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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玛丽

作者:伊 乐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伊乐,原名乐艳艳,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媒体记者。有小说、诗歌发表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诗刊》等,随笔集《行走台湾》于二○一○年出版。
  
  因果的织机在万古永恒中织着你与你相关联的事物的线。
  ——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一
  
  我知道这个城市有成千上万个叫玛丽的人,可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要找的玛丽。
  我想唯一能证明我和玛丽有过交往的可能只有这块残玉了,如果石头能说话——十六年前我第一次接到玛丽电话的时候,刚刚拥有了这块玉。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微风徐徐,炎热的天气让人昏昏沉沉,有些疲惫。我下班回家,看见马路边有位老人在摆地摊,老人身穿白色中式衬衫,长髯飘飘,地上铺着一大张泛黄的白纸,纸上摆的是玉。我一直相信中国人对玉的偏爱是渗透到骨髓里的一种精神,而眼前老人的装束又有些与众不同,于是我好奇地驻足。
  老人看见我,也不像一般的小贩那样热情,而是缓缓地递过一块玉,慢条斯理地招呼道:
  “姑娘,看看这玉。”
  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玉,发现那玉是一块残片,不知是什么物件摔碎之后的残片。我如同吃了冰激凌,来了精神。没错,这残片让我产生联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中国君子的座右铭之一,我想这块玉曾经的拥有者不是柔情似水的烈女子就是侠骨柔肠的真英雄,也许是位王妃,没准是位侠客——总之我的想象力被激活了,捧着这块玉,爱不释手。
  “姑娘,玉与人是有缘分的,你要是真的喜欢,就送给你了。”老人的语气依然从容舒缓,我回过神儿来,连忙低头掏钱,“别,大爷,我买,多少钱?我给您。”
  就在我从提包里掏钱的时候,一阵风刮了过来掀起一片尘土,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当我睁开眼睛想递给老人钱的时候,发现老人不见了。我四下张望,刚才铺在老人脚下的纸四只角被四块砖头压着,还在;而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却仿佛御风而行的神仙,不知去向。
  我连忙揣好玉回家。刚刚走进楼道,就听见家里的电话在响。我想一定是文捷,我丈夫,我们结婚六年,文捷只爱吃我做的饭,外面的应酬能谢绝就谢绝,基本上每天晚上回家吃饭并为我的厨艺唱赞歌。
  我开了门冲到床头拿起电话:
  “我回来了,饭马上就好,回来吧。”
  “是文太太吧,我是玛丽。”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四声全不在调上,音质却还不错,柔嫩,有水音,颇能让人产生好感。
  “我是文先生的朋友,听说您是电台节目主持人,我可不可以和您聊天,学习普通话?”
  “当然可以。”我的职业习惯让我的回答毫不迟疑。我听见电话那头笑了。
  “您真好。文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不过,快回来了,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到家的。你要找他吗?”
  “哦,不,不,我是想和您说话,练习汉语,我不是中国人。”
  “原来是这样。”
  文捷的朋友多,冒出一两个洋鬼子来也属正常。
  “那——我们今天谈什么话题呢?”
  “说你们的晚餐吧。文捷先生说,您很会做菜。”
  “文捷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呀。”文捷夸我的厨艺是常态,不过对一个洋鬼子夸我想来还是第一次,我心里有几分得意,回答就有些矫情。
  “您能教我做菜吗?”
  “当然可以。不过电话里教怕是学不会。有空欢迎到家里来做客。”
  “啊,太好了!您家住哪里,我能找到吗?”
  “我家住菜户营二十二号楼,你记住这些,就一定能找到。”
  “菜,户,营?”
  “对,蔬菜的菜,户口的户,营是军营的营。”
  “菜,户,营。那好,文太太,今天我就记住菜户营。您要给文先生煮饭了吧?”
  “是。”
  “那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人人都说您贤惠,中国女人的贤惠就是听丈夫的话三从四德吗?”
  “呵呵,当然不是。呃——简单地说就是对丈夫和他的亲朋好友都很好,还会做许多事情。”
  “比方说做菜煮饭?”
  “对对对。”
  “嗯,谢谢您。我明天再和您说话。”
  “好的。拜拜。”
  “拜拜!”
  我放下电话就到厨房做饭,刚刚把饭蒸好,文捷就回来了,他从背后搂住我说:“还要等多久?看见我老婆就如同看见饭菜,饿得不行。”
  “别贫了。刚才接了一个电话耽误了时间,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洋妞朋友?”
  “哦。这两天公司来过外国客人,怎么,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我刚下班回家她就打来电话,说要跟我学汉语。”
  “算了,别做了。我们出去吃吧,我要让我老婆休息一天。”
  “可是我已经蒸饭了。”
  “明天做吧,今天出去吃。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长安商场门前的夜市有好多好吃的,走吧。”
  文捷伸手把火关了,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通常这种时候我是百分之百地服从,我解下围裙,跟着文捷出了家门。
  长安商场门口的夜市刚刚开张不久,各种小吃琳琅满目,香味扑鼻。我们吃了褡裢火烧、爆肚和羊肉串,肚子胀鼓鼓的,我说:“吃得太饱了,我们散步走回去吧。”可文捷不同意,说:“太远了吧。还是陪你逛会商场消消食再坐车回家。”
  “真的吗?”我受宠若惊。要知道每年文捷只在我的生日那天陪我逛商场,那还经常是他在出口处等我,我自己进商场逛。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还有假?傻妞!”文捷用手胡撸胡撸我的头,这是他向我示好的方式,尽管有点装老大,可我还是很开心。
  我们在长安商场穷逛,一九九三年以前我逛商场多半都是穷逛,我和文捷每月收入只有四百元左右,除了吃饭,买一个坤包的钱都不够,我的衣服通常是看好后就等着商场减价打折,我的提包一直是印着字的开会发的纪念品。穷逛两圈后,时候就不早了,于是往商场外走,走到门口,鲜花柜台的售货员忽然叫住我们:“大哥、大姐,看看这花儿吧,真正荷兰产的郁金香,天黑了,便宜卖了。”我停下脚就再也迈不出去了,两枝如红色绸缎般华丽的郁金香摆在那里,气质非凡。
  我看看那花又回头望着文捷笑,准确地说是媚笑,文捷不假装的时候从不迟钝,他迅速走向柜台,一边掏钱一边说:“想好了,媳妇,这十块钱够我们买几斤排骨回家炖汤的,你到底是要吃排骨还是要这两朵明天就凋谢的郁金香?”我笑,非常配合地说:“那我就一咬牙一跺脚,要花!”文捷哈哈大笑:“买花买花,谁叫我媳妇喜欢呢。” 文捷不会说儿化音,又喜欢学北京人把老婆称作媳妇儿,可经他一说,就是媳妇,那儿化了的“媳妇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文捷说完,卖花的小伙子忍不住直乐,他一边包花一边夸文捷道:“大哥您是南方人吧,南方人是真的会疼媳妇儿,看来我们都得跟您学着点。”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满脸的幸福马上就要溢出来了,捧着那两枝郁金香只会傻乎乎地笑,直到有人问:“这是萝卜花吗?”我这才回过神来,非常严肃地回答:“不,是郁金香!”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那块残玉,我拿给文捷看并讲述了得到这块玉的经过,末了,我有些得意地问文捷:“我今天是不是真的遇见仙人了,先得玉,后得花的。”文捷听了脸上马上露出不屑,说:“什么仙人,就是一摆地摊的老头,城管来了,跑得贼快可不就像一阵风一样无影无踪了吗?也就是你这样的傻妞会以为遇见了仙人。”
  文捷的话让我顿觉无趣,于是收起残玉,各自看书、睡觉。
  这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菜户营二十二号是我们唯一的住所,它是一栋坐西朝东的筒子楼,外表已经破烂不堪了,我们住在东南角,房间只有九平方米,厕所和厨房都是公共的。那时文捷刚刚研究生毕业在国家机关做了一名小公务员,每月薪水不足二百元。文捷感到压抑,没过多久就向单位请了病假,准备到一家外企公司就职。也许是觉得新鲜,在外企公司的试用期,文捷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干得非常投入。
  
  那天闹钟响的时候,我刚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穿着一件黄色连衣裙却看见对面有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我,两个我与文捷一起去吃冷饮,文捷要了一杯橙汁给黄裙子的我,一杯菠萝汁给红裙子的我,那菠萝汁里漂浮着袖珍菠萝造型的颗粒,黄裙子的我说,我要菠萝汁!可文捷说,你还是喝橙汁吧,菠萝汁给她喝。就在文捷把菠萝汁递给红裙子的我的时候,我被闹钟吵醒。
  来不及想这个奇怪的梦,我开始忙碌。先是到厨房烧了一大壶水,然后把文捷当天要穿的真丝衬衣和长裤熨好,再把文捷每天用的塑料大澡盆拿进屋里,倒进热水,兑好凉水,文捷于半梦半醒中等待我把一切准备好,这才起床坐到澡盆里,抹上香皂,任由我用水壶中的热水为他冲洗。我们开始老一套的对话。
  “舒服吧?”
  “嗯。”
  “幸福吧?”
  “嗯。”
  “要知道这种沐浴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享用的,你不觉得你每天都像个奥斯曼帝国的国王吗?身边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胖宫女伺候着。”
  “嗯。不过,没听说奥斯曼帝国的皇宫只有九平方米,也没听说风情万种的宫女连乳沟都没有,再没听说的就是奥斯曼帝国的国王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宫女兼老婆呢?”
  “啪!”我笑着给了文捷一巴掌,文捷也收起一脸的坏笑,从澡盆里站了起来,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我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出门上班。
  
  二
  
  我在电台工作,是儿童节目主持人。每天朝九晚五的,却从不觉得单调。我喜欢与儿童交谈,那些谈话总能让我找到兴奋点。文捷在上研究生的时候非常喜欢我做这份工作,认为这个工作安全,每天接触小孩子,不会遇见“大灰狼”,将来还可以为他教育下一代,可自从他从学校毕业就不再喜欢我做的工作了,尤其是我每周二值班接热线电话,晚上九点之后才能回家,这让他颇有微词。好在他不久就到资本主义的公司上班,经常十点过了还回不了家。
  我按部就班地上班,我的听众很多很可爱,每天我除了主持节目,大量的时间是在小玻璃房子里接小朋友的电话或者读小朋友的来信并给他们写回信。偶尔也参加新闻发布会。
  那天上午,我去长城饭店参加童影厂新片《别哭,妈妈》的新闻发布会。记得那天我穿着黑色真丝短袖加黑色卡其裙裤,很适合那天现场的气氛。先是观看影片,然后是导演主演和观众见面,影片说的是一个小男孩照顾因离婚而精神错乱的母亲的故事。我特别没出息,影片放映的整个过程我从头哭到尾,我的眼睛一定红肿得厉害。影片结束,我连忙从提包里拿出太阳镜带上。
  观众见面会开始,我正聚精会神地录音,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说:“你今天好盛装啊,像是好莱坞明星。”是文捷。
  “黑色很适合你。”文捷眼皮朝下,像是对我说话又似乎不是。我一眼就看见他的上衣掉了一颗纽扣。
  “你怎么来了?”
  “剧组里有个朋友邀请我了,不过我马上有事。完事你回家吧?”
  “嗯。”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怎么回事?”
  “没事。我走了。”
  文捷说完就起身走了。
  观众见面会结束,剧组招待记者吃工作餐。几个跑儿童教育口的记者见面了总是很热闹,晚报新来的小伙子外号半仙儿的,喜欢给人看手相,有一次记者会他非要给我看手相,还预言说此生我有两次婚姻,我当即批他胡说八道,哈哈一笑没当回事。这次他又凑到我跟前,说:“姐姐,手相是可以改变的,怎么样,今天再让我看看?”
  “既然如此,看看就看看呗。” 我爽快地伸出了右手。
  “我说姐姐,你手上这颗痣是新长出来的吧?上次还没有的。”
  “是吗?”我缩回手仔细看了看,果真,我右手掌心添了一颗棕色的痣,痣很小,只有针眼那么大。
  “有什么说头吗?”我问半仙儿。
  “唔——您生活中可能会有一件大事发生。您家要来一位不速之客——”半仙儿煞有介事地说。
  “半仙儿,别胡说八道吓唬江月好不好?”大家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我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哎哎哎,你们搞清楚好不好,大事不一定就是坏事吧。”半仙儿的“业务”被打断,有些扫兴,“月姐,你别听他们起哄,回头我们再聊。”
  吃完饭,大家要散了,半仙儿又凑到我跟前,有些诡秘地说:“月姐,其实我见过姐夫。有事就招呼弟啊!”
  
  与大家分别后,我回到办公室,隔壁青年节目的主持人大为忽然来找我,说是听了我的节目,里面有个小朋友因父母离异吵得不可开交,希望我劝解父母和好,而他刚刚从一场集体婚礼上回来,希望我能把那个小朋友的录音借给他用用,告诫今天结婚的青年人走进婚姻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我刚刚想提醒他别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触霉头,他却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江月,正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成长,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将来都是不可预测的。在他们大喜的日子里先给他们提个醒,至少他们在考虑生儿育女的时候能慎重点。”我笑了笑,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江月,你的电话。”
  主任老李叫我,“不是热线。”
  “哎,来了。”我把录音交给大为,去接电话。
  电话是文捷打来的。
  “我刚刚从你们大楼门前的街上路过,看见那个卖鱼的摊子,餐馆做鱼片把鱼肉买走了,剩下不少鱼皮,你是不是去把那鱼皮买了,回家做红烧鱼皮吃,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否则,蛋白质不够,你老公该ED了。”
  “什么ED?”
  “别大声嚷嚷,傻妞!一听就知道英文没学好。先去买鱼皮,回家做好饭等我,我今天可以早一点回来。”
  “好吧。”
  “哎,告诉那卖鱼的,你是买给家里的猫吃。”
  “你是猫?”
  “这样说价钱会很便宜,听我的,没有错。”
  “好吧,再见,猫!”
  放下文捷的电话,我忽然觉得文捷的长相还真的与猫有几分相似,回想文捷的话,不禁觉得好笑。
  “笑什么?两个小孩过家家还真像那么回事。”
  一抬头,主任老李正冲着我笑。
  老李笑的时候特别像我在神州爱犬乐园里见过的一只沙皮。我曾经把那张沙皮的照片恭恭敬敬地送给老李留作纪念。在我看来,像某种动物是一种荣幸,是你与童话世界最后的一种关联。文捷曾经嘲笑我的“异端邪说”,可他今天不是也承认了这种关联吗?不过,文捷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因为他从不像猫那样眯眯笑,他更像一只目光阴鸷的老虎。
  我按照文捷交代的到西门的鱼摊上买了鱼皮,匆匆赶回家中。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仿佛闹钟一样,电话铃声又在我跨进家门的那一刻响起。
  “喂,下班了吧,文太太。”四声都不在调上的汉语,是玛丽。
  “哦,你好,玛丽。”
  “我昨天与您通话后告诉我的老师说您住菜户营二十二号。”
  “哦。”
  “我的老师说,历史上,菜户营是假夫妻住的地方。”
  “是吗? 呵呵,我和文捷可是真的,我们结婚都六年了。”
  “啊。老师说的事是清朝时候的,不是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吗?”
  “当然可以。我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是这样。文先生是不是不爱笑?”
  “没有啊。他不爱微笑,喜欢大笑。他经常嘲笑我是傻妞,要我听他的话没错。”
  “我可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傻妞,文太太,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他的确比我聪明。”
  “文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吗?”
  “不,最近一个月到公司上班后才回家晚了。他忙。”
  “他真的很忙吗? 他会不会是爱上了别人?”
  
  “不会。我们是患难夫妻。”
  “文太太好自信啊!”
  “你爱吃什么样的中国菜?”
  “我爱吃饺子。”
  “啊,那是我最不拿手的。”
  “没有关系的。听文先生说您会做很多菜,随便哪一样都好吃,我好想尝一尝。”
  “随时欢迎你来做客。我可以先钻研一下包饺子,再恭候你的光临。”
  “太好了。您是不是该给文先生做饭了?”
  “是。”
  “那我们说再见吧。拜拜!”
  “拜拜!”
  我放下电话,进厨房做饭,因为有前一天的米饭,很快我就把菜炒好了。我刚把菜端上桌子,文捷就回来了,他从背后搂住我说:“傻妞,搞清楚什么是ED了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搞不明白也罢。”
  “这话不傻。好香啊,等我将来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套高级厨具,真正让做饭成为你的乐趣。”
  “好啊好啊,我等着呢。吃饭吧。”
  文捷是真的饿了,三下五去二地把那一盘红烧鱼皮吃得干干净净,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还真的有些心疼。这“一地鸡毛”的日子,我们吃肉都很少,收入太低,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文捷要下海,我决定不再阻拦。
  我告诉文捷说,玛丽又来电话了,文捷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又说什么了?”
  “她说她的老师告诉她,清朝的时候,菜户营是假夫妻住的地方。”
  文捷大笑,一口饭差点没喷了出来:“看来今天我真的要ED了。”
  “什么意思?”
  “清朝太监有钱了,就求老佛爷赏赐个宫女做老婆,住到菜户营来。”
  “这洋妞也知道这个?是你乱扯骗小姑娘玩吧。”
  “别诬陷好人了。既然她是来中国学历史的,这些历史知识自然就是历史系那些大灰狼教授告诉她的了。”
  看着文捷乐不可支的样子,我却没有笑,心里忽然怪怪的,觉得堵得慌。
  吃过晚饭,我要求出去散步,文捷却赖在床上不动,他说今天很累,不陪我了,我今后应该习惯一个人散步。我懒得听他唠叨,于是自己出门溜达。
  记忆中一九九二年的夏天北京并不怎么燥热,距离二十二号楼不远处有一片玉米地,一段铁路从玉米地穿过,刚搬到菜户营二十二号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文捷散步至此,碰巧有列车经过,我听见汽笛声,就下意识地跟着火车跑了起来,文捷很诧异,他说:“傻妞,你这是干什么?”我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还以为是去探亲,我以为要误车了呢。文捷看着我,笑出了眼泪。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京,而文捷却到外地去上研究生,为了每年能有探亲假,我们早早地结了婚,记不得我们在铁路上跑了多少回了。工作几年,我为了能争取到文捷所在的城市出差,几乎放弃了到全国任何一座城市出差的机会。后来文捷毕业了回到北京,我们才结束两地相思的日子。
  我无所事事地闲逛,看见孩子们在路灯下花坛旁嬉戏,遛狗的人们带着各自的小狗也来到花坛旁边,让小狗们交际玩耍。晚风徐徐,花坛里的玫瑰开得荼蘼,都市里的恬静生活有时也会让人陶醉。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景致和人物就像是默片一样在我眼前上演,我看得如醉如痴。
  “散步啊。”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的脸长得像一只山羊。
  “啊,是。您刚下班啊。”
  “可不是嘛,您散着,我回家了。”
  “好。”
  是我的邻居在跟我打招呼,二十二号楼里的邻居常常是见面了也不打招呼的,只有这个小个子男人例外,他与所有人都打招呼。有一天他隔壁的两个女人与他大吵起来,女人们说他偷看她们洗澡,男人说女人们诬陷他,楼下的老太太却说那两个女人是同性恋。
  那天文捷把我叫回家,极不耐烦地告诫我:你是知识分子,不要搭理他们。我分辩说,没想到这栋楼里完全没有隐私。
  我看时候不早了就慢慢往回走,快要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一个女人与我擦肩而过,她穿着一身红裙子。
  “红裙子!”我差点没叫出声来。
  我连忙转过身看那女人,可她没有回头,匆匆向前,我目送她走出院子大门,飘过墙角,不见了踪影。
  我回过神儿来,快步进了二十二号楼,三步并两步地飞奔上楼,咚咚咚地敲响了自己家的门。
  “来了。”文捷开了门,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我——我,没事。”我看见文捷如平常一样穿着睡衣睡裤懒洋洋的样子,这才长吐了一口气,“我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从楼里走出去了,我昨天梦见了的。”
  “你又神经质了,真可怕。”
  “没有,我昨天真的梦见了的。”
  “行了,睡吧。你们单位的李主任来电话说让你明天去呼市出差,儿童电影研讨会,三天。明天吃饭我又该打游击了。”
  “我不想去。”
  “别任性。看看草原就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你的行李我给你准备好了,明天我不能送你,公司走不开。”
  “好吧。知道了。”
  莫名的惆怅袭来,我反应迟钝,比较顺从。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梦见我匆匆忙忙去赶火车,刚进站台,就听见汽笛响,火车轰隆隆地从我眼前开走。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等等我,等等我呀!”
  “醒醒,宝贝,醒醒——”
  我醒来的时候,文捷紧紧地抱着我。
  “又梦见什么了?”
  “梦见去探亲,火车开了,我误了车。”
  “刚才是有火车从玉米地经过,我也听见汽笛声了。唉——”
  文捷长叹了一口气。
  
  三
  
  从呼市出差回来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天。我进家门的时候文捷刚好要出门,文捷说,有人请他去崇文门金朗大酒店吃饭。我说,我也没吃。文捷说,那就一起去吧,穿你那身黑衣服。
  我们在金朗大酒店吃了晚饭,文捷的朋友说,唱唱歌吧,卡拉OK。我有些窘,这是我第一次唱卡拉OK。文捷却非常老到的样子,他点了歌还陪着我唱了一曲。也许是因为人太少,唱了一会儿,气氛热不起来,而我看时候不早了,想要告辞回家。可文捷的朋友递给文捷一串钥匙说:“不用回家了。夫妻在酒店约个会也是很浪漫的。”我有些尴尬,文捷却一把接过钥匙道了谢。
  不得不承认,文捷朋友的话的确打动了我,夫妻在酒店约个会也是很浪漫的。我不再固执,跟着文捷上了楼。
  开门的时候文捷絮絮叨叨地说:“一般没有人带媳妇来这里的,因为你是我媳妇,大家就觉得不自在,所以歌也唱不起来了。”
  “那你的意思应该带谁来这里呢,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就带穿红裙子的来了?”话一说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有完没完,又来了!”文捷有些恼怒。但当文捷打开房门看见房间里那张又宽又大的床时,他又笑了,说:“今天是小别胜新婚吧。”
  金朗大酒店是四星级新酒店,室内的陈设让我有些眩晕,幽暗的灯光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暧昧煽情,要知道我和文捷度蜜月都没有住过这样豪华的房间。可是夜里,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终于明白了ED是怎么回事。文捷说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深层次的问题没有解决,心理有障碍导致的。我手足无措。结婚六年,在性方面,我一直是疲于应付,文捷多次嘲讽我是性冷淡,想不明白结婚多年还有什么可害羞的。我想男人大概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性冷淡吧,这样他们出去寻花问柳比较有理由。
  文捷总结他ED的原因时表情凝重,我看了有些害怕,好在他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又精神抖擞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还记得我的同学彭敏吗?你出差的时候,他和他老婆来了,住在家里来着,我回机关办公室凑合了三天。”
  文捷走后我回家收拾屋子,发现文捷盖的毛巾被上有一大块血迹,我连忙拿到水房清洗。心想:彭敏的老婆也真是,弄脏了毛巾被也不处理一下。每次有同学来京,文捷和我都是让出我们的九平方米给同学住,自己去办公室凑合着睡行军床或者打地铺,同学走后我再大清洗。好在天气尚好,我可以把洗好的衣物全部拿到院子里晾晒。
  
  就在我晾好衣物回到房间的时候,小妹打来了电话,小妹问:“姐你出差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前天我给你打电话,是个女人接的。没事吧?”
  “没事。是你姐夫的同学两口子来了,住在这里。”
  “哦,没事就好。”
  放下电话,我有些疲倦。
  我经常做彩色的梦,文捷说我神经质,有病。可书上说想象力丰富的人也会做彩色梦的。文捷高兴的时候会与我讨论我的梦,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耐烦地说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这经常让我感到恍惚,甚至怀疑有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
  傍晚的时候,玛丽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她告诉我说,她爱上了一位中国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欺骗了她,男人有妻子。她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我感到突然,玛丽如此快地向我敞开了心扉,可我只有告诉她:你要搞清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爱你。玛丽哭得很伤心,我也陪着掉了许多眼泪。晚上文捷回来的时候,我告知玛丽的电话,文捷却不耐烦地说:“先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再关心别人好不好。”我无话可说。
  第二天清晨,我们被电话叫醒,是玛丽,玛丽说她要走了,去巴塞罗那看奥运会,今天向我道别,她还想亲口向文捷道别。听电话里的声音,玛丽依然很忧郁。我连忙把电话递给文捷,便到厨房为文捷烧洗澡水。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文捷已经把电话挂了,表情却格外凝重。我小心地问:“玛丽跟你说什么了?”
  文捷勃然大怒:“她问我爱你吗,你跟她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呀,你凭什么冲我发火?”我也大叫起来。我大叫的时候声音高频多,听起来就是歇斯底里。
  文捷怒气冲冲地走了,一天都没有电话,晚上也没有回家。
  第二天我没精打采地上班,又在办公室磨蹭到很晚才往家走。走到二十二号楼下的时候,我看见了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心中的委屈顿时全都化作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在楼下让自己哭够了,这才擦干眼泪慢慢上楼。我听见了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歌声,我们曾经因为迷恋这位情歌王子到图书馆翻阅资料找到他的经典歌曲《鸽子》的翻译。
  四季的风不断吹拂/每次我都想停住脚步/四季的风变换不停/它们又催促我踏上行程——
  这些歌词,我们烂熟于心。只是后来想起来,如同殲语。
  所有我曾爱过的姑娘/她们飘然而至又轻轻离去/很高兴她们垂青于我/我谱写这首歌/献给所有我曾爱过的姑娘——
  文捷在家,拿着一本书靠在床上看,我走进屋子,他眼皮朝下始终回避我的目光。从那天起,文捷的视线就再也没有与我交汇过。他不敢正视我。多年之后,他解释说,他今生都无法面对我。
  凌晨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惊醒后的我一伸手,发现文捷不在身边,我害怕,连忙坐起来拉开灯,家中的音响却忽然“咕咚”一声唱了起来
  四季的风不断吹拂——
  胡里奥这一句还没有唱完,房间的门开了,文捷走了进来。他神情漠然地关了音响,回到床上背朝我躺下继续呼呼大睡。
  我们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冷战,一个星期后,玛丽的电话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玛丽说,她又回北京了,马上就要结婚,未婚夫是台北人。她热情地邀约我们过几天到燕京饭店吃饭。我表示祝贺。文捷开口与我讲话,他说:“我想一个人生活。”
  “为什么?”
  “我们性格不合,这还用问吗?”
  “好,让我想一想再回答你。”
  “我们可以先分居。”
  “好,我搬出去住。”
  “这是你的房子,还是我搬出去。”
  “可是你马上要辞职了,还是我搬吧。”
  第二天,我搬到办公室住行军床,文捷每天电话问候我,语气虽然冷淡,却有几分相敬如宾的感觉。
  几天后我趁文捷上班的时候回家拿衣服,刚走到楼门口,就遇见了山羊面孔的小个子男人:“出差回来了?”
  “啊,是啊。”
  “前两天我差点把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当成了您。要不是您爱人叫她玛丽,我还真的以为是您呢。”
  “啊?哦,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我慌忙跑到楼上,打开家门,冲了进去。家中一切如故,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铃响了,我颤抖的手抓起了电话。
  “你回家了?”是文捷。
  “是。”
  “你怎么了?”
  “玛丽来过家里?”
  “谁是玛丽?你又做梦了吧。”
  “玛丽穿红裙子。”
  “又来了。好,是。玛丽金发碧眼。还有什么?自从我们搬到这里你就神经兮兮的,你说有个叫玛丽的洋妞每天下班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可我从来也没有接到过。你说你是不是臆想?”
  “你撒谎!你还和我讨论过,分居前几天的一个早晨你还接过她的电话!”
  “是我同事孟丽的电话好不好?她现在还在公司,你可以打电话问她。”
  “我——”
  “你回家住吧。这样你能休息好一点,休息好了就不会臆想了。我不回来了。”
  文捷挂了电话。我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得温度有些高。我问自己,玛丽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既然她知道我在电台工作,找到我也不难,对了,她不是要请我和文捷到燕京饭店吃饭的吗?怎么就没消息了呢?文捷说他有个同事叫孟丽,对了,我怎么从没想过要到他的公司去看看呢?他们公司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找到电话簿,翻到文捷公司的电话,拨了过去。
  “喂,您好!风车文化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一位?”
  “您好,我找文捷先生。”
  “对不起,文捷先生刚刚和赵总出去了,请问您是哪一位?等他回来我转告他,请他跟您回电话。”
  “喔,不用了。我是他太太,等他回家再说吧。请问您贵姓?”
  “呵呵,我是秘书孟丽。我们通过话的。”
  “是这样啊,谢谢。”
  “那——文太太,您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挂了,我这会儿有点忙。”
  “没事了,谢谢。”
  “再见。”
  我回到家里住,文捷当真不再回来了。每次他来电话都很匆忙,我问他住在哪里,他总说是朋友家,他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想知道他住在哪里的,可是追问他住在哪里让我觉得很没尊严。
  如文捷所说,我再也没有接到玛丽的电话,玛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只听见过她的声音,可声音消失了就找不到一点痕迹。玉——我的玉,对了,我的玉!第一次接到玛丽电话的那天,我得了一块残玉。晚上下班回到家,我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与玛丽相关的蛛丝马迹。
  可是我又一次失望了,没有找到那块玉。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说这玉与我有缘,可现在玉却不见了,难道缘分就这样尽了?就算老人真的是文捷所说的摆地摊的,我也应该还能遇见他啊。自从我得到这块玉,奇怪的事情就不断发生,莫不是这玉真的有灵性了?
  我找到了文捷的一个笔记本,是他到公司后才开始用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写着一连串的数字:五八七五一,还有一段文字,文捷写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为我哭泣的人将会很多,但真正爱我的,不会流下一滴眼泪。”
  什么意思?我反复地读上面的话,还是不能明白文捷为什么要这样写。我给文捷打电话,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我的玉放在哪里了,可是文捷下班了,我找不到他。
  那一连串数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是文太太吗?”
  “是。你是玛丽?”
  “谁?您先冷静一下,我们公司正在和航空公司联络,飞机失事的情况还不清楚,搜救工作正在进行,我们一起祈祷吧,祈祷文先生能够生还。”
  
  “什么?你说什么?”
  “您不知道吗?昨天晚上文先生乘坐的班机与机场失去联系,可能失事了,航空公司刚刚通知我们。”
  “天啊!不,我不相信!”我失声痛哭。
  “文太太您别着急,等我的电话,估计天亮的时候会有消息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的,恐惧和悲伤几乎让我失去理智。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家人或者文捷的家人,可是天没有亮会吓着大家的,再说,不是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吗?文捷命大,兴许他能生还。我希望文捷没事,等他回来了,我就和他离婚,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那个夜晚,我和文捷的生活如电影回放,上帝啊,千万别带走文捷!我一直认为他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一直都是善良的,乖乖的啊——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以跪在上帝的面前,为文捷祈祷。
  我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盼望着天快点亮起来。
  丁零零——早上六点的时候,电话铃终于响了。
  “喂,你在家?”是文捷,对,是文捷!
  “你回来了?你没死,太好了!”我号啕大哭!
  “你有完没完?你是不是盼我死?”
  “不是,不是。凌晨的时候孟丽打电话来说你乘坐的飞机失事了,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你又做梦了吧,我什么时候坐飞机了?孟丽到现在还没来上班呢,谁会在凌晨给你打电话?也不长脑子想想!”
  “什么,你说什么?你没有出差?”
  “算了,越说越糊涂了。改天再说吧。”文捷极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
  我头重脚轻的,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我病了一个星期,文捷只回来看过我一次,文捷说他知道我对他好,可他是知识分子,他要的更多,我再也帮不上他了,希望我们能够分开过。文捷说这些的时候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我几乎答应他了,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不看着我,于是,心软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从那以后,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心颤。每天晚上我都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在凌晨的噩梦中惊醒,我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那天凌晨的电话是否真的发生过,玛丽是否真的存在,我都感到疑惑。
  
  休息了一个星期去上班,发现我的小听众给我寄了不少小卡片,主任老李说,是新来的实习生把我生病的消息泄露给小听众的。孩子们的问候好可爱,我把它们挂了起来,我的办公室就像是过新年一样,花花绿绿的,好不热闹!连隔壁办公室青年节目的编辑和记者也跑来读问候词。主持人大为风风火火从外面走了进来:“江月,你上班了,怎么回事?谁那么缺德,打那样的电话!”
  “怎么回事?”大家都围了过来。我冲大为使了个眼色,大为赶快把话打住。
  “没事,没事。大为,那个小孩子的录音用完了没有?”
  “用了,我还想告诉你呢。孩子的母亲听了节目特别感动,非要你的电话不可,她还说要当面谢谢你。孩子的父亲好像有所悔意。”
  “ 哦,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大家看完孩子们的卡片,嘻嘻哈哈议论一番便散了。我连忙问大为:“你怎么知道我生病是因为电话?”
  “你爱人给老李打电话了,他先是问我们单位有没有人恶作剧半夜给你打电话,然后又说你最近睡眠不好,可能有幻听。我看你不像,江月,还是有人恶作剧。我们做主持人的越来越没隐私了,小实习生总是不注意,听众说几句好听的就把我们的私人电话给听众了。别多想,好好休息。你的听众可爱,不像我的听众,问题太多。”大为永远都是很有正义感很有责任心,他很适合做青年节目的主持人。可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无话可说,好像他总是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我对大为报以微笑,说:“谢谢!”
  “江月,大门口有人找你。”老李从收发室拿报纸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
  “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中年妇女,说是你的朋友。正和警卫矫情说要找你,我去收发室恰好遇见。”
  “哦,我去看看。”
  我下楼来到大门口,一个身穿紫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在警卫旁边朝我这边张望。
  “是您找我吗?”
  “您是江月!见到您太高兴了。我儿子给您打过电话,孩子他爸把电子琴还给我们了。”女人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的,表情过于丰富。
  “对不起,我是江月。”
  “哦,对对对,江月。”
  她的热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她接着用耳语般的声音凑到我跟前说:
  “听我小姑子说,他还有和我复婚的意思,真的谢谢您。”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说:“这没什么,能帮上忙就好。”
  女人再一次冲我挤挤眼,很神秘的样子,软软地说:“您家里出那样的事实在是太不幸了!我真的很难过,心说,要掉下来就掉我那挨千刀的啊,他那天也坐飞机出差来着。”
  “你?”我浑身鸡皮疙瘩乱掉,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那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人已经走了,我的脚边放着一袋东北山蘑菇,我隐隐约约记得那女人让我回家做小鸡炖蘑菇给自己补补身子。”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有一种粘粘糊糊的尘土味,长安街两边高高的梧桐树上,栖息了许多乌鸦,黑色的鸟儿立在枝头,像是些奇异的花蕾。
  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长久地注视着马路对面的北京饭店,此时的文捷他在想什么呢,他在做什么?他一定不会想到我在这样一个地方,头顶着那些黑色的花蕾观望他的出现——文捷的公司就在北京饭店办公。
  我鼓足勇气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文捷打电话,电话是孟丽接的,孟丽说文先生正和总裁谈话,问我是谁要不要让文先生一会儿给我回电,我说不用了,我是他妻子。我的话音未落,就听见电话里有人“扑哧”一声笑了,我连忙挂了电话。后面有人捏着一个吱吱叫的BP机正心急火燎地候着,见我挂了电话就立刻抄起电话机拨起号来。我忽然想,文捷笔记本上的数字会不会是呼机号呢?想到这,我连忙骑上自行车回家。
  回到二十二号楼,我忽然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我到院子里的小卖部给文捷打电话,他们公司已经下班了,没人接电话。我记得文捷笔记本上的数字,就试着拨了126和127呼台呼了五八七五一,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
  “请问哪位呼我?”是文捷。
  “是我。我的钥匙忘带了,你能不能回家给我开一下门?”
  “我现在正忙,你得等一会。”
  “你什么时候配的呼机?”
  “你生病的时候配的,告诉你了的。”
  “我不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有呼机了。还有,你看见我的玉了吗?”
  “我从未见你有什么玉。”
  “我给你看过的。”
  “随便你怎么说。”
  “我的玉丢了,手心长了一颗痣,今天又忘了钥匙。有人说我的生活中可能会有大事发生,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很害怕,你能不能回来?”我第一次放下自尊请求文捷。
  “看看你,每天丢三落四的,还尽拿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来烦我,叫我说你什么好。”
  “天气预报说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我没有时间和你谈天气,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离婚手续办了,我可能要调到上海分公司去工作。”
  “可以,但你要告诉我第三者是谁,谁是玛丽?”我颤抖的声音也是歇斯底里的感觉。
  “你简直是个魔鬼,总拿一些臆想来纠缠我。只有你自己认识玛丽,每天说得像真的一样。和你一起生活真是见鬼了!”文捷气急败坏地挂掉了电话。
  天开始打雷了,我精神恍惚,冲出了院子,我想去找文捷,跑到花坛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在喊:“玛丽,别跑,玛丽!”
  
  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我也停了下来,我的心紧揪着,慢慢地转过身,一只京叭狗正朝我奔来,我觉得身体飘了起来,脑子“嗡”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医院,文捷坐在我的床前,脸色冰冷。
  “醒了?回家吧。”
  一阵寒冷沁透了我的骨髓。
  
  四
  
  我与文捷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那天,我特别穿着一双旧皮鞋到长安商场,现买了一双新皮鞋换上,并把那双旧皮鞋永远地扔掉了。办完离婚手续,文捷与我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吃不上你做的饭菜了,我没有这个福分啊。”
  从此我与文捷天各一方音讯渺无。不久,我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郑飞,就再也没有回菜户营二十二号楼住。
  十六年的光阴足够让我忘却一些事情一些人的,事实上我忘记文捷已经很久了。那天,文捷的妹妹忽然来看我,和我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我忽然很想求证一下玛丽是否真的存在过,按照文捷的说法,她是我的臆想。事实上离婚后我有很长时间都在怀疑自己,我遇见郑飞的时候也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求证我是否真的认识一个叫玛丽的女人。郑飞像个天使,他成功地让我忘却了许多困扰我的问题,忘记了玛丽。
  我问文捷的妹妹可知道玛丽是谁,我那从前的小姑子忽然变得脸色阴沉,她说:“是那个美国人吧?听说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死了?”
  “姐姐你别激动,听说是先被人强奸后又出车祸死的,死得很惨。当地的报纸都登了。哥哥忌讳提这件事。”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喃喃道:“玛丽是存在的啊!”
  就在我送走文捷妹妹的当天,我接到房管部门的通知,说菜户营二十二号楼马上就要拆迁了,希望我尽快去办理相关手续并且搬家。
  我回到菜户营二十二号楼,屋子里的陈设依旧,虽然几经出租,可房间太小,房客一般都没有改变家具的布局。我不想怀旧,也不打算带走什么。那部蓝色的电话机依旧放在床边,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丁零零——铃声忽然响起,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抓起了电话。
  “喂,文太太吗?我是玛丽。”
  我浑身哆嗦,心跳得快要窒息。我说不出话来。可是分明有个声音在说:
  “是,我是。”
  是我的声音?我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部电话机,好半天才松了一口气。我忘了,这是一部录音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我无意按下了录音键,录下了一九九二年夏天美国人玛丽的声音。
  
  晚上我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天啊,那块残玉在抽屉的一个角落静静地待着,她没有丢!一张稿纸遮住了她!我抚摸着我的玉,往事又从我的指尖透过我的肌肤涌上心头。我想玛丽是存在过的,不是我的臆想。
  电话铃又响了,一定是丈夫担心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拿起电话。
  “喂,是文太太吗?”
  “不是,早就不是了!”我很愤怒。
  “请原谅,我是玛丽的朋友,玛丽托我向您问好。我回中国来了。”
  “玛丽不是死了吗?”我已经可以平静以对了。
  “谁说的?玛丽没有死!她只是出车祸双目失明了,不过她现在很幸福,嫁了一个爱尔兰男人,生有两个孩子。”
  “哦,幸福就好。玛丽是金发碧眼吧?”
  “不,玛丽是香蕉人。”
  “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玛丽真的存在过。”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又是谁呢?”
  “我是玛丽的朋友,我叫戴安娜。我与这件事无关。”
  “玛丽走后文先生就与我离婚了,不久他与别人结了婚。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
  “那个坏女人是谁?”
  “别这么说,他现在的太太很好。谢谢你打电话来,不过请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再见。”
  我挂了电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想我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几个月后,文捷的太太打电话来找我,希望与我见面,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身边离婚的夫妻不少,可你们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从不联络,形同陌路,你们还是同学呢!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离婚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以他的答案为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