看灾
赵新琪的心情不好,走进办公室,脸还是黑红黑红的。满是猪肝色。先到的小万正在舒处长的办公桌前擦桌子。见他气色不好,就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一边擦他的办公桌一边说,赵处长,昨晚全市的降雨量气象台已经传过来,要不要给你打印一份?
什么处长处长的,叫得人肉麻,副处调。赵新琪将公文包重重地甩在没有擦完的办公桌上,不接小万的话。小万年轻,却会看事,见赵新琪火气不小,不再说话,赶忙把他的桌子擦干净,再去擦舒处长和自己的办公桌。
市民政局救灾处编制四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二名工作人员,赵新琪从救助中心调进来时职数已满,处长副处长花开有主,因为他在救助中心时是副主任,副处级,到救灾处后没有位子,他的副处级还得保留,就给他下了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保留副处级,但属于领导职务。这个职务也只是在文件中念念,平时在局里和处里都是当处长叫也当处长用。赵新琪今天把它挑明,还是心里窝着火。
赵新琪这几天尽管很忙,但心情并不很坏。全市到了主汛期。救灾处得时时掌握全市的灾情。现在处里人手紧张,舒处长到省党校学习了,副处长徐利几天前就到长江分洪区,这救灾处的工作,他得担当起来,他来农救处里间不长,但农救处的工作性质他是了解的,特别到了汛期。私心杂念他得往后放一放,白天的全神贯注地工作,晚上睡觉也的睁一只眼睛。咋天晚上他十二点钟才睡,今天早上起来,也等不及吃妻子红云煮的鸡蛋挂面,在上班的途中买了一个烧饼边吃边上班。昨天他离开值班室的时候,从气象部门传来的消息,除了东部地区少数几个县后半夜可能降雨量超出寻常以外,全市基本平稳,但后半夜的情况究竟怎样,东部几个县是不是超常降雨,他得上班后尽快核实。
赵新琪的心情是在走进局机关大门的那一刻变坏的。他走进大门,正碰上人事教育处长叶少才,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纸到宣传栏张贴。他问了一句,叶处,有我没有?叶少才愣了一下,停止张贴,说,赵处,对不起,市委那边说,考虑到全市的平衡,这一次没你。赵新琪的火一下就冲上来,手上只吃了几口的烧饼重重地丢进了垃圾桶。把叶少才吓了一跳。
几天前,市委组织部来民政局考察,主要是解决长期担任副职的老同志的级别问题,工龄三十年,年龄五十五,在副局长位子上满十年以上,可以享受副厅级待遇,如此类推,在副处长位子上干满十年的可以享受正处级。赵新琪要是还留在救助中心当副主任,各项条件都符合,到了救灾处,由于是副处调,不是副处长,属非领导职务,条件就不够。当时人教处和分管人事的局长都向来考察的组织部的同志反映,还拿出了他的任职文件,当时来考察的同志说这事有特殊性,要带回去研究。没想到研究的结果他出局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赵新琪也不接,小万接了,把电话交给他说,赵处,是宋局长。
赵新琪接过电话,还没容他喂出声,那边就说,老赵,我是宋子重,你过来一下。也不等他回答,电话挂了。
宋子重是他们的一把手,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调过来才一年,年龄三十多一点,正是吃长饭的干部,在局的威信很高,听说年末换届他有可能到另一个市去当市长。小万见赵新琪接电话后还在磨蹭,急了,催说,赵处,宋局找你肯定有急事,现在是汛期,舒处徐处都不在。
赵新琪明白,这是小万在提示他,汛期是特殊时期,是不能由着性子的。他拿着公文包向外走,走到门口还是向小万嘴硬了一句,宋局又怎样,我看穿了,大不了这副处调也不干了。
小万在背后笑他,赵处,你要是看穿了。今天上班就不会猪头狗脸拿我撒气了。
二
半个小时以后,赵新琪的车已经高速行驶在通往清河县的公路上。车速是一百二十公里,他还催司机小汪能不能再快点,小汪却不紧不慢地说,赵处放心,再走十公里就到了车辆改装厂,我把这车改成飞机吧。说完自己先笑了。赵新琪也笑了,解释说,情况特殊,情况特殊。
刚才在宋局长办公室,尽管他一脸的不高兴,宋局根本没看见,只是说你准备一下,马上赶到清河县去,那里昨晚后半夜下了一百毫米的大雨,许多民房被淹,还出现成片倒房的情况,很紧急,你现在去没什么困难吧?宋局长把话说完才发现赵新琪脸上有些清冷,关切地问了一句。赵新琪马上回答,宋局长,没问题没问题。他的心里紧缩了一下,他责备自己。非常时期,上班时的不快怎么还停留在脸上,带进了宋局长的办公室。
宋局长说,清河县很复杂,办公室接到报灾的传真后,还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说雨是下大了些,但没有出现大片倒房,一个说很严重,一个说不严重,这就有些奇怪了。你这次去,不能凭经验,不能只听汇报,也不能走马观花,要实,要细,要准,要严。宋局长是文学硕士,又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说话言简意赅,看似随口说出的三不四要,却弹无虚发,句句直达问题的实质。
宋局长放心,我是老民政了!赵新琪一脸的不快马上改为一脸的严肃,表态也肯定。我会把真实的灾情核查清楚。
你放心工作,不要有什么负担,你那一点事情,看穿点,不就是个正处级待遇吗?相信组织相信我,迟早会落实的。电话铃响了,宋局长忙自己的事去了。赵新琪听出了宋局长后面话的意思,他从心里有了一种对这位年轻领导的感激。
赵新琪从宋局长办公室出来,他打电话通知小万,说他下到清河查灾去了,处里的事要她多担当。大事请示局长,小事自己解决。小万在电话那头笑他,赵处,局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吧。
小雨还在不停地下,赵新琪看了看天,没有立马停歇的意思。他一路小跑到自己家里,带好雨衣和靴子,这是一个救灾人员必须具备的随身物件。记得他初到民政工作时,一次随老局长下乡查看灾情,车在开到灾情现场的途中无法行驶,要步行,老局长马上从包里拿出雨衣和雨鞋,穿上后就趟进泥水里,他什么雨具也没带,雨又大,满路泥泞,他穿着一双擦得锃亮锃亮皮鞋下来,半天不敢迈步。随同的县局局长把伞递给他,走在前面的老局长咆哮着赶过来,抢过他手中的雨伞,折断后甩在风雨里。县局局长也没办法,一个多小时的查灾过程。他都像落汤鸡一般淋着。从那以后,只要下乡,这两样东西他必须带着,就是在救助站工作这么多年,这两样东西他也舍不得丢掉。
妻子红云在民政福利工厂上班,做些救灾衣服和被子,季节性的工作,忙起来没白天黑夜,闲下来十天半月待在家里没事做。现在正在家,见他上班途中回家,问怎么回事,赵新琪说,赶快把雨衣雨鞋找出来,我要到下面查灾。红云边帮他清找东西边问,到那里,得多长时间。他答,到清河,看这天气,雨像下疯了似的,谁知道要多长时间!红云将雨衣雨鞋清出来,赵新琪也将洗刷用具清好了,出门时,红云拉住他,亲了一口,笑笑说,出去这么多天,怎么不锁门呀?赵新琪嘿嘿一笑,边吻边拍了拍红云的屁股。啥时候还老不正经。
下到门口,小汪已经把车开到了楼下,上车以后,小汪顽皮地问,赵处,锁门没有?赵新琪也笑了,说我们老夫老妻了,门敞开着也没人进,你这年轻水嫩的,不锁门小心有人钻空子。小汪说,赵处放心,我家的门天天锁。
赵新琪所说的锁门的事,源于他年轻时的一个笑话。那时他刚刚结婚,要到外地出差,时间一个月,是临时通知的,一点准备也没有,临行前他溜回家,可红云上班了,他十万火急地打电话到福利厂,说他出差到北京,刚才到家里取文件和报告,走得急,门忘记锁了,赶快叫红云回家一趟,把门锁上。福利厂哪敢怠慢,大声地喊叫红云红云,你家男人叫你回家锁门!红云赶回来,见门果然开着,顺手去关门,可是敞开的大门怎么也拉不动,她好生奇怪,再用力时,一双大手把她拉了进去,她吃了一惊,一看是赵新琪,就问,你在家里不锁门,还要打电话叫我回来锁,这是为什么呀?赵新琪一脚把门关上,把她抱到床上说,我要出差一个月,你这门我得锁好。这本来是他们夫妻俩说的私房话,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后来民政局只要有人出差,总会有人开玩笑,问,出差啊,家里门锁了没有?
车越往北走,雨下得越大,小汪的车速慢了下来,赵新琪尽管心里急,但安全是第一的,他不能再催小汪了。他拿出一包饼干,递给小汪说,吃不吃?小汪还是笑话他,只顾锁门,连早饭也没吃上?赵新琪摇摇头说,哪能呢?但他也不好把早上闹情绪甩烧饼的事与小汪说,就随口编了一个原因:上班时宋局长叫得急,没顾得吃。到了乡下后,中午饭吃得晚,我怕饿。
小汪开着车。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嘴巴却不停,赵处真难得,你看现在城里人,男男女女的哪个不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几天不吃不喝也没有饿的感觉。难怪赵处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原来一日三餐的饮食控制得这么好,这么有规律。
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这身材哪是控制得好,是小时候在农村饿出来的,长大后在城里病出来的。赵新琪一边吃饼干一边说。
现在不是流行说,没有好身材,就没有好身体吗?过去骨瘦如柴的女人哪个爱?现在叫骨感美,最吃香了。
赵新琪的手机响了,小汪停止了夸夸其谈,赵新琪也把饼干收起来,打开手机接听电话。喂,是赵处长吗?我是赵敬山,清河的,你现在到了哪里,啊?电话里也不等赵新琪回话,直嚷嚷,喂,喂喂,赵处长,你听得见吗?赵新琪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手机里的声音便在小车里炸响,喂,喂,赵处长,我们和吴县长已经在县城交界处的清风亭等着,你们到哪里了,不要紧,我们等,我们等!赵新琪回了一句马上到,就把手机关了。这人大清早的,怎么像喝多了酒,手机差不多被他喊炸了。
小汪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赵处长大驾光临,清河县山呼海啸了。
三
车一路顶风冒雨开到了清河与大利县的交界处——清风亭。
清风亭是一个建在公路边的现代仿古建筑。亭高八米,呈六边形,花岗岩立柱,汉白玉护栏,飞檐下是六块镂空的石雕画,临近公路的一边是柳条翠竹托底的隶书的清风二字。看上去既简洁明快,又不乏恢宏之势。
清河县建县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又处在湖广入京的要道上,地方官入朝晋见,京官到地方视察都要途经这里,迎来送往是过去清河县衙主要工作之一,接到哪里送到哪里曾让不少县官伤透脑筋,有的还带来了丢官降职之祸。有一位县衙就在清河与大利县的交界处修了一个亭子,起名接官亭,作为迎来送往的主要场所。无论是路过清河还是到清河公干的大小官员,他们都到此亭接送。新中国成立后这亭子作为封建社会的毒瘤被铲为平地。但接官亭的名字仍沿用下来。改革开放后期,这里作这两县区域划分交界点,清河县就在这里建了一个亭子,作为清河县的地标。虽然亭子承担有迎来送往的任务,但接官亭肯定是不能叫了,当时的县长就请祖籍是清河在全国有重要影响的著名书画家吴叔衡为亭子题名,老先生就以清河县的清字为头,把亭子取名为清风亭。
车到清风亭雨下得更大,急骤而巨大的雨点打在车玻璃窗上,形成一个雨帘,把车外的景致隔开,清风亭子里虽然有几个模糊的影子,赵新琪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小汪按了一声喇叭,有一个影子打着雨伞跑过来,风太大,雨伞吹翻了个,他在雨中想把伞重新反过来,作了几次努力没有成功,就放弃了,冒雨冲到车前,拍了拍窗。小汪也不敢把窗玻璃摇下,那人用手抹了抹玻璃窗,赵新琪看清是清河县民政局局长赵敬山。只见他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小汪不要停车,也示意赵新琪不要下车,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进。
在赵敬山在车窗外比划的时候,清风亭里的那帮人全都钻进了车内,他们一辆车带路,两辆车紧跟在小汪的车后,四辆车都按了一声喇叭,算是相互之间打一声招呼,然后徐徐前进。
赵新琪说,下这么大的雨,何必跑这么远?
小汪轻声地一笑,接官亭,接官亭,花费那么多钱修这个亭子,不就是这个用途?
唉,我哪算官,我要算官,这公路两边修的接官亭子怕比栽的树还多!
赵处长怎能那么说,你是代表市民政局,代表宋局长,怎么不算官?不是我多嘴,我对清河县刚才的作法就反感,你县长专程来接,我们到了你话不说一句,手也不握一下,就在前面跑,怕淋雨就莫来!小汪气呼呼地说。
赵局不是下来了吗?你看他,就那么一段时间,浑身都淋湿了。小汪这么一解释,赵新琪对那位清河县长真有些想法,但他当着小汪的面也不好说,只是自我打圆场。
你是来检查清河县的灾情,不是检查县局的工作,他赵局长能代表得了吗?赵处长,不该我提醒,你是来检查工作的,在下级面前不要太随和。你知道刚才赵局长来到我的车前我为什么不摇下车窗吗?不是我不懂礼节,我也不是怕雨,我是故意做给赵局长看的。
说话间,赵新琪的手机响了,赵新琪一看是赵敬山的,赵新琪有意不接,等了一会,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赵新琪接了,对方自报家门,说,我是清河县的副县长,吴克发,在为你鸣锣开道啊。刚才雨太大,怕领导淋雨,就没到车前来接你,对不起啊。现在,我们直接到宾馆。
赵新琪回说,哪里,哪里,吴县长,这么大雨,要领导跑这么远,我们很过意不去。客随主便,按领导的意思办,领导到哪我到哪。
电话打完,赵新琪合上手机,望了望小汪,两人都笑了。
车子跑了不到两公里路程,突然停下来,前面的车里急忙下来两个人。赵新琪还以为是前面的车速太快,出了车祸,小汪准备下车,忽然前面传来了吵闹声,坐在后面两辆车上的人也快速跑到了前面。前面的吵闹声更大,赵新琪要下车,被小汪一把抓住了,说,可能是有人拦路告状,你也不了解情况,下去怎说?赵新琪觉得说得也是,就将打开的车门重新关上。
调解没有效果,赵敬山走了过来,敲了敲车门,示意小汪开门,小汪将车门打开,赵敬山进来,说赵处长,真对不起,有个无赖拦车,把吴县长缠住了,吴县长要我们先走。
我们先走,合适吗?还是一起走吧。赵新琪犹豫着。
没事,我们基层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些无赖经常为一些不湿不干的小事情,找领导的麻烦,你吃饭他在旁边站着,你上厕所他在门口等着,你回家休息他在你门前躺着,像蚂蟥一样缠着你,缠得你哭笑不得,什么事也干不成。赵敬山说,我们先走,吴县长很会做群众工作,不会要很长时间就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县里有一句口头禅,县长吴克发,办事有方法,凉水能点灯,耗子会拉耙。在清河县只有吴县长不晓得的事,没有吴县长不能解决的事。走吧,汪师傅。
小汪看了看赵新琪,见他没有反对,就发动车上路。可是他们的车刚刚发动,一个人跑过来扑在车头上,小汪来了一个急刹车。怒吼道,找死呀,你!
我就是找死,我就是找死!县长不管我们受灾群众的生活,你们民政局管救灾的也想溜?你们要走就从我身上过去吧,我的房子倒了,被子粮食也没有了,也没活路了,你走吧,走吧,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赵新琪开始还犯疑,他初来乍到,脸没露,话没说,这个人怎么就知道他们是来查看灾情的,是清河县的这帮人出卖了他?要是那样,他这次查灾核灾确实得提防着点,别让人牵着当猴耍了。他走下车,就在关车门的刹那间,才发现问题的根源了,是他们的车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坐的车是国家配的专用车,车身上印有民政救灾四个字。那个人见赵新琪下了车,跑过来抱住他的脚,说,领导要为我做主,我的房子昨天倒了,也没有人去看看,县的叫乡的解决,乡的叫村的解决,村长叫我找邻居协商解决,我要是能解决找你们做什么!
旁边的一帮人迅速围过来,有的叫赵新琪莫理他,有的则直问道,花子,你当着领导的面说话可要负责任,我们没解决吗?今天一早不是送了一床被子一袋米和五百块钱给你了吗?
抱着赵新琪的那个叫花子的人站起来,顺手抓起一把泥甩在说话人的脸上,我跟市的领导说,你插么嘴?叫这领导说说,我住的房子倒光了,棉被淋湿了,油罐子砸了,油泼了,谷和大米都被埋在砖和瓦砾之下,不信叫这位领导到我家去看,我要是说了半句谎话,我就不是人养的!
赵新琪也不知花子说话的可信度如何,他在救助站工作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经历过。被救助人说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现场去看。但是现在县长和局长都在场,也不知他们是怎样安排的。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吴县长表态了,花子,走,我们这就到你家去,你把赵处长放开,人家是客人,你坐我的车。张主任,你到赵处长的车上去,你们先走。
那个叫花子的人说,不行,我要求赵处长一起去。
赵新琪也觉得自己是下来看灾的,遇到了灾情不看现场是失职的表现。这个叫花子的人县长的车也敢拦,肯定是不好剃头的角色,我今天要是绕道走了,不出问题便罢,出了问题我还不栽在他手上?所以花子的话说完他马上表态。我去我去。他走到吴县长身边开了一句玩笑,吴县长,我们一起去吧,不管有灾无灾,小灾大灾,花子同志这样虔诚地接我们去看灾,我们要是绕过去了,他以后不要拦省长的车告我们的状?
赵处长说的对,我们一起去。花子,坐我车上带路。吴县长一挥手,一帮人各自钻进自己的车里,花子还在赵新琪的车前犹豫,姓张的主任把他扯上了吴县长的车。
四
雨越下越大,车窗前面的雨刮器不停地左右晃动,也无法抹去车顶倾泻而下的雨帘,赵敬山在车上说,今年的雨又大又集中,这一星期把全年的雨都落光了,清河的老百姓又穷,住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百年老屋,土砖布瓦,哪经得住这百年不遇的风雨,这两天我们救灾办电话声不断,接到的灾情报告,九成是倒房报告。
赵新琪对清河还是有些了解,他说,这几年清河的变化是不大,特别是农村,大多还是上世纪初的老房子,砖混结构的都很少,钢筋水泥结构的更是微乎其微了。
赵敬山感叹说,与沿江的几个县市比,我们县起码要落后三十到五十年,去年县里组织我们到沿江的几个县市的农村去看了看,他们农民的住房全都换代了,钢筋水泥结构代替了砖木结构。他们那里房子淹几天也倒不了。市里的救灾资金分配应重点向山区县倾斜,特别要向清河倾斜。
赵新琪笑笑,那是领导们定的事。
领导还不要听下面的意见?你到我们清河查灾核灾,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说话最具权威性。
赵新琪说,我的任务就是查灾核灾,将真实的灾情反映上去。不是我说的话有权威性,而是看你们的灾情是否有典型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赵敬山说,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人硬没有货硬。你穷没有我穷!
他们说着,前面的车又停了,张副主任和花子先下了车,他们走到一个丁字桥头,指点着,争吵着。赵敬山说,这桥不能过了,是危桥!
赵新琪下了车,举着雨伞也走到丁字桥头。这是一个由石条拼凑起来的小桥,中间是三根石柱做桥墩,两边也是三根石条。石桥有不少年头,石条中间已经磨光凹陷,靠东边的三根石条中间的一根已经断了,一端掉进水里,另一端留在桥上,用一根大木柱在河沟里临时撑着。桥下水流湍急,白浪翻滚,赵新琪看那桥,心里也打起了寒战。
张副主任说,花子,这桥能过得去吗?你是不是要我们几个人的命?花子说,这桥几百年都这样,大车小车都走过,别人出不了问题,难道就你们能出问题?你们过,出了问题我负责!
一伙人都笑了,也不去接着追问出了问题你怎么负责。吴县长带着他的司机在桥上走了走,司机说,你们都下车,我先把车开过去,接着他又笑着对赵新琪说,赵处长,这车要是掉下去了,你可得给我评烈士啊!吴县长吼道,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你有把握就开,没把握就拉倒!吴县长站在桥头一脸的严肃。花子还在那边说不要紧不要紧,出了问题我负责。吴县长的声音突然间像雷声一样轰过来。花子,你再说一句,我把你甩进河里,你信不信?花子和在场的人突然间安静下来,县长的司机发动了车,慢慢地爬了过去。另外的两辆车也开了过去。为了以防万一,都是空车,开过桥后才上人。吴县长过来跟小汪说,你不熟悉地形,就不用过去了,让赵处长坐我的车过去吧。小汪说,没事,我开救灾车二十年了,什么样的路没走过,赵处长你先下车。赵新琪说,我不下车,我相信你。小汪挺感激的,车子发动,血在脸上膨胀着,轻轻地吹一口气都会流出来了。
花子所在的村在一个山凹中间。四五十户人家,房子排成不规则四排,花子的房子处在中间位置,两间土坯房全部倒了,在花子两间房的旁边,还倒了三间房,都是连着墙脚一起倒下的,椽子桁木横七竖八,残砖断瓦到处都是,米缸打破了,白花花的大米被污水冲进泥泞里,咸菜缸砸碎了,腐臭的味道夹杂着阴雨的雾气在废墟上盘旋,小猪在拼命地拱着,在废墟里觅食,有一条狗从砖缝中找到了一根腊肉骨头,另一条狗迅速地追了过来。两条狗撕咬着,追撵着……
花子站在废墟上,哭着诉说着,赵处长,你看清楚没有,我家的房子是倒不了的,是二狗家的房子倒了把我家的房子打垮的,我家既是受灾者,更是受害者。
村长这时走过来了,见过了吴县长,吴县长又引他见过了赵新琪,村长说,这五间房子是昨天晚上倒的,先是倒的二狗的这三间。花子这两间是带倒的。二狗父母去世后就外出打工了,十多年了也没回个家,是死是活至今下落不明。这房子没有人照看,日晒雨淋的怎能不倒?二狗这房子反正没人住,倒了也就倒了,只是可怜了花子,房子倒了,现在是遮雨的地方也没有了。
吴县长说,灾情发生了,仅仅同情是不够的,要有实实在在的救灾行动。你们不关心他,他不就向上面跑?
花子说,你指望他们救济你,除非找块豆腐垫脚!我的房子是二狗家的房子带倒的不假,村长不帮我解决问题,一推六二五,叫我去找二狗,他不死不活地在外面,我哪里去找他!
村长说。你找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家的房子也在这一排,你看就在前面,土墙都淋透了,今天不倒,明天就倒了,我还不是哭天无门!
赵新琪没有说话,从他一下车,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这个灾情现场是他没有想到的,一连五间住房夷为平地,而这雨要是一直落下去,这一排房上十家民房也就保不住了。他用摄像机把这些灾情资料全部录制下来,他向吴县长建议,这一排房子的群众要尽快搬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吴县长带着一班人把这排房子前后看了看,也觉得问题严重,他首先通过电话向县委书记汇报了现场的灾情情况,并通知财政局从县长预备金中拿出十万元到救灾现场,电话打完后,在现场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他要求村长迅速抽调民兵预备役人员组成应急小分队,帮助群众转移。要求赵敬山从民政局派人送十顶救灾帐篷来,作为灾民的过度住房。这一切安排妥当以后,他宣布了三条决定,第一条,成立接官亭灾区救灾指挥部,他任组长,马上赶到的大河乡党委书记,任常务副组长,负责现场指挥,政府办张主任和民政局赵局长任副组长,具体负责救灾工作,灾情不解除,班子不撤;第二条,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不听从指挥者,临阵脱逃者,按党纪政纪处理,决不手软;第三条,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灾区群众不淋雨不挨饿,更不能死人伤人,谁出问题追究谁的责任。就这样办,下面请赵处长作指示。
赵新琪听了吴县长的一席话,内心佩服极了,难怪清河县的人说,只有吴县长不知道的事,没有吴县长解决不了的事,从走进救灾现场到现在短短几十分钟,一套完整的救灾方案就已经制定出来,责任明确,措施具体,具有很强的操作性。他还能说什么呢,作为一个亲临一线的上一级专职核灾人员,他只有由衷地感激,深深地感动。他看见在场的人都在等他发言,觉得有必要讲两句。他说,看到这里的灾情这么严重我很震惊,请大家相信,我会把这里的灾情如实地记录下来,向市局作详细汇报,争取在安排救灾款时给予重点支持。
雨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掌声。
五
赵新琪离开接官亭灾情现场,赶到清河县城已经是下午一点。
暴雨初歇的清河宾馆清新典雅,生机盎然,古老的雪松沐浴着一身水汽,翠绿的松针穿透滴滴水珠,晶莹剔透,一阵微风吹来,水珠从松针滑落,像无数珍珠落人草坪,高大的白玉兰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洁白的花朵从绿叶中冒出来,彰显出一树的尊严与高雅,大院中间由各色灌木组成的欢迎光临的巨型景观图案鲜艳夺目,周边的时令花草姹紫嫣红……他们的车队开进大院,清河县的党政要员早就在花坛前恭候,赵新琪的车门打开,县委书记秦亚卿迎了上来,白皙的双手握住赵新琪的手热情地抖动,用磁性十足的女中音说,欢迎欢迎,我代表清河五十万群众和十五万灾民欢迎你的到来。
吴县长过来补充说,赵处长作风扎实,刚进县城就深人灾区了,你看现在一两点钟了,赵处长还没吃午饭。
赵新琪说,彼此彼此,你们不是都没吃吗?
秦亚卿书记说,吴县长的心情我理解,让领导及时掌握灾情固然重要,但饭总还是要吃的吧,灾民要有饭吃,我们也不能饿着肚子救灾。是吧赵处长?
那是那是,赵新琪微笑着,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来到了餐厅。
这是一个豪华的餐厅,面积足有一百平方米。地上是玫瑰红底白色紫荆花图案的地毯,墙壁和屋顶都是乳白色,墙正面是以清风亭为主体的山水画,看来是出自名家手笔,线条潇洒飘逸,着色浑然天成,画面大气磅礴,顶灯壁灯布局合理,灯具豪华富丽光线温暖柔和,大厅中间放一张可容十八人人席的大圆桌,各种杯盏碗碟晶莹剔透,光泽可人。宾主落座后,酒水和各种菜肴纷纷上来,秦书记首先举杯,她说,赵处长不好意思,我不喝酒,只能是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感谢你冒着倾盆大雨来清河查灾核灾,也感谢市民政局和救灾处长期以来对多灾的清河支持和厚爱。说完一杯水喝了下去。
赵新琪站起来,说了声谢谢秦书记后,把酒喝了一半。秦亚卿看见了,嫣然一笑,说,赵处长这就为难下级了,俗话说,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只要感情真,多少一口吞。我敬酒你喝半杯,不是怀疑我敬酒的诚意吗?赵新琪没法,就将剩下的酒喝清了。
第二杯是副县长吴克发,他把酒杯举起来,说,我敬赵处长三杯酒,赵处长要是觉得我敬酒理由不充分,你不喝,我代替你喝。行不行赵处长?
赵新琪说不敢当不敢当,秦书记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感情有,多少都是酒,意思一下就行了。
秦书记反驳说,赵处长是偷换概念,吴县长话已经很明确,他是真心实意敬你,而且是理由不充分,他替你喝,多宽松的政策,你得拿出诚意来,怎能意思意思。
吴克发见赵新琪无话可说,就开始敬酒,这第一杯是感谢酒,尽管这个意思秦书记表达过,但在县政府这边县长上中央党校了,我暂且主持政府工作,分管民政,这酒我得敬,我想赵处长是会支持下边民政工作的,这酒也一定会喝下去。赵新琪笑笑喝下了第一杯酒。
吴克发举起了第二杯酒,说。这第二杯是感动酒,我们为赵处长的工作作风所感动,今天我们在接官亭,看见花子拦车,我们很反感,他汇报灾情我们漠然处之,要不是赵处长坚持要到灾情现场,及时制订救灾方案,接官亭村的群众会受大损失,我们也会犯大错误,赵处长,吴克发为你的精神感动,敬你一杯酒。你不会不喝吧?你要是不喝,我就会为我们的工作作风漂浮无地自容。赵新琪自知这是吴克发的激将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感谢赵处长,感谢赵处长,吴克发举起第三杯酒,表情有些沉重,他说,赵处长,这第三杯酒是感慨酒,感慨什么,感慨我们清河的老百姓穷,感慨我们政府扶贫济困的能力太差,这建国都六十年了,一个花甲子了,可我们还有不少的老百姓还住在明清时期、国民党时期的土坯房里,一到刮风下雨,老百姓人心惶惶,基层干部如坐针毡,惭愧呀,惭愧呀。这杯酒他没提议赵处长喝自己先喝了。
赵新琪没有犹豫,把这杯酒喝清了。他看见饭桌的气氛有些沉重,就转过话题说,吴县长也不要过于自责,清河县的农村相对贫困,有历史的原因也受地理环境的制约,不是哪一个人哪一届政府造成的。现在清河各方面的条件不错,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相信以秦书记为首的这一届县委县政府一定会带领清河人民走出贫困,走向富裕,来,我借秦书记的酒敬大家一杯!赵新琪自己斟满一杯酒,举过头顶,向在座各位一一敬过,然后一饮而尽。
在座四大家领导一一举杯与赵新琪敬酒,有的要他表示,有的要他喝清,赵新琪有些不胜酒力,只好向秦亚卿求救,秦亚卿笑容可掬,为他开脱,说,任何文化都有两重性,敬酒也一样,不敬客人不对,让客人喝醉更不对。赵处长远道而来,鞍马劳顿,喝两杯酒解解乏就可以了,晚上再尽兴喝吧。上点主食,让赵处长吃完饭稍事休息,下午还有工作。一桌人不再闹酒,迅速安静下来。
六
赵新琪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原定的听取县政府关于灾情汇报来不及了,他把小汪叫来,脸上有些怒气地说,我嘱咐你三点叫醒我,你怎么也睡着了?
小汪说,我来过,吴县长也在场,是他看你睡得香,不让我叫醒你。
赵新琪有点恼了,这是什么理由,睡得香,要是发地震了也不叫?
小汪说,其实吴县长也是好意,他说他们的汇报材料已经制成光碟,内容很全面很具体,随时随地看光碟,比坐下来听汇报精彩得多,我们在县里不必听汇报,回到局里也不必向局长汇报,把光碟插进电脑,一目了然,又简单又方便。他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两张光碟。就是这,吴县长叫我交给你。
赵新琪看了看也没接,其实这事怨小汪也不对,只能怪自己喝多了酒误事,要是小汪较起劲来,把事情的经过反映到宋局长那里还不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赵新琪自我圆场,说我们俩出来是代表市局的形象,要相互照应,相互提醒,像中午那样的酒我是不能再喝了。你得监督我。
小汪笑了,赵处,你别让我监督了,在中午那样的场合,喝酒才对,不喝酒就不对。秦书记漂亮动人魄力十足,吴县长口若悬河情到礼周,别说是你多喝了几杯,要是我怕要喝醉了。佛家有句话说得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们到基层查灾核灾,得带着感情,不是像和尚到俗家化缘,清心寡欲的。我们只要把灾核查准,其他的形式上的东西不做也罢。小汪在救灾处开车多年,算是老救灾,他的一席话也算把赵新琪说服了。
晚饭时,秦亚卿书记打电话过来,说她到市里开紧急会去了,不能陪他吃晚饭,说她已经与吴县长交代过,晚上少喝酒,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到灾区核查灾情。赵新琪听完电话,有点激动,回话时有点语无伦次,他说书记忙,谢谢书记关照。中午盛情,喝多了,晚上少喝酒,不喝酒。接完电话,吴县长过来,接赵处长到乡下去吃农家饭,赵新琪说,就在宾馆随便吃点吧,这下雨天,我们舍近求远,太麻烦了。他不好说灾情时期,下到乡下吃饭,影响不好。
吴克发说,到乡下吃农家饭可是秦书记亲自安排的,秦书记专门交代过了,晚上不喝酒,尝尝清河的农家小吃。也不远,县城边上,五分钟车程。
还不到五分钟,他们的车就开到了一家四合院。赵新琪下车一看那气派,大气磅礴的,决非一般的农家小院。四合院落很大,足有五六百平方米,院内有竹林,竹影婆娑,新笋层出不穷,有假山和水池,假山上有龟蛇攀爬,水池里有荷花有红鲤,靠近餐厅一边是一片大型的山水盘景,有梅,有柏,有银杏,有五针松,单从那桩龄的久远,那根盘的道劲,那造型的雄奇来看,决非出自等闲人之手。餐厅内古色古香,仿古门窗,仿古桌椅,仿古的山水字画,跑堂的小姐和服务生穿的也都是一些仿古服装……看窗外烟雨朦胧城渐远,听厅内丝竹荡漾梦中来,赵新琪如同走进了世外桃源。
他们一行选了一个单间坐下,服务生给每人上了一杯铁观音,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小厅里一片神清气爽,吴克发问赵新琪喜欢什么曲子,点一首。赵新琪说,不用点了,正在播的《化蝶》就很好。吴克发吩咐身边的服务生,就这曲子,从头再放一次吧。
边品茶,边听曲,吴克发虽然咋呼,但见赵新琪神情人茶入曲,也就在一边作陶醉状,等待的时光因此也随茶香随曲美,过得诗情画意,逍遥自在,到了上菜的时间,主客还在追随《化蝶》的旋律遨游在天上人间呢。
菜果然清淡,但道道菜讲究,色香味搭配合理,百合莲子汤,香椿蒸鸡蛋,花菇炒鳖裙,银鱼拌虾米,马蹄财鱼片,藕丝葱丝笋丝薯丝拼盘……赵新琪在市里泡过不少餐厅,吃过不少酒宴,像这样不拘一格的农家菜还是第一次吃到。
饭吃到一半,赵新琪接到了市局救灾处小万打来的电话,说市气象局刚刚发来了暴雨黄色预警,全市今晚有大到暴雨,市区北部清河一带可能有特大暴雨,宋局长叫把信息传给你,务必提高警惕,要及时做好查灾核灾T作。
这一个电话像春雷一般炸响在赵新琪的头顶,使他从世外桃源回到拥挤的街道,从海市蜃楼滚落到瓜菜摊前,他的胃迅速膨胀,什么东西也容不下去了。他的耳边是雷鸣电闪山呼海啸,眼前是波涛汹涌白浪滔天。
七
回到宾馆后,雨又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赵新琪站在客房高大的玻璃窗前,看着夜幕下的清河县城区,成排成队的街灯和万家灯火被倾盆大雨淋湿了,显得很疲惫,繁闹的市声被雨帘相隔很远,除了偶尔的汽笛划破雨帘传过来,赵新琪的思维里只有一个雨的世界,天上的雨像天上的仙子一丝不苟声色不动,地上的雨像地上的人心嘈杂纷繁躁动不安,赵新琪觉得这天太怪了,尽与人唱反调,当你要它下雨的时候,它的云头涨满如注的雨水,在你的头顶飘来飘去,就是一滴也不向下施舍,当你不需要雨的时候,哪怕现在是晴空万里,你轻轻的一声咳嗽,它就能把雨下得无休无止让你怨声载道,再这样下去,别说清河顶不住,全市很多地方都要出问题了。
赵新琪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是红云发来的,他打开一看,是红云发来的一则玩笑:在家不锁门,出外找门锁,你想图快活,回家莫碰我。他看完后笑了笑,回了一则:在家忘锁门,出外找门锁,新房免费送,你说锁不锁?他们夫妻间感情深厚,平时啥玩笑都开,手机上的一些垃圾短信也舍不得删去,夫妻之间发来发去,相互取笑相互攻击,算是一种情感的沟通,谁也不会因为玩笑开得有些过火而计较。他的信息发出不久,红云的信息又回过来,他心里有事,无心与红云继续游戏下去,回了一句,工作时间,请勿色扰。他们夫妻之间玩笑也开,但都会适可而止,这则短信发过去,红云不再回信息了。他拨通了赵敬山的电话,询问接官亭村群众转移情况,赵敬山回答,没问题赵处,救灾帐篷已经运到现场,住在危房里的群众已经安全转移,我已经回到了县城,现在有一件小事要简单处理一下,马上到宾馆来。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我们先去洗洗脚,消除消除疲劳,再打打麻将,领导的钱不赢白不赢啊。赵新琪几次要插话,但赵敬山的回话像机关枪的子弹横扫过来,他啊啊了几句,疯狂的子弹就封锁了他的喉道,他的耳膜只有任凭赵敬山机关枪的扫射了,赵处,基层民政工作难搞哇,特别是贫困地方的工作更难搞,说群众穷领导有意见,说你是近视眼,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说老百姓富,老百姓骂你是远视眼,看到领导的大腿往上爬。你是我们的领导,对基层要多支持多理解。赵新琪一时也搞不懂赵敬山说话的真实意图,他也没有追问的机会,只是一味地啊着,理解也啊支持也啊。
赵敬山的电话打完,赵新琪准备与宋子重局长打一个电话,算是到清河一天的工作汇报,但他拨号只到一半,他就挂了。宋局长是一个作风严谨的领导,说话办事讲究有根有据,有条有理,听了含糊不清的问题决不不了了之,喜欢刨根问底。他到清河一天,深入灾区查灾核灾也就是路过接官亭村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真正的调查还没开始,政府的汇报没听过,材料也没看,除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高规格的接待阵容,精细的食宿安排,他还能汇报什么?一旦宋局长追问起来,他怎么回答?他得抓紧时间把光碟看一遍,对清河县的受灾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
赵新琪从包里拿出小汪给他的碟片,把它放进房间的电脑里,光碟很快打开,画面在电脑的荧光屏上闪现。赵新琪拿起本子和笔,准备做一些记录,包括一些像受灾面积、受灾人口数量等重要数据,受灾的重要区域,重要乡镇村组,群众中涌现出的抗灾救灾的重要典型,积累的重要经验,县委县政府领导抗灾救灾的主要做法和重大举措,掌握了这些材料,他一方面便于向宋局长汇报,另一方面明天下乡查灾核灾他也能有的放矢。
画面从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中展开,政府办民政局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受灾的数字统计出来,倒房三千余间,水毁农田八万七千四百亩,小车在风雨中风驰电掣,紧接着出现了秦亚卿书记身穿雨衣脚穿雨靴穿行在风雨中的画面,四大家的联席会议连夜举行,一个个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发言时言简意赅抑扬顿挫,救灾领导小组的文件下发了,救灾方案出台了,四大家领导轻车简从深入救灾一线,召开会议,走访受灾群众,发放救灾钱物……电视片文采飞扬,逻辑严密,解说员解说也饱含感情,语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选配的音乐也合理,时而悠扬动听,时而如诉如泣,赵新琪一边看碟片心情也一边激动着,但是当整个碟片看完他觉得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因为作为一张汇报灾情的专题片,他没有看到打动人心的灾情画面!这张碟片_送给别人也许觉得不错,要是让宋子重局长看了,他会挑出一百个毛病来,甚至会彻底地否定掉,看来他这次来清河查灾任务实在不轻。
小汪这时候走进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县福利院淹了。
什么,不可能吧?赵新琪迅速紧张起来,你听谁说的?
我刚才在楼下,听服务员在议论这事。开始我也不相信,听过也就过了,回房间以后一分析,觉得肯定是真的。小汪像推理小说家一般推断着,赵处,你回忆一下,刚才吴县长送我们回宾馆时是不是接到一个电话,他接完电话后是不是很着急,很慌张,按照约定,他是要带我们去洗脚的,可是他送我们到宾馆后,招呼没打就匆忙离去,按理说,吴县长见过大场合大世面,不会出现这些有失礼节风度的小问题,他下车前忽略了这些细小事情,我当时就估计吴县长遇到了麻烦事,现在把这些事情连接起来一分析,我敢肯定是县福利院出了问题,而且决不是小问题。
赵新琪听了小汪这么一分析,觉得有一定道理,他迅速地关了电脑,拿出了摄像机,对小汪说,走,我们去看看。
八
小汪在各县跑得多,各县的情况都很熟悉,特别是民政局管理的二级单位,穿哪条街过几站路他都了如指掌。即使在夜间,在雨里,小汪也轻车熟路,从清河宾馆出来,车子拐了几个街口就到了福利院。
福利院门口的路被车辆人流堵截得水泄不通,人在呼喊着,拥挤着,伞和伞不时碰在一起,雨水淋到了人的衣服上,脖子里,争吵和叫骂声此起彼伏,有的还大打出手,哭喊和号叫不绝入耳,被堵的车辆不停地按着喇叭,像蜗牛一般漫漫向前爬行,交警巡逻车开过来,指挥员手拿话筒不厌其烦地进行劳而无功的指挥……在人声鼎沸的间隙中,远远传来的洪水奔涌的哗哗声一浪高过一浪。
赵新琪的车是无法靠近福利院了,赵新琪穿好雨衣,拿好电筒和摄像机下了车。在人浪中推推搡搡了很长时间,他才到了福利院的门口,他发现吴克发县长赵敬山局长都在,他们没穿雨衣,没带雨具,身上的衣服全都淋透了,吴克发头上的那几根从左边梳到右边一丝不乱的头发被雨水淋湿冲乱,紧贴在眉耳以下,硕大的头颅在晃动的灯光下放着白光,120车停在门口,他正在指挥武警战士转移福利院的老人。
赵新琪用手电照了照福利院的大院,见里面全都是浑浊的水,武警战士和福利院工作人员行进在齐腰深的水里用橡皮船从住宅楼向外搬运老人,住宅楼那边,一楼已经淹没在水里,老人暂时聚集在二楼和三楼等待转移,哭声和呼救声此起彼伏,手电光像探照灯一般在空中乱晃着。焦急地等待着救护人员……这时,一架橡皮船迅速划了过来,福利院工作人员急切地呼喊着,快,快,要死人了,要死人了!邱绍普老人,心脏病发作,昏迷过去了,快快,送医院!门口的人群更加躁动起来,拼命地向前挤,吴克发扯着嗓子喊,叫大家让开道,别往前挤,他愈喊群众以为发生了更稀奇的事儿,愈是向前挤,吴克发没办法,把消防队长和武警队长叫到跟前,你们集合部队分两边护送救护车,谁不让道先把他抓起来!何局长何局长,你用警车在前面开道,有人胆敢捣蛋,抓上警车带走!
武警队长和消防队长,迅速集合部队,分两班站在120救护车两边,警车的警报也拉响,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将老人抬上救护车,武警和消防战士将两边的群众向两边推,用身体形成一条通道,让救护车缓慢地前行。
院内的水位还在上涨,转移工作仍在进行。不知是工作人员拉了电闸,还是电器进水短路,整个福利院的电都停了,只有相邻楼房里的灯光照过来,院子的光线很暗弱,有两辆大卡车停到了福利院的院墙外,司机为了解决院内照明,他们开亮车灯,四条强大的灯炬对准大院,将整个大院照得如同白昼,照明问题解决了,围观的群众看清了大院里受灾的情况,他们不再拥挤,迅速地让开一条通道,让转移老人的车辆畅通无阻,还有的人冲到水中,帮助工作人员运送老人。赵新琪也不去和吴克发赵敬山打招呼,举起摄像机将这些场面一一录制下来。他知道这些画面尽管有些模糊,但比起那盘录制漂亮剪辑考究的灾情汇报片要真实不少。
旁边有人议论,这福利院满院子的水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是雨下得太大太长了,院子里的水排泄不及,有人说雨再大再长,院内也积不了那么深的水,八九年的水大不大?这院内也没淹过。这是东面小河里流进来的水,有人问,东面的小河今年不是疏浚了吗?有人说,鬼知道什么原因,越疏越堵!
赵新琪记起来了,福利院东面是有一条小河,既是一条雨水河,也是一条排污河,河床不宽,担负着县城东半边的雨水和污水排放,清河县政府去年把它作为为民办的十件实事之一,进行了整体改造,市局还从福彩公益金中拿出三十万元给予支持呢。改造还没满一年。怎么就出问题了呢?
赵新琪为了拍摄一套完整的资料,他悄悄地离开这里,顺着密集的人群向东走去。
福利院的东面是另一番景象,如果把福利院大院比作是一片汪洋恣肆的海,那么这里则是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汹涌的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呼啸而下,公路桥淹没在河水下,湍急的河水搅起巨大的旋涡,排山倒海的河水掀起惊天巨响。在这夜空中彰显出旷世的粗野与骄横。这里的救灾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台推土机和一台挖掘机正在紧张地工作,赵新琪中午在酒桌上见过的县人大常务副主任邱如海正在现场指挥。
挖掘机已经开到了湍急的水中央,巨大的力臂伸进大水里,动力机怒吼着与河水的咆哮一决高下,推土机也在亡命地工作,那锐不可当的巨铲杀进水里,石块水泥块掀了起来,迅速被河水冲向下游,邱如海比吴克发冷静得多,虽然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他仍然举着雨伞站在河边,他没有大声叫喊,只是一再叮嘱司机小心小心,不要慌乱,不要蛮干。
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走到邱主任身边,小声地说,邱主任,我刚才顺着河道看了看,我们这样干的效果并不大,福利院的水位还是降不下去,问题不在这里。你看,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脚下,分析说,公路桥这里的水虽然很急,但两边的落差不是很大,就算是把公路挖断把桥拆平这水也降不了多少。真正的大落差出在荷花池下,那里已经形成一个瓶颈,直接影响这里的水位升降。
邱如海说,我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但那里现在是一个万人居住小区,你不能把那片房子炸掉吧?当初我就不同意开发荷花池这片住宅区,有人坚持要搞,拍着胸膛说不会出问题不会出问题。现在问题出了,看他如何拍胸膛承担!
刚才荷花池的老板洪述利送橡皮船来,吴县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还要动手打他。
邱如海冷冷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你就是把他枪毙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这水位能降下去?一江春水向东流,问君能有几多愁。我还能说什么,我是他不是?他是我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谁人曾与评说。我们只不过是尽心吧!看来邱主任有无限的感伤,他的话显得有气无力,你通知两司机不要分开作业,联手把公路挖开,让水流快点,尽量降低福利院院内的水位,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好,我去通知他们。
赵新琪听完他们的谈话,心里不禁有些颤抖,作为民政的一名救灾工作者,关注的主要是灾情,房毁几何,粮损几许,对于灾情以外的事本不应该是他调查的重点,但作为完整的灾情资料的收取和掌握,他又有巨大的兴趣,他想弄清楚搞明白,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去做,他还没有深入过细地考虑。他顺着河水向下看去,尽管很模糊,但仍然可以看见下游一幢幢高耸的楼房,奔腾的河水一路咆哮着,涌向那高楼群中一线天般的缝隙。那才是河水不畅的咽喉所在,赵新琪想,明天他一定要到那里去调查了解一下。
推土机和挖掘机开到一起,它们一个挖一个推,效果明显加快了。
路基是坚硬的,挢墩也是坚固的。挖掘机在夜晚作业,而且又是在水下,很难选定目标,有时目标选定了,挖下去起不来,有时起来了又没找到目标。两位司机还是任劳任怨地工作着,巨大的力臂伸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伸起来。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正在扬起巨铲的推土机被巨浪击中,车身挣扎一下,仍没有站稳,轰的一声倒在河水中。救人啊,救人啊!挖掘机的司机高喊起来,赵新琪顺着喊声看去,发现河面上推土机已经倒在水中,巨大的履带露出水面,河水发出征服者自豪的咆哮,浪花汹涌地撞击着被淹没一半的推土机,那势头似要把这个庞然的钢铁大物全部吞没。
武警战士和消防官兵迅速赶过来,他们砸破驾驶室的窗玻璃,把奄奄一息的驾驶员从里面拖出来,抬上了120急救车。
赵新琪举着摄像机跟在后面抢录资料,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赵敬山。
九
回到宾馆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赵敬山要他们出去吃消夜,赵新琪说他没有消夜的习惯,吃了睡不着。赵敬山又说,累了一天了,那就找个地方洗洗脚泡个热水澡,赵新琪说,现在到啥时候了,我想睡觉,你看看小汪去不去,我不去了。赵敬山有点犯难,你不去,小汪肯定不会去的。赵新琪打了一个呵欠,那就算了吧,你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他搓了搓太阳穴,说,赵局,真的很累,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话没说完,又一个呵欠打过来,赵新琪眼里包了一包泪水。伸了一个懒腰,这个逐客令式的动作,赵敬山看明白了,但他还是没有走,犹犹豫豫地在房间打转。赵新琪问,赵局还有什么事吗?赵敬山说,我是受吴县长之托来请你的,你,你不去,是不是不,不太……赵新琪很坚决,说,你代我谢谢吴县长,我要睡觉了。说完开始整理床铺。
到了这个份上,赵敬山没有再坚持,他客气地说了一声,赵处,你早点休息吧。就悄悄地走了。
赵新琪把门窗关好,把灯调暗,迅速地拨通了宋局长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宋子重的声音就传过来:老赵还没休息?赵新琪说,马上休息,我把清河的情况简单地向你汇报一下,不影响你休息吧?哪里话,我是夜猫子,越夜越精神,你说,你说。宋子重的声音充满锐气,听不出一点夜深的疲劳,
赵新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从接官亭花子拦车开始,?[报了接官亭村倒房情况,综合了县政府灾情汇报碟片的资料,简单地介绍了清河县的受灾人口受灾面积和县委县政府抗灾救灾的具体措施,电话那端的宋局长只是嗯嗯啊啊地回应着,当他汇报到县福利院被水淹的情况时,宋局长好像一下子跳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急,他详细询问了进水的经过原因,造成的损失,人员全部转移没有,有没有伤亡情况。赵新琪一一做了回答,只是因为推土机驾驶员和邱绍普老人目前的情况还不很了解,他只汇报说,有两个人受了点伤,已送医院观察。明天我把详细情况了解后再向你汇报吧。
赵新琪的汇报结束,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会,宋局长说话了,第一,你掌握的情况很重要,看来,清河的灾情比我们预料的严重得多,你要更多地掌握一手资料,第二,密切关注灾情发展变化,确保不死人不伤人,确保人民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什么困难及时与市局联系。第三,天灾可怕,人为的灾害更可怕,抗击自然灾害是我们民政人的责任,但是,对于人为灾害我们也决不掉以轻心。还有什么要说吗?没有的话,就休息吧,注意身体。
赵新琪回说,要说的都说了,没什么补充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放下电话,他看了看表,一点过了,他也懒得洗刷,倒头便睡。
赵新琪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以为是昨晚睡得太晚,到了起床时间睡着了,不知道。出门在外这些生活小节是应该注意的。他翻身坐起来,看看表才六点过,不晚,谁这么早就来敲门呢?莫不是赵敬山吧。昨晚走时他满腹心事的样子,是他还是吴县长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向他倾诉吗?尽管他睡意朦胧,还是起来打开门,他没想到进门的竟然是昨天遇到的接官亭村的花子!
花子手里拿着一把雨伞,雨伞的伞骨断了几根,伞布从伞骨上滑落,倒翻着,脚上的一双回力球鞋,有一只已经被脚拇指顶破,鞋面满是泥巴,分辨不出鞋的底色,衣服倒不是很破,只是掉了两粒扣子,沾了几处泥土的污渍,让人看了有些零乱和肮脏……他看了看房间地上铺的红色地毯,先是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蹬了蹬脚上的泥巴,走了进来。
赵新琪有点不解,这大清早的,他怎么跑到县里来了,村里昨夜出了什么问题吗?房子倒了?救灾物资没到,死人了?他脑子很乱,不知从何问起。
花子没有像昨天在公路上拦车时那么蛮横,说话的口气也很理智,他说,你是市里的领导,我一大清早来敲你的门,是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向你汇报。他停住话,关注着赵新琪的反应。
赵新琪说,我是到这里调查灾情的,有关灾情的情况可以向我反映,其他的要求你得找当地政府。这个话他必须讲清楚,因为有些上访群众,认为只要是上面来的人都是钦差大臣,以为官大一级无所不能,什么问题都向你反映。什么问题都希望你能解决,让你啼笑皆非很难堪。
花子不愧为老上访,赵新琪的话完,他马上回说,赵处长不用解释,六十八师不管六十七师,这个我懂。向你反映的当然是倒房的事。我告诉领导,我们村昨天晚上倒的那几家房子,有的是雨淋倒的,村长和绍平两家是请人故意推倒的。
听到这个情况,赵新琪大吃一惊,他在民政工作了十多年,算是老民政了,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多,没听说有人有意去推倒房子报灾的。这花子是不是对村干部不满故意捣乱?
花子见赵新琪没有回应,追问了一句,领导不相信我的话是吧?你可以到我们村调查,如果我说了假话,你可以叫公安局抓我,治我污告罪。
听花子的口气没有撒谎的迹象,再说,就算花子再无赖,也不至于大清早奔跑几十里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向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告状。他觉得这中间肯定有问题,他马虎不得。但他为了检验花子反映问题的真假,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好吧,你坐下,把情况说说看。
花子说,我说的已经说了,再说也是重复,关键要你们亲自去看,去调查。
好吧,我今天抽时间去村里看一下,你回去以后能不能把你所掌握的情况写个材料给我?
这没问题,当时帮忙他们两家推房子的有好几个人,我可以让他们作证。
从花子回答问题的干脆肯定来看。赵新琪可以认定花子反映问题的真实性,出于什么目的,他得亲自到现场调查了。
十
久雨初晴,经过几天大雨的猛烈冲刷,街道两边的楼房窗明几净,树木流光溢彩,人们在房子里蜗居了很长时间,回到洒满阳光的街道上,即便是来去匆匆,也都精神抖擞和满脸喜气。坐在车上,赵敬山向赵新琪诉苦,我们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下三天雨,山洪暴发,到处报水灾,三天不下雨,田地干涸,到处喊旱灾。民政工作难搞哇。
赵新琪开了一个玩笑,说,多灾的地方民政工作才有地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个比喻虽然不尽恰当,但道理是相通的。没有灾,我们这些民政人都去当福利院长?
那是那是,可福利院长也不好当啊,吃喝拉撒,众口难调。赵敬山感叹了一句。
车子停在了福利院门口,赵新琪下车,早到的吴克发县长带着一班人过来,吴克发拉着赵新琪的手说,无情总是山河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看昨天夜里这里还是一片泽国,今天是大水不知何处去,白云千载空悠悠了。
赵新琪看了看院落,已经看不到被大水淹没的踪影了,院落已经清扫干净,树上、绿化带里、院墙边的浪沫水渣已被工作人员用水龙头冲刷干净,路面和两边的沟渠也都经过认真地清扫。要不是昨晚他亲临其境感受到洪水的肆虐,他真的无法相信这里经过了一场灾难的洗礼。
吴克发也是精心修整了一番,皮鞋锃亮,咖啡色休闲西裤,乳白色条纹衬衫,简单大气而风度自现,特别是那头发经过认真梳理,不多的几根从左到右一根根地排列有序,文理不乱。他领着赵新琪边走边说,昨晚真是吓了我一跳,那一院子的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有点莫明其妙,福利院建院有二十多年了吧,没有过的事。
赵新琪耳边回响起邱如海的话,但他还是不便在这里提出来,他能把住度,不管昨夜那水是天上倒下的还是哪里漫过来的,他只是来核实灾情,不是来追究责任。再说就算要追究责任,也得彻底了解清楚以后。所以在吴县长高昂的兴致面前,他只是附和,这雨也是太大,在清河是几十年一遇吧,市里发给我的气象预报是五十年一遇。但我没想到福利院能这么快就从灾情中走出来,迅速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这很难得。
吴克发说,这也是逼出来的。昨晚我们收到气象局提供的关于我县的极端天气基本结束的预报,我同赵局长通电话,要他清早就组织福利院自救,确保在今天天黑以前福利院的老人回到福利院。受灾我们抵抗不住,但灾后的工作我们可以向前赶。
吴县长边走边说,赵新琪举着摄像机边走边拍,福利院院长过来向赵敬山汇报说,赵局长,老人今晚搬回来住,其他问题好解决,就是一楼昨晚进了水,被子和部分老人的衣服没有抢救及时,打湿了,仓库备用的也全部进水打湿了。怎么办?
赵敬山说,局里备灾仓库有一些,不知够不够,你们需要多少?
少说也得百来床吧,衣服也要百来件。
这么多恐怕凑不齐,赵敬山又说,你按吴县长的要求准备吧,保证老人今夜回福利院,衣被的问题我们想办法。
他们的谈话吴克发听到了,他问院长,你是说老人今夜回来没衣服穿没被子盖?
院长说,本来是有的,昨天工作人员没有抢救及时,人出来了被子没抢出来。仓库里有些备用衣被,可惜也进水了。院长是老实人,没有弄清楚吴县长问话的意思,说话有些胆怯有些自责。
吴克发有些不耐烦,现在没有人追究你的责任,我问的是你们需要多少床被子多少件衣服才能保证老人今晚搬回来?
赵敬山接过话,吴县长,把备灾中心的衣被全部调过来,也只够三分之一,我估计大概各需要六七十套吧。是不是请赵处长帮忙,从市里调一些来?赵敬山话锋一转,要赵新琪表态。
赵新琪对赵敬山突然间提出的问题虽然没有思想准备,但鉴于福利院的实际情况,只要他向宋局长提出要求,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
还没等赵新琪开口,吴克发就表态了,赵局长,现在是什么时候,向上级伸手说得出口吗?全市一千多万人,受灾的地方很多,需要救助的人很多,与其他县市相比,我们清河这里是小灾,能克服的困难自己克服吧。说完,拔出手机,打电话。喂,喂喂,述利吗?你在哪儿?在工地?你现在天大的事也放下,在上午十二点钟以前送一百套被子和一百套衣服到福利院来,当然是全新的,你到哪里去找我不管,花多少钱我也不管,这是政治任务,我只管下午两点钟验货。话说完电话啪的一声合上。他对赵新琪说,赵处长,这里还看不看?要不就将剩下的事交给院长?我们到河边看看。
这里受灾后恢复之快是赵新琪没有料想到的,他看了看表,离昨天大院被大水淹没也只有十来个钟头,这么周密的部署,这么高的效益。没有超常的组织领导才能和实干作风根本不可能办到。吴克发确实是一个不简单的角色。清河流传他的“除非没想到,没有办不到”的本事决非奉承之词。
到了河边,又是一番景色,汪洋恣肆汹涌澎湃的河水已经成为昨夜的梦魇,河水虽然依旧浑浊,但在河床里温顺地流淌着,零星翻起的浪花也无法让人忆及昨夜的疯狂,公路桥只挖开一半,另一半虽然还在,但已经限制通行,昨夜倒在河水里的推土机爬了起来,与另外的机械一起在清理昨夜冲击到河床里的沙石杂物,公路桥下百米处就是新开发的莲花池住宅区,二十多栋房子,红墙碧瓦灿烂地屹立丽日蓝天下,高高的院墙,院墙内绿叶婆娑,花团锦簇,回廊逶迤,亭台点缀,河流是到了住宅区的院墙下进入涵洞的,赵新琪昨天夜里还没有发现这涵洞,他认为是汹涌的河水从这片住宅区中间穿过,是因为河道变窄河床抬高影响了河水的流速,现在看来这片住宅区已经完全侵占河道,全城东南两边的雨水和生活水,仅仅凭一个涵洞通过,这是多大的安全隐患!赵新琪看到这里。昨夜的洪水又在他眼前澎湃起来,他不禁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举着摄像机,先摄福利院的外围,再摄公路桥,一直沿着奔涌的河水向下摄录,到了涵洞口他运用了特写镜头,河水录制完毕后,他又把镜头对准莲花池公寓,围墙,高楼,长亭,绿树,花草……一个个定格。
吴克发和赵敬山跟过来,吴克发的脸上没有从前那么轻松自如了,但他毕竟见过大场合经过大世面,知道怎么样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目光也像赵新琪手中的摄像机,从福利院扫过,再到河水涵洞围墙莲花池公寓,最终停留在赵新琪手中的摄像机上,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话。赵敬山就简单得多,他说看来赵处长对这条河很感兴趣,昨天发水时录,今天不发水了也录,不仅录福利院,还录莲花池,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说过什么?
吴克发的思考迅速结束,目光又从赵新琪手里的摄像机移到赵敬山脸上,他说,敬山怎么那样说话!赵处长下来核查灾情,当然要把资料搞齐全,有人说也好没人说也好,这灾情资料必须全面。昨天福利院被淹,与这条河道的设计有关系,河道窄了涵洞小了,当时是按照三十年一遇设计的,没有想到今年就遇上了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你回家以后去规划局和设计院,把有关这里的资料复制一份,送给赵处长。话说到这里仍很平静,但后面的话语气明显加重了,不是我批评你,敬山!这些资料你们也应该掌握,查灾查灾,你成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要你这县一级民政局做什么!
赵敬山红着一张脸,忙着作检讨,县长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赵新琪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忙着收起摄像机,说,赵局长多虑了,我录制灾情资料与别人怎么说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奇怪,昨天夜里这里白浪滔天,今天风平浪静,这说明什么,说明极端天气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我录下这些资料,也是你们清河灾情的特点极好佐证。至于吴县长说的什么规划资料设计资料跟我就没关系了。
吴克发表面看起来虽然很平静,但言词仍然冷峻,他说,我们是凡夫俗子不是神仙,极端天气谁能预料?汶川地震是谁的责任?三十年一遇的设计是我拍的板,谁又能保证百年一遇设计不出问题?
赵新琪只是淡淡地笑着,也不作任何解释,他又能怎么解释呢?
十一
民主大道是清河县城的主要大道,全长六点五公里,从南至北把县城分为东西两半,大道经过历届县委政府的治理改造,宽阔平坦,两边的主要建筑设计新颖别致,广场、公园、文化宫、体育馆等主要公共设施分布在大道的两边,县委政府的所在地原在大道的北部起点,城南的工业园建成以后,有一位年轻的县长到任,提出了县政府及部分组成局南迁的宏伟蓝图,圈地一千三百亩,山水楼亭四位一体的花园式设计,依山造势,临水置景,山水相依相衬,楼房小巧,高不过四层,一单位一楼,一单位一景,决不重复,楼在山上水在楼边,山水又被绿荫遮蔽,县长苦心经营三年,纸上蓝图变成现实美景,政府各部门乔迁,县长却撤职调离了,理由很充分,帽子不大不小:思想上的理想主义,凭想当然,方法上盲动主义,简单粗暴,目标上的利己主义,好大喜功,造成的结果也很严重,财政债台高筑,干部有工作没工资,书记县长走不出门,有车子坐没钱加油,县长撤职走了,南迁的政府走不了,干部年年换,草木年年新,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这里山自青水自秀绿树自成荫,虽然县政府还在举债运营,干部的工资每年还有些拖欠,但清河县的干部不计较这些,他们常常以自己在鄂豫皖地区最漂亮的办公场所上班引为自豪,清河的老百姓早就忘记了那县城就是大工地成天尘土飞扬的日子和各种名目的集资募捐活动,他们晚饭后三三两两地徜徉在这鸟语花香处水榭亭台间,还常常念起那位似乎乳臭未干的县长哩。清河美景依然在,不见当年县长人!
民主大道是清河县城的景观大道,外地人来清河,清河的领导人只要有机会都会尽地主之谊,带着客人在这条大道上溜一圈,感受一下清河的变化。昨天赵新琪来时正下着大雨,天气又晚,没有机会,今天天气晴好,时间充裕,吴克发提议返回宾馆时在民主大道上转一圈,也不再征求他们的意见,上车后就在前面开路。其实这条路赵新琪走了无数次,几处主要景点眼睛一闭也能回忆起来,但吴克发提出了要求,他也无法回绝,只有让小汪的车跟在吴克发的车后。
车子上了民主大道,赵新琪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街道两边的人越来越多,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在议论什么,车辆走走停停,喇叭按得特响。现在不是上班高峰,也未到放学的时候,一个小县城,有这么宽的马路,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是不会发生这类现象的。小汪没按喇叭,他先是想倒车走另一条路回宾馆,可是看看后面,后续的车跟上不少,倒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关上车窗,选了一张碟片放进车载音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的优美旋律飘荡在车厢里,音乐的力量是神奇的,它能唤起对往事的回忆,也能激发对未来的憧憬,它能让伤感的情怀泪洒江河,更能让心怀喜悦的人满目繁花,这是赵新琪对音乐的评价,也是他喜欢音乐的特别情怀!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赵新琪随着音乐的旋律,回忆着他来到清河经历的故事,如果把他所经历的事情都称其为故事的话,他经历了这些故事,从中收获了什么?收获了多少?他一时理不出头绪。手机响了,赵新琪接过,是吴克发的,他告诉他,今天的日程安排有所变动,不能陪他看县城了,要他先回宾馆歇息,县政府那边有紧急事务要去处理,他先行一步。他接完电话,前面的车队出现了骚乱。警报随即响了起来,赵新琪开始并没有发现警车,随着警报的声源看去,是吴克发的车子拉响警报,一路冲了出去。
吴克发的车在交警人员的帮助下冲走以后,街面的交通状况不仅没有缓解。而且出现了短暂的骚乱,被拦截下来的司机与交警发生冲突,大打出手,直到真正的警车开过来,骚乱才得到平息,
交通恢复了正常,但车流和人流都在朝着县政府的方向流去,有的还边走边说,县政府被围了,有人把死人抬到县政府大院去了。赵新琪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奋,而是有一点点隐忧,在基层工作实在不容易!像吴克发这样的官员,每天不知要经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本来是打算回宾馆休息的,可小汪的车在浩浩荡荡的车流中夹持着,调不过车头,他们的车一直开到了县政府门口。
县政府门口宽大的广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哭声和吵闹声响成一片,一台拖拉机停在广场中间,上面放着水晶棺,水晶棺内放着一具尸体,水晶棺盖已经打破,尸体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身披白纱的妇女和老人围在周围,女的大哭男的大喊。还有的举着横幅高呼口号,横幅上有的写着:揭开莲花池黑幕,还福利院一片宁静。打倒吴克发,替邱绍普报仇。炸平莲花池,严惩洪述利,为人民伸张正义!活着进来躺着出去,谁是罪魁祸首!
公安干警手拉着手站在县政府的大门口,阻止闹丧群众向里闯。公安局的何局长和政府办的张主任站在人群中做工作,吴克发阴沉着脸站在大门里一边大口地抽着烟一边焦急乱转。
小汪把车停住,把音箱关掉,笑着说,赵处,小城的故事实在多,这回来清河,什么样的奇事怪事都被我们赶上了,你回到市局汇报,内容一定是丰富多彩惊心动魄。
赵新琪淡淡一笑。边下车边说,这样的精彩还是越少越好,没有更好。从车上下来,他静静地走在群众中间,他想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他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从那横幅标语中,他发现这事与福利院有关,与灾情有关,他不能不了解清楚。
各种议论都有,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替县政府叫冤,有的替邱绍普鸣不平。问题落脚点还是在莲花池公寓违规建设上。赵新琪走了一圈,群众上访闹事的原因基本听出来了。昨夜,邱绍普老人送到医院以后。经过医生紧急抢救,仍然没醒过来,老人无儿无女,是村里作为五保户送来供养的,老人去世后,福利院按照惯例通知村里人来福利院参加告别仪式。处理后事,村干部来后与福利院协商的意见本来很一致,没什么冲突,可是在送往殡仪馆的途中,邱绍普的一些侄儿侄女和亲戚组织了一大帮人冲了过来,他们拦下殡仪车,抬起水晶棺,直奔县政府而来……
弄清楚这些大致情况后,赵新琪觉得邱绍普老人的死虽然值得同情,但邱氏的侄儿侄女们做得有些过分,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干吗要兴师动众把一个死人从殡仪馆搬到县政府来?让尸体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生者不快死者不宁,何苦?他拿出摄像机,准备拍摄几个镜头作为资料,他先在政府大门口摄录了几个镜头,又走到大门内拍摄,他录制了拥挤的人群,水晶棺和横幅,还拍摄了公安干警守护的县政府大门,在镜头里他还看见吴克发焦急地打电话,他那一丝不乱的头发已经失去坚守的耐心。像干蔫的草松散下来,没有受到头发修饰的肥硕的头顶又在闪烁着白光,他推了一个近景,从镜头内看到吴克发焦头烂额的模样,吴克发似乎也发现了他在拍摄他,尽管他的电话忙个不停,还是对着镜头挥挥手算是打招呼。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在为吴克发心忧,群众上访闹事他见过不少,像这样指名道姓要打倒谁惩罚谁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不知这样的事吴克发以前遇到过没有,遇到了又该如何面对,如何平息,如果没有遇到呢,吴克发又该怎么办?任其发展下去,结果将不堪设想!
赵新琪看着想着,感觉周围有异动,有人喊就是他就是他!莫让他跑了!随着喊声的临近,摄像机的镜头里突然涌过来一大团黑影,他迅速关了摄影机,准备撤离,但来不及了,一伙人冲了过来,什么也不说,抓衣领,塞冷拳,推推搡搡,一个人喊摄像机摄像机,本能地赵新琪想把摄像机抱在怀中,但不可能了。一个彪形大汉从他的手中抢下摄像机,恶狠狠地摔在地上,那伙人突然起哄,围着摄像机乱蹬乱踩……他一时懵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当他发现地上被踩得稀巴烂的摄像机时,他冲上前去揪住一个人理论,那伙人的兴趣迅速从踩踏摄像机中转移过来,他们拳脚相加对他大打出手,幸亏警察及时赶过来,把他拉出重围,他才免受头破血流之苦。
十二
依然是那间豪华的餐厅,秦亚卿书记设宴为赵新琪送行,昨天中午的那班人马除了人大的邱如海主任缺席,其余全都到齐。秦亚卿今天没有丝毫的脂粉,却依然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之间彰显出迷人的谦和和自信的大气,眉宇间洋溢着亲和的微笑。一双清澈明丽的大眼睛在优雅地流转中展示着美丽,让你从中读取无尽的智慧。这种女人亲和力和统治力天然地聚于一身,为她充满希望的未来增添无限的遐想。赵新琪觉得,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她的光彩会让所有的阴霾不翼而飞,所有的成功不期而遇。吴克发就绝然相反,他的额头充满智慧,目光不乏坚毅,言辞中也有统治力和铿锵之气,但他身上缺乏一种浑然天成的东西,他前面的路就像他的目光,既深不可测又疲惫无助。他今天坐在那里就显得很憔悴,还有些拘束。
赵敬山介绍了邱绍普老人生前的一些情况,他说邱绍普老人无儿无女,在邱家田村住到六十多岁,本来是过继了一个侄儿做儿的,可是侄儿过继到门下后,把老人的房子占了,让老人住在柴房里,生活上对老人百般虐待,老人原本是过继儿子养老,没想到儿子过继到门下,养老没着落,家产都没了,他有苦无处诉,绝望了,投过河上过吊各种自缢的办法都想过,侄儿也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村里怕出人命,还是把他当作五保户送到福利院。老人到福利院十多年,他的继子和侄儿侄女一大帮都没上过门,人死了,他们认为发财的机会来了,上蹿下跳,纠集一伙人找政府闹丧来了。
还不是有人幕后操纵指使。吴克发冒出一句。
政府太软弱了,这是闹丧吗?这是敲诈!敲诈政府。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今天赔钱了,说不定哪天哪家死了一条狗,他也抱到政府要赔钱!政协的一名副主席义愤填膺地说。
我们政府的决策也有失误,莲花池公寓的立项欠周详,规划设计太草率,要追究得一起追究!另一名人大副主任说。
秦亚卿淡淡地笑了笑,说,饭没熟趁嘴空。说说也可以,不要扯得太远,把今天的主题冲淡了。秦亚卿开了口,餐厅马上安静下来,搁在屋角里的那架木质大摆钟发出的嘀嗒之音立马可辨,一桌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秦书记的发言,秦亚卿那双清澈明丽的大眼睛扫了一周,用她那充满温柔与磁力的语调说,前车之鉴后续之师,这事作为教训记在心里就够了,查找失误追究责任有专门的部门为我们做,他们比我们做得更好。面对失误,领导者的心灵要沐浴阳光,不能被阴影笼罩,更不能用敌对仇视报复的心理去查找追究产生失误的原因,那样会影响情绪,影响领导者战斗的激情和对胜利的渴望,这是我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的评价。好了言归正传,大家举杯为赵处长敬酒。
虽然气氛没有昨天热烈,但秦亚卿举杯,没有人不兴奋。
秦亚卿把酒喝完,把杯子亮给大家看,我虽然不喝酒,这第一杯可是干了。进入汛期,赵处长和在座各位这几天都吃苦了,今天尽兴,围绕喝酒说话,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赵新琪把酒喝完,本来是想就来清河这两天查灾核灾情况说两旬的,包括接官亭村倒房,花子告状,福利院被淹,莲花池涵洞,县政府门口闹丧,摄像机被砸等等,但秦亚卿抢在前面,开始就把主题定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嘴里不说话但心里却嘀咕着,这个女人决非等闲之辈,引导舆论控制局势的目的在轻松的谈笑间不知不觉地完成了。
吴克发下席走到赵新琪身边,斟满一杯酒,说,赵处,敬酒词我就不多说了,这几天我陪着你,是与不是三杯酒,是,奖三杯,不是,罚三杯,说完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三杯。
赵新琪犹豫了一下,见吴克发一脸无奈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就把三杯酒喝了。
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两人私下交流了几句,其中人大副主任说,我们俩是老同志,有自知之明,不与年轻领导比,算二折一,两人三杯,赵处长,不会泼我们的面子吧?他的话完,两人各自的三杯酒也喝下去了。
赵新琪举起酒杯,说,二位老领导的酒按理我应该全部喝下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力实在有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他举杯连饮三杯。
酒席间主要的任务是喝酒,但总得有一些插花,因为事先有约不谈工作,他们就海阔天空地扯一些话题,有人提到了朝鲜试验核武器,说朝鲜顶着巨大的压力搞试验,搞了那么些年,现在只差一步就成功了,美国慌了手脚,要联合国出面制裁。有人马上发表了不同的看法,说美国太霸道,自己有了不要别人有,世界那么多国家有原子弹,多一个朝鲜又何妨?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又有人说,美国那么强大为什么要与朝鲜斤斤计较,动不动就制裁,就报复!朝鲜是什么人?朝鲜就是一批有血性的人,没有吃没有穿,勒紧裤带研制原子弹,就是针对美国,以血换血以牙还牙!
秦亚卿正了正身子,说,我讲个以血换血以牙还牙的笑话吧。她喝了口开水,清清嗓门,说,有一家两口子个性很强,干什么都怕吃亏,教育孩子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作为信条,打不赢咬也要咬一口,就是你们所说的要有朝鲜人以血换血以牙还牙的血性和勇气,孩子听进了父母的话,同伴打他他还手,同伴骂他他骂人,是一个典型的不吃亏上当的孩子。有一天孩子放学回家,街上有一只疯狗在他的后面追撵他,一路汪汪地大叫,这可是个新问题,孩子不知怎么以血换血以牙还牙,逃回家里后哭着说,吃大亏了,吃大亏了!他的父母说,儿子,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打不赢也要咬它一口!哪个把亏你吃,说说看,我去给你讨回来。孩子指着门外汪汪大叫的疯狗说。就是它!
秦亚卿的笑话没讲完,餐厅里大笑起来。赵新琪微笑的嘴刚一张开,马上就闭了,他觉得秦亚卿的这个笑话,在此时此地讲出来,有些发人深省其意深长。
大家笑过之后,喝酒的第二轮高潮又开始了。
十三
赵新琪醒来是第二天早晨,红云将早点做好,才过来叫他。本来红云是要按惯例煮鸡蛋下面的。但看他昨天酒喝得太多吐了一夜,特意将早点改为馒头稀饭。他看看表快八点了,就一翻身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怎么不早点叫我,要迟到了。
红云说,是酒喝少了,要是再多喝一点,这局里的班就不用上,到阎王爷那儿去上班了。
赵新琪三下两下刷了牙,拿着毛巾搓脸,听红云在唠叨,解释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你看酒一喝多,昨晚到家了,门也忘记锁,敞了一夜,损失巨大呀。
红云眯笑,得了吧新琪,昨夜的酒话梦话我可是都录音了,搬新家安新门,她学了一句尹相杰和于文华做安全门的广告语,然后幽默地说。我这间老房子还用得着锁吗?
赵新琪威胁说,别犯骚,小心今晚来场暴风骤雨,把你这问老房子淹没。他抓了两个馒头就要出门,红云捧腹大笑,站在门口挡住了赵新琪的去路,别逞能了,你还有暴风骤雨?毛毛小雨还不知在哪儿哩。笑过,红云告诉赵新琪一件事,昨晚小汪送你回来时,给了一台摄像机,说是清河县赔给你的,真的吗?你那一台呢?
红云拿出摄像机。赵新琪依稀记得昨天上车时赵敬山是送过一台摄像机,他拒绝不要,还推来搡去好几个回合,最后酒性发作,被他们扶上车,估计赵敬山就是在那个时候顺势塞上了车。这个小汪,我糊涂了他没糊涂呀。赵新琪埋怨道。
这也不能全怪小汪,红云说,小汪说当时他也推辞过,推不掉。啊!昨天夜里清河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说的也是这件事,我放给你听。红云按了一下电话的录音键,是赵敬山的声音,很清晰,就像是赵敬山站在他面前,是赵处长的家吗?是嫂子啊,我是清河的赵敬山,赵处长的本家,家门!赵处长休息了?是应该早点休息,哎呀,赵处长这次来清河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嫂子要好好给赵处长补补,开句玩笑话,赵处长的工作是国家的,身体可是嫂子的啊,他健康你幸福,懂吧!摄像机汪师傅给你了吗?给了,好!不是我们送的,是我们赔的,为什么赔?问问赵处长就知道了。对不起嫂子,对不起,赵处长的摄像机我们能够赔,可赵处长冒着生命危险拍摄的资料我们是无法赔了,请嫂子念在我们是家门本家的分上,多多包涵多多解释,好吧今天就聊到这里,改天我再登门致谢,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休息,挂了。
听完录音,赵新琪说,这老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把咬了两口的馒头丢给红云,告诉她,录音和摄像机你保管好,我先去上班了。
赵新琪来到救灾处,舒处长和徐副处长都不在,还是小万一人在办公室值班,小万见了他大吃一惊,哎呀赵处,两天不见,瘦多了,皮浮眼肿的。病了?
赵新琪绷紧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小姑娘,这爷们的活不是一般人做得下来的吧?
小万十几岁就在机关混,啥事没见过,赵新琪一张嘴,小万马上明白了他皮浮眼肿的原因,她还是惊呼地说,爷们,昨天清河的求救电话打到救灾处了,说有一位高人去了清河,他们那儿闹酒荒了,问我们救灾物资储备中心有没有储备茅台酒。
别笑了别笑了,自作自受。赵新琪向小万举了举手。插科打诨他没有这帮小姑娘机智。
电话铃响了,小万接过,回了两句是,挂了电话,说,宋局长也收到这样的电话,叫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说要证实此事。
赵新琪觉得小万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是宋局长派出去的,回来以后应主动向宋局长汇报,现在宋局长打电话叫他过去。他还敢在这里无油无盐地插科打诨?
走进宋子重的办公室,赵新琪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宋子重手里拿着一封信,目光在他和信之间跳视。见他进来冷冷地说了一句,这回下乡收获不小啊?
赵新琪不知宋局长说话何意,心里揣摩着该如何回答。
你的灾情报告呢?
宋局长,清河县的灾情报告有碟片,我的调查报告正在写。
宋子重把手上的信扔过来,说,不用写了,清河已经用快件送过来了。
信纸像蝴蝶一般在空中飘荡了一周,落到赵新琪的脚下,赵新琪弯腰拾起来,是一封检举信,检举他在清河查灾核灾过程中的三大问题,一是利用工作之便收受摄像机一台。二是散布虚假灾情信息,煽动群众闹事,三是在大灾面前大吃大喝,成天烂醉如泥,有灾不查……赵新琪还没看完,就昏倒过去了。
举报是匿名的,但就算是匿名,却发生在一个非常时期,谁也不敢马虎。事情发生后,市局纪检组到清河去了几趟,除了那台摄像机,其他事情无法查证,几次都无功而返。
救灾款分下来,除了那张碟片,清河拿不出像样的灾情资料,宋子重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点点,赵新琪为清河叫屈,但清河县没说什么。
到年底,全市区县换届,退的退升的升,清河的人事变动最大,秦亚卿担任市委常委,副市长,原任县长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接替秦亚卿,担任清河县委书记,吴克发任县长,人大的常务副主任邱如海退了,本来是要享受副厅级的,但没有本科文凭,仕途的最后一趟班车有缘元分。赵敬山仍是民政局局长,但享受副县级待遇,也算升了一级。宋子重也提拔了,任省劳动保障厅党组副书记,副厅长。赵新琪的问题查无实据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