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旧书屋的老李
汪彤 一九七四年生,甘肃兰州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天水市作协理事,天水秦州区作协副主席,甘肃省二○○九年散文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心若琴弦》。散文《拉卜楞行记》获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三等奖。
☉四旧书屋的老李
“四旧书屋”是书贩老李旧书摊门帘的招牌,黑色大字的木牌,面朝巷口大街,横订在墙上。虽然招牌只有两本书面大小,可如果没这招牌,谁又能想到巷道深处,围墙嵌着的木门里,还镶有一屋子书。老李的旧书屋,让我想起古墓墙上的一道暗门,门打开,里面是一屋子宝贝。
我给老李打电话约看旧书的时候,他正在别人家收购旧书,他可能听我在电话里的声音稍稍细腻安静,便问我是学生吗?我哧哧一笑,告诉他,我只是一个爱书的人。
我约同事一起前往。同事一个月能在孔夫子旧书网买几千块钱的书。他在网上竞拍旧书时,秀丽的江南妻子坐在旁边,两人一起商讨价钱。一屋子古书,不知藏着同事夫妻俩快乐时光的秘密,让人钦羡。所以我想请同事去四旧书屋,以他的眼光,定能从旧书中淘出宝贝来。
初次见老李,怕穿着警服扰民,担心每况愈下的警风会影响老李对看书人的感觉。或者也怕我们穿戴太过整齐,让老李忐忑,影响交流,我建议回家换便服。后因下班紧张,只得匆匆按约定时间来到老李的旧书屋。
巷道幽深,下班时间也没有多少路人,镶在墙里的一道门敞开着,四旧书屋的名字,让我想起“文革”时有个词叫“破四旧”。
老李,并没有多老,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小方框旧式眼镜,双眼皮的大眼睛似乎和眼镜片一样大小。脸上的皮肤凹凸不平,似一块被收割翻挖过的地,那些应是青春期内分泌旺盛留下的旧痕迹。老李穿着灰色旧西装,西装下竖领的白衬衫已洗得发旧。他看到我们有些局促,他没有想到刚才电话里相约要见面的是两名警察。他微笑着答话,眼睛盯着书,很少直视我们。
四旧书屋不大,一米见宽,长约五米,长条形两套间,外间靠墙两边的书架摆满了书,里间也摆满了书,人在左右书架中唯一的空间左顾右盼,似在书海里寻觅。看到这些书,想起自己的书房。我想如果书有呼吸,我书架上的书,都会发出嗤之以鼻的哼。很多书,看一半丢下了,又去看另一本,现在又跑到旧书摊来淘旧书,我书架上的那些书一定都恨我薄情。
老李知道我对文学有兴趣,带我到里屋右边的书架旁,让我慢慢挑。四旧书屋的书籍,应该是经过老李仔细分类的,或者就像老李所说,以前曾盘来了一个旧书店,那个旧书店的分类,给了老李一些存取旧书归类的经验。可是老李还是一个劲地叹息,他说这些书让他烦恼,谁要一次能把这些书全买走就好了。我想老李烦恼的不是自己贩书的职业,而是书店里一些乱七八糟“不上称”的书,这些书论斤买,让老李头痛,他心里自己的旧书店应该是另一个模样。
当我们问起他手里是否有全套的史书时,他说家里有几套宋书,边说边马上要回家去取。我要求去他家里看看,我想他的家应该是一个存放更多旧书的“宝库”。
老李站在门外的摩托车跟前,很犹豫了一阵子。他说家里乱得很,没有收拾。我说,没关系,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直接去你家里挑书。
其实我内心对一个贩旧书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来之前知道老李是单身,一个人做饭吃,一个人生活。那么,独身一人的贩书生活该是什么样的?最好的答案,在四旧书屋找不到,应该在他的家里。
老李带我们去他家。一路上,他一遍遍不停地唠叨一句话:家里实在太乱。他带我们走进路边的楼群中,可没有直接进哪个单元楼,而是继续七拐八拐的。
没有想到,那么整齐排列的楼群中,竟然有许多纵横阡陌的小巷,这些小巷里到处都盖着破旧的平房,这是很久以前天水西关古巷道留下的一些痕迹。
天暗下来,老李的房子到底在楼群哪个巷道中什么样的院子里,我始终没有记住。只看到老李门上那被雨水洗刷成白色的对联,狂草的墨迹依然在。
我试探地问老李:这对联是你写的吗?老李说:是的。这让我对老李生出一些敬意来。我原本只把他当做一个收破书烂报纸的,或者索性和拾垃圾的并作一类,可他身上那文人的腼腆、内敛,让我幻想四旧书屋里所有与文字有关的东西,可能都与老李有关,或许哪一本被当做破烂收来的旧书,还是老李写的呢!当然,这只是我对老李的想象,老李只用一句朴素的话,表达了自己对书和文字的喜爱,他说:“收到一本好书,我先存下看;再收到相同的一本,就卖掉;如果卖不掉,我全存下来,慢慢看。”
老李的住房也是带套间的两间屋,大小周正,正好居家过日子。外屋算是客厅,中央支着炉子,门对面的墙上立着一对新人一米多高的结婚巨照。我看出是老李收来的旧货,内心却希望从旧照片中看到老李曾经旧时光的痕迹。
里屋靠窗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堆着一些书。靠墙的电视柜上放着大彩电。老李的屋子里基本上看不到书,只在外屋的高低柜上,用透明塑料纸整齐地包裹着几套发黄的旧书。
老李一进门,又开始唠叨房子里乱,他局促地不知应该把脚落到哪个空地,让我们跟着他坐着或者站着。一只猫咪从炉盘上跳下来冲着他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看到陌生人,又逃到床底下去了。老李马上把屋子乱的原因全赖给了猫,他说:猫到处乱抓乱咬,把屋子弄得很乱,在旧书上套透明的塑料袋,也是怕被猫抓咬。
其实老李的屋子因物件少,够不上乱的标准。可老李从我们一进门,便一直内疚屋子没收拾。一个整天东奔西走收购买卖旧书的人,内心却有夫子的“廉耻礼仪”,这让我觉得突然闯进老李的家,多少有些贸然。
老李匆忙用手把床单抹平铺整齐,请我们坐下来。他拘谨地想要招待客人,却不知道该请客人干什么好。他去打开电视的按钮,可旧电视的屏幕没有亮,他想了一会儿,笑了,说忘记插电源了。
陌生人突然到老李家,让老李不知所措。我赶紧要求看书,老李把一套中华书局一九七四年一次一版八册繁体竖版的《宋书》抱到床上。又拿来两本《南齐书》,中华书局一九七二年一版一印,扉页上有“甘肃清水县革委会”的印章。
我又在床边发现一些柔软发黄的纸张,上面用娟秀的小楷毛笔字书写着“赋得时哉弗可失”、“赋得清秋燕子故飞飞”、“赋得新晴趣亦佳”、“赋得书味夜灯知”。我爱不释手,揣摩是哪时哪人的手稿。老李看我喜欢,便说:送给你吧,我研究了几天,没看出是谁写的。
一说到旧书,老李便不再紧张和局促,他像个老教授,任凭你询问关于书的天南地北,似乎他都知道。同事喜欢青铜器铭文,问有没有这方面的书。老李说去找找,打开外屋衣柜的门锁,衣柜里没有衣服,全是旧书。
旧书被锁在衣柜里,这让我充满了好奇,征得老李的同意,像翻自家的书柜一样,我一本一本翻看老李藏起来的宝贝。
柜子里面都是老李的至爱。有医药学鉴别毒药的书籍,老李说他业余学医;有一九八七年新蕾出版社编辑的《故事大王》,老李说想凑成整套;有《白话佛经》;有两本一九八三年外国文学出版社一次一版的《外国诗》,和一九六二年商务印书馆印制的《古代诗歌选》、一九八四年广东人民出版社一次一版的《曹魏父子诗选》。这些都是我想要的,老李慷慨地说:你要就拿去;还有一些古代关于婚姻性爱方面的书籍,被压在书的最底层,我没再问老李什么,只是觉得喜欢这些的单身老李,应该是心理最正常的人。
我翻老李的书时,老李唯一的伴——那只黄色的小猫,也跳进柜子的隔板上看宝贝。我一边想老李的猫有武功,这么高都能跳上来,一边又想,这面柜子,应该是老李不能示人的禁区。
老李看我翻得差不多了,又从另一面放衣服的柜子下面,取出建国时期和小报一样大小崭新的结婚证。老李说这一页纸挺值钱,有些老人把自己的照片贴上,纪念自己的婚姻。
我们应该是老李受欢迎的客人,他翻箱倒柜到处找出自己的宝贝晾晒给我们。有一套线装书,让我想起在马步升老师家看到的线装本的《康熙字典》,我鼓励老李,以后有线装本的旧书替我收一些。老李摊开手直摇头,他说:“现在的人都很精,好书都存着,收不来。”
一边翻旧书,一边和老李聊天,是一件很快乐的事。老李的“四旧书屋”房子旧、书旧,老李的思想守旧,甚至因思想带来的卖书的价格也旧。老李虽然做着卖旧书的生意,却没有多少经济社会赚钱的新观念。同事掏出手机上网,让老李看孔夫子旧书网上自己想要的青铜器铭文书籍,老李很惊讶,他说手机也能上网呀!他看我们爱书,连送带卖,这样的旧思想,旧社会也不可能有。他买书的价格也守旧,一套品相九成的《宋书》,又一套《南齐书》,他只要了我八十元钱。
我又挑了人民文学一九八二年一次一版的《源氏物语》、傅雷译的巴尔扎克的《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以及《一桩神秘的案件》和《中国文学目录学》、《鲁迅论文学与艺术》、《茅盾短篇小说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序幕》及《马克思恩格斯美学思想论集》等书,都是一次一版。同事也挑了成套的一次一版的文学书和青铜器图片的书。老李看到我们对他喜欢的书如此有兴趣,连送带卖,价格低得让人根本都不愿还价。
和老李告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们三个人都饥肠辘辘。我提议请老李去吃饭,说了好几次,可老李都用一句话回绝我,他说:家里有剩下的饭,不吃明天就坏了。老李坦诚朴素的话,虽屡屡拒绝我诚恳的邀请,但却也让人心里舒坦安稳。临出门,我对老李说:改天送个礼物给你。我想起单位发的警用皮手套,正好老李骑摩托收旧书的路上戴。
从老李家出来后回家,肚子饿着,却挑灯夜读,细看从老李那里淘来的宝贝。
☉末班车上的售票员
“南桥了,南桥了。”上海人说地名,像唱出来的。
晚上十点,我匆忙上了最后一趟开往南桥的末班车。车厢里挤满了人,车上只有一个空位,却没人坐,我犹豫片刻,便抱着困顿的孩子先坐下。
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无精打采,把疲惫的身体摊在座位上。有的人站着,头靠在拉把手的胳膊上,闭着眼像睡着了。车里偶尔有窃窃私语,像夜里山坡树梢上鸟的低鸣,有一声,没一声。
只有一个人,他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穿梭在人们的缝隙间。他中等个子,戴着黑边的近视眼睛,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穿白色T恤的胳膊健壮有力,张嘴说话是个中年人的声音。他问:“到哪里?”旅客告诉他后,他便伸手拿人家递来的通勤卡,在人群中侧着身子挤,不时用手向两边拨拉困乏的身体,挤到我座位旁挂着的计价器跟前。他将卡轻轻碰一下感应器,嘀的一声后,他又伸长脖子去看显示屏,手臂也跟着伸长,在计价器的键盘上快速摁下几个数字,计价器里的女声报数“一元、二元、三元……”
十点到十一点这个时间,末班车上的人们都困乏得没有精神,没人搭理他,从来都是他主动和别人搭话,他是车厢里唯一活动着的身体和思想。他左手拿一个票夹,习惯性地在空中扇,扇的时候,眼睛环顾四周,似乎在想,还有哪个人没买票?
很快,他挤来挤去,来回几趟就给车上所有的人都买了票。看他闲下来站着,我正准备抱起孩子,给他腾出座位,他却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先坐。”
他轻快地从车门跳下,靠在站台的栏杆旁,点上一支烟,不时向莘庄地铁出站口张望,他似乎在等,却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
香烟在他的嘴边一明一灭,他的身体安静地靠着栏杆休息,一动不动。他身上有两个包,一个是黑色的腰包,鼓鼓囊囊地挂在小腹前。另一个是斜挎包,也是黑色,包有很多小口袋,最外面的网状口袋里是一包红双喜香烟。背包有拉链,却从来都敞着。
他掐灭烟头,不再看出站口,转头和邻车的女售票员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那胖大的女售票员咧嘴笑骂时,他的右手便伸进敞开的背包里,抄底子挖,一下又一下,包里的硬币,哗啦哗啦地响。
一个背着大包、提着塑料大桶的农民匆匆忙忙上了车。正开玩笑的售票员,赶紧跟着也上了车,他帮农民把大桶提上车,又卖了票。他看农民的大包和大桶挡在门口,妨碍上下,吆喝着:“往里走,往里走,把桶子放后面去。”农民赖着没动,满脸堆笑说:“我在门口早些下车。”售票员也笑笑:“我又不会留你明天吃早饭。赶紧提后面去,下车我帮你转。”售票员离得近,我看到他嘴角的微笑,幽默中有憨厚的书生气。
车上陆陆续续上满了人,十一点开往南桥的末班车准时出发。我让孩子跟爸爸去坐,我腾开座位,售票员终于放松了身体,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屁股落座了,手却没闲着,又习惯地伸进包里,抓得硬币哗啦啦响。他从包里先找出十元的钞票,用手捋平钞票的褶皱和角,他的手一捋,钱立刻变得平整了。我想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忙,手心里都是汗。他捋平十元、五元、一元,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在包中的一个夹层里,又从包里另一个夹层取出一叠一百元数。他数钱的时候,很愉快,嘴里轻轻哼着歌,车里静悄悄的,可他的声音温和有磁性,像给黑夜加了催眠曲。数完钱,他的歌声立刻停了,他打开窗又关上窗。车外的夜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竖得更直。他关上窗报站名,用唱歌的上海话说一遍,又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一遍。
他眼睛很会看人,到了一个车站,看到是本地人,就用唱歌的上海话报站名,看到像外地人,便用普通话说。从莘庄到南桥要一个多小时,他没事的时候从鼓鼓囊囊的腰包里取出手机看时间,又再玩一会儿游戏。他似乎做什么都做不长,他心里一直操心给车上的人报站名,怕末班车上困顿的人们坐过了站。
也有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坐过站的人,站起来便埋怨怎么不提醒。售票员瞅瞅那坐过站的人,调侃地说:“你睡得那样沉,雷都打不动。”也有人骂骂咧咧,他也不示弱,眼睛瞪得老大。车到了下一个站,他站起来指着坐过站的那人,“下车,下车,你还欠我车钱呢!”
他玩一会儿游戏,又即刻关了游戏;打开窗,又即刻关了窗,他似乎为不能持久做某事而心烦,他有些困乏却坚持精力充沛,注意着下一个车站。他左顾右盼看车厢里的旅客,他后排坐着的一个漂亮的女人醒着没有睡,他小声搭话:“最近没看到你,饭店生意还好吧?”
“最近很少回南桥,生意还好。”那女人伸了长长的懒腰,呻吟到,“哎呀,累死了。”
售票员转过脸笑笑,拍拍自己的腿,开玩笑道:“呵呵,坐这儿不累。”
路似乎很漫长,却又很短,过了一站又到了下一个站,末班车的售票员打开窗户,向车下喊:“南桥了,南桥了。”他的声音绵长绵长,被夜风吹得很远,很远。
☉浴 女
推开斑驳的白漆门,凝结在门壁上的水珠沾满了手指,顿时迎面扑来一阵阵热浪。
每次走进这间屋子,我总会一边忙着褪去衣物,一边四下里张望。雾气腾腾中,朦朦胧胧一些有曲线的裸体,除了高矮胖瘦,似乎都是一个造物主的杰作,因此想要一眼分清谁是谁,还要端详到脸才能看得清楚。而她,我总会把眼神伸向一个固定的位置。
她的身材很不匀称,上身长,腿短,很宽的脊背佝偻着,两只手不停地为眼前平躺在一张柔软床上的裸体搓去尘垢。她始终站在澡堂正中央一张躺着人的床边,是澡堂里唯一穿简单衣服的女人。
黑色的海绵胸罩在她胸前很空洞地张着口,黑色的平角短裤显得腿更短更粗,一双穿着袜子的大脚松弛地装在塑料敞口雨鞋里。而在这样雾气腾腾的澡堂,谁又会在意这些呢,进了澡堂要搓澡的人们,都会频频和她点头打招呼。
她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总凝结着一些细密的水珠,鸭蛋脸稍显得清瘦,脸上时常有一丝微笑掠过,却总有一些愁苦写在上面。她一边认真地干着手下的搓打、推拿、按摩,一边不时地朝门外入口的地方看看。
她的眼神总在我进来找她的时候不期而遇。她脸上还未露出微笑,眼睛里却闪出一些喜悦的光,接着眼角的皱纹与脸庞微笑的肌肉一起活跃起来。她向我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又从正在搓背的匆忙中腾出一只手,伸一根或者两根指头,像是接头暗号的手势。我马上明白,还有一个或者两个搓背的人在我前面排着队。
她应该是很喜欢我来这里洗澡和搓背,她伸出的指头收回,我便已经褪去身上的衣服,站在离她不远的水龙头旁往身上拭水,我一边泡着水,柔软着身上的肌肤,一边和她交流。
她除了做手底下的活,似乎很少说话,但看见我,却像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我们每次交流的话题,总围绕着她的儿子。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虽然儿子比女儿大一岁,但在同一个班级。
我们说着话,她手底下却一刻也没停。她从一个热水龙头上接满很烫的一桶水,提起水猛地倒在刚才躺过人的床上,算是给按摩床做过清洗。之后,她从靠墙处的角落,拿出一卷白色透明的塑料薄膜。这卷薄膜似乎比她手里的一满桶水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塑料薄膜铺在床上,铺到末了,用力一扯,用身体的力气隔断了柔软如缎一样的薄膜。虽然拿薄膜卷铺床时,看起来她很吃力,但铺床的娴熟在几秒钟就做好了全部准备工作,她又往床上倒了半桶热水,转身回头对我说:“好了。”
当我平整地躺在她眼前,我们的谈话才正式开始。
她说:“这几天期末考试,儿子每天都学到晚上十二点。”
我问:“儿子上几年级了?”
“今年刚上初一。”她用光滑满是水珠的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头也不抬一下,很认真地给我搓去身体上每一块肌肤沉积的灰尘。
说到她儿子,她用在搓澡巾上的力气猛地加大一把。我微皱一下眉头,轻声说:“轻点……他还那么小,睡那么晚,身体会受得了?”
她并不回答我的话,一边让我翻转身体趴在床上,为我轻轻按摩颈椎,一边苦笑地对我说:“儿子说,他这样学下去,以后就要得精神病了。他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他的学习我从来都没有操心过。”
“你的颈椎不好。”她手底下的推拿功夫,已经到了能摸出病的程度。
“我和你的孩子一样,也喜欢熬夜看书、写字。”我和她一起笑起来。
笑声里,她边用一双手臂平整地在我脊背上推擀,一边在鼻腔里发出欢喜的声音,她说:“儿子说,他要考个好大学,早点上班,以后让我待在家里。”
我在按摩床上躺的时间比别人长,她似乎有意增加为我按摩的工序。她身后桑拿房的墙壁上钉着一枚钉子,钉子上挂着几把写着“搓背”字样的小圆牌。每次搓完一个人,她都会看一眼钉子上的小圆牌,眼神在那里停顿一会儿,细数一遍圆牌的数量,这些带着“搓背”字样的圆牌,是她全家生活的给养。
在这样的大众洗浴室,洗澡只收八元,但如果搓背再推拿按摩一些奶液护肤之类的保健产品,她可以另外收二十元钱。
每次,当她为我按摩手心穴位,她的手掌与我的手掌合拢一起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她被水泡胀的手上突起的不平展的皮肤。她在浴室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忙的时候一整天都不能休息,她常对我说,回到家,总感到关节疼。
不知为何每次去浴室洗澡,我总想给她带些小礼物,有时是一本中学生作文,有时是我从网络上查到的用疙瘩盐炒热治疗关节风湿的药方。她脸上的皮肤很润滑,有时没有搓背的客人时,她便在一旁涂抹一些绿色或者黑色的面膜,涂好面膜回头朝我微笑,像印第安土著人的模样,我从她涂抹的脸上,看到她的乐观和幽默。她常对我说,自己是“温室里的花”,在浴室待的时间长了,出去总怕见阳光。
我躺在搓背床上,边听她轻声唠叨说她的儿子,边看澡堂屋顶无数颗积攒饱满亮晶晶的水珠。它们吸收着空气里的水分,从房顶滴落的那一瞬间,却是最饱满最晶莹剔透的样子。
☉金 花
金花是梅娃的保姆,梅娃出生没几天,金花就来到大院,一直到她出嫁。
金花管梅娃的爸爸妈妈叫阿卡、阿伽,是哥哥、嫂子的意思,梅娃一家是藏民,金花是从藏区牧场上来的。
金花来到矿区只有十一二岁,她的一双手臂正好揽住梅娃,可金花的辫子已经长到齐腰,藏区的女孩子不舍得剪掉受之于父母的辫子,她们的辫子跟着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出生到离开。
大院里新来了个小姑娘,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围到梅娃家的门口,趴在窗户上偷偷地往屋里看,想瞧瞧新来的梅娃家的保姆。梅娃有两个哥哥小勇和大勇。小勇上小学一年级,他分开两腿,手插在腰上,刚好堵住他家的门,像个严厉的守卫官,小勇说:“不许看,我妈坐月子呢!”
金花见到旁人总很羞怯,总垂着眼,有时出门倒水,她的眼睛也从不到处乱看。低头垂眼倒水,低头垂眼进屋。有时,院子里调皮的男孩远远看到她,就会大声喊着问:“哎,哎,你叫个啥?”
金花依旧垂着眼眉,不看叫她的人,却扭头一笑进了屋。她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高高的颧骨挺得更高,下巴又瘦又尖。
过些时候,和金花熟悉成了好朋友,我常端详金花,她的脸型多好看,可就是这双小蜜蜂般的眼睛,长在脸上像碍事一样。可金花的眼睛并不妨碍她在大院里的人缘,金花虽然没有黄云姐姐长得好看,但金花脾气好,性情温和,大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在她家门口绕圈子,找她说话、和她玩。可金花一天真忙,院子里的孩子们去上学,金花便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抱着梅娃晒太阳,看小鸡啄食;院子里的孩子们放学,金花又去厨房灶台上忙前忙后做饭、端饭。只有中午的时候,梅娃和阿伽要睡午觉,金花收拾洗刷完,便去柴房旁的小屋里休息。
这个小屋以前是大勇哥天天夜宿读书考大学的地方,是大院里的一块风水宝地,这里走出大院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矿区里唯一的。
可如今,这里再也没有彻夜的灯光,也没有朗朗的读书声,只有安静的金花坐在床边上,两只腿在空中荡来荡去,一只手抠另一只手指甲盖上残留的面痂。
吱呀一声,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金花并没有吃惊,可她的小眼睛却高兴地放着光,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谁进小屋找她玩。我站在门口看金花,却不敢进去,我比金花小六岁,金花招招手说:“来,进来。”我才从身后拿出一本小人书《小翠》递给金花。我说:“借你一本画书,是聊斋上的故事。”
金花说:“我不认识字,不知道聊斋。”
“上面有花娃娃,你看图画就行了,字我给你读。”
于是,我和金花一起坐在床上,两双小腿在床边荡来荡去,后脚跟轻轻踢着床边的木头嚓嚓发响。
金花看图画,我一个字一个字指读给金花听,有不认识的字,我就用啥啥啥来代替。我发现自己不认识的字很少,妈妈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教我认字,吃个苹果写个苹果,吃个江米条写个江米条,当时我很反感,没想到给金花读书时,我把学过的字都用上了,美美地给金花卖弄了一个中午。反正她不认识字,读错了她也不知道,我不认识的字就读成苹果或江米条。
可不知为何,她整个中午总哧哧地笑。后来,中午的时候,金花让我拿来一年级的课本,让我教她学过的拼音和生字。她学得很认真,等一年级的课本学完了,金花和我一起看画书时,她也念给我听,虽然很多字也用啥啥啥来代替。
有时中午,金花的小屋里挤满了大院的孩子们,他们都来看金花,男孩们到屋子里像来视察,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在桌上乱翻一阵就去玩了,只留下黄云、金花和我三个女孩子在小屋里说话,哧哧地笑。
金花怕阿伽说她带小朋友到屋子里来,看到快上班的时间,就赶紧打发我们走。有时中午吃过饭,天气很好,大院男孩要去院子围墙后的小山上玩,我们带着金花一起去。
金花对大山很熟悉,爬山她总第一个到山顶的水井旁,她坐在小山头上向很远的山那边望去,她悄悄告诉我,她家就在大山的另一边。说这些时,金花眼里雾蒙蒙的。
金花指给我山上的小花,小草,她说这些她家的草原上都有。金花用马莲给大院的男孩、女孩每人编一个插着马兰花的草帽,男孩们戴着草帽,爬在草丛里隐蔽起来,装作打敌人。金花带着女孩教我们如何抓蜜蜂。
当一只蜜蜂趴在花心专心采蜜,一动也不动时,金花轻轻用手一下便捏住蜜蜂的两只翅膀,急忙蹲下,在衣襟角上吐一口吐沫,然后把蜜蜂的屁股对准衣襟角,蜜蜂的屁股向前一使劲,毒箭便射出粘在衣襟上。这时金花拿出一根缝衣线,将一头系在蜜蜂的腰上,一头牵在手里,交给小伙伴们。每人都能牵着蜜蜂在小山坡上跑一会儿,大家别提多高兴了。
金花能慑服蜜蜂的本事,让大院的孩子们更加佩服她。临下山,金花把蜜蜂从腰间一扯两半,蜜蜂的肚子里有一个透明的小馕,金花把馕取出来时,给每个小伙伴舔一下,甜甜的,她告诉我们这是蜂蜜。最后金花总会把整个馕喂进我的嘴里,我伸长舌头,等馕刚放进嘴里,马上迫不及待地咽下去。我不知怎么那样急,总是来不及细细品尝甜蜜的味道,就匆匆下肚了。
下山回到家,金花总把手里采回家的马兰花分给院子里的小伙伴,她一朵也不留,她悄悄告诉我:“别让阿伽知道我想家。”
小院里的五户人家,谁家瓶子里都插着芳香的马兰花,唯有梅娃家没有。
金花想念牧场的家,却不想回到那里。金花常给我讲牧场草原上放羊的故事,但她说不想一辈子在那里放羊,她想在矿区里当城里人。
于是梅娃家便一直留金花在家里当保姆看梅娃,直到梅娃上学,阿伽把自己的凤凰牌缝纫机上好机油,擦拭一新,领着金花去矿区有名的彭裁缝家拜师学艺。
从此,金花的小屋里每天都有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小屋真是个风水宝地,出了个大学生,后来又出了全矿手艺最好的金裁缝。
大勇哥的长明灯和金花缝纫机的咔哒声,一直是激励大院孩子们后来上学读书的动力。大院的大人们都会用大勇和金花做自家孩子的学习榜样。大人们说:“你看大勇和金花,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没多聪明,可他们勤奋呀。大勇窗子上的灯整夜整夜亮着,金花的缝纫机整天都响着,他们有今天,那是和人家的勤奋和努力分不开。你们啊,一天就知道疯玩……”
记得小时候,我也缠着金花学过缝纫机,让金花把我深绿色的长裙从腰间裁剪成两片,一片做衬衣,一片做裙子,一件变两件。现在想起来,越是匮乏的东西,人们总会想办法让其向好的方向变通和改变,就像大院里的大学生和名裁缝,他们的路是自己变通出来的。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