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断代史
作者简介:马步升,生于一九六三年,甘肃合水人,前后修过历史、哲学和文学等专业,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五百万言,获奖若干。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现供职于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
一条来自京城的禁令,彻底改变了员外村人的生活。这条来自远方的禁令,携带着正月里酷烈的西北风,像一片枯叶,落在了员外村。轻飘飘的枯叶落在员外村的土地上时,那就不是一片枯叶的分量了。说是晴空中的一声惊雷,暗夜里的一道闪电,平白无故从空中跌下一个人,都行的。任何比喻都比不上这条禁令带给员外村的震撼。
一个叫“年”的盛大活动,随着禁令的到来戛然而止,如同一条漾漾荡荡的大河乍然断流。这一天是农历庚寅虎年正月初六。上推祖宗八代,员外村人过年向来是要过到正月二十的。腊月里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并且已经加工熟了的米面肉菜,都是要在正月里用完的。正月初八前的过年,是各家各户的过年,是家族内部的过年。正月初八到正月二十,是整个亲朋乡邻界的过年,所有能动弹的人都得动起来。走亲戚,串乡邻,所到之处,家家酒肉,户户宴席,恰似一场多国多边外交。谁家在地头上的光景盛衰人情通达,过年就是一杆秤,大体就分出等次了。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中间马素朴庄院门前的空地上。这是村里最宽阔的一片闲地,没有派任何用场,就充作公共活动场地了,所有权还是属于马素朴家。马越权摸一把藏在怀里的刚从县上带回来的那份通告,心里思谋着如何开展工作。这恐怕是他担任农会主席以来的第二桩难缠的大事情。第一大难缠事情当然就是两年前的那场土改了,难缠是因为要把自家的土地无偿分给别人。为此,他爹倒没有说什么,他家的大管家马嗖嗖却要把他赶出去。马嗖嗖终于舍不得赶他走,自己却拖家带口走了,顺便还带走了马越权的两个弟弟。眼看人们对新形势有了一些认识,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全国都是这样,马越权和家人的关系有了和缓的迹象。转眼间,第二大难缠事情又来了,而这一次,工作的重点仍然是他的爹马素朴。
马越权不由自主又摸了摸怀里的那张通告,那是一份决定中国罂粟花命运的通告。通告的内容很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份寻常的家信,语气温和,甚至还有些柔情蜜意。但在马素朴听来,内心的震撼绝对超过了十五年前那次被枪毙的死亡体验。那是一个冻死人的冬天,与这次的区别只是,那次是寒冬腊月,离过年只剩几天了,家人准备好了过年的一应事务,只等待年的款款驾临了。而这次是寒冬正月,村里的所有人家,都是全家齐动员,将精心准备了一个腊月的年货,用一个正月的时间消耗一空。只有过年向来最讲究的马素朴家,这个年却是几代人以来,过得最简单的一个年。还有一些区别,那一次,惩罚他的是民国政府,这次是新政府,那次发下来的通告,仅从文字中便可听出刀砍脖子的声响,这次他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听到的却是一种更加威严和决断的信号。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说不清,在听到通告的传闻时,他已真切地生出了这种判断。刚才从儿子的嘴里听到通告的具体内容时,他坚定了这种判断。他明确地知道,一个时代彻底地结束了,他的人生将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全村的人都在看他,是那种偷偷地看。婆娘,儿子儿媳,父老乡亲,目光像秋夜里四处游荡的萤火虫,时不时地在他的身上掠过。他知道,在员外村,这条禁令就是发给他一个人的。别的人,不做禁令上禁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对于他,则是又一次死刑判决书的下达。
十五年前的那个腊月天的清晨,他被乡公所的两个人,用皮绳五花大绑,两支快枪同时顶着他的后心,从员外村一路押解到了老县城。一百多里曲里拐弯上上下下的山路,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子夜时分,没吃没喝,上半身被捆死了,他就像一只陀螺,被人赶着滚进了县城。在一个黑屋子里,和众多像他一样的大烟鬼关了半个月,没有人打骂他们。事实上,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祈求着有人来打骂他们,打骂一顿,也许会好受一些。大烟瘾的集体发作,黑屋子如同传说中的地狱,烟瘾发作后的人,简直比疯到底的疯狗还疯,叫号着,撕咬着,打自己,打别人,互相打。他的那个屋子关了二十六个人,等到官府处置时,只剩下八个活人了。死了的十八个人,有几个是自己撞墙死的,有几个是被人掐死的,有几个是自己掐着自己的喉咙自行了断的。二十六个人中,马素朴应该是最先死的。只有他是读书人,他的身体最弱,从小没有与人打架的底子,而唯有他完好无损。大监舍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套间,用一道铁栅栏将大小屋子隔开,他每天的吃喝有保证,还可以吸几口大烟。在他吸大烟时,关在大屋子里的大烟鬼涌在铁栅栏前,哭爹叫娘,互相厮打,用头撞铁栅栏,几十只眼睛像是一杆杆火焰喷射器,烤焦了铁栅栏,他觉得他已经被烤得熟透了。他的身体没有受到损害,可他的心早已被烟鬼们撕烂嚼碎了。
活着的人只是比死了的人多了一口气,外表看不出任何区别,一律都是血头血脸,烂胳臂烂腿,好似古庙壁画上的鬼。快过年了,八个活着的人被判死刑,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了幸福时刻的终于降临,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地高喊:中华民国万岁!刑场上远不止他们的同屋,还有不知从别的什么地方拉来的大约百十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罪名:贩毒,吸毒。一根细麻绳将所有人的双手连在一起,他们在围观者的笑闹和指戳中招摇过市,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终于解脱后的平静和庆幸,他们像英雄那样视死如归,他们把众人的冷嘲热讽当成亲朋好友最后的送别。烟瘾发作后的那种生不如死,马素朴是有痛切地体会的。正是为了他的这点出息,他在乡邻的白眼和家人的谴责中,几年来,卖掉了从祖上传下来的大片土地和家产,但他没有见过烟瘾集体发作后的恐怖景象。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死吧,早死一刻钟,我在阴间地里给你烧一炷高香!早死一天,我在阴间日日夜夜给你颂经。他们被排成一字长蛇阵,这时候,马素朴左右一瞥,死了已久的心稍稍活泛了。他万分惊讶,他在县城上过多年学,从没发现,城墙这样高大,城墙下的广场这样宽阔,一百多号人竟然都可以排列开来。这一刻,他却生出了对自己生命的留恋,活着多好啊!只要活着,不吃饭肯定不行,不抽大烟真的会死人吗?
执行枪决任务的是当地的驻军。和犯人一样多的年轻军人持枪站在队列前面,这些年轻军人真是年轻啊,一张张娃娃脸荡漾着兴奋,紧张,好奇,还有决心。从那个指挥行刑的军官口中,马素朴判断出,这是一些新兵,执行枪决犯人的任务是为了练胆量。谁要是不能让犯人一枪毙命,就要罚一个月饷,还要在打仗时,充当敢死队的。让马素朴一瞬间在心里生出成千上万个不忿的是,只有他的面前空空荡荡,没有一支指向他额头的枪口。妈妈的,不让老子死,就给老子一口大烟抽,让烟把老子呛死算了!他的不忿也只存留了一瞬间,那个军官发布完命令后,操起一支枪,笑笑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一下子心明眼亮,就像从黑屋子里刚出来的那一霎,灿烂的阳光刺疼了眼睛。他很想揉揉眼睛的。他想这时候,揉眼睛当是多么惬意多么受活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啊,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用自己的手揉自己的眼睛。可惜,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并且和别人的手连在一起。他很想对那个军官说,军爷,我的亲兄弟,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亲儿子,亲孙子,你把我的手解开,让我用我的手揉揉我眼睛吧。我保证不逃跑,你让我逃跑我都不逃跑。半个月来,我天天在求死,时时刻刻在求死,分分秒秒在求死,昏睡醒了,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求死,昏睡过去后,梦见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有人挥刀砍我的脖子。那个幸福啊,那是人世间第一桩美事,今天终于盼来了,我能够逃跑吗?遇到这样久盼而来的美事,还要躲避,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是那种把猪尿脬当酒壶的醉鬼吗?再说了,我往哪儿跑,这么高的城墙,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兵,看得出他们是新兵,枪法很可能不太准。可是,一百多颗子弹同时射出,就像一百多颗冰雹同时砸下来,总有一颗碰着我吧?再说了,你看我这死样子,跑得动么?站都站不稳当,要不是有别人牵扯,我早坐地上了。我就是挨枪子,也要缓一缓,好歹缓出一口活人气。你的子弹打在头上,响声是不是也脆亮一些?你有面子,我也快活,临时还能听一声自己的额头挨子弹的声音,多好的啊!
马素朴的这些想法也只是心眼活动以后的一些胡思乱想,他并没有当真。令他甚觉荣耀和自豪的是,枪毙他的人是一名军官。有本事当军官,有本事带新兵,不用说,枪法一定比新兵要好。如果说新兵三枪才可打死一个人,那么,军官最多只需要两枪。以此类推,新兵两枪打死一个人,军官一定就可一枪毙命了。虽然犯的是同一桩罪,虽然同是挨枪子,我的待遇还是比别人高嘛。马素朴想到这里,禁不住左右看了一眼,他发现,他的这些同案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眼里射出焦渴的光,灼灼地照射着站在眼前的年轻士兵。他仿佛能够听见他们在心里为他们的加油声:弟兄们,好好干哪,动作快点啊,枪法一定要准啊。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一枪不准,我最多不过慢死一会儿,你可要遭殃了,一个月的饷呢。我不知道你们一个月的饷是多少,哪怕只有一个大洋,可以捎回家孝敬父母。可别小看了这一个大洋,可以籴一石麦子呢,你知道一石麦子是多少么,咱们这里最好的河川地,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成,两亩地才可打一石麦子呢。你知道种两亩地需要花多少人工么,给你说吧,一石麦子的麦粒是多少,人就得洒这么多粒儿的汗水,牲口也要洒这么多的汗水,也就是说,两粒汗水才可换来一粒麦子。不说这些了,当兵的从穿上军装那一刻起,就不能当活人对待了,今天活蹦乱跳在杀人,明天可能就变成一具任野狗撕咬任蚂蚁虫子咬着玩的死人了。饷一到手,连眨眼的功夫都不要耽搁,赶紧往酒馆里饭馆里,一顿吃光喝尽了。要不就去逛窑子。年轻娃娃还没有尝着女人是啥滋味吧?嘿,我给你说吧,那比世间最好的饭还好吃呢。千万不让长官把你们选入敢死队,我没有上过战场,可我猜也能猜得出来的。所以,你们千万争点气啊,不为我们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啊,古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听听,这话是咋说的!
军官终于发布了开枪的口令,一片枪栓的稀里哗啦声,每一个犯人心里都盛开着艳丽妖媚的罂粟花。军官在给别人发命令时,自己也在模范地执行着自己发布的命令。他再次朝马素朴笑一笑,看得出,他是一个用枪打人的老手,持枪动作优雅熟练,子弹上膛的声音果断脆亮。在这一霎,马素朴那颗已经淡然如死的心又活动了一次。他想,以前死在这个军官枪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土匪强盗?毒贩烟鬼?强奸犯?杀人犯?还是战场上的对手?马素朴又感到了一丝的不忿:我只是一个大烟鬼,我就好这一口,除此而外,我可是一等一的良民,我没有做过任何丢先人脸的事情。继而,他的心底又生出一丝惭愧来:还说没有做过丢先人脸的事情,这话亏你说得出口,为了抽大烟,把先人留下的多少地卖了,把先人手里置办的多少家产倒腾出去了。看过多少人的白眼,挨过多少人的骂,亏你还是个方圆百里唯一的大学生呢。如果这还不丢先人脸,那只能说明我家老先人早都没脸可丢了。一作这样想,马素朴的心气立即平顺了,他用心看着军官那根扳着枪机的手指。他在看着黑乌乌的枪口,此时,他在人世间唯一的想头就是,亲眼看见从枪口窜出的子弹如何向他飞来。
枪响了。
马素朴清楚看见那个军官搂枪机的手指头动弹了,轻轻地,款款地,浪子勾引女人般的暧昧。他还真切看见枪口吐出一缕蓝烟,富贵闲人抽烟时鼻孔里飘荡出的那一缕秋雾似的轻烟。他想他有幸能听见一百多声枪响的,那将是多大的造化。过年时,人们习惯说整个村庄鞭炮齐鸣,这真是再也土鳖不过的形容了,鞭炮哪里能发出快枪射击时那种脆亮的声音,而这却是一百多响的快枪声联翩响起啊。可是,在枪决他的过程中,所有的细节,包括刽子手,都令他满意,唯有对枪声的期望,给他留下来不小的遗憾。他只听到了一声枪响。作为一个在北平读过书的员外村人,他知道,产生这种结局的原因,全在于一百多支枪是同时响的。枪响后,他和并列在一排的死囚,同时都摔倒在地,他觉得出,他,和同时挨枪子的人,像是那些站在前面的刽子手顺手甩出去的鼻涕一样,黏稠地,肮脏地,无奈地,落在腊月冻得皲裂后黄尘扰攘的土地上。后来,当他得知,他只是陪法场时,那种被假枪毙,那种假中弹的滋味,让他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既肝胆惊颤,又莫名兴奋。不过,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没有中弹,为什么会和那些中弹的人一样,发出同样的惨叫,做出同样倒地的动作?过了一袋烟工夫以后,他缓过神来了,但他却坚信自己已经死了,前来收尸的老管家马嗖嗖把烟锅递给他,他像先前那样熟练地给烟锅装满旱烟沫,熟练地打着火镰,一连抽了三锅旱烟后,他还是认定自己死了。当下,坐在地上抽旱烟的那个人,只不过是那个名叫马素朴的人的魂魄,眼前的家人是来给他上坟的。他生前用的烟具、旱烟叶,只不过是家人给他上的祭品。谁都知道,他是一杆双枪将,好一口旱烟,连带好一口大烟。旱烟锅从嘴里拔出来,立即换上大烟枪,生前两杆枪是他的整条命,死后是他的全部念想。
死是世间最容易的事情。马素朴用了十五年的日月,反复回味他被枪毙的那一霎的情景,得出了这句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有资格说出的话。枪声一响,用不着别人帮忙把你推倒,或什么的,你身子往后一仰,或往前一扑,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事情,比如,哭天抹泪,抬埋办丧,是非功过,忙活的都是别人。自己则像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人,不用动手做任何事,不用开口说任何话,一切的事情都有人打理。至于打理的好坏,打理的人觉得过得去,你也不用发表什么意见。但是,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个万众沉浸于过年忙乱而欢欣的正月里,当从儿子的嘴里得知这条禁令的内容后,马素朴真正觉得自己用了十五年日月获得的见识是多么的浅薄。死是世间最不容易的事情!心里乍然生出这句话,他轻易不敢说出口了。也许,过一段日子,另外的事情又会证明,这句话仍然是浅薄的。如果说上次的死亡,只是站在面前的一个持枪的军官,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他听见了一声脆响,看见了一股蓝烟,他的死就完成了。而这次死亡的过程就会相当繁琐。在胡思乱想间,马素朴灰暗沮丧的心情竟然略有改观。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十五年,因为抽大烟而被假枪毙,进而种大烟,制售大烟,以种养抽,大烟比先前抽的更多,却再不用以卖地卖家产换钱抽大烟了,而他节省下来的土地又为他的儿子马越权以带头献出自家土地推行土改提供了条件,土地被土改了,他和村里所有的人都一样了,却多了一个富农的头衔。世道真算一个活婊子哩,那张脸说变就变,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此时,虽然说不清来由,他却相当坚定地觉察到,他的抽大烟史要划上最后一个句号了。这一刻,他油然生出了一个人一生居然可以死两次的荒诞感。
庚寅虎年就这样结束了,一个年只过了六天,这在员外村人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被外界统一说成惨绝人寰的民国十八年,员外村的人照样把年过到了正月二十。年刚过罢,马素朴就起程赴北平上学了,这是他的大学二年级。他是废除科举二十多年来,全县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多的人们不大懂得新旧教育制度的区别,县上倒是有几户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进士及第”人家的,后辈虽已沦落得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但那面字迹斑驳的门匾,仍然让人对他们的后辈肃然起敬。马素朴的老先人只拿到了举人,举人离进士虽只差一步,但这却是咫尺天涯的一步。老先人并没有做过什么重要的官儿,头上挂了不少足以吓人的空衔,实际上只是一个被官府当膏药随处乱贴的地方绅士。老先人的名头拿不到全国去,却可在全省挂得上号。要是在本府呢,马家老先人获取举人功名后,活着的那四十多年里,堂堂一府读书人,四任知府中,只有两任是进士,另两任是举人。本县的几任县令,都是武功或捐班出身,而且,都非本贯人士。也就是说,马家老先人获取的功名,在他活着的日子里,在本贯,属于唯一。马家老先人借着这个当下的唯一,借着抓一把就可挤出两把水分的虚名,很快成为在地方上最有实力的人物。在督抚大员那里,他可以与他们名帖往来,在知府老爷那里,他是当然的座上客,在本县,他虽不敢妄自尊大,但县府大人却也不敢把他当成随便可以拿捏的治下小民。
获取功名的是马素朴的老太爷,古话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本县别的祖先有功名的家族,隔的年月太久,那一片君子之泽,只剩下一块干巴巴的匾额,和虚虚实实的传说了。而马家的祖先之泽,却还在不绝如缕。老太爷在获取功名前,马家就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良田百顷,牛马成群。老太爷在获取功名后,马家很快成为一府的首富,田地广阔,商号林立,光是看家护院的民团,就可以随时听候守备大人的征调,比驻扎在当地的朝廷驻军战斗力强多了。让马家最感荣耀的是,庚子事变中,西太后逃窜西安,陕甘总督为了朝廷的绝对安全,以备不测,还曾征调马家民团作为预备队,协助朝廷大军,保障西安北部的安全。事后,朝廷颁发锦旗一面,上面绣了四个金色大字:忠勇人家。马家为此专门铸造了一根三丈高的铁旗杆,那面绿底红边三角旗,在马家的庄院前飘扬了将近五十年。
在本地的文墨沦落到一百人里面,好坏找不出一个识文断字人的当儿,马素朴一举考取了北平名校,落日余晖的马家再一次闻名全省,轰动全区,震撼全县。县长亲率县府一班干员,辗转百里山路,徒步来到员外村,把一条绣着“君子之泽方滂沱”的飘带亲手披在马素朴的身上,然后,向马家的家旗烧香礼拜,鼓乐奏起来,一班保安队兵员齐齐朝天鸣枪,直到将各自的子弹打光。县长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包红绸包裹的大洋,当众打开。阳光适时地照射过来,顿时,一地的眼花缭乱,一地的惊叫声。五百大洋啊,全县有名的财主家,除了马家,手头有这么多现钱的人家屈指可数,而这仅仅是县太爷给一个学生娃的奖金。本县的文墨沉沦实在太久了,又沉沦得实在太过荒寒,以至于当科举废除二十多年了,大多的人们还是分不清科举和现代教育的关系。许多人一口咬定,马素朴考取了状元,许多人则坚持说是榜眼探花的。这些人互相间虽有争议,但,三个名号中的任何一个,他们都是乐于接受的。谁要说是进士举人秀才的,便会遭到他们联合一致的严厉声讨,他们觉得,除了前三个名号外,排在后面的任何名号都是对马家儿郎的轻视,都是对乡贤的不尊重,都是眼红嫉妒,都是别有用心。他们的理由无比充分,县太爷送给马素朴的奖金,是下属对上司的孝敬,你想想啊,马素朴学业一结束,至少也是省长,要不是能管得了县长的官儿。县长为什么要给他送重礼呢,而一个十五六岁的娃娃,就有这么远大的前程,不是状元,至少也是榜眼探花。马家没有人出面解释,马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马老掌柜微笑着,礼数周全地招呼着所有登门贺喜的宾客,包括自家的长工短工。马素朴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以前的吊儿郎当是因为他正是吊儿郎当的年纪,一夜之间,他的吊儿郎当便有了志得意满的意思。
县长祭旗完毕,打道回府,马家随之家祭。自然先要祭旗,荣耀虽来自那个已经烟消云散的朝廷,可那毕竟是朝廷啊,前朝的朝廷颁给的荣誉只有当朝的朝廷颁给的同样的荣誉才可替代。而现在共和多年了,朝廷永远消失了,那么,前朝颁给的荣誉便有了永恒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从记事起,马素朴就跟着长辈祭旗,年头节下,从无间断,他实在从中找不到任何乐趣和意义,在他的眼里,飘荡在旗杆上的绿底红边旗,和谁家女人的内裤,和谁家婴儿的尿布片并无区别。每一次,他都是在大人的指挥下,木然,淡然,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机械而可笑的动作。而这一次,他却生出了庄严感,“君子之泽方滂沱”啊,君子之泽,祖先阴德。那一刻,他的内心萌生了为家族做一首家歌的念头。不能再这样默默的祭旗了,再不能让家旗挂在那里多少年不升不降了。
去北平求学,按规定,他得到省城兰州集中,在省上领取一应手续,然后乘坐羊皮筏子,顺黄河而下至绥远的包头,然后改乘马车,到张家口,再改乘火车去北平,路途需要三个月。而这主要耗费在家乡去兰州的路上。家乡距兰州一千多里,一路都是翻山越岭,大多的路途荒无人烟,不通公路水路,只能靠步行。县长主动与省教育厅交涉,省教育厅又与有关方面交涉,最后同意马素朴可以不带本省手续,单独去北平报到上学。如此,便省劲多了,这里南下西安只有五百里路程,沿途人烟稠密,商旅熙攘,运气好点了,还可以搭乘商家的胶轮大车。马素朴在老管家马嗖嗖的护送下,从县上徒步二百里路程,赶到陇东首府西峰镇,果然在这里找到一个商队。他们要去西安进货,听说是去北平上学的大学生,而且是陇东大财主马家的后人,商家大喜过望,连称出门见喜大吉大利,不但不收车费,还指派一个心眼灵活手脚勤快的小伙计,专门伺候马素朴。马素朴稳坐绵软的货包上,或极目眺望,或顾盼自雄,饱览沿途风光。住的是上等客房,吃的是上等饭菜,三天后,马车驶入西安城,商队掌柜仍不放心,亲自将他送到火车站,直到火车启动,才依依作别。
由于路途太过艰难,马素朴本来与家里商定,直到大学毕业再回家探亲的,可是,在第一个寒假时,马素朴就耐不住了。他有经验了,在北平坐上火车,到西安下车,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西峰掌柜设在西安的商号。真是有缘人遭遇有缘人,有缘人处处有缘时时有缘,在去西安的路上,商号掌柜已经知道马素朴四年后才回家探亲。可他竟然无端地认为,马素朴一定要在第一个寒假回家的。冬天经常大雪封路,在这两地跑生意的商家,在冬天来临时,货物该进的进,该出的出,只做坐地生意,不跑长途的。这几天,身在西峰的掌柜坐卧不宁,坚持要给西安的商号发去一批陇东的土特产,给西峰发回一批棉布,而且要亲自去。家人劝说不了,有头脸的伙计劝说不下,只好由他。在西安备好货物后,他又不趁着天气晴朗立即出发,而是在城里闲游闲逛三天。当他见到马素朴时,脱口而出:闹了半天,我在等我家的女婿娃呀!说也怪,马素朴当即就热热地叫了声:姨夫!随即,倒身便拜。掌柜的名叫赵怀远,他的独生女儿马素朴未来的妻子名叫赵念佛。
一桩姻缘就这样结上了。
马素朴不是回来看望父母的,更不是回来说亲事的,他的家歌写成了,自己作词作曲,他把家歌带回来,给家人教唱,要和家人一起举行升旗仪式。马素朴回到家那一天,正是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的老规矩是:腊月二十三,老驴老马歇一天。人要过年,也给常年劳作的牲口放假一天。人和牲口毕竟有别,人过二十天年,牲口过一天年。马素朴一进门便喊:
“唱歌,唱歌,唱歌!”
谁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回来,家人谁也不知道北平与家之间的实际距离,都知道那是天与地之间的关系,都知道儿子过年不回来了。过年就是给儿子过年,儿子不在,过年只能是给老先人过年了。老先人又不吃不喝的,只需请回灵位来,贡上献饭,磕几个头,而已。可是,儿子却猛可可回来了,掌柜的不相信,内掌柜的不相信,老两口各自揉揉自己的眼睛,确实是儿子。伙计下人倒是比家主的眼睛清亮些,每人都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少主人。在认人方面,人是永远比不上狗的。马素朴离家还在一里开外时,而这一里路程和他的家正好是一个死角,只有到了门前,互相才可看得见。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就开始叫嚷了,它的叫嚷不是遇到生人那种敌意,而是在主人面前的亲昵。掌柜的夫妇自然是不管狗叫不叫的杂事儿的,大管家马嗖嗖平日里与狗接触最多,他能听得懂大黄狗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叫声。他欣喜地颠颠儿奔到掌柜的跟前,仍然掩饰不住一脸的欣喜。这种喜形于色,按照下人和主人之间的关系,在平时是不适当的。下人和主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在表情上必须保持适度的距离。不过,马嗖嗖是老家人,从他的祖辈就跟着马家,几代人对主人都是忠心耿耿,他又是人到中年的人了,掌柜的便有些放任他的小小的表情不适当。马嗖嗖说:
“掌柜的,怕是少掌柜回来了啊!”
掌柜的认真看了马嗖嗖一眼,冷笑道:
“他大爷,你没有老糊涂吧?”
马家人讲究礼数,越是富贵的家庭,越是讲究礼数。他的这种称呼,是按马素朴的辈分论的。马嗖嗖既然是他儿子的大爷,也就是自己的长辈了。这倒不是他的谦虚,马嗖嗖的父亲跟老掌柜的爷爷是以兄弟称呼的。不过,话虽这么说,老掌柜却不可能把马嗖嗖称呼干大或大大什么的。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就得有严格的主仆等级了。老掌柜在年幼时,见了马嗖嗖叫大大,老老掌柜下世,他继任掌柜以后,正在为难该称呼马嗖嗖什么。马嗖嗖早已料到了新掌柜的困境,主动说:
“掌柜的,咱们的称呼也该改一改了啊!”
掌柜的严肃地说:
“大大怎么能说出这种出格的话来,辈分是老祖先定的,怎么能没大没小呢。”
马嗖嗖也严肃地说:
“我说掌柜的,辈分是老祖先定的,这没错儿,可是,老祖先定辈分为了个啥子,不就是为了长幼有序主仆有别嘛。”
新任掌柜说:
“那你说怎么称呼?”
“直呼其名罢了。”马嗖嗖说得有些慷慨激昂。
“使不得!使不得!”新任掌柜的神态有些进退作难。
“那就这样好不好?掌柜的就称呼我依依她爹罢了。”
“使不得!使不得!”新任掌柜又否决了这一提案。马嗖嗖晚婚,依依是他的女儿,那时候,赳赳还没有出世。称呼依依她爹是没有血亲关系乡邻间辈分又不明确的人对他的通用称呼。新任掌柜又补了一个使不得后,怅然说:“咱们两家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称呼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呢。”
经过艰难的折冲樽俎,新任掌柜提出一个方案,称呼马嗖嗖为“他大爷”,马嗖嗖只好表示同意。按说,这个时候,新任掌柜这样称呼马嗖嗖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新任掌柜新婚不久,还没有儿女。但马嗖嗖又不能表示异议,现在没有儿女,并不等于以后没有儿女。你要是表示异议,那不就等于在诅咒新任掌柜要绝后了?新任掌柜得到的第一个后人是女儿,马嗖嗖其实是“她大爷”,第二个后人还是女儿,马嗖嗖还是“她大爷”,接下来是马素朴,马嗖嗖才算是名副其实的“他大爷”了。新任掌柜也有了正式的固定的称呼:“掌柜的”。
当下,“他大爷”马嗖嗖信心满满地说:
“掌柜的,没错儿,是少掌柜回来了,大黄狗不会对别人这样叫的。”
“唉,他大爷啊!”掌柜的叹息一声,接着说:“难得你对娃这么怜惜的,也难怪啊,这个娃从小和你厮混的时间最多,你操的心最多,他也最贴你。”
马嗖嗖不便再说什么,他一边陪掌柜的说话,一边瞥大门,单等那个身影的出现。
马素朴回家回得实在出人意料,已经让所有的人一下子缓不过劲儿,他的作为更出所有人的意料,马嗖嗖困惑不解,一直绕着马素朴周身撒欢的大黄狗,对此也困惑不解。马素朴不管不顾,只是一片声喊叫:
“唱歌,唱歌,快来唱歌!”
直到马素朴的母亲,那个被人习惯称呼为马白脸的女人,颠着小脚从厨窑奔出来,大叫一声:“我的儿呀!”马素朴才从痴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热热地叫了一声妈,大家才放下心来。能认得妈的人,一般脑子不会出大的问题。像幼小时那样,马白脸一把扳过儿子的脖子,鼻涕眼泪使得一张脸面都亮晶晶地,她哽咽着说:
“娃,你咋回来了?”
“我想妈了呀。”
这时的马素朴格外乖巧,他给母亲撒了一个天大的谎。一谎撒出,马白脸一脸的亮晶晶顿然消失,跟声儿啊就是号啕大哭。掌柜的当下第一要务是想弄明白儿子突然回家的原因,让婆娘这么没眉没眼的一搅和,便有些心急上火。面对的又是母子常情,他不好训斥婆娘,便干咳两声,马白脸的嚎哭戛然而止。掌柜的严肃地说:
“这个娃,真是胡闹哩,唱的什么歌嘛。”
马素朴也觉出了自己的兴奋过度,应该让家人有一个理解过程。大黄狗看见少主人不理它大为不满,一嘴叼住马素朴的裤脚,嘴下把握好了轻重缓急,动作却激烈张扬,左抡右筛前拉后拽,闹腾了一会儿。大黄狗得到了它想要的待遇。马素朴弯下腰去,一手揪住大黄狗的耳朵,往上提一提,松开,大黄狗娇叫一声,心满意足逃向一边。
这是马素朴在家时和大黄狗习惯性的亲昵动作,大黄狗懂得,家人也是懂得的。一个动作做出,大黄狗的感情得到了满足,家人的困惑烟消云散:
“娃的脑子没问题!”
回到父母居住的窑洞里,按照平时招呼客人的惯例,主人请客人脱鞋上炕。掌柜的一时忘了这是他的娃,老子在眼前,哪有儿子脱鞋上炕的理?哪怕是大冬天,脚冻坏,人冻死,你也得乖乖儿地坐在炕前的板凳上。掌柜的居然请儿子脱鞋上炕。马素朴居然也把规矩忘了,款款地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头上。在外面生活了一年,马素朴已经不习惯上炕了。上了炕也不会盘腿了,一回到家,这一套动作却极熟练。这时,掌柜的才反应过来了,娃坐在炕上,他坐哪里?父子并排坐在炕上,岂不长幼无序了?儿子坐炕上,他坐在凳子上,那不长幼颠倒了?可是,儿子是他请上炕的,而且,儿子先他上炕了,这可如何是好?掌柜的在地上像驴推磨那样转了几个圈儿。马嗖嗖懂得主人目下的困境,他想借口避开,没有外人在眼前,都是主人自家人,主人的尴尬就会减轻几分的。可他又不能眼看着主人身陷困境而有意回避,这哪是做下人的德行,这和卖主求荣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他忽然看见马素朴穿的裤子有一道整齐的折棱,便失声岔气说:
“咦,少掌柜,你坐在炕上,把裤子弄皱了,这么顺溜的裤子,太可惜了啊!”
马素朴凛然一惊,低头看,他的西式马裤确实失了形状。他一跃而起,跳下炕来,穿上皮鞋,挺腰展腿,端坐在凳子上。掌柜的脱鞋上炕坐定后,马白脸双手端茶颠儿颠儿进门来。本来这是丫鬟干的事情,但,她是娃的妈,一年不见娃了,她要尽一个当妈的责任,这合情合理。按规矩,儿子哪怕当了宰相,亲爹在跟前,儿子也是儿子。可马老婆念儿心切,第一杯茶却递给了儿子,马素朴在路上颠簸的十天,虽有脚力搭乘,也是冻馁交加了,又是回到久别的家,顺手接过热茶,仰脖立尽。他的母亲急得直跺脚,叫喊着:慢点,慢点,小心烫着!看见茶杯空了,马白脸又立即添满,自己端起茶杯,伸嘴吹了吹,小心地递给儿子。儿子回来了,老婆眼中只剩下儿子,掌柜的被晾在一边,不过,他也没有生出多少不快,妈疼儿子,天的理,地的理,都是占全了的。
缓了一会儿,马素朴才把自己的计划给父母详细说了,掌柜的眼睛立即亮了:人到底是要读书明理的啊,要不是出门求学,哪个乡棒子能生出这种见识?哪怕你富比王侯,也不过是一个关起门来戥秤论金银的土财主。还没有具体实施,他已看见,家旗迎着朝阳冉冉升起,一家老少,面向家旗,齐声高唱家歌,那将是多么的气派,多么的鼓舞人心啊。远的不敢说,但我敢说,方圆百里,比我土地多的人家有,比我钱多的人家有,比我有脸面的人家也有,可唱着家歌升家旗的人家,我们马家是独一份。
在大年初一那个早晨,太阳比盼望的还要明丽许多,马家老小,主仆人等,齐聚大门外的铁旗杆下,昂首抬头,目视冉冉升起的家旗,引吭高歌。马素朴担当升旗手,一脸庄严,家旗逐次升高,在顶点时,一阵冷风适时刮来,家旗猎猎招展,不觉得,他已泪流满面。
马家的升降家旗制度坚持了二十年,在马素朴继任掌柜的十六年后的那个秋天,他降下了家旗。此时,马家的家旗已经迎风招展了五十年。在这五十年的岁月里,大清朝的龙旗降下后,马家的家旗照样迎风招展。民国的青天白日旗升起时,马家的家旗与青天白日旗一同迎风招展。洪宪皇帝的龙旗降下后,马家的家旗依然迎风招展。即使河对岸的新旗帜在迎风招展时,马家的家旗也在隔河迎风招展。如今,马素朴将祖业葬送完毕,马家辉煌的唯一见证便是这面家旗了,但是,马素朴决定要降下自家的家旗。
这一夜,马素朴无眠,他趴在炕头,抽了无数锅旱烟,又斜躺在炕头,抽了几次大烟。天亮时分,一向不善谋事更不善断事的马素朴,心中生出了一个毋庸置辩的决断。他和婆娘闹别扭很长时间了,他独住在书房,他不会洗衣做饭,不会做只要手脚齐全头脑清楚的人都会做的许多事情。他实在无法自理基本的生活,要不然,他会选择一个人关在书房过日子?他不愿见婆娘,不愿见家里的和外面的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独处,每天抽老旱烟,抽大烟,熬罐罐茶喝,烟瘾茶瘾过饱了,读书,写毛笔字。这么大的一孔窑洞,各种书摞得满满当当。很多书随他多年了,还没有读过,许多读过的书,还需要一遍遍读。他想不出读书为了什么,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读书就是读书么,还为什么,那么你说说,人活着为什么,人吃饭为什么,人种庄稼为什么,人拉屎为什么,什么事当要问起为什么时,这个事本身就没有什么了。他只是读书,读没有读过的书,读读过了还想再读一遍遍读下去的书。他不愿见到老婆,老婆为他抽大烟葬送了几乎全部的家产,曾经絮叨过他,他无法原谅她。他认为,一个为人妻的女人,生生死死都应当和自己的男人同心同德。当土改开始后,后沟村的樊家,原先占有土地只有马家的三成,但却在土改中,以大地主的身份被政府镇压了。而此时,马家的土地在马越权坚忍不拔地葬送下,只剩下了樊家的零头。马朴素的婆娘管不了儿子,她让他的老子管管儿子。但马素朴却只是散淡地撂一句:随他去吧!
交出多余的土地,全家生命无忧,他的这个一向被外人称为马白脸的婆娘,在樊家大掌柜一命呜呼时,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男人是那么的深谋远虑。他简直就是马家祖宗八代第一功臣,她在心里一遍遍的说:谁说我家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书和不读书就是不一样嘛。她给男人做了一顿饭,她拿出了看家本领,她想以实际行动表彰自己的男人,也有讨好和解的意思。她颠着那双解放脚,双手将饭碗递给男人,无限深情地说:娃他爹,吃饭吧。马素朴在看到樊家的下场后,被人数落多年而心中常常自感愧怍的头,在这一刻忽然高迈了,他也把自己当成了马家的第一功臣。他本来是戒不掉大烟瘾,受过一次假枪毙的惊吓,非但没有戒掉大烟瘾,反而使大烟瘾膨胀到了发狂的地步。此时,他却像那些恭维他的人说的那样,一心认定自己就是有先见之明,有洞穿历史世道烟云,前知千年后晓百年的见识。看着挂在书房里的孔圣画像,他油然生出,五百年出一个圣人,孔圣之后,中国几千年再没有出现过抵得上孔圣的圣人,如果说有,那就是我马素朴了。
马素朴就这样自我欣赏了一年多的时光,他继续抽旱烟,继续抽大烟,继续读书。政权在这里变更一年多了,除了土地的主人有了调整,除了政权改了名号,对于他,生活的基本格局并无变化。十五年前,他从刑场回来后,他命令马嗖嗖率领全村人在荒山沟里开辟了许多土地。这些土地是专门用来种植罂粟的,这些土地和土地上的收益全村公摊,他不用再卖地卖家产,分给他的大烟足够他享用了。土改后,有人说,你要是不把大烟种子带回来,自己不种大烟,就得继续卖地卖家产,这时候你恐怕就是贫下中农了,那多好的。那人叹息说,诸葛亮天下事无所不知,还是打了不少败仗,可见,世间没有全知全能的人。马素朴不高兴了,他说,你说的什么话,我早知道世事会变成今天的样子的,我只是不想当贫下中农,你看看贫下中农都是些什么人?穷人!我丢不起那人,丢不起老先人的脸,我接受富农成分,那是为了支持我娃的革命工作,换成别人当农会主席,他狗日的敢不给我定一个地主成分!
马素朴自高自傲了一年多,能说的大话说够了,该捞回的面子捞回了,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了。一夜的反复琢磨,他感觉到自家的旗帜该到主动降下来的时候了。自己不主动降旗,让别人来降旗,降下来的恐怕不只是旗了,像樊家掌柜那样人头落地是少不了的。因为什么,他说不出理由,但恍惚中,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当年枪毙他的枪口,而与他并排站着的待决犯人,是他的家人。这时,他想起了马越权。婆娘给他生出这么一个儿子,好像不是为了给他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而是专门给他生了一个死敌。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和他拗着来,什么事儿都跟他拗着来。他让儿子读书,儿子脖子一梗,说你读了一辈子书,除了学会抽大烟,还会做啥。他让儿子好好种庄稼,儿子脖子又一梗,说咋不见你种庄稼,你一把农活没做过,不是活得旺旺的嘛。好在他也不大管家事,这个家是婆娘的家,一切有婆娘打理,只要少不了我的饭吃,少不了我的衣穿,少不了我大烟旱烟,谁爱干啥干啥。马越权爱干革命,河那边是共产党,河这边是国民党,从十二三岁起,马越权就一直从这边给那边搜罗那边急缺的东西,包括村里的大烟土。
马白脸毕竟是富商赵怀远的女儿赵念佛。嫁给马素朴后,人都忘了她的本名,她也忘了,别人叫她马白脸,她就是马白脸,她的脸确实比她见到的女人的脸都要白。一个名门闺秀的主要标志,就是识大体明大理。嫁作马家妇,马家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话不要说起,哪怕是这样,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供她容身的鸡窝狗窝,娘家虽坐拥金银,但,那是娘家。一个女人,一个人,在“家”的面前,加上任何限制词,那就意味着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老家,那是曾经的家,娘家,那是爹娘兄弟的家,婆家是公公婆婆的家,只有“家”才是自己的家。她的家,就是这个让她进了家门就心急上火,然后,心急上火到现在的家。进这个家门时,田地山场一眼望不到边儿,牛羊数不清数儿,而她的丈夫又是远近闻名的才子,谁知,这一切都像是顽童用柴火棍儿搭起的玩具,或是给死人上坟时用纸扎起来的纸人纸马纸屋子,内里早被丈夫在北平上学时给掏空了。四年时间,卖的卖,赔的赔,而丈夫又差点挨了枪子儿。为了换回丈夫,婆家几乎倾家荡产,娘家几乎倾家荡产,如今只留下这么一个活死人一般的丈夫,和一年四季野在外面的长子。
也罢,也罢,丈夫的命是用无数的金银宝贝和大块的良田换回来的。如果用这些财产统一兑换成黄金,那么至少可以打制一个与丈夫同样型号的金人了。也罢,也罢,这说明,人家的命就值这个数儿,权当人家就是金子打制的,咱就把人家当金人待承吧。后沟村樊家因为土地财产多,被镇压了。娘家爹妈自从不惜血本救回女婿后,一病不起,娘家哥拼尽全力,再也没有恢复家业。她一直觉得她亏欠娘家太多,她从来没有回过娘家,她无脸回去。她没有过多埋怨丈夫,她一直觉得,娘家的衰落,婆家的破败,都是因为她,她是一个败家的女人,败了娘家,败了婆家。而当土改时,马家却因此逃过一劫,只是公公婆婆早下世了,让自己的丈夫气死了。如果他们活着,她会理直气壮地给他们说:是我的男人救了马家!可惜,她的理直气壮的话永远无法让最应该听的人听了,而她只好听丈夫理直气壮的话了:我是咱家祖宗八代第一功臣!功臣就功臣吧,功臣也好,奸臣也好,都是自己的男人。前几天,十多年没有来往过的娘家哥忽然来了,他说,西峰原来和咱家差不多的所有富户,有的被镇压了,留下的还在关押着,家产全部被没收了。而咱家只划了一个工商小业主成分,属于团结对象,他还当上了工商联理事。
马白脸的娘家哥名叫赵念祖,哥念祖,妹念佛,他们只有兄妹俩。赵怀远给儿女取名的意思是,儿子念祖,祖先香火绵绵不绝,女儿念佛,良善人家有余庆。他准备让接着出生的儿女一路念经念书念金念银念下去的。念佛出生,婆娘的肚皮再也不念了。他没有像别的富户那样,大姨太二姨太三姨太一路姨太生命不息姨太不止,他坚决不纳小。多少朋友劝说,包括自己的发妻劝说,他都不动心。他坚定地认为,一个男人要成就事业,要成就家业,就得上面管好自己的嘴头子,口舌会惹出天祸的。下面管好自己的毬头子,一根二两重的肉条儿,把万里锦绣江山都可压垮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弱不禁风的百姓人家。赵怀远接过父亲的算盘,一步一个脚印,苦心经营,事必躬亲,跻身地头上的大户之列,而他又亲自给女儿说定一门乘龙快婿。他的想法是,家产是什么,钱财如流水,既然是可以流动的,从别处流入自家,也可从自家流入别处。而念到脑子里的书,永远属于自己。而从古以来,天下永远是读书人的天下,打天下靠武人,坐天下从来都是文人。他没有奢望女婿做多大的官儿,但女婿装进脑子的书,也抵得了万贯金银千顷良田的。何况,这是亲家的长子,亲家的家业并不比他逊色。一桩绝配婚姻,还没等着赵大掌柜得意,他耳朵听到的却是大厦倾塌的声音,亲眼看到的是亲家的房塌屋倒。为了女儿,他不得不施以援手,而他再一次听到的是自家房塌屋倒金银流水的声音,赵大掌柜含恨而去。赵念祖对妹妹妹夫的怨恨,等同对日本鬼子的怨恨。日本鬼子打到西北,把一颗炸弹撂到了赵家一个小杂货铺旁边,而妹妹妹夫也炸塌了赵家的整个基业。父亲死了,母亲接着死了,赵念祖满腔的愤怒实在无由发泄,他写了一封绝交信,派人送到员外村。言称妹妹妹夫两口子与他赵念祖有杀父之仇弑母之恨毁家之怨,此生永不相见,除非刀枪相见。
娘家哥可以说出绝情话来,做出绝情事来,也不能怪他。他不是圣贤,落在谁头上,谁都不会给你唱歌跳舞。有理不打上门客,兄妹毕竟是兄妹,多年的怨恨在一声妹妹一声哥哥中,风走云飞。马白脸赶紧给娘家哥冲了一杯酽酽的茶。马素朴看见娃他舅来了,躲在书房里不出来。他不是害怕,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当了十几年的活死人了,死活对他没有多大区别。他感到亏心。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亏心。毕竟是在良善人家长大的,毕竟在北平读了四年书,毕竟曾经是意气风发胸怀人生使命的热血青年,一场假枪毙,摧毁的只是他的志气,大烟熏黑的只是他的脸面,他的做人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他的日常言行其实和他的内心是错位的,他用他那乖张的强词夺理的言行,掩饰他内心的羞愧和不安,他知道他的罪孽有多深重,但他必须维护自己的脸面。要知道,他曾经是多么有脸面的人啊。当一个人的脸面在年少时就被人供在神位,即便沦落为鬼,他也要把自己当神对待的。他不知道娃他舅猛乍乍地来干什么,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近一年,他看惯了大厦倾塌的场景,听惯了大厦倾塌的声音,像娃他舅这样的家庭,虽然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空屋子倒塌也比鸡窝倒塌的阵势要大得多。
果然,马素朴听到了倒塌声,声音从婆娘兄妹所在的窑洞传来,是那种破碎的,尖利的,稀里哗啦的声音,接着,听到了婆娘那穿云裂帛的嚎哭声。在他的印象中,婆娘自从嫁过来后,只有在听到娘家爹妈去世的消息时哭过,在公婆去世时哭过,都不是嚎哭,而是吞声饮泣。此外,无论遇到什么悲伤的事情,她最多只是默默地流几滴眼泪,然后,一手挥去并不丰沛的泪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此时,家里最大的灾难,最难过的坎儿都跨过来了,她哭什么,难道是娃他舅来找妹妹的难堪的?哼!是你的妹妹不错,但你别忘了,那是我的婆娘,是马素朴的婆娘。我们两口子哪怕抹脖子上吊呢,那是我们两口子的事情,轮得着你来欺负我的婆娘!这一刻,马素朴心火大发,一个丈夫的责任尊严霎时从遥远处蹦跳而来,一头扎进他的意识中。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男人的身份火冒三丈。他左手抓起那杆铜头铁杆玛瑙嘴儿的旱烟枪,右手抓起那杆铁头铜杆老藤根雕的大烟枪,三脚并做两步,奔到婆娘所在的窑洞门口,左手高举旱烟枪,右手高举大烟枪,以志士赴国难的气概,大喝一声:
“何方匪类,敢欺负我家娘子,马家岂无男儿耶!”
马素朴大吼一声,手舞两杆烟枪,直奔赵念祖。赵念祖正沉浸在对妹妹的歉疚和深深的自责当中,猛听得一声呐喊,抬眼看,恍惚中,只见一条汉子手舞双枪,恰似梁山好汉李逵挥舞的两把板斧,又似另一好汉董平手中的双枪,火辣辣直奔他而来。定睛看,居然是他的妹夫,破败了自家,破败了岳丈家,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又毁了妹妹一生的活死人!在他的想象中,那个活死人,大概已经死了,没死,也是一个活死人,乍然看见,他不但没死,身上没了一丝活死人气象,倒像一个沙场英雄,至少也是一个街头混混。他痴呆呆地望着妹夫,一时忘了躲避,更忘了反击,眼睁睁看着两杆锃光瓦亮的家伙朝头顶招呼下来。马白脸只顾了向娘家哥发泄自己累积多年的孤愤,听到喝喊,看见一个火爆爆的汉子不由分说行凶,一时还没有和自家男人对上号,心说哪来的野汉子野腔野调野天野地?当她终于看清那是自己的男人,而自家的男人手舞家伙,已经快要砸在娘家哥的头顶了,内心深处顿时涌上一股暖流。激动,自豪,千年的冤百年的恨,在那一瞬,化为排山倒海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堵塞她心灵窗户多年的淤泥。这是我男人,我的男人是男人,不是活死人!她一窜而起,双手将马素朴拦腰抱住。常年抽大烟抽旱烟,从来又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马素朴,一番心急上火已让他喘气不匀。从一孔窑洞奔到另一孔窑洞,二三十步的路程已让他腰腿虚怯,手舞两杆并不轻松的烟枪,已让他手臂虚飘,鼓起全部勇气的冲杀,已让他的精力消耗殆尽。马白脸并不费力地控制了马素朴。而马素朴意犹未尽,几番挣扎后,无奈余勇可贾而心无余力,只好用剩下的力气嘶喊:
“不不……要……拦拦……我……妻辱……夫死……有何……惧惧……哉!”
马白脸像搂抱儿子那样,大张双臂,将马素朴圈在怀里。马素朴气力耗尽,不再挣扎,蜷缩在婆娘的怀里。那团熟悉的,然而又生疏已久的气味,霎时把他的心淹了。赵念祖终于脑筋转过弯了,想起刚才的一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随即,他一心的释然,一脸的灿然。有这样男儿意气犹存的妹夫,他对妹妹的歉疚得到了暂时的缓解。马白脸刚才的反应过于迅捷,而男人给她带来的欣喜又太过突然,太过离奇,此时,她已腰酸腿软头晕目眩。这是我的男人吗,这是我的男人,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男孩!这个拯救了自家,又拯救了娘家的男人,我的男人!她温情款款地搂抱着自己的男人,骄傲地看着娘家哥,她终于可以在娘家人面前抬起头了。
刚才,听到娘家哥给她讲起娘家的情况,而娘家和自家的遭遇何其相似,如果说,由于自家丈夫的不学好从而获得了拯救,那么,娘家逃脱大难的功劳也该算在自家丈夫的头上。一作这样想,她看见娘家哥正双手捧着茶杯在嗞嗞地往嘴里灌,积聚太久的怨恨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一跃起身,劈手夺过茶杯,双手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地上,她一心怨愤,一脸热泪,叫道:
“哥,我家男人毁了你的家业,气死了爹娘,可是,也给爹娘留下了上坟的人。我们两清了,我家的茶你不要喝了,我家也没有饭给你吃,我们谁不欠谁的,你走吧!”
赵念祖理解妹妹的心情,他就是专程来抚慰妹妹受伤的心灵的。而在他遭遇攻击的要紧时刻,又是妹妹挺身相救,可见,亲不见怪,亲兄妹在任何时候都是亲兄妹啊。惊吓过后,他是要怀着谦卑的态度,愧怍的心情,接受妹妹妹夫的数落的。泪眼模糊中,他看见的却是妹妹娇羞的笑脸。那是少女时的脸啊,那是一张只有给亲哥哥才绽放的脸,这张脸,他看了十几年,温暖了十几年,甜蜜了十几年,得意了十几年,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这张脸忽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那么的彻底,如同他沦落的家业,任他费尽心机拼尽全力,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马白脸一把将丈夫从自己的怀里提溜出来,又推他一把,高声大气说:
“不学好的,你带哥去书房喝茶说话,我给你们擀臊子面吃!”
此时,马素朴还没有解除对赵念祖的敌意,他缓出了一点精神,挣扎说:
“凭……凭什么……给他吃……吃臊子面?他……他还……还敢……欺负……你,哼!”
马白脸伸手在马素朴脸颊上轻轻一掐,羞红了脸,笑说:
“呆子!”
马素朴仍不服气,赵念祖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
“那是我亲妹妹,唯一的妹妹,我能欺负吗?走,给人连茶都不喝,这是你马家的待客之礼么!”
“哼,以前是你的妹妹,现在是我的婆娘!”
赵念祖不管马素朴的强辩挣扎,一手扯住,去了书房。
从这以后,马素朴两口子的关系有了改善,马素朴对马白脸表面上还是那样,待理不理的,重要的是马白脸彻底改变了对自家男人的看法。以前如果说是因为无奈而容忍,是因为脸面而维护,有了这一次的勇敢呵护,马素朴在她的心目中神圣起来。他不仅是一个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智者,而且还是一个在危难中挺身护妻的仁者勇者。马素朴是把对婆娘态度的改变体现在实际行动中的。儿子给西征大军支前了,两个小儿子又不在眼前,家中再无他人,而半生自信到唯我独尊刚愎自用地步,却又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更无处理日常事务能力和经验的马素朴,此时,一件有关家族前途命运的决断,却急需与人商讨。而所有的人都不适合参与对这件事情的决策。其实,他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断,他的与人商讨,只不过是为了用别人的话来证明自己决策的无比英明罢了。于是,马白脸第一次获得了与丈夫平等对话交流的资格。马素朴将头从书房门里伸出去半截,朝婆娘居住的窑洞漫无目标地喊了一声:
“来——”
“来了唉——”
像臣工得到了皇上的召唤,马白脸欢快地应着,一双解放脚将硬土敲得嘀嘀嘟嘟一阵响。到了书房门口,却无法确定是否男人在叫她。她停下脚步,细细思量,刚才真的是男人的喊声,家中再无别人,只能是喊她。但,既然是喊她,她应声就出来了,怎么不见了人影。这时,她听见男人在书房内又喊道:
“你不快些来,要等八抬大轿抬你吗?”
原来,马素朴喊毕,伸出门外的半张脸嗖地缩进书房了,劳累丈夫喊了第二遍。马白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的丈夫可不是随便给谁把一句话说两遍的人。她缩头缩脑溜进书房,如果被丈夫数落几句,她觉得是应当的。错在她,而从今往后,家中如果出现什么处理不当的是事情,她都愿意承担罪责,她认定,丈夫以一己之力,同时让娘家和婆家逃脱灭顶之灾,丈夫哪怕犯了天大的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就像过去那些保驾功臣,皇上还给颁发免死证呢。丈夫应该在自家和娘家各获一张免责证,这才显得天地良心善有善报呢。马素朴并没有数落婆娘,而是相当谦和地说:
“晚上,你给咱们绣一面旗,要和家旗一模一样。”
“绣旗干啥吗?”本来,丈夫说什么便是什么,只管照着做就是了,问为什么本身便是不该当的,一不留神,她问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她准备接受一场理所当然的数落。但,马素朴仍然谦和地说:
“问那么多干什么,自古后宫不可干政,家国大事,也是女流之辈可以问的?”
“嗯,我这就去。”马白脸遇赦似的落荒而去。
马家的家旗是壬寅虎年九月二十悬挂起来的,换算成公历就是一九○二年十月二十一日。朝廷前一天颁发了奖旗,马家连日常生活中必须要推算的黄道吉日都没有找阴阳看一看。一个月前,他们风闻有一面奖旗要颁下来的,就赶紧找设在百里外的一家新式工艺铸铁厂打制旗杆,成型后,立即雇佣一辆四驾马车搬运到十里外大路的尽头。然后,马老掌柜亲自带着一干强壮伙计,抬拉扯拽,四个人累得虚脱了,三个人累得回到家里整整昏睡三天才缓过劲来,还是如期把这个笨家伙弄回来了。旗墩早已凿成搬回家里,那是一方完整的麻条石,足有一头犍牛大小。早已量好了尺寸,将旗杆竖起来,插进石孔,倒没有费什么事儿,用皮绳拴住旗杆,几十个壮小伙同时用力,铁旗杆就稳稳竖那儿了。
马嗖嗖那时只有十一岁,平日里就是一只小猴子,随便抓住一棵树干,无论树干有多么高大,树干无论多么光滑,嗖嗖就上去了,因此没有人叫他的本名,他的本名早让人忘记了。他忘记了,他的父母忘记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大家都叫他:马嗖嗖。他为这个名字而自豪。有这一门精绝的爬高手艺,他赢来伙伴们的无限艳羡和崇拜,大人却为他的这个本事头疼,乃至厌恶愤恨。谁家的青果在他那里都是不设防的,比吃自家的还方便,一眼错过,他已经在树梢上了。招摇在树梢上的青果往往是最好吃熟得最透的,他不是为了自己馋嘴。他如果是一个自私的孩子,那没有问题,放开让你吃,你又能吃多少。漫山遍野都是果树,山里是野果,房前屋后是各家栽种的,他当然不会去吃野果。野果其实比家果还好吃,再好吃,又有什么意思。人应该凭本事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那东西吃进嘴里才香甜,才有成就感,哪怕李子刚落花成果,酸涩无法下咽时,只要主人家看护得紧,说明这个东西金贵,我就要想办法吃到。吃进嘴里,那种感觉比吃现成的已经熟透的李子好多了。男儿生世,理当建功立业,理当凭本事生活,好东西不能独享,再好吃的东西,你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吃又有什么好味道,必须大家同享,不好吃的东西都好吃了。每次偷吃青果时,他的身后都跟着一帮子比他大几岁或小几岁的男娃女娃。他不让他们冒风险,他让他们躲在足够安全的地方,他从树上摘下果子,脱下自己的褂子,有时候,跟随的娃娃多了,他还顺便脱下自己的裤子,褂子一包,裤子一包,他怀抱两包青果,溜到娃娃们藏身的地方,一并抖在地上,高声大气说:
“吃吧,都吃,能吃多少管饱吃,没有吃够,好说,有我哩。”
马嗖嗖并不和大家一同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站在一旁,头颅高迈,目视远方,神情凝重,心事浩茫连广宇。伙伴们有请他一同吃果子的,他一脸深沉,摇头晃脑说:
“解衣衣人推食食人,斯君子矣!”
这是他在马老太爷书房门前玩耍时,偶尔听到的一句话,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从马老太爷说这句话时的头部动作和面部表情,他判断出,这绝对是一句只有大人物才配说的话。每次,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伙伴们立即对他肃然起敬。一个也想获得大家崇拜的伙伴,觉得大家崇拜马嗖嗖,不完全是他拥有超绝的上树偷青果的本领,还因为他能一脸庄严地说出这句话来。伙伴想,上树的本领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出来的,说这句话却不难,在无人的地方,伙伴反复练习,终于他觉得可以拿出来了。他没有奢望能够得到马嗖嗖得到的那样的崇拜,他想能够得到伙伴的重视就心满意足了。一次大家都在尽情享受马嗖嗖劳动成果,而马嗖嗖还没到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伙伴率先站起来,站到大家都能看得见的地点,一脸深沉摇头晃脑说了这么一句。马嗖嗖当即惊诧莫名,随即火冒三丈,嘴里都塞满了青果的伙伴见状,惊诧过后,便是怒火万丈,他们决不能容许一句神圣的带有教义尊严的话从另外一张嘴里说出来,那是对权威的一种挑战,是一种公开的破坏规则的亵渎行为,不知是谁首先吐掉嘴里的果肉,呐喊一声:
“捶!捶狗日的!”
伙伴们在同一时间同时吐掉嘴里的果肉,异口同声呐喊:
“捶!捶狗日的!”
大家呼啸而上,拳脚齐下,纷纷扰扰,眼看把那个不知轻重口出狂言的家伙打得全身冒烟,站在一旁遥望远天远地的马嗖嗖,头颅又摇晃了几轮,接着一段话儿,从遥远幽深处飒飒而来: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亢龙有悔,群龙无首,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伙伴们就此收手,他们并不知道马嗖嗖说的是什么。有人曾虚心向马嗖嗖讨教,马嗖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话,这是马老爷常说的话。马嗖嗖的实话实说,被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谦虚,这是深不可测,这是高不可攀。所有大人物,所有高人,之所以是大人物,之所以是高人,都在于他们说出的话别人不懂。大伙捶那个不识趣儿的家伙的行动,马嗖嗖绝对没有做过明确的指示,也无任何暗示,这是大家从心底,从理念,从意识深处爆发的自觉行动。
马嗖嗖的卓越本领,在日常生活中,还流于小孩间的玩闹,登不了大雅之堂,更多的时候,被身居大雅之堂,或自命为大雅之人不屑和斥责,为此,马嗖嗖没有少挨他爹的暴捶。他爹是那种被人称为二杆子的人,随马家民团出征打仗时,不顾死活,一仗下来,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比他砍的人头更多。捶起自己的儿子来,也没有另外一个爹比他更舍得下手。马嗖嗖在一次次被暴捶中,上树的本领直线上升,每当干了坏事,当他爹生出捶他的意思还没有转化为行动时,他的实际行动已经开始了。他就近三脚两手,就爬到树梢了,等他爹终于将捶他的意思转化为行动时,他已经在树梢招摇了。他爹是一个永远的胜利者,除了在主人一家人面前,和主管他的大伙计面前,他把自己摆在绝对服从的地位外,在所有人面前,同伴,朋友,敌人,他都是一个自视甚高不服输的人。对自己的儿子竟然束手无策,这让他的一切英雄行为都付诸东流了。连自己的儿子都治不了,怎么好意思让主人家另眼相看?他奔到树下,仰望高高在上的儿子,万分严肃地命令道:
“下来!狗日的下来!狗日的给老子下来!”
“下来干啥嘛,树上挺好的,站得高看得远!”马嗖嗖的理由无可挑剔。
“下来!狗日的下来!下来让老子捶你!”
“爹,捶人不好,挨捶的人难受,捶人的人还得费力气呢,力气又不是白来的。”
“老子有的是力气,老子的力气用不完,下来,狗日的下来!”嗖嗖爹揎拳捋袖说。
“爹,力气留下给老爷家干活吧,给老爷家的活儿干好了,能得到粮食,还有银子。捶我出多大的力气,我都没钱给你,划不着,我说。”
嗖嗖爹举头想一想,儿子说得在理,觉得儿子是一个懂道理也讲道理的娃娃,这个懂道理也讲道理的娃娃是我做出来的货,有这样的儿子,当老子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下一次儿子干了坏事,嗖嗖爹又把儿子懂道理讲道理的事儿忘了,第一反应还是要捶儿子,嗖嗖不等他爹生出捶他的意思,提前已经在树上了。父子俩在这样的角逐中,马嗖嗖爬高的本领炉火纯青。
香案摆上来,马老太爷亲手焚香礼拜毕,家人站在前排,按辈分列序,下人站在后排,以辈分和在主人那里的脸面大小列序,马老太爷双手捧出一面旗来,站在旗杆下,目视插入云天的旗杆头儿,回头说:
“嗖嗖,来!”
马嗖嗖明白老太爷的意思,从最后排的人群中一窜而出,在大家还没有错过眼时,他已躬身站在老太爷面前了。老太爷双手将旗子递给他。马嗖嗖懂得事情的重大,他没有像平时爬树那样手脚并用,而是双手稳稳地万分虔敬地捧着旗面,双脚一蹦,紧紧夹住滑溜溜的铁旗杆,利用腰部力量,一纵,上窜一截,一直窜到旗杆顶部。一手将旗面张开,腾出一手,将细棕绳从腰间解下来,穿过预先留出的纽扣。一阵风适时刮来,旗面便迎风招展了。
马嗖嗖的绝技惊倒了所有的人,主人,下人,还有马嗖嗖他爹。马嗖嗖的绝技还没有亮完。下来时,双手已经无事可做了,他却依然让双手闲着,他张开两臂,仰面躺下,只靠两腿力量夹住铁旗杆。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哧溜就滑下来了。马老太爷淡然说:
“你跟着我跑腿儿吧。”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嗖嗖爹更是被惊得闭上了眼睛。他熬了半辈子,粗活细活提头搏命的活儿,他以为他是整个马家下人干得最多的,最出色,最全面的。其实,包括主人,都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比。只是他不可与主人比,主人一把活不干也是主人,主人哪怕干一件砸两件,那也是主人。下人只能跟下人比,如此,他才得到了管理主人山场的差事。他觉得主人对他的任用一千个一万个都是知人善任,一个下人能够获得这么大的信任,能够做这样体面的事情,那已经是下人在主人那里所得待遇的极限。再还有别的想法,主人不敲你的脚踝骨,你该每天主动敲自己几下的。没想到,一个看见别的小娃吃奶便情不自禁流口水的吃屎娃娃,猛可间就与老太爷相守相伴了。要知道,哪怕是大管家,哪怕是老太太,哪怕是哪个老爷,少爷小姐,偶尔获准在书房地上站一站,那都是红光满面的荣耀。而获得这个特殊荣耀的是却是自己的娃,那个他多次下决心要捶扁捶烂捶死的不学好不成材的亲生儿子。嗖嗖爹当即羞惭满面,老太爷此举不是分明向人表明,我勇敢超于常人,而愚蠢也超于常人。我多亏只管了不会说话的山场,要是管人,不知道会让多少高人奇人老死篱下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人和人真是比不得,我只能看见儿子的缺点,而老太爷看见的却是人的优点。儿子的缺点,属于这个年龄段男娃身上普遍的缺点。儿子的优点,不但这个年龄段的男孩身上不具备,成年男人谁又见过谁有呢。为什么人家是老太爷,是主人,这就是了。单凭这一点,我就该当下人,主人给我的待遇是高了而不是低了。
挂旗仪式一结束,嗖嗖爹就把自己的意思给老管家说了,他说的真诚,他的理由是,他的儿子跟了老太爷,他再管着这么大的事儿。好事不能让他们父子占全了,老太爷应该恩施众人,这样才能鼓舞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排除万难,光耀门庭。老管家只得把他的意思转达给马老太爷,马老太爷呷了口茶,叹息良久,徐徐说:
“斯父斯子,父父子子,若无斯父,必无斯子,斯是矣。”
嗖嗖爹的活路有了变动,出任民团副团总,团总是老太爷的儿子老爷。而老爷是一个天生的甩手掌柜,他的英年早逝,据说与他的极端懒惰有关。而他的早逝,又促进了马家掌门人的快速变更。少爷接任掌柜时,还是个少年,因而导致了马嗖嗖与他年纪相仿,但习惯上的辈分却高于他,他在自己的娃马素朴面前说马嗖嗖时,不得不加上一个头衔:他大爷。
马家的家旗是马嗖嗖亲手挂上旗杆的。在老太爷老爷在世时,这面家旗是挂在那里不动的。到了掌柜的掌家,少掌柜马素朴在学校为家旗谱写了家歌,寒假又确定了升降旗仪式后,马家的家旗便每天日出而升日落而降。马嗖嗖的绝技,在三十年后,当他已经是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时,终于再一次获得了施展的机会。自从他跟了老太爷后,他不再施展绝技,不是没有机会,是他不愿意施展了。他说,我的本事是升了旗的,除非有比升旗还重要的事情才可用的,随便用了,岂不成了拿金弹子打麻雀的二杆子货!
三十年后的那个正月初一,员外村的人在无比的兴奋中,在寒风中,伫立旗杆下,翘首期盼再一次见识马嗖嗖的绝技。当年,见过马嗖嗖绝技的许多人已经做了古人,有的是老死的,比如马老太爷。有的是早死的,比如马老爷。有的是横死的,比如嗖嗖他爹,就是在和革命党打仗时中弹而死的。现如今全村至少有一半人,只听说过马嗖嗖的绝技,但从无一眼之幸。因为看不到,只能听说,越听说,越玄妙。在那次升旗仪式以后出生的人,听到的是,马嗖嗖身体在离旗杆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凭空可以飞到旗杆顶上。这些年轻人据此推断,马嗖嗖至少能飞两丈远三丈高,而他们见过的所有公鸡母鸡,都是没有这么优越的飞行本领的。
亲眼观看一次马嗖嗖的飞行本领,成为员外村年青一代心中的梦想,但,每当他们提出这个要求时,马嗖嗖都会眼睛一瞪,说
“去,让你爹把你打死,你也会飞的。”
谁愿意让人打死呢,让别人打死,那滋味不好受,让自己的亲爹打死,那滋味比让别人打死,一定好受不到哪去。说不动马嗖嗖,他们便变着法儿哄马嗖嗖高兴,他们心想,人人都爱端顺气碗,身怀惊世绝技的马嗖嗖也不例外。这一点,他们判断得不错,可是,马嗖嗖哪怕在高兴得云里雾里时,只要谁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就不高兴了。这毕竟是一个村庄一代人的梦想啊,一代人的梦想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他们想从马素朴那儿找到突破口。他们发现,马嗖嗖娇惯马素朴的本领也算得上无与伦比了,他每天领着马素朴去上学,早上背着去,黄昏再赶到学校背着回来。马素朴一步路都不愿走,偶尔愿意走路了,马嗖嗖却不让他走,非要将他背上,扛在肩膀上。山路上如此,平路上如此,马素朴都年满十岁了,只要不在学堂,就一定在马嗖嗖的肩膀上或背上。他们无端地想,只要是马素朴的意思,别说爬旗杆了,哪怕是要他的头,马嗖嗖都会不假思索答应的。他们终于逮住了一次马嗖嗖不在场的机会,把这个想法给马素朴说了,马素朴立正站定,让他们排成一字队形,伸出一根指头,将他们点了一遍,然后字斟句酌说:
“你们都该让你们的爹打死!”
后来,马素朴把这件事给马嗖嗖说了,马嗖嗖一把将马素朴搂进怀里,哽咽失声。他对少主人投入的心血没有白费,小小年纪的少主人懂得他的心思,理解他的坚守,他不是不想给大家展露绝技,他天天时时刻刻都想爬树,他一直在树上,他梦中的所有场景都离不开树。可是,不能再爬树了,上树翻墙那是小娃娃的行为,我已经是大人了,是这个大家庭中,除了主人家的男女老幼,他就是最大的大人了,大人能做娃娃的事情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名不正言不顺,己身不正,何以正人,这些都是老太爷反复吟诵,他亲耳聆听过的。现如今,老太爷的所有吟诵,只有他的一双耳朵有幸聆听了,听过老太爷吟诵的耳朵,就应该和没有听过,或偶尔听过的耳朵不一样。你还像顽童那样玩闹,岂不是辜负了你的耳朵,岂不是显得圣贤教化在你的身上不起作用?虽然,老太爷不是吟诵给他听的,也许,老太爷会认为你的耳朵只不过是像耳朵那样的两个摆设,根本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老太爷这样认为是完全正确的,老太爷认为的事情都是完全正确的。但作为自己,作为一个老太爷的身边人,却万万不能这样认为,装都要装出一个听懂的样子,在实际行动中,一定要时时刻刻体现出你是听过老太爷吟诵圣贤文章的人。
一念生出,马嗖嗖一口气坚守了三十年。全家人听了马素朴的设想,都一心认定,自家儿郎是方圆百里最有出息的。那么,他的所有的设想,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最有见识,最有出息的。马家人向来讲究耕读传家诗书教化,但却从来不主张唱歌,也反感唱歌,从祖辈那里,便一心认定,唱歌是下里巴人的行为,所有唱歌的人都是下九流。唱出的所有歌都是淫词滥调,都是谑词浪语,都是靡靡之音,都是诲淫诲盗,都是与圣贤的风俗教化唱反调的。主人自然都要模范遵守家教的,一个家族的文化传承,就是一代代人自觉地传承模范地遵守,代代累积形成的。自觉的下人,嘴实在痒了,非唱歌不足以止痒,不唱歌就会被痒疯了痒死了,他们宁愿自抽嘴巴。在无人的地方独自跑圈儿,直到把嘴巴抽得疼痛压过了痒,而以此止痒,以枯燥的跑圈,跑得神经麻木,觉不出痒,而止痒,也不会轻易一展歌喉,惹主人不高兴。有些不自觉的,把自己的锦绣前程当土坷垃撂着玩的,胸无大志的,没羞没臊的,没皮没脸的下人,躲在无人处,比如在远些的山场放羊放牲口时,比如在山里打柴时,比如下深沟挑水时,嘴实在痒了,或嘴压根就不算痒,他们也唱歌。他们唱的歌是酸曲。有的稍微酸一些,有些一句唱出,直接酸倒了牙花子。无非哥哥呀妹妹呀,亲亲呀爱爱呀,想得受不了啦,黑天半夜翻山越岭呀,狼吃狗咬都不怕啦,爹打娘骂都要跟着走啦,如何等情的。说也怪了,马素朴还在吃奶时,偶尔听到谁远远地吼这么一嗓子,就会停了吃奶,一双小耳朵支棱起来。会说话会走路后,偶尔听到谁远远地吼这么一嗓子,便会把手中正玩得有趣的东西当即撂掉,会把嘴里正在吃的哪怕再好吃的东西吐出来,伸出一双小手,朝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呜呜咋咋地喊:要,要,要嘛!他以为歌声是什么可以拿来拿去的东西呢。他的这种行为让全家主仆上下如丧考妣如临大敌。那时,老太爷已驾鹤西去多年,老爷也魂归道山了,掌柜的掌家不久,马嗖嗖已升任马家的总统。
马家原来的这个职位叫总管,掌柜的掌家后,觉得这个名号不够响亮,便改为总统。嗖嗖总统大权在握,而马素朴是当下马家唯一的男娃,是马家的未来,是一门良贱的希望,是马家一切利益的总汇,他要是出了问题,那么,所有人的所有工作,都将无意义。而他是总统,权利和责任从来都是对等的,泰山一般的重担压在了马嗖嗖身上。如何能够做到既不泯灭少主子的天性,违背少主子的意愿,又能兼顾马家的根本利益,而两全其美?他苦思良策,把下人的嘴巴封起来?显然不可能,有这个雄心,技术问题无法解决;让那些止不住嘴痒的下人远离少主子?技术上没有问题,可是,远离了,谁干活儿?有些活儿离家远,更多的活儿就在家门口。采取罚粮罚款措施?给下人的所有工钱粮食都在他的手中握着,做到这一点是很容易的,但罚粮罚款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却心中无数。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在老太爷的书房服务多年,他从老太爷的念叨中,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啦,什么堵江河易防口舌难啦,什么三寸之舌力取百万虎贲啦,什么唇枪舌剑一言九鼎一言杀人一言活人啦,等等,他虽不大懂得其中的微言大义,但,说的都是,人的口舌多么难以防备,又多么厉害的意思。当然,更不能用棉花把少主人的耳朵塞住,防住了少主人听别人吼酸曲,也就意味着,少主人也听不到圣贤书和做人行事规范的教诲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老太爷在世时,每当有繁难事务一时苦无良策时,都会在书房地上转圈儿,一边倒腾着脚步,一边嘴里念念叨叨。脚步倒腾得频率越快,说明心中的波澜越是起伏,每当此时,马嗖嗖急得抓耳挠腮心乱如麻。他恨自己作为老太爷的身边人,却不能为老太爷分忧,更不能为老太爷出一谋画一策。最难最难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老太爷为什么事情如此作难。他又不能主动说,老太爷,你老人家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给我说吧!那成什么话了,老太爷都犯难的事情给你说,你比老太爷还高明?要死呀你!他只能在心底深处暗暗替老太爷着急上火,“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他牢牢地记住了老太爷反复念叨的这句话。后来,他担任总统后,繁难的事情天天有,时时刻刻有,他在思谋对策时,也一遍遍念叨这句话。他只能在内心念叨,决不能像老太爷那样念出声儿来。老太爷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竟敢说老太爷说过的话,你把自己当成老太爷了?要死呀你,死都没地方死的!
马嗖嗖毕竟是马嗖嗖,总统不是白当的,连这么一个单纯的问题都“如之奈何”了,岂不成吃白食的了。人说我是吃白食的,哪怕说是吃屎的,是难听点,都不是最要紧的,千万不能因为我,让人说老太爷看人走眼了。不能让人说老爷把家族大事托付给了无能的人,更不能让人说,掌柜的到底眼窝浅,给这么一个不成材的担任了这么重要职务而名号又和政府首脑一样的人。马嗖嗖经过无数次的“如之奈何”后,终于思得一招奇谋:他从书房深处搜寻出了一堆春宫图,他要用这些好看的画儿吸引马素朴的注意力,以阻挡酸曲对他的侵袭。
书房自老太爷下世后,老爷不爱读书,只是马家核心权力的象征。老爷每天晚饭后,进书房只是听一次管家对一天要务的汇报,然后,摆摆手,管家后退出去了。随后他也甩胳膊扬手,去了他喜欢去的地方。好在,他很快就死了。掌柜的每天在书房要待不算很短时间的,不过,他跟书没有多大关系。他也爱翻老先人留下的堆积如山的书籍,那只是随便翻翻,只是像家人表示,耕读是马家的传统,主要是给大家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马嗖嗖想起当年他陪伴老太爷读书,在夜深人静时,老太爷便要从一副用名贵木头打制的书柜深处,掏出一堆色彩斑斓的书籍,昏暗的豆油灯下,老太爷花白的头颅频频地晃动着,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秋江独钓,头颅在晃动,辫梢在舞蹈,面部色彩更是春夏秋冬眨眼便是一季岁月更替。他很想知道老太爷读的是什么书,但,那时年纪尚小的马嗖嗖,就是一个做事有严格原则的人,主人让他做的事,他不遗余力做好,主人不让他做的事,哪怕谁悬赏世间最好吃最好玩最值钱的东西在那里,他也绝对不去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听,他只希望老太爷能像读别的书那样读出声来,可老太爷并没有读出声儿来的意思,他只是蠕动着嘴唇,那两片嘴唇,时而如大风中的枯叶沙沙有声,时而如霜冻下的嫩叶灰暗颓败。他受到老太爷的感染,自己的两片嘴唇,也禁不住,时而唼喋有声,时而冰冷如铁。
老太爷直到驾鹤西去,始终都没有让马嗖嗖看一眼他看的这类色彩艳丽的书。而他在读别的书时,偶尔有了兴致,会向他招招手。他快步走到跟前,俯下身去,老太爷会伸出一根指头敲打着某一段文字,使劲摇晃着头颅,浩叹说:说得多好啊,惜乎圣贤远去,惜乎今无圣贤!书中到底写的是什么,老太爷并不明说,而在马嗖嗖看来,一片七长八短的字腿腿儿,躺在那里伸头探脑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然而,他还是立即做出充分理解了老太爷心情,也充分理解圣贤微言大义的神态。随老太爷摇头晃脑而心有千千结,随老太爷的浩叹而目光深幽直入宇宙茫茫。老太爷故去后,马嗖嗖再也没有动过老太爷用过的东西,一屋子书就像看得见的老太爷活着的形体和死了的魂魄。而老太爷的形体和魂魄只有老太爷的亲生儿女动得,任何别人要是敢于触摸,那便是对老太爷的严重亵渎。主人家的人答应不答应,是主人家的事情。我马嗖嗖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要誓死捍卫老太爷的形体和魂魄。要知道,我和老太爷是什么关系。老太爷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老太爷,我还是一个到处偷青果吃的馋嘴恶少,是老太爷让我成了人上人。好在老爷继任家主后,老爷不喜好读书,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很少,别人进书房的必要便很少,老太爷的遗物便可保持原样。掌柜的继任家主后,常翻书却不读书。他是在书房有别人请示或汇报事务时,才翻书的。边翻书,边一板一眼阴阳顿挫处理事务,有时候还会拿老太爷的寒夜苦读,激励自己,也训导那些下人要如何把诗书传家光荣传统发扬光大。其实,马嗖嗖知道,掌柜的目光在书上,书里的一个字腿腿儿都没有进了他的眼睛。书本对他而言,就像戏台上富贵人家的小姐,用扇子遮住半边脸跟人说话。这让马嗖嗖一者感到焦急。主人不喜欢读书,也就意味着,老太爷的家教没有被贯彻执行。而老太爷生前曾多次教导他,诗书传家久,后辈不喜读诗书,岂不意味着传家不久了?但是,他又颇感欣慰,老太爷的形体和魂魄因此能够大体保持原样。
趁掌柜的去田地转悠时,马嗖嗖把马素朴抱进了书房。他准确地翻出一本好看的书,双手捧起,做出读书读出一脸痴迷状,感叹道:
“呵,呵,多好看啊,好看死了,好看死了!”
果然,马素朴伸出一双小手要看,马嗖嗖吓唬他说:
“不能给你拿,别的娃娃会抢的!”
“谁敢抢,让他爹捶他狗日的!”马素朴神态庄严,幼稚的脸上显出了过早的坚毅。
“好娃娃,好娃娃就该这样!”马嗖嗖及时送上夸赞,马素朴一脸的春风得意。
马素朴书一到手,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了。他的小脸深深地埋在霉味喧天的书页中,两只清澈的眼里尽是迷幻。掌柜的回家后,看见儿子如此痴迷地看书,心上便喜欢,马嗖嗖适时说:
“少东家还是咱家一个读书种子呢。”
“只要他爱看书,书房就让给你们住吧,我在别的屋子理事儿吧。”
掌柜的终于找到了不进书房的合法性理由,他当即命令伙计打扫出一孔宽敞向阳的窑洞,命人把他理事用的一应物件从书房搬过来。阳光直射窑洞深处,掌柜的终于找到了做掌柜的荣耀和乐趣,看来,老辈传下来的话并不是句句都是正确的。老辈说,只有诗书才可照亮人的心扉,这话真是值得商榷,太阳让他的心扉一片光明灿烂,而书房是太阳常年照射不到的地方。
多年以后,马嗖嗖才在马素朴那里知道了,马素朴幼小时,他给他看的那种色彩斑斓的书,名叫春宫图,是世间最坏最坏的书,是洪水猛兽,是人幻变成畜生以后的形象。那时候,马嗖嗖在子午岭的密林深处,已处在弥留之际,他尽最后力气睁大一双尪羸眼,他的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无法为他的眼睛提供足够的光亮。他还想说话,而他的双唇像两片风干的树叶,再也鼓荡不起生命的涟漪了。远在二百里外的马素朴好似看见了马嗖嗖正在走向坟墓,他和马嗖嗖说了他一直想给他说的话。他说,大爷,你是不是要问我,我既然从小看了最坏最坏的书,我为啥没有学坏,我给你说大爷,一个人会不会学坏,决定的因素在于他的血脉的好坏,比如柳树哪怕生长在肥田沃土中,也不会长成松柏那样的质地。而谁见过端正高大的松柏是生长在肥田沃土的。我后来学坏与幼小时看春宫图没有任何关系,我学坏是抽大烟,不是坏在女人身上。我不是安慰你,大爷,我抽大烟,也不是咱们老先人的血脉出了问题,而是我有太多的思想疙瘩解不开。你知道吗,日本人侵夺我热河时,咱们国家的军队争了一口气,顶上去了,停战以后的战场啊,尸体横七竖八,东洋兵,中国兵,都是一些年轻娃娃,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可他们都变成了一堆烂肉。这跟我们在课堂上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在课堂上,老师,学生,讲得最多的是博爱,是人道主义,是全世界各民族各人种的友好相处。可是,只要离开课堂,走出校门,你看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当你亲眼看到了尸横遍野的场面,你还有什么心思过正经日子?你不生出对人类的绝望心,你生的就不是人心。就在那次回到学校后,同学带我出去散心,到了一个地方后,我才发现是大烟馆,我知道这不是好东西,可是,我那时候内心实在太痛苦了,我心说我只抽几口,抽一次,尝到是什么味道,再也不会沾的。大爷你是知道的,这东西是万万不能沾的,沾上了,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大爷,你是知道的,我原来只不过是咱们那里偏僻乡村的一个懵懂少年,到北平后,我学到不少东西,我明白了不少道理。我真的想为咱们国家寻找一条光明的出路,我也想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我渴望人类的所有分子,西方人,东方人,白人黑人,黄人,不白不黑不黄的人,互相间和平共处,有了纠纷争执,不要再刀兵相见了,坐下来,品着茶,哪怕是欣赏着春宫图呢,都不要打仗。可是,你只要走出校门,你会发现,眼前所有通往光明的路似乎都堵塞了,你的所有的美好愿望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大爷,你是不是还要问,既然春宫图是坏东西,为什么老太爷还会像宝贝那样秘藏起来?这就对了,你见谁家的宝贝是搁在显眼处的,书读累了,读烦了,看看这种东西,能起到休息作用,不是有人说,变换工作本身就是一种休息么,遇到繁难的事情禳解不开,而在你的周围,又没有够得上与你对话交流水平的人,你不想办法获得超脱,难道一定要把自己憋死憋疯?你想想啊,老太爷在世时,方圆百里有几个读书人,又有谁能读到与老太爷品茗论道的水平,不让老太爷看春宫图自寻乐趣,难道要让他去逛妓院抽大烟把锦绣家业葬送了不成?世间事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老太爷保住了家业,是因为马家的基业还没有到葬送的时候。老爷早死,是为了让后人提前接班。掌柜的送我去北平读书,那就是变相地给马家基业寻找坟墓。而马家基业葬送在我手里,你千万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如何担得起那么大的责任呢。说得彻底点,谁都没有责任,马家的历代祖先没有责任,掌柜的没有责任。你没有责任,我也没有责任,就像一个人活到头了,老死了,你说是谁的责任?马家是老死的。
马嗖嗖听着马素朴的解说,天地间的一堵墙,缓缓地裂开一条缝儿。他试了试,居然刚够他钻进去。进去后,他转不开身子,只能面朝前走,身后是漆黑一片,面前却有一丝亮光,左右是冰冷坚硬的墙,他只有往前走。他看见,本来不到回家时候的马素朴,在那个年前风风火火回来了。他给全家人教唱家歌,家歌是他自己亲手谱写的。马嗖嗖一下还不能相信,他用春宫图隔绝了马素朴听歌的渠道,他是怎样学会唱歌的。全家人都很兴奋,别人唱别人的歌,马家人向来不喜欢。自己人唱只属于自家的歌,马家人哪能不喜欢呢。马素朴领唱一句,然后说:唱。粗粗细细的声音,清清爽爽的声音,含含混混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声音,马家主仆老小男女的唱歌天分,其实是了不得的。马素朴回来的当天晚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学会了家歌。马嗖嗖心中忽地一动:既然从今以后,家旗是要早升晚降的,那么,也就意味着,要有人爬上旗杆顶把拉扯旗子的死扣打开的。谁去完成这个任务?当然非我莫属了。别人没有这个本事,即便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资格。家旗是我亲手挂上去的,悬挂家旗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从此,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实现了人生的价值,我怎么能让这么重大的功业假手他人呢。
安顿好马素朴后,马嗖嗖独自来到野外,他试着活动一下手脚,竟然发觉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僵硬,别说爬上那样没捉没拿滑溜溜的铁旗杆,一般的树可能都难以爬上了。他看中一棵不高不低树干不粗不细的楸树,为了稳当起见,他给手心吐了口唾沫,手掌互相搓热了,腰腿做了几个大幅度的热身动作,双手搂紧树身,全身上窜。树到底是上去了,基本功还在,但早已累出一身臭汗。这怎么行呢,夜色朦胧,四野无人,寒风一波波搜身而过,令他寒战连连,不觉生出了岁月沧桑之感。少东家虽声名远播,给日渐衰落的马家打了一针强心剂。但马家的状况,只有马嗖嗖心里最清楚,那只不过是一抹落日余晖,大厦尚未倾覆,但嘎巴嘎巴的断裂声已经响了多少年了。少东家是他一手带大的,少东家的兴致这样高,不为别人,他一定要为少东家圆一个脸面。
在那个腊月的最后几个夜晚,当万籁俱寂时分,马嗖嗖独自来到旷野,他在练习爬树。身上爬出热汗后,他索性脱掉棉衣,只穿一件粗布褂子,爬上一棵换另一棵。还好,马嗖嗖爬树的本领,在一种使命感的召唤声中,渐渐苏醒了,虽没有达到当年的火候,也不至于丢人了。年三十晚,全村人都在守夜,娃娃们不愿随大人守夜,一个个溜出家来,把村子折腾的沸反盈天。年是给娃娃过的,大人有大人的兴致,娃娃也有娃娃的兴致,马嗖嗖无权剥夺娃娃们的兴致。他在安心等待娃娃们兴尽入睡。鸡叫二遍过后,村里除了一盏盏红灯笼在散发着一种近似于死亡的红光,一切都安静了,主人家老幼也都安静了。马嗖嗖独自来到铁旗杆下,他脱掉棉袄,给手心吐口唾沫,双手搂定旗杆,身子往上一窜。在换手时,他听到了马粪纸撕碎的声音,接着,他的手心一阵撕碎的疼痛。毕竟他的爬高经验无比丰富,呆愣时,他的双手始终没有卸力,心下当即冰雪明白,冰冷的铁旗杆黏走了他手心的皮。马嗖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嗖嗖嗖,嗖嗖嗖,人已到了旗杆顶上。
马嗖嗖回到家,伸开手掌一看,血淋淋的两片烂肉。他找出一片白洋布,从中间撕开,将两个手掌牢牢捆扎了,睡了一场好觉。果然,太阳有了出山的迹象时,马素朴满院子喊叫:升旗了,升旗了!
马嗖嗖早醒来了,他一头冲出院子,把前后院子的下人都吆喝起来,他也一片声喊叫:
“升旗了!升旗了!”
所有的主人和下人,脑子稍微活泛的,其实都知道今天早上要做的事情。老老少少在自己的屋子早已整装待发了,一番忙乱,一番闹嚷,百十号男女老幼主仆人等,杂杂沓沓,片刻间已齐聚旗杆下。都能看见太阳射向空中的光华了,太阳的脸还没有露出来,大家抬头望着还在迎风飘扬的旗子,心中的庄严在慢慢汇集着。马素朴走到马嗖嗖面前,一脸惊诧说:
“哟,大爷啊,你的手怎么了?”
说完,便把目光投向旗杆,再由旗墩依次而上,定格在猎猎作响的旗面上。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扭过来,看一眼马嗖嗖的手,又随着马素朴的视线,爬完了旗杆的全程。目光爬在旗杆上都觉光滑,稍一错眼,就会滑跌下来的。马嗖嗖四十出头了,他行吗?失望,担心,沮丧,各种表情立即印上了所有人的脸。现场只有几个人曾目睹过马嗖嗖的绝技,举头回望,竟是那样的恍惚遥远。关于马嗖嗖当年的神勇,主要是由他们的嘴说给年青一代的。在他们的传说中,这些当年的幼儿,如今也已为人父母了,整天在马嗖嗖的吆喝声中,忙东忙西的,却始终与马嗖嗖的绝技缘悭一面。好容易要开眼一次了,马嗖嗖鬓角却已生出星星华发,双手又缠着厚厚的白布。唉,我们都是不走运的人啊,天下好吃的,不是我们吃的,我们只能看着别人吃。天下好看的,也不是我们看的,我们只能听看过的人说。一些年轻媳妇是从别的村庄娶来的,货出家门贵,人远名声远,她们从小就听大人们,不厌其烦地说,员外村有个马嗖嗖,那胳膊不是胳膊,是翅膀;腿不是腿,是两根尾巴。她们一想,别的动物,比如狼呀豹子呀的,只有一根尾巴,都那么厉害的,而那个马嗖嗖却长了两根尾巴。这些婆娘在少女时代心里就产生了一个盛大的愿望,她们要给员外村的男人当媳妇。人一辈子太短暂了,太没意思了,没黑没白没完没了的干活,然后,就是吃饭睡觉,然后就是养孩子。从生到死,眼里见到的,还是从一生下来就见到的人、牲口和山川田园。吃进嘴里的还是那些食物,无非蒸馍米汤臊子面之类,区别只在于蒸馍白一些黑一些圆一些扁一些,米汤清一些稠一些,臊子面宽一些窄一些长一些短一些罢了。如果能与马嗖嗖这样有意思的人同处一个村庄,隔三间二看他上树爬高,就像把大戏请到了自己门口一样,人不出村,甚至足不出户,怀里抱着娃娃,手里拿着针线,什么事儿都不误,还可把大戏看了,那将是多么有趣的日子啊。
马嗖嗖只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名叫马依依,是掌柜的给起的名字,意思是终生对爹娘都依依不舍。依依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儿子比姐姐小十多岁,名叫马赳赳,这名字还是少东家给起的呢。赳赳出生后,由姐姐抱着玩,那简直不是姐姐抱弟弟玩,好似妈妈抱儿子玩。确实,姐弟间的年龄差距是大了一些。马嗖嗖以为自己养不出儿子了,都准备招赘上门女婿的。好多年肚皮不见动静的婆娘,突然间,肚皮山摇地动的,说话间,就生出了儿子。据阴阳说,姐弟俩的命相是互相妨碍的,见面越少,越利于姐弟俩的命运。依依出嫁后,除了新婚三天后回门那一次,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赳赳姐弟情深,整天哭闹着要姐姐。马嗖嗖为了哄儿子高兴,关起大门,在院子的树上,为儿子表演爬树的本领。每当儿子哭闹不休时,马嗖嗖只要摆出爬树的架势,赳赳便喜笑颜开。后来,赳赳不再为姐姐哭闹了,苦闹着要看爹爬树,马嗖嗖不乐意,婆娘心疼儿子,率先不乐意了,她立眉瞪眼说:你再会干啥?我就是冲着你的本事下嫁给你的,多少年了,只见过猫上树,你除了没羞没臊没皮没脸上人家身子,哪见过你上树,说不定你是吹牛呢。你想想,一个男人的本事,自家婆娘都没见过,那不是哄鬼么?婆娘的理由无比充足,儿子的要求尽在情理中,马嗖嗖出门查看一番,小心关了大门,为儿子和婆娘进行专场演出。
懂事以后的马赳赳,也懂得了他爹不肯轻易给人显真本事的苦衷,每当人们质疑马嗖嗖的本事时,马赳赳便说:
“我爹说了,他的本事不是肉眼凡胎见识的,除了主人一家人,让别的眼睛看了,那是糟蹋行情呢。”
掌柜的对马嗖嗖能否漂亮地完成升旗任务,心里多少有些疑虑。毕竟年纪不轻了,荒疏了这么多年,不巧的是,手上又有伤,马素朴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说:
“大爷,要不拿个长杆子把旗子挑下来吧?”
马嗖嗖明白马素朴只不过是为了遮人眼目,拿反话让众人明白做这件事的难度,再用反话反证马嗖嗖的非凡勇气和非凡本领的,他慨然说:
“谢过掌柜的和少东家的关心,让我试试吧。”
马嗖嗖说完,身子就地一纵,双手便牢牢地攀在旗杆上。他暗暗试了试,身上的活力,内心的激情,都告诉他,十成把握足有的。他索性张开双手,以两腿夹住旗杆,以腰部力量,纵跃着嗤嗤上窜。在一地的惊叫中,他攀上了旗杆。马嗖嗖身子架在旗杆顶,回身向东方瞭望,真是站得高看得远,他已经看得见太阳冒出的花儿了。一颗全新的太阳,一颗新年的太阳,一村的人,是他率先看见太阳的。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太阳不一样,今天的太阳是新的,一夜之隔,却是年前年后。他看见的是今年的太阳。他解下旗子,当年的豪情翩然涌来。他双手托着旗子,双腿夹住旗杆,哧溜溜落在地上,宛如一片树叶,一只燕子,一只小松鼠,一只狸猫,轻轻地,稳稳地。
马嗖嗖知道掌柜的和少东家父子,都是不爱动手的人,拴缚旗子的设施应当由他们亲手安置停当才合礼数。这是多么庄严的场合,任何笨手笨脚都会损害庄严性的。他双手捧着旗面,躬身递给掌柜的,掌柜的略一踟蹰,便说:
“他大爷,你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人啊!”
“小的遵命!”马嗖嗖没有想到掌柜的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重叙他与老太爷之间的掌故。自从老太爷下世后,马嗖嗖不再在人面前主动说起老太爷,他生怕别人说他在恃宠而骄。在主人那里,即便主人在任何场合,以怎样的方式追述祖上,他都一脸惨然,低头默然,绝不接话茬,为的是别让主人认为,他在拿古人说事,自高身价,压当下的人。别的人在他面前说起老太爷,他都谦虚地说,我那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给老太爷跑了几天腿,哪能懂得老太爷的山高水长。掌柜的在给我长脸啊,看来,我一心一意效忠主人家,这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选择,一个人说话八只耳朵在听,一个人做事一百只眼睛在看,我的赤胆忠心,事事都在主人眼中,时时都在主人心中。马嗖嗖不觉热泪盈眶,寒风掠过,那热腾腾的泪水,霎时结成了冰碴子。他双手捧过旗面,三两下拴缚停当,挂在眼帘上的冰碴子遮挡了他的视线。初升的一缕阳光穿过冰帘,一天一地都是金光闪耀。他没有抹去眼中的障碍物,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透过冰帘,他看见少东家影子似的飘向队伍的前排,站在掌柜的身旁,所有的人按辈分迅速列好队伍,马素朴转身,面朝队伍,高举双手,高喊:
“预备——唱!”
马素朴的双手落下来,歌声訇然而起。旗面离地面还很近,已经风展旗扬了。在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旗面已升到最高点,天会人意,风知人心,太阳乍然露头,便是艳艳地红,完全不是冬日里往常那种乏懒死寂的红,而是火星四溅的红。风也不是冬日里往常那种恣肆狂野,而是一波波地,缓急得当,风向稳定的那种风。风从西来,旗面向东飘扬,阳光铺洒在旗面上,旗面哗哗抖动,阳光像满天星斗那样激情舞蹈。
那是庚午马年正月初一的光景。
说话间,已到了己丑牛年九月初二,真是人生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掌柜的下世多年,马嗖嗖也远走他乡。所有的土地山场换了主人,所有的下人都和自己平起平坐,唯一的儿子马越权随大军西征去了。旗杆还是那根旗杆,旗面还是那张旗面,而旗杆前的空地真的成了空地。马白脸已连夜赶制了新旗面,天不亮时,马素朴将原来钦赐的旗面取下,换上婆娘新绣的旗面。他将那面挂了半个世纪的旗子郑重交给婆娘,郑重说:
“收好了,我在旗在,我不在旗在;你在旗在,你不在旗在。马家只剩下老先人这么一样念物儿了。”
马白脸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小心地接过旗面,心中一阵凄楚,不觉得泪如泉涌。她站在原地,回环四顾,属于马家的就剩下三孔空落落的土窑洞了。原来的几十孔窑洞都另有主人了,旗面藏在哪里最保险呢。这时,丈夫又说:
“你一个知道就行了,不要给我说旗子藏在哪里,更不要给娃说。”
这分明是在嘱托后事嘛,男人自己不想知道,她明白。他最知道他自己的秉性了,假如有人一定让他交出旗子,用不了三句大话,他就扛不住了,他对自己有着天生的不信任。那么,应该信任娃吧,人最信任的是自己的娃,连娃都不信任,养娃干什么,谁还值得信任?她的娃从来都是先进人物,刚落地的哭闹声,都比正常的婴儿先进。他的哭声嘹亮而灿烂,他捕捉奶头的动作迅捷而准确。稍稍懂事后,哪怕随时都有人监督,他总能想办法把自己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别的娃娃。过了十岁后,总能想出办法给河对岸那支与马家为敌的队伍送钱送物。长大成人后,率先把自家的土地财产山场分给别人。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死活不愿成亲。他要把红旗插遍全中国全世界以后,自己才成家的。唵,咱家又不是没有旗,你还要往别处插旗,把旗插到别人家庄头上,能管你吃管你喝?人家庄头上插不插旗,插多少旗,与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那些自家没有旗的人,都在一门心思把别人家的东西往自家扒拉,你家有的是旗,你还要到处给人插旗呢,你这娃咋是这?想起马越权,马白脸心中便有些愤愤,愤愤过后,又对自己的丈夫有些愤愤:再先进的娃,也是自家的娃,说到底,光景是娃的,你和我老眉老眼的,两个小娃不知让马嗖嗖带到哪儿了,生死不明。眼前就这一个娃,又是大娃,不靠娃,再靠谁?马白脸心中虽这样翻江倒海,行动上却没有半点迟疑,双手接过旗面时,眼泪再次喷薄而出。自家的男人,说到底是自家的男人。老话说,爹亲娘亲,也不亲,儿娶女嫁两家人;兄弟亲,也不亲,长大分两门;只有夫妻亲,一个被窝说恩情。她是男人最信任的人,而他的男人是前知千年后晓百代的活圣人。马白脸当下被感动得头晕目眩五内如焚,一转身,把旗子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到了往日升旗时分,马素朴在前,马白脸随后,夫妻俩来到旗杆下,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一年多时间了,他们虽不再参加马家每天早晨的升旗仪式,但,积久的习惯一下子还改不过来,他们只是远远近近观看马家的升旗仪式。马素朴瞥眼看见,全村所有的人,都伫立在各自的家门口。他从怀里摸出火镰,叮叮当当打着火,点燃火媒子。马白脸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她瞥见所有的人都朝这边看,当年富家小姐的明敏心性霎时浪涌而来。为了把戏演得更像,她嘶喊着,火急火燎扑上来抢夺,被马素朴伸手攉向一边。马素朴一手扯住拉线,旗子冒着黑烟,冒着火花,簌簌上窜。他昂首东方,眉目凝重,目视家旗,动情唱起他亲自谱写的家歌来。
陇山之右,
子午岭西,
马莲河畔,
忠勇人家。
田连阡陌号素封,
方圆百里最有名。
主人信义称远近,
仆从如云一条心。
江山鼎革寻常事,
诗书传家代代兴。
河山啊,如日月长存,
家业啊,与时间同盟。
我的家,
我的家,
这是我的家。
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时,旗子正好升到了最高点。火苗尽最后的余力,一个闪耀,喷出最后一缕黑烟,随风而去。员外村的人目睹了马家家旗的燃烧过程,此时,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站在各自的家门前,目送马家的家旗化为一束火苗,一缕黑烟。开始,他们轻轻哼唱马家家歌,继之,放开喉咙,妇女儿童随之也引吭高歌,马家的家歌完成了一只歌曲的绝唱。
马嗖嗖走了,马越权彻底自由了,他爹什么都不管,家中的事儿不管,外面的事儿更不会搭理。那个被人背后叫做马白脸的他的婆娘,说不动儿子,只好求助自家丈夫。他刚抽完大烟,又换上一锅旱烟,他的心情不错,她说,唵,我说,娃是你娃。马素朴翻了一会白眼,没有明白婆娘的意思,好在今天他有足够的心情和婆娘闹一些闲情逸致,他说,我娃如果不是我娃,只能说明你偷汉子了。马白脸一听男人居然这样说她,宛如被恶狗猛可可咬了一口,她一时无法确定咬到哪了,她将全部心思聚拢了,再聚拢了,终于觉出疼在心口。在娘家当姑娘时,她是远近闻名的贤淑女子,闺门里连一只公蚊子都没有飞进去过。嫁给马家后,她又是一个人所共知的端严媳妇,除了自家男人儿子,和别的任何男性没有在一米以内说过话。而她的丈夫居然说她偷汉子了,自从为人妻后,夫家就是她唯一的家,丈夫就是她的天。有了儿子后,丈夫儿子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她从没有在别人面前给过丈夫白眼,从没有说过丈夫一句重话。即使丈夫因为抽大烟被开除学籍,因为抽大烟葬送了婆家娘家的家业,她也没有说过丈夫什么,最多只是劝说几句。相反,在别人数落她的丈夫时,她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丈夫一边。她和丈夫争吵史并不长,儿子把家中剩余的土地和财产分给别人,而儿子又整天不沾家,家中只剩下她和丈夫两人了。家中再没有跟她说话,大牲口被人分得只剩一头黄牛了。她给自己养了几只鸡,养了两头猪。她和鸡说话,和猪说话。后来,她发现,鸡只愿意吃她手中的食物,地上有杂粮粒儿时,她给它们说话,它们围着她,一边抢食,一边发出嘟嘟囔囔地回应声,见她手里撒不出食物了,便都一哄而散。有那些面皮薄的,怕主人伤心难堪,还在她的周围装模作样寻摸一会,再离开。那些只知吃,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没良心货,看见地上的食物完了,主人的手空了,抖起翅膀,不到肚子饿,不再闪面儿,像那些分了马家土地财产的穷人。她也和猪说话,猪关在圈里,倒是跑不了。猪在吃她给它们的食物时,嘴里胡乱哼哼着,虽不着调儿,那也算是对主人的回应。猪天生就是这样说话的,谁也没办法让它们说人话。可是,它们的欢乐仅限于进食时,吃饱了,倒头便睡。有时候对主人还有些礼貌,头朝外睡觉,有时纯粹没有礼貌,甩给主人一个霸道的屁股,自顾自做起美梦了,就像那些从主人那里得到土地财产后的穷人。
人不说话不行,人是要和人说话的。人老是和畜生说话,只能把人变成畜生,绝不会把畜生变成人。她尝试和丈夫说话。开始,她说十句,能换来丈夫一句,后来,她说五句,可以换来丈夫一句,现在她说两句,就可换来丈夫一句了。空前的成就感让马白脸的脸更白了。她天生脸白,当同龄的女娃在太阳底下疯玩时,她不爱出家门,只愿在自家院内的大树下跟哥哥玩。稍长后,父母把她当宝贝藏在闺门深处,这正中她的下怀。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跟妈妈奶妈学做针线,在院子里跟哥哥读书识字。偶尔见到她的人,说她的脸是捂白的,她奶妈率先不高兴了,她说,念佛从小是我带大的,我能不知道吗,她天生脸白,脸要是能捂白,你试试十年不要出门,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你的脸照样白不了。奶妈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马白脸嫁来员外村二十年了,先后生过三个娃娃,哪怕有奶妈帮衬,身为娃的亲妈,总有别人代替不了的事情,可是她的脸还是像刚嫁来时那样白。本来,一个女人脸白脸黑,并无什么要紧。在员外村,衡量女人的价值,排在第一的,是能否生出男娃来,在这方面,马白脸基本合格。她一连生了三个男娃,在本村,比生出男娃最多的,少生五个男娃;比纯粹没有生出男娃的,多生了三个。而且,人都知道,她没有生出足够多的男娃,不是她的事情,是马素朴遭到假枪毙后,对女人纯粹没有兴趣了。排在第二的,是女人的针线茶饭,在这方面,员外村的老小女人,没有谁能跟马白脸比。她生在城里的高门大户,从小有亲妈和奶妈的教育,天性又很贤淑安静,一手针线茶饭活儿,在初嫁马家时,已让所有的亲戚六眷大开眼界。人们在意她的脸白,这里有个讲究,说是一白遮九丑。也就是说,女人的美与丑,脸上的颜色是顶重要的。要是不管脸白脸黑问题,从哪个方面看,马白脸都不是一个丑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眉眼有眉眼。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小门小户女人永远没有的气质,那是一种不笑自喜不怒自威不孤自傲不恋自爱的身体语言。加之,她又是少奶奶,而丈夫又是一个千奇百怪什么事都能做到出格地步的人。人都知道她的脸白,除了她的娘家至亲,在婆家,除了她的丈夫和娃娃,其实谁也没有看清过的她的面部细节。无论男女,远远地看她迎面走来,准备趁机认真看一看她的脸的,还隔着三五步远,却不由自主目光闪烁。到了跟前,无话可说,则低头错身而过。有话要说,先低头耷眼了。在做少奶奶时,在做内掌柜时,一般人不敢正眼看她,还说得过去。当她在社会地位和财富上,与大家平等以后,乃至比她高时,仍然不敢正眼看她。她的白脸在大多数人那里,便只是一个传说,至多只是一个模糊印象。北平城里的白脸女人到处都是,马素朴在白脸女人堆里厮混了几年,马白脸很想问一问,与大城市那些洋女人相比,她的脸是白是黑?她早都想问这个问题了,自小家庭的教养,使她终于张不开嘴,无法说出这种不自重没廉耻的话来。如今,大家庭不复存在,娘家和婆家都从天上跌落在地,大户人家那些讲究都成了穷讲究。家中只剩下两人,丈夫要是因此训斥她,眼前没有旁人,她也丢不了多大的脸。万一丈夫心情好,愿意了结她存于心中多年的死结呢。她三番五次努力,把脸都憋红了,这一幕,被马素朴看见了,他笑说:
“你是不是屎憋了?”
“我不是屎憋了,我知道厕所在哪。”马白脸从容说。
俩人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一场缺油少盐的咸淡话,竟成就了夫妻多年以来一次说话最多的纪录。
“那你胡格歪什么呢?”
“我是话憋了。”
“话憋了和屎憋了一样难受,这我知道的,为了不把你憋死,说吧。”
“那我可说了啊。”
“说,我听着呢。”
“我说了,你要是乐意,就好好回答我,要是不乐意,不许生气骂人啊。”
“你到底想不想说了?”
“你……说,你说……说,我的脸白,还是北平城里女人的……脸白?”
马素朴好似早有准备,好似他早想给她说这种话了,他不假思索说:
“当然是你的脸白了。”
“真……真的吗?”
“哄你干什么,谁白就是谁白,我又不哄你当婊子去!”
马白脸受了训斥,心里却踏实了,也感到了久违的人际温情,听得出,丈夫说的是真心话。丈夫愿意跟她说话,说的又是这种夫妻间的私密话,心下大受鼓舞,她试探说:
“你喜欢白脸女人,还是黑脸女人?”
“女人家的,脸白脸黑又有什么要紧,心红是最要紧的。”
别的女人生过三个娃娃,又和一个与她没有共同语言的丈夫生活二十年,脑子早成木头了。可马白脸的思维始终处在打开状态,她不相信当年那个青涩的心底单纯到了傻的程度的少年,成了她的丈夫后,会堕落成人人切齿的男人,会与她没有话说。丈夫这样说,就等于在说她的心是红的。她顿时心潮滚滚,滚烫的泪水眼看要收煞不住了。不过,在泪水即将滂沱泛滥时,她立即关上了闸门。我的心红不红,我知道,佛爷知道,生着人心人眼睛人嘴的,应该都是知道的。决定嫁给马素朴的那一刻,那个叫赵念佛的女子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马家的媳妇。少女的情思乍然回复自身,马念佛脸上生出一抹娇羞。她像所有热恋中的少女那样,在自己的意中人那里,既羞怯,又霸道,羞怯是因为爱,霸道是因为爱的热烈,她决然说:
“我就想知道你喜欢白脸女人还是黑脸女人,你不愿说,我也不听了,勉强听了,也无甚意思。”
马白脸说完,掉头就走。马素朴叫住她,笑说:
“哎呀,我家的白脸婆娘脾气还不小呢。你知道我为啥不愿回答你的问题吗,女人不一定脸白了就一定是好的,要看那张脸长在谁的头上呢,长在好女人的头上,脸白了好,脸黑了也不错。相反,坏女人生了一张白脸,可能白脸会助长她的坏,这样的白脸女人,我是不会喜欢的。”
马白脸听到的是丈夫关于这个问题的普遍说法,并没有专门涉及她。她很想听到他对她的专门评价,联想他前后说的话,似乎已经可以得出他喜欢她脸白的结论了。可话说的不直接,她便没有勇气做出直接的结论。按说,马白脸满打满算只有三十五岁,因为从小娇生惯养,脸又白,把她和村里的那些少女混在一起,陌生人肯定要首先把她当成少女的。可她的年龄在公公婆婆相继下世后,也彻底退出了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视野。她是主家婆,一个大家族的主家婆,一个男人不管事的主家婆,庞大的家业需要她打理,众多的人需要她管理,由丈夫引发的许多社会事务需要她周旋。她虽然刚满二十岁,但在下人那里是老主母,下人必须这样称呼她,她也必须时时保持老主母的仪态,如此,当她的实际年龄还处在少女阶段时,她已经是村里所有人的长辈了。
多年来,她已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实际年龄。当她的一切财富被分光后,也等于把依附在她身上的所有负担都分光了,身外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操心了。她的目光由外及里,开始打量自己了。昨夜,百无聊赖下,她揽镜自照,镜子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女人,脸白如秋叶朗月,目清似山泉寒水。她木呆呆盯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木呆呆盯看着她。她有些不高兴。多年来,无论男人女人,还没有这样盯看过她的,哪有这样不礼貌的下人呢。而这是谁家的女子,可惜了一副好眉眼,竟生在贫寒人家,要是生在大户人家,给我家越权说个媳妇,一定会拴住他的心的,我就不用给他操这些无穷无尽的心了。那个女子并没有在意她的不高兴,依然盯着她看,目不转睛,不依不饶,好似非要在她的身上看出什么足以谣言四起的隐秘来,看了外表还不够,进而还要揭了她的皮,进入她的内心,把她的肠肠肚肚一揽子翻晒开来,好让人任意编排这个,外表一尘不染,内里乌七八糟的主家婆。
马白脸的心气被激发起来,多年来,她已习惯在什么时候该颐指气使唯我独尊,在什么时候该忍气吞声大局为重。别说跟外人争强斗狠了,在家人那里,在下人那里,都不能和人较个人心气,耍女人态度。别人就盼着你的心浮气躁呢,只有自己始终保持神定气闲,才有望进退有据,立于主动地位。而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的付出,都是马莲河的流水,一切的处心积虑,都是乱飞的鸟雀。人老了总有死的时候,房子旧了,总有倒塌的时候,我尽心了,我只是马家的媳妇。哪个女人嫁给这样的家族,谁都认为是专门享福的,享不尽的福。可我不知道享福是什么滋味,我品尝到的,只是在娘家当姑娘时的幸福。罢了,罢了,这都是命,西峰没有男人?西峰没有富家子弟?我的爹偏偏遇到的是这个不成材的。去西安的五百里路程,接回送去不辞辛苦;回员外村的二百里山路,接回送去无怨无悔,都是为了给自己宝贝女儿延揽一个好女婿。眼前的路是黑的,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爹娘没有亏待我,我没有给爹娘丢脸。马家没有亏待我,我也没有亏待马家。虽然马家的家业,从说法上是在我的手里败落的,可是,谁又能挡得住日月轮转?那么多的男人,刀兵水火的都挡不住,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去拦挡?
马白脸一时神游远近,思绪横流,一阵走神后,目光再回镜中,镜中人竟是那个揽镜自照的她。这是我吗?这是那个名叫赵念佛的女子吗?马白脸一遍遍审视镜中人,分明的和她是一个人。迷失已久的自己乍然找寻到了,好似乍然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儿子。她将镜子紧紧抱在怀中。她仍无法确定,镜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找回的儿子假如被证明是别人的儿子,等于又经历了一次母子失散的痛苦。她不敢一下子睁大眼睛,生怕承受不了失望的打击,然而,眼前空洞无物,那个明月朗照的人脸儿深藏云雾之中青山之后,这么快就丢失了,丢得干干净净。真个是镜中月水中花墙里人影儿,不经意地惊鸿一瞥,让迷乱了的心如何禁得那倏然而止倏然而逝的得与失痛与乐。彷徨无着间,宛如一股清风拂过心头,怀抱镜中如何看得见镜中人啊。一团甜蜜的羞惭适时袭来,她不觉得又生出揽镜自照的胆略来。神迷目乱中,镜中人明月当顶,银河倾泻,天地一派清辉。陡地,她能觉出,一团名叫自信心的气体从心底蛇一般蹿升,霎时,身心内外都是膨胀感。继而,犹如蒸笼揭开,蒸汽四散而泄。她立即冷静下来,在娘家经久的家教,在婆家经久的人生历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懂得如何把持自己。一个嫁作人妇的女人,漂亮不漂亮,自己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不算,哪怕是当朝皇上说了都不算,在自己男人眼里漂亮了,那便是真的漂亮,丑了,那便是一生一世的丑。
在那一夜,马白脸关起门来,亲手为自己烧了一锅热水,那是曾经可供十多口人吃饭的铁锅,可以盛一大驮水的。田地分去,下人遣散后,她已经习惯了亲自给他们夫妻做饭了,一切都是熟门熟路。她钻进往常洗澡的木盆,全身淹没在热水中。她知道,员外村的女人是从不洗澡的,严格说来,一生只洗三回澡。一次是满月时,一次是婚前,一次是死后。两回是别人给自己洗,只有一次是自己洗,不是水多水少的事儿,更多的是一种生活习惯。只有她是例外,掌家时,在压力空前巨大时,每当她钻进热突突的木盆时,心中的郁积随水消散,身上的禁锢遇水消融,尽管眼前有几个专门给她打下手的妇女,可烧水洗澡这活儿,她从不让人插手,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一个经常洗澡的女人。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和她偷汉子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每次洗澡完毕,她都要随手洗几件体己衣服,交给别的妇女替他晾晒,以此表示,她烧水只是为了洗衣服,尽管她洗的这些衣服,上次洗净后,还从来没有穿过。
空荡荡的窑洞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女人,马白脸泡在木盆,一连把自己擦洗了三遍,一年多都没有洗澡了啊。没有了田地,没有了财产,没有了下人,大娃随军西征了,两个小娃下落不明,自己的丈夫又是一个活死人,我给谁洗澡呢?洗了给谁看呢?我自己都不想看见自己了,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早已布满灰尘,娘家给她陪嫁的梳妆镜让周麻子家婆家乔小乔拿去了,听说搬到她家没几天就打碎了。有了梳妆镜,乔小乔整天守在镜子前,照前照后,一天梳八遍头,把她的两根黄乏乏稀拉拉的发辫,辫起散开,散开又辫起,家务活儿耽搁了,狗咬鸡叫猪哼哼,丈夫下地回来吃不到饭,看见的只是婆娘的后背,只能在镜子中看见自家婆娘的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迷瞪瞪地,痴呆呆地,任他如何劝说呼唤怒吼,总也不回头。周麻子也是一个有脾气的男人,终于心火大发,他揪住婆娘那两根又稀又黄的发辫,将那颗执拗的头往前一推,哗啦一声,镜中人如梦中的一个幻影,霎时没了。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中,却映出一男一女破碎的面孔。
挂在墙上的这面镜子是奶妈送给她的,自小,奶妈就是用这面镜子给她梳头的。在这面镜子中,她能够看见幼年时的自己,少女时的自己,能看见奶妈那张在任何时候都像春日暖阳的脸,这面镜子里照出的是自己。而那面被没收的镜子中,照见的却是马家的少奶奶和马家的主家婆,少奶奶成为主家婆后,少奶奶已成为过去,主家婆失去柜子上的钥匙后,主家婆已成为过去。现今的她,只是赵念佛,只是大烟鬼马素朴的婆娘。她是照着这面镜子长大的,映在这面镜子里的人才是那个名叫赵念佛的女子。洗澡时获得了些许自信,在娘家用过的镜子里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晚上入睡后,她又反复自审,确定她还是那个赵念佛,早上,她在太阳底下,再次确认了自己,但她还是心里不踏实。她是有男人的女人,男人的眼睛才是她终生的镜子。马素朴终于体察到了自家婆娘当下的心思,他以少有的断言方正,严肃地说:
“你在成什么精?自从见了你,我的眼里再没有进去过别的女人,以后也不会有了。”
马白脸再也收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三脚两步奔回自己的窑洞,三五下除掉标志老主母的衣服头面,换上一套干净素朴的,过去专门供老妈子穿的衣服。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令她很不自在,好似不是自家男人的男人近了她的身子,她本能地要推开,或走开,却被对方贴住不能脱身。好在这只是一霎的错觉,她是做了决断才换衣服的。从此,在外表,在内心,那个名叫赵念佛的马家老主母彻底死了,她将以越权妈的名义活着。调整了一番,她感觉自在些了,看见挂在墙上的镜子,她想去照一照。走到跟前了,又坚决地离开。她知道,镜子里的这个她,已经不是那个赵念佛了,也不是那个马家老主母了。越权妈不需要照镜子,越权妈只是员外村一个普通的自食其力的农妇。
当天,越权妈便下沟担水了。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第一次。她看见别的妇女,将一担水搁在肩上,有时用一只手按住横搭在肩上的扁担,身子扭扭摆摆,扁担咯咯吱吱,一前一后两只水桶里的山泉水,漾漾荡荡,看似要扑出来的,到了桶沿儿,亮出一团涟漪,又回落桶中。她觉得这是一件很简单的活儿,别的女人做得,自己如何就做不得。她不算一个笨女人,她从很年轻时,就做过无数妇女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也不可能做过的事情。不就是担水么,只要会把水喝进嘴里,就一定会把水从沟里挑回自家缸里。土改后,越权在家,打柴挑水这些事儿有他料理。他跑公家事儿时,村里指派了人给她家挑水,开始由刘门道承担。他是马家的老长工,祖辈那里从遥远的中原逃荒来,马家收留了下来,租地给他们种。租地只是一个名义,从未收过租子,目的只是表明谁是土地的主人罢了。为了在这里扎下根,农忙时节,年头节下,他家的老老小小总要来马家干几天活儿。马家的这些活儿是轮不着他们干的,还是让他们干了。按照马嗖嗖的说法,不要让别人觉得欠你情,欠情永远欠不出恩来的,只能欠出仇来。还真让他说对了。土改时,刘门道是村里除了马越权最积极的人。马越权手里捉着公事,有时候身不由己,再说了,他的积极和别人的积极不一样。他是积极地把自家的东西给别人,别人是积极地从他家往自家拿东西。刘门道就是这样一个积极分子,他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土地,一头大骡子,一头犍牛,几只羊,还拿走了老太爷穿过的一领羔子皮袄。他的婆娘陈少艾看上了马白脸正在身上披的一件斗篷,刘门道竟当众喝令马白脸脱下来给他的婆娘。马越权觉得他家做事太过了,碍于身份又不好说。马嗖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冲上去踢了刘门道两脚,还要再踢的,被马越权死死拦住。马嗖嗖指着刘门道的鼻子说:
“刘门道,做事差不多着些,人做事,天在看!”
刘门道被马嗖嗖打清醒了。马越权参加西征支前队的前夕,按照规定,组织留在村里的青壮年为支前民兵家属搞服务,刘门道主动承担了给马越权家挑水的义务。按说,这是公事公办,都是记了赋役账的。但每当刘门道给马家挑水时,陈少艾总要站在她家门前,骂鸡骂猪又骂狗的,声声都在指涉马家那个白脸妖精。马白脸实在听不下去了,决定自己下沟担水。万事开头难,她懂得这个道理,这是她的弱项,她也不打算跟谁争强好胜。她从山泉舀出半担水,挑在肩上试一试,觉得不算沉重,又给两只水桶各加一马勺,担起来试试,觉得有些分量了。她小看了担水,村里人担水,哪怕是娃娃,扁担搁在肩膀上已习惯了。肩膀那里有一处凹陷部分,扁担搁在那里,不磕骨头,又稳当。她把扁担恰好架在那一条横亘的干骨头上,干扁担磕干骨头,男人都难以承受。挑水上坡时,扁担搁在肩膀上的比例三分之二,前二后三,比较平衡,容易用力,也省力。她却把扁担的正中部位搁在肩膀上,前面的桶往下沉,她得用一只手往起托,后面的桶后拽,她又得使劲拉扯,凭空多使了许多闲力。人在陡坡,无法歇息。有经验的人可以换肩休息,水桶不落地,左右肩膀轮流挑担,还可将扁担横担,都可达到休息作用,她却一边肩膀到底。本来把水桶舀满,最上层的水犹如桶盖,桶里的水无论怎样晃荡,却扑不出来,人说满瓶水不洒,半瓶水晃荡,就是这个道理。半桶水里的水最喜往外扑,加之,她担水走路时,脚步更不合理,碎步快走,身体自然颠簸,扁担随着身体的节奏上下跳荡,从中减轻了水的分量,又不使水从桶中洒出来。她的步子迈得过大,身体与脚步的节奏又不一致,扁担死死地压在肩膀上,水桶死死地往下拽。桶中水越扑越欢实,一路洒过去,半担水还没到家,只剩两个桶底儿了。
到了村子平阔的路上,一村的人都在看她担水,身体本来过于僵硬,此时,更不会走路了。她不想让人笑话,把全身的力气用上了,身体更加僵硬,远远看去,像是一个跳大绳的。村里有些人是看她笑话的,有些却不是。那些不看笑话的人,此时想起了祖祖辈辈在马家那里得到的好处,心下怅然,都生了帮助她的念头。那些看笑话的人,在那里指指戳戳,想起不久前这个女人还高高在上,眨眼间便如此恓惶,心里找到了某种平衡,嘲弄声便恣肆了。那个没有如愿得到斗篷的陈少艾,觉得一泄怨愤的机会来了,双脚原地一弹,蹦起老高,开口骂上了。不过,她骂的是她家那头老母猪。老母猪从马家分到她家后,都给她家下过一窝猪仔了,刘门道挑到县城卖了,在一个铁匠铺给自己打制了一副精美的大烟枪,剩下的钱给陈少艾买了一条花头巾。
那杆大烟枪至少可以值十条花头巾,陈少艾把花头巾和大烟枪搁在一起对比,花头巾立即变成十一条,而那十条好似让贼偷了。她不愿意给刘门道找麻烦,咋说都是自家男人,咋说都是娃的爹。她慢声细语说:娃他爹,你要是把卖猪娃的钱都买了花头巾多好的,我早上戴一条,晌午戴一条,后晌再戴一条,多排场的,也是你的脸面么。对陈少艾向来百依百顺的刘门道,自从抽上大烟后,自认为已是有身份的男人了,有身份的男人首先要让自家的婆娘娃娃对自己服服帖帖。他说,你早上给你娘家爹戴孝帽,晌午给你娘家妈穿孝衣,后晌你自己死,我把花头巾给你头上戴一条,脚上裹一条,余下的和你埋在一起,你在阴间地里爱咋排场都行。陈少艾此时已经明白,她的男人已不是先前那个对她逆来顺受的男人了,她不敢回嘴,只嘿嘿傻笑。刘门道见她态度好,便格外耐心说:娃他妈,你们婆娘家头发长见识短,过去,马素朴抽大烟,是他有地有钱,那是身份,是脸面。咱没地没钱,耍不起那个身份,要不起那个脸面,如今咱也有地有钱了,咱也要抽大烟,看起来,大烟让我抽了,其实,身份和脸面是一家人的。
陈少艾内心并不赞同男人的理论,但她明白,男人今天能够这么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话,那是凭空得来的那一窝猪娃的面子,给往常,大巴掌早拍在她的脸上了。陈少艾对男人是在心里憋了气的,自从卖猪娃回来那一天,气就在她心里憋着。那气就像蒸馒头时锅里的蒸汽,气生汽,汽再生气,锅盖上是压了砖头的,都让蒸汽憋得咕隆咕隆响。馍馍不熟汽不圆,她的馍馍都熟透了,汽圆得像皮球,她却不能掀开锅盖。
终于,可以掀开锅盖了,眼皮只眨了三下,陈少艾生出的道理已经和开锅的蒸汽一样圆了:男人的大烟枪至少值十一条花头巾。男人用十条花头巾的钱换了大烟枪,大烟枪是卖了猪娃的钱换的,猪娃是老母猪下出来的,老母猪是从马家分回来的,老母猪是马家的那个白脸女人喂大的。因此,所以,马白脸让她损失了十条花头巾。陈少艾是骂人高手,她掌握身体平衡和说话时机的本领无与伦比,每当她的身子纵到最高点时,话也正好从嘴里蹦出来。站得高看得远,跳得高,话音也传得远。她骂得很难听,马白脸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话,她好像在听一个刚来村里的外地人在说话。说出的话,懵懵懂懂倒是懂的,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有几个字眼儿,她是懂得意思的,比如婊子之类。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听说过有这种女人,可我又没见过她们。但她能觉出,陈少艾说的话与她有关。从她激烈的身体语言猜想,绝不是在夸她,大约是在骂她。她想不通陈少艾为什么要骂她,骂我罢了,为什么又把婊子牵上,难道村里出了这种女人了?这可了不得!是她嫌我家越权主席当的不好,让这种女人混进村里了?越权回来,我要给他说说。可是,我又不是主席,骂我干什么?她家在租种马家土地时,我是老主母,除了不能骂自家男人,我是有权骂所有人的。但我很少骂人,事有事在,骂人干什么,嘴是说话的,不是骂人的。我也从来都没骂过陈少艾,她从我家往出一遍遍拿东西时,我都没有骂过她,连骂她的想法都没有。娃说了,这是国家政策,陈少艾只不过是在执行国家政策,骂一个执行国家政策的人,那不等于在和国家对抗么。我娘家和婆家可都是世代良民,这种犯法杀头的事情绝对不能干。
马白脸把全部精神都用在对付水桶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陈少艾跳脚骂人。忽然,她听见一片喧哗声,似乎参与骂人的人多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把水桶搁在地上缓一缓,她抬头擦汗时,看见几个妇女在撕扯陈少艾。哦,她一下子明白了,陈少艾刚才骂的是她们。她们把陈少艾按倒在地,把她的衣服脱了,脱得一丝不挂,又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树梢上。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有红的,有绿的,还有白的,她认出来了,那是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她闹不明白,衣服穿的好好的,挂在树梢干什么,哪怕是洗了晾晒,也不能挂在树梢上啊。这时,她看见一个妇女,哦,是娃他五大的媳妇侯菜菜,一手叉腰,一根指头掂着陈少艾的额头,威风凛凛说:你是不是看马家没人了,瞎了你的狗眼!马家男人死光了,还有马家媳妇呢,我再听见你嘴里不干净,无论骂谁,哪怕骂猪骂鸡,我都要撕烂你的嘴!马白脸这才看清,刚才脱陈少艾衣服的都是马家的新老媳妇。有堂兄弟的媳妇,有侄媳妇,另几个马家新老媳妇,还在那里扎着打人的姿势呢。
马白脸并没有觉得当下的事情与她有关,她已经累得脑子木了,眼睛花了,手脚都麻了。忽然,看见侯菜菜如风一般刮到她面前,从她手里夺过扁担。她吃了一惊,以为她也要打她。她努力一想,不说主人佃户那些事儿了,论起来,你还要叫我嫂子的。先前你家大事小事,哪件我没有当成自家的事对待,你咋也成了一个没良心的。侯菜菜立眉瞪眼说:
“嫂子,你担的什么水嘛!你会担水也不要担,刘门道是吃屎的吗?”
马白脸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侯菜菜低头一看,两只桶里的水只剩几马勺了,她索性顺手把水浇了身边的一棵楸树,挑起水桶,一手扯住马白脸的胳膊,大声说:
“走,嫂子,我给你担水,你空手跟着我看!”
马白脸并没有被感动,只是木然地跟在侯菜菜身后,木然地低头走路。侯菜菜说:
“嫂子,你也太老实了,都是干过大事的人嘛,咋就那么老实呢,说实话,连我这个从小在土窝里长大的女人都不如呢。”
“嗯。”马白脸漫应一声。
“世道已经这样了,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里说哪里话呢,你已经和大家一样了,别人咋样你也咋样,再不能顾了脸面,丢了屁股了。”
“嗯。”马白脸还是怏怏呆呆地。
到了山畔,要下沟了,马白脸忽然反应过来了,急忙说:
“哎呀,他五妈,我担水咋能让你挑担子嘛!”
说着,便上前来夺担子。侯菜菜笑说:
“嫂子,你那个样子也叫担水?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勉强做了。没有人给你挑水,我给你挑,你们两口子用得了多少水!”
“那咋行呢,还有半辈子呢,又不是一天两天。”马白脸一脸真诚,话风中又含着一丝凄楚无奈。
“咱们马家几十口人呢,无论世事咋变化,自己人总是自己人,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你抹不开面子,我可啥面子都抹得开呢,别人能说一句不要脸话,我有一百句不要脸话等她呢。谁要是比我更不要脸,我用嘴说不过她,就用手说,看她有几个脸够我撕!”
侯菜菜摇晃着肥大的屁股,肩膀使劲抖擞着,两只空木桶欢快地跳跃着,发出牛皮鼓那样空荡荡强硬的响声。马白脸跟在身后,看见侯菜菜那种大模大样的走路姿势,心中倒生出羡慕来。被半担水压木了的肩膀,和被争口气的心境燃烧得思维有些浑浊的马白脸,甩着手走了一段路,经风这么一吹,脑子开了一条缝儿,依稀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诧然说:
“他五妈,刚才……刚才,我看见你们好像脱……脱人家……衣服,又挂在树上干啥?”
“叫她再胡骂人!她再敢骂你,脱衣服还是轻的!”侯菜菜说着,剧烈地晃了一圈屁股,马白脸似乎听到了两扇屁股煽起的带着鱼腥味的风声。侯菜菜回头甩出一记诡谲地眉眼,笑说:“嫂子,你放心,我家可是贫下中农。”
“骂我?谁骂我了?骂我干什么?”马白脸一脸困惑,生了困惑的白脸上,眉儿眼儿都是云雾一般的迷乱。
“咦!”侯菜菜回头看一眼,牙痛似的吸溜一声。她看见的确实是一张云雾缭绕的白脸,心中哀叹一声,随即笑道:“也好,也好,嫂子这样子也好,不知道别人在骂自己,别人的嘴哪怕脏成猪圈,都是闲出力呢,聋子瞎子呆子为啥活的那么自在呢,听不见看不见不懂得嘛。”侯菜菜又把屁股使劲一晃,马白脸又听到了一股带着鱼腥味的风声,侯菜菜回头笑说:“刚才陈少艾那个烂婊子在夸你呢,夸得过了,太肉麻了,我们几个姊妹实在听不下去了,才拾掇她的。”
这个马白脸却不大相信,哪有哪样夸人的。她掌家时,也常夸人的,都是心平气和的,哪有这样风雨雷电夸人的人呢。她笑说:
“他五妈说笑话哩。嗨,你刚说婊子?我也听见刘家他干妈的话了,莫不是咱村里真的有了这样的女人,那多不好的,你可千万把娃他五大看紧了,这样的女人沾染不得。”
“知道了,嫂子。咱村真的有了那样的女人,陈少艾就是的,我们为啥拾掇她,就是为了这个。你还一口一个娃他干妈,越权要是知道你把这样的女人给他比作干妈,脸会没处搁的。”
“哦,我知道了。那你说说,见了面,我该怎么称呼人家,总不能直呼其名吧,乡里乡亲的,多不礼貌的?”
“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吧,唉,我的好嫂子啊!”侯菜菜回头望一眼,脸上生出一层凄楚,迅疾转回身去,使劲甩了几圈屁股,马白脸却没有听到风声。
到了沟底,侯菜菜手中的马勺上下翻飞,很快舀满了一担水。扁担要上肩时,她又停下来,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棍儿,要直接放到桶里的,又顺手在沟渠的净水中漂一漂,搁在一只水桶里,另一种水桶漂着马勺。她说:
“嫂子,你看好了,你以后最好不要担水了,一定要担水,就照这样子做,水就不会扑出来了。”
侯菜菜说着,挑起水桶,故意将水桶晃悠得翻江倒海的,只见桶里的水晃荡连天,却扑不出来。
“咦!水咋这么听你话?这是什么道理?”马白脸大惊失色。
“什么道理?这叫一物降一物,再凶恶的男人,你只要一把揪住他脚裆那一朵肉肉儿,他乖的像小狗娃。再不要脸的女人,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她就想到要脸了。”
侯菜菜肩挑满满一担水,腰肢忽闪闪,扁担咯吱吱,桶里的水晃悠悠,嘴里说着话儿,看起来不是在负重挑水,而是在做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儿。在马白脸的眼里,侯菜菜比她空手走路还自在,这令她羡慕,也令她惭愧,都是女人啊,我怎么就这么无用呢。她暗暗下决心,以后也要像村里别的女人那样,泥里水里风里雨里粗里细里长里短里一把抓,不能让人说马家是靠剥削他人生活的。以前,许多人离开马家,马上就得挨冻受饿。现在,不能让人反过来说,马家离开他们,就活不下去了。我的脸丢得,我男人的脸丢不得,马家老先人的脸更丢不得。
回到家,侯菜菜把水倒入水缸,撂下扁担,看见马素朴就着夕阳的余晖,手里捧一本破烂的书,嘴里嘟嘟囔囔摇头晃脑,想起嫂子刚才的窘况,气便不打一处来。但按乡俗,弟媳和大伯哥是不能说话的,最好连照面都不要打,那才是大户人家的教养,侯菜菜却不理这种穷讲究。她风火闪电扑到马素朴跟前,她以为这个书呆子会被吓一跳的,不料,人家的眼睛仍盯在书本上,突然发现书本上的字迹模糊了。而旁边光线比较强,便把书本往明亮处挪一挪,又低头看书。侯菜菜觉得有趣,也挪过去堵住光线,马素朴刚读了一行字,发现光线又暗了,再往明亮处挪移。马白脸在屋里给侯菜菜翻腾东西,她记得当年从娘家带过来一只发卡,她一直没有用。在她看来,从沟里挑一担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受人一惠,要还人一礼的,她要给侯菜菜送一样小礼物。东西找到了,她很高兴,心想耽搁了时间,怕人家走远了,加快脚步追出来,却看见两人在那里挪东挪西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心下好奇,悄悄跟上去伸头一看,把马素朴眼前所有的光线都堵了,马素朴这次抬起头来,紧闭两眼,哀叹一声,说: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侯菜菜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话,大不了就是书上那些古话鬼话,便不予深究。见他的眼神仍像猫儿咽气时的那种光景,迷雾蒙蒙地,便大吼一声:
“哥!”
“何人!”马素朴的反应原来相当敏捷,他身子一纵,躲开座下杌凳已有三尺远。
“哈哈,哈哈,书呆子原来不呆嘛!”侯菜菜自顾自笑得胸前山呼海啸。
马素朴定眼看,是五弟媳妇,婆娘也在跟前,当即神情羞答答地,显出手足无措相来。一霎,他惊醒过来,这个女人是他的弟媳妇,他是她的大伯哥,大伯哥和弟媳连照面都不能打话都不能说的。怎能离这么近,又这么调笑噱浪呢。再说了,哪有弟媳当面叫大伯哥为哥的,遇到非说不可时,都是说他大爹他二爹的。然而,已成事实,他跺脚叫道: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侯菜菜正色说:
“哥,你以后再不要让嫂子担水了,凭嫂子的人才,给省长当媳妇,都是被面做裤衩余下的比用了的多多了,嫂子跟了你,真是亏死了。你还让她下沟担水,你忍心你!以后我给你家一天挑两担水。”
“谁让她下沟担水了?谁让她下沟担水了?诬人清白,其过不小!”
“他五妈,是我自己要下沟担水的,不怪越权爹。”马白脸惶急急,一脸愧色说。
“哦,你没让嫂子下沟担水,嫂子闲得没事干,担水好耍是不是?嫂子挑一担水是不是和看风景一样受用?你一个大男人要是把水挑回来,还用得着嫂子在那里作难?”
侯菜菜说话本来语速就快,天生的长相又有些盛气凌人,马素朴一时倒有些理屈词穷,还有些怕她。侯菜菜冷脸说:
“哥,我可给你打招呼了,我再看见嫂子下沟挑水,我会上门找你麻烦的,到时你可不要说弟媳不给大伯哥面子!”
侯菜菜说完,晃荡着大无畏的屁股,大踏步走了。马素朴两口子被她晃荡的有些眩晕。好一会儿,马素朴心神渐定,他说:
“嘿,这是我家弟媳妇,这就是我家弟媳妇!天下还有这样的弟媳妇呢。”他偏脸看见婆娘木呆呆站在那里,手里在玩弄一只发卡,神游八极万缘虚的样子。她看见别人在数落她的男人,又觉得人家说的并无大错,还在心里找合适的词儿应对,又听男人说:“我还以为你在屋里睡懒觉呢,原来是下沟担水了。好的,好的,锻炼身体是好事,我们上学那会儿,天天都要上体育课的。不过,五弟媳妇不让你锻炼了,你听听,她还要找我的麻烦呢。五弟也不管管,真是牝鸡司晨紊乱宫掖啊。”
马白脸一时无话可说,侯菜菜的男人马法古却惶急跑到家里说,他刚从区上回来,听人说越权出事了,他们的支前队伍让人家给打散了,死了不少的人,越权至今下落不明。
马越权率领他所在的第三区支前民兵连,随子午县支前大队,运送军用物资,一路翻山越岭上千里,大军攻破兰州后,他和他的支前队接着也进了兰州城。这是他第一次来省城,他的家乡陇东处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东面南面北面都和陕西接壤,抬脚就出了省界,南下西安,大多的路面都是人烟稠密的大道,又是沿着河流,由高往低走。步行的话,脚底下利索点,抄近道,两天就可到的。要是去省城兰州,那可真不是人走的路。那条被称作西兰公路的大路,一路人烟稀少,有翻不完的山。翻过六盘山,不用翻山了,却也下不了山,绵延四百里的华家岭,路面都在山尖尖上,转过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远远地看见山下某个山坳里有炊烟人家,有鸡犬声闻,离大路却都很远。这是晚清大军西征时开辟的大路,马越权一路走,一路在想,为什么把大路不修在平川,非要在山尖上转悠呢。走了一路,观察了一路,思索了一路,快要从山尖上下来,翻越横挡在眼前的另一座山时,心下有些明白,一条平川与另一条平川并不连贯,一地的支离破碎,不是残塬断涧,就是七纵八横的洪水沟,只有山尖是互相粘连的。他们整整走了一个月,运输的物资除了枪炮弹药他们无法享用外,运送的所有能吃的,马车牛车上装载的,牲口背上驮的,人肩挑手提的,都让他们自己全吃光喝尽了。本是支前的,他们的口粮,却要沿路民众供应。每走一天,到晚上歇息时,必然有人挑着食物,远远地在路边等待。每到高处,马越权必然要四处瞭望,支前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一条没有首尾的蛇,盘着山尖缓缓蠕动。他曾对支前的意义提出过疑虑,子午县支前大队长是县独立大队政委包红旗兼任的,包大队长带着宣传队的一帮青年男女,一路跑前跑后,每到一支支前队伍那里,便要停下来,唱呀跳呀,欢乐得了不的。趁着空闲,马越权把他的疑虑给包大队长说了,包大队长爽朗一笑,说:咱们解放军不比当年红军八路军时代了,要是靠咱们运送这一点东西打仗,哪能跑这么远打这么大的仗。支前嘛,不一定非要物质上的支持,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让国民党反动派看看,民心是谁的,正义在哪一方,对他们精神上的打击早超过了战场上的军事打击。
马越权顿时心明眼亮,他从十一岁开始,瞒着家里人,就给共产党做事,后来,家里人知道了,要打断他的腿,他仍在给共产党做事。明里暗里,什么事都做,包括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偷出来,送给河对岸的队伍。后来,又把自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使得村里原来的穷人,几乎都比他家富裕了,他认为,这就叫革命。革命嘛,革别人的命,更要革自己的命。既然是革命,就要革得彻底,要革的彻底,就要从自己革起。他原来想,把自家的土地财产,包括窑洞,一切都交出去,一家人都变成彻底的无产阶级后,彻底没有小家庭概念了,那么,全家都会成为全国这一个大家庭的一员了。他永远不打算结婚成家,他认为,这都是小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家庭观念,有了妻子,必然要把他和妻子从大众中分离出来过小日子,那不等于把他和他的妻子从人民大众中开除出来了吗?这怎么使得,这不等于说,他向往革命,支持革命好多年,只是原地转了一个圈,从一个小家庭出来又进入另一个小家庭了。而这个新的小家庭,每天开门七件事,样样不可少。而他已经把众多的生产生活必需品送给别人了,他的日子要过下去,还得一件件重新置办回来?我这是革的什么命嘛!
开进兰州后,马越权打听到,大军要继续西进,而支前民工都要遣散的。他觉得不可解,既然大军还要西进,也就是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们就得离开革命了?不是天天说把革命进行到底吗,这不还没到底嘛!他把他的想法给包大队长说了,包大队长说,军队负责把国民党全部消灭,就算革命到底了,支前民工呢,回到家乡,把生产搞好了,才算把革命进行到底了。他觉得包大队长说的话,中间是加了一个硬疙瘩的,不是一直说,军队和百姓是一家人嘛,革命还没有进行到底,怎么就分家了呢。他找到部队首长,要求带着他的支前队随大军西进,直到把革命进行到底。首长表扬了他的革命精神,说军队和百姓一家人,在今后的革命中,军队和百姓要更像一家人,才可把革命进行到底。马越权心里一下生出了成就感:我就说嘛!马越权的实际意思是,他听说中国很大,他为了这个叫中国的国家,奔波了多少年,担惊受怕了多少年,把自家的东西都奉献给中国了。但他至今只到过以家为圆心,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次是他走得最远的,他走了一个月,他知道,对于全中国这仍然是屁股大一坨地方。他听说,越往西,中国越大,大得无边无际。他要看看,中国到底有多大。中国有多大,他就出多大的力,中国无边无际,他的力气也会无穷无尽的。也许首长见他一脸的迷茫,便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说,小同志,你的革命精神是可贵的,正因为有了像你这样的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的牺牲精神,革命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但是,目前的形式是这样的,国民党在西北的主力已经被我们在兰州打垮了,剩下的残兵败将逃往青海、河西走廊、新疆,在解放大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所以嘛,就不需要大家支前了啊,说一句玩笑话,万里迢迢的,到处都是沙漠戈壁,说是支前,运输的东西都不够自己用,还得吃军粮,军队还得抽出兵力保护支前队伍,呵呵,这不是支前不成反成累赘了吗,你说是不是啊,小同志?马越权似懂非懂地表示同意。
城里乱嚷嚷的,解放者忙着干这干那的,忙出了一地的乱嚷嚷。被解放者,对自己的命运心里没底,说一句平常的话,做一件平常的事,都给人一种乱嚷嚷的感觉。支前民兵没有领到正式任务,上面只是下达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命令:遵守纪律,原地待命。这是什么命令嘛,说了等于没说。无事可干,马越权和大家在街上胡乱转悠了几天,便没有兴趣转悠了。百无聊赖间,那天早晨,日上三竿时分,匆匆吃过早饭,独自出了城门,来到黄河边。
马越权在黄河边,一坐就是半天。他听说过黄河,唱过《黄河大合唱》,还是第一次见到黄河。黄河原来这么威风的,真是一条大河一条好河啊。童年时,父亲过足烟瘾,心情好时,会拽着他的胳膊,一起看地图。父亲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地图给他说,咱们员外村就在这里。他怎么看,也看不出那是员外村。没有他熟悉的马莲河,没有那一大片枣树滩,没有在头顶飞来飞去的鸽子乌鸦喜鹊麻雀,没有满河滩奔跑的狐狸兔子,也没有门前那根铁旗杆。他只是牢记母亲的话,母亲说,你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跟你爹犟嘴。所以,父亲说,记住咱们家在哪了没有。他说,记住了。父亲还说,从家门前流过的马莲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一路南下到陕西,与从西边来的泾河会流,到西安附近,又与从更西方向来的渭河会流,然后一起东流,到河南,又入了黄河了。他想不明白,地上的水到底是咋回事,马莲河发源的地方,据说离黄河很近,马莲河为什么不就近汇入黄河中,而是绕了这么大一圈,沿途约合了无数的比它大比它小的河流泉水,又汇入黄河了?流进泾河,就没有自己的名字了,名字换成泾河了。流到渭河,泾河又丢去自己的名字,换成渭河了。流进黄河,马莲河泾河渭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了,变成黄河了?而这些河流都是在兰州以下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汇入黄河的,也就是说,兰州的黄河并不包括马莲河泾河渭河等等的河流,那它为什么还叫黄河呢?终于看到黄河了,看着黄河滔滔东流,他忽然想起家乡的马莲河来。马莲河只是一条小河,可他亲眼见到的,沿途有无数条比马莲河小的河流,汇入了马莲河,有的几丈宽。比如在上游,有从西川来的环江,和从东川来的柔远河子,往下走,又有从东边子午岭出来的县川,这些河流与马莲河汇流后,都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也找不见自己原来的水了。一步宽的河流,胳膊粗细的水流,只要在马莲河边走一走,就会遇到无数条这样的河流相继汇入。仅在员外村地界内,就有四条河流汇入。两条河流有一步宽窄,两条河流仅大腿粗细,还有众多的泉水,在石砭下,终年滴滴答答,人畜用过,大多的都流入马莲河了。汇入时,都是毫不犹豫,一头扎入马莲河中,水流的速度比在上游快多了,欢实多了,像是出门在外已久的人终于回家的情形。只有在汇流后,两条河里的水,在同一条河里并行一段路程,然后渐渐融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暴雨季节更是壮观,也很可怕。平时有水的小水沟,成了泄洪道,山水一哄而下,震天动地,马车大的石头,就像小女娃手中玩的毛线蛋,让山水推着轻轻快快地走。那些平时没水的干沟,眨眼间,洪流汹涌,一场山水发过,再也找不到那条干沟原来的形状了。从道理上说,这些汇入马莲河的山水最终也汇入黄河了。一条干沟的山水都这样恐怖,万里黄河至少也是容纳了万条山水的,那阵势将是多么的难以想象啊。难怪河南经常发大水,员外村,还有方圆许多村庄,只要有村庄,无论村庄大小,都有河南人,他们都是家乡发了水灾后,一路流落到陇东地界的。其中的道理也是说得通的,马莲河是黄河的支流,从支流下去的洪水,淹没的黄河沿岸的土地,黄河边的人生活不下去了,沿着一条条支流往上游走,看看上游的山水是怎样生成的,是怎样淹没自己的家园的,看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要是再回到家乡还得遭水灾,干脆就把根扎在山水起源的地方算了。
哦,马越权心有所悟,在整个人生洪流中,他只是上游的一条小河,一滴清泉,一股山水。汇入大河后,那个名叫马越权的人,作为独立的个人,已经不存在了。留给他做的,只是回到出发的地方,继续做一滴泉水,一条小河,一股山水。
本来想不通的问题,居然就这么想通了。马越权颇感意外,对自己还生出一些不满:这么难以想通的事情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想通了,你这人做人做事还又没有原则?想通了事情,带给马越权的并不是宽慰兴奋什么的,却是沮丧,还有对自己的鄙薄和不信任。他站起身来,打算马上回到子午县支前大队暂时居住的小学内,和同伴一起回家。他的革命革到兰州就算结束了,他眼中的中国,恐怕只有东到子午岭,西到兰州这么大了。走出两步后,又有些不舍,听到黄河这个名字至少有十五年了,而他也年满二十了,才第一次看见黄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看到黄河的机会,好不容易看到了,却只看了这么几眼,多不够意思的。他又重新回到河边,拣一块比较高迈的石头,高迈地坐在河边。远处是铁桥,近处是一片码头,河边停靠了一片羊皮筏子,码头工人扛着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踏过像扁担一样软闪闪的天桥,将货物码在皮筏子里。他没有见过羊皮筏子,觉得人真是会想办法,把一只只完整的羊皮串联起来,就可以当船用。马莲河上没有这种东西,只有一种叫拉拉的渡河工具。据他所知,上下游五十里之内,也只有员外村有一只拉拉。这是老太爷在世时,为了方便过路人,专门请木匠打制的,专门指派一人当水手,不收客人的过河费,水手由马家供养。拉拉是一只用木板拼接起来的四方斗,事先选择一处河水较深,而且两岸有石崖的地方,将一根粗铁链固定了,把拉拉拴在铁链上,需要过河的人钻进拉拉,水手脚蹬拉拉的板壁,将拉拉开过河去,一次最多可以运载五六人。有那些胆大的水手,或者胆大的过路客,一次还可以运载十几人的。十几个人塞在一只没有箱盖的木箱内,压得水面几乎要与木箱的边沿平行了。波浪是顺流的,拉拉却是横行的,还真有乘风破浪的架势呢。拉拉其实只能在春秋两季使用,冬天马莲河的冰层很厚的,行人,无论多么沉的大车,都可以随便过河的。夏季,马莲河常发洪水,在夏季来临前,拉拉早被拖上河岸高处,要不就让洪水冲跑了。在秋冬换季时,河水还没有封冻,河水又极冰冷,人无法涉水过河,早春开河后,河水也极冰冷,人无法涉水过河,拉拉就是这个时候用的。拉拉的开通,被上下游十几里河段内,和两岸几十里远近的人,称颂为马莲河有史以来的一大功德。老太爷那时是决心要建一座春夏秋冬都可使用的石桥的,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请来当地最有名的石匠查勘了一个月,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桥址。石匠说,在河床宽的地方建桥,跨度太大,技术问题解决不了。在河床窄的地方建桥,夏季的洪水又太猛烈,会把桥冲垮的。
马越权遥望着横跨黄河的铁桥,心想,马莲河比起黄河来,简直就是谁撒出的一泡尿,人家的技术问题怎么解决了,还是自己的技术不过关嘛。这一想,就为老太爷的心想事不成感到可惜。更可惜的是自家的财产,让父亲葬送了大部分,可是,父亲葬送的是自己的财产,所谓我的胯子我的腰,我爱跌几跤就几跤,自己葬送自己的东西,除了对不起创造财富的老先人,对不起将来有权继承财产的后人,任何人都无权过问。可是,他还没有从父亲手中接过班,就把自家的东西葬送得快完了。从道理上说,他葬送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至少不完全属于自己。要是按老规矩,是没有他的份儿的。按新规矩,父母,两个弟弟,人人都有份,他只能占一份,可他却把属于一家人的财产一手葬送了。假如像老太爷那样,打制一副方便大家过河的拉拉也好,拉拉还在使用,或者资助办起一所学校,或者搞几样与社会有利的事情,也是好的。他却不看对象,一律将家产分给了别人。他知道,有些得到土地和财产的人,是过日子的人。而有些人,他明知他们不是过日子的人,土地给了他们,等于糟蹋了土地,财产给了他们,等于培育了一些懒汉二流子。他在离家前,就听说村里有几个分到马家浮财的人,开始找工匠给自己打制烟枪,准备抽大烟了。要是把家产不分给别人,马越权此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家去,变卖所有土地和家产,请高明匠人,在马莲河上建一座兰州黄河铁桥那样的大桥。那将是多么气派,多么荣耀,多么有价值的一桩功德,老太爷泉下有知,看见后辈这么出息的,都会把眼睛笑开了花的。
马越权一时心潮如黄河之水,上下晃荡,左右摇摆,浑浊的水流张扬着一种名叫勇往直前的气概,自西而来,向东而去。不觉间,眼前暗了,举头四顾,一眼睛都是昏暗,远处的铁桥化为一条横跨南北的灰线,在河边的晚风中若断若续,近处高厚的城墙少了白天的雄浑壮丽,多了的是暗夜下的阴郁压抑。呀,马越权心下一惊,拔腿便狂奔起来。离住处还有一段距离时,觉出的是夜幕下的一派岑寂。早上,包大队长已经通知了,为了减轻军队和新解放的城市居民的负担,午后两点,所有的支前民兵一律离开兰州,不得以任何理由逗留。而包大队长自己,则要率领手中有武器的地方武装,一路随大军西进,继续完成支前任务。子午县的支前队由李副大队长率领,集体返回故乡。包大队长强调,只要离开兰州城,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回家方式,胆小的随集体行动,胆大的也可单独行动,急着回家的,可以赶紧回去,不急着回家的,也可闲游闲逛,沿路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增强爱国心。反正,他笑着补充说,支前民兵都是从东边来的,兰州以东已经没有敌人了,路途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自己要跳沟跳崖跳河,至于想投降变节嘛,哈哈!马越权本来已经想通了,听了这些话,快要通畅的心里又被什么堵住了。虽是说笑话,口口声声都是卸磨杀驴的意思。为此,他为了消气,独自去了黄河边,没想到,这一场气消的,让一座千门万户人流滔滔的兰州城,眼见得都是陌生了。
马越权的感觉不错,昨晚居住的小学,已经变为军营,大门口的哨兵荷枪实弹,大门左右几十步范围内,所有的人都在绕道走。而学校里面悄无声息,想起昨晚,学校里面人声鼎沸,周围居民家小孩的哭闹声和狗叫声你唱我和,后半夜了,还静不下来。这就是正规军和民兵的区别啊。后来,马越权才知道,导致他们被赶出支前队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在晚上的大呼小叫和白天在大街上的乱窜乱撞。他们并没有违反什么纪律,但他们没有任何在城市生活的经验,他们把兰州城当成陇东的黄土高原了,甩着膀子在街上大摇大摆,扯开嗓门说话,随地大小便。这些倒还罢了,他们从没有见过女人穿裙子,看起来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女人,还不至于穿不起一条完整的裤子嘛,怎么会露出半截腿来呢。初秋季节了,早晚已经凉意浓重了,他们的内心对这些妇女产生了巨大的同情,一个个如此眉目周正的女人,应该让家人捧在手心活着的,却只能穿着半截裤,还要在稠人广众中抛头露面,可见,以往的宣传是多么的真实啊。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多年以来,各级宣传干部一再说,国统区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饱穿不暖,遇到战火或自然灾害,饿死的病死的人一茬一茬的,活着的人得不到反动政府的任何救济,只有等死了。尤其广大妇女,平日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一遇战乱,她们连妓女都不如,被那些反动军队任意糟蹋。看来,确实是这样。
同情心驱使着他们,解放者的责任和胆略鼓舞着他们,在街上遇到妇女,他们便不错眼地盯着她们看。一眼看不够,人家走哪儿,他们跟哪儿。有那些胆子大些的责任心强些的,勇敢地上前,上前拍着自己的胸部,主动要求给她们提供帮助。那几天,兰州的妇女,吓得都不敢单身上街了。虽还没有发生什么恶性事件,军方却并不敢因此掉以轻心。他们也了解到,这些从解放区出来的支前民兵,一个个把自己当成了民众的解放者,说话高声大气,一句话便能占半座村子大的地方,开口就是: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是我们把你们由奴隶变成了主人,由畜生变成了人,你们不但要感恩戴德,还要老老实实,一切听从我们的命令。走路也是趾高气扬,恨不能把脚抬得比别人的头还高。真正在前线斩关夺隘浴血奋战的将士,倒是军纪严明,说话和气,处处体现着对敌人的恨对人民的爱。军方的冤情洗清了,军方的威信还是受到了损害,这是在兰州,继续往西,万里迢迢,大多的地方是少数民族,再出现这样的事怎么办?再说了,万里西征,支前民工运送的物资都不够自己开销。更重要的是,国军兵败如山倒,士气民心均已丧尽,收拾残山剩水,基本上不用打仗了,更不用营造民心所向的阵势了。支前任务已经完成,支前民兵也到了遣散的时候。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说遣散,一声令下,各回各家。半日之间,来自老区的支前民兵全部撤出兰州城,一律面朝东,向老区的方向走去。
一座兰州城,转瞬间,只剩下马越权一个支前民兵了。
马越权从来没有觉得马家人有什么好的,从没有觉得自己作为马家人有什么必要。在他向来的概念中,马只是一种家畜,比鸡鸭猪狗羊个头高大一些,比牛跑得快一些,比驴骡聪明会来事一些。可是,一定要做一个价值区分,它比鸡大多了,跑得快多了,可它不会飞,不会下蛋,它倒是会叫的,也不比公鸡的叫声低多少。可公鸡是人的钟表,你要是听见马叫再起床干活,早都饿死了。马比鸭子也大得多,比鸭子跑得快,可鸭子会凫水,会下蛋,马除了驮着人没命地跑,再会干什么?马比猪高大,比猪干净,比猪聪明,可猪肉能吃,吃起来挺香的,马肉虽然也能吃,可那是万不得已不吃就要饿死时才吃的,平素里,谁吃马肉?马和狗要是比聪明不相上下,可狗能看门,生人熟人来了一律都要挡在门外,眼中只有主人。主人不发话,任是谁,除了来硬的,否则,别想轻易进门,马才不管这些闲事呢。家里来了土匪,土匪说不定还会骑上它逃跑呢。有那些不守妇道的婆娘,招了野汉子,突然丈夫回来了,她会把马缰绳塞在野汉子手里,让他快跑。马驮着野汉子,速度和驮着主人一样快,哪有狗的是非分明?与牛与驴与骡相比,还会比出马的许多缺点来的。不比了罢,总之,马只是家畜中之一种,完全没有必要比别的家畜高看一眼。作为姓氏,也不过是百家姓中的一个姓,排名虽不是很靠后,但也不怎么靠前。但从排名看,也稀松平常嘛。你要是姓赵,还真把自己当成天下第一不成?不就是个姓嘛!
马越权没想到,家姓的荣耀感就这样被他轻易地解除了。好似漫漫长路上,背了一个不堪重负的包袱,包袱里面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只是几块河边随处可见的烂石头,粮仓里剩下的猪狗都皱眉不吃的陈谷子烂糜子。但,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这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事事物物上都浸染着祖先的血汗和盛德。这些东西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自己的命丢了,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这些东西丢了,把整个家族的根都丢了,家族再没有理由延续下去。当他将祖产一股脑儿葬送出去后,那时,他获得的是终于解脱的轻松和快意,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将是单纯的。如同上长路,原先是挑着重担的,如今是甩着空手的。可是,肩上背上的东西丢掉了,心上似乎还压着一样东西,重量似乎也不比肩上背上的东西轻,在西征路上,他反复自审,究竟是什么东西压在心上,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觉着,他长了一个天大的见识,原来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沉重多了。
在这一刻,他才突然醒悟过来,竟然是家姓在作怪。细想也是,好几年了,他一直混迹于被称为劳苦大众的群体中,他们怎么做,他也怎么做,甚至,他们做三分,他往往要做八分。比如说,他们只要求他把自家的土地平均了,如果分成十份,他家占两份,他则坚决要求只占一份。比如说,他们要求他把家中浮财也分成份儿,如果是十份,他家则占三份,他仍不答应,坚持只占一份。只是后来,他惊讶地发现,那些从他家拿到土地和浮财的人,非但对他没有任何的好感,相反,胃口倒被吊得高入云端了,连他母亲的体己物都不放过。更过分的是,周麻子家几代人都是由他家无偿供养的,和养猪差不多。还不如养猪,猪养肥了,是要杀了吃肉的,猪产生的粪肥是要养护庄稼地的,而对于周家的供养,纯粹是无偿的。但这个不是人的周麻子,竟然提出了一个不是人要求,他要求把马白脸分给他。马越权当即就火了,他顺手抓起一根扁担,将周麻子的屁股抽起一条肉瘤。马家的人不答应了,男人女人群情激奋,要将周家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收回来。马家人认为,周麻子在有意欺负全体马家人,在给全体马家人的脸上吐唾沫拉屎撒尿。周麻子将马越权告到了区政府,说是马家人破坏土改,组织暴动,对抗人民政府,妄图恢复马家失去的天下。区长马发明虽也姓马,和马越权家却不沾边,他家是地道的贫农,他本人参加革命很早,正牌子的红军,又参加过抗战,在前线打过日本鬼子的,全区无论干部群众,没有人敢跟他比革命资历。他只是文化很低,又好抽几口大烟,还爱逛窑子,要不是这些缺陷,人家干的事大了。在他所管辖的范围内,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儿,只要他想杀谁,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做到。他给周麻子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明天我来员外村处理问题。
周麻子雀跃着回了家,前半夜兴奋得睡不着,后半夜睡着了,却睡不踏实。眼睛一闭,明明感觉睡在身边的是马白脸,扳过身子拾掇了一半,却发现是他的婆娘乔小乔。他感到无比沮丧,将婆娘一脚踹到一边去,又迷糊了。分明的,马白脸就在身边嘛,一把揪扯过来,仍然是乔小乔。折腾了一夜,天亮了,他的沮丧一扫而光,他手提一只杌凳子,坐在自家门前,一边搁着一只从马家分到的茶壶,一边搁着一把从马家分到的折扇。天气虽然很凉了,咂几口茶,便抖开折扇,在脸上晃一晃。他的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村口的山路,那是马发明来员外村的必经之地。呵,今晚上,马白脸就是我的婆娘了。好女人谁都认得的,长眼睛的都认得的,都是人,凭什么马素朴的婆娘这么好看,脸这么白,我的婆娘为什么这么难看,脸黑的像是抹了锅媒子。不公平嘛,太不公平了,你马素朴和马白脸一起睡了多少年了,该也该着我了。
马发明这个人真不错,难怪人家是老红军,难怪人家打日本呢,难怪人家当区长呢,人好嘛,能干嘛,要不全区几千口人呢,区长怎么是人家呢。马区长万岁,马区长万万岁!周麻子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那一次,他刚在心里呼喊到万岁时,就看见了马发明,余下的万岁,等他咂了几口茶,扇了一会扇子后,把心里的呼喊索性变成嘴上的呼喊:万岁!万万岁!马发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几个人,离老远都认识的。马发明的那些人,全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的,都是马发明一手带出来的武工队员。个个五大三粗,身手不凡,多强壮的男人,顺手一个耳光过去,连自家门都找不着了。多难缠的女人,一手揪住毛辫子,一定是叫爹叫爷的。他们有个好处,从来不拾掇老实人,谁硬拾掇谁,谁难缠跟谁缠。这就对了嘛,塬上塬下沟里沟外,谁不知道我老周老实,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真正的田无一垄房无一间。谁不知道我是好说话的人,过去,马家给我白面我就拿白面,我没有挑三拣四吧;给我布衣服,我二话不说拿上就走,我没有贪图你的绫罗绸缎吧。多年了,我只向你提过一个要求,仅仅提过一个要求,你不但拒绝了,还打我,你拍着心口想一想啊,我再要求过你家什么,我也是金口难开的人啊。可是,我开了一次口,就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一点脸面都不给我。我也是要脸的人啊,麻雀都有指头蛋大的脸呢,虱子跳蚤都有针尖大的脸呢,你们伤我的脸了,是你们伤我的脸在先,不是我这人心狠。马区长来了,我本来还要代你们求情的,咋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做事要厚道,不可过分,我不给你们求情了,我不但要让马白脸归了我,你家的东西我看上什么拿什么。哦,你家还有啥东西呢,嘿,对了,看我这猪脑子,把这么大的事差点忘了,马素朴那杆大烟枪不错,真是好东西,我也要抽大烟,让马白脸给我烧烟泡,捶腿,捏脚,伺候茶水,呵,这日子!
周麻子告状,而且告准了的事情,事不过夜,员外村的人都知道了,而消息都是周麻子两口子散布出去的。周麻子和乔小乔一人散布了一半消息。周麻子散布的消息主要集中在,马素朴一家人抗拒土改,对抗政府,妄图开历史的倒车,收回分出去的土地和浮财,让员外村的人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因为他周麻子阶级觉悟高,对已经失去天堂的阶级敌人怀有无比清醒的警惕,及时将敌情向区上报告,避免了革命成果的得而复失。乔小乔主要以向人哭诉的方式,首先揭露周麻子的不良动机,然后,把事情的起因归结于马白脸。那几天,只要看见一个人,无论那人在干什么,放羊,打柴,担水,都行,无论是谁,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她不由分说,上去拽住那人胳膊。义愤填膺过后,随即无声抽泣,或大声嚎哭,说是马白脸纯粹不要脸,是妖精,是偷汉子的婊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弄得那样白,勾引得她的娃他爹神魂颠倒,竟然不顾数十年结发夫妻的情义。嫌她的脸黑倒没什么,她的脸天生就黑,这是事实,不怪她,也不怪她的男人。可是,脸是黑一些,心却是红的。不像马白脸,脸白,心黑。要是马白脸来到家里,害了她乔小乔,倒没啥,害了她的男人,她这个为人妻的人,简直就是犯天条了。
周麻子两口子的话,向来没人相信,员外村的人虽然高低胖瘦穷富勤懒不一,但,从祖上传下来的乡俗乡德,还是深入人心的。在评价人方面,勤快人,哪怕有多大的毛病,本质是好的,懒人,哪怕有多少优点,本质是坏的。还有,占别人便宜,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这都属于恶行。但,还不算万恶不赦,假如乘人之危,夺占别人财产,任谁都可挑头,效法古人,对其鸣鼓而击之。最严重的罪行便是奸占他人妻女。这里面还有情节的分别,比如,两厢情愿,村中长辈出面,打一打,骂一骂,下不为例,即可。若是凭借权势,或是趁火打劫,霸占他人之妻,无论是谁,打残他,打死他,谁就是英雄好汉。万一犯了官,全村人会主动具结作保,若是被官府杀头了,家中老小都由村里供养。客观地说,周麻子两口子不算勤快,也不算懒,为人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从祖上那里一直受马家供养,在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把他家的人当人看待了。你又不是人家什么人,全胳膊全腿儿的,七紧八慢时,乡里乡亲的,出手帮你一把,都是人之常情,都是人间道义。人嘛,老让人把你供养着,你如果不是佛爷,就是猪,就是羊了。猪还杀了吃肉呢,羊既可剪毛,也可吃肉的。绝不算是牛马驴骡,这些大牲口,人养着他们,人给它们辛苦,它们给人辛苦,自己不把自己当人,怎好意思让别人把你当人。
员外村人的人生逻辑,乍听起来,觉得怪怪的,细想起来,又不无道理,管你听着舒服不舒服,员外村人就是这样看待人的,就是这样要求自己。要求别人的,要紧的是,老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凡是老先人传下来的,谁都没有权利问对与错,跟着走,就是了。
不过,这几年的世事变化太大,大大地超出了员外村人的理解能力。一些心怀忐忑的人,一是为马家的命运担忧,一是为自己担忧。今天马家的土地和财产被分了,自己也是得益者,明天会不会有人来分自家的土地和财产?道理再也简单不过了:你能分别人的,别人为什么不能分你的?进一步说,周麻子可以合法地强占活人妻,我的婆娘也可以被他人强占,没了婆娘,没人给我做饭,我不饿肚子了?没人做衣服,我不冻死了?娃娃不是没妈了?更进一步说,既然强占活人妻是合法的,也就是说,别人可以强占我的婆娘,我也可以强占别人的婆娘。别人强占我的婆娘,我虽一百个不愿意,还得眼睁睁让人强占了,因为人家是合法的。别人强占了我的婆娘,我就得强占别人的婆娘,一个男人换婆娘可以,不过,你即便换回八百个婆娘,那也不是娃的妈。婆娘可以有很多,娃的妈只有一个,谁也代替不了。这都先别说,强占活人妻,那是亏先人的行为,谁做了这种不是人的坏事,是不能进祖坟的。你厚着脸皮挤进祖坟,老先人都会敲断你的腿的。还有,你做了这种事,你的后辈儿孙永远低人一等,人会说,谁谁的老先人不是人,做了什么什么不是人的事。你强占活人妻,你倒是快活了,却让后代无法抬头做人,你到底弄的什么事嘛!
马发明进村后,所有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来了。革命了,马家的家旗烧毁了,只留下一根清凌凌光秃秃的铁旗杆,村里的习惯并没有改变,群众集会还在旗杆广场。人都到齐了,该到的都到了,不该到的也到了。该到的是成年的行动方便的男女村民,不该到的是那些到处煽风点火让村庄时刻都在沸反盈天的鼻涕娃,还有那些等死的老人。马发明昂然站在铁旗杆下,随意扫视一眼会场,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就是满意的表情,有表情,或喜,或怒,都是不满意的表情。这个,大家都再也熟悉不过了。他的四个队员两人一组,分站在旗杆两旁,四人脸上也都没有表情。没有表情,真的没有表情,他们干什么事都没有表情,骂人不带表情,打人不带表情,据说,杀人也不带表情。他们四人的名字很有意思,分别叫兵甲,兵乙,兵丙,兵丁。这是马发明给他们起的名字。当然,他们原来的名字不叫这个。一次,马发明带他们看一场街头活报剧,剧中的四个匪兵是以代号出现的,马发明觉得很有意思,四个人也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原来的名字是父母给起的,既然接受了父母起的名字,就得遵守父母定下的做人行事规矩。而他们的民兵身份,又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名字改为兵,剧中的兵可以做的,他们当然也可以照猫画虎做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他们还是很守规矩的。
周麻子两口子来得最早,周麻子来得早要干什么,就不用说了,乔小乔来得也早,目的却与丈夫不一样,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夫唱妇随。她要看看,如果运气好,她可以想办法说服马发明,让他改变主意,把马白脸换成马家的某个值钱的东西,比如那头犍牛。在马白脸和犍牛之间,她毫不犹疑选择犍牛。只要马发明发话了,你周麻子就得乖乖地给我牵回犍牛,放弃那个不要脸的马白脸。
马发明让周麻子当众揭发马素朴一家人的罪行。周麻子雀跃上台,没有明确的主席台,他以为马发明让他和他站在一起的。在离马发明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只见兵丁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正好落在周麻子的脖子上,周麻子接着感觉到那儿好像断了。台下的人都看见了,那只手的五根手指是撮起来的,形成掐的样子。周麻子就这样随着那只撮圆了五根手指的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圈儿转的并不圆,大体是一个不太标准的鸡蛋形状。周麻子在离兵丁三步远的地方,身子终于停止了旋转。此时,他的脑子依然冰雪明白,马发明是让他上台揭发马素朴一家人的。这很重要,对自己很重要。至于你马发明能不能由此抓住一个阶级敌人,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只关心马白脸能不能归了我,什么时候归我。人归了我,那么,她穿的戴的用的,还留在马家有什么用?随身带到我家是有用处的,她该穿该戴该用的,不能少了她的。穿戴漂亮了,看上去心里也舒坦嘛。再说了,我不能让人说,人家在马家时,多么多么的漂亮,脸多么多么的白,到了周家,人变丑了,脸变黑了,你周家的水土不养人嘛。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多难听的,我周麻子脸上虽然有麻子,可我是一个要脸的人,我不能让人这样说我。我不但要让她和先前一样漂亮,还要比先前漂亮。我要跟他马素朴争出一个刚强来的,谁比谁差多少,我比谁都不差,我比谁都强。另外,我还要让马白脸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匀给小乔一些,不能亏了小乔,不能来了新人忘了旧人。咱不是陈世美,陈世美不是一个好东西,要不然怎么会让包公铡了?做人不可忘本,想想小乔也够不容易的,当初嫁给我时,脸当然没有马白脸那样白,当然也没有现在这样黑,我要让她的脸重新白起来,要让她过几天好日子。我都想好了,从此后,她不用下地干活了,在家里专门伺候马白脸,只要马白脸的脸一直白下去,她就是我家的大功臣。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好,太阳可以升起落下,我对她的情意只升不落。太阳可以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我对她的情意永远是春天的太阳,不热不冷,身心内外都是暖洋洋的。
想了多少遍的话,像炖骨头汤那样,在肚子里,大火煮一会,文火回一会,几天没有断过火,到看见马发明从山路走下来那会儿,已是稀烂的,黏稠的,隔着肚皮都能闻到那浓烈的香味了。都是这个兵丁,真是个兵,在兵里面都不是大当家二当家的,只能当一个跑腿的,你咋下手那么狠呢。要下手,下手要这样狠,也不是不行,我要是兵,我就不麻烦你们了,我直接把马白脸抢来,多省事的。身体的哪个部位不够你下手,地方宽展着呢,你却偏偏在不能下手,尤其不能下狠手的脖子上下狠手,你这人咋是这人!兵丁一把掐断了周麻子准备就绪的思路,原地转的那几圈,又把那些断了线的零碎的思路,抛洒的到处都是,急切间,归置不到一块儿。周麻子满脑子混沌,使劲将身子抖了抖,身子似乎粘连起来了,脑子里面还是这儿一堆那儿一块的,各过各的光景,互不来往。马发明一连催了两遍,周麻子只知道“我我我”,越急越憋不出下文来。马发明的表情顿时变了。他笑了,那种很喜兴地笑,男人见到意中人那种笑,女人见到漂亮衣服那种笑。周麻子情知不妙,又“我我我”了几声,后面还是带不出东西来,马发明仰天一叹说,人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怪是个害,这狗日的还学会捉弄人了,我马发明让人捉弄了,啊哈,我马发明让人捉弄了,我捉弄了半辈子人,捉弄过国民党,捉弄过土匪,捉弄过鬼子,捉弄过汉奸,也没少捉弄战友,都是我捉弄别人。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是我捉弄人,人不可能捉弄我,啊哈,我让人捉弄了,捉弄的好啊,捉弄人和让人捉弄原来是不一样的。
在马发明感慨连连时,人们看见兵乙拔腿跑进了刘门道家,人们都猜测,这家伙,肯定是贪吃什么东西把肚子吃坏了。群众大会这么严肃的事情,你倒跑肚拉稀去了。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兵乙设置了多种情形,每一种情形都相当滑稽可笑。大家都忍不住,各自捂嘴笑,笑的内容不一样,一律都很开心。周麻子可没有这份闲情,他突然发现,马白脸和马素朴都不在现场,他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事情,可以说是专门为他们召开的群众大会,好比婚礼上没有新郎新娘一样。确实没有,他可以看不见马素朴,他闭上眼睛,马白脸哪怕藏在万人堆里,哪怕藏在地窨子里,他随便伸出一根指头,指向的肯定是她藏身的地方。震惊,愤怒,屈辱,一时结伴袭上心头。怎么能这样,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这么不严肃的,唵,你马发明还是老革命嘛,还是区长嘛,做事咋这么不严肃呢。这一下,像是一群乱蜂得到了蜂王的召唤,散乱的思路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周麻子的脑子立即像是一个黑屋子里同时被九颗太阳照亮了。早已准备好的话,原来好端端地在肚子里藏着嘛,怎么一着急,还以为丢了呢。那些话儿,也像憋久了的犯人,乍然看见牢房门大开,居然没有看守,便一涌而出。可是,到了牢房门口,看守却回来了,那个掐他脖子的兵丁,看见他要抢着说话,一个溜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脖子再次被掐住了。涌在口边的话,冲不出来,被挤回去一句,再挤回去一句,眼看都要挤回去了,周麻子急得鼓腹挺胸,像战场督战队那样,把退下来的话赶回去。他知道不能跟这个兵丁硬来,他想给他讲道理,说好话,请求他把掐他脖子的手松一松,他有话要说的。他要说的话是,兵丁同志,你把掐脖子的手松开些行不行,我有话要说呢,这些话我准备了好多年了,你不要以为准备这些话容易,那和种庄稼一样累人,在我看来,比种庄稼还累。为啥哩,种庄稼只要眼到心到手到力气到,就可以了,准备这些话,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吗。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讲道理的,有些道理可真不好讲啊。马白脸在我心里装了至少二十年了,她来的第一天就装到我的心里了。那时候,我就想把她弄到手,实在想不出一个道理来。为了想这个道理,二十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可口饭。人说这个人苦那个人苦,谁有我这么苦的?再过几年,我老了,马白脸的脸也不白了,我就是把她弄到手,又有什么趣味?心操碎了,肚肠刮干了,终于想出了道理,让你这么一掐再掐的,道理眼看都掐碎了,你还不松手。你这人咋是这人,吃公家饭的人都是靠给人讲道理吃饭的,你咋就不讲道理呢。
兵丁掐脖子的手终于松开了,周麻子感觉到,这次比上次下手还要狠一些。他一边把快要掐灭的气从身体的下部逐渐往上提,还不能太着急,要一丝儿一缕儿地提。提的猛了不好,这就好比赶着一大群羊要通过一条狭窄的山路,很容易把羊挤入山涧摔坏的。他一边也在思考,人的力气越用越少,以一天为时间段,早上干活的力气足一些,到了黄昏,力气快用光了,需要休息,补充力气,第二天再干,这个兵丁,怎会跟人不一样呢?第一次掐我脖子用了不少力气,第二次再掐,力气应该比第一次要小,可他偏偏比第一次力道还要足!
在周麻子活动身体和心眼的当儿,兵乙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头草驴。这是刘门道从马家分来的财产,到他家半年,就下了一头小叫驴,把刘门道和陈少艾兴奋的,在给草驴接生就绪后,大白天的,两口子回到窑洞,可劲儿欢了一回。陈少艾雄心勃勃,向全村人庄严地发布了她的宏伟计划,她要让这头草驴,一年至少下一头驴驹子,而且要下草驴驹子。因为草驴驹子长大了,还可继续下草驴驹子。老草驴二十年下二十头驴驹子,已经下了一头叫驴驹子,也罢,其他十九头,一定都是草驴驹子。每头草驴驹子三岁口后,就可下驴驹子了,这样她将口算能力全部调动出来,也没有算清二十年后,她家到底会有多少老驴大驴驴驹子,“反正,反正很多”,她一挥手,手掌从遥远的虚空划拉一圈,然后说,反正,整个员外村到处都是我家的驴,到时候,我家的驴肯定要比员外村的人多。她失口了,后来她想,人在过分得意时难免失口,她让村里别的婆娘当场脱了裤子。这是员外村通行久远的惩罚人的办法。不知是哪一代老先人发明的,大家对此的解释倒合情合理。人们说,谁都不是神仙,谁都会做错事说错话,错了怎么办,总不能都像县太爷那样抓住打板子吧。屁股打烂动弹不了,把男人打坏,庄稼谁种,谁养家糊口?把婆娘打坏了,谁做饭做衣带娃娃,谁伺候老人,日子不过了吗?把裤子给脱了,臊一臊脸皮,再让她穿上,又不是从此再不让她穿衣服了,受了惩罚,又不损坏什么,多好的。出这个主意的老先人简直是天下第一大才,哪一朝的皇上不选这个人当宰相,实在是当朝之不幸,国之不幸,天下苍生之不幸。
乔小乔寄予厚望的草驴被兵乙牵出来了,她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与她有什么相干。我又没想着把马白脸给我家男人夺回来,我也没有控告人家马家有什么违法的事情,说良心的,我是看着马白脸不顺眼。她的脸咋就那么白呢,你那样白,显得我的脸更黑了。除了这一点毛病,要说人家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真不好说呢。至于犯法嘛,犯法就是把人杀了,你看看马素朴那两口子谁是杀人的货?给一只鸡,他们两口子要是谁能杀了,我情愿让他们把我杀了,权当是练手呢。我倒是还看上了马白脸的一些东西,看上归看上,人家不给归不给,总不能给人胡说吧。人做事天在看,无论谁都不要把事情做绝了。你今天得势了,能保证你一辈子得势,能保证你子子孙孙都得势。皇上的江山都有丢了的时候哩,你那一点点势算个啥嘛。眼前就是例子,马家的势没谁大,一泡尿工夫,势哪去了?可是,这个兵乙为什么要牵我家的驴呢,是不是天下又变了,要还给马家?我还等着它给我下驴驹子哩,说不定第二胎都怀上了呢。乔小乔让人脱过一次裤子,接受了一些教训,如今说话做事已相当沉稳了。她敏锐地觉察到,今天的气氛不对头,需要的是静观局变。
兵乙把那头草驴拉扯到旗杆下,草驴摆出一副从大户人家出来见多识广的样子,瞥一眼如此壮观的场合,既不猥琐,也不傲慢,神态步伐都是平和散淡。兵丁这次不再表现自己的动作麻利了,他款步走向周麻子,笑说:请吧!周麻子不知道让他干什么,本想问一下的,看见那只两次掐过他脖子的手,又没有问。这让他心中很是不爽,做任何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才对,师出有名那是用于大事情的大话,咱就不说了。哪怕是赴宴,坐上席,坐对席,坐下席,都有个说道的,不能乱坐,不能你想坐哪儿就哪儿。酒席宴前分贵贱,吃饭事小,礼数事大。只有几步路,他的脑子无论运转多快,都是想不了多少事情的。很快到了草驴跟前,兵丁笑说:你脱,还是我帮你?周麻子愣道:脱?脱什么?兵丁笑说:脱裤子呗,还脱什么,你再有什么可脱的。周麻子说:脱谁的裤子?你老人家发话,我帮你脱,我脱人裤子可有一手呢!周麻子摩拳擦掌,一双眼睛在人群乱瞄,要脱就争取脱一个一心想脱苦于找不到机会脱的裤子。
啪叽!啪叽!
两声脆生生又水淋淋的响亮,周麻子真切地听到了,全场的人都真切地听到了,那分明是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能扇出这种声音的人,都是扇巴掌的高手。在员外村,周麻子算一个,不算顶尖高手,也是数得着的。昨晚他就扇过这样一个巴掌,那声音也是脆生生水淋淋的,他扇的是乔小乔。你看这个不贤惠的婆娘,居然嫌我要把马白脸带回家里来,要是给多少懂点道理的婆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的男人多有本事的,多给你长精神的,你应该好好给你男人做顿好吃的,你还在这里嘟嘟囔囔,嘴里不干不净,骂我不要脸,你才是真正的不要脸。你不要你的脸,我就扇,反正是你不要的脸,权当是扇别人的脸呢。率先反应过来是巴掌扇在脸上声音的是周麻子,昨晚他扇乔小乔巴掌的声音,虽隔了夜,却不像隔夜食物馊了,声音还是那样亲切、新鲜,像刚开春不久的水萝卜,一口能咬出一包水来。两声离他都很近,简直就是为他一人发出的声音,简直是大户人家的堂会,所有的戏子都是为一家人唱的,主要是为一家人中那个最主要的人唱的。这两声就是为我一个人响起的,我做梦都想在自家的窑洞里办一场堂会,到时候,我请大家看戏,谁来都行,烟酒糖茶应有尽有,我的太师椅搁在正中间,两旁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你想想啊,德高望重的人都坐在我的下手,我的德有多高望有多重。接着,他觉得他的脸有些变化,两个脸蛋都有些变化,左脸麻酥酥,右脸痒酥酥,嘿,不对,是左脸痒酥酥,右脸麻酥酥。你看我这人,从来没有做错过事情,怎么会把这么一个简单事情弄混了呢。歉疚一晃而逝,他觉出了疼痛。那可不是一般的疼痛,烧乎乎,火辣辣,带着尖儿的,直往脸皮深处钻,整个脸皮都钻满了,容纳不下,又往身体的别处钻,钻到头顶,钻到胸腔,钻到肚肠,上下都能觉出疼痛了。啊?你扇我?你扇的是我?你为什么扇我?
周麻子因为困惑不解,是在向兵乙虚心请教的。可他那种神态,那种口气,简直是在质问。兵乙一时愣在那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让一个不拿枪又不拿刀,而且还死眉瞪眼的人,当众质问,已丢了天大的脸面,还被质问得愣在那儿,这不仅丢了个人的脸,把革命的脸都丢了。兵乙顺手扳过周麻子的脖子,一只膝盖顺势一提,将周麻子原地提起,另一只手几拨拉,周麻子便像一只刚被剥皮的羊,光溜溜地,瘫卧在地。
兵乙真是打人的行家,只一下,不仅打垮了周麻子的身体,也摧毁了他的意志。兵乙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周麻子,温和地说:骑驴去!还要我帮忙吗?周麻子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摊烂泥了。这个狗日的,手艺太好了,膝盖那么一顶,我就成了碎肉片儿了。这是跟谁学的手艺啊,如果有机会,让我看一眼他的师父,受这场罪也是值得的。周麻子明白兵乙的意思,一个激灵,变成碎肉片的身子居然火速攒起来了。他原地一旋,嗨,站起来了。那头草驴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好像很不待见他,嘴里哼哧哼哧在发布着威慑的信息,蹄脚胡乱倒腾,激起一圈儿一圈儿的尘土。周麻子其实不怎么在意草驴对他的态度,对我友善,你是畜生,反感我,你也是畜生。他在意的是大家对他的态度。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村里,从老先人那里,乡邻之间,从来都是友好相处,互相扶持,从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时世。怎么转眼间,乡邻之间变成仇敌了,我要革你的命,你要革我的命,我看上你的这个东西,你看上了我的那个东西。这不,我竟然看上了别人的婆娘,人家是有男人的啊,我咋就突然忘了呢,我咋就想起做这种不是人的事呢。
周麻子痴迷马白脸,一直是他的心病。以前,马家得势时,他只得把心病死死压在心窝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自己劝自己:人家是凤凰,咱是麻雀,把麻雀想死,凤凰也不会正看你一眼的。眼看要绝望了,时代变了,马家失势了,他家的土地浮财都可以分,婆娘为什么不能分?凭天生的理性,他也明白夺占活人妻是不对的,是犯天条的。但越是这样说服自己,等于在强化自己心生的恶念,他也明白这是恶念,不是人做的事情。可是,越明白这不是人做的事情,越是想做。以至于,兵丁一连掐了他两次,都没有掐灭他的念头。他误以为这是在鼓励他,挨了痛揍后,脑子彻底灵醒了。
周麻子心中的道理被兵乙打通了。他不用别人帮忙,全然不顾裸身的羞耻,一手扳住草驴脊梁,不顾身体疼痛,要奋力一跃时,草驴吓坏了。草驴实在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干什么呀!草驴一个激灵,两条后腿互相使劲一磕,将后半截身子收紧了,原地一个半旋,两条后腿并拢,同时飞起。周麻子是依靠意志力强撑着站起身的,身子还没有复原,哪有什么正常反应。草驴双腿正好踢在兵乙痛击过的部位。草驴是情急生勇,蹄下便把握不住轻重。它双蹄并飞,奋力一弹。周麻子惨叫一声,双手捂着被踢之处。后退,后退,他极力想俯身跌倒,以此护持住最羞耻的部位。身子却不由自主后仰,后仰。身后的人群看他收煞不住,哗地散开。他仰面跌倒在人群中。而跌倒时,下意识地用双手撑地,身体的正面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了。
一地哄笑,一些鼻涕娃不懂事情的轻重,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其实是很难见到全裸的成年男人的。一帮小男孩在短暂地惊慌后,一齐抢上前来,围住周麻子,有的跳脚拍手,有的伸手乱摸,欢叫道:
“牛牛,牛牛,娃娃的牛牛小,大人的牛牛大,小牛牛,大牛牛,都是害人的坏牛牛!”
往常要是碰到这种事儿,任何一个大人都会出面赶开娃娃的,无论有没有自家的娃娃,维持乡村道德每个人责无旁贷。问题是,先前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又是在时代变了以后,没见过没经过的新鲜事儿太多了。这个风头出不得,一句话说不好,让你丢周麻子这样大的丑。大家都禁口了,任小娃娃们玩闹。马发明他们站在旗杆下,一人端起一杆旱烟锅,吧嗞吧嗞,远远超过预期的滑稽场面,让他们遍体通泰,吐出的烟雾如一面面黑旗。周麻子想爬起来,努力三番五次,终于还是爬不起。他用力翻过身去,他想后背没有什么意思,那些不懂事的娃娃不会有兴趣的。他想错了,在夏天,小娃娃们见过村里任何一个成年男人的光脊背,可很少见到他们的光屁股。他们同时想起,他们犯了错误,挨打最多的部位都是屁股,先前他们挨了打以后,一边哭泣,一边手摸屁股,苦思冥想,明明是手干坏事了,为什么挨打的是屁股?他们为自己的屁股鸣冤叫屈,为天下所有小娃娃屁股的不幸遭遇而愤愤不平。首次这么切近地观看一个成年男人的屁股,他们顿时心明眼亮,随即便对先前打过自己屁股的人,从心底生出一团春天的阳光般的温暖来。小男娃又一涌而上,伸出双手,在周麻子屁股上哗哗拍起来,边拍边喊:
“拍,拍,拍屁股,屁股软得像豆腐,拍了屁股吃豆腐,吃了豆腐叫舅舅!”
兵甲兵丙好半天了,没有捞着事儿做,烟瘾过饱了,便有些当众显摆手艺的意思。兵丙赶上几步,吼散娃娃,一手扯住周麻子的一只脚,没有怎么用力,周麻子便平爬着,呼呼呼,一路趟了过来。都是多少代人的多少人脚踩踏过的干硬的黄土地面,大概地上的某个硬物磕着身体的某个部位了,周麻子的叫声非比寻常。乔小乔其实和周麻子只是在关于马白脸的问题上意见不合,内心还是倾向于自家丈夫的。她知道丈夫身体哪里难受,便冲出人群,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拽住兵丙那只拽扯周麻子的手,凛然道:
“唵,我说,你是公家人,你不知道男人家哪个地方要紧?你是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家哪个地方要紧?”
“哦,我忘了。”谁也没有料到,兵丙的态度出奇的好。乔小乔本是抱着舍身救夫的打算的,一下子愣在那里,倒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兵丙此举也没有做充分地准备,乍然遇到新问题,一时也手足无措。倒是乔小乔反应快,她给他示范说:
“娃他干大,把身子翻过来,比那样好受些。”
“哦。”兵丙听话地,在乔小乔的帮助下,帮周麻子翻过身。乔小乔抬起后半截,兵丙抬起前半截,小心翼翼挪到草驴跟前。草驴摆脱危机后,像是做了一件平常的分内的事情。眼看危机再次来临,立即又把后腿并拢了,团了身子,准备再奋力一击。这时,兵甲赶上一步,款款伸出一手,在草驴臀部轻轻一拍,只见草驴顺势委顿下去,当即拉出一大溜稀屎来。草驴就此毁了,事后,刘门道两口子把草驴牵回去,精心喂养了好几个月,草驴还是日渐羸弱,最终倒毙了。陈少艾双手拍打着草驴掉光了肉和毛的身子,放声大哭了一场。她是歌哭,声调悠扬凄婉,哭中有诉,诉中有哭,悲悲切切,声情并茂。她的悲伤感动了一个村庄的人,所有的人都知道草驴在她心中的分量,那是缔造庞大家业的全部本钱,以此设想,这头草驴说它值多少钱都不过分的。陈少艾不敢得罪马发明他们,她把仇记在了马白脸身上。她是有十足的道理的。马白脸的脸要是不那么白,周麻子就不会生邪心,就不会去找马发明告状,马发明不来员外村,就不会去牵她家草驴,因此,根子还在马白脸身上。
员外村有一个久远的传统,男人犯了大错,比如虐待老人,欺男霸女,等等,惩罚措施是骑着草驴游村示众。女人犯了大错,比如虐待老人,偷汉子,等等,骑着叫驴游村示众。几十年来,员外村风气一直很好,这种刑罚再没有用过,员外村四十岁以下的人只听长辈说过这种刑罚,却谁都没有见过。其实,这种刑罚一点都不残忍,不打不骂,没有任何皮肉之苦,只需光着身子,骑着毛驴,在村里晃晃悠悠,把全村的各个角落都晃悠到就行了,但,对人最具威慑的却是这种刑罚。按村里老人的说法,就是:尿泡打人不疼,骚气难闻。据村里最老的老人说,以前,受过这种惩罚的人,没有活过一年的,为啥哩,人都有个脸呢,人活脸,树活皮,墙壁活了一锨泥。脸皮没有了,尊严就没有了,自信心就没有了。其实,衣服把身子包得再紧,谁都知道男人的光身子是啥样,女人的光身子是啥样。话不能那样说,当众被脱光一次,你夏天把皮袄穿上,在人的眼里你还是光身子。
几十年一遇的热闹,让兵甲一巴掌拍散了。周麻子意外地躲过一劫,相比于骑草驴游村,当众被扒光衣服,挨那几下打,实在占了天大的便宜。当他模糊听见马发明宣布散会后,竟然一个轱辘爬起来,给兵甲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天上的乌云风吹散,地上的好事人搅散,员外村的人,好好准备看一场热闹的,戏台搭好了,鼓乐班子备齐了,角儿登场了,大戏帷幕刚拉开,却宣布闭幕了。所有的人都愤愤不平,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场重大的责任事故,必须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如果照这样效尤下去,员外村简直没有王法了。责任人到底是谁?一个村庄对女人来说就是她的生命,男人可以走州过县,可以天上地下,女人嫁到哪个村庄,她活着,那个村庄是她的家,她死了,那个村庄是她的坟墓。男人对有些事情不怎么上心,有也行,没也行,女人可不能这么洒脱。侯菜菜把一帮妇女召集在一起,避过所有的人,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大家一致认为,追究到最顶端,事故的责任人应该是刘门道两口子,他们没有把草驴喂养好,一头那么壮实的草驴,让人轻轻一巴掌,就跑肚拉稀爬不起来了。就是纸糊的驴,一巴掌可以拍趴了,也不至于拍出稀屎来。这不仅丢了员外村的驴脸,也丢了员外村的人脸。员外村的人喂养的驴居然是这种模样,可见,员外村的人都是懒汉二流子,都是不过日子不学好的。
计议已定,侯菜菜率领十多个膀宽腰圆的妇女,风风火火打上刘门道家去。刘门道两口子还在为自家草驴的身体状况焦急,也暗暗为今天错失难得一见的热闹遗憾,忽听见门外一片声呐喊,急忙赶出来,正和侯菜菜迎面相对。刘门道说:
“菜菜啊,啥事呀,你来看我吗?”
“我不看你,我看驴。”侯菜菜昂然说,一把拨开刘门道,大踏步闯了进去,别的妇女相跟着,一拥而进。陈少艾和侯菜菜有些矛盾,侯菜菜曾当众脱过陈少艾两回裤子。陈少艾心里不服,但她知道,她不是侯菜菜的对手,侯菜菜只需一只手就可随便揪住她,另一只手随便扒拉几下,她就光溜溜了。不过,侯菜菜这人挺厚道的,她脱她的裤子时,在场的都是女人,没有一个男人,顶多也只是几个人事懵懂的男娃在那里乱喊乱叫。陈少艾笑吟吟迎上来,一手拽着侯菜菜的胳膊,热情地说,娃他嬢嬢哎,咱们住的这么近的,猪呀狗呀鸡呀的,熟的像是一家子,人却来往少,难得贵客临门,快进屋坐下。陈少艾的殷勤,一下让侯菜菜不知所措。老先人说,有手不打笑脸人,陈少艾犯再大的错误,现在对咱却是笑眉花眼的,你的手能打这样的脸么?看见一朵盛开的鲜花,你忍心一巴掌拍碎了么?她想不出,她要是当即变脸了,那张迎着她的笑脸,会怎样把笑容收回去。这样的脸你都忍心去伤,你还是人不是,换给你,你试试那滋味?侯菜菜心里不觉一抖,硬挤出来一层笑容,先把自己的脸面遮住,情绪稳定以后,再进行下一步。不料,如同初春的冰河,一处冰层开裂了,连带起一条河都解冻了。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自己都能感觉出的那种灿烂。她感到惭愧,脸上生出羞涩,映照地,她的笑容真是那种灿烂。她说:
“我们几个来看看,你家的草驴好着吗,放心不下呢。”
陈少艾抹一把眼泪说:
“人有人的命,驴有驴的命,它不是被打坏的,谁见过谁一巴掌能把驴打坏?它是害羞,羞死了。你想想啊,它哪见过精光身子男人,又是人稠脸稠话稠的,它又不知道人要做啥,驴和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也知道要脸呢,万一不要脸的人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驴脸往哪搁嘛,你说是不是,娃他嬢嬢?”
“理倒是这么个理儿,没想到,这驴脸还这么容易害羞的。我只是看看,没有啥事,我就放心了。”
侯菜菜率领她的问罪队伍,蔫蔫地各回各家。
滞留兰州城的支前民兵不止马越权一人,白臭蒿也没有走,她在等待马越权。上面征集支前民兵时,强调要男性,年龄最好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采取两丁抽一的办法产生,原则上不要女性。白臭蒿家有两男三女,按规矩要出一个男丁的。但他的哥哥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娃娃,她的弟弟不够年龄,腿脚也不灵便,别人半天的脚程,他三天也走不完。白臭蒿他爹很是犯难,他名义上有两个娃,实际只有一个顶用的,顶用的娃还没有给他造出孙子来,要去的地方隔山隔水的,都不说了,还要刀兵水火的,万一出了事咋办?但是,区干部柳小圆说了,我们只管男女,不管腿脚,你家两个男娃,必须分摊一个,这不叫拔壮丁,国民党才干这种事儿呢,我们不拔壮丁,给你明说,我们要的是能走路有力气有胆量的男人。你的小娃我们看不上,看上你的大娃了。白臭蒿他爹说,你嘴上说不叫拔壮丁,事实就在拔壮丁嘛,我去你们要不要?柳小圆笑说,地主财东家找人干活,总不会找缺胳膊断腿的吧,那也叫拔壮丁?你去我们也要,和你大娃一块走。这个柳小圆,白臭蒿他爹是认得的,两家还有不算远的亲戚关系,自小,柳小圆见了臭蒿爹,都会甜甜地叫:姑父。臭蒿爹此时心里还把人家当成自己的表侄看待,便格外饶舌,又有当地长辈那种和晚辈说话的习惯,总觉得自己多吃了几把咸盐,又和人家的长辈称兄道弟的,便天然地拥有了教训人家的资格。臭蒿爹全然没有留意,今天柳小圆没有叫他姑父,开口就是直呼其名。臭蒿爹勃然说:这娃咋这样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出门时,你爹没有给你嘴皮子上锁吗?柳小圆相当谦逊地说:没有。我这嘴我爹给我上不了锁的,我这嘴是公家嘴,吃公家饭,说公家话,安顿公家事,说出的话是带法的。我爹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知道事情的轻重,哪敢给我的嘴上锁呢,要不你老人家给我上一把锁?臭蒿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盯着柳小圆的嘴看了一会儿。确实,那已经不是见了他甜甜地叫姑父的嘴了,刚冒出来的一圈胡子茬。胡子茬根儿看起来还没有扎稳当,但那已经是一张公家嘴了。
白臭蒿站在一旁,她想看看那张公家嘴将会说出什么话来。她主动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在柳小圆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看见,那扇肩膀忽地坍塌了,那扇肩膀将整个人带了一个趔趄。柳小圆没有防备,吓得不轻,肩膀坏了一样疼,天下是我们的了,谁吃了狗屎了,敢偷袭革命干部。他回过头来,要说一句大无畏的话的,只见一个五大三粗面孔油黑的人站在身后,他的身上焦煳糊地热,又邪乎乎地感到一种压迫,他愕然道:
“你是谁?”
“柳家干部表哥,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表妹白臭蒿啊。”
“你你你敢……打我?”柳小圆认出了白臭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白臭蒿笑嘻嘻地,伸出一扇死面饼子似的大巴掌,软乎乎地捂住柳小圆的嘴,又把那扇手上的指头往回勾了勾。柳小圆的头就势弯回来,蜷缩在白臭蒿臭汗汹涌又热浪滚滚的怀里。白臭蒿勾下头,情人耳语样说:
“好表哥,千万不敢胡说,让人听见表哥让表妹打了,表哥的脸搁哪儿?何况你还不是一般的表哥,革命干部表哥让表妹打了,人的说法就多了啊。”
白臭蒿松了手,得到自由的柳小圆让白臭蒿臭汗热浪这么一轰击,加之又羞又恼,一副脸盘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柳小圆本来就是一个俊俏小伙,也刚满二十,又是公家人,很受十里八村大姑娘追捧的。只是他一个都看不上。他嫌本地姑娘土气,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和本地姑娘在一起说话做事后,回到家,他要把自己里里外外清洗好多遍的。他也是本地小伙,父母也是本地人,家里穷的要甚没甚,可他偏偏生了一副好皮脸。白臭蒿算是本地姑娘中最土的,长相土,说话土,做事土,柳小圆明白和白臭蒿这种人不能过于认真。她要是做出什么土得掉渣但又不犯法的事来,谁能把她怎么样。柳小圆当即拿出表哥的身份,又明里暗里捎带了许多干部的气派,以恼恨又大度的口气说:
“表妹,我和表叔在说正经事,你到这儿捣乱什么?”
“你能说出什么正经事来,你还是用心把你的戏子脸长得像个男人脸才是正经,要不都让骚婆娘当嫩羊羔肉吃了。”白臭蒿说完,在一旁嘻嘻笑。
柳小圆这下真的恼了,这不仅是对我的侮辱,更重要的是对干部的侮辱。我的脸怎么了,戏子脸怎么了,那要看什么戏子呢。女戏子的脸是女人脸,男戏子的脸当然是男人脸,哪怕是女戏子的脸又怎么了,演革命的戏,男戏子女戏子的脸,都是革命的脸。演反革命的戏,男戏子女戏子的脸,都是反革命的脸。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表妹,可你的阶级立场在哪里?柳小圆很想给白臭蒿好好上一顿政治课的,无奈他记起的会说的那些词儿,也是从别人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听来的,独自在肚里琢磨在嘴里念叨还凑合,要是说给别人,便像小娃娃拉屎,这儿一根,那儿一条的,不成规模。嘴张了张,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来,他害怕一句话说不得体,又让这个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强壮的表妹,嘴里说一些酸酸辣辣咸咸淡淡的话都没有什么,让她动手动脚的就不好了。他笑说:
“我跟表叔商量,要给你找一个女婿娃把你管住,你看你十七八的大姑娘了,疯疯癫癫地,哪个小伙敢娶你!”
柳小圆已经做好了挨骂或挨掐的准备,白臭蒿那里却了无动静。他定睛一看,那张黑脸上红云翻飞,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秋雾迷离。她双手绞着挂在胸前的两根粗辫子,怅然若失。见此情景,柳小圆一时倒没了话,臭蒿爹原本就是一个说话不瞅眼色的人,居然说:
“我的表侄啊,你倒是说出了老表叔的心里话。你不要看你表妹外表粗拉拉地,心底里可细了,你不是也没有对象吗,要不我找个媒人,给你俩拉扯拉扯?”
柳小圆当即大惊失色,拔腿就跑的架势都做出来了,白臭蒿狠狠地瞪了她爹一眼,恨声恨气说: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要是嫌我吃家里饭了,我出去混世界去,省得你像对待破鞋烂袜子那样,往这塞往那填的!”
“你一个女娃,到哪里混世界,不嫌丢人!”臭蒿爹气咻咻地说。
“我丢谁的人了?你要是能给我生出来几个像人样子的兄弟,不见得让人家连一个壮丁都拔不出来。”
“老子没有本事多弄出几个男娃来,你本事再大,也是一个丫头片子,不顶半个男娃用。”
“当然不顶半个男娃了,顶一个两个男娃用还凑合。”
父女俩较上嘴劲儿了,柳小圆看了一会笑话,一想自己的事情还没办了,图了看别人笑话,耽搁了事情,就会有人看自己的笑话的。于是,他严肃了脸,端严了身子,以干部的口气,凛然说:
“你们的事留待以后慢慢吵,你们有的是时间,把家吵翻了底儿,都跟我无关,赶紧说我的事,我还忙呢,公家的事,我耽搁了,只是工作责任问题,你们耽搁了,那问题就严重了。”
“你有啥事?你找媳妇到别处去找,我们家只有男人女人,没有男戏子女戏子。”白臭蒿一脸都是挑衅。
柳小圆不搭理她,转头对臭蒿爹说:
“快给我一句话!”
臭蒿爹一时没有话给他,一脸都是巴结的神色,在他的意识中,好像他的巴结也顶得上一份礼物似的。白臭蒿冲上前,伸手又要抓柳小圆,柳小圆这下有了防备,双脚原地一旋,便闪在了一边。白臭蒿手中没有抓住人,说话便缺了底气,她说:
“你到底问我家要啥嘛!”
“我本来不和不掌家的婆娘娃娃说事情,你既然非要问,我给你说,让你大哥跟我去当支前民兵。”
“我大哥去不了。”
“去不了也得去,你不去,他不去,革命还搞不搞?两丁抽一,这是政府命令,你家两个男丁,你弟弟又是那个样子,你哥刚合适。”
“不就是要一个支前民兵嘛,多大的事!我跟你走。”
“不要女人,只要男人。”柳小圆斩钉截铁说。
“谁说的?”这一下,柳小圆没有逃脱,让白臭蒿死死地揽在怀里。白臭蒿低下头,在两张嘴大约距离三寸远的地方,她说:“我只听说,革命不分老少男女,不分前后,我亲眼见过革命队伍中有许多女兵,你口口声声革命,说这个是反革命,那个是反革命,我看你倒像个真正的反革命。我给你说,我大哥要留下给我爹捣弄孙子呢,他要是死了,我爹断后了,你就得给我爹当儿子。你一定问我家要一个人,那就是我,你不要我,你就滚,再敢来纠缠,打断你的狗腿!”
柳小圆脱离了白臭蒿的控制,调整了一下情绪,他真诚地说:
“表妹,公家的事,不是你到我这里胡闹就可解决的,战火纷飞的,你一个女娃咋办嘛,我可是为你着想的。”
“战火纷飞咋了,子弹只打女人不打男人?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你是男人对吧?”
“你问这干什么?”柳小圆后退一步,警惕地说。
“你放心,我不脱你裤子检查。我只问你是不是男人,你总不至于不敢承认自己是男人吧?”
“嗯……”
“那好,咱俩摔一跤,我要是输了,我让我哥跟你去,他不去,我用绳子拴住给你拉去。你要是输了,我跟你去,你要是给管你的人交不了差,一切责任我承担。区长马发明是我舅舅,你不知道吗?”
柳小圆不敢跟白臭蒿摔跤,心想,反正区长是你舅舅,他要是怪罪下来,我就说你外甥女说这是你的命令。一个男人不敢跟女人摔跤,是很丢脸的,柳小圆不愿背这个名声,他心生一计,笑说:
“女人说话从来不算数,见了你舅舅,你一定要把责任往我身上推的,摔跤吧,我输赢都不合适,输了,脸丢不起,说我一个大男人摔不过女人,赢了,说我欺负人家女娃,你还是跟我走吧,见了你舅舅,你爱咋说咋说,我认倒霉就是了。”
“你说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女中丈夫,巾帼英雄,梁红玉,佘太君,十二寡妇征西,行了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区上集中时,马发明见了外甥女,喜笑颜开说,嘿,这个柳小圆很会办事呢,多一些女民兵,让反动派看看,不光男人反对他,女人也反对他,他这江山还坐得下去吗?他又对白臭蒿说,你爹不革命,你妈不革命,你哥你弟都不革命,你们家没有一个革命的,简直不像话,这下好了,一家子只要有一个人革命,不管男人女人,都算是革命家庭的。
其实,所有的人都想错了,白臭蒿是冲着马越权来的。
马越权在小学门口徘徊的时候,蹲在街对过房檐下的白臭蒿已经发现他了,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没有马上闪身。她担心他与别的女性有约,故意做出和集体失散的样子,也不敢保证,还有别的女性也与她怀有同样的心思。区支前民兵连,一共来了九个女民兵,按个人长相条件,个个都比白臭蒿要优越许多,还有别的区的民兵连,也有不少女民兵。要知道,马家是方圆百里著名的家族,马家子弟一生下来都是远近闻名的人物,虽然时代变了,家业败了,这就好比住在皇宫靠喝稀粥度日,肚里不自在,名声依然是好听的。
马越权是一个人,他是故意走丢的,还是真的走丢了?故意走丢,这符合马家男人的秉性。马家的男人,老老少少做事都跟人不一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一样,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够做出来,结果出来以后,人们忽然觉得这是这件事的最好结果,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们敢做,做完以后,别人觉得他们做的事一点都不出格。别的男人把自己走丢了,会让人嘲笑一辈子,会认为脑子有问题,别人是不愿跟你打正经交道的,只愿意跟你搞恶作剧,图的是哈哈一笑。马家男人把自己走丢,人们的态度则完全相反,他们的走丢是一种聪明,是一种特立独行,是一种洒脱无羁。马越权如果是真的走丢了,说明他一定要有新的行动,他不愿把自己和别人混同,又是在一个集体,一切都是有严格的纪律的。他的走丢,只能算是一次事故,不算违纪。隔街道看去,马越权的神情怏怏的,眼神没有决心,脚步没有目标。有风,身体是那样转悠,无风,身体还是那样转悠。白臭蒿暗暗把勇气鼓足了,一步从房檐下跨到街道,悲喜交集地喊了声:
“马排长!”
马越权一愣,细一看,竟是邻村的白臭蒿。他说:
“你怎么在这里?”
“我掉队了。队伍走的时候,我没有赶上,我想着回不了家了,要不得饿死冻死,要不就得跳黄河。没想到,还能碰上你。你也掉队了?”
“不是我掉队了,是我把队掉了。”马越权嘿嘿一笑。
“果然,他是故意走丢的。”白臭蒿心下一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说明人家留下来有事情的。这可怎么办?她鼓足勇气试一试,便充满忧戚说:“哦,那就不打扰了。我还以为有了同伴了呢,你做你的事情吧,我得想办法回家。”说完,转身就走。
“嗨,你怎么说走就走?你一个女娃家的,一千多里路呢,一个人敢走?”
“不敢走有啥办法?我也不愿一个人走。”
“这不是还有我嘛。你是不是不愿跟我一起走?”
“不愿跟你走,再跟谁走?你不是有事吗?”
“我有啥事?我没说我有事啊?”
“我以为有哪个漂亮妹子在等你呢。”
“嗯,你说得不错,没有漂亮妹子在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脱离队伍独自行动?”
“漂亮妹子在哪?那你跟你的漂亮妹子一起走吧,我和你们走在一起算啥嘛。”
白臭蒿说着,扭头风火闪电而去。马越权叫了几声,叫不住那双决绝的女人脚,便也风火闪电追上去,挡在她前面。白臭蒿忸怩着双脚,低头不语。马越权说:
“你当真要一个人回去?你说真心话,我把心尽到,免得人说,我这人出门只顾自己,不够男人。”
“人家不是在说气话嘛。”白臭蒿其实一点城府都没有,一句话把底儿交了个干净。
“我又没气你,你给我说的什么气话?”
“你不是说要跟你的什么漂亮妹子一起走嘛。”
“对呀,我跟我的漂亮妹子一起走,你生的什么气?”
白臭蒿一时语塞,低了头,红了脸,双脚原地忸怩着。
“要走赶快走,一会儿城门关了,出不了城,把我当漏网敌人抓了,我倒找着了吃饭睡觉的地方,把你抓了,就不好说了。”马越权说。
“抓了就抓了,死到牢房倒省事了。”白臭蒿赌气说。
马越权不和她斗嘴,一手扯住她的衣袖,快步朝最近的城门走去。白臭蒿急了,反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大声说:“咱们快去把人找见,要走一起走,留下她一个人怎么办?”
马越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停下脚步,急忙问:
“还有谁?”
“你不是说你的什么妹子吗?”
“不管她了,咱走咱的。”
白臭蒿不肯,马越权拽住她的衣袖,使劲一扯,她的心里仍然不肯,脚步却肯了。
刚出城门,身后一声闷响,城门关了。白臭蒿跌足说:
“这可咋办呀,她一个人在城里有亲戚吗?我把人家害了。”
“你把谁害了?”
“除了你的那个漂亮妹子,还能害谁?”
“害了就害了,权当你就是那个漂亮妹子吧。”马越权忍不住扑哧一笑,白臭蒿这才明白,马越权在跟她说着玩,心里一下甜的不行。
出了城,眼望夜幕下四周密不透风的黄土山,不远处黄河的喧哗声一波波传来,马越权心底突地一沉,好似一座高楼莫名其妙倒塌了,从他的空旷的肚肠中传出一记沉闷的回声。他不顾男女之嫌,再次拽住白臭蒿的衣袖,火天火地说:
“快想办法回城,要不,今晚我们死定了。”
“城门都关了呀!”白臭蒿并不着急,挺立不动,马跃权居然一下子没有拽动她。
“找偏门,角门,城墙豁口之类,反正得回城!”
“到底回城干什么嘛!”白臭蒿还是不为所动。
“我们没有行李,你想冻死在路上啊,一分盘缠也没有,要饭吃啊?来时你也看见了,有些地方百里路上没有人烟,要饭都无处可要。”
“没事儿。你是个大男人,又那么能干的,还能让我饿着冻着?”
“你说什么天话?我再是男人,再能干,也不会变出衣服和饭来!”
“没事儿,你变不出来,说不定我能变出来的。”
马越权让白臭蒿一番磨叽,那番心急上火倒得到了暂时的平息。他看见白臭蒿一派松散的态度,想生气都生不出气了。他心想,你是女娃,我是男人,男人咋说都好混,你都不着急,我着的什么急,他笑说:
“那你变吧,我可不用死人的东西,也不吃坟头上的供品。”
“我要是变出行李和盘缠怎么办?”白臭蒿坏笑着说。
“我把你背回老家去。”事已至此,急死无用,马越权也坏笑着说。
“我又不是你媳妇,你背来背去的,别人咋说嘛。”
白臭蒿突然羞红了脸,她是真的害羞,不是装的。马越权没有留意她的情绪变化,笑说:
“背到我身上,就是我媳妇。”
“儿子娃说话哩?”白臭蒿伸手在脸上一抹,她的脸皮化为一方手帕,被她顺手装进兜里,脸上没皮了,就不怕丢脸了,以娃娃间打赌的口气追了一句。
“儿子娃说话哩!”马越权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以娃娃间郑重许诺的姿态,胸脯一挺,慨然说。
“走,看我给你变。”白臭蒿大大方方拽住马越权衣袖,寻摸到黄河边一片荒凉的树丛中,在一棵枯树根下,扯出一嘟噜黑乎乎的物件来。她一手提着物件,走到稍微明亮的地方,笑说:
“我给你变出来了,你打开看看。”
马越权俯身伸手撕开破麻包,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的行李,另一份行李显然是白臭蒿的。他觉得行李比先前沉重许多,打开一看,里面裹着四扇小磨盘薄厚大小的白面烙盔,还有一大坨牛肉干,十几颗煮鸡蛋。白臭蒿把自己的行李打开,也包裹着和马越权行李中一样的食物。马越权立起身,痴呆呆望着白臭蒿。白臭蒿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塞给马越权,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示意他打开,他遵命打开一看,却是五块脆亮的光洋。白臭蒿显摆说,中午,队伍上遣返支前民兵,一人发给三块大洋,让大家马上出城回老家,谁跟谁结伴都行,走哪条路线都可以,限一个月回家。找不见你,我代你去领盘缠,人家不给我,问我是你什么人,我说我是你媳妇,人家不相信,我找着我舅,我舅答应给我作证。有了盘缠后,我赶紧上街买东西,只花了一块钱,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兰州的东西比咱老家的还便宜,害怕城门关闭前找不见你,我先把行李送出城藏好,等到你后,哪怕城门关了,咱们一身轻,总能想办法出城的。看见马越权的眼里闪烁着感激佩服的神色,白臭蒿故意说:
“你放心好了,你的盘缠还给你,一分不少,我花的是我的盘缠,我虽然是穷人家的女子,从不占别人便宜。”
马越权漠然将荷包还给白臭蒿,白臭蒿不要,她说路途遥远,贵重东西由男人保管安全,马越权的心思稍稍平静了些,笑说:
“你恐怕不知道,我们马家向来是女人掌家的。”
是连夜走路,还是找地方先休息,马越权征询白臭蒿的意见,白臭蒿笑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叫花子满世界走,我们家可从来都是女人听男人的。”
“那好,咱们哪里走不动了,就在哪里休息吧,不管白天黑夜。”
马越权选择的回家路线,不是走回头路直线回去,而是跟着黄河走到宁夏,再顺着马莲河南下,一个弯子多绕出上千里地。
黄河时而在高山峡谷中,时而在宽阔谷地中,高山峡谷地段,水势滔天,两岸野兽出没,荒无人烟,宽阔处,田连阡陌,人烟辐辏,只是到处都是战争难民和不明身份的散兵游勇,杀人越货的血案时时都在发生。一路走来,两人长了一个天大的见识,原来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野兽,而是不在正常秩序下生活的人。刚上路时,他们满怀对人间温情的信赖,以为只要是河流经过的地方,必然有人家,凡是有人家的地方,必然少不了他们的吃住。他们是按照老家的规则判断整个世界的。从记事起,每年春天青黄不接时,都有大批外地叫花子,操着各种各样他们听不大懂的话,一拨拨上门讨饭,无论到谁家门前,无论家穷家富,哪怕家里仅有一碗饭,人们都会像贵客临门那样,大人立即指挥娃娃端过几把凳子来,请叫花子坐在大门外树荫下休息。大人回家烧开水、做饭,然后,亲手端出来,伺候他们吃了喝了,家道稍好的,还要让他们带够走到下一个村庄的干粮。
马越权小的时候,家里打杂的下人很多,但端凳子伺候叫花子的差事必须由他亲自做,负责管教马越权的马嗖嗖说,人的品性要从小培养,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戚朋友,关键在于礼仪规则人情道理的培养。在长期的交往中,谁都可以学会的,因为这是平等交往。对待不如自己的,或者处在艰难境地的人就不一样了,这需要的是对人发自内心深处的同情心、爱心和善心,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其实,一个人对待他人有无同情心、爱心和善心,并不仅仅与对方有关,重要的是与自己有关。你有多少同情心、爱心和善心,你的心就有多大,你的眼睛就能看多远,你的天地就有多广阔。对于大户人家子弟来说尤其重要,你的心胸,你的眼界,你的对人的态度,决定了你的家业能否维持下去,能否获得新的发展。马越权在马嗖嗖不厌其烦的训导下,变成了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他把自己和自己的家,看成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自家拥有的土地和财产,自然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尽管在他十几岁开始奔波外面的事情后,所见所闻,与他所持的理念很少有合拍的地方,他没有见过如他一般无私的人,无论在民间,还是队伍。但他相信,那是人们还没有觉悟,而所有的人最终都会觉悟的。白臭蒿与马越权所处的生长环境不一样,但对待那些需要帮助的出门人,她那目光短浅到连眼前三寸远的地方都看不到的爹妈,仍然是按照乡俗做的,从小她一直处在饥饿中,但每当叫花子上门时,她和大哥都会无怨无悔让出自己手中有限的食物。
员外村人把叫花子也称作出门人,绝不称呼叫花子的。称呼叫花子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是在打人的脸,谁都知道,无论谁,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肯手里端一只破碗,离乡背井向人讨吃讨喝。他们已经把脸丢完了,你再伸手打他们的脸,你还是人不是?马越权和白臭蒿按照他们对人生的理解,走上了完全陌生的征程。他们坚信,他们不是叫花子,他们是真正的出门人。员外村对出门人有一个明确的定义,那就是出门做工的,经商的,当兵的,投奔亲友的,游子回家探亲的。他们是为了国家出门的,现在任务完成,要回家了。他们也不白吃白喝谁家的,他们自带干粮,白天,他们需要一碗热水,晚上,他们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当他们踏上征程后,第一次准备在一个村庄借宿时,遇到了让他们无比寒心的事情。眼看走出村庄了,还没有讨到一碗热水,更无一户人家愿意接纳他们,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叫花子,不是坏人,把支前出发时,地方政府为他们开的证明信都亮出来了,还是不被接纳。天快黑了,他们也实在走不动了,距离下一个村庄还有十几里山路,他们打算找一座庙宇或废弃的窑洞过夜,这时,只见几个成年人唆使一帮娃娃,手持棍棒、石子,指挥着一大群狗,驱赶他们。他们不敢在陌生的地方与人发生冲突,只好逃出村庄,在野外过夜。一连几个村庄都是这样,他们彻底绝望了,他们不得不盘算,不靠任何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完漫漫征程。
马越权和白臭蒿以为他们这趟回家之行,把天下所有的苦都受完了,从此后,他们将有资格对任何一个自称受过大苦的人说,你们所受的苦,在我们的眼里,只不过是享福的另一种说法。回到家,当人们知道他俩还活着,并给他们讲了那些死去的民兵时,他们顿时觉得,他们这一趟回家之行,真正才是享福的另一种说法。
老区支前民兵离开兰州城后,在队伍中得到的那点军事锻炼和纪律教育,在出城门的那一刻,都化于无形。兰州城墙还是以宋朝城墙为基础的,在明朝又得到了大规模的改建加固,高山之下,大河之滨,巍巍赫赫,雄踞一方。可是,离开稍远看去,在两面高山的压迫下,城垣倒更像一个占地广阔的羊圈,全部的功能只是满足了里面的羊逃不出来,外面的狼跳不进去。四面城门洞是供牧羊人驱赶羊群出入的通道,无论谁到了城里,感受到的都是一种拘束,一种限制。而城市的主要功能本来就是为了拘束,为了限制,将入城的人拘束在城垣和各条街巷里弄中。入城是要受限制的,入了城,出城仍然受到限制,在城市生活,无不要遵守城市的规则,比如,过马路,大小便的地点,说话的声音,还有看人时的眼光,所有的规则都是首先限制你的自由和权力,然后,让你在限制中享受自由和权力。
这些来自解放区的子弟们,从小在高天旷野中长大,大嗓门吼酸曲,大嗓门骂人,甩起大膀子左右忽闪着走路,屎尿憋了,厕所与大地同宽阔,加入队伍后,虽然是不穿军装不带武器的支前民兵,但身份却是解放者队伍中的一员,在任何准备被解放和刚获解放的民众面前,他们是解放者,是光明的使者,是幸福的携带者,是替大掌柜掌管真理钥匙的二掌柜,是通向未来之门的守门人。又在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时代洪流中,即便自身如何低调,如何约束自己的言行,在他人的眼中,他们的身上,自带的光环已经与日月争辉了。何况他们走到哪里,开言动语,举手投足,无不是高调出击的姿态。自信心膨胀到极限,正如汽车轮胎膨胀到极限,爆胎只是时间问题。一纸遣返令,等于在还没有爆胎的轮胎上扎了一刀,许多人的气就此一泄无余。当然,作为这样一个成千上万人的庞大队伍,也有为之载歌载舞加额称庆的。这些人大多都是打算一心过自己小日子的人,有的人先前有土地财产,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勤俭持家耕读传家,时代变了,他们的想法没变。有的人则是刚分到土地财产,祖祖辈辈一无所有,这下终于有了,像是饿惯了饿极了的人,乍然间得到食物,一顿吃不完,哪怕不睡觉,也要目不转睛把食物看好了,生怕一觉睡醒,真实的面饼翻成画饼。
心怀沮丧的人,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缓解沮丧的机会。每经过一个村庄,便大呼小叫,以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的解放功臣自居,随便闯入每一个村庄,随便闯入每一个民居,要吃要喝。主人稍有不满,便一骂二抢三打人。那些归心似箭的人,个个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为了走捷径,任意践踏农田,跨越坟头,遇到阻拦,一瞪眼,二骂人,三给脚下再加把劲,用不着踩踏的故意踩踏一脚,该踏一脚的踏三脚,该轻踏的重踏。终于遇到不买账的村庄,那是一个解放大军西征时顺手解放的村庄,土改工作队正驻村土改,支前民兵满以为这些村庄和沿路所有的村庄一样,都是他们解放的新区,殊不知,这个村庄的革命史远比许多老解放区的革命史还要辉煌。早在十几年前,红军长征时,在这个村庄与追兵恶战一场,精疲力竭的红军支持不住,撂下战友的尸体和伤员,趁夜色突围而去。这支追兵围追这支红军队伍久了,屡遭埋伏,这次他们不再轻举妄动,将村庄严严实实包围一夜。天亮后,冲进村庄,只见遍地血迹,却不见红军的一人一马,连一具尸首一个伤号都没有。追兵认为是村民通匪,将全体村民驱赶到打麦场,要他们交出红匪。一个个村民被扯出来,第十个人头落地后,追兵得到的回答仍然是第一个被砍头的人说的那句话:红匪昨晚都跑光了,尸首和伤员都被他们抬走了。
红军遗留下的尸首被村民连夜掩埋了,伤号分散在各家各户的地窨子。村民们对革命反革命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因为这是西兰大道上的一个重要隘口,从古以来,这里没有少打过仗,打仗难免死人,难免有人受伤。从老祖先那里,村民们确立了一个非常牢固的观念,吃兵粮的人,都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年纪轻轻地在刀尖上找饭吃,抱着同伴的尸体睡觉,就着同伴的血肉吃饭,上有白发父母盼儿归,下有娇妻弱儿无依靠,因此,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一方的人,死在咱的地盘上,就是咱的鬼,世世代代受到供奉,和老祖先同等待遇。在咱的地盘上受伤了,就是咱的亲人。村民们不知道,那一批伤号伤愈归队后,历经战火洗礼,此次西征队伍中,他们已经是手握重兵的赫赫战将了。一位战将在戎马倥偬中,抽空去了一趟村庄,他去看望了当年养伤时对他关怀备至的房东。房东家和原来一样家徒四壁,他将一包银元亲手交给房东老奶奶,让老奶奶盖新房。老奶奶开始没有认出战将,战将说了当年的事后,老奶奶伸出两只鸡爪子似手,颤巍巍掰开尪羸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张开没牙的嘴,笑说:哦,你真是那个红匪啊,你咋还没有死呢。警卫员听了不高兴,上前纠正说:老奶奶,我们是人民解放军,这是我们的……战将摆手制止了警卫员,笑着对老奶奶说:我就是那个红匪,我没有报答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阎王爷不收我。老奶奶笑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谁救得了?她让战将跟她回屋去,她指着挂在墙上一溜小木片中的一个说:你看,这是你的灵位,我都给你上了十几年的献饭了。战将定睛一看,那个小木片上黏着一颗小小的红丝线绣成的红五星。激动的心情让战将一时感到眩晕,他想看看木牌上都是一些什么人,细一看,大为惊讶,另外的十几个木牌上,黏着的却是蓝丝线绣成的青天白日徽章。
当年,他正在老奶奶屋前构筑阵地,一颗炮弹落在脚下,一个班的战友全部阵亡。他凌空飞起,落在了房顶上,将泥巴屋顶砸透了,落在屋里。老奶奶当时并不算老,男人们都被队伍上叫去,在村头构筑阵地了,她正坐在炕头给自己最小的儿子喂奶。她吓了一跳,屋里的土雾散开后,她伸头朝地上一看,一堆碎肉片铺在那里,她双手合十,对人事不懂的小儿子说:娃,老天爷给咱家送客人了。她跳下炕,准备把那堆碎肉拖出去,找地方埋了。扯到屋门口时,那堆碎肉突然呻吟了一声。还能出声儿,说明人还活着,哪怕还能活一锅烟的功夫,都算是活人。她从炕上扯下家中唯一的一床破棉被,将那堆碎肉团好了,包好了,掀开屋里地窨子的盖板,抱了进去。她顾不得照顾在炕上撕心裂肺哭闹的儿子,架火烧了一锅热水,将家中仅剩的一盅食盐匀入热水中,将那堆碎肉上的血迹泥污清洗干净了,看见那堆碎肉上到处在往外渗血,她顺手撕碎棉被的粗布被里,将那堆碎肉捆为一棵密密匝匝的粽子。
夜晚,红军撤走后,男人回来,先把门前的九具尸体掩埋了,回到家中,婆娘将他带到地窨子里,让他看那堆碎肉。男人上前摸了一把,那堆碎肉显然还活着。男人很高兴,说没想到我家这个老母猪,还是一个懂得人情道理的婆娘哩。男人不由分说,把婆娘扑倒在地,当场制造出了一长串的欢乐。战将那时是有意识的,知道男女主人在干什么,他没有结婚,参加红军后,军纪严明,整天都在打仗,他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但他知道这是什么事。他知道,男主人对女主人的做法很满意,男主人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在表彰女主人。他心里一放松,就人事不知了。三天后,战将再度苏醒,他在乡村郎中的口中知道了,这家男主人让追兵砍头了,马刀几番架在脖子上,他仍一口咬定,他家没有红匪的伤员,也没有掩埋过红匪的尸体。追兵并非无的放矢,他们在他家的门前发现了弹坑,被炮弹掀起的碎土中,夹杂着大量的血泥肉泥碎骨片。他们判断这一炮至少炸翻了十个人,绝大部分炸死了,幸存者绝无可能逃走。男主人听了,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他们判断的太准确了,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他们简直就是亲眼见了。追兵看见他们的话有了效果,估计他把嘴合拢以后,就会说出真相的。他的嘴一直这样张着,他知道他失态了,他要是把嘴合拢,说明他真的失态了。一群追兵望着他的嘴,他们等不得他的嘴合拢,不觉得都把嘴张开了。当追兵发现他们的样子有些滑稽后,脾气上来了,他们不打算再跟他用嘴说话了,他们拔出了斜挎在脊背的马刀。马刀在男主人的头顶悬着,划过一条弧线,男主人的头发像是被微风吹拂一样,又一条弧线划过,风力大了一些,再一条弧线划过,头发被风挂断了一撮,最后一道弧线划过,一颗人头滚落一边,没头的躯体还那样直戳戳站着,顶部像是一孔农家常见的那种朝天烟囱,烟道里喷薄而出的是那种类似于湿柴火熏出来的死烟。
那个时候,女主人正和这名被她救下来的红匪躲在地窨子里。丈夫出门前给她安顿,外面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她和垫窝子都不要从地窨子出来,如果谁用垫窝子逼勒他,他连老先人都会出卖的。垫窝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们两口子一共生了十七胎娃娃,婆娘自十五岁过门后,肚皮一直没有空闲过,他也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很勤勉的男人,生产劳动,敬祖礼佛,他自认为,他所认识的人中,没有比他做得更好的。所生的娃娃中,有男娃,有女娃,最大的养到七岁,夭折了,最小的,生下来就没有气息。眼看此生养活不了一个娃娃了,婆娘年过五十后,又生了一个,而且是男娃。当地人把老母猪下的一窝猪娃中,最后一个落地的叫垫窝子。那头小猪是一窝猪娃中最弱小的一个,在母体中,已经饱受兄姐的挤兑,营养不良,生下来,更是抢不着奶吃,很少有成活的。人们以猪喻人,把一个母亲生养的最后一个娃娃,也戏称为垫窝子。男女主人用不着别人来戏称自己的宝贝娃娃,他们索性把这个公用的称号作为自家娃娃单独的名字。
垫窝子让老奶奶第一次见证了生命的奇迹,在人们都说她这一辈子再也养不出娃娃时,她生下了垫窝子。她坚信,这是老天爷对她一贯敬祖礼佛的恩赐。邂逅红匪又让她再一次见证了生命的奇迹。这么大的村庄,她家住的偏僻,没有挡谁的路,这些红匪干吗要在她家门前挖战壕,炮弹一下子炸死了九个。据说,这个伤兵离炮弹最近,而活着的偏偏是他。他要是被炮弹炸倒了,或炸得飞到别的地方,她看不见,也没有工夫管他。而偏偏炸飞了他,又偏偏飞到了她家屋顶上,如果不把屋顶砸透了,她也不会管他的,谁知道落在屋顶上的是木头还是石头。搁在平时,这件事情的所有过程,都算是奇迹,单就这一件事而言,所有的过程都不算奇迹,只能算作巧合。她清楚地记得,她是把他团起来,抱进地窨子的。她家没有药给他吃,战事平静后,她请来一个土郎中,那个土郎中闹出了方圆几十里永久的笑谈。一个男人肚子疼,他给病号吃自己配制的安胎药,他又是方圆几十里谁家都离不开的医生。为了救这个红匪,她已经失去了男人,红匪再死了,她觉得她的男人白死了。她将家中积攒的八颗鸡蛋全部拿出来,充当医药费,土郎中嫌礼金太少,而她实在拿不出值钱的东西。郎中说,你实在拿不出钱,我也不为难你,你在行善,我治病救人本来就是行善,但是,人都得活,我活着才可继续行善。老奶奶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实在没有什么给你嘛。土郎中长叹一声说,唉,我这人就是心软,谁行善久了,心都会变软的,反正你没有男人了,你让我睡一次吧,吃亏占便宜就那样了,我这人天生不计较。老奶奶说:就一次?土郎中说:一次,就一次,你想让我多睡一次,我都不,我这人做事向来干脆,从不拖泥带水。
老奶奶和土郎中在关于先睡觉还是先治病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老奶奶主张先治病后睡觉。她的理由是,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要是赖账,她拿他没有办法。土郎中的主张相反,他认为不能由他坏了行规,向来都是病人先支付出诊费,医生再治病的。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病人耽搁不起,老奶奶心生一计说,咱俩划拳,谁输听谁的。土郎中一听喜笑颜开,他出诊多少年,见过的人和事多得数不清,从没见过女人喝酒,更没见过女人划拳,听都没听过,而他给人治病后,让主家宴请他,那是铁打的规矩。他的酒量练出来了,猜拳术炉火纯青。还没有开拳,他已经胜券在握了,获胜后的好事情已经向他招手,身上一股股热浪鼓荡而出,眼见得情不自禁了。三打二胜赛制,土郎中完败。愿赌服输,土郎中无话可说,他从怀里掏出两颗驴粪蛋一样的东西,让老奶奶用开水冲成糊状,给病号灌下去。做完这一切,土郎中要做他想做的事情,老奶奶说,谁知道你这药管用不管用,不管用,我把名节坏了,把病耽搁了,我没脸活人了,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前,让你一辈子洗手不再害人。土郎中心中有鬼,他的那两颗药丸是用什么原料配制的,他心里最清楚。他虚应说,念你孤儿寡母的,又是在行善,行善人不为难行善人,你把账记清楚就行。老奶奶笑说,你怕啥嘛,我又是没有男人的婆娘,闲着也是闲着,还怕你看不上我呢。土郎中又问她要鸡蛋,她还是推说等他的药见效后,再给他鸡蛋不迟。后来,官府抓漏网红匪的风声紧了,土郎中不但不敢问老奶奶索要报酬,在一个深夜,他溜进村子,专门给老奶奶安顿,千万不敢给任何人说,他救过红匪的命。老奶奶说,那你的药不是白让人吃了,土郎中说,那是他专门用来骗人的假药,谁知道,假药居然把死人医活了,从此,咱俩两清了,谁不欠谁的。
老奶奶把准备充当出诊费的鸡蛋,每天两颗,撒在面糊糊里,一口口送入红匪的嘴里。半个月后,红匪能说话了,一个月后,红匪能在地上爬行了,两个月后,红匪拄着拐杖可以独立行走了,三个月后,红匪扔掉拐杖,能抱着垫窝子玩了,半年后,红匪像正常男人那样,从深沟里给老奶奶一连挑上来三担水。这期间,老奶奶一直叫他红匪,垫窝子则称他为红军干大。他撂下水桶说:
“大娘,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只要还活着,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老奶奶问他是不是要回老家,他说他不回老家,他要找他的队伍去,革命不成功,他绝不会回老家的。老奶奶一听他还要打仗去,当即大惊失色,她把一个死人救活了,这个人好像她生出的娃娃一样,而她终于养大了一个娃娃,这个人是她这半生最大的成就,比她最亲的亲人还亲,虽有亲生亲养的垫窝子,但,前面十六个娃娃的前后夭折,早已摧毁了她对生命的信心。在她的眼里,任何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娃娃,都像秋天早晨的露珠,说没就没了。而只有这个死而复生的红匪,只要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一定会活到老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死两次呢,而他居然还想再去送死。老奶奶认为,红匪要不就近找一个女娃成亲过日子,要不权当是她的男人,她愿意接纳他。红匪一概不答应。老奶奶勃然大怒,说你的命是我男人的命换的,你就是我的男人,你再不能去送死,你没有权利再去送死。红匪说,我知道你们一家,还有这个村里的人为革命付出的牺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革命不成功,先烈的血,人民的血,不是白流了么。老奶奶说不动红匪,在红匪决然出门的当儿,老奶奶指着他的背影说:你要是不挨枪子儿,阎王爷都是嫖客踏下的野种!
红匪没有死,看得出,他还活得很威风呢。战将把那一袋银元往老奶奶手中塞,老奶奶死活不接,她说,她救人是行善,并没有想着让谁报答。战将无奈,说那你想要什么,老奶奶说,你要是一定觉得过意不去,把你那个东西留下来,让我家垫窝子拿着打麻雀耍。她说的是战将挂在胯骨上的手枪。垫窝子都十六岁了,一件正事不干,手拿一副弹弓,和比他小许多岁的男娃,整天满村追着打麻雀,又打不着,老奶奶为儿子着急。她知道他腰里的这个耍货好使。战将二话不说,真的解下配枪,送给垫窝子,又从警卫员那里要来几排子弹,一并送给垫窝子。垫窝子当下高兴得糊涂了,仿照他见过的军人的样子,子弹上膛,朝天就是一枪。大军所过之地,都是要留人建立政权的,战将从队伍中挑出两人,让他们就地发动群众,建立政权,推行土改,并很快组建民兵队伍,保卫革命成果。部队给村里留下三十支步枪,无数的子弹手榴弹,都是战利品,西征大军兵精粮足,看不上这种简陋的武器了。垫窝子有首长赠送的手枪,他家又是首长的救命恩人,留下的工作队员,很快组建了民兵排,垫窝子是理所当然的排长。
经过几天的训练,民兵排的战士们热情空前高涨,尤其垫窝子恨不得通知敌人很快来进攻村庄,不是真正的敌人,哪怕假装成敌人也行,让他过一把真枪实弹打仗的瘾。机会说来就来了,老区民兵沿路的行为早已一站站传播开来,下一站从上一站那里胡乱传来的消息是,这些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压住就脱裤子。垫窝子的民兵排严阵以待,村口的哨兵传回消息,垫窝子亲率民兵排,埋伏在进入村庄必经的胡同两边。老区民兵们一路大模大样,大呼小叫,进入胡同后,只听得一声枪响,手榴弹像是一只只黑乌鸦,凌空落入胡同,一阵阵爆炸声掀起的泥土遮天蔽日。老区民兵没有受过什么正规军事训练,猛可遭到袭击,像是受惊的羊群,呼爹叫娘,狼奔豕突,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往前挤,互相踩踏推搡着,逃出胡同后,又大声呼号,没头没脑乱跑。沿路散乱行走的民兵,听见前面不分点的乱叫乱嚷,又听不见叫喊的内容,远远看去,人如惊群野马,一地乱窜。听到看到的人乱了,距离更远的没听到没看到的人,看见前面的人乱了,随即也乱了。一波波传下去,越传越离谱,走在后面的人听到的是,支前民兵被国军残部包围,一场大屠杀正在进行。人们以各自所在的地理条件,各自逃生。一时,互相推搡踩踏,很多人被挤入山涧,许多人慌不择路掉进山涧。其实,垫窝子的民兵排,更没有战斗经验,老区民兵至少见过打仗,许多人上过枪林弹雨的火线。垫窝子他们中的许多人,听过枪炮声,见过被打死打伤的人,根本没有亲眼见过打仗是怎么回事儿。老区民兵刚进胡同口,他们的枪就响了,手榴弹随手扔出,枪都是胡乱放了,子弹没有打着一个人,手榴弹更没有炸着一个人。
支前民兵损失惨重,究竟有多少人遇难无法准确统计,许多人逃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逃回老家的那些人的口中,这些人都列进了被屠杀者名单,而且是亲眼所见,包括马越权和白臭蒿。有人亲眼看见了马越权和白臭蒿的被屠杀,那人还亲眼看见,白臭蒿让一百二十八个国民党匪徒打了排子枪。周麻子两口子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实现人生梦想的机会,就像天空突然洒落的及时雨。马素朴的三个娃,两个娃让马嗖嗖带走了,不知死活,马越权又死于非命,马家没有继承人了。周麻子被摧毁了的要把马白脸弄成自己的婆娘的信念再度确立,乔小乔还想得到马白脸还没有被没收完的一些物件。
马越权和白臭蒿从黄河谷地出来,按照方位,穿过二百多里荒无人烟甘草密布的荒滩,终于找着了马莲河的河谷。马越权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明明记得,父亲给他看的地图上,表示马莲河的那条细细的蓝线的一头,与黄河那条粗粗的蓝线,中间只隔了一匹虱子也挤不过去的空间,怎么实地走起来这么遥远。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马嗖嗖经常挂在嘴上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知道马嗖嗖说的所有带点文气的话,都是他伺候老太爷的那几年,从老太爷的口中捡拾的,听起来,有一句没一句,拣一句丢半句,可他捡拾到的,却往往是最有用的。马越权不由得想念起马嗖嗖来,这个与他最亲近的人,也是让他一段时间里最讨厌的人。他要把自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别人,他爹什么话都没说,他妈说,我娃要做的事,就让他放开手脚做吧。一个大家族中,主人,下人,都打算听任马越权所为,唯有这个马嗖嗖坚决阻止,阻止不了,还扬言要动家法。马越权不能容忍在这个家中,有人阻挡他奔向革命理想之境的脚步,他赶走了马嗖嗖,而马嗖嗖在征得马素朴和马白脸的同意后,带上马越权的两个弟弟和自己唯一的儿子,离家出走了,从此下落不明。
出了一趟远门,马越权单独经历了一些事情,他突然觉得,马嗖嗖的有些言行,虽然与时代大潮不合拍,但也不是毫无道理。马越权的脚步踏在崎岖荒凉的马莲河谷地,心思却满天飘飞。在这个时候,他想家了。念头一起,失魂落魄。他想念那个让他萌发革命念头并且立志作为革命对象的活死人父亲,想念那个把振兴家业当成生命的母亲,想念那个管束了他多少年的马嗖嗖,他想念那面从他记事起就在头顶飘扬的家旗,他想念员外村的一草一木,他甚至为自己能够生在员外村这样一个村庄,并且生在员外村马家而感到自豪。
马越权自小没有担负过什么责任,在他的概念中,父亲人生在世就是读书抽大烟的,母亲天生就是管家的和伺候父亲的,家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又都与他无关。有关,是他将来要像父亲那样被人称作掌柜的,无关,是有人代替他做一切他想到的也愿意做的和他想不到不愿意做的事情。马嗖嗖离家出走后,好似一座宫殿被抽走了顶梁柱,顷刻间,轰然倒塌。他一时怀疑,马嗖嗖到底是马家的下人,还是主人。两个月的艰难历程,他和白臭蒿时时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他真正体会到了,人不吃饭不行,人没有屋子容身不行。而他的家,让他亲手葬送完了,拥有几十孔窑洞的大庄院,只有三孔窑洞属于他家了。父母从来没有干过粗活苦活,他是长子,谁从山中打回柴火,谁从深沟挑水?即使回到家,自己已经参与了公事,从别人的遭遇可以预知,从来都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进门容易出门难,那么,他时常不在家,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总不能让别人代劳吧。种种迹象告诉他,像他家这种情况,别说有人代劳了,父母今后能不能得到正常人的待遇,都是一个未知数。他第一次为父母的命运忧虑,想起快满二十岁的人了,大多的男人在这个年龄,都娶妻生子,都从父母的手中接过重担,让父母安享天伦之乐了。反观自己,却还像一只乱飞的麻雀,把自己的窝一爪子踢翻了,一心想在一个大集体中垒窝,却又被这个大集体只用了一句轻巧的话,就轻巧地赶出来了。
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白臭蒿看见马越权的眉头都在纠结着,她知道他在想心事。想的什么,她又不确切知道,她隐约觉得,他想的事与她有关。而每当这个念头生出后,又让她一把掐死。人家想我干什么,一路同行同宿两个月,多少次的生死交关,他倒是像一个男人那样在保护自己的女人,可是,每当在艰险路段,他伸手拽扯我一下,他还多次背我过一些小沟渠,但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下。我说的是那种动一下,男人动女人那样的动,这难道仅仅是家教?都是青春火热年纪,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行程中,一个男人哪怕不喜欢一个女人,哪怕仅仅出自身体的需要,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半月也可以,两个月了,难道这方面的念头他一次都没有生过?可见,人家心里是铁定没有咱了。也怨不得人家,我知道自己那副不讨人喜欢的眉眼,父母给的,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生的好看,我还想登台演戏呢,让所有喜欢好眉眼的男人都看看我的好眉眼呢。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我有一副好身板,有力气,爱干活,也会干活,把我搁在庄稼行道里,一般的男人未必赶得上我,你们马家已经不是过去的马家了,眉眼好看的,能走到人面前去的,能掌得了家,能管得了大事的女人,已经没有用了,最需要的恰好是我这种泥里泥里去水里水里去敢于跟任何人耍蛮撒泼的丑女人。这世道我都看出一点门道了,你家正在受人欺负,凭你爹那活死人样子,凭你妈那一张娇嫩嫩的大晴天都滴露水儿的白脸,凭你那不会算计别人只会把自家东西往外踢腾的败家子,还不叫村里那些既可怜又可憎的人,把你全家都当羊肉炖烂吃了?多少次我都想把这个道理给你说了,每次话到嘴边,我就是吐不出来嘛。咋说我也是女人,咋说我也是未婚女子,眉眼好看的女子是女子,眉眼不好看的女子也是女子嘛。
离家越近,马越权的心事越多,这是他不能释怀也不愿面对的尴尬,把家中的一切,把自己的一切,身体的,情感的,都奉献给公家了,而自己却不算公家人。一路走来,稍一走神,他的心思马上飞起来了,回家以后怎么对人说,怎样面对被自己彻底葬送了的家?要把日子过得下去,原先亲手葬送出去的东西还得一样样亲手置办回来。他知道,土地再也不属于他了,他也知道,农具,牲口,所有的生产生活用品,分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别人的了。别说要回来,不信你去借用,都不会有人借给你的。所有的家当都是需要钱才可置办回来,别人到他家分到了他们需要的。现在他需要了,谁分给他呢,所有富户都被分光土地财产,即便还有,分给谁也不会分给他,他天生好像就是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分的。
到了员外村的村口,要分路了,去后沟村的路是擦着马莲河边绕着走的,马越权没有开口邀请白臭蒿跟他走,白臭蒿也没有问,她该回她家,还是跟他走,好似老夫老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像当地所有的夫妻那样,马越权在前面走,白臭蒿跟在身后,相距两米远近。马越权抬头大步流星地走,白臭蒿低头亦步亦趋。他快一步,她快一步。他慢一步,她慢一步。进了村口,马越权有意放缓了脚步,他怕把乡亲吓着,更怕把母亲吓着。他不怕吓着父亲。不明真相的人,常常会误以为马素朴是一个泰山崩于前心不惊雷霆当顶不变色的大人物,了解他的人会知道,他的胆早被吓破了,只有胆小的人才会害怕,纯粹没有胆的人,是不怕再被吓着的,他的心早已碎了,没有心的人,不会再为什么事动心了,所谓的胆战心惊,今生今世,跟马素朴无缘了。马越权对父亲越是认识的深刻,越是担心母亲,一个家庭,男人是栋梁,女人是照亮屋里的油灯,栋梁坍塌了,油灯处在风吹雨打中,随时都在忽闪,随时都会歘然寂灭。
这次回家,他决心把自己的根扎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黄土层有多深,他的根也要扎多深,人心有多深,他的眼睛也要一一跟进去。马越权还活着,并且和后沟村那个名叫白臭蒿的女子同行。哎哟哟,孤男寡女的,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的,不是兄妹,不是两口子,走在一起像个啥嘛!哎哟哟,我的天神神,两个人在一起几个月了哎,一定把该办的事办了,把不该办的事都办了啊。马家人还是能干,不用托三姑六婆,不用三媒六证,不送彩礼,不办酒宴,媳妇还没过门,一进家门,咕嘟一声,一个娃娃就撂到炕上了,说不定都会叫爷爷奶奶爹爹妈妈了呢。
马家有笑话可看了,员外村的许多人为即将到来的乐趣整日都在翘足遥望各个路口。两人一旦出现,谁第一眼看到,给人炫耀的资本将会维持很长时间。按照时间推算,马越权上路的第九天,员外村人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至于能不能活着走回来,至少没有像别的民兵那样跌下山崖摔伤摔死。马越权有可能顺利回家,有可能客死异乡,员外村的人按照两种结果设计马家的未来,也在按照两种结果规划自己的行动方案。一种人为自己规划的方案是,马越权要是死在外面,他的两个弟弟生死不明,马素朴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马白脸又不通庶务,马家眼看没有明天了。所谓先下手为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先到者为主后到者为客,所谓八个伢狗一个母狗,表面上马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实际上谁又能知道呢。几百年的家底儿,说抖落就可抖落尽了?谁信这话,谁就是傻子的二妈!一种人为自己规划的方案是,所谓枪打出头鸟,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所谓老实人不用忙聪明人跑断肠,所谓后发制人,马家毕竟树大根深,马越权又给新政权做过多年贡献,上下里外明里暗里同情马家的人不少,目下情况不明,贸然行动,万一马家死灰复燃,岂不是结了死仇?还是静观局变为好,不下手则静若处子,要下手则动若脱兔,稳准狠,一巴掌捞回最值钱的和自家最需要的东西。其实,还有一种人,这是那种天性纯良的人,马家得势时,他们是那样,马家失势后,他们还是那样。比如那个侯菜菜。
侯菜菜是最先知道马越权还活着,还带着未来的媳妇走在回家的路上的人。那时候,马越权刚离开兰州九天,如果走正常路线,离家至少还有二十天的脚程,那段日子里,每隔几天,上面都有人来村里,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马素朴给大家宣读一种叫什么胜利捷报的东西。马素朴是乐意干这种活儿的,相对于周围的人,他唯一的长项,活着的唯一优势,便是比别人多识了几个字。再说了,这些消息与马越权有关,虽然马越权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上面。所有的消息其实只表明了一个核心内容,就是马越权所在的一方取胜了,不断地取胜,连战连胜,相对的一方失败了,不断地失败,连战连败,战亦败,不战亦败。马素朴对此没有明确表达任何意思,谁败谁胜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世外人何必关心世间事,儿子安全回家,说明儿子确实是老天爷给他的儿子,如果儿子不在了,说明老天爷把他的儿子收回去了,来来处来,去去处去,一切都有定数的。
在这个问题上,员外村那些平时一点见识都没有的人,相反倒生出了见识。他们认为,双方打仗,一方老是胜利,一方老是失败,这是不正常的。他们所持的理由十分简单,比如两个人打架,这架之所以打得起来,说明两人实力相当,要不那不叫打仗,只能叫打。比如男人打婆娘,爹打娃,大人打娃娃,打的一方只是打,被打的一方是不还手的,或者无还手之力。两年前,他们都是多次见过如今正在打仗的双方打仗的,双方互有胜败,而如今传说中的一败到底的那一方,那时候还是占着明显的上风的,光阴只不过是过了两轮的春种秋收,怎么会一边倒呢。经验告诉他们,谁要是把什么事儿说得越玄乎,什么事儿肯定是出问题了。马越权死于战乱的消息,不知首先从哪孔窑洞产生,又经了何人之口,一夜之间,员外村人人皆知,唯有马素朴两口子蒙在鼓里。后来,周麻子的儿子回来证实了这个传说后,马素朴两口子还蒙在鼓里。马素朴世外人不理世间事,马白脸却得应付日常生活,她不明白她以前待之不薄如今又从无冲突的人,为什么突然间,会对她恶脸相向恶语相侵了?在她甚觉烦恼之时,侯菜菜这个女人进入了她的生活。她亲眼看见侯菜菜脱了陈少艾的裤子。据侯菜菜说,脱陈少艾的裤子是因为她在骂她。她也有些明白,陈少艾确实是在骂她,尽管她并不明白她为什么骂她,骂她的那些话究竟与她有什么关系。侯菜菜替她从沟里挑水,教她如何挑水,如何做庄稼,她明明白白看到了侯菜菜的辛苦和诚心,这让她时时生出报答人家的诚心来。马白脸环顾空旷的窑洞,想给侯菜菜一件什么东西,她终于看见了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这是她目下唯一的镜子,也是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陪嫁物了。在这面镜子里,她能够看到少女时的她,能看到作为马家主妇的她,能看见娘家爹妈那永远温暖的脸,能看见奶妈那张永远灿烂的笑脸。那个名叫乔小乔的女人,多次想夺走这面镜子,与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拿走,还不如送给一个天性醇厚的人呢。
那天清晨,当侯菜菜挑回一担水,撂下扁担要回自家料理家务时,她留住她,双手从墙上搬下这面镜子,双手递给侯菜菜,轻声说:娃他五妈,我再没有什么送你,这个留给你用吧,你不要嫌弃了。侯菜菜定定地看看镜子,看看马白脸的脸,突然一声大笑,马白脸没有防备,镜子差点从手中滑落。侯菜菜收了大笑,小笑着说:
“嫂子,你看我这张还没有你屁股好看的脸,用得着镜子吗,不照镜子,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多难看,一面镜子每天在眼前晃悠,你这不是让我自找难看么?”
马白脸心里没有这样想,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经侯菜菜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处心积虑了,一时,惶恐,惭愧,羞臊,亏欠,让她的白脸片刻间白得像一张薄到了透明程度的白纸。“我,我,他五妈,我,我……”
侯菜菜知道她的话吓着了这个一张白纸一般的女人,她彻底收了笑。侯菜菜大笑时,脸像一颗被摔碎的生西瓜,白不是白,红不是红,绿颜色又深了些;小笑时,像是半熟的西瓜,白是土白,红是土红,绿是浅绿;微笑时,像是熟透的西瓜,白是隐匿于红中之白,红是烂红,绿不是真绿,是一种绿白相间的死光。她要是彻底不笑,脸面倒是平整的,五官大体各安其位,脸色也是正常的乌黑泛红。她说:
“嫂子,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人?把土地送光了,把家产送光了,还没送够吗?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可是,我也是真心待你的,都是真心,咱们就真心见真心罢了,何必要送东西?镜子是你对娘家唯一的念想,你也有实际用处,再不要送人了,谁都不送,要都不给,谁要是硬抢,你给我说,我脱狗日的裤子,男人女人的裤子,我都敢脱哩!越权不在家,难道马家人死绝了?”
离开马白脸,刚回到自家门口,突然一对黄鹂飞临头顶,两只鸟儿翅膀同时一抖,撒下一颗屎来,稳稳当当落在侯菜菜额头上。她是认得这两只鸟儿的,刚在越权家门口那棵杏树上,啾啾唧唧地。当时她看着有些面善,好似上辈子在哪里见过的熟人,不用说,它们跟着她,将一颗吉祥屎撒在了她的额头。这是鸟儿对有福的人有善的人的一种奖励。为什么是两只鸟儿幷翼双飞,为什么从越权家一路跟随到她家?她的善心被鸟儿看见了,她的善举被鸟儿看见了,鸟儿要告诉她,善心一定会得到善心相报,善举一定会有善举相赠。她由此判断,马越权还活着,马越权正和一个女人在双飞双宿。她把自己的判断当做真实发生的事情,在第一时间说给马法古。那天到太阳落山前,员外村的人都知道了,马越权领着媳妇,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而马越权回家的当儿,侯菜菜挑着一担水,正从水沟的山泉往回走。她在给马越权家挑水,她已经挑了五十天了,每天挑两担水。但,马白脸记得很清楚,侯菜菜一共挑回一百零五担水,五十天当中的某五天,侯菜菜每天挑回三担水,搁下水桶,侯菜菜说:嫂子,你自己烧水洗洗吧。侯菜菜的脸相如此粗糙,心思却这样细密,马白脸心里不止是感动,实在是震撼了,她赧然说:还洗什么呢,我连挑回人畜饮水的本事都没有的。侯菜菜严肃地说:嫂子,你要时刻记住,你的脸不是你本人的脸,你的脸是马家老先人的脸,是整个马家家族的脸,你的脸哪天如果跟我的脸,跟别的女人的脸一样了,马家算是彻底地垮了。至于担水的事嘛,侯菜菜晃晃雄壮的腰身,就势抡了几下宽厚的膀子,笑说:淹死老牛的水我担不回来,淹死你的水没问题。
马白脸怀着一种家族的责任感坚持洗澡,不过,她由先前掌家时的一日一洗,简化为一周一洗,每次洗澡的用水量也空前减少了。原先她每次洗澡至少要用去两担水,现在有一桶水足够了。大多的时候,她只是用一盆热水周身擦一擦,擦澡剩下的水,也不随手倒掉,而是给猪给鸡拌食。起初她担心会影响猪和鸡的食欲,心下颇觉过意不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要是用洗澡水给我做饭,我饿死都不会吃的。她又想到,畜生和人是不一样的,便试探着把数量已经不多的洗澡水匀开,给猪拌一些,给鸡拌一些。喂猪时,她伫立食槽旁,细心观察猪的进食情况。两头一大一小的猪,似乎嗅到了什么令它们耳目一新的气息,互相一点礼让的意思都没有,争相将尖尖的嘴巴扎进食槽,咕嘟咕嘟,便是一番山呼海啸。很快吃完槽中食,两头猪意犹未尽,昂起嘴脸,鼻头使劲抽搐几回。突然,它们同时发现,刚才的美味女主人身上还有,便哼哼着,喘着粗气,围拢过来。马白脸沉浸在到底该不该用洗澡水给猪拌食的道德评判中,没留意,差点让两张猪嘴拱着腿。她迅疾往后一闪,立时心明眼亮。她转身回屋,将剩下的大约一碗的洗澡水,又拌了一盆鸡食。她想猪和鸡是不一样的,首先,大小不一样,其次,身体形状不一样,再次,猪下崽,鸡下蛋,繁衍方式不一样。有这种种的不一样,它们的口味当然也不一样。一种实验得出的一种结果,并不一定适用于另外一种情形,只有多种实验得出大体相近的结果,也许才会得出带有普遍适用性的结果。一群鸡,大鸡小鸡,公鸡母鸡,抖着翅膀,从不同的方向,奔同一目标而来。马白脸站在食盆前,是要就近观察鸡的进食情况的,不料,那两头猪也大声哼叫着,立眉瞋目,凶巴巴地赶了过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意外,以前,有鸡寻摸到猪食槽里蹭食的情况,主人不去管,猪也不大在乎。以猪的意思说,鸡嘛,那么大一点的嘴,啄一下,啄一下的,让你啄一百下,也啄不去一嘴猪食。再说了,犹如大人吃饭,小娃前来蹭几口,损失不多,还可添些进食的乐趣。以鸡的意思说,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你大我小,跟我抢食,如同大人跟娃娃抢食,大人的脸是没处搁的,有脸的大人对从娃娃那儿抢来的食物是食之难以下咽的,再说了,主人费心豢养我们,我们担负的责任是不一样的,猪给主人供肉,鸡给主人供蛋,猪长相粗糙,吃的食物也粗糙,鸡的长相精细,吃的食物也精细。猪和鸡都明白这个道理,平时进食时,从来都是各吃各的,只有鸡去猪食槽打秋风的恶作剧,绝无猪去鸡食盆里吃霸王餐的恶性事故。凡是家养的猪,在成为猪的那一刻,这个做猪原则早已深入猪心了。偶尔有哪头猪敢在原则问题上犯迷糊,脾气再好的主人,都会严惩不贷的。两头猪瞎眉瞎眼闯了过来,马白脸一时手足无措。倒是鸡们正义在握,当仁不让,母鸡小鸡将食盆四周守卫得密不透风,三只公鸡放弃了美味,摆出品字形阵势,猩红了鸡冠,大张了鸡嘴,煽起了鸡翅,迎着猪头,厉声叱咤。两头猪冲到鸡食盆跟前时,同时一个急刹脚,扑闪着眼睛,分别望望站在正义立场上的三只公鸡,再望望呆若木鸡的女主人,扭头悻悻而去。
昨晚,马白脸一直没有睡踏实,略一合眼,便梦见了马越权。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了。挨到鸡叫四遍,马白脸起身,为自己烧了一大锅热水,钻进那口木板砌起的水缸中,把自己下狠心搓洗了一回。她感觉儿子要回来了,万一真的带回来了媳妇,首次见面,当婆婆的要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当马越权一脚踏入家门,急切切地叫了一声妈后,马白脸分明听出是儿子的声音,站在眼前的那个却不像儿子本人。这人生着一张刀条脸,还不是标准的刀条脸,算得上锯条脸了,巴掌大的脸,生满了枝杈狰狞的狼牙刺,头发像是黑山羊毛赶制的毡片披挂而下,遮住了仅存的半张脸,身上的衣服溜溜索索的,再好的眼力,任是布店伙计,也无法认出先前是什么布料什么颜色。马白脸心里一疼,颤声叫道:我的儿呀!合身扑上去,紧紧将眼前这个男人搂在怀中,泣不成声。员外村的人,娃娃长大后,母子间,父女间,无论在什么情形下,绝不会行拥抱礼的,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说道,而是从老先人那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礼节。九死一生的马越权在母亲的一声呼唤一个拥抱中,久处极限状态已然麻木的身体乍然复苏了,让死亡的阴影笼罩许久的心灵乍然复苏了,妈!马越权大叫一声,心安理得地将头脸埋在母亲的怀抱中,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马白脸猛然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人,才觉出了某些难为情,她轻轻拍怕马越权的后脑勺,轻声说:
“娃,你都不知道招呼你的朋友?”
马越权也惊醒过来,身子一抖,立时停了哭号,一头从母亲的怀抱甩出来,挥手擦去眼泪,回身看去,白臭蒿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他的心里无比自豪,脸上却有些羞惭,他把神色调整成正常状态,指着白臭蒿说:
“妈,这是白臭蒿,后沟我白家表叔的女子,跟我一块支前去的。”
“女子?”马白脸定睛上下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眼前这个人哪儿是女儿身,头脸比一般清秀些的男人要粗豪许多,只是没有男人的胡子,脸要比一般男人的脸黑许多,身架和越权不差上下,大手大脚粗胳膊长腿,一身衣服和越权没什么两样,一头毛发板结在一起,倒挂在脸上,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野人。她仍然没有把这个人与“女子”对应起来,猛可间,想起越权刚说这是他白家表叔的女子。“表叔?”当地年轻男女把自己未来的岳父或公爹,暂称为表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儿媳妇?马白脸不觉心下一沉,又不由得再注目白臭蒿。哎呀,这哪是妙龄女子嘛,外相连一个妙龄儿郎都比不上嘛,当下的外相和越权一样,虽是风吹日晒长途跋涉所致,身形上总该男女有别吧。老话说,货怕货比,这到底是我的儿媳呢,还是我的婆婆呢,要是猛乍乍进来一个生人,谁都会把关系搞颠倒的。马白脸什么话都没说,白臭蒿心里已替她把所有她要说的话都说了,这一点,白臭蒿在决定参加支前队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她没有见过越权他妈,只听人说过,她原想,顶多是比同龄女人显得年轻几岁,打扮的鲜亮一些,收拾的利落一些,真正站在面前,难怪人家心里一下拐不过弯,要是掉个个儿,她也许一辈子心里都转不过弯,关键是她根本不愿转这个弯儿。
这一刻,白臭蒿走在路上,暗暗地,反复无数次地,鼓动起来的那点自信心,好似暮春的一场薄雪,太阳还没有出来,雪已化入干燥的泥土中了。白臭蒿想转身捂住自己的脸冲出门去,如果自己的脸皮足够厚,就跑回家去,涎起脸,好歹找一个是人不是人的男人把自己嫁掉。如果脸皮薄一些,一头扎人马莲河淹死,也没有什么。她谁也不怨,自然不怨马越权,也不怨马越权他妈,更不会怨自己的父母,当然,也不怨自己,她只怨那个不长眼睛做事不公平的老天爷,你既然给了我女儿命,就给好歹给我一个女儿身,你说说你做的什么事嘛。
挽救白臭蒿命运的是侯菜菜。
侯菜菜老远看见两个人进了马家,她猜想一定是越权两口子,走在前面的,她一眼认出那就是越权,脸面看不清,看一个人的走手认人,比看脸认人准确多了。人的脸可以变,睡一个好觉,吃一顿好饭,遇到一桩好事,都有可能变脸。唯有这走手,有的人走路是左右摇晃型的,遇到再得意的事或再倒霉的事,走起路来,摇晃的幅度可能会大一些或小一些,但不会把左右摇晃变成前后摇晃。马越权走路像是在摇耧播种庄稼,他是他家的家传走路姿势,包括他那活死人爹,说话常常上气不接下气,走起路来,膀子左右摇晃着,倒显得有些威风八面顾盼自雄。跟在后面的一定是那个白臭蒿,她只见过白臭蒿一面,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有面对面,才可对上号,反正比她的面目好不到哪去,凭空要勾画出她的面目,那是做不到的,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老戏脸谱。侯菜菜心中无比激动,马越权还活着,并且要领回一个媳妇的传闻,经过村里好事者的艰苦追索,话头一层层追到了她那里,她也承认了,她说:我说的就是我说的,咋哩?想吃老娘的奶吗?她双手聚拢在自己胸前扑簌几回,笑道:奶水倒是挺旺的,可这是我娃的粮食,谁把我叫妈,我给谁吃!好事者不打算把她叫妈,也不是为了贪她的一口奶水,他们只是为了证实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对员外村许多人选择自己的人生至关重要。侯菜菜豪迈地说:马越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带着媳妇回来的,能活半年的人都会等得到的,谁要是打算当下就死,那肯定是见不到了。
侯菜菜肩膀上压着一担水,甩起双臂,撩起一对长腿,扁担吱吱扭扭,发出欢快而剧烈的响声,像是她和娃他爹在某个无限美妙的时刻。两只桶里的清水,好像也懂得自己是清纯的泉水,波浪起伏,涟漪荡漾,配合着扁担的欢叫声和主人喘息声,轻快而清丽地来到马家。在屋里放下水桶,侯菜菜将扁担横撘在肩膀上,朝着马越权憨憨地笑。“五妈,你……”马越权叫一声,马白脸接过话头说:娃,你走了,多亏了你五妈……白臭蒿不等大家再说什么话,快步冲上前去,一把从侯菜菜手里夺过扁担,愣头愣脑说:你是个谁吗,不给你家担水,咋给我家担水呢。说完,挑起水桶,扭腰甩胯,风火而去。
“快,越权……”,马白脸喊了一声,她的意思是让儿子挡住白臭蒿,不要让她去深沟担水。她觉得,儿子是一个大小伙子,冻馁交加都失了形,人家咋说都是女娃娃,再丑的女娃娃也是女娃娃,难道真的拿丑女人不当人?越权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有他知道,这一路他和白臭蒿经历过多么严重的磨难,带着白臭蒿,面子上下不来,如果是他一个人,到村口,他一步都不想走了,他宁愿让谁把他抬回家去。马越权叫不住她的脚步,便调动最后的气力追上去,拽扯不住她,他便夺扁担,要和她一起下沟担水,白臭蒿训斥道:
“你个大男人嘛,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快点回家去,妈多少日子不见你了?”
白臭蒿刚才目睹了母子见面的情景,她一下子看出了他在未来婆母心中的分量,在婆母那里,他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娃娃,在他那里,母亲仍然是他心底深处唯一的女性。她马上懂得了,要是让婆母接受她,她必须学会时时事事体贴照顾越权。
白臭蒿对侯菜菜的不礼貌行为,让本来对她的外形没有生出好感来的马白脸顿时对她的品质产生了怀疑。对马白脸来说,马越权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唯一感到温暖,感到慰藉,感到依靠的就是侯菜菜,她不常出门,接触的人很少。但在遇到的有限的那些乡邻那里,男人女人,老人娃娃,她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的都是要吃人,要把谁嚼碎了那种贪婪和残忍。有的人神情暧昧一些,言谈举止收敛一些,有的人则摆出一副吃自家饭不用客气的架势来,这让先前在大风大浪中都可从容应对的马白脸,时时感到恐惧,是那种揪心扯肺的恐惧。多少个暗夜里,她怅然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窑顶,搜肠刮肚在思索,人为什么会转眼间变成了这样?她还在少女年龄段时,就接手了这个大家族的日常管理,邻里倾轧,恶仆悍奴,兵匪黑道,贪官滑吏,什么人她都应付过,她觉得,各色人等,无论软来,还是硬来,抑或是软硬兼施,他们的意图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因此,以什么手段应对,她心里有底。个人重任在肩,又有马嗖嗖全力辅佐,她没有惧怕过什么,个人的荣辱得失,在整个家族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她要面对的人,大多都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乡亲,似乎只是一觉睡醒。她发现她不认识他们了,他们对于她,每一个人都那么玄机重重,每一只眼睛,都像是黄土山坡上常见的洪水灌眼儿,看不见洞里的任何情景,只觉阴风飒飒,连贯涌出,扔进去一块土坷垃,许久才可听见微弱而沉闷的回声,或者,好似把土坷垃扔进了梦中,土坷垃一直处在下落状态中,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算是到了底儿,直到梦醒,土坷垃还没有落到实处。
事实上,黄土山乡的这种常见的洪水灌眼儿,谁也不知道它们有多深,出口在哪里,打柴人,牧羊人,还有羊只,最怕的就是这种灌眼儿,洞口往往隐藏在蒿草茂密处,一脚踏空,算是进了阴曹地府了。好多个夜晚,马白脸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踏空,跌入灌眼儿。霎时身体失重,下陷,下陷,飘呀飘,游呀游,无所不在的黑漆漆,无时不在的阴风飒飒,猛然惊醒,必定是一身的虚汗滚滚。这段时间,唯一给她带来踏实的,竟然是这个把她叫嫂子的堂弟媳妇侯菜菜,她的面相像鬼魅,从嫁到马家后,她对她便没有什么好感,她曾经坚定地认为,人,尤其是女人,面貌和心灵是对应的。面目朗如秋月眼睛澈似秋水的女人,白天,心里一定是藏着一颗太阳的,无论四季更替刮风下雨,那颗不落的太阳,让自己心底一派阳光灿烂,让别人感到晴空万里。夜晚,哪怕是月黑风高夜,她的心底仍有一轮明月高挂九天,照亮了自己,清辉了天空大地和他人。而丑女人,面貌长期遭鄙薄,年年月月天天如此,自小如此,从来如此,无疑会给心头留下阴影,一片阴影串联一片阴影,缝合为抬头不见日月的连阴天,最后,自己的心底被阴霾笼罩,带给他人的是阴影,自己对自己也会习惯性地自轻自贱了。
不过,令马白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侯菜菜好像是一个例外,她好像一直生活在晴天之下。白天,阳光灿烂,晚上,星月满天,偶尔来了脾气,如同黄土山乡夏天常见的暴雨,天上的阳光依然灿烂,头顶忽地飞来一片乌云,顿时滚雷击碎大地,闪电撕裂长空,手掌大的雨片儿,恰似儿童戏水,一巴掌在地上拍出一个巴掌印儿。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到躲雨的地方,又雷声歇了,闪电熄了,雨片收了,又是一派被雷电激荡被雨水清洗过后的艳阳天。马白脸见过侯菜菜跟人闹仗,发起火来,如老母猪护猪娃,敢吃人的。火来得快,灭得也快,火熄了,又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甚至跟刚才闹仗的对象也是一脸的万里无云月正中。
马白脸以为侯菜菜会着恼的,不料,她却伸胳膊撂腿儿,抻了一个夸张的懒腰,笑嘻嘻地说:
“嫂子,咱们越权娃有眼色,给你找了一个好媳妇。”
马白脸以为侯菜菜在正话反说,脸上有些挂不住,红光一闪而逝,化为生生地白,她低头赧颜说:
“这娃从小做事都是稀里糊涂的,什么事儿都有他嗖嗖大爷给拿主意,到了自己拿主意,你看看,让娃他五妈笑话了。”
侯菜菜正色道:
“嫂子说的什么糊涂话?咱家比不得先前了,咱家的男人从来都是甩袖掌柜的,女人又都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天上的云,看得用不得的,细得粗不得的,大日子没了,过小日子的女人,看不得你就少看几眼,用不得的话,一家老小就得遭罪了。”
侯菜菜表情很严肃,不是说笑的样子,马白脸觉得她说得似乎不在理,什么看呀用呀的,女人又不是物件儿,能看的一定能用,要看怎么看,要看怎么用呢。联想到这一段日子的艰难,又觉得在理,她看她自己,也比侯菜菜看起来舒服,要说用,她知道自己,十个赵念佛加起来,也不抵一个侯菜菜有用。妯娌两个两眼对两眼,正在交流人生心得,猛觉一团阴影堵住屋门,还以为是天上正好有一朵乌云路过,回头看,却是马素朴。他直戳戳站在那里,冷不丁说:
“还是兄弟媳妇有见识,越权娃有见识,这是咱家的好媳妇。”
平时,马素朴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吃饭时,马白脸一定是要叫马素朴的,彻底说起来,对于她,吃不吃饭,吃什么,少吃一顿,都没有什么要紧。吃饭的意义,在她那里,只是娃他爹吃饭。饭是她做的,却不是给她做的,而是给他做的。做熟了,她也吃,她只是陪他吃。一家人只剩他们两口子了,如果不做饭,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吃饭,这个家就不叫家了。每顿饭吃完,他撂下碗,甩着手,回到自己居住的窑洞看书写字了,这个家与他便没有关系了。对于马白脸,只有每天吃两顿饭时,她是有家的。另外的时间,她的家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她饲养的一头犍牛、一大一小两头猪和一群鸡。对于旁人来说,马素朴是不存在的,即使偶尔想起这个家还有这么一个人,也是云里雾里的人物,既遥远,又模糊。非要和这个家打交道,马越权在家时,一定是找马越权,马越权不在,一定是找马白脸,脑子整齐的人,是不会找马素朴的。勉强去找,他也不会拿任何主意,拿了,也不作数儿,还会留下话柄。哪怕你有意让利于马素朴,口德好的人会说,一个大俗人占了活圣人的便宜,眼里看不见真佛,心中缺少品德。说话不讲究的人,说话就难听了,他们说马素朴时会说,活死人偏要拿活人的主意,简直是不知自己的死活,说旁人时会说,连活死人的便宜都占,活人哪敢跟他打交道。
在员外村,大伯哥和弟媳妇是不可有言语交流的,邂逅相遇,或不得不见面时,互相嘟噜着脸,弄得跟陌生人,最好跟仇人那样,才显出家族门风的无懈可击。这一段时间,侯菜菜进进出出习惯了,第一次担水进门的那种小心翼翼早已忘却脑后。在她的意识中,这个家只有马白脸一个人了,都是女人,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乍然间冒出这么一个人来,又是对着她说话的,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下子吓得像是一只过街老鼠,不知该往哪钻,又一下子窘迫得像是刚过门的新媳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头不是抬头更不是。马素朴好像没觉得什么不妥,他也从来不在乎这些奇怪讲究,人们知道他不讲究,也不懂,便也不怎么要求他,他本来就是活圣人活死人嘛。侯菜菜可不一样了,嫁作人妇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左右有亲戚乡邻,关乎大礼大节,哪敢越雷池一步,她像一只可怜楚楚冻馁交加的流浪狗,躲在人家屋檐下躲雨,不料让主人看见了。如果被允许,那将是一场大恩德;如果被赶走,也毫无怨言。马白脸掌家多年,重任在肩,属于男人管的事儿,事儿在任何时候都比人大,哪管得了这个男人是谁,她已经成了一个没有性别没有辈分的女人。看见侯菜菜的神情,脑子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她听见自己的脖项那儿,咯噔一声,又咯噔一声,脖项转向了丈夫,脑筋也转过来了,她笑说:
“我和娃他五妈说话哩。”
“我知道你和娃他五妈说话哩,娃他五妈他五大我都认得的。”
马素朴这样一说,马白脸一时无语,她是提醒他,她正在和他不方便见面的人说话,让他回避的。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便回头对侯菜菜说:
“娃他五妈,越权爹也在这儿,你见识多,干脆你给说说越权媳妇的事儿吧。”
侯菜菜知道她这个大伯哥的秉性,旁人知道了,也不会笑话她,更不会胡乱嚼蛆。身心内外抖擞一下,又抖擞一下,终于抖擞得心中顺畅了,外相也爽利了。她笑说:
“弟媳妇和大伯哥当面说话,恐怕只有咱家才会有的。”
“这就是咱家和别人家的不同。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咱家又一次走到了时代的前面。”
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这种话来,把面前的这两个一心固守传统乡俗道德的女人当下震撼出月事不调,一点工夫都不用再费。可是,对于马素朴如此离谱的话,这两个女人听了,心中坦然,脸上平淡。用当地话说,马素朴说的是属于那种不上串串儿的淡话,就是不着调,不靠谱。从他懂事起,他说的话,在众人听来,都是不上串串儿的,直到他一举考取北平名校,他说的话更不上串串儿了,但众人却不敢作如是观,众人自动把自己降低到俗人的层次,又毫不迟疑地把马素朴抬举到活圣人的位置。这样一来,他所说的话,大家不明白,不理解,也就自然而然了。而当他因为抽大烟被校方开除,又因抽大烟政府屡禁不止,被假枪毙一次,因此葬送了自家和岳父家大部分财产,他身上圣人的光环渐渐消退后,众人又在他的言谈中,听出了无所不在的不上串串儿。可是,在近几年的时代大变局中,对许多世事变故预测的不幸而言中,褪去的活圣人光环,好似昨日的落日,今日又冉冉升起一样。他要不沉默寡言,偶尔说的话,与先前相比,更不上串串儿了,但众人却不敢轻易当成不上串串儿话对待了。众人的策略是,你说你的,你咋说都行,我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事实证明你果然说的对,那么,我也曾是你的拥趸,我虽不敢与活圣人分享先见之明的荣誉,至少也可名列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之数儿。相反,你说错了,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厚道一点我会说,那个活死人嘛,他说话从来就不上串串儿,乡里乡亲的,无论谁说话,无论说什么话,总得有个耳朵去听,闲话闲听,听了不上串串儿的话,你明知不上串串儿,还去和他争辩,岂不是向外人表明,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一些不上串串儿的?个人的脸丢得,一个地方的脸丢不得!刻薄奸诈一点我会说,那个人嘛,从那种错误家庭出来的人,又能说出什么正确的话来!
马白脸和侯菜菜身为女人,时代如何变,变向哪里,跟她们毫无关系。与她们有关的只是,自家男人是否还是自家男人,自家儿女是否还是自家儿女,自家的日子比以前过得好了还是坏了。侯菜菜家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这令她很满意,马白脸的日子比以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也没有意见,因为,她的男人没有表示意见,她的儿子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她从小在娘家父母那里,接受的教育就是,在娘家,父母永远正确,嫁作人妇,公公婆婆永远正确,老人下世了,丈夫永远正确,丈夫下世了,儿子永远正确。如今,一家人中,两个代表正确的男人,共同默认和公开赞同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的,还有什么可说的。马嗖嗖协助她掌家时,遇到疑难事情,都是马嗖嗖帮她拿主意,现在,马嗖嗖不知去了哪里,那么,丈夫和儿子的主意就是最后的主意了。因为是大伯哥在说话,侯菜菜不便表示态度,马白脸说:
“噢么。”
这是员外村人最常用的语言,可以理解为:嗯,就是这样的。也可以理解为:我听见你说的话了。马素朴不会去关心马白脸的应答到底表示哪一种意思,他只管自己说话,并不理会他说的话别人是如何理解的。按照以往的惯例,马素朴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会转身飒飒离去,微风一般飘进独居的窑洞,或抽大烟,或读书写字了。可他今天却有些例外,他的一席话,让黑脸的侯菜菜脸色顿时煞白,让白脸的马白脸顿时脸色青灰。他微笑着轻声说:
“菜菜,你给我家担了两个月水,我都知道的,辛苦你了。这下,我家有了担水的人,你可以解脱了。不过,你得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儿媳刚进门,大礼不能缺。越权妈身子单薄,你们妯娌给儿媳做一顿饭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吃,你算是媒证,吃了这顿饭,儿媳算是明媒正娶了。”
不等两个女人表态,马素朴像往常那样,倒踏着鞋后跟,飒飒走了。留下痴呆呆的两个女人,煞白脸对着灰白脸,过了好一会儿,原先的黑脸恢复为黑脸,原先的白脸恢复为白脸,白脸还在痴呆,黑脸上率先恢复了表情,她笑说:
“嫂子,你不愿意给你的宝贝儿媳吃饭了吗?”
难怪两个女人吃惊,大伯哥与弟媳当面说话,已经超越时代不知多少了,马素朴却索性叫出了侯菜菜的名字,而且前面不带姓。他们之间最好是不说话,非要说话,只需扳着脸,冷声冷调“哎”一声即可,被叫的人自然明白是叫谁的。最标准,也最能显示家教的,马素朴称呼侯菜菜“法古家的”,或“某某的妈”,侯菜菜对马素朴的称呼,或者“越权爹”,或者“他大爹”,都行。而且,她们从他的口风中判断出,今天大概还要一桌吃饭。这更了不得,除了年老的长辈妇女,可以和儿孙同桌吃饭外,如果家中有长辈,年轻的夫妻之间都是不可以的。吃饭时,炕桌摆在炕中央,男人盘腿坐在炕上吃饭,女人在灶房,伺候男人吃饭是重点,自己抽空凑合着填肚子。
今天吃饭人多,有越权两口子,看两人的样子,一定饿坏了。还有侯菜菜,大家庭维持时,做饭这类事儿用不着马白脸操心,过小日子以后,越权就离开家了,她只给两口之家做过饭,忽然添了这么多的嘴,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饭,该做多少。越权爹刚才说了,侯菜菜便承担起了媒证这桩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按乡俗,媒证过硬,两口子一辈子的光景才可过得顺当。侯菜菜以主家婆的姿态,一一察看了家里现有的设施,心中有了主意,她说:
“嫂子,给越权两口子做点什么好些?”
“娃他五妈,你问我是问石头哩,我又没给人当过婆婆,你给咱拿主意吧。”马白脸羞愧地说。
“我好像给人当过婆婆似的,碎球娃才八岁呢。”侯菜菜笑着说。
在马白脸的脸快要红了时,侯菜菜知道,这个人是不习惯说笑话的,便笑说:
“什么事都要历练的,咱们姐妹正好学一学怎么给人当婆婆。我看是这,咱们压床子面吃,一来方便,二来也吉利,床子面又圆又长,圆表示婚姻圆满,长表示地久天长,面又是用床子压出来的,嘿嘿,儿子娃也是男人从女人肚子压出来的嘛。嫂子,你看可以吗?”
侯菜菜说完,不等马白脸表态,一把扯过面盆,从盛放白面的瓦缸里,在大小两只面瓜篱中,挑出那只大号的,一连挖出四瓜篱雪白的面粉来。瓜篱是葫芦生长成熟,摘下晒干,一剖两半,专门用做捞舀工具的。舀水的,叫水瓜篱,给瓜篱上钻满圆孔,让面糊糊漏下,形成鱼儿蝌蚪状的瓜篱,叫漏勺。舀米面的,则统一叫面瓜篱。压床子面需要的面,必须和得筋道,标准用语并不是和面,而是撬面。听听这个撬字,得用多大的力道啊。面粉中掺水较少,全靠人的双手反复搅拌,反复揉搓,反复醒面。面团撬好以后,像一块柔韧的顽石。马白脸喜爱吃床子面,自己却做不了。侯菜菜的手劲很大,撬面需要手劲,却更需要耐心,说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其实指的就是擀臊子面的面和压床子面的面。侯菜菜刚在面粉里拌上水,听得门外一阵扁担咯咯吱吱,脚步的的不不,对这种声音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心下暗笑:当真把自己当成人家儿媳了,当真会疼自家男人啊。一个女人挑水在前格格扭扭走,一个大男人跟在后面甩胳膊撂腿儿的闲走,这一家人,男人都那么有意思的,女人也都那么有意思的,各有各的意思,总之,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还有令她暗笑的,这个越权,还真看不出,不明不白地,领着人家女娃,隔山隔水的,荒沟野岭的,孤男寡女的,看那情形,该做的自然都做了,不该做的,恐怕也做了个够。不容侯菜菜独自暗笑下去,身后忽然一黑,一只手从她的身后窜过来,要夺面盆。身后的声音火爆爆地,声音尽管在她的身后,她的面目仍然感受到了一股灼人的热浪,身后的那个声音说:
“你到底是个谁吗,我听越权说,你好像是五妈,你先前给我家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等我问了二老,会记在心上的,以后,我家有我在,不用劳烦你了。”
侯菜菜一把拨去那只抢夺面盆的手,返身严肃地说:
“你大概是后沟白家那个白臭蒿吧?你既然要当越权媳妇,就该懂得马家的规矩。大户人家比不得你们那柴门小户,一切都有规矩,该干啥干啥去,这顿饭轮不着你做。今后有你干的活儿呢,眼里能看见活儿,抢着干是必须的,要是干不好,我是你五妈,又是你们的大媒,你公公婆婆你家男人答应不答应,是他们是事儿,要看我这一关过去过不去呢。”
侯菜菜的脸色天生难看,她又让脸色难看了几分,口气又这样严肃,一下子把白臭蒿吓住了。马白脸夹在中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便训斥儿子说:
“你离家几个月了,又私自带回了媳妇,不去看看你爹?”
马越权趁机拽起白臭蒿,去了隔壁马素朴居住的窑洞。
一会儿,马越权和白臭蒿又回来了,白臭蒿双手捧着一支钢笔。白臭蒿听说过钢笔,从来没见过,知道这是万分尊贵的读书人专用的东西,公公刚才说了,这是他考上大学时,由当时的公署专员送他的。专员是多大的官儿,据说比县长还大,这次支前她见过团长,团长真叫个威风,开口一说话,多少人,多大的场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专员一定和团长一样威风,而现在与团长一样威风的人送的东西,又是圣人一般的公公用过的宝贝东西归她了,还有更要紧的,公公把那么多的良田那么多的家产都不在乎,却把这支钢笔当成了宝贝,可见,这支钢笔在公公心目中的分量,他把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了她,就等于接受了她,而且,格外看重她。白臭蒿双手捧着钢笔,双手递给马白脸,满面含羞,轻声说:
“妈,这是爹送我的。”
马白脸接过来看了看,温言说:
“这是你爹的宝贝,送给你,你就保管好了,不要惹你爹不高兴。”
马白脸一边说着,一边从胳膊上退下一只玉镯,交给白臭蒿,轻声说:
“咱家的情况你多少也知道一些,这是我出嫁时,你外奶奶送我的,本来是一对子,另一只先前用了,这一只留给你吧。”
白臭蒿明白这对婆婆的重要,不敢伸手接,正在全力撬面的侯菜菜,抽空转过身来,严肃地说:
“这个媳妇咋是这,你婆婆送你的东西你不要?”
白臭蒿闻言,赶忙伸出双手,还没有伸到位置,又赶紧缩回来,双手在空中呆了一呆,还是伸出去,接过玉镯,含泪说:
“妈,我和越权的事,没有来得及给二老说,你相信我,我虽然在柴门小户长大,面相难看些,礼数也懂得少,但我知道怎么孝敬长辈,知道怎么过日子。”
侯菜菜把撬好的面捂在面盆里醒着,又忙着做臊子汤,白臭蒿一心要过去搭个手,却不敢造次。她已经知道,这是她来到这个家的第一顿饭,现在她的身份仍然是客人,这顿饭吃罢了,她就是这个家的一口人了,到那时,愿干的不愿干的都得干。她又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出门在外的这几个月,没白没黑都在走路,去的时候,要担要挑要推车的,回来时,空着手,却比干活还辛苦。但她认为自己闲着,一连闲了几个月,她理解和认可的干活,就是干家里的和地里的活,别的活,哪怕把腰挣断了,哪怕挣死了,都不算是在干活。闲了这几个月,她觉得她的双手都要闲出脓疮了,手闲着,远比肚子饿着难受。肚子饿了,还可以忍一忍,心中想一想吃饱肚子的光景,就把当下的饿忘了,手实在闲得不像样子了,她也尝试想一想手忙着时的光景。这一想,闲着手的难受并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她的手好多次难受得要抓挠个什么东西,一时又找不到方便抓挠的目标。她看见越权的衣服和鞋破成了那样,想让他脱下来,给缝补一下,出门时,忘了带针线包,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把自己恨得要死。回来了,抢着挑了一担水,越权怕乡邻说闲话,说你一个大男人家的空着手走路,倒让一个女人担水。这个女人,还是来路不明身份不明的女人。都是大家子弟嘛,怎么做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呢。越权考虑到这几层关节,几次要把扁担夺过来。越权没有体会到白臭蒿的心思,好比一个饿得快死的人,终于逮住一只馒头,你却要夺走,这不是变相杀人嘛。夺了几次,白臭蒿心中明知给越权是不能发脾气的,可她的修养实在有限,她加重语气说:
“越权,不想让我成为你家一口人你就明说,好合好散,干吗要做这种离层子事情呢。”
离层子就是人与人之间人为地隔了一层,这是一句很严重的话,越权有些受不了。他是委屈,这趟远程跋涉,他一个大男人家都快要挣死了。白臭蒿是个女娃,吃的比他少得多,搞到一些好吃的,都让他吃了,路却不比他少走一步。他是体贴她,她不领情,还这样说他。给先前的脾气,他是要不轻不重说她几句的,话在口边,却把话强咽回去了。咋说人家是初来乍到,咋说人家是抢着干活,不是抢什么好东西。他说:
“好好好,你担吧,你能,你就担一辈子水。”
“一辈子就一辈子,两辈子都行哩。”
侯菜菜手底很麻利,白臭蒿却看不上眼,心说这点手艺还敢出门显摆?越是看不上别人干活,干活的愿望越是强烈,那双被称作手的手已经不够用了,心里又生出了一双手。那双被称作手的手痒痒得不行,在自己的身上乱抓乱挠的,心里的那双手无处抓挠,便抓挠自己的心,折磨得她坐立不安。马白脸看出门道了,轻声说:
“你身上痒吗?也难怪了,娃娃吃了这么大的苦,吃完饭,到家里洗一洗,就不痒了。”
说着,寻摸到坐柜跟前,揭开柜盖,头扎进柜子,在里面寻摸了半天,拔出头后,手里提了一件花格子呢绒夹袄,一条毛蓝布裤子,双手递给白臭蒿,羞赧地说:
“事先不知道你们回来,也没有给你准备一身换洗衣服。这是我以前穿过的,你先凑合着穿,不要嫌弃了啊。”
白臭蒿抖抖索索站起身,双手接过衣服,当即两眼都直了。这是什么衣服啊,别说穿了,见还是这次在兰州才见到的。她见兰州有些女人穿着这种衣服,穿上这种衣服,女人才是女人的样儿,却从未生过自己也穿这种衣服的奢望。她知道,这是城里女人穿的,她见过的家境最好的地主婆,也没有穿过这种衣服。为什么?穿得起穿不起是一回事,配穿不配穿才是最根本的。我配穿么,难道我比地主婆还有资格?人是什么命就该认什么命,千万不可和自己的命闹别扭,人做事,天在看,你把自己的命强行抬高三寸,老天爷就会把你的命强行砍掉三尺。不过,婆婆对她的接受、宽容和担待,虽超出了她能接受的限度,她还是一心感激的。白臭蒿不觉热泪盈眶,双手递还衣服说:
“表叔妈,我咋能穿这种衣服呢?”
马白脸一个愣怔,羞红了脸。她以为儿媳嫌是她穿过的旧衣服,在搜寻衣服时,她都是心怀愧疚的。媳妇初次上门,她这个当婆婆的,拿不出来一件看过眼的衣服,也好坏没有做新衣服的尺头,这让她几乎无地自容。在柜子里搜寻时,她利用头扎在柜子里的机会,是悄悄伤感了几回的,也是心中打了几遍鼓的。假如儿媳不接受,那可怎么办?担心的事果然当场就变现了,她双手捧着衣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白臭蒿接着说:
“表叔妈,有那种旧的粗布衣服没有,我穿着干活方便些,这么好的衣服让我穿了实在是糟蹋了。”
马白脸明白了儿媳要表达的意思,好似山穷水尽时,又峰回路转,而解救自己的,正是这个刚进门的儿媳。马白脸禁不住也热泪盈眶,心里乍然来了底气,说话做事也果决了,双手一推,将衣服塞入白臭蒿的怀中,决然说:
“这娃娃说的什么话,我家儿媳什么衣服不能穿?”
侯菜菜手不闲,嘴也不愿闲着,她说:
“这个娃娃嘴咋这么硬的,还表叔妈表叔妈地叫?唵,谁是你的表叔妈?”
白臭蒿愣怔了片刻,两颗白眼仁僵在各自所在的眼眶中间,一颗动了一下,另一个跟着动了一下,一颗动了两下,一颗跟着动了两下,两颗都咕噜噜以相同的方向和速度转了几圈,然后,又都回到各自先前的位置,她红了脸,轻声叫道:
“妈!”
然后,双手接过衣服。
这时,侯菜菜的饭做到压面工序了。压床子面是一项需要非凡力气的锅灶上活儿,向来都由家中最有力气的男人担任,只有少数非凡强悍的女人也可承担的。一般讲究的家,或讲究的女人,即便有力气压面,也不轻易上手的,女人有女人的尊严,让人说,谁家谁家女人比男人力气还大,那不是夸谁,说的是你不像女人。越权明白该自己干活了,在向来存放床子的地方寻来了床子。侯菜菜不说话,一把夺过床子,说:“你歇着去,我压!”她把床子头朝下柄朝上,倒插入水缸,把床头浸湿了,便于压面。
整个准备就绪后,越权还是从水缸捞出床子。家中有男人,却让女人压面,咋说都不是男人的光荣,侯菜菜阻止了一遍,越权不听。侯菜菜也是明事理的女人,便不再争执。这时,白臭蒿上前,一把豁开越权,说:
“你歇着去,走了那么长的路,还有力气压面?”
“你好像走的路短?”
越权不依,又要重新夺回床子,白臭蒿一把推开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你是你,我是我!”
床子在手,好似战士手中的武器失而复得。白臭蒿当下,手不痒了,身上不痒了,心里不痒了,一身都是雄赳赳气昂昂。侯菜菜见了满心喜欢,马白脸虽然觉得媳妇强悍了些,但懂得心疼自己的儿子,外貌的不尽如人意,看起来,也不那么扎眼了。
让侯菜菜后来羞惭、恐惧,又心中暗自兴奋了半辈子的事情还是无可阻挡的发生了。吃饭时,马素朴先用左脚踏住右脚的鞋后跟,脱去右脚上的鞋,再用右脚踏住左脚的脚后跟,脱去左脚的鞋,溜上炕,盘腿坐在炕的正中间偏左位置,然后招手让马白脸上炕。马白脸畏葸了一下,爬上炕,双腿跪在炕边,翘起双脚,两只脚互相碰击几个来回,弹出若干土雾,爬过去,盘腿坐在炕中央偏右位置。给炕桌上预备的饭菜都收拾妥帖了,就等着主人坐定,由马越权端过来,陪父母吃饭。侯菜菜和白臭蒿两人坐在灶前小杌凳上,一边自己吃,一边伺候炕上的人吃饭。这时,马素朴向侯菜菜招手,示意她也上炕,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侯菜菜像是突然被人打了闷棍,脑子僵了,身子僵了,面目本来便有些混乱的她,真的像是谁用泥巴随手堆砌而成的脸,湿泥巴干了后,一片凹,一片凸的。马素朴继续向她招手,继续用手拍原来拍过的地方,侯菜菜脑子渐渐活转过来,身子渐渐活转过来,五官七窍渐渐有了动静,她低头羞赧说:
“我我……我咋能坐那儿吃饭嘛!我……我我给咱们端饭。”
“有娃娃们端饭就行了。再说,哪有长辈给晚辈端饭的道理?快点上来吃,娃娃们恐怕都饿了。”
马白脸知道自家男人的固执,为了不使全家团圆的局面受到意外因素的损害,便插话说:
“他五妈,越权爹让你上炕你就上炕嘛,都是自家人,还为难个啥。”
一种勇气,一种空前未有的勇气,忽地聚拢而来。侯菜菜的架势,不是要上炕吃饭,几乎与人打架搏命一般,她三脚并做两步,来到炕前,同时蹬掉两只鞋子,身子一纵,稳稳地坐在马素朴身边。她的动作是带着劲风的,马素朴感到了劲风的胁迫,身子不自觉地往一边让了让。长辈的位置坐定了,白臭蒿翩腿斜坐在炕边,半边屁股担在炕边,一只脚悬空,一只脚虚踏在地,坐在侯菜菜一边,马越权和白臭蒿的坐姿一样,翩挎在母亲一边的炕边上。
侯菜菜凭着一时的勇气上了炕,坐定后,才觉出浑身的不自在。别说跟大伯哥并肩坐在一起吃饭了,懂事后,和父亲,和兄弟,都很少在一起吃饭。乡村的礼教是带在血液中的,并没有谁对她耳提面命循循善诱,一代代人的榜样,就是自己言行的指南。父亲从来都是坐在炕中央吃饭的,哪怕是吃糠咽菜,哪怕是吃不了三分饱,兄弟们都是坐在炕边和父亲一起吃饭的。母亲则带着姐妹坐在灶膛里,一边伺候炕上的人吃饭,一边抽空自己吃。如今,她也可以盘腿坐在炕上吃饭了,坐在身边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大伯哥,平素正眼看一眼,说一句话,都是遭人笑话的。瞥眼看,坐在身边的那个被有些人称为活圣人,被有些人称为活死人,被有些人活圣人活死人轮流称呼的大伯哥,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左手端饭碗,右手抓着一双筷子,不紧不慢,将一根根圆滚滚的床子面条,往自己嘴里送。她心说,这人到底是活圣人,还是活死人,依我看,活圣人活死人都是的,反正不是咱这种俗人。她的心底到底还是不安,全身好似从头到脚都爬满了跳蚤,跳蚤潜伏得久了,饿了,听见人在吃饭,闻着了饭香,一时鼓噪而起。坐在大伯哥身边,坐姿一定要周正,她很想把身子筛一筛,以此减缓一下身上痒得受不了的位置,却只有硬撑着,僵硬地端着碗,拿着筷子,僵硬地往自己的嘴里一递一送。
白臭蒿却顾不得这些,两个多月没有吃过热饭,几乎已经要将热饭的味道忘光了,终于赶上了这么好的饭,又是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便一手端碗,一手抓筷子,低了头,来不及把面条挑起,嘴搭在碗沿上,让面条带着惯性,快速地流入肚肠。别人一碗还没有吃完,她已经给自己捞第二碗了。这个时候,白臭蒿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低头往嘴里抽送面条时,一只眼睛时时在观察饭桌,她吃完第一碗,看见越权碗里还有一少半,便决定先给自己盛第二碗。端过来后,越权的碗空了,越权准备自己去灶膛给自己盛饭的,白臭蒿一把夺过碗来,风火盛来一碗,双手接给越权。她张眼看大家的碗里都有饭,便低头以第一碗的速度吃完了第二碗。
今天吃饭用的都是安口窑烧出的粗瓷老碗,可以当洗脸盆用的那种特大号碗。这是马家过去在农忙季节,给干粗活苦活的帮工长工用的饭碗。过去,最能干粗活苦活的人,一顿饭吃过四碗床子面,据做饭的人估算,这么四碗面,不算臊子汤里的肉菜蛋之类食物,单是净面粉就超过了四斤。饭量大的男人,在乡村向来受到尊敬,因为大家向来坚信一个说法:能吃能干。事实也是,饭量大的男人力气大。可是,从没有人夸赞过饭量大的女人,有的女人干活比有些男人的力气大多了,却没有人去关心她们的饭量大小。白臭蒿本来饭量就大,比一般男人要大,又饿了这么久,吃饭前,她是想着要少吃一些的,肚子欠一点没啥,千万不敢一进家门就丢人。还是没有刹住闸,吃完第三碗时,肚里有了点意思,她才意识到,赶紧搁下碗。马白脸端的是小碗,一碗面条还剩下小半碗,一根根从臊子汤里提拎出来,挑在筷头上,还要抖一抖,然后,才往嘴里款款地送,嘴中的嚼咽略无声息。她也在一边观察儿媳的吃相,见她像男人那样吃饭,呼噜噜,嘴唇吸食面条时,如秋风扫落叶,往肚中吞咽时,如山体垮塌,一地雷鸣。吃饭的人搁下饭碗,意思是吃饱了,不吃了。马白脸从白臭蒿的神态中,断定她没有吃饱,是不好意思吃了,饭量过于大,不是女人的优点,但因此而不好意思,说明这个女人是有着女人的自觉和尊严的。她笑说:
“你吃你的,你给你自己盛饭,饿了这么长时间了,放开吃,别饿着!”
白臭蒿坚持说自己吃饱了,却忍不住眼睛往别人吃饭的嘴上瞄。这一刻,她恨自己的眼睛不争气,不贵重,她想将一双眼珠子一把抠出来,饭后,再原封装上。为了分心,她要求给大家盛饭,可是,炕上的三个人都在细嚼慢咽,好半天也吃不完一碗,她想那个她叫五妈的人是能吃饭的,她催了几次,五妈还是那样难以下咽的样子。这当儿,她只给越权盛了一碗饭。越权也吃到第三碗了。第三碗饭越权是强自塞进口中的,以往常的饭量,两碗饭足够了。长久的饥饿,使得他的肚肠已经失去了敏锐的感觉,把饱胀当成饥饿了。吃完第三碗,他还要去再盛一碗,白臭蒿顺手接过碗,去盛来一碗,越权只吃了几根面条,推说吃不下去了,要白臭蒿给他帮忙。白臭蒿明白他的意思,笑说一个大男人吃饭还剩饭,顺手将那碗面条一呼啦倾入自己碗中,端起来呼啦啦,眼见得碗空了。
送走侯菜菜,到晚上睡觉时间了,马白脸犯了难,只剩下两孔住人的窑洞。一孔是书房,马素朴在里面独居十几年了,一孔是厨窑,就是员外村称为“家”的这孔窑洞。自从大家庭解散后,她独居其间,灶房、待客、粮仓,一窑多用。还有两孔小窑洞,一孔是堆放柴火杂物,一孔圈养牲口,牲口窑里是有一盘土炕的,越权在家时,就在牲口窑里凑合。他离家后,几个月没有烧炕了,乍然住进去,炕烧得再热,都是要返潮的。必须要过几天,把潮气逼出来才可住人,要不然会伤了身子的。再说,越权算是成婚的人了,总不能让人家住牲口圈吧,传出去要让人骂死的。稍一思想,还是觉得只有自己住牲口圈了。主意一定,马白脸拿出了当年掌家婆的气魄,从柜子里翻出老早给越权预备的结婚用物,两页白羊毛棉毡,两床大红绸被,两只绣花枕头,将这些物件摆在炕上后,指挥越权两口子帮她揭去炕上用物,拿到牲口圈里。越权看出了门道,说:
“这是妈用的东西,搬到牲口圈干什么?”
“我住在那里,你们以后就住在家里吧。”马白脸平淡地说。
白臭蒿看见她一进门,便把婆婆赶到牲口圈里居住了,心底一个惊悸,大叫一声:
“妈!”
白臭蒿拦挡在婆婆面前,情绪稍稍平静了些,她动情地说:
“妈,你住在家里好些,爹随时想吃喝点什么的,都方便些,我们到家里问妈要吃要喝也方便些,我和越权要下地干活,早了晚了的,住在那里方便些。”
白臭蒿示意越权陪婆婆说话,她想着牲口圈里的土炕一定很久没有打扫了,转身出去,料理去了。马白脸还是坚持要去牲口圈住,越权死活不让路,也来了脾气,说话的声音高了些,惊动了马素朴。马素朴脚下倒踏着鞋,飒飒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越权恼了脸,气狠狠地不说,马白脸只好把情况简单说了。马素朴听了,脸色一沉,训斥说:
“你人还没老,咋就老糊涂了,那地方是你住的?书房的炕那么大,住不下一个你!”
马白脸听清楚了,丈夫分明地是让她跟他一起住的。这让她大感意外,随即又百感交集。十几年了,丈夫从来不跟她在一个炕上住,她在书房里待得最长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时辰。他的理由是,书房里多一个人,他的心里不踏实,和别人一起睡觉,他睡不着,眼睛一闭,总感到后脑勺上顶了一只冷冰冰的枪口。他是遭过大难的,全家老少主仆时时刻刻都在呵护礼让他,作为婆娘,体谅迁就自家男人更是责无旁贷。十几年来,她是想过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倒不完全是为了男女间那些俗事儿,她觉得,两口子嘛,就该住在一起,双宿双飞,患难与共。时间长了,这份心思也淡了。她已经习惯了独住,一个人清静、干净、自在。乍然间又要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突然想起,当年她爹一趟生意跑回来,吃饭时给她说,我给你找到女婿娃了,我和你妈都商量好了,这几天,你们赶紧准备,一有好日子,就嫁过去。那年她十五岁,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怎么好向父母打听女婿娃的情况,一切都是听由父母安排。那几天,她心神不宁,一会儿暗自流泪,一会儿偷笑,对于未来,她心里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云笼罩。多亏了奶妈,日夜陪护着她,给她比前比后,万般解说,思想虽是通了,出嫁那一天,她仍然哭了一个昏天黑地。那是真哭,猛乍乍人生的路就这样被阻断了,就要离开她熟悉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马白脸完全没有料到,二十年过去,人到中年了,在给儿子完婚的日子里,她又经历了一次出嫁时的情感震荡。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这算怎么回事儿呢,一个庞大家族的大厦在她手中倾塌了,对家族,对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淡然以后,儿媳的突然进门,难道让落日在这个家里重新升起?向往,羞臊,虚怯,兴奋,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马越权和白臭蒿两口子,装作对先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帮助父母料理了一项家务而已。书房炕上的用物一应俱全,白臭蒿过去在炕上看了一眼,将毛毡被褥等物随手揭起,一伙儿抱进牲口圈,扔在炕上,返身将婆婆给她准备的全新的炕上用物,一股脑儿抱过去,铺在炕上。马素朴说,这是你妈给你准备的东西,白臭蒿说,谁用都一样,妈用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我和越权接着用,爹用过的东西,我明儿整理一下,以后家里来客了,也得备一套被褥不是?
马家的两代人,在同一个晚上,完成了婚礼,外人是不知道这些的,马家的两代人都心知肚明。马白脸不想让刚进门的儿媳猜测家中以前的生活状况,鸡叫四遍后,她是不愿起炕的。十多年没有和自己的丈夫在一盘炕上过夜了,两口子又都是三十多岁的人,给谁说谁都不会相信的,而她最怕的是有人知道内情。其实,马白脸只不过是假装别人不知道,在员外村从来没有秘密可言,关于马家的日常生活状况以及起居,发生的时候也就是人所共知的时候。不过,知道归知道,当事人完全可以把这种知道理解为猜测,这和当面看见是有本质区别的。马白脸不想让刚过门的儿媳当面撞见。她要早点起来,像一个正常的婆婆那样料理家务,可是,她的这点小小的心思遇到了不可拒绝的阻力。此时的马素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具有超常洞察力和善解人意的男人。还在熟睡的他,将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来,按住了那个曾经让他惊心动魄,十几年过去仍然惊心动魄的女人胴体。他说,这么早,你起来干什么,难道要偷汉子么?一夜过去,马白脸听见这种话,已经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反应过度了。她万分慵懒娇弱地说,人家要做家务嘛。马素朴说,你操的闲心,今后你就安心当你的管家婆吧,你不想当管家婆都行的,儿媳是一个能干的女人。马白脸只好蜷缩在马素朴的怀里,回味十几年前曾有过的温情,补偿失却了十几年的俗人之乐。
马白脸听见院子有响动,听那脚步声是有意克制了的,而克制的结果,却让脆响变成了闷响,一声声让黄土窑洞都在嗡嗡乱响。这肯定不是越权的脚步声,那么,只能是白臭蒿了。听这脚步声,传达的都是一种雄风四起的气息。一个女娃家的,咋看咋就不像一个女娃家,身板不像,说话不像,走路不像,干活更不像。马白脸轻轻捣一捣马素朴,把她的这些疑虑说给他。马素朴笑道,什么时代了,像你这个样子的女人,恐怕就得去当妓女了,像我这个样子的男人,要饭都要不来了。马素朴长叹一声说,依靠脑力改天换地的时代,在另一个遥远的西方世界已经开展几百年了,在我们这个世界要生存下去,还得拼体力苦力蛮力的。马白脸一时不明白这个道理,略一琢磨,心窍顿时内外通畅凉风习习。可不是嘛,远的咱不了解,看看员外村,那些被公家另眼相看的,那些在人面前动不动揎拳捋袖的,哪一个男人不是五大三粗,哪一个女人又是文弱娇羞的。这下好了,越权尽管不是男人中身体最强壮的,算起来也不弱,虽不是男人中脑子最够用的,但也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他又是很早就与新政权打成一片的人,有了这几个条件,咱没有东山再起重振家业的奢望,只要不让是人不是人的人随便欺负就行了。这个儿媳却是这个家庭的及时雨大救星,要论不怕苦,别说女人了,和她能比的男人都找不出来几个。要论不怕死,村里最能撒泼耍蛮的侯菜菜、陈少艾、乔小乔,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我们家以前靠祖先的阴德,靠读书,靠财富,靠仁义,靠乡望,靠家族传统,来支撑门户。一觉睡醒,这一切在先前被当做为人处世基本道德的教条,都变成虚伪和罪恶的象征了,好似一场梦破灭得只剩下模糊的记忆。然而,马家的人,还在按照这若有若无的梦境约束着自己的言行。眼见得,马家人自己是无法对自己实现彻底地改造了,而从心底又不愿接受他人的改造。马家人要在这个世界上不被彻底剿灭,只有增补新的顺应时代潮流的分子了。这不,白臭蒿来了,单凭这一点,越权这次万里远行,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经历过多么不得了的危险,都是值得的。现如今,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居然要靠蛮不讲理,要靠死不要脸,要靠睁着眼睛说瞎话生活了,
马白脸想到这里,无心贪恋被窝的美妙,不再受制于身旁那条胳膊的约束,仿佛阳光召唤百灵鸟,春风吹拂草木,她一跃而起,风火穿戴整齐,推门出去。夜幕还没有完全散去,白臭蒿挑着一副大号条笼,装满黄土从大门忽闪忽闪进来。马白脸说:
“越权家的,你起这么早干啥嘛,走了那么远的路,都不好好休息几天?”
白臭蒿停下欢快的脚步,挑着担子,笑说:
“哪有那么娇气,一顿饱饭吃了,啥饿都止了,一个好觉睡了,啥乏都解了。”
马白脸还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头,便说:
“你担土干啥吗?”
马白脸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了蠢话,担土无非是为了垫牲口圈,用干土覆盖牲口的粪便。牲口圈干爽干净,牲口卫生舒适,重要的是积粪肥。白臭蒿并没有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来,她只是淡然说:
“闲着也是闲着,给牲口圈里备一些干土。”
土改时,一大群牲口都分给别人了,只留下一头还不能干重活的犍牛。今年种冬小麦时,家里没有劳力,也没有畜力,好在越权是参加了西征的,由村上派人好歹种上了。前段时间到处都在传说越权出事了,马白脸很为来年的春耕发愁。平时,她也是垫圈的,干土取自大门外大约二百米远的一处黄土旮旯,从山崖上挖掘下来,再担回来。猪圈用的也是这里的干土,前天,她刚把猪圈垫了,打算昨天黄昏垫牛圈的,越权突然回来,耽搁了。她知道牲口圈已经脏的不像样子了,恐怕儿媳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起了一个大早。马白脸觉得脸有些烧,这当儿,白臭蒿挑着一副空条笼,从牲口圈甩打甩打出来了,看见婆婆在那儿寻摸,便说:
“妈,你休息去,家里的活有我哩,这么一点活儿,不经做就做了。以后做饭啦,担水啦,下地啦,洗洗涮涮的,不用妈动手,你就是想做,能做,我也不依,我不能让人说,妈娶回了一个懒媳妇。”
看来,越权爹说得不错,这真是一个当得了家的媳妇,又是快人快语,说话做事粗粗拉拉风风火火的,有着穷苦人家女子的本色。她心里甜着,笑说:
“家里的活儿都让你做了,我一个大活人干啥去?”
“说实话,像妈这样的人才,一把活儿不做,才是天公地道的。也不是没活儿做,不怕妈笑话,我的针线活儿不行,以后还得靠妈,伺候爹也得靠妈,以后……以后,有了娃娃,还得妈帮着带,我带出的娃娃,恐怕都跟了我,除了下苦,啥都干不了,咱马家的后代,男的就该像爹那样,女的就该像妈一样。”
一个刚过门的媳妇就敢公开说养娃娃的事情,在马白脸的见识中,无论富家少奶奶,还是穷家媳妇,都是闻所未闻的。想起她怀上越权以后,反应很剧烈,好多天吃不了一顿安稳饭,医生说是喜脉,婆婆和下人妇女都看出是怀上娃娃了,她却死不承认。在她看来,这是十分丢脸的事情,女人怀上娃娃,说明自己已经跟男人有过那种事儿了。尽管明媒正娶天经地义,让她以肚里的娃娃向人表明,她已经是经了男人的女人,还是搁不下脸面的。这一走神,想起先前的事,先前的羞臊清风一般掠过心头,她说:
“那你赶紧给咱养个娃娃吧,我帮你带。”
白臭蒿羞怯一笑,张口又是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她说:
“都是越权,白白耽搁了几个月时间,不知道昨晚能不能怀上。”
马白脸再不好搭话了。白臭蒿也觉出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得体,自己傻笑一笑,担着条笼,跳跃着出门而去。又挑回来一担土干土后,马白脸叫住了她,说你先慢着干活,让我给你拾掇一下,女人家的,这样咋行呢。马白脸给地上搁一只杌凳子,让白臭蒿坐下。她手持一把剪刀,哗哗哗,一地毛发飘荡。白臭蒿的头发真像阴沟里的臭蒿,蓬蓬勃勃地,雨天是柔软地疯长,旱天是狰狞地疯长。白臭蒿心疼自己的一头长发。早上醒来,借着婆婆挂在墙上的没有来得及拿走的镜子,看见那颗女人头,实在不成样子了。她眼下还看不见婆婆到底给她剪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发型,凭直觉,凭婆婆自己的发型,她都知道难看不到哪去。再说了,是婆婆的手艺,只要婆婆说好就行,谁爱说不好尽嘴说去。剪刀在头顶飞沙走石样响,婆婆说,你咋不穿我昨晚给你的衣服,不喜愿穿么?白臭蒿说,哪有不喜愿的,是舍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干活儿,不是糟蹋了么。马白脸说,你穿你的,妈事先不知道你们的事儿,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身旧衣服,先凑合穿上,不要亏待了自己,也省得人们乱嚼舌头。白臭蒿一愣,随即心下有些明白了,她说:噢么。又一想,她这样说,不是等于答应婆婆了嘛。真的要穿这样好的衣服干活,那还不把人心疼死,一边干活,一边心疼,哪还有精神干活?她听出婆婆关心自己的意思居多,便笑说,妈,干脆这样吧,在家里干活,我随便穿个什么衣服,反正没有人看见。出门干活时,穿得好一点,也是咱家的门面,好不?头发正好剪完了,马白脸没有表态,只是说,你烧些热水,我再帮你洗洗。
白臭蒿觉得头轻了一大截,与没有剪发前相比,脖项上似乎由三个头减少为一个头了。头轻了,身子便显得又涩又重的,脖项随便一转,头可以自由转动,而脖项以下,却还原模原样僵着。回到她昨晚居住的窑洞后,越权还在那里呼噜山响的,她的心口那儿便有些痛楚,又生出些许自责。她没有过男女那种事儿的经历,先前却是在大人躲躲闪闪的口风中,知道那事儿是很耗费男人的。这一趟远行,越权累到什么地步,她是明知的。明知的却不肯体恤,虽是越权在不断地寻摸纠缠,难道自己就因此可以脱了干系,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要脸嘛。她的心里亏欠着,赶忙生火烧了半锅热水,舀出半盆搁在院里的杌凳上。她发现婆婆手拿一把扫帚,将满地头发归拢了,攒在竹簸箕中,要往外面倒。
“妈!”白臭蒿几乎是嘶喊一声,马白脸吓了一跳,赶忙回身,茫茫然看,白臭蒿也觉出自己唐突了,忙赔上一笑说:“妈,头发留下我去倒吧,你不用忙活了。”
杌凳子上搁了一板洋碱,这种东西白臭蒿见过,却从未用过。她知道这是金贵东西,都是富人家用的。一般人家洗衣服洗头发,讲究点的,用皂角水,讲究不起的,用灰水。就是把做饭时烧过的黄豆杆,或荞麦秸秆的灰烬收集起来,装在一只底儿有破洞的瓦盆中,给里面加上水。过滤出来的灰水,这种灰水里面带有碱性,有去污效用。灰水还可以发面,和面。用灰水洗头后,好几天,头皮都燥燥的,很不舒服。员外村有一句编排大脾气人的话是:头上摸灰水,还燥乎乎的。就是这个意思。白臭蒿用灰水也没有洗过几次头,她那娘家爹妈,光景没有过上去,过光景的手段却相当严苛,草木灰是上等肥料,当灰水用,糟蹋了。马白脸一手按住白臭蒿的头塞入盆中,一手撩起热水,只三五回合,没有等到用洋碱,已是半盆黑水。白臭蒿透过头发梢儿,看见盆中景物,也颇觉难为情。马白脸决定先不用洋碱,使劲用手搓洗头发,直到落下半盆黑泥糊糊。马白脸自己去屋里换来半盆清水,搭上洋碱,又洗出一盆黑水。半锅热水用光了,盆里的水还是黑的。马白脸索性用冷水冲洗,直到留下盆中的水色正常为止。马白脸双手扶住白臭蒿的头,左端详,右端详,脸上渐渐生出笑意。她说:
“自己照镜子去,也让越权看看!”
白臭蒿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回到屋里,试着在镜子里一照:哎哟哟,那是个谁嘛!镜子里的人,一头电影中女革命的齐耳短发,还在湿漉漉着,已有了飘飘洒洒的气象。原先的头又笨又大,加上一头毡片样的乱发,活像是秋尽时节生长在旱山坡上的沙蓬,土莽莽,横竖伸展出来的刺儿,扎不了人,却瘆得人心里慌慌乱乱的。现在,镜子里的头,比先前那个头,几乎少了一个头,也圆整顺眼了,面目虽还是粗眉大眼的,也像个女人脸了。白臭蒿小心地把镜子挂在墙上,转身想离开,走出两步,又舍不得,返身回去,取下镜子,再认真看一遍。挂上镜子,转身离开几步,心里还是搁不下,又取下镜子,终于确定镜中人就是她。她见越权睡得香,不忍打搅,又按不住澎湃的心,还是狠了心,上前捏住越权的耳朵摇一摇,拧一拧,终于把越权弄醒了。越权强睁开迷茫眼,又闭上了,喃喃说:妈,让我再睡一会,困死了。白臭蒿大吃一惊,随即心中豁然,这个不成材的认错人了!一想又不对,啊,把我当成婆婆了,说明……说明……白臭蒿一下子感到天地都在飞转,兴奋,感恩,惶恐,羞怯,要什么有什么。一种叫自信心的气流从心底像旋风那样盘旋而上,她决然地使劲拧了拧越权的耳朵。这次,越权的眼睛睁得大了些,也有了一丝神采,“妈”,啊,“你不是……妈,你是个谁啊?”越权依稀记得自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让一个陌生女人捏捏揣揣的,像个什么话嘛。他说:
“你先出去,等我穿上衣服咱们说话。”
“我不出去,我要看着你穿衣服哩。”白臭蒿忍住笑,忸怩着说。
“啊?你是……”马越权听出白臭蒿的声音了,到底不敢确信,睁大眼睛,三番五次看了,才有些信了。
白臭蒿不明白自己忽地怎么变得如此容易害羞,她不敢正眼看越权,就低头看自己。一眼看见自己那套叫花子的行头,她一下子自己讨厌起自己来。她火速从柜子里取出昨晚婆婆给她的那身衣服,三抓两扯,褪去身上的破旧衣服,火速换上,立正站在越权面前。越权平躺在炕上,仰面看去,怎么看怎么都找不出那个跟她走了几千里路的女子。白臭蒿娇笑笑,撒出一记风情,扭身说:
“我让妈看看去!”
马白脸在清扫院里的杂物,白臭蒿叫了一声妈,马白脸抬头一看,似乎是预料中的,并没有怎么吃惊,笑了笑。白臭蒿就势蹲在竹簸箕前,将废弃的头发捡起,一撮撮整齐了,搁在一边。马白脸说:
“你这是做啥嘛?”
“缴给收购站,可以换回针头线脑呀盐呀火柴呀煤油呀的。”
马白脸第一次知道头发居然还有这种用场,可见,穷人家的女娃,还是懂得过日子,今后的日子恐怕就得这样精打细算了。白臭蒿又烧了一锅热水,死拽活扯叫起越权,也让婆婆给他剪了头发,眼见得精神了。
马越权和白臭蒿的婚姻,与礼法婚俗都严重抵触,在员外村却没有受到任何公开的非议。午饭过后,乡邻陆续前来祝贺,非正常的婚姻,非正常的祝贺。员外村把婚丧嫁娶通称为过事。往常婚丧嫁娶的贺礼,都是一盘麦秸垛形状的白蒸馍,共二十一只。婚娶贺礼都是在蒸馍尖上用颜料点一颗小红星,或一朵小红花。丧礼则用颜料点一个黑点,主人家留下十九只,给另外两只蒸馍的一只上,用毛笔写上谁家谁家礼馍字样,装进贺客装贺礼的布袋中。宴席结束后,原带回家去,称为回礼。作为事主家的马家,没有事先邀请或通知亲朋好友,大家来不及准备,婚礼又算是结束了的。大家不请自到,一是自家先前过事时,马家都是行了礼的。俗话说,礼是账,账是要还的。而越权的婚礼又是马家新一代人过的第一个“事”,不登门行礼,人情道理上说不过去。又没有准备,也没有接到邀请,大家便变通行事,或随手带带一双鞋垫,或抱一个大号烙盔,或两只绣花枕头,或二尺红市布,还有带着米面调料清油煤油来的。二是前来赶趁热闹的,有的人先前见过白臭蒿,心里在嘲笑马家真是衰落的不成样子了,唯一在家的娃,找了这样一个出洋相的媳妇。有的人没有见过白臭蒿,只是听说,人说人时,往往会把对方的缺点夸大,优点埋没了的。白臭蒿在人们的心目中,便形同妖怪了。
第一个登门道喜的竟然是陈少艾。白臭蒿她是见过的,不是很熟,一眼认出总是应该的。她进门时,白臭蒿头上裹着婆婆送她的一条花头巾,正在拆洗她和越权穿出了叫花子气象的又脏又破的衣服,院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黑灰和近似辛辣的味道。迎接陈少艾的便是扑面而来的黑灰和辛辣味道,她不由得一个喷嚏。这等于在给主人打招呼来客人了,越权率先叫了一声干妈。男人叫什么,当然婆娘也得叫什么,白臭蒿便跟着叫了一声干妈。陈少艾被呛得眼睛有些模糊,错把白臭蒿当成马白脸了。听了这种称呼,她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按乡村没有血缘或亲戚关系的人,互相之间都是按照年龄,或家族间互相交往的惯例排辈分的。马家强盛时,马白脸见了陈少艾,向来是不叫嫂子不开口的。在陈少艾的意识中,马家破败了,但辈分不能颠倒,你是地主婆不错,我是贫农,你的成分不好,我的成分是顶尖的好,但也不能因此让成分不好的人低了辈分吧。我们是这种干亲,说到底只是个称呼,是个礼节,那么,本家族有的长辈成分不好,有的晚辈成分好,难道要让本来的爹呀爷呀的,反过来把本来的孙子呀侄儿呀的叫爹叫爷吧?这是什么狗尾巴猪尿泡世道!既而,陈少艾心中一个激灵:越权离家时,村上确定我家给他家负责担水,我没有担,如今人家娃回来了,有了势了,这是欺负我哩!她并非凭空琢磨的,员外村人欺负人最绝的招数便是乱辈分。比如儿子不孝敬爹娘,爹娘又管不了儿子,便当众把儿子叫爹,这个被自己爹娘叫过爹的儿子,终生一辈子是很难在乡亲面前抬起头的。陈少艾心中有些愤愤,便愤愤地说:
“唵,我说大妹子!我一个货真价实的贫农,并没有看不起你这个货真价实的地主婆,自降身份好心好意看你来了,你倒反过来欺负人。告诉你,如今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天下,拾掇你这地主婆连招呼都不用打的!”
马白脸正在书房里搜寻马素朴需要拆洗的衣物,听见院子里气氛不对,怕越权性子烈,闹出什么纠纷来。她火急奔到院子,陈少艾一眼看见马白脸,心下一个愣怔,这不是马白脸嘛,我说刚才叫我干妈的那个女人咋是那个身板那个声音呢。越权听见陈少艾如此侮辱自己的母亲,在路途中积聚起来的不快,突地找到了喷发口。他忽地站起身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向后一拨,他几乎要仰面跌倒。只见白臭蒿一边甩打着手中的脏水,摇晃着宽阔的肩膀,大踏步冲向陈少艾。
“臭蒿!”马白脸和马越权同时惊叫一声。
白臭蒿并没有撒泼耍蛮,到了陈少艾面前,她发现她比陈少艾高出半头,就双手叉腰,居高临下说:
“你是不是那个陈少艾?”
“噢么。”
“你知道我是谁?”
“我……我认错人了。”
“这下认得了?”
“噢么。”
“你刚说你是贫农?”
“就是的,贫贫儿的贫农么,这可是公家划的成分。”
“我知道是公家划的。我也让你知道一下,我是雇农,也是公家划的。你再敢叫我婆婆地主婆,我这个雇农非要让你这个贫农脚裆化脓不可!滚出去!”
“唵唵,唵,臭蒿,白臭蒿,我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地心里一晃儿一晃儿的,认错人了。我是来行礼的,有手不打上门客,我说!”
这倒是一个疑难问题,白臭蒿决断不了,返身看看婆婆,看看越权。越权淡然说:
“婚都结过了,等着给娃娃过满月时,有心了,再行礼吧。”
陈少艾听出来了,这是一句下坡话。她从怀中掏出一把梳子,要送给白臭蒿,谦恭地说:
“家里实在卑贱,翻遍旮旯犄角,就找了这么一件烂脏东西,娃他嫂子哎,你不要嫌弃了,老话说,礼轻人意重嘛!”
白臭蒿不识货,也没有听到婆婆和越权的意见,不知道怎样做才合适。马白脸和马越权一眼看出,这是一把翡翠梳子,肯定是刘门道从哪个高门大户弄到的,自己又不识货。母子俩同时想起,刘门道家从祖辈那里得到过马家多少好处,去年又得到了十几亩好地,还有许多细软,而对马家最苛刻的又是他家,心想钱财真是长着眼睛的。马白脸只习惯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还没学会接受别人的馈赠,越权淡然说:
“乡里乡亲的,来了都是客,那么客套干什么!干妈你坐。”
陈少艾一个劲把梳子往白臭蒿手里塞。白臭蒿没有听到婆婆和越权的明确意见,又见梳子上锈迹斑斑,她也不识货,心想这么一个烂脏东西充礼物呢,手头方便了送一份礼,也见了你的心意,不方便了,空着手来,谁也不会说你的。哪有这样拿烂脏东西搪塞人的,这不是把我当鼻涕娃哄么?越权心知臭蒿也不懂得,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行动坏了事,便说:
“臭蒿,收下干妈的好心好意,不要计较礼轻礼重了。”
白臭蒿蛮不情愿地收了梳子,随便搁在窗台上,不再理会陈少艾,低头专心拆洗旧衣物了。陈少艾讪讪地坐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借故告辞走了。马越权捡起窗台上的梳子,放在屋里的隐蔽处,来到院子里,又是一拨拨的贺客。马越权礼貌留饭,都没有人留下来,说说闲话,都告辞走了。
晚上,马越权取出梳子拿给母亲,马白脸说:
“人家给你们的,你给我做什么?让你媳妇安顿好,七紧八慢还有个用场。”
马越权回到自己居住的窑洞里,把梳子交给白臭蒿。白臭蒿看都不愿看一眼,恼道:
“烂脏人送的烂脏东西!要不是你让我收下,我会一脚踏碎了,扔到沟里去!”
越权笑说:
“妈说了,让你好好留着,啥时候日子过不下去了,换成粮食,够咱全家吃一个月的。”
“那我就给你留下,要是哪天能换来半个蒸馍,都留给你吃,我保证不吃。”
马越权说:
“是这,过几天,你放出风去,就说不小心把那个烂梳子打碎了,害怕梳子的碎渣渣扎了谁家娃娃的脚,担水时,顺便倒进河里了。一定啊,免得他们反悔要回去。”
白臭蒿看见越权说的严肃,不像是说笑话的样子,心里到底还是不踏实,害怕越权是在捉弄她,便也笑道:
“我就说,让我们那个没出息的送给他的相好了,行不?”
“不行!人家让你从相好手里再要回来,你怎么办?”看见白臭蒿还是不打开窍,越权便挑明了说:“这是一件很值钱的宝物,她家的人不识货,当成随便东西了。你不知道,她家以前在咱家捞到多少好处,不是咱家要贪别人的,有来有回,权当是给咱家还账吧。”
白臭蒿这才觉出梳子的分量,忙起身,将梳子用破布包裹紧了,塞入屋里一眼老鼠洞里,又就手和了一把稀泥,将老鼠洞严严堵住。
乡邻送的礼物,除了这把梳子,没有一件值钱的,但却都是眼下急用的。马越权以前从不理家务,自他记事以来,吃穿用度好像到时要什么有什么,只需要问马嗖嗖或妈要就可以了。这次回家,依然没有接触过具体家务,可是,新婚之夜一过,他好像上了什么肥料,突然间长大了。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家的人,而且,还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有爹有妈有婆娘,将来还要有儿女。有爹妈,就有赡养爹妈的责任。有婆娘,就有善待人家的道义。有儿女,就得像别的爹那样,把自己的儿女拉扯成人。而家中的一切,让他先前几乎都踢光了,多亏还留着两孔住人的窑洞,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也明白了,把自家的东西送出去,是一桩潇洒、尊严,又容易的事情。而要从别人那里拿回一点东西,哪怕是一只黑面蒸馍,一根针,喝人家一碗凉水,都得看人家的眼色。这次在路途中,多次饿得昏昏沉沉,说句难听的,路边如果恰好有一块狗吃剩的蒸馍,他都会毫不犹豫吃掉的。而在这生死交关当口,他一个大男人,号称要改天换地,要解放全人类,要实现人类公平正义的大男人,给自家弄不回来一口吃的,从别人家要不来一碗凉水喝,下雨了,找不到一处栖身的屋檐。多亏了白臭蒿,他俩没有饿死冻死渴死,都是白臭蒿的功劳。俗话说,三要不如一偷,人确实都是下贱的东西,你正经把他当人,求他帮一个举手投足就可以救人一命的忙,他偏要跟你为难。把他不当人,偷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哪里去了,既领不到人情,还得生气,他却是一副挨了闷棍反倒无怨无悔的样子,让人说什么好呢。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真是没错的,要不是他让白臭蒿手下留情,她完全有能力把有些不厚道的人家,方便携带的东西给他洗劫一个空空荡荡,不方便拿走的东西给他破坏出一个七零八落。他们没有这样做,他让她拿够当天的食物即可,连眼下同样急用的衣物都没有拿走一件。每当冻馁交加时,马越权自然会想起他亲手葬送掉的自家的东西,他多么希望在路上,能够碰到哪怕一个像他那样仗义疏财的人,只要有一个,他便可以为他先前的行为找出一条抚慰他心灵的理由。可惜,没有,一个都没有。有的只是无情地拒绝,无聊地捉弄,无事生非地驱逐。好多次,他们不想打扰任何人,不想问任何人要吃要喝,只想在靠近村庄的野地里露宿,如此也得不到宽容。一群恶狗冲锋在前,一群恶汉助阵于后,他们要是不赶紧逃跑,没顶之灾就在眼前。
黄昏时分,村里有人从区上捎话回来,说是区长马发明有令,让马越权明天一大早去一趟区上,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太阳偏西不很多时,马越权从区上回来了。他这才知道,马发明比他留在革命队伍的时间只多了十天,部队到河西后,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国军残存于西北的几个重兵集团,都有通电起义接受和平改编的举动。西征大军需要大踏步西进,以大兵压境态势,促其最后决断。支前民兵这时候显得累赘了。他比马越权迟动身二十天,却比马越权早回二十天。回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打探马越权的消息。他找马越权,有两件重要事情,都是有关马越权本人的。一是,马越权的预备党员期满,需要履行组织程序,转为正式党员;一是,马越权继续担任员外村农会主席,并负责在员外村发展入党积极分子,争取很快建立党的基层组织。
对于马越权而言,这都是两件大事,不仅对他个人是大事,对员外村都是大事。他为革命奔波多少年,既没有读书,也没有学手艺,连庄稼地里的活路都荒疏了,还把自家的家产荡尽了。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有什么意义,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入党是一件大事,他了解到,许多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兵,还不够入党条件,还在泼出命来创造条件呢。他一个出身不好的、刚满二十岁的农民,能够成为在党的人,十里八乡再无第二人。早上,他一到区上,马发明和他做了简短的谈话,他就站在挂在墙上的一面党旗下,右手握拳,举过头顶,由马发明带领,做了庄严的宣誓,同时宣誓的还有兵甲兵乙,兵丙兵丁成为预备党员。入冬已有些日子了,马越权让他利用冬闲机会,开办农民夜校,大力推行扫盲运动,另外,按照自愿原则,组织互助组、变工队,把一盘散沙的农民组织起来,做好春耕准备工作。
马越权怀揣一本鲜红的党员证,利用由上往下的自然惯性,几乎是从黄土高坡上一路奔跑回家。距离家门还有大约二百米时,他已按捺不住兴奋,一手伸进怀中,将那本党员证捏出了一层细汗,他打算一进门,便给父母和白臭蒿一个惊喜,一扫压在全家人头顶的阴云。这多年,他做的任何事,家里从没有人说过他,但这次回家,他能觉出母亲内心的痛楚和忧虑。这与觉悟高低没有关系,谁活着,都要吃要喝的,作为儿子,所有的吃喝用度都是从父母那儿来的。我没有给父母提供过一饭一汤,没有给家里拿回来一寸布,一撮盐,给家里担水打柴的这类,村中别的男孩从七八岁就必须做的事,我都很少做过。而我却把祖先用血汗积累的父母赖以存活的土地财产都葬送了。渐渐年老的父母让儿子亲手断送了衣食来源,而从我手中得到土地和财产的人,却反过来欺负我的父母。我还是父母的儿子么,我还是人生父母养的么,我做的这些事,究竟合乎哪一条道德标准?如今,也已结婚成家,作为丈夫,我得为一个女人负责,儿子没有做好,丈夫再做不好,那真是不够人了。而当下,马越权唯一能够坦然拿给白臭蒿看的就是这一本党员证了。
到了家门口,隔着院墙听见家里人情汹汹,虽不是吵嚷声,却是不和谐的声音。推门一看,一院子都是人,有白臭蒿的父母和后沟村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员外村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男人都圪蹴在地上吧嗞吧嗞抽旱烟,每人的头顶都飘荡着一团烟雾,这些分片的烟雾飘荡到一定的高度,汇聚在一起,比秋雾涩重一些,比云雾淡薄一些。女人们圪蹴着不雅观,坐又没有凳子,便站着,她们从日上三竿站到现在了,腰酸腿痛,娃娃哭闹,却都不忍离去。对于一件事情看不到结局,就等于没有看到热闹。那些坚持到底的人改天说起这份热闹时,心中那种未能躬逢其盛的遗憾,会把人的心痒死了,痛悔得恨不得去死。大一点的娃娃没有耐心,趁这个没人管教的空挡,搭伙儿野去了。那些还在吃奶的娃娃,闹的累了,吃了几口母乳,脸上挂着泪水,圈在母亲的怀抱里睡了。没有闲着的妇女。妇女任何时候都不能闲着,她们各自的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针线,切盼着这场热闹的高潮快点到来,一场心事了了,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在等她们呢。这是越权觉察到院子既静谧又动荡的原因。人们自觉地占领了半边院子,被占领的半边院子显得过于拥挤,而空闲的半边院子又显得过于空旷。空旷的半边院子是马素朴所居窑洞的这边。这个时候的马素朴,在人们的心目中不是活死人,而是活圣人,扰乱了活圣人的清修,那是一种罪过。马白脸也在书房里,她是出来劝说过亲家的,她让他们进屋歇着,有话好说。亲家死活不愿进屋去,亲家是持有说得过去的人情道理的,我进屋算什么吗。说是亲家,我家女子是让你们马家拐走的,我们把女子养这么大,没有见过男方的一针一线,就成了人家媳妇了。说是旁人,明明我家女子又在你们家里,我家女子不要脸,我们白家老小还要脸呢。马白脸从没遇到这种事,她也觉得亲家说得有道理,我们马家落魄了,砸锅卖铁也要凑够一份彩礼。马家人饿死都不吃白食,更不会不花钱娶媳妇。她问臭蒿爹要多少彩礼,臭蒿爹一张口,就是一副吃人相。他要小麦五石,不要俗称“万万子钱”的那种金圆券,(就是一万元顶一元的那种旧币,)他要一百大洋,大洋要是折合烟土,就是二斤上等烟土,另外,还要上等柏木棺材两副,留着他们两口子将来用,如果嫌麻烦,或来不及做,就用一对千足金的六两以上的金手镯相抵。
臭蒿爹还没有说完,马白脸的脸已经煞白了,别说现在,家道正旺时,一下子拿出这些东西,脸都要白一会儿的。马白脸不知该怎样打发亲家,她希望此时马素朴能够站出来说几句话,咋说男人说话都比女人有分量。可是,马素朴好像院子的人在说着与他完全无关的话,他躺在炕上抽了几口大烟,有些精神后,手中端着一本破旧的书,在那儿摇头晃脑不出声地念叨。越权不在,马白脸又希望哪个有些威信的乡邻能够站出来说句话,顶用不顶用,也算有人应声了。侯菜菜倒是有说话的意思。她站起身来,往臭蒿爹那儿走了几步,似乎从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又侧转身,铺坐地上,专心纳鞋底了。马白脸的心凉的快要结冰了,白臭蒿却返身回屋了。人们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是两头难做人,向着娘家,即便婆家能够满足娘家的要求,赶明儿,她恐怕得和男人带着公公婆婆出门讨饭了;向着婆家,让娘家爹妈的脸往哪儿搁,出嫁女是要靠娘家人撑腰的,开罪了娘家人,自己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了。马白脸倒没有把白臭蒿往坏处想,见面虽还不满一天,但她觉得,媳妇做事不会太糊涂,最大的可能,她是要暂时回避一下,等越权回来拿主意的。谁也没有料到,白臭蒿手里端着一杆秤出来了,她把秤杆塞到娘家爹手里,真诚地说:
“爹,你称一下我,看我有多重?”
臭蒿爹将秤杆秤砣一并抱在怀里,暂时忘了女儿要他做的事,心里一遍遍感叹:真是一杆好秤啊,你看这秤杆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你看这秤星儿金光耀眼的,你看这秤砣明溜溜的,用这杆秤称出来的东西,保证一钱一毫都不会差的。白臭蒿知道她爹心里在想什么,便打断了她爹渐入佳境的思绪。臭蒿爹一时不明白女儿的意思,诧然说:
“好端端地,称你做什么?你难道是猪,称了卖肉?”
“哎哟,看爹说的啥话,猪肉才值几个钱!你老人家忘了,你的女子是你用金子疙瘩垒起来的?是这,你称称我有多重,一斤肉换一斤金子,一百多斤金子哩,你要是力气不够,或是怕累着,我帮你驮回去,再帮你打一口金子棺材。”
众人一片哄笑,臭蒿爹也忍不住笑了。臭蒿的想象力实在太高妙了,要是想的能变成真的,又有什么不好,他笑说:
“你爹知道你是哄老子高兴的,你爹不是贪心的人,我没有问你婆婆多要什么,你把我要的给了我,我也不枉了养你一场,从今以后,你要是有心,就回来看看你爹你妈,要是没心,各走各的路,你权当没有娘家,权当你是从哪个土缝里蹦出来的。”
白臭蒿心底气涌如山,却不好发作,她知道她爹是最能耍赖的。马家的情况她爹是知道一二的,不至于真的要那么多东西才肯罢休。他用的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计策,不过,也绝不会少要多少,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他不会让你安生的。她只好等越权回来,她相信越权是有能力对付她爹的。越权进门看见岳父岳母大人,立即献上一脸的巴结和喜悦,他连声说:
“姨夫姨娘,快进屋坐。唵,我说臭蒿,你咋让姨夫姨娘坐在院子里?”
白臭蒿懂得越权的意思,忙说:
“我爹我妈立等着看女婿娃哩,担心坐在屋子里,女婿娃回来,让别人先看见了。”
“哦,是这样啊。我正有一件大事好事,准备登门拜见姨夫姨娘,让二老也高兴一下子的。”
“啥子大事好事?”臭蒿爹两眼顿时光灿灿地,急迫地问。
越权慢悠悠,像是拿架子,又像是舍不得,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红本本来,他不去照应岳父那急迫的眼睛,却向满院子同样急迫的眼睛划拉了一圈,款步走到白臭蒿跟前,将小红本双手递过去,万分郑重说:
“你给我保管好了啊。”
白臭蒿没有想到别的意思,抬头看看越权的神色,也万分郑重地接过来。她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便悄声说:
“这是啥?”
“连这都不知道?这是党员证。我是在党的人了,我和兵甲兵乙同时成为正式党员的,兵丙兵丁当了预备党员。”
“啊?”满院子同时一声惊呼。臭蒿爹好似谁给他的屁股下面放了一把火,嚯地站起身,身子摇晃了几个来回,才站稳当了。马越权看见,所有人的脸色顿时煞白,岳母几次站起来,立足不稳,又坐在地上。越权亲眼看见,汗水从岳父的头发里渗出,他仿佛听见了汩汩的水流声,转眼间,岳父的脸像是水洗了一样。臭蒿爹是有话说的,嘴张开几次,却没有话了,三番五次后,终于有话了。他以所有长辈对待晚辈那样,给一个好心,不给一个好脸,不给好脸,是因为好脸会遮蔽了好心,他训斥越权说:
“这娃,咋是这娃!盼星星盼月亮,把你和臭蒿盼回来了。回来了,也不到家去看看,没有山珍海味,总有一碗面吃吧?是这,我知道你手头的公事多,脱不开身,公事无小事,等你有空了,和臭蒿一块回来,让你姨娘给你擀臊子面吃。你忙,我走呀,看你一眼,我心里喜悦得跟啥似的。”
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连马越权对此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只是为了消除当下的尴尬,向大家亮出自己的政治身份,也为了像大家表明,我马越权不再是先前拣一个撂半个的毛头小伙子了,我是在党的人,我的组织已经证明我是一个说话做事都靠得住的人。从今往后,我的所作所为,有我的组织在监督我,大家放心好了。白臭蒿爹娘带着后沟那一干人,从员外村落荒而逃,本村的人,却走不是,留不是。走了吧,好像你对在组织的人有什么看法,有意要搞点什么隔阂似的,留下吧,好像你是专门来看热闹的。不制造一点热闹不甘心,这不是强要把自己的头往马蜂窝里塞嘛。侯菜菜说,臭蒿,不是五妈说你,女人家的脑子一定要清楚,你的光景在婆家,让娘家一竿子打尽了,你的光景还过不过了?哪个女儿不心念娘家,那要看什么时候哩。你把光景过好了,能把娘家提拔一辈子;你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娘家人哪怕饿死,你还不是干瞪眼。白臭蒿说:五妈,我记下了。
“就是,就是的,他五妈说得对。”侯菜菜的话适当其时,众人应和着,脸上各带着各自的意思,离开了。
热闹过后的院落格外静谧,一群鸡和两头猪都悄无声息,在它们的意识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便是它们为主人作贡献的时候。看看平安无事,猪们,鸡们,一个个伸头探脑,扎着随时转身逃跑的架势,鬼鬼祟祟来到院子。马越权去书房,陪爹妈说了几句话。马素朴还是老样子,一脸木然漠然,与世无争,又居高临下。马白脸内心的惊悸还没有消除,脸上游荡着一丝忧戚。马越权说,爹,妈,我的事有我哩,你们不要操心,没有多大的事。马白脸说,这娃说的,哪能不操心呢,可是,钱财是硬头子货,没有就是没有,咱又不能欠了人家的。马素朴扑哧笑了,笑得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笑出了母子俩的一脸茫然。他说,那要看我家儿媳到底是不是我家儿媳。他的话有些绕,马白脸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马越权却明白了。他转身出去,却不见了白臭蒿,看见屋门紧闭,里面却有些微的响动。他推门进去,发现白臭蒿蹲在窑掌一边角上,听见有人进门,身子咯噔一下,忙忙挪了一下身边的一只条笼,回头见是越权,笑说:吓我一跳。越权笑说,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吓个什么,臭蒿说,没有干见不得咱家人的事,正在干见不得外人的事。越权走到她的身后一看,她将窑掌折角好端端的墙壁,用杀羊刀凿出了一个胳膊粗细的洞,他颇为不解,说你挖洞干什么,臭蒿说,你忘了,随手掏出那个红本本,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我怕给你丢了,窑里再找不见老鼠洞,我就掏了一个。越权哭笑不得,心下却颇感慰藉,这确实是一个一心一意的马家媳妇。他笑说,这个是公开的,红本本我得随身带着,随时要用的,他故意说,这个红本本只有我拿着有用,别人拿去,一点用都没有,被追查出来,要坐牢杀头的,比偷金银财宝的罪还要大。
吃晚饭时,马越权给父亲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马发明说给他的,陇东地界最大的财主邱家栋家的瓦岗寨让解放军用大炮轰平了。邱家栋依靠拉杆子起家,把持民团团总职位二十六年。他原先是一名落魄刀客,靠给雇主家寻仇讨债过活。世道乱了后,他约集一些江湖弟兄起事,后来被政府收编,当上了民团团总。红军兴起后,他打红军,红军被打散后,他搜铺红军家属,一次活埋一百多口人。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后,那些受害的红军指战员要想办法收拾他,他的司令部恰好设在红白交界处的一座城镇里属于国军管辖的半边,且又是合作抗战时期,八路军拿他没有办法。解放战争打响后,开始国军占上风,他带领他的民团,摧毁了好几个县的共产党基层政权,逮人无数,逮住的人,不问肯不肯合作,一枪崩了再说。国军败退后,他随败军走出一段后,心想我跟你们去干什么,我的家在这里。为了积累这份家当,我把诸葛亮想不出的计策都用上了,又无法带走,我留给谁呢。无以计数的金银财宝,一马跑不到边的田产,十一房大婆小婆,二十几个儿孙,哪一样是舍得的。他想,别看共军现在占上风,天下最终归于谁手,神仙都还说不上。两年前,国军占了多大的上风,不到两年,上风转到下风了,难道共军会长久处于上风?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独力坚持三两年,等待时局变化的。发家后,邱家栋不惜巨资,借用手中的权力,征调工匠民夫,花了十年时间,用巨石在他老家建造了一座要塞。他给起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瓦岗寨。他的老家在河川,瓦岗寨依山面河,四周城墙高三丈,厚一丈,炮弹和子弹落在上面,就像冰雹一样。只见冰碴四溅,城墙完好无损。城内,明暗火力点密布各个角落,谁万一攻入城内,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了坟墓。城里有许多水井,储存了足够两年吃的粮食。解放大军忙着西进,心想杀鸡焉用牛刀,只是指示地方公安部队,在条件允许时,顺手敲掉瓦岗寨,活捉邱家栋,公开审判,为死难的烈士和人民群众有一个交代。公安部队经过严密侦查,依靠他们的火力是打不开瓦岗寨的,只有先派人监视,保证不让城里的人溜出来继续犯案,等到野战部队腾出手来再彻底解决。可是,那些受害者等不及,担心邱家栋已年过花甲,哪一天突然老死了。地方政府迫于压力,命令公安部队攻打瓦岗寨。公安部队首长是读过兵法的,心里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好事,派使者进城去劝降。城门上吊下来一个箩筐,首长心想有戏,把喉咙眼都清理亮晶了,在城外列队等候城门打开,他要当众训话的。一会儿,城头上扔下两颗圆滚滚的物件,首长派人前去查看,却是两名使者的头颅。
首长大怒,下令攻击。公安部队是有几只掷弹筒的,一颗颗炮弹打上城墙,像是节日燃放的礼花弹,邱家栋率领一应妻妾儿孙,还有亲信,在城门楼上纵酒高歌,鼓乐班子尽平生本事,渲染出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吉祥场面。首长咬牙切齿,当即成立敢死队,命令爆破手怀抱炸药包瞅准城门猛扑。一个个战士倒在城前空地上,炸药包撂得满地都是。不能蛮干了,首长动员了附近几个县的民兵围城,围而不打,等待野战军来打。西北野战军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里面的许多首长与邱家栋有着血海深仇,一个炮团开过来了。十几门重炮排列开来,更多的各种类型的火炮排列开来,那阵势,跑口里射出来的即使不是炮弹,哪怕是马蜂,也能把瓦岗寨叮死了。团长也是读过兵法的,明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之上者也,要紧的是,这是国内战争,大局已定,能少死人尽量少死,说起来都是同胞弟兄。城里除了几个首恶,大多都是平民,包括邱家栋的家人,何必痛下杀手呢。团长又派了两名使者进城劝降,城楼上仍然放下来一个吊笼,一会儿,城头上扔下来两个圆滚滚的物件,滚啊滚,滚出老远还在滚。团长知道那是什么,他没有派人去把那两颗战友的头颅捡回来,只是拔出手枪,朝城头一连将枪里子弹打光,然后,大吼一声:
“开炮!”
所有的火炮怒吼起来,整个要塞都处在弹雨的覆盖之下。先是城内起火,一处起火,处处起火,一座要塞变成一堆大火,接着是城墙坍塌,一处坍塌,处处坍塌,所有的城墙都在坍塌。团长没有下令停止炮击,也没有下令步兵攻击,当所有的火炮打光所有的炮弹后,硝烟消散时,瓦岗寨变成一堆乱石,还有一股股迎风飘荡的黑烟。炮团没有一兵一卒进城,进城的是民兵。所有的民兵没有找到一座挺立的房子,没有找到一个活着的人,也没有找到一具完整的尸首。
马素朴专心听着马越权的讲述,对于马素朴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听过一个人说话,包括在求学时代,听老师的讲课,也从没有专心过。故事结束了,他在一声叹息后,沉默了许久,马白脸和马越权都知道他有话要说的,就都默默坐着,终于听他又长叹一声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来时慢慢来,走时一起走。
马白脸也在专心听着马越权的讲述,她的目光始终处在游移状态,一会儿邈远无际,一会儿眨巴有声,一会儿泪花闪闪,一会儿寒光粼粼。故事结束了,她长叹一声,毫无顾忌地抬手挥去清波潋滟的泪水。
这是一个于白臭蒿完全无关的故事,此前,她不知道世上有邱家栋这个人,听着马越权的讲述,每当有死人的事情发生时,几乎都会引来她面部的一记抽搐,而最后结局时,她却漠然而默然。
邱家栋家的财产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马素朴。当年,邱家栋将他抓进牢房后,将死刑判决书一式两份,分送马家和赵家。马家为了救儿子的命,派马嗖嗖前去交涉。掌柜的给马嗖嗖交的底是,只要把娃的命留下,不计任何代价。见面后,邱家栋表示,公事公办,就是把金山银山给他,他也不会拿原则做交易。马嗖嗖下跪求情,邱家栋终于答应,看在名门望族和乡土贤士的分上网开一面,打断四肢,留下一命。他开出的价码是,马家的土地离得太远,他不感兴趣。但是,不感兴趣不等于不在考虑之列,必须将土地换算为金银,总计价格为:金条五十根,大洋两千,土地折算金条五十根,附加条件是,让马素朴的婆娘赵念佛给他做三姨太。马嗖嗖不答应,邱家栋拔出枪顶在马嗖嗖额头上,说话就要搂火,不料,马嗖嗖一闪身,劈手夺过枪,反手顶住邱家栋的后脑勺,说:
“金条三十根,大洋两千,成交!”
“金条三十根,大洋两千,成交!”邱家栋说。
马嗖嗖将枪还给邱家栋,扭头就走。邱家栋端起枪,向马嗖嗖一连打出五发子弹。马嗖嗖没有闪避,没有回头,脚步没有停顿,大步流星出门而去,一会儿将一应款项搁在邱家栋面前,邱家栋说:
“跟我干吧,我喜欢比我强悍的人”
“跟你干,我会先干掉你,你信不?”马嗖嗖说。
“那么,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邱家栋说。
“我家少掌柜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会干掉你,至于你全家人的性命嘛,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这人一般不给人说空头话。”马嗖嗖说。
“命留下,这是我答应了的,我肯定做到。哪儿长,哪儿短,我可没有答应你。劳驾你给赵大掌柜的传话。”
赵老板为了保住女婿的四肢,耗费财物合计八千大洋。
邱家栋用这批资金招兵买马,购买武器装备,顺手了,设局敲诈地方大户,不顺手,则借口防匪戡乱,纵兵劫掠,很快成为一方土皇帝。
马越权讲的第二件事是有关农民扫盲夜校的。他说,上面严令,每一个村庄,必须设立一座农民夜校,由村农会主席出面,聘任授课老师。在一年时间里,每个年龄在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成年农民,必须参加扫盲班。不在年龄范围的人自愿参加,每年必须保证上课五十次,每个人必须保证识字三百字以上。对不好好上课,识字达不到规定标准的,惩罚措施为增加赋税兵役劳役额度,对扫盲积极分子和优秀学员,奖励措施为,减轻赋税兵役劳役额度,并在入党和选拔基层干部时,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考条件。
马越权在说话时,也留意着马素朴的表情,他发现他的这个对整个世界都是一脸漠然的爹,眼里生出了难得一见的神采。脸上的笑意以嘴唇为中心,像是谁在死寂的湖面扔下一枚小石子,涟漪缓缓扩散开来。嘴唇以下部位是湖岸,阻住了波纹,波纹向左向右,延伸到两只耳朵,向上则波及到瞳人儿。马越权说完,坐在炕边独自低头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说:开办夜校是好事情,我也要识几个字的,在家里还不显得,出门去,睁眼瞎和傻子没有什么区别。再说了,现在又是在党的人,又担着公事,不识字咋行呢。臭蒿也得识几个字,可是,教室课桌书本都好办,让我到哪儿去请老师,老师又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臭蒿冒冒失失插话说,这个还用发愁啊?咱爹那么大的学问,照我这睁眼瞎看,不要说教几个乡下农民,县长都教得了的。还有咱妈,教婆娘女子正好。越权瞪一眼臭蒿说,你说的什么话,咱爹是什么人,一个堂堂名牌大学生,给农民扫盲班上课,爹的面子咋过得去嘛!白臭蒿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冒失了,红了脸,偷看一眼马素朴,悄声说:我又不懂得嘛。马素朴瞪了马越权一眼,训斥道:你训臭蒿干什么,臭蒿说错什么话了?你都是在党的人了,还担着公事,说话做事没个觉悟!马越权笑说,爹说我错怪臭蒿了,我的理解是,爹是愿意出任老师了?马素朴又瞪越权一眼说,怎么了,老子教不了你吗?越权屁股一抬,从炕边溜下去,站在地上,笑说:我给爹磕头,感谢爹支持我的工作!说着,真要跪下去,马素朴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教乡亲们识字是为了提高国人文化水平的,我才不支持你的什么工作呢。不过,你妈不去上课,一地愚氓,她面皮软,受那气干什么!马白脸连忙说,就是的,就是的,小时候认得几个狗爪爪,早撂荒了,哪能当老师呢,你爹要是上课,我就去当学生。
马素朴提出当老师的先决条件是,他既然是老师,就得像老师那样管教学生,无论谁,只要进了他的课堂,一律按学生对待,谁也不能例外。马越权满口答应后,马素朴让他给他准备一条三寸宽一尺长的竹板。马越权问要这干什么,马素朴说,谁违反课堂纪律,完不成学习任务,就打谁的手心。马越权惊道,还真打啊,马素朴说,不真打怎么能学到真东西。马越权笑说,要是我妈,我,臭蒿,还有我那些爷字辈的,或者,或者,我那些婶婶,你也打吗?马素朴严肃地说,越是亲人,越要打,这是老师给学生开小灶,还怕别的学生有意见呢。马越权知道爹的脾气,他永远都是那种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书呆子,肯定做得到的。他暗想,打任何人都说得过去,要是打那些婶婶们,大伯子抡起竹板打弟媳妇的手心,传出去,不知会笑死多少人。不过,这种情景也实在有趣,他先把自己惹笑了。马素朴说,你要是觉得不妥,就另请高明,我才不稀罕给谁当老师呢。马越权忙说,好着呢,好着呢,好好打,字是长腿儿的,得用板子抽,才可赶进脑子去。不过,我只有一个条件: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许打我妈。马素朴笑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放你的心,我想打你妈,你妈也不会给我机会,你妈是想陪着臭蒿识字的,是真正给你长精神的,要论实际水平,当完小老师都绰绰有余。白臭蒿也明白了婆婆是为了帮助她识字才自降身份进学堂的,以前她以为读书识字是一件多么高不可攀的事情,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如今却要变成现实了,她幻想着一个个字像嗡嗡叫的蜜蜂,捎带着鲜花的香味,一只只飞进她的五官七窍里,她的头颅马上变成了芳香四溢的蜜罐儿。
第三件事情是,上面要求村上组织互助组、变工队,把分散的农户,按照各自的实际情况组织起来,便于整合劳动工具和劳动力资源,提高农业生产效率。马越权的意思是,要互助,咱家和哪家互助,要变工,咱家和哪家变工。在劳动生产这方面,马素朴和马白脸都不熟悉,而白臭蒿又不熟悉村里的农户情况。白臭蒿说,咱家只有十几亩地,我一个劳力就够了,用不着和谁又是互助又是变工的,多麻烦的。马白脸说,你一个媳妇家的,越权又时常不在家,不找一个帮手咋行呢,以我看,你五大五妈两口子都是着实人,合作起来咱媳妇不吃亏。白臭蒿看见婆婆时时事事都在为自己着想,心里又甜了一会儿。马素朴慢腾腾说,眼下咋办都行的,咱娃咱媳妇比谁都不缺少什么,只是再过一段时间,媳妇有个不方便处,就不好和人互助变工了。白臭蒿没有懂得马素朴的意思,笑说,我到啥时候都是方便的,再啥本事没有,出力流汗不会落人闲话的。马白脸回避了这个话头,笑说,这样不知行不行,咱们不是有缝纫机么,邻近几个村子就咱家有,谁想做衣服,布料是他们的,裁剪、针线、手工都是咱们的。按活儿的难易程度计价,咱给他们做衣服,他们给咱计工,啥时候需要啥时候叫他们还工,这算不算互助变工?要算的话就好了,做农活是要分季节看天气的,做衣服啥时候都能做。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攒下的工,就够他们还的,媳妇也用不着那么辛苦,一家子里里外外的活儿,哪能摊到媳妇一个人身上呢。马素朴心里暗暗佩服自家婆娘毕竟是掌过一个大家的,过起小日子来,真有些若烹小鲜的气象。马越权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一时沉默不语,拿不准这样到底算不算互助变工,便说了他的疑惑。马素朴决然说,怎么不能算互助变工,针线活儿不算劳动,国家开那么多的纺织厂干什么?马素朴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从社会分工到优化组合讲了一大堆,只有马白脸听懂了,越权和臭蒿则是云里雾里,似乎懂了,想想又摸不着头脑,越是这样,才见识了什么叫学问。
马素朴说得高兴,大声说:
“越权,我给你写一个斗方,可以作为你的座右铭。”
说完赤脚跳下炕,鞋都不穿,奔回书房了。马白脸急忙弯腰从地上捡起马素朴的鞋,跟脚追了出去。马越权虽识字不多,却知道他的爹要干什么,白臭蒿则纯粹不懂得,害怕是因为她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才引发了如此突然的变故。马越权瞅了瞅她的胸前突兀处,说:
“你愣头愣脑干什么,走,咱们也见识一下!”
小两口赶到书房时,马素朴已经收笔了。一张白纸上,四个泼墨大字,马白脸捡起一方印章,饱蘸鲜红印泥,递给马素朴,马素朴说:
“夫人,这个印章由你盖,算是咱俩送给娃的。”
马白脸拿印章的手有些抖,她深吸一口气,定了神儿,稳稳地按下去。一坨鲜红杂在一片浓黑之中,好似黑云压城的缝隙露出一颗红太阳。在马越权和白臭蒿看来,四个黑字都是生着翅膀会飞的,是生着腿儿会走的,是生着五官七窍会笑会哭会自带风情撩人的。而那一坨鲜红,却是人的心脏,在蹦跳着,在想着事情的。正好这四个字马越权都勉强认得,说不出意思,似乎却是懂了意思的。马素朴说,这个算是“人戒”,是你做人的戒律。让你妈给你们说说。马白脸忽地心生豪气,她指着那四个字说:
“你爹写的这四个字是:君子不党。这话是从孔圣人的话中化来的,原话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意思是说,君子庄重而不与人争执,合群而不结党营私。”
马越权还在沉吟,白臭蒿忽然说:
“越权已经是在党的人,那不是结党了?”
马素朴说:
“媳妇问得好,这也正是老夫所担心的。结党本来是与营私相表里的,不为了营私,结党干什么?但,这其中还是有分别的,圣人早已料到了,所以,圣人又说,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说的是,君子结党在一起,是为了团结做事情,而不是为了拉帮结派谋私利。所以,听起来都是一个党字,从中却有着君子之党小人之党分别的。”
马素朴难得的高兴,又扯过一张白纸,说:
“这个是人戒,我再给你写一个官戒吧。这个官戒,过去都是刻在石头上,立在衙门的显眼处的。”
随着马素朴的笔走游龙,马白脸见他写的是: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马白脸主动把意思给儿子儿媳讲了,越权笑道:
“这个跟我纯粹没有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官儿。”
马素朴正色道: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哪怕不是官,有病治病无病防病嘛。”
马白脸知道自家男人犯了书生病,心里却颇感安慰,这种病总是活人才犯的,总是活人才犯得出的,总是比活死人好得多。她从心底里希望丈夫能走出去,好坏做一些事情,改善一下心境。要不,世道变成了这样,还有谁能够长久容纳他这样的人呢。她笑着对儿子儿媳说:
“员外村扫盲班今天算是开学了,你爹给咱们三个学生开了一次小灶,以后咱们可都得好好学习,争取都不要挨板子哦。”
白臭蒿离开书房,一边做家务,一边暗自庆幸,她的命真好。她居然嫁给了这样的家庭,公公满肚子书,倒还说得过去,婆婆一开口,都是咬文嚼字的,说出的话儿,她自信她是懂了的,嘴里说不出她到底懂了什么,心里分明却是亮儿堂儿的,这恐怕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吧。
马白脸伺候马素朴抽了一回大烟。马素朴心中高兴,本打算睡觉的,又觉意犹未尽,他爬起来,研磨展纸,想起越权述说的关于邱家栋家的遭遇,忽地想起他在北平求学时,在一张民国初年的旧报纸上看到的一首“杂事诗”来,觉得与现实有些情形暗合,便信手写了下来:
闻说头当剃,
何妨也剃头。
有头皆可剃,
无剃不成头。
剃自由他剃,
头仍是我头。
请看剃头者,
人亦剃其头。
写完,反复看了几遍,独自笑笑,又觉过于低沉悲观了,顺手又写了几行字,方觉心气昂扬的一些。他写的是: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马素朴投笔长叹,这才想起好半天没有见到婆娘了。回转身去,看见马白脸在幽暗的窑掌里折腾着什么。煤油灯的光亮只可辐射炕大一片空间,光线外围仿佛一圈圈窑洞套在一起,逐次由明到暗。马白脸所在的地方,比纯粹的黑暗还要黑暗,顺着光线看过去,像是一个幽魂在游荡。马素朴心里一股暖流不觉汩汩渗出,这个从小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子,从城市远嫁偏僻的乡村,多年来,一阵儿福都没有享过,却把天大的重担扛在了自己柔弱的肩膀上,他从没有听过她抱怨什么,也从没有见过她颓唐流泪。她担负的是一个男人的重任,而反求诸己,真正才是“反求诸己而已矣”。他走近她,轻声说,你在忙什么,她说,我在整理咱家的缝纫机,好久没有用过了。随即,他看见她灿烂一笑,说,多亏别人不会使用,也多亏藏在书房里,要是让别人拿走,我拿什么跟人互助变工呢,你看你娶了这么一个无用的婆娘。
正是冬闲时候,员外村所有生命都闲了,人闲了,牲口闲了,地里的冬小麦安静地蜷缩在白雪之下冬眠。日落之后,到往常点灯时分,各家各户却没有灯光漏出来,只有一片幽暗昏黄的灯光从打麦场的大窑里渗透出来。这里是员外村农民夜校的教室。教室里只有讲台上蹲着一盏马灯,灯光照亮了讲台,照亮了黑板,照出了马素朴在讲台上来来往往的身体轮廓。教室里坐满了人,没有课桌,每人从家里自带一把低矮的杌凳子。坐在杌凳子上的人,一只膝盖上摊开着书本,一只膝盖上搁着一只小本本,高明的人,会用膝盖的缝隙将书本夹住,让书本不致合上,因此他们可以腾出一只手来,一手压住小本本,一手握住铅笔,在小本本上描描画画。所有人用的都是铅笔,只有白臭蒿拿着钢笔,笔尖上的金光,在她的脸上映衬出一团火焰似的红晕。
农民夜校激发了马素朴的人生热情,宛如一堆篝火,在死寂十多年后,又再度燃烧起来。听说,别的村庄开办的农民夜校,大多都是走过场,都是做给上面看的,男性学员随手撕下书本和作业本卷旱烟抽,女性学员谁恰好身子不方便,正好也可以就地取材。员外村的夜校是一所正规的学校,比有些正规的乡村完小还要正规。学员中,无论男女,没有挨过板子的人,能数过来的只有马白脸、陈少艾、马越权,还有几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二流子。第一个挨板子的是马法古,他是做惯粗活的,第一次拿起这些读书人用物,心里有些紧张,传导在手上的感觉和手握劳动工具完全不一样,他给书的一页撕开一个口子。教室里光线极其黯淡,人们是凭借着日常的熟悉才认得谁是谁的。马素朴站在讲台上,又是背光的,他一眼就认出了马法古,一眼就看到了被他损坏的书页。他刚给黑板上写了一个字,准备回身讲解意思的,他停了讲课,厉声说:
“马法古,拿着你的书,出列!”
马法古没有进过学堂,也没有见过学堂的情形,但他听说过先生和学生间的故事。他也见过民兵训练,教官让谁出列,谁得老老实实急急忙忙执行命令,要不,得到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他惶急出列,说是出列,教室里只有象征性的过道,所有的空地都让杌凳子占满了。他几乎是从别人的头上骑着走,一连骑了好多人,来到讲台前。马素朴从马法古的手中接过书本,向教室宣示一圈,然后,沉着脸问:
“这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撕烂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寒冷的夜晚,很少动烟火的窑洞,无所不在都是荒寒。马法古不觉身子颤抖着,嘴唇颤抖着。
“学生不小心自己的书本,战士不小心自己的武器,农民不小心自己的工具,一个不小心,所误必是大事,手心摊开!”
马素朴抓起竹板,在马法古的手心中狠抽三下。当板子落在手心后,马法古那颗蹦蹦乱跳的心安稳了,好似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下却坦然了。他的手掌上的老茧足有铜钱厚,别说马素朴手上那点力气,用的又是硬度不足的竹板,把炭火搁在他的手心,他最多皱皱眉头而已。重要的不是疼不疼,而是犯错后的被惩处,竹板打在手心,伤着的是脸。要是顾脸,就得不让老师打手心。而第一次做学生,第一次体会老师的惩罚,马法古心中的甜蜜,让他的喉咙眼儿,像是看见别人吃酸杏,自己倒酸潮澎湃了。家门中,他与马素朴的血缘比别的马姓人要近得多,他们是一个太爷家的。老师对哪个学生严厉,说明老师看重哪个学生,到底是我的宗族堂兄啊。马法古万分恭敬,万分谦卑地说:
“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叫我什么?亮出你的手心来!”
马法古迷迷瞪瞪遵命,手心又挨了三下。他觉得出,这三下和前面的三下区别十分明显,前三下是真打,打得疼不疼,在于打人者手上本身的力度,那架势却是真打。后三下,只是象征性的,板子高高举起,飘飘落下,如同庄稼地里干完脏活,双手互相拍一拍,为的是弹去尘土。马法古不敢回答马素朴的问题,呆呆地钉在那里。马素朴扬起右手,在教室里划拉一圈,一者表示他说话适用的范围,一者表示全体都有,他说:
“进了教室,我是你们的先生,无论长辈晚辈,男女亲疏,都得称呼我先生,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马法古痛快应答一声,教室里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应答声。
“马法古,归位,下不为例!”
传说中的学堂在员外村化为眼见的现实,老老少少的人为此激动不已,终于有自己认得的字了。人们走在路上,手里比比划划,晚上睡在被窝里,起初用手在自己身上的宽阔处柔软处,一招一式描画,又觉不过瘾,先是男人扳住婆娘的光身子,专拣那些痒人又可人的地方写字。冬日清闲,冬夜漫长,忙惯了的人,盼望着清闲。真的清闲下来,又觉得手脚生疮了,心里生疮了,里里外外脓疮淋漓。往常的冬夜,夫妻间唯一的乐趣便是那场羞耻事儿,机械地,死板教条地,好似给东家扛活,不是愿意扛活,而是为了生存而扛活,为了扛活而扛活,哪怕毫无乐趣,哪怕厌烦得要死,还得按部就班扛活。马素朴教书采用的是循序渐进法,为了提高大家学习的兴趣,他先从日常事物着手,教大家识字。比如常见的牛马羊猪鸡门窗碗筷等等。陈少艾学会的第一个字是牛,当马素朴将牛写在黑板上时,她一眼看去,心中一波涟漪骤起,原来我家的牛上了黑板变成了这样。回到家后,她专门去了一趟牛圈,一手扒着牛背,抽泣着轻声说:我的牛啊,我会写你了啊。她在牛背的温厚处,一连划出十多个牛来。牛是最能懂得主人心的,它看见女主人反常的温柔,女性的手指轻轻划过脊背,那种如有若无或深或浅的瘙痒令它失魂落魄。
那天早上,陈少艾起得很早,除了公鸡睡醒了,天地万物都在睡梦中。她三脚并做两步冲进牛圈,张眼一看,那头牛好端端卧在地上,和往常一样,嘴唇在不紧不慢磨叽着,看见她进来,款款回头瞟一眼,嘴唇又不紧不慢动作起来。我的牛还在,我的牛没有丢,黑板上的牛让老师擦去了,黑板上的牛丢了,我家的牛还在,可见,两个牛,各是各,不是一个牛。心中虽下了决断,心中却没有底儿,回到屋里,她找出识字的本本子,她想点亮煤油灯,又舍不得,便双手端着本本子来到院里,借着东边天际的一抹白光,看看写在上面的牛,和牛实在差距过大。冬日的清晨可以冻裂石砖的,陈少艾顾不得许多,她趴在一只杌凳子上,将先生教的牛,一连写了十个。把牛圈里的牛,原模原样在本本子上画出一个。陈少艾安心做事了,到了上课时分,在教室坐定后,马素朴让大家把写字本交上来,他要检查昨晚布置的写字作业,都写了没有,写的怎样。大家的本本子都是由马素朴亲手编了号的,他不想由他给学员们的识字本上写名字,他要等大家都识字了,自己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课堂的谨严气氛,让陈少艾把别的事都忘了。她只记着,先生让每人把当天学过的字各写五遍的。先生共教了五个字,每个字她都多写了十个。她坦然把本本子交上去,坦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看见先生翻到她的本本子了,她认得她的本本子,讲台上是有一团鬼火似的亮光的,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也会一眼认出自己的本本子的。先生看别人的本本子时,都是一眼扫过,最多扫一个来回,看她的本本子时,马素朴着重表扬了陈少艾。他表扬人的方式很特别,他将陈少艾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详细地解释了字义。陈少艾和大家这才知道,这个名字简直太好了,太有意思了。陈少艾举手问,她可不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抄写在本本子上,马素朴说,可以的,所有的同学都可以把陈少艾三个字写到自己的识字本上,算是新学的三个字。陈少艾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以后的样子了,她双手端起识字本,捂在脸上,呜呜哭了。众人都很羡慕陈少艾,一些女人甚至心里生了妒忌,她陈少艾凭什么,凭脸蛋,她不是最好看的,凭脑瓜,她脑子笨得像木瓜,凭人品,她欺负过先生一家人。而陈少艾都能得到的礼遇,又让大家觉出,识字是一桩多么美好而神圣的事情,先生的心胸比常人不知要宽阔多少倍。大家纷纷要求先生把他们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自己学着写,也让大家见识一下,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是什么样子。马素朴答应了,但他说,有的名字,用字比较简单,有的名字用字比较难,一下子学这么多这么难的字,记不住,倒容易混了。他表示,今后每次上课,都捎带着学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名字,谁学习进步快,先学谁的名字。
马素朴在陈少艾那里得到了启发,第二天一大早,他冒着严寒,兜里装着几根五彩粉笔,手里捏着一根,这家出,那家入,整整忙到晚饭时分。到吃饭时间了,主人家请他吃饭,他一概拒绝,白臭蒿叫他回家吃饭,他说他正在忙,顾不上。中午的饭,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时分,白臭蒿无奈,只好把蒸馍用清油炸了,给他送来。他一手拿蒸馍往嘴里喂,一手拿粉笔到处写字。一天下来,他给每一家所有能写字的器物上,都写上了相应的字,他让大家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什么物件写成字是什么样子。从此,各家各户,凡是上面写有字的物件,都是全家人着力保护的对象,他们严令自家的娃儿,只能在旁边用眼睛看,都不许动这些字。
马越权小的时候不爱学习,父亲不管家事,母亲让他去上学,最初的几年,他倒是背着书包去学校了。这是红区的学校,与员外村是隔着马莲河的,每天早上由马嗖嗖背着他过河,太阳落山时,又接回来。到了学校后,他并没有去教室,整天跟着那些不愿上学的娃娃玩,在学校放学时,按时回家。马白脸明知儿子在干什么,也不过问。她怕儿子把书念成他爹那个样子。她认为,男娃只要身体健康,心里健康,干什么都行的。每只羊面前都有一颗青草,每个人总会有一碗适合自己口味的饭的。让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越权受了红区人的宣传,也搞起什么革命来了。别人革命都是革别人的命,他倒好,似乎在他心目中,唯一的革命对象就是他家。儿子的革命总算完成了,他似乎也懂事了,他对读书识字产生了超乎寻常的热情。他不愿跟着爹识字,他和臭蒿一起,每个晚上跟着父亲识字,回来又跟着母亲识字。
马越权作为大家子弟,表面看起来,从小都是锦衣玉食,是在众多的手心中捧大的,其实,他不但缺少父爱,还缺少母爱。父亲是这样一个人,母亲的全部精力用在了操持家业上,马嗖嗖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是,马嗖嗖只是马嗖嗖,不是爹,更不是妈。母爱的缺失是马越权内心永远的缺憾,从小,他从别人的母亲身上,看出了自己母亲的非同一般,单是外貌,都让他痴迷。而他越是痴迷,越是渴望母爱,母亲离她越远。他的母亲似乎只是一个符号,她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别人的母亲指挥着自己的儿女干这干那的,打这个骂那个的,自己的母亲永远都在指挥别人。没有见过她打谁骂谁,可别人在她面前的态度,比打了骂了还管用。有时,他故意做错一些事,希望母亲也像别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骂他一骂,打他一打,可是,母亲从没有打骂过他。他闹得实在过分了,母亲会叫来马嗖嗖,冷了脸子,严肃地说:他大爷,你也不把娃娃管一管?马嗖嗖管教马越权的办法,就是带着他玩,什么好玩玩什么,怎样玩的疯怎样玩。有一次,马越权把家中多达两斤的上等大烟土,偷出去送给红区了。红区的人夸了他,说这些东西卖给白区,至少可以换回一百条枪的。马越权回家主动给母亲显摆他如何偷大烟土,如何送给红区的人,红区的人又是如何夸赞他的。他想激怒母亲。心说这次你还是不打不骂,要不你就是皇后,不在乎这一点东西,要不,你就不是我的亲妈。母亲听了,淡淡地说,你要是愿意送,尽咱家所有,看上什么送什么,什么能送送什么。
马越权是哭着离开家的,他连夜跑到了红区,要求直接加入革命队伍。没想到,红区的人并不接受他,他们劝他回去。他们的理由无比充分,他们说,你留在白区比在红区作用大多了,我们有无数身经百战的战士,打仗用不着你,我们缺少的是源源不断的经费,是充足的物资。红区的人给马越权定了一项任务,每月必须为红区筹集到价值一百大洋的经费,粮食,布匹,药品,枪支弹药,大烟土,棉花,真金白银,总之,红区什么都缺,什么都要。红区的人对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客气,他们警告他说,完成任务是一个革命战士的职责,没有条件可讲,如果超额完成任务就立功受奖,如果完不成任务则纪律处分,如果把革命工作不当回事,或者擅自脱离革命队伍,那就是革命的叛徒。革命队伍对待叛徒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任何一个叛徒哪怕躲到天涯海角,都不会逃出组织的手心。
马越权骨血里其实是流淌着马家的传统的,任务在身,他不敢怠慢。总是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一者,家里的东西有限,一者,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他找到了马发明的游击队,也因此结识了马发明手下的四个兵。马越权的到来,让游击队如虎添翼。他不会打仗,马发明也从不让他担任战斗任务,他的任务就是凭借马家子弟身份,给方圆百里内每一个大户下帖子。每一个大户接到帖子后,无不大开院门,要粮给粮,要钱给钱,要烟土给烟土。马发明他们每次也从不多要,都是在大户们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大户们也从游击队那里得到了益处,马发明给凡是跟游击队合作的人,都发给一把小刀,这是马发明在江湖上闯出的信物,哪路势力要是跟马发明所保护的对象过不去,就等于在给马发明下战书,那四个手下是让所有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人物。马越权在心里是看不上马发明的行为的,他在配合马发明行动时,还做一些属于生意范畴的事情。他利用岳父家的商业网络,不断地将紧缺物资从白区偷运到红区,又将红区的土特产转销白区,来往获利,又将利润如数上交红区。几年下来,马越权共立功四次,其中,大功一次,小功三次。组织上见他忠诚能干,前年找他谈话,派人代他写了入党申请书,很快成为预备党员。接着,员外村成为红区,接着,便是土改了,接着,他带头分掉了自家的土地财产。
一切从头开始。
从头做父母的儿子,从头做一个农民,从头读书识字,从一把头一把铁锨一碗一筷做起,从头置办家业,从一个婆娘的男人做起,做儿女的榜样,做父母的贴心人。
在夜校,马越权两口子都是好学生。自己的父亲是先生,身为父亲的学生,自己应该做得更好。回到家,一有闲空,两口子主动要求母亲给他们辅导,怕打扰马素朴。马白脸每当儿子儿媳请她,她立即撂下手中的活儿,来到越权他们居住的窑洞,三人围坐一起,越权两口子读书写字,马白脸悉心指导他们。白臭蒿咋看都不像一个读书识字的材料,识字却是很快的。一个生字,她念几遍,写几遍,婆婆给她讲了意思,她就能记住了。倒是越权,怎么看都是一个能读书的,认字还算捷便,母亲带他念一遍,他自己再念几遍,就不会再忘了。麻烦的是写字,铅笔拿在他的手里,好似握了一根绣花针,在绣一个图案复杂的工艺品。他的手颤抖着,字腿腿儿不是安错了地方,就是丢了。马白脸看见儿子如此作难的,心里便有些疼。她笑说:妈教你绣花!她一手抓住越权拿铅笔的手,在纸上点横撇捺一阵,写出几个字,问越权会写了没有,越权说会了。可当他独自再写时,铅笔又不听使唤了,不仅丢笔撂点儿,把偏旁的位置都安错了。他抬头看一眼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自顾自在那里描描画画。马白脸一点都不在意,笑笑地,赶过去,一手摸摸越权的头,轻声说:我娃不着急,写字不能心急,这是心平气和修炼圣贤的活儿,急不得的。她又抓起越权的手,一笔一画,笔笔贴切,画画到位。写出一行字,她让越权照着写。这下,越权很快掌握了,写出的字儿,还带有那种东坡“石压蛤蟆”的况味,完全不像一个新手写的。马白脸很是惊讶,喜上眉梢,笑语盈盈说:我说嘛,我娃多灵光的,识几个字还不是耍耍闹闹的功夫!越权听到母亲的夸赞,心下却不由得一沉,当他独自握笔写字时,又依然故我。马白脸仍不着急,又赶过去,抓起越权的手,一笔三描,一画再复。越权独自握笔再写,写出来的字,结架稳重,气象灵动,甚至赶得上母亲的字了。到了下一次学习时,越权写出的字,又是章法散乱,一纸错讹,许多他先前已经认熟写熟了字,都出了错儿。马白脸心想都是一个成家立业的男子汉了,做事咋这么不用心呢,拣一个丢半个的,识字事小,做事事大,这样下去,可了不得的。稍一走神,脸上的一抹阴云只是一闪而逝,还是让越权觉察了。越权像是小时候做了错事,母亲虽没有说什么,还是低了头。马白脸恍惚看见了越权幼小时的神态,恋恋地,怯怯地,怅怅地,又皱巴巴地。忽地心头一个愣怔,她似乎有些明白,脸上生出一层惭色,她惶急奔过去,决然说:我娃不着急,妈教你,只要娃想识字,妈陪你学到底!她左手磋磨着越权的脖颈,右手抓起越权握笔的手,低了头,母子脸贴脸,越权写了几个字,就势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
白臭蒿不明白这对母子间到底怎么了,她以为越权学不会写字,羞了,急了,试图安慰他的,却看见婆婆瞥了她一眼。马白脸说:
“臭蒿,你和越权好好认字,我看看你爹有什么事没有。”
马越权抬起头来,抓过纸笔,飞快地刷出一行字来。白臭蒿说,你写的啥,抢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认得几个字,却连贯不起意思,便让越权念给她听。越权故意苦了脸说,还学会挖苦人了,爹和妈把你夸的,把我嫌憎的,我还想让你帮我认字呢。白臭蒿娇叱道,看你说的什么话,老母鸡比麻雀飞高了一次,就一定比麻雀飞得高了?我从小字儿见都没见过几个,你进过学堂,家里这么多书,又有人时常念呀写呀的,带听不带听,待见不待见的,捎带着也能拾一箩筐字儿的。越权拿过他写的字,让白臭蒿先认,认得几个算几个。白臭蒿庄严辨认,认出了“学”、“春风”、“动”、“衣”、“开口”,再也认不得了。越权接过来,双手端稳了,摇头晃脑念到:
戏舞学娇痴,
春风动彩衣。
双亲开口笑,
喜气满庭闱。
白臭蒿听了,觉得心头那儿揪了揪,具体意思不大明白,大意却是心中了然的。不由得,一阵愀然,她说:
“眼看要过年了,正月初二女子要带着女婿回娘家拜年的,咱们回不回?”
“当然回了,老先人定的规矩,咱们还能例外?”
白臭蒿的脸顿时像是一朵花把某个恼人烦心的事想通了,哗哗然绽放了。
员外村的人过年是腊八开始的,一直过到正月二十。严格地说,从腊八开始,人们就为过年忙乎了,磨面碾米,杀猪煮肉,油炸果子磨豆腐,大人娃娃的新衣裳,给先人的献饭,给活人的吃喝,老外家小外家的礼品,远亲近邻上门拜年的吃喝。管了人鬼神的事情,还不能忘了五畜六禽。道理都是通的,人要过年,图的是个吉祥安稳,你不安顿了鬼神,你吉祥安稳一个试试?人要过年,五畜六禽跟着人也饥饥饱饱风风雨雨的。到终了,还得把命献给你,让你食其肉寝其皮衣其毛啃其骨,可算是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了。唯独在过年有好吃好喝好玩时,你把这些伙伴忘了?谁家要是这么弄一回,保证你家的狗满屋子撵老鼠,你家的猫把毒蛇逮回来塞到女主人的被窝里,你家的猪吃得憋死都不长膘,你家的大牲口不好好给你干活,见沟见崖,闭着眼睛往下跳,你家的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你家的女子没有出嫁就把娃撂在娘家炕上,你家媳妇过门第二天就坐月子,你家老公公出门穿错儿媳的鞋,你家烟囱的烟不往外冒专门刮倒烟,如此等等。正如人世间,不小心得罪了谁,在你完全不知情时打你一记闷棍。
从来过年,马白脸都没有操过多少心。在娘家时,她还小,有父母在,也轮不着她操心。在婆家掌家时,多大规模的年她都过过,她也操不了多少心,有那么多人帮衬。而且,这些人别的本事大小另说,过年的本事,让神鬼都在偷着乐,让五畜六禽都快乐地满地撒欢儿。这一个年,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阴阴阳阳,却得由她拿主意了。似乎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过年,一眼睛都是事儿,一眼睛却都是迷茫。好在有了白臭蒿,就有了过小光景的主意。
穷人家的年过得周全,现如今马家也是穷人家了,白臭蒿便把该操的心都操到了。在白臭蒿的印象中,她长这么大,就是来到越权家以后顿顿吃的是饱饭。她原以为这是家底厚实,别人只是把家中看得见的枝儿叶儿的捋走了,根是在的,他家的根是扎在大地深处的。几天后,她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家的家底被连根剜了。越是这样,他家在吃饭穿衣上,在人来客去上,还是落落大方,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尊严。只几天工夫,她就发现秘密了,真叫个吃不穷穿不穷,算盘不到一辈子穷呢。婆婆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她持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该要的面子,死撑着也要,不该要的面子,别人强往手里塞也不要,这一来,得到的面子早把丢了的面子包裹得严丝合缝,一眼看去,马家所有的面子都光光堂堂。
腊月初七这天晚饭时,白臭蒿对马白脸说:
“妈,明天就是腊八了,咱家咋过?”
马白脸说:
“你看么,日子是你们的,我和你爹,把日子就交给你们打算了。”
“妈,在娘家时,啥啥子都有我妈,我又是一个只知道出瞎力不操心的,我记得,腊八粥要熬一大缸的,一直吃到正月二十还吃不完,粥都酸了,多好的东西,人得皱着眉脑子才吃得下去。”
“家家都一样,说是老先人定的规矩,也不知道老先人是咋想的。”马白脸虚应着。
白臭蒿在婆婆那里没有讨到明确指示,心中没底儿。饭后,公公婆婆去了书房,厨窑就剩她一人时,她把家中熬腊八粥需要的原料做了一个清点,样样都有,都不大方。她只是把必备的黄豆泡在清水里,黄豆坚硬,泡软了,好熟。
吹灯睡觉后,越权还是自结婚以来的睡觉姿势,他像小娃那样,臭蒿的一只胳膊是他的枕头,他蜷在臭蒿的怀里,一嘴叼着一只奶奶,一手揪着空闲的一只奶嘴儿,身子使劲往臭蒿怀里拱,一拱一拱,拱到极限了,还拱。臭蒿的脸比一般女人要黑,臭蒿的身子比一般女人要白,他没有见过多少女人的身子,长这么大,他只见过妈的。在乡村,妈算是一等一的白女人,他是从脸上判断的,臭蒿的身子和妈一样白,据此,他判断,臭蒿的身子也是一等一地白。妈的怀抱到底温暖还是冰冷,他一定是知道的,他是三岁断奶的,可他都记不起了。他在臭蒿的怀抱里找到了妈的气味。臭蒿的一对奶奶肥硕硕儿的,在乳头上用手一拨拉,一对奶子像一对振翅起飞的鸽子,扑噜噜的。这时,臭蒿就嗝儿嗝儿笑,臭蒿在大白天的笑,不是很好看,她的嘴唇有些厚,嘴又有些宽阔,笑声像是洪水漫卷,像是木桶突然散架漏水了。在被窝里的笑,像是清泉石上流,清泉又是藏在山谷幽深古木阴郁中的,咯咯,唧唧,汩汩,嗞嗞,一种声音一种想头。臭蒿喜欢越权这种睡觉姿势,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搂抱着睡觉,她也没有这样搂抱过别人睡觉,她的肌肤从来没有过接触别人肌肤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人就应该这样睡觉,幼小时,在妈妈的怀抱里睡,长大了,让人搂着,或者搂着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让喜欢自己的人搂着,或者搂着自己的娃儿,总之,人不能空着怀睡觉。空着怀睡觉,就像肚子饿着,空肚子干活,心里慌乱乱的,没有力气。空着怀睡觉,和空肚子干活一样的。
自从睡觉怀里有了越权后,臭蒿的心一直是踏实的,也一直甜着。晚上有晚上的甜,白天有白天的甜。她喜爱这个家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好似家里的人,天生就和她是一家人,好似家里的东西,天生就是她家的东西。越权在女人面前一直很老实,在女人面前,他完全没有大家子弟惯常的那些毛病,他比所有出身的男人都本分。他的眼睛是本分的,迎面过来一个天仙般的女娃,他赶紧低了头,自己先把自己羞臊得手足无措,好像人家要求他做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或者他对人家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前几年,在跑红区时,马发明带着他的四个手下,还有越权,完成了一项上级交给的重大任务,完成得很漂亮,闲下来后,马发明说,走,咱们庆功去!越权见过队伍上的庆功,无非是往死里喝酒,往死里唱歌,往死里疯闹。他觉得这样很好。马发明他们庆功的方式不一样。他们先到一家烟馆抽了一会儿大烟,马越权不抽,父亲的大烟把他从小抽烦了,马发明也不勉强他。马发明说,娃娃家,不抽就不要抽,这东西不是好东西,抽大烟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哦哦,当然,越权他爹例外,越权他爹别说抽了几口大烟,他屙的屎都是学问,为啥哩,方圆百里谁见过人家那么大的学问,稀罕的,就是好的。他们过足了瘾后,又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进进出出着许多油头粉面的女人,看见他们来了,女人们随口能叫出马发明他们几个的名字,可见,他们都是熟人了。马越权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一个女人嘴里叫着小兄弟我的心肝宝贝,张大鲜红的像是刚吃了死人肉的嘴唇,大叫着快点让姐姐喝你一口童子尿时,越权转身就跑,后襟却让她扯住了。越权杀猪也似的叫,丹田以下一阵松弛,他觉得要尿裤裆了。那个女人却来了精神,一只手扯住后襟还不算,另一只手绕脖子圈上了。情急之时,越权一手猛地往后一抡,他的那只手觉出一团绵软,身后一声惨叫,他自由了,拔腿奔出了这个院落。
事后,马发明拍着马越权的肩膀说:“这娃是好娃。”他回头对四个手下说:“弟兄们给我记住了啊,这娃是好娃,咱们提上头干革命,就是要让好娃像好娃那样长成好娃,谁也不许欺负他,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谁欺负他就是欺负我马发明哩。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大哥放心,越权是我们的亲兄弟!”
马发明他们的事儿完了,他们一直在做他们想做的事,这场事儿做完,做另一场事儿,每一场事儿都做得有声有色。那场事儿过去半个月后,马越权心里还在难受,他心里的难受来源于手上的瘙痒。他的那只手触过的那团绵软,让他一直觉得手心里捏着一只虫子。一会儿是毛毛虫,一会儿是吊死鬼虫儿,一会儿是一只大肚子黑蚂蚁,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只棘棘刺刺的老蚂蚱。时不时地,他都要亮开手心看一眼。除了那些从小就有的手纹,什么也没有,手心只有难受,把手心抬高到离眼睛只有一寸远的地方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难受。直到他和白臭蒿长途跋涉快到家门口,他帮助她擦洗身子时,他的手心不难受了。深秋季节,马莲河的水早上是起了冰碴子的,午后的冰碴子让太阳晒没了,可那仍是冰碴子化出的水。白臭蒿的身子像是一大坨冰,他的手像是一小坨冰,一大一小两坨冰搅和在一起,像两坨冰一样冰冷。在白臭蒿的身上,他的手心没有体会到那种让他难受了几年的难受,但他找到了让他难受了几年的原因。从那一天起,马越权的手心再没有难受过。不但不难受,手心是好受的,心里是好受的,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是好受的。好受死了,好受死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给自己送上赞歌。他的手在那个绵软处一揪,噢儿,她轻叫一声,他的嘴唇在那个绵软处一撮,噢儿,她轻叫一声,他的身子往那个绵软处一拱,噢儿,她轻叫一声。叫声分不开点儿了,叫声由轻变重了,叫声由清变浊了,噢儿,越权也叫一声,然后,两个声音合在一起叫了。
回到刚睡觉时的睡觉姿势后,白臭蒿说:
“明天就要熬腊八粥了。”
“熬么。”
“熬多少是个合适嘛。”
“熬多少都是合适的。”
“熬一次要吃一个多月哩,吃到后来都酸了。”
“嗯,真难吃。”
“啥时候想吃啥时候熬,新鲜的粥好吃。”
“新鲜的好吃。”
“我怕爹妈不高兴。”
“爹妈也爱吃新鲜的腊八粥,人都爱吃新鲜的腊八粥,人都不爱吃酸了的腊八粥。”
“嗯,就是的。”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两个走远了人,身影儿还模糊看得见,说话声听不见了。
白臭蒿起了个老早,她想把腊八粥熬好了,全家早饭就能喝上。到晚饭能喝上腊八粥也是可以的,白臭蒿想,既然后半夜,腊八就算开始了,那么,这一天都是腊八,不能半天算半天不算。黄豆已经泡软了,小米,麦粒儿,荞麦粒儿,黄米离儿,豇豆,扁豆,豌豆,花生仁儿,漾漾荡荡地,一样一小碗,就是一盆了,加上水,熬糊了,就是一大锅。难怪!家里用的是尺八锅,可以盛一担水的。腊八粥只是每一顿的垫补,不是专门吃的,四口之家可不要很多顿饭才吃完?难怪!娘家的人口比婆家多,半大男娃女娃多,个个都是吃死老子的饭量。可也不能太悬乎了,娘家用的也是尺八锅,娘家妈每年要熬三锅腊八粥的,你说浪费不浪费。这种吃法,就是地主家,也会闹粮荒的。好在除了黄豆,其他原料都还没有见水,白臭蒿从一样中匀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淘洗尽了,加上水,刚好半锅。
腊月初八的早饭,全家人每人喝了一碗腊八粥。腊月初九的早饭,每人喝了一碗。隔了几天,都想喝腊八粥了,腊月十一的晚饭,每人喝了一碗。腊月十五的早饭,每人喝了半碗。完了,腊八粥全喝完了。粥端过来时,白臭蒿不好意思地说,爹,妈,腊八粥就剩这些了,我没有经验,熬得少了,再想喝了,再熬。马素朴长出一口气说,完了啊?多好的,往年一连喝几十天腊八粥,腊八粥都要喝成腊八屎了,今年不用吃屎了。马素朴从来不说不文明的话,和婆娘钻被窝里,都很文明的,当着儿媳,却说了这么不文明的话。马白脸大惊失色,脸很烧,好似自己在晚辈那里,说了不文明的话。马素朴却一脸坦然,好似他不说一句不文明的话,就显得他不文明了。白臭蒿听了公公这样的话,脸上装着没留意,心里却是甜的。公公这种出了名的难伺候,对她的贸然出新,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大加赞赏,这说明,她这个媳妇还是可以的。
全家人在喝完最后的腊八粥时,听见院外有喧嚷声,越权为了不惊动父母,撂下碗,赶忙出去看了。来人却是马发明,马发明这人走到哪里,都不忘了带着他的四个大兵,除非那个场合实在不适合四个人去,比如,县上开重要的会议。马发明手里提了四瓶酒,是县上子午岭林场生产的那种树籽酒,喝一口,能呛死人的那种土烧。兵甲手里提了一只羊腿,羊腿在他手里好似一样耍货,抡一下,抡一下的,还要举起来,在空中绕一个花子。兵乙手里提了两只鸡,都是杀了,褪了毛的,看得出是一公一母,他也把鸡们当耍货了,一甩一甩的,鸡们好似翅膀还在,瞅准机会还要飞的。兵丙手里提了一只条笼,看起来分量不轻。条笼让一张报纸盖了,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东西。兵丁有些倒霉,这几个兄弟在一起时,倒霉事儿都归他了,出力最多的,最不体面的,最让人讨厌的,这些事儿大多都由他做。现在,半扇子猪肉爬在他的肩膀上,半扇子猪也比他的肩膀宽了许多。他的肩膀上是衬了一片油纸的,猪肉的一面抵在他的脖颈上,悬空了的三面猪肉忽闪忽闪的,好像猪没有杀死,还在跑。而这头猪,胆敢把闻名遐迩的兵丁的肩膀,当成自己开展新生活的舞台了。兵丁是什么人,胆小的人看他一眼,大气都不敢出了。一头被杀死,剩下一半的没毛猪,居然敢在他的肩膀上跳舞。马发明一见马越权,就吼道:
“我说你个马越权,你把我的外甥女生生地骗走了,还不请我喝喜酒?今天我可打上门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马越权嬉笑着说。
听见门外高喉咙大嗓门的,马白脸吃了一惊。几年来,许多想不到的变故,已经让她把所有突如其来的声音和事情,都当成变故了。她的心里悸动了一下,脸上悸动了一下,白臭蒿看见了她的悸动,心里看见了,脸上看见了,她忙笑说:
“妈,听着好像我发明舅舅,他在跟越权说着耍哩。妈,你先到书房里坐一会儿。”
马白脸进了书房,心还在悬着,一串让整个土庄院都在风雨飘摇的脚步声已经到眼前了。正经到了眼前,庄院倒稳当了些,轰隆隆的脚步声跑到离庄院很远的地方轰隆隆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这些闹出声响却不闹出响声的人,给人造成的错觉是别人闹出的,好似自己的影子不紧跟着自己的身子。这几个人马白脸是见识过的,下手太狠了,说下手就下手,对周麻子下手那次,她听说了,惊悸得一晚上睡不安稳。她听说周麻子被人下手,与她有关,好似她对人下手了一般。这些人曾经是越权的战友,现在又是越权的上级。白臭蒿从厨窑颠出来,刚给脸上铺上一层笑纹,马发明一脚刚好跨进大门,还没有等她问候,马发明便嚷道:
“我说外甥女儿,你嫁人怎么悄没声息的,都不给舅舅言喘一声,敢不是来不及了?”
白臭蒿听出“来不及”是什么意思了,脸热了一下,不等热起来,便假意恼道:
“舅舅说的什么话?等我见了舅母告你的状。”
马发明得意地哈哈一些,说:
“我才不管你们那点事儿呢,越权是个好同志,以前是我好兄弟,现在他得把我叫舅了。他敢调皮捣蛋,舅舅捶外甥女婿,咋说都是理儿。你说是不是,外甥女儿?”
“敢!舅舅敢捶我家越权,我就不把你叫舅了。”
“啊戛戛,女儿家天生是别人家一口人,真真的嘛。你不把我叫舅,叫什么?”
“叫马区长。”
白臭蒿的话把大家都惹笑了,越权说:
“还不赶紧招呼人,眼中只有你舅舅,看把我几个哥累成啥了。”
马发明哈哈笑着,与四个兵一起进了厨窑。搁下东西,马发明便说:
“不用弄饭了,知道越权是个啬皮,我的外甥女从小就是啬皮,两个啬皮加在一起,是一双啬皮。热一点腊八粥就行,饭菜都是带着的,勤快了热一下,懒了,这样也能吃的。”
白臭蒿愣在那里,怯生生看越权,越权也愣在那里。马发明发觉了,笑说:
“你两个鳖眼睛瞅鳖眼睛,天天都在瞅,还没瞅够?不至于连腊八粥都舍不得给人喝吧?”
越权尴尬笑着,把实际情况大体说了,然后笑说:
“你再想吃啥,只要家里有,你说杀猪我马上动刀子,你说杀鸡,我马上把鸡头拧下来。”
马发明却自顾自感叹,感叹了一会儿,他说:
“我老觉得咱们这里过年的风俗太不像话,不敢变,也想不出变的办法。为啥哩,这是老先人定下的规矩。想想也是,咱们把江山都敢给他变了,在少熬一点腊八粥的事情上却当了逃兵。还是越权能干,要是在全区能推广开来,就给你立功受奖!”
白臭蒿松了口气,马越权也松了口气,他笑说:
“舅舅,没有腊八粥给你吃,你要是怪罪,就怪罪我,你要是给立功受奖,功劳可不是我的,那是你家外甥女儿的。”
马发明笑说:
“那就既不怪罪,也不立功受奖了。怪罪吧,不公平,立功受奖吧,还让人说,我给外甥女儿看面子哩。是这,咱们先办公事,你去把表叔请来。”
这一带的人就这样,要按马发明和白臭蒿的关系论辈分,马发明应该称马素朴表哥,马越权是要叫他舅的。这个时候,他是与马越权论兄弟的,所以,他便称呼马素朴为表叔。远近的人都知道,任何人是不能进马素朴书房的,有事非要见他,请他出来说。马素朴来到厨窑后,马发明立即站起身来,恭敬地叫一声表叔,四个兵也惶急起身,恭敬地叫一声表叔。马素朴回了礼,在炕边坐定后,马发明说:
“表叔,我今天来有两件事,要打扰你老人家,一件是私事,是我和越权的,一件是公事,是我和表叔你的。先说公事,说公事,我就得叫你马先生。马先生你看是这样的,你在乡村扫盲运动中成绩显著,区上县上都知道了,县上特此给你颁发奖旗一面。”马发明停顿一下,看了一眼兵甲,兵甲急忙从褡裢里摸出一样东西,双手递上。马发明接过来,展开,双手递给马素朴,说:“这是奖旗,请你接受。”马素朴双手接过来,一看,是一面绿底红字奖旗。此时,他突然眼睛一亮,他说:
“区长大人,我能不能把这面奖旗挂在我家旗杆上?”
“呵呵,”马发明一笑,四个兵也都呵呵笑,觉得这个先生真的有意思,比传说中还有意思,马发明说:“奖给你的旗,你挂在哪里,是你的自由。不过,”他瞥一眼马越权说:“以我看,还是挂在家里好点。咱们国家不是有国旗嘛,越权又是在党的人。”
“哦,那就挂在家里吧。”马素朴说。
“另外一件公事是这样的,”马素朴突然打断马发明的话说:“区长,你刚说是一件公事,你已经说了一件,现在应该是第二件。”马发明笑了笑说:“哦,马先生说得对,是一件公事里面的第二项。是这,为了进一步扩大扫盲运动战果,经县上同意,区上决定聘任你为全区扫盲委员会副主任。”兵甲又急忙从褡裢里摸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马发明。马发明单手接过来,双手递给马素朴。马素朴双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说:“这是哪个先生的字儿?这字可得好好练练啊,这怎么能代表一个区政府的形象呢。”
“是,是,马先生说的是。咱们这里教育落后,找一个识字的人就像逮一只老虎那么困难,哪还讲究得起字好字坏呢。这不正好说明扫盲运动的重大意义么。”
“哦,是的,是的。可是,不才闲居已久,路程又远,我怕误了你的大事,这个副主任还是另请高明吧。”
马发明笑着说:
“不瞒马先生说,职责所在,学生我是主任。都知道你是清净之人,不敢劳动大驾,遇到事情,我,或者派人来专门征求你的意见。”他顺手指着堆在地上的礼物说:“马先生,过年了,随手带了这些东西,一是提前给你拜年,二是给越权贺喜,三是对你表示感谢。一样礼品三项用途,不成敬意,请你笑纳。”
马素朴低头巡视一遍地上的礼品,一脸忧愁说:
“可是,我听内人说,我家是喂了一头过年猪的,年近了,就要杀的,你带了这么多猪肉,我家的猪怎么办?”
马发明在江湖行走多年,多么严重的事情向来都是从容应对,乍听这个问题,脑子一阵迷糊,一时倒没了主意。四个兵转身低头偷笑,马越权和白臭蒿颇觉难为情,马发明回过神来,一脸严肃说: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马先生,我看这样吧,你家的过年猪卖给区政府,价钱嘛,按市场行价走,谁都不吃亏。”
“区政府买猪干什么?”马素朴大为困惑。
“过年了嘛,区政府也得走走礼节,反正得买猪,买谁都是买。你把猪卖了,给家里换几个钱,过年要用,开春了,也可给家人添置几件衣服嘛。先生放心,过几天,我派人来拉猪。”
“这个你给我家内人,给你家外甥女儿说,我不当家的。”马素朴忙摇手说。
“好说,好说。”马发明笑着说:“马先生,和你的公事说完了,学生斗胆求你一件墨宝,我的办公室墙壁上空空的,我本身文化低,要给大家做个带头学文化的样子。”
“好说,好说。你们和越权说话,老朽我失陪了。”
临走,马素朴让马越权跟他去一趟书房,他不知道马发明带的那四个人叫什么名字。
马素朴走后,现场所有的人同时都松了一口气。马发明做出一脸忧愁状,说:
“我家的猪喂不肥,让人发愁,喂肥了,让人更愁,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说完,自顾自嬉笑。四个兵都笑。在灶膛里忙活的白臭蒿终于忍不住了,也笑。马越权对父亲的表现一点也不觉难为情,他早都习惯了。回到厨窑后,见大家在不怀好意地笑,他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绷着脸说:
“你们笑什么笑?不是你家的猪,你们当然不用发愁了。”
来不及熬腊八粥,白臭蒿熬了一顿杂合稀饭,豇豆红豆豌豆小米花生仁儿都有,几样咸菜,还有马发明他们带来的熟食,摆在炕桌上,一眼的丰盛。打开土烧,五个人围着炕桌喝酒说话,白臭蒿在一边伺候。因为有马素朴夫妻俩在家,大家也不便放开闹。冬天昼短,一会儿太阳已有了夕阳的光景,马发明要告辞,马越权和白臭蒿挽留,让他们吃了晚饭再走,马发明笑着对白臭蒿说:
“刚撂下碗,又吃啊?才夸了你会过日子的,马上就骄傲了。”
白臭蒿笑说,不吃就不吃,给我家省一顿饭多好的。急忙奔出门去,一会儿,捧着一卷纸进门,显摆说:
“我爹给你们每一个人都写了一张字。”
四个兵没想到马先生也会给他们写字,他们也想要一幅的,不敢张口,他们都知道那人的脾气。马发明对四个手下笑说:
“你们这几个东西,沾了我的光了,带上你们出门,我老是吃亏。”
四个兵嘿嘿笑着,帮忙展开纸卷。马发明是读过一年私塾的,他这人聪明,却不爱学习,第一年是用心念书了,第二年便跟一个流浪刀客跑了。他先找着给他写的字,一看是一大片,心里一时间涌出的高兴比纸上的字多出了不少,以他的见识,字的多少,和钱财的多少是等同的。他结结巴巴念道:
大将南征胆气豪,
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鼉鼓山河动,
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
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
朕与先生解战袍。
有几个字马发明不认得,他知道身边的这几个人都没有他识字多,便蒙混着念过去了,果然,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他的心里很得意,觉出识字比别人多的好处来,他也依稀明白,这大概是哪个皇上写给出征大将的,明知自己连给大将拉马坠镫都还远哩,心里却暖突突儿的。
写给兵甲的比写给马发明的字少去整整一半,好在这些字,马发明都认得的,他顺顺当当念道:
独上江楼思悄然,
月光如水水中天。
同来玩月人何在,
风景依稀似去年。
给兵乙写的字,又比兵甲的少了一半,马发明也可勉强念下去:
茅檐常扫净无苔,
花木成蹊手自栽。
给兵丙的字也是两行,每一行却只有五个字,马发明念道:
北风吹白云,
仗剑行千里。
这是一个集句联,马发明自然不懂得出处,意思却明白晓畅,完全没有前面那些古话那么意思古奥。一经念出,大家都说这个好这个好。这些话的意思也正合兵丙的脾气,他心说先生到底是先生,懂得我的心思,比甲乙少几个字的缺憾一扫而光,他合身扑在纸上,急忙卷起来,装进褡裢中。马发明笑道:
“没人跟你抢,那上面写着你名字的。看你那点出息!”
给兵丁的字也是两行,每行又比兵丙少去一字,写的是:
担水砍柴,
无非妙道。
兵丁是一个散淡人,向来不跟弟兄们争多争少。兵甲兵乙兵丙故意说:
“看来,马先生对咱们弟兄们都是了解的,知道老四吃得少,活儿干的少,给他写的字也少。”
兵丁低头一看,马上看出了门道,他得意地说:
“马先生当然了解我了,不了解人还能当先生?给我是用大老碗盛饭的,给你们用的是酒盅子!”
大家低头一看,果然,写给兵丁的字,比写给他们的大得多。
家中有男性客人来,除非是至亲,马白脸是从不闪面儿的。在娘家讲究的是女大要藏,来到婆家,这是大家族掌家女人的矜持和尊荣。家道沦落为柴门小户了,她的心性还悬在大户掌家女人的位置。儿子儿媳不在家的那段日子,一般知高知低的男人,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是不会上门的,事情实在过不去,就委托乡邻女性上门传话。有那些不知廉耻的男人,眼见得一个大家族崩溃了,顶门立户的儿子又不知生死,心里便生了另外的意思。先前,他们是见过这个白脸女人的,是听过她说话的,但都是仰望,都是聆听,就像看戏一样,看到的是戏子的舞台形象。他们还想看看,戏子卸妆后是什么样子,戏子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走路说话的。这样的男人是进不了马家的大门的,马家的大门白天黑夜都是关闭了的。马家从来不养狗,家道昌盛时不养狗,家道败落后也不养狗。人家不应声儿,不开门儿,你总不能像土匪那样硬闯吧。多少还存有一丝廉耻的男人,喊半天的门,只好讪讪地走开,有那些毫无廉耻的男人,摆出一副叫不开门不罢休的架势。此时,乡邻不答应了,有马家的本族,有毫无血缘亲缘的乡邻,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庄头的颜面要靠一个庄头所有的人来维持,马家就是员外村的颜面,员外村的荣誉是靠马家赢得的,要不是马家,员外村和李家村王家村刘二王麻子村毫无区别。至于马家的成分问题,那是公家的事情,与我们老百姓牛毛驴毛,不是一类牲口身上的毛。再说了,成分说的是先前,现在,马家和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平面上,把人家的地分了,财产分了,儿子又在为你们的新江山卖命,你还要咋地?无论公家私人,说话做事都得讲理,不讲理的个人牲口不如,不讲理的公家不如牲口。
马发明一行在村里一闪面儿,所有的人都看见了。离老远,他们看见这五个让所有人都胆战心寒的厉害人进村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最安全的办法就是缩在家里不露头。他们万一要给你找麻烦,还得挨门挨户喊叫。经验告诉他们,公家人在做什么事儿时,习惯于树立正面典型,打击反面典型,把你树立为正面典型,你就得紧密配合去害人,配合得不紧,你马上就由正面典型变为反面典型了。你一个人,一反一正,眨眼工夫,两方面你都是典型。配合得紧了,公家人把他们的事儿干完,拍拍屁股走了。在乡邻的眼里,你和牲口差不多,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日常生活中给你捎言语带剩饭,要紧事情提防着你,娃娃们嬉闹,你的娃儿不是白脸奸臣,就是汉奸走狗。当个事儿说吧,实在说不出口,不当回事吧,耳朵眼睛进来的都是事儿。再说了,公家人好像都长了一张娃娃脸,这个娃娃是家里的宝贝蛋子,多少人手中捧了这一个娃儿,把娃惯得喜怒无常,要脚马上就得给脚,给了手,他就会睡在地上撒泼打滚的。
就说前半年吧,马发明来到村里,口口声声是要清算马家剥削罪行的,一次要把老先人的账都算清楚的。马素朴两口子好比戏子,那天他们是主角,可是,不见他们登台亮相,率先站出来喝彩的周麻子一眨眼就成了主角。要不是他从祖辈就修炼出来一套精绝的装疯卖傻手艺,那天只会产生两种后果,一是让那个二杆子兵丁一顿拳脚给捶烂了,一是光着身子骑一趟毛驴。两种结果都不美妙,相比而言,第一种结果不错,只是挨一顿打,男人嘛,谁还挨不住几下打呢。如果是后一种结果,周麻子要是还顾惜麻雀脸那么大一点脸面,就该一头撞死在老母猪屁股上。你说周麻子弄的什么事啊。马发明他们走后,周麻子整日要不痴呆呆坐在自家庄门前,痴呆呆看天看地,要不像一只野狗一样满村游荡,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看我干的那日驴事啊!周麻子这样说,并不是他和哪头草驴有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不是的,周麻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男人。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指,他遇上了天下最倒霉最不体面的事儿。这话成年人都没有放在心上,谁都知道,只是这么一说,娃娃们可当真了,牢牢地记在心里,时时地挂在嘴上。他们见了周麻子家孩子,开口第一句话必然是:你爹还是能干,驴都敢日,都不怕驴踢!周麻子的大儿子已经是大人了,不管娃娃间的纠纷,还小的娃娃觉得很有必要辨清是非以正视听,还口说:你爹才日驴哩。娃娃们的理由无比充分,他们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爹都承认自己日驴了,你还不承认。周麻子家娃娃无话可说了,他们也曾多次听过他爹这样说。周麻子家娃娃低头一想,哪怕是他爹干过这事儿,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他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儿呢。回去问他爹,他爹本来是要捶娃们一顿的,想想,长叹一声,收了巴掌,语重心长说:娃,你们要记住,听见戏台上打的是抢板子,上演的一定是苦戏,干啥事都要一看二慢三跟在别人后头走。
马发明一行出了村子,员外村的人并没有听说谁家因此发生了重大变故,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渐次放下了。一切如常,天黑定后,马素朴率领全家来到夜校,他在讲台站定后,马越权打开纸包,捡起一张纸,双手平端着,款款走上讲台,大声说:
“在先生开讲前,经区领导授权,我以员外村农会主席的名义,给大家宣布两件事儿。”
马越权朗朗宣读了区上对马素朴的任命书。他双手举着那张纸,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在昏暗的光线下,大家看见了纸上的那个鲜红的圈圈儿。儿子是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父亲的名字的,可他说了,公事公办,戏台上自有戏台上的长幼尊卑,官场里自有官场里的高低贵贱。大家都是懂得的。
“哇,副主任!”
教室里一片惊呼。
马越权说:
“主任由马发明区长亲自兼任。”
“哇,只比区长低半级!”
大家都不知道扫盲委员会是干什么的,反正区长是主任,马先生是副主任,副主任比主任低半级,这谁都知道。这不是马素朴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员外村的事情,马素朴是员外村人的先生,员外村人的先生当了区上的副主任了,副主任只比主任低半级,员外村人有脸了,这脸是跟上先生得来的。
“大家安静,现在我宣布第二件事。”马越权展开那面锦旗,双手绷展了,绕教室走一圈。
“啊,家旗!员外村又有旗挂了啊!”
马越权笑说:
“这不是家旗,是奖旗。”
他宣读了锦旗上的内容。
其实,纸面上和旗面上的字,他是认不全的,要出门时,马白脸给他念了一遍,他是照着母亲的念法宣读的。马素朴心里暗暗得意,这个娃儿,从小就没好好读过一天书,我是知道的。装不知道,我不想让他读书,我让书毁了,我不能让我的娃也毁在书上。不爱读书是不爱读书的事情,读得了读不了那不是爱不爱读的事情,这娃是一个不爱读书的读书种子。她妈给念了一遍,他就能一字不差念下来。这样倒好,识字,却不是读书人。公家要是刻薄读书人,娃是没有读过书的;公家要是用读书人,娃又是识文断字的。两条腿走路,哪条腿走路方便用哪条。不像我只有一条腿,一条腿折了,就该爬着走路了。马素朴从马越权手里接过一沓纸,向大家扬扬,说:
“这是我给大家写的仿格,现在你们用毛笔还早,也没有条件,你们照着仿格上的字写,用不了多久,你们写的字会很好看的,就可以往墙上写了。”
马素朴点名让陈少艾出列,负责给大家发放仿格。陈少艾兴奋地满脸通红,好像那些字是她写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像是初升的朝阳。
离过年只剩几天了,要是生人猛可地进了员外村,都会看见那几天员外村的人都有点怪,男人们走在担水的路上,把扁担横架在肩上,扁担软闪闪咯吱吱,桶里的清水跳跃活活,他们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上下左右舞动,脸色很凝重,嘴里念念有词;婆娘们在磨坊里磨面,一手扯着箩儿,拉动着来回筛面,空着的那只手,在自己的大腿上,在空中,左右上下划拉,看见拉磨的驴偷懒了,嘴里要骂一句驴的什么话呢,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文绉绉的词儿。这没有什么,他们都在利用一切机会识字习字。先生都是先进了,学生要是后进了,咋说得过去嘛。
腊月三十那天早上,马素朴把书案摆在院子里,面前堆放了一沓红纸条。他站在书案前,毛笔飞舞,大墨酣畅。乡邻站了一院子。他们在看马素朴写春联。往年,马素朴从不给人写春联。所有的人家,都是在县城商店买来红纸,交给在县城街边摆摊的老先生,一副春联拿东西换,就是四个鸡蛋,给钱就是五千元。五千元可以买五个鸡蛋,鸡蛋要是一下卖不了,就变不成钱,变不成钱就得一副春联吃一个鸡蛋的亏。明明是亏,还得吃,过年总不能不贴春联吧。今年,马素朴主动要求给大家写春联。前几天,今年的最后一集,员外村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女都去县城了,每一家都买回了许多红纸,他们打算给大门,厨窑门,客窑门,牲口圈门,所有带门窗的地方,都贴上春联。还要给各窑洞墙壁的显眼处,给水缸、面缸、米缸,给箱柜,给老人预备的棺材上,都贴上春联。把自己的家装扮得红红火火,让老先人的魂灵回家看一看,他们的后辈儿孙的日子过得多么红火啊。
大年三十晚,员外村家家都在祭祖。员外村人的祭祖方式是,给自家庄院门前挂一盏红灯笼。家人跪在灯笼下,面朝无尽的虚空,烧纸钱,磕头,抛洒食物,倾倒黄酒,然后,鸣放炮仗。他们在祭拜祖先时,把各路不明鬼神都祭奠了。员外村人的想法是对的,是周全的。你给你家祖先给这给那的,万一你家祖先正好和那些孤魂野鬼在一起呢,你家祖先满地捡钱,别的魂魄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看,你家祖先大吃二喝,别的魂魄嘴里流着哈喇子咽唾沫?你想想啊,在人世间,你吃香喝辣的,让别人至少也得有稀粥喝,你挥金如土,让别人兜里至少也能掏出一枚铜板来,这样你才吃得安稳,用的安稳,否则,你这是自掘坟墓呢。
马越权家还真把鬼魂招来了。
行毕一切礼节,炮仗轰鸣时,马越权突然看见炮仗爆炸的火光里,有一个人影一闪,他明明看见是人,心里不愿相信,他揉揉眼睛要细看时,人影已飘到面前,那人说:
“越权,不要说话,是我。”
“是太爷?”
马嗖嗖在这个时候回家,一定是极端秘密的。全家四口人火速收拾一应器皿,返回家中。越权顺手闩死了大门。年三十晚上不可能有闲人造访,马越权的警觉性,让马嗖嗖心里大加赞赏:这娃长大了。马嗖嗖似乎对老主人家的生活现状心中了然,他要去越权他们居住的厨窑。马素朴说:
“他太爷,到书房说话。”
“他太爷,到书房说话。”马白脸也说。自从马素朴继任掌柜以后,对马嗖嗖的称呼便由“大爷”自动变为“他太爷”了。这不是该怎么叫就怎么叫谁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的问题,这是主仆之分,这是礼仪大防。
在书房说话,是这个家里对人的特殊待遇。书房是马嗖嗖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在这里支应过三代掌柜的,书房还曾做过他自己的总统室一段时间。马白脸当家后,马素朴在别处另辟居室,马嗖嗖每天要在这里和马白脸商谈里外家事。但他永远是书房的客人,书房的主人永远是这个家族主人的象征。自己离家出走了,乍然回家,获得的还是特殊待遇,旅途的所有疲累便一扫而光。一步跨入书房,马嗖嗖顺手撂下包袱,就势跪在地上,口称:
“少掌柜少奶奶我给两位老人家磕头了!”
马素朴脑子反应慢,还沉浸在呆愣中,马白脸在马嗖嗖跪地那一瞬,已经反应过来了,她一把扯住马嗖嗖的胳膊,嗔道:
“他太爷,你这是干什么嘛,折晚辈的阳寿哩。”
马嗖嗖力图要把自己的头往地面靠近,一时却悬在空中。马越权和白臭蒿见母亲表态了,急忙扑过去,一人拽着马嗖嗖一只胳膊,马越权说:
“太爷,你这么大年纪了,这是弄啥嘛。”
白臭蒿不敢说什么话,在娘家时,进了马家们后,不断听人说起这个马嗖嗖,原来这就是那个马嗖嗖。她只顾一手死死拽着马嗖嗖的胳膊,借着灯光看那个传说中的马嗖嗖。马素朴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说:
“大爷,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嘛。”
马嗖嗖一愣,当即泪眼婆娑。马素朴这样的称呼,现场除了白臭蒿稀里糊涂,马嗖嗖、马白脸、马越权三人,可是吃惊不小。要知道,血亲五服之类,谁是什么辈分,哪怕晚辈是当宰相的,长辈是要饭的,该称呼什么,一点都不可乱。而马嗖嗖和马素朴是出了五服的,马嗖嗖几代人都是掌柜家的下人,掌柜的以辈分相称,完全是出于对乡邻传统辈分的认可,也是对被称呼的人的一种尊重。称呼时,在前面加上“他”字,意思是自己儿女的某一级长辈,而对方在自己面前还是下人的身份。如果马素朴下世了,马越权继承了掌柜,称呼立即就会换成:他太老爷。他自己不再会称呼太爷了。马素朴在称呼上的变更,分明是消除了主仆之分,而且,是按照亲族内部的辈分称呼的。白臭蒿泡了一碗茶,双手端过来,递给马嗖嗖。马嗖嗖不顾烫,一饮而尽。白臭蒿看见他还在渴着,忙又去盛了一碗,递给马嗖嗖后,对马越权说:
“越权,你支应太爷,我去做饭。”
马嗖嗖挥去眼泪,强颜欢笑说:
“这恐怕是越权媳妇吧?这么晚了,不用做饭,有蒸馍拿几个就行。”
马白脸笑说:
“大爷你不要管,越权媳妇贤惠着呢。”
马嗖嗖问了家里的情况,马白脸大体说了说。还是老习惯,马素朴从不说家里事务,马嗖嗖也不问他。马嗖嗖把自己逃出去以后的情况也说了说。他带领全家,还有马越权的两个弟弟,逃进了子午岭密林深处。马嗖嗖在年轻时,曾在这里收购过大烟土。这里是陕甘交界处,离哪个省的中心地带都很远,山高皇帝远,又是原始森林,荒无人烟,在林中小河边,空地上,隔三里五里,隐居着一户两户人家。这些人来自山南海北,有的是新近来的,有的来到这里都几个朝代了,他们都是逃荒逃难的,逐渐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外面的人称他们为“黑人”,就是黑人黑户,他们也自称黑人。林中田地十分肥沃,他们种庄稼,采摘山货,打猎,种植大烟土,然后和外来商贩,在山外一个地下市场交易,以物易物,长退短补。黑人短了商贩的,以山货相抵,商贩短了黑人的,以金银首饰相抵。大的战乱结束不久,小的战乱还时有发生,金银首饰大多都是从大户人家流散出来的。战乱中,人不值钱,金银首饰更不值钱,有时,一张金钱豹皮,就可换三根金条。商贩也私卖军火,都是从溃散部队手里,随便掏几个钱,都可换回全新的美式武器。马嗖嗖说,他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武装一个排,轻机枪两挺,冲锋枪两支,各种型号的步枪十八支,大小手枪五支,手榴弹八十颗,日本战刀四把,子弹应有尽有。他的儿子马赳赳,越权的两个兄弟,枪法都练得弹无虚发。马越权心说,这些武器装备一个连,火力都不算差。他的心头忽地飘来一朵乌云,武器用来防身可以,超过防身需要,一定会惹来祸端的。他说:
“太爷,你们要那么多武器干什么嘛?”
“乱世里,七紧八慢用起来方便些。兔子急了都蹬腿儿哩,山林宽展着哩,别人依靠山林打天下哩,我对天下没兴趣,我得给咱家把根留住。”
白臭蒿端饭过来了,马越权不好再说什么。年三十的晚饭,员外村的人都要炸油饼油糕油果之类,还是热的,白臭蒿又做了白面拌汤,里面搅和着碎肉末、鸡蛋、菜屑、洋芋丁萝卜丁之类,红油辣子铺了一层。满满一老碗在手,马嗖嗖显然是饿坏了,也馋坏了,呼呼啦啦,如饿龙吸水。白臭蒿端饭时,碗烫的不敢用手摸,看见马嗖嗖这样吃法,心下很是骇然,她笑说:
“太爷,慢慢吃,小心烫着,管够吃的。”
马嗖嗖口不离碗,只是龇龇牙,不知是烫的,还是在给白臭蒿打招呼。片刻间,一碗见底了,白臭蒿又去盛饭了。马嗖嗖抓过一只油饼,呼啦啦不见了,再抓起一只油糕,呼啦啦又不见了。这时,白臭蒿双手端碗进来了,他接过碗,拌汤比刚才稍稍凉了些,他吸溜的更快,几乎是往肚子倾倒。他双手端着空碗,眼里意意思思地,笑笑,却说:
“娃娃,还有没有,没有了,我再吃几个油饼,就饱了,要是还有,再来一碗,这拌汤真香。”
“还有一碗哩。”白臭蒿笑着,双手接过碗,转身而去。马嗖嗖当即一次扯过一只油饼,一只油糕,一只油果,这个一嘴,那个一嘴,白臭蒿端饭过来时,他手中食物刚好下肚。他顺手接过碗,一会儿,碗见底了。白臭蒿笑说:
“太爷,这下没有拌汤了,你吃油货吧。”
马嗖嗖拍拍肚皮笑说:
“这下真饱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以前,托几代掌柜的福,也没有少吃好吃的,说实话,都没有这顿饭香。这娃娃有这么好的茶饭手艺,我就不操心你爹你妈和越权了。”
马素朴感叹说:
“大爷这饭量,真叫人眼热,能吃,说明身体好。”
马嗖嗖是坐在炕边吃饭的,他屁股一抬,顺势溜下炕,将包袱抱在炕上,解开,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马白脸,郑重说:
“这是二斤烟土,现在公家查的很严,听说很快要戒烟了。这次戒烟不比以往,看来是要下狠手的。掌柜的好这一口,以后让他少抽点,逐步戒了算了。这点东西,你一定要给掌柜的保管好,七紧八慢还能顶一阵。”
马嗖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张金钱豹皮,双手递给马白脸,说:
“少奶奶,你老人家担待我多少年,我没有什么孝敬你,你身子弱,这个东西你留着用吧。”
马嗖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白臭蒿,说:
“娃娃,这是一些女人头面,没有赶上你和越权的喜事,这个权当是给你的贺礼吧,看得出,你是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你爹你妈一辈子不容易,以后都得靠你了。”
白臭蒿不敢接,马白脸说:
“这娃,你太爷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白臭蒿跪在地上,给马嗖嗖磕了三个头。马嗖嗖并没有劝阻,安然地受了礼。
马嗖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马越权,一腔忧戚说:
“娃,世事难料,你在葬送咱家家业时,我真想捶你的。不过,你是对的,这是时代大趋势,拧不过,就顺着点。这是一点白元金条,让你妈给你们好生保管着,不到要命时候,不要轻易用。”
一家人呆呆地看着马嗖嗖发派东西,一时,都泪眼模糊。马嗖嗖笑说:
“回来看一眼,给老祖宗磕一回头,心事了了,我还得趁天黑回山里去。以后有空了,我再回来看你们。”
“啊?”一片惊叫声过后,马白脸说:“大爷,大过年的,又是黑天半夜的,咋能让你走?快在别说这种见外话。”
马嗖嗖笑说:
“少奶奶,不是我不想留下,我梦里都回来过多少回了。可是,我必须走,马上走,你看看这形势,我哪敢留下呢,再说了,那边还有几个娃在等我回去呢。”
“说什么也得把年过了再走,你又没有犯多大的事儿,谁把你能怎么样。再说了,马发明是咱媳妇的舅舅,不要紧的。”
马嗖嗖笑说:
“这些我都知道的。逃跑了,就是最大的事儿。按时新说,这是畏罪潜逃。再说了,家里刚平顺下来,人见我回来,又要给家里找麻烦的。顺便说一声,赳赳已经成家了,媳妇前几天刚生了一个儿子,我已经当了爷爷了,越权的两个兄弟我已经给看好了对象,这次回来专门讨少东家少奶奶的主意哩。”
马白脸说:“这些事儿大爷你看着办吧。”马素朴沉默了许久,散淡地说:“大爷,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公家开始信任咱家越权了,越权已经在党了。公家也开始用我了,刚颁发了锦旗和任命书的。”
马嗖嗖叹息一声,苦笑道: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的。我这次冒险回来,除了看看家里人,就是不放心少掌柜,就怕你脑子发热,让人家一点甜头把胃吃坏了。少掌柜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一点世事都看不明白?一本戏才演到小收煞,大收煞是什么,还看不出眉目呢。”
看见全家人都在沉默不语,马嗖嗖笑笑说:
“我知道我说不动你们,我是经过四个朝代的人,世事总算看明白了。是这,我给咱在山里好歹留一个窝儿,也给咱马家留一条根,世事如果就这样平顺下去,当然好了,要是在这里活不下去,我没死,我来接你们,我死了,让娃回来接你们。”
看来,马嗖嗖主意已定,他要是拿定了主意,那主意便是刻在石头上的。白臭蒿赶忙回到灶屋,把各种食品装了满满一布袋,马嗖嗖提在手里,笑说:
“走捷路只有二百里,我一个整天就可赶回去的。本来吃不了这么多,这样也好,带回去让娃娃们也尝尝越权媳妇的手艺。”
马越权坚持将马嗖嗖送出十里地以后才独自回家,在路上,马嗖嗖塞给他一个药方,据说是帮助戒大烟的,很有效果。第二天一大早,马越权把这个药方悄悄给了母亲。
禁毒通告上说,在三年之内,要在全国彻底根除毒患。对于员外村来说,排在第一的,当然是不能再种罂粟花了。马越权从县上往回走时,心里已有了主意,这是落实禁烟的第一步,他估计阻力不会大。自从马素朴将花种带回村子后,十几年来,村里所有人家的大部分日常开支,都是从种罂粟花来的,乍一禁种,每户人家大半边天就要塌了。塌了就塌了,天塌下来有大个子在顶,大个子顶不住,也不至于把所有的人都能砸死,自己也许就是那个没有被砸着的幸运儿。可是,真正惹恼了公家,公家真正要拾掇你,你钻到老母猪屁眼里,人家都会想办法抠出你的。权衡利弊,轻重缓急,一目了然。马越权对员外村人的秉性还是有着相当了解的。晚上,扫盲班照常开办,在马素朴讲完课以后,马越权款款走上讲台,而马素朴却坐在了马越权的凳子上。马越权慢悠悠说:
“今年咱们的罂粟花还种不种?大家的事,大家拿主意,老少爷们也该表个态了。”
“以老朽看,这次不比以往,没了命,抽烟的嘴又在哪里呢。”马素朴抽了一口旱烟,率先说。
“就是的,真正的嘛,先生说的对,不种了,不种了,保命要紧!”
一个教室的人都在说,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这么重大的事情,让旧政府心急上火,拉人打人杀人的,闹腾了多少年,都禁绝不了,马越权带回来的一张纸片,就这样把员外村种满水沟两面坡上的罂粟花给彻底禁绝了。别人不知道,吃晚饭前,马越权先和母亲、臭蒿串通了,他要探探父亲的口气,万一话不投机,先由母亲出面解围,再由臭蒿帮腔。说到底,在儿媳面前,公公还是不便于发脾气,工作做不通,还不至于彻底闹僵。没想到,还没等马越权说话,马素朴却率先说了,他说:
“公家不是要禁烟吗,进入流通领域的成品烟,能不能禁了,你管不着,咱们自己不能再种了啊。”
一句话,把全家另外三个正在搜肠倒肚找得体话的人,同时惊出了三记大白天遇鬼式的愣怔。马越权心里乍然释重,竟然觉出片刻的眩晕。他笑说:
“感谢父亲大人支持孩儿工作,只是爹不喝酒,要不,孩儿一定要孝敬爹一杯的。”
“谁支持你的工作?老子是人民教师,是扫盲委员会副主任!老子不比你懂得多,不比你有见识?”
马素朴的书生病犯了,他将正吃的半碗饭顺手撂在炕上,双手背在身后,昂起头,汤汤水水倒出一大片鬼话来。当说到“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时,已经声嘶力竭,泪流满面。马白脸也吞声饮泣。十几年来,她天天盼着自家男人的书生病发作,倒是发作过,每次却只是惊雷乍起,几滴雨水洒下,立时云散雨收,一切复归故常。她知道,只要她的男人还在发作书生病,他的心智便是健全的,他的做人的良知和尊严就没有泯灭,而且,他在发作书生病时,心底是最纯洁最高尚的时刻。多年的苦熬,终于熬到头了,多年的生不如死,终于看到了死不如生的结果。她听得出,男人背诵的是林则徐给道光皇帝上的禁烟奏折,这个时候,她恍然想起,他在大学修的是历史专业,而他的大部分藏书,都与历史有关。都忘了,忘了他是读过书的人,看在眼里的只是他没完没了的抽大烟,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记在心里的,是他葬送了两个家族的家业。马越权也知道父亲的老毛病犯了,他知道他在背书,却不知道他究竟背是什么书,为什么会在这个不是背书的时候背书。他依稀听出,父亲背诵的书与大烟有关,却听不出,究竟是在说禁烟好还是抽烟好,不过,他从母亲的表情判断出,父亲是赞同禁烟的。白臭蒿自小没有接触过读书人,来到马家近四个月了,马素朴偶尔犯过书生病,却都是蜻蜓点水,她见到的只是犯病的一般情形。公公书生病突然而剧烈地发作,起初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生怕是因为自己惹出公公的不高兴,又怕因为公公的不高兴,而影响了越权的公事。也只是眨了几下眼睛的工夫,她便被那朗朗的诵读声吸引了,她虽然听不懂公公在说什么,但那种绵绵如流水的声调,已让她沉浸其中了。
朗诵终于停止了,马素朴长出一口气,微闭眼睛,身子委顿,手抚胸腔,幽幽喘气,如阴阳法师行法过后,由神道恢复为生人的过程。调匀气息后,他还在兴头上,张开右手,在虚空中使劲划拉一圈,豪迈地说:
“去,把大爷给的那些烟土扔到沟里去!”
显然,马素朴是在给马白脸说话。马白脸喜出望外,随即冷静下来,她说:
“他爹,要不要……再等一些……日子,万一……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男儿说话做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下扔了,免得汤汤水水!”
马白脸返身去书房,在一个隐秘角落里,取出油纸包,双手交给马素朴。马素朴接过油纸包,手里好似端着一颗冒烟的炸弹,脸上涌上一层恋恋的神色,随即还是痛下决心,顺手扔给儿子,大喝道:
“越权,把这害人的东西给我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马越权接住油纸包,转身出去,马白脸惶急撇给儿子一个眼色,马越权已转身过去,没有看见,白臭蒿看见了,笑说:
“天这么黑了,我去帮越权吧。”
马越权本来就没有打算扔掉油纸包,他知道这些东西能有多金贵,他葬送了几乎所有的家产,他得为以后的生活打算。白臭蒿跟出来后,他悄悄将油纸包塞给她,转身出了大门,白臭蒿捡起一把头,在牲口圈的窑壁上,凿出一孔碗大的壁橱,放入油纸包,顺手和了一堆草泥,将壁橱堵上,外表看去,与整个窑壁没什么两样。她在做这些事情上,那头黄牛扭头不错眼地看她,黢黑的窑洞里,只有那一双牛眼睛明溜溜地。做完这一切,白臭蒿从饲料柜中,抓起一把炒熟的黑豆,伸开手心。黄牛也不客气,用舌头将黑豆卷入嘴中,然后吭哧吭哧嚼上了。温软的牛舌头舔在手心里,痒酥酥地,水淋淋地,白臭蒿突然想起了和越权的某个美好的时刻,手一抖,心一跳,拍拍黄牛那肥厚的嘴唇,轻声说:
“我的牛啊,你可不要给别人乱说啊。”
白臭蒿出了牲口圈后,马越权正好从大门外面进来了,两人同时回到灶屋。马素朴背书累了,又是刚做出人生最大决断的,身子整个委顿在炕上,像是一堆旧了的棉衣。马白脸双手端碗,在给马素朴喂饭,吃的是烩菜。她用筷子搛出一些内容,送到他的嘴边,轻声说:张嘴。马素朴微闭两眼,并不关心即将入口的内容,只是嘴唇微微张开,将食物接收了,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像老牛那样反刍。马越权和白臭蒿觉得有些难为情,马白脸却毫不在意,她没有回头,轻声说:
“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白臭蒿轻声说。
越权两口子正在思想着以什么理由回避一下,马素朴却睁开眼睛,推开马白脸,端正了身子,昂然说:
“去,给书房地上栽一根木桩,要栽得牢靠,再准备一根皮绳,皮绳要结实。”
马白脸和马越权都是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场的,白臭蒿不知道,只好问:
“爹,给书房地上栽木桩干啥嘛?”
“把我捆在木桩上,戒烟!”
这太超出白臭蒿的想象了,马白脸笑说:
“都是这样戒烟的。不过,你爹用不着遭这份罪。”
她返身回到书房,找出马嗖嗖给的戒烟药方,双手递给马素朴,马素朴看见那片纸上写着:
甘草八两,川贝母四两,杜仲四两。
(注:药止三味,千万不加他药,加则不灵。)
此药三味,用清水六斤熬至一半,将药用布去渣,加上等红糖一斤成膏,每日服三钱,温水冲下,或三四次均可。
服法:初三天每药膏一两,加入烟一钱;
第四、五、六天一两,药膏加烟八分;第七、八、九天一两药,加烟六分;第十天至十二天一两药,加烟四分;第十三十四十五天一两药,加烟一分;第十六十七十八天一两药,加烟一分;十八天后,每两药加烟一分再服七日,以后不需加烟服完此膏。
看完药方,马素朴犹豫了一刹,随即慨然说:
“这个药方是起作用的,只是太慢了,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还是土办法快当!”
马白脸笑说:
“快当不快当,暂且不说了,看见你在那儿遭罪,让我,让娃娃们心里多难受的。再说了,你那身体能不能扛得住?只要你决心戒烟,还是循序渐进好些。”
越权两口子都一片声支持母亲,马素朴断然说:
“我意已决!”他双手背后,昂首又背诵了一段鬼话: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背完,马素朴将药方扔给马越权,大声说:
“把这劳什子给那些意志薄弱者用吧!”
马素朴当下逼迫越权两口子立即给他准备戒烟设备,让马白脸给他烧一锅热水。他要沐浴更衣,还要焚香祷告,让天地神灵为他的凤凰涅槃作证。越权两口子料理戒烟设备去了,马白脸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在木盆中调好水温,笑说:
“自己洗,还是我帮你?”
“徒倚闲窗月上初,仙霞朗润托明珠。银屏华鬓人如玉,红袖添香夜读书。皓魄横斜夜漏迟,重重花影上簾时,梦中占得销魂句,唤醒卿卿索和诗。当然还得有劳娘子了。”
从刑场回来后,十几年了,马素朴从来没有洗过澡,脸都很少洗,一脚踏进温暖的澡盆后,心里竟生出了今夕何夕之感。
听说马素朴把自己绑在木柱上戒烟,员外村的人和所有生灵像是得到了什么神秘的禁口令,第一天和第二天,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往年正月天的那种喧闹一声也听不见,时常让村庄沸反盈天的半大男孩,在这个被大人允许舒心畅意玩闹的正月里,那两天却像是结伙出远门,给另外的地方增添过年的喜兴了。连无时无刻不在以有内容无内容的叫声表示自己存在价值的狗;有那很少叫,一声叫出,便撩拨得整个村庄都要动荡半天的叫驴;有那黎明时分叫醒村庄的公鸡;每下一颗蛋便要叫来主人,并向邻居炫耀成果的母鸡;还有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等等,等等,在那两天都屏息敛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大时刻的来临。到了第三天,沉默了两天的员外村又好像一下子解除了禁口令,所有人,所有生灵都在争相弥补禁口两天的损失,各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汇聚起的声浪几乎要将村庄悬空了。先是,各家各户掌家的男人女人,手里提着他们精心炮制的食品,去看望马素朴。所有来客被理所当然挡在门外,所有礼物也都一概拒收,没有人感到沮丧或不快。遭拒是该当的,他们的心意传达到了,这是最重要的。憋坏了的孩子从各家各户涌向野外,家养的畜禽,天上的飞鸟,很快又让员外村恢复了往日的生动。
元宵节那一天,马发明捎话让马越权第二天清早去区上一趟,说是有要紧事情。越权不想离开家,母亲却催他快去。他明白母亲的意思,父亲戒烟到了最后关头,全身死死绑在木桩上,时常奄奄一息。好几次,他都动摇了,他想把藏起来的烟土取出来,让父亲抽几口,戒不了,就不戒了,一下戒不了,慢慢戒。母亲这时却拿出了当年掌家的气魄,她决然说,要不戒就说不戒的话,砸锅卖铁都不在乎。既然戒就说戒的话,那就一下子戒死,男人家说话做事,千万不要出尔反尔。马素朴只剩下一口游气了,还在挣扎着嘶喊:
“古人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看说这话的老祖先该死,女人的话听听又何妨!”
马越权一时百感交集,怀着一肚子的惆怅早早睡了。白臭蒿早早起来给马越权做饭,拉开屋门时,却不留神惊叫一声。马越权也醒了,慌忙问怎么了,白臭蒿忙说没事,下雪了。马白脸陪护丈夫戒烟的责任,在似睡非睡中苦熬了许多夜晚,乍然惊醒后,却听说是下雪了。临睡时,月亮还又圆又亮的,怎么说下就下了。她想,下不下雪,什么时候下雪,那是老天爷的事情,日子怎么过,过得怎样,那是下一代人的事情。她侧耳听见绑在柱子上的丈夫鼾声悠扬,摆在他面前的火盆还在奔蹿着火苗,被窝里正暖突突地,无限美妙。多年了,竟然生出些许懒惰之心。懒了一会儿,想起下雪了,越权要翻山越岭的,放心不下,还得嘱咐几句。马白脸来到厨窑时,越权已经放下碗了,白臭蒿说,妈,你怎么起来这么早?我马上给你准备饭。马白脸说,这么早,吃的什么饭嘛!小两口分别问了马素朴的情况,听说一切都好,也都放心了。马白脸安顿了一些出门注意事项,马越权都一一应承。
临出门时,马越权突然想起一件事,返身回来,揣上了马嗖嗖给的药方。他想,这个药方,对马发明他们,也许还有点用处。此时,天已大亮,出了大门,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死寂的静谧。今冬的雪比往年要少许多,冬尽了,却来了一场大雪。雪是昨晚下的,什么时候开始下,什么时候停了,一点动静都不曾有。恍惚间,马越权误以为这是一场梦中的雪,走出几步,积雪已漫上脚脖子了,冰冷冰冷地,回环四望,满目都是清冷冷的莹白。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