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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尤里·邦达列夫 文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 俄罗斯当代“战壕派”现实主义作家,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五日生于奥尔斯克市,反法西斯卫国战争期间一直在炮兵部队服役,军衔少尉,曾两度负伤。战后进入苏联作家协会高尔基文学院学习,毕业后开始职业作家生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任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书记兼俄罗斯联邦作家协会理事会副主席,曾获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勋章,两获苏联国家奖章。其一九五○年代的作品,着力于战争题材的创作,真实描写战争的血腥残酷,取得巨大成功;一九七○年代后的作品,多侧重对社会生活和人类命运的哲理思考和探索。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农舍的半边被主人占去,另外半间住着四位地质工作者。

这是个朝气蓬勃、刻苦耐劳、邋遢不修边幅的队伍,狭小而杂乱无章的房间让人想起大学宿舍。在这,空酒瓶永远扮演烟缸的角色,每周卫生值日则取决于众人心情。来过冬小屋的头几天里,恭恭敬敬的亚美尼亚人阿巴什克扬在老旧的挂钟下悬起告示:“请别客气,无须清扫。”这明确的请求来自主人,如果打破它,房客们会觉得大不敬。所以,当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波尔塔瓦人①西沃沙卡像往常一样最后一个从原始泰加林丛里出来,搔着后脑勺,沉思似的久久注视着收拾干净的房间,他边坐在床上褪下衣物边缓缓做出推断:“就这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你们这帮懒鬼做的。”他面露尴尬,严肃凝在皱纹刻蚀的额头上。听到他的声音,众人都从自己床上抬起头来,作出一副认真专注的样子,仿佛在说:西沃沙卡,这偶尔也会发生的。他面色转而绯红,一把系紧自己松垮的短裤,跳起身来,叉开多毛的双腿稳稳站住,震耳欲聋地叫骂道:“啊喝,一群肥猪!这是什么意思,啊?”然而仅过了一分钟,他的圆脸上又洇起和睦的温厚——他呼哧着,开始用手在地板上摸索。

“上哪儿去啦?”他盛气凌人地叫道。

一如往常,烟缸摆在老烟枪阿巴什克扬的床下,但哥特人默不作声地把脸转向墙去,轻细地呼吸起来,假装睡着。

西沃沙卡一双赤脚在地上啪嗒作响,走向阿巴什克扬的床位,一边气愤地哼哧着,从床下取出烟缸并埋怨:

“到处乱放,一帮榆木脑壳……也可能是我念头太多,让我想想……“

他若有所思,卷出一支长得骇人的烟卷,拔了一口,再懒懒从鼻孔滤出烟雾,漫不经心地掸落这特大号手卷烟的烟灰,尽量让它掉入细颈瓶中。晚间他通常躺着想心事。忧郁出神的栗色双眼时而变得温暖柔和,仿若乌克兰的夕阳正在落山,时而变得金黄,似有向日葵从瞳中映出来,被彼处的正午酷热烘暖。

“看,西沃沙卡要么是和老婆搂在一起,要么就是在搓面疙瘩汤,”邦尼科夫此时半开玩笑地说,但言语并没有要和谁交谈的意思。

这是个强壮的、有着运动员般健美身材的三十岁汉子,一双浅色微微带笑的双眼,嘴唇薄而坚毅。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三重香的花露水,梳头的小刷子,他随身带来的精致小圆镜则躺在床上反着光。秉持禁欲主义精神的阿巴什克扬每天早上见到刮完脸、抹上花露水清爽整洁的邦尼科夫都会嗤鼻作响,大惊失色。尽管如此,他依旧对邦尼科夫抱以毫不掩饰的尊敬:此人因自身工作经验,在地质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听说他曾经在大学研习但是没有完成学业,几年来一直以普通工人的身份和多支地质队出入在西伯利亚,取得各类勘探成果。

地质队在原始森林里的小村落过冬,当天气恶劣时,这些苦于闲散无聊的精壮小伙子们便整日躺在床上,听窗外暴风雪怒号,大风在护窗板间尖啸;有时,在十二月份的苦闷夜里也慵懒而无味的服用一点酒精。

但在一个酷寒却晴朗的早晨,烟雾缭绕的小木屋中似有四月的穿堂风吹过:快速跑来并站在门槛上的是地质技术员莉达·维诺库洛娃②。她身穿兔皮短袄,领子竖起,衣服上覆着的一层厚霜清冷地闪耀着。她微笑着将衣领从嘴边剥开,用牙齿脱下手套,对着冻僵的手指哈气,一边仔细张望着。大家伙此刻都好奇地抬起头来。谢尔盖·涅乌斯特罗耶夫是工人里最年轻的一个,面色唰得绯红。邦尼科夫甚至打了个呼哨,他系紧自己毡披肩的束带,媚笑着说:

“您有何贵干?嗯?”

“噢亲爱的男孩们!”她惊异的高呼,“你们这真是又脏乱又熏人!都无处下脚!太不像话了!”

满脸胡子茬的“男孩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阿巴什克扬一副受了偌大委屈的样子从床上欠起身来,摸了摸挂钟的摆锤又重新躺下。

“真是机灵,”他说。

“这是干吗?这是什么意思,莉达?”邦尼科夫没好气但语带顽皮,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

她把手插进荷包,耸了耸肩。

“这是畜棚,而不是房子。都堕落了!都是男人!去征服自然去!”她又好气又好笑。

西瓦沙卡面无表情。阿巴什克扬用力搓揉着乌青的脸颊,挖苦又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邦尼科夫厚着脸皮笑着,把烟头塞进长颈瓶里,懒懒问道:

“就是如此!这是爷们儿的地盘不是吗?您大概是想说,让房间空着?“

“正是。”莉达带着嘲弄的灰色眼睛在谢尔盖绯红的脸上短暂停留,低声而清晰地说:“谢廖沙③……至少您也保持整洁!不害臊!……”

谢尔盖腼腆地瞄了她一眼,突然顺从地翻身起床,仿佛被她的话语压迫着,小心翼翼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床边的烟头。

“这就对了!”莉达高兴地说,“下次只有你们打扫干净时我才会来。再见,男孩们。”

她残忍地转身离去,窗下传来毡靴踏雪轻细的吱嘎声。她离开后房间内只剩汹涌的、混杂着寒冷新鲜空气和凝霜兽皮的味道。众人默不做声,只望着门口,寒气于地板上消散开去。

“莫斯科女孩!”邦尼科夫嘉许似的笑着说,而后狐疑地倾向谢尔盖,缓缓补充道:“呃,小伙子,小伙子,干坏事了,兄弟!……要知道她不是来找你的,明白不?”

谢尔盖感受到自己身上审视的目光,六神无主地杵在房间中央,然后抛下扫帚坐回床上,挤出低低的嗓音:

“那又怎样!……”

“真没想到!”阿巴什克扬含糊的感叹。

这时邦尼科夫把双腿架上了床头,伸展着肌肉强健的身体说:

“听着,谢廖沙……她如此这般地支使摆布你。而她自己……恰恰……感觉到了吗?不易上手的女人!”

他以那样的口吻说出“不易上手的女人”,以便清晰暗示出他们之间私下的亲密,谢尔盖一跃而起,挑衅地叫道:

“不……你再敢这样说!听见了吗?否则……”

“否则怎样?”邦尼科夫打着哈欠皱起眉头。“别做蠢事。你的肱二头肌还瘪着呢,谢廖沙!”

“喂,”声音从西沃沙卡的床铺传来,“别招惹那男孩,邦尼科夫!这是他的私事!”

晚秋的某一日,谢尔盖被石头粉末眯了眼睛,无法工作。他坐在陡岸的斜坡上,被痛楚和无力感包围,眼泪不住地从双颊滑下来,而此时邦尼科夫这个经验丰富自信满满的小伙扛着铲子向他走去,同情地给他出主意:

“听着,谢廖沙,你干吗要难过?去找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想把碎屑弄出来除她再无第二人选。女孩纤细的手指……绝对有保证。”

当谢尔盖走进屋时,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正坐在桌前,侧着脸,栗色的头发抚在面颊上,透过放大镜仔细观察一小块岩石。她抬起头微笑着问:

“带新样本来了?”

谢尔盖尴尬地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如此!”她惊讶道,“快坐下,谢廖沙,这事经常发生。没有医生我尽力代劳。”

她洗净双手取来一小片棉球,一只手按住他的头,轻甜地命令道:

“看着我。不对,不是一边。对着我看。盯住我的眼睛。喏!”

他看见面前她微笑的嘴唇,它们贴近他的脸庞,当她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眼皮时,微笑凝在莉达的嘴角颤动着,越显温柔,牙齿在唇间闪耀着白皙的光。凝视她的嘴唇让他觉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偏向一边。

“谢廖沙,看着我的脸。您真是!……”她重复道,又笑了。他睁开眼睛,目光犹豫豫地触向她深邃的瞳孔,刹那间只觉激动得喘不过气,猛咽了一口唾沫。听见喉部如此声响,她高高耸起眉毛问道:

“痛吗?可怜人儿,”并用棉花擦了擦他的额头。

“不……一点也不……”谢尔盖低声说。

“完事了,”她长吁一口气,“刚刚满眼眶都是碎屑。差点没把您的长睫毛都给拔掉了。您的睫毛为什么这么长?男人要它来干吗。”

满身是汗的谢尔盖站起来,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于是便开始搓揉便帽,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对您的感激至死不绝,谢谢……”

“噢,请别!不用谢!”莉达逗乐似的感叹道。“那,也就是说,是邦尼科夫叫您来的?谢廖沙,请常来坐坐。我听说您喜爱读书,而我这里有一座小图书馆。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而他不等回应便走出屋子,自顾自念叨着:“对您的感激至死不绝。”他想起这句话恨不得捶自己几拳,怎么能说这种蠢话!傻瓜,仅此而已!

那天之后,他开始造访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傍晚时分,她整洁小巧、有着洁白窗帘和干净木质地板的房间始终吸引着他。岩心、标本、岩石样本整齐地摆在桌上,不知名的甜丝丝的香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风儿轻轻拂过这安谧、纯净的秘密世界,她居住的世界。莉达身穿无袖运动衫,勾勒出酥胸高耸。她亲切地出来迎他,喜悦地对他微笑,牢牢握住他的手臂,力气大得不像是女孩子:“啊,谢廖沙,进来,快进来。”

但他也会觉得不快和惊讶,只因邦尼科夫有时也会坐在这里,透过烟卷的袅袅轻烟好奇地打量着谢尔盖,仿佛是在观察他的窘迫和拘谨,手指还不停敲击着装烟叶的盒子,始终苍白的脸上只有专注和平静。他说:

“请坐,谢廖沙,我们来聊聊生活。莉达喜欢听两个男人的辩论。我说的对吗,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

“那好吧,我准备好了,”不知为何她皱着眉说道。

但某天谢尔盖从她房间出来时,未及关上门便听见她带着哭腔斥责邦尼科夫:

“您是男人吗?谢尔盖,这才是男人。一个人的双目如此,便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而您呢?您是什么?……年轻的老头儿!”

“可以的话,您先停一停,莉达,”邦尼科夫克制地答道。“本来……评价我,那您又是谁?干吗这么大声说话?”

“不,我不会停!”

“莉达,您想要什么?”

“您什么我都不想要!您走吧!路上可别着凉。祝您晚安,请原谅主人炉子里的火烧得太旺了!建议您去买一床羽绒被……把那些下流话对着被子说吧!”

听到这些,谢尔盖心中萌发出不安的喜悦,这喜悦真真是偷偷摸摸的、暗密的、只能对自己袒露。

在她造访两日后,西沃沙卡出于男性自尊宣布要来一次非常突击,房间里也变得相对整洁了。邦尼科夫据此便泰然地宣称:

“女人——在任何时间地点都会迸发出贵族思想。不,绝对不要结婚,谢廖沙。”并带着夸张的兴奋补充道:“女人是火镰,男人是打火石。火镰碰打火石——火花。然后一切就见了鬼!一辈子!明白吗?”

“干吗要愚弄别人?”阿巴什克扬愤懑道。“他在说谎,彻头彻尾的谎言,明白吗!大家都有脑子。唉,昨天俱乐部放的什么片子,啊?《罗密欧与朱丽叶》。人们就是如此相爱!你看了电影了没看?”

“看了。胡说八道。鼓吹爱情。”邦尼科夫摆摆手。

“什么鼓吹?”西沃沙卡一头雾水,“谁向谁鼓吹?啊?”

此时谢尔盖坐在床上,警惕地盯着挂钟。它挂在阿巴什克扬的床头,是他唯一能引人注目的财产。这副挂钟有着一段众人皆知的历史:阿巴什克扬坚称此钟救过他的性命。一次是在三年前——他独自在冬屋过夜,并照例把这幅向来准时的钟挂在头顶。拂晓时一头熊向冬屋踱来,循着阿巴什克扬的气味开始猛烈地啃咬木门。挂钟的摆锤在灰熊的咆哮中落下,击中了熟睡中的阿巴什克扬的头。他弹起来,立刻明白是“阿米肯老爷爷”来拜访了,他扯开大门用双筒猎枪开火,就这样击毙了这只异常巨大的不冬眠的熊。邦尼科夫听着故事哈哈大笑,而阿巴什克扬则因为被质疑而着急上火深感受辱,时而闹到口角收场。

“它还能走的准吗?”谢尔盖忽然低声问,“指针好像擦到了……”

众人转身,仔细打量着他。

“什么?”阿巴什克扬立刻觉得受了侮辱。“精湛至极的钟,分秒不差。‘走不准!’你这话太不严肃了。”

“有约会?”西沃沙卡试着问清,“来,孩子,梳一梳……”

“不是,”谢尔盖轻声回答。“去斜谷找样本。半小时后……”

“唉,谢廖沙呀谢廖沙,你什么都不明白。”邦尼科夫冷笑着说,即刻起身穿衣,摔门而出。

谢尔盖面色变得通红,双手紧捏膝头久坐着一动不动。然后寂静中传来雪靴的吱吱声,小心翼翼地挪向门口,仿佛能感受到身后西沃沙卡和阿巴什克扬的目光。

时当冰寒刺骨的傍晚。广袤的原始森林一片冰封,火红的落日湮灭在地平线上。烟的微苦味消解在冰冷的空气中:村里在入夜前开始烧炉子。莉达的烟囱中已然冒起烟雾,透明的,好似一小块冰,又似月亮,袅袅将小屋笼罩。

当谢尔盖进门时,主人的那半间屋子飘来火烟的味道,炉中红色火焰在她房间彩色的门跳动。屋里静悄悄。迎面走来身高膀圆的、正用围裙擦汗的女主人,问谢尔盖道:

“你在干吗,年轻人,像来求婚似的站在那?还是说,你觉得山雀儿会等到人拿手去拍?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在,走了。不在……”

“走了?”谢尔盖惊惶地说。“去哪了?”

“起先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来了那个……邦尼科夫。她和他吵得很厉害,然后却像个小铃铛一样咯咯笑了。俩人带滑雪板出去了。喂,小伙子,你这是?……”

谢尔盖片字未吐便转过身,带着某种怯怯迈出了小木屋,缓缓沿着门廊走着。两排新鲜的雪痕自木屋起始并行,一直消失在青蓝的小路尽头。远处,村落边缘几只狗在狂吠。

呼吸着冰凉刺喉的空气,谢尔盖用力搓了搓胸口,漫无目的地沿路而行。“不会等。那她为什么要骗我?”他苦闷又困惑地自问。“怎么会这样?”

村边几座屋子后,陡岸之下,是冬月严寒中被冰雪覆盖的河道,四处都是令人压抑的荒凉,月亮高悬,冷冷地散发着光华,天色渐黑,河面上蓝色的冰窟窿中水汽稠密地蒸腾着。

“去斜谷了!”谢尔盖依旧想不通。“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当他返回时,屋内众人都已睡下。他关上门,坐在自己床上。

“是你吗,谢廖沙?”黑暗中传来西沃沙卡从睡梦中醒来嘶哑的声音。“还早吗?”他声音中充满了关切的温暖。

谢尔盖没有回应,黯然地脱衣躺下。

他仰面朝天久久不能合眼,只盯着窗框外透进来的淡紫色的光。苦涩……他觉如鲠在喉。宁静的小木屋中只有阿巴什克扬的挂钟固执在询问某人:“就这样了?这样?”谢尔盖第一次觉得他理解了阿巴什克扬:在原始森林中,在寒冬的孤独里,当头顶挂钟嘀嗒作响,它就像一个活物,也许,甚至是屋檐下的另一位住客。

他觉得憋闷。他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被压皱的枕头上有突起物扎得生疼。

深夜时他穿戴出门了。他骺着背站了一会儿,待觉得寒气上身时便迈开步子,沿着月色下的小道向前走去,一栋栋木屋在月光下被撕扯成地上长长的黑影。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木屋墙壁上毛茸茸的雾凇在晶莹闪耀。村里的狗也都不再叫唤。

突然,栅栏门处传来一声清晰响亮的嗓音,好似肃寂中的一声枪响,而后便沉寂了。谢尔盖停下脚步,遁入栅栏的阴影中。两个身影从村子最远端向空荡泛青的路上走来,轮廓在月光下荧荧发光,能见到二人呼出的气雾从肩上腾起。

“一切都很美妙,对吗,邦尼科夫?”传来莉达的话语和笑声。“我爱……在晚上滑雪!”

“为什么是晚上?”邦尼科夫问。

他们走近了她的门廊。

谢尔盖看见莉达疲惫地去卸滑雪板,而邦尼科夫立刻俯身代劳。她直起腰来,用水晶般的声音说:“谢谢”,便走上了门廊的台阶。邦尼科夫站在阶下望着她,等着。莉达向他伸出手来说道:“帕维尔……”,他也伸出手去,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您真是!”莉达出乎意料的鄙夷,跑上了门廊。

邦尼科夫耸了耸肩,一边戴手套一边狠狠跺了跺滑雪板,似乎是要测试固定器的强度,便离开木屋大步流星延路滑去。莉达在门廊下稍等了片刻,而后神色绝望地坐在结霜的台阶上,全身蜷缩,好像闷声哭了。谢尔盖觉得呼吸困难。他从栅栏旁走出来。

“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

“什么?是谁?”莉达惊叫一声,从台阶上站起来。

“是我……”

“啊,谢廖沙,”莉达声音中有奇怪的轻松,接着心不在焉地问:“是你……你在干吗?”

他站在木屋的阴影中一动不动,离她四步之遥。

“我出来了,屋里热,你没睡,”谢尔盖窘迫的撒谎。“出来……月亮……”

“啊!是啊,是啊……”

他走上门廊,犹豫豫地沉默了。她面带紧张地靠在门上咬着嘴唇,视线似乎穿透了谢尔盖,视他不见,而他只觉胸中一片滚烫的空洞在颤抖——是心脏在无声地跳动。他怯怯问:

“您累了,是吗?”

“谢廖沙,可怜的孩子……”莉达忧忧地念道,向他走去。“你是可怜的,对吗?我也是可怜的……我们都是可怜的,对不对?”

“您怎么了?在说什么?”谢尔盖低声说,努力让自己站稳。“我没有生您的气。真的。”

“噢,谢廖沙,你真是个孩子啊!”她将双手抚上谢尔盖的胸前,古怪却信赖地说:“谢廖沙,你是这么可爱……”

他仿佛聋了一般,满面通红,心慌意乱地听她说话却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她轻触谢尔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望他的眼神中满是疑问。

“你爱我吗,谢廖沙?”

她问得如此坦白直接,他只觉得她的脸,村子上空的月亮,还有覆雪的云杉都晃动了起来,在他眼前漂浮。他几要窒息,只得半转过脸去喃喃道:

“我不知道……”

“谢廖——沙——”她愧悔地拖长了语音。“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语尖锐地触痛了谢尔盖苦涩却不容置疑的理智。他默不作声。

她苦楚地继续说着:

“不,谢廖沙,你不爱我。你爱的是自己的初恋。我不值得被爱。”

她的目光再次从凝霜的睫毛下射来,像往常那样微微一笑——微笑只挂在唇边。

“吻我……嗯?我允许。”她向他倾身。

他伫立着纹丝不动,只有震惊。

“你不愿意?”她问。“我知道,我是个下贱女人。是吗?”

莉达的头颈微微仰起,眼眉和双唇近在咫尺。谢尔盖声音嘶哑地反驳她道:

“不,您是好女孩,您是好女孩……”

“谢廖沙,”她打断他。“我要去第五矿井了。”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低声说。“那么远?为什么?”

“必须如此,”她点头,轻抚着他的衣袖。“晚安,谢廖沙。”

将雪一直堆上房顶的暴风雪退场了,换以毛茸茸令人目眩的春日暖阳爬上青色的群山,白嘴鸦在潮湿的枝头振聋发聩地啼叫,门廊木檐上的融水滴答作响,原始泰加林中去年的黄叶在风中呢喃。初夏替下春天,暖和的夕阳不情愿地在森林后黯淡下去,将余晖投向河面,金色的反光映上莉达无人居住的窗台。

地质队在山中待了数日,傍晚时分,工作了一整天筋疲力尽的谢尔盖终于得以在草地上一躺不起,看湖中斑驳的深红晚霞,看泛绿的高远夜空中第一洒星星。湖面的薄雾中,凤头麦鸡一边戏水一边尖利地鸣叫,“谁的?谁的?”叫声似在询问。

此刻,谢尔盖想要伸开双臂,将胸膛贴向仍旧温暖的大地,笑着轻轻地说:“自己的,自己的……”他为这夜,这落日,这群凤头麦鸡而尽情喜悦着,细细看着每一株草茎,每一颗石子,在其中寻找着幸福的含义。

他甚至欣慰地感受着劳动后手掌上老茧的灼痛,双肩的酸楚。他眯起眼睛,不知为何想象出莉达倾向前来的样子,她愧疚微笑着说:“吻我。”

在一个炎热的周日正午,谢尔盖躺在帐篷里,无思无虑地笑着,凝望从缝隙刺进来的犹如麦芒的阳光。天气闷热,炙烤的帆布外吹进滚烫的风。

西沃沙卡将邦尼科夫的小镜子拿来固定在自己的木床上,笨拙地照来照去,一边抚摩着平整自己不久前从农庄合作社买来的绿色新马裤,又是嘟哝又发牢骚。

“真见鬼……皱的不像样子……这都是什么料子!连我的也偷工减料!”

阿巴什克扬手拿螺丝刀在仔细研究坏掉的挂钟,袖子被额上的汗湿透了,厉声说:

“摆什么阔气!穿去给谁看?你只能把熊吓跑了!新郎官!”

谢尔盖大笑起来。西沃沙卡手捏下颌并坐下,侧过脸只用一只眼朝镜子里瞧去,不快地叫骂道:

“谁说这样时髦?只有糊弄你拿车轴梳头的人才会说这样时髦!”

“你这样,”邦尼科夫懒洋洋躺在木床上平淡地说,“补补自己的旧裤子,把马裤送给谢廖沙。他才是我们的新郎官……对不,谢廖沙?”

细长的阳光落在邦尼科夫的脸上,他合上的眼缝中透出嘲讽,细薄的嘴唇收紧,谢尔盖觉得邦尼科夫此刻心中正思考着一些别人不懂的事情,而谢尔盖明明白白。

“你就唠叨吧,真是个好丈母娘喔……”西沃沙卡没说完,哼哼吃吃地躺到床上开始狠狠将马裤往下扯。“你晓得,什么是爱?啊?”

“知道,”邦尼科夫答道,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只知道一点:我这个年纪没有爱情。”

“这是啥?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哩!”

“就是如此,”邦尼科夫平静地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选择,非常物质地去选择一个生活伴侣,然后结束。爱情只存在于二十岁之前。那之后……嗯,这么说吧:你要结婚了,碰上了一个脸蛋漂亮身材娇俏的女孩,但却不灵光?否,兄弟。又或者她不漂亮但聪明,非常聪明?否,也不会娶她。还有一种,漂亮,聪慧,但是下贱没有教养……嗯——?”邦尼科夫顿了一下。“由此得出结论:什么爱情,都是见鬼,有的只是赤裸裸的选择!我所理解的爱情是:某种性格上的有机的相似性……诸如此类……喏谢尔盖是不会明白的。”

“见鬼去吧!”西沃沙卡震耳欲聋地斥骂道,他如此使劲把马裤从腿上拽下来,人差点从木床上飞出去。

阿巴什克扬放下螺丝刀,食指比作手枪一样指向邦尼科夫,严肃地问道:

“他还年轻,你不知道?”

谢尔盖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此刻他对邦尼科夫既不愤恨,也不厌恶,只有些许懊丧的刺痛。当炙热的风夹杂着花草被烈日烘烤的滚烫气味扑面袭来时,这点感觉也消逝而去了,正午的湖像镜面一样炫目,岸那边的凤头麦鸡的啼叫也因热浪显得疲弱无力。

“谢廖沙——”他听到拖长而响亮的声音,回头望去,便呆住了。

凉鞋轻快地踏在草地上——地质队停驻的这片山间草场还没来得及踩出小路——莉达朝着帐篷走来。她一身新连衣裙,肩上系着三角头巾,酥胸高耸,身材依旧高挑纤细,却是晒黑了。她贴着湖畔走来,沿路摘下在酷热中晒软的甘菊送到鼻下嗅着,然后喜悦地朝谢尔盖挥手。他呆立原地,不知道双手该往哪搁,心脏在嗓子眼乱撞。

她走近来,面带微笑地打量着他的脸。甘菊温软苦涩的香味扑鼻而来。

“嗯?”她带着莫名喜悦发出疑问,耳环摇晃着,阳光从中闪耀。她开始戴耳环了!为什么?他心忖。

“莉达……”谢尔盖低声说。“您来找我们的?……”

“莉达,莉达,莉达什么?你啊……小伙子!……我回来啦。想你们啦!”她笑了起来,好奇地说:“你叫谢廖沙,想起来了吗?”

“啊,莉达!热烈欢迎!”邦尼科夫半开玩笑的声音传来,他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做作的惊讶。“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光阴似箭啊!噢!在这帐篷里……”

“噢,在这……”莉达讥讽地重复。“您还是那样伶牙俐齿地四处炫耀自己拜伦式的披风?您不厌烦吗?”

“我尽量忍受。”邦尼科夫不慌不忙地坐在仪器箱上,去摸烟卷。“顺带一提,在这群山之中,您的魅力就像伞对于鱼一样不可或缺,请原谅……”

“就这样?!”莉达沉默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她的面庞难看地绷紧了。“也许,这魅力是为您准备的?”终于她开口说道。“如果是这样呢?”

“徒劳。”邦尼科夫吐出一股烟,然后注视着她的耳环。“与我无关。我是年轻的老头儿,莉达。”

莉达将目光转向谢尔盖,他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某种不设防的孩子般的可怜,但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嘴角颤着挤出一个微笑。

“很好……我们走,谢廖沙,”她已然自在地摇晃着脑袋。“您进山吗?今天是休息日……”说完亲热地牵起他的手。

“看看,”邦尼科夫淡淡地说。“他会随您去天涯海角。轻信的孩子……”

谢尔盖早已准备好为她挺身而出,想要说些狠话还以颜色,但就在那时莉达松开了他的手肘,挑战地面对邦尼科夫,语速极快:

“知道吗!我可以一同邀请您来。要去吗?您!男人!……拜伦!我邀请您!”

“那好吧,走吧,”邦尼科夫的果敢似有萎靡,但仍旧同意了,他从箱子上起身向谢尔盖示以眼色道:“我们一起去摘花。”

当他们穿过营地爬上山坡时,晌午的暑气开始烘灼万物:无论是石头,草地,还是黄色的松树干。四周炎热却宁静,只听得鸫鸟在急促的鸣叫。

他们沿小径攀爬,莉达不时刻意大声要求谢尔盖搭把手,而他则站稳双脚,犹豫地用自己粗糙的大手轻握住她的手掌,一边帮她,一边感受着手中的老茧碰触她纤细的五指,满面通红满头大汗。邦尼科夫自顾自得远远走着,口中吹着口哨,一边穿越灌木丛一边将树枝和蛛网从脸上推开。他熨平了的深蓝色裤子上刺猬一般扎满了小刺,他不时折下树枝拍扫它们,嫌恶地皱起眉头。

“真热啊,拿着头巾!对,我们来采花!”莉达对谢尔盖说着,便开始摘起路边的野花,一边不自然地笑着,一边斜眼瞟向已经沉默了一路的神色黯然冷漠的邦尼科夫。谢尔盖迟疑地捧着头巾——它丝质的柔滑无完全无法与这夸张的笑声相容——他焦灼而苦恼,明白莉达此刻其实又难过又拘束。此情此景让他感到懊丧,感到惋惜,只因她如此死板的笑声,只因此刻她的嘴大到难看,而耳环使她的脸更显苍老。

“看啊,颠茄!”莉达忽然叫道,并开始讲述起意大利年轻人爱使用这种奇特花朵的汁液使自己的双眼显得更深邃。“以心愿表现渴望!”她朝着邦尼科夫补充道。

“胡说八道!”邦尼科夫响应了。“女人的小玩物。一文不值。”

“听着,邦尼科夫,这很可笑,”莉达指责道,一边面朝太阳眯起眼。“您难道这么憎恨女人?”

“很遗憾,并非如此,”邦尼科夫的话语显得不自然得客气,他走近莉达,“并非所有女人。”

“是——吗?请坐。真有趣。您爱着某人?我们坐下讲吧!”

“没有必要。”

莉达兴奋地转头望向他,眉飞色舞地重复道:

“我们坐坐!我想休息。”

他们坐在夏日遍洒的甘菊花中间,清新的气息萦绕着陶醉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谢尔盖仿佛觉得双手,衣服和空气都散发着清苦的味道。莉达将裙子盖住双膝,然后轻轻瞄了瞄谢尔盖,四目相接,他似是触到了淡蓝的透明的光,但此时她却望向邦尼科夫,扯下一茎甘菊,轻吹花瓣,问道:

“您是要我来猜?”

她开始片片摘掉花瓣,然后又一次刻意笑得那么欢快,让谢尔盖如坐针毡窘迫不已,他烦恼地思忖:她为什么要这样笑?”

“有很多人爱您,邦尼科夫,”她说。

而后双唇抿住甘菊花茎,疑问地观察着邦尼科夫。

“她是您的妻子?”

“无关紧要。”

“她是谁?”她低头轻轻拨开额上的栗色长发。

邦尼科夫不露神色地用细枝拍打裤腿。

“老实说,这真是愚到家了!”

谢尔盖看见莉达仰面躺下,充满梦幻地将双手抛向脑后——她的胸脯高耸,谢尔盖只觉得那双峰在薄薄的连衣裙下若隐若现——轻柔而游离的目光飘向远空,她的问话细若游丝:

“听着,邦尼科夫……告诉我,幸福是什么?您明白吗?我什么都……”

谢尔盖倾听着谈话,心中尽是忧郁和委屈,他在此处是完全多余的、被遗忘的,而寒冬里他承受的那些繁难的错觉此刻又笼罩了他。他害怕抬头,只在某个瞬间,他望见邦尼科夫的双眼静止停留在莉达脸上,而她柔弱无力的目光回应着他。于是他都明白了。

“我走了,”谢尔盖猛然嘶哑地说,软绵的手将头巾放回莉达身边。

“去吧,去吧,”邦尼科夫催促道,似乎刚刚恢复知觉。“等早上你就知道了。”

群山后飘来蓬松的淡紫色云彩,浸润在黄昏里,落日郁郁沉沉,洒来一道金属般的夕晒。东边吹来冷风,雾气由山谷隘口笼罩袭来,好似淡紫的凝胶,莉达头上的头巾也是淡紫色,小道旁的淡紫色灌木挂住邦尼科夫压皱的裤子和莉达的连衣裙。她一路磕磕绊绊,一步一滑,石子簌簌地在脚下向前滚去。

二人一言不发。

山上开始暗下来,一只夜行禽类在某处单调地啼叫,声音在山谷中回响,让人想起枯井。夜风从山上刮来,吹过灌木丛撞在后背上,下方远处营地里的篝火轻轻抖动闪亮着。

骤然而来的一阵大风将莉达的头巾吹下峡谷,她迈了一步,突然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肘,无力地开始哭泣。

“我恨!我恨自己!”她从牙缝喃喃挤出几个字。“我无法见您,邦尼科夫!让人恶心,厌恶……”

他并不去安慰,吸了几口气,皱眉盯着前方。

“有人来了,”他说。“别掉眼泪了,是您自己要这样……”

营地方向有一名骑手上山了。他晃晃悠悠地跨在鞍上,用鞭子催促蹄下打滑的马。莉达站起身立在原地,双手下垂望着马上那漆黑的身影。

“谢廖沙!”她呢喃着。“为什么?……”

“是他,”邦尼科夫阴沉地说。

谢尔盖在距他们五步的地方勒缰停住,笨拙但飞快地下马,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们,挥舞着马鞭。

“我被派来寻你们!”谢尔盖夸张高兴地大声说,便再不说话,他走近,匆促瞟了一眼莉达带泪痕的脸和邦尼科夫的裤子,而后毅然决然将马鞭交到左手,将空出来的右拳挥向邦尼科夫的下巴。这迅速而沉重的一击将对方打倒在地。邦尼科夫立刻跳起来,抚着下巴磕磕巴巴地说:

“干吗?干吗?啊?”

但谢尔盖并未理睬他,站在莉达身边激动而嘶哑地说:

“早该对我说,要不我早就揍趴他,早该对我说!……”

莉达哽咽一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着低声说:

“还有我!还有我!”

“走开,谢廖沙,走开,”邦尼科夫犹豫地说道。“听见没?现在就走。”

谢尔盖视而不见一般走向马匹,紧接着停下身,嘴唇僵硬着冷笑道:

“而你,败类,别让我再见到你!……”

这天夜里,谢尔盖在营地周围晃荡了几个钟头,直到全身冻僵才钻进帐篷。他没脱衣服,坐在床上一直盯着“飞鼠”炉子里的火焰,夜晚出没的蛾子盘旋在灯周围,在保护网上擦到翅膀,落在桌上,大风呼啸之下依旧能听见半明半暗的帐篷里蟋蟀啾唧啾唧的声音。月光从摇晃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映出条条光影,与“飞鼠”昏昏欲睡的黄色火焰交相呼应。

阿巴什克扬和西沃沙卡没有睡,二人坐在桌前逐一挑拣料盘里的岩石。邦尼科夫不在。

“你怎么了?”西沃沙卡声音中带着疲劳的干哑。“刚去哪了?”

“这是我的事,”谢尔盖回答。

“邦尼科夫去哪了?”西沃沙卡抬起眉毛问道,“刚才和你在一起?”

谢尔盖默不作声地躺下,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上阴影,它们时而爬升,时而下沉,在帆布上被山上刮下来风吹得呜呜作响。原始森林中有鸟在冷冷地啼鸣,鸣叫声断断续续传到帐篷上空,而谢尔盖莫名觉得,是它们在用翅膀沙沙地击打帆布,它们不安地从山中飞来,拥向空荡长夜中“飞鼠”炉口透出黯淡的火光。他在梦中仿佛觉到在这原始森林的嘈杂中哽咽着莉达凄凉的声音:“还有我!还有我!……”

“唉,真是草率!”阿巴什克扬唠叨着,将几块岩石放回料盘,用放大镜搔搔鼻梁。“干吗要来这里,谢尔盖?找石油还是胡说八道?邦尼科夫去哪了?摔下山沟谁负责?说什么苏联地质学家……高级蠢驴!现在还得去找。”

他使大力拧紧了挂钟的摆锤,一边气愤地说:

“事还不够多!”并问道,“刚看见邦尼科夫在哪?”

谢尔盖依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消瘦,孩子般苍白,而后他在床上伸直身体,用力说道:

“不知道……如果要找,就去第五矿井附近。我哪里也不去。”

“找我吗?”响亮的声音传来,邦尼科夫敞着上衣走进帐篷,颧骨被风吹得通红,被“飞鼠”照亮的淡色双眼郁郁地笑着。“真的不必找我,我自己会找回来的!”说完,他转向谢尔盖的木床,双眼像往常一样带笑。

邦尼科夫脱下外套将它丢在屋角,坐在谢尔盖腿边,用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他用低沉而陌生的声音说:

“来,打啊,谢廖沙,打啊!罪人在你面前!扇耳光,我忍着……不是原来那样忍!你在看在什么,打啊,这样我们都能好受一点。”

谢尔盖惊异又厌恶地看着邦尼科夫细薄而坚决的嘴唇,他袒露的、强健却毫无防守的脖颈,只将他的手从肩上卸下,仿佛不愿去弄懂邦尼科夫话语中清楚表露出的苦闷。

“为什么?”西沃沙卡站起身来,魁梧身躯的遮住了“飞鼠”的火焰,“这是要打什么耳光?”

“等等!”邦尼科夫喝止住他。“我们之间的事。各人自扫门前雪,勿管他人瓦上霜!谢廖沙不是孩子!这是男人间的对话。就是如此,谢廖沙。”他执拗地再次抓住谢尔盖的肩膀。“就是如此,谢廖沙。为了女人我终究要抛下所有:大学、家庭、女儿,所有都见鬼去。最后一无所有。明白了没有?需要更详细些吗?”

“手拿开,”谢尔盖说。

“好吧。”邦尼科夫站起来,匆匆摸出烟卷在粗硬的掌间搓了搓,又说,“莉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当然不会娶她,游戏而已。这些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也对你说了。我还建议:忘了这一切,明白吗?这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轻佻娘们你要来有什么用!她会将你的生活拖入沟壑,要知道她不爱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邦尼科夫几乎病态地撇着嘴,擦着打火机点烟。风用力抖动着帐篷顶,压迫着四面的帆布,固定杆像绷紧的弦一样颤动,吱嘎作响。西沃沙卡和阿巴什克扬默默打量着邦尼科夫满是皱纹和不快的脸,还有床上转过身去面朝墙壁的谢尔盖。

谢尔盖微微颤抖着,他想控制却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他哼哼了几声,翻身坐起,深色的双眼闪着冷光,恶狠狠地警告道:

“滚开……闭上嘴!我的拳头可要打烂你的脸!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你也都算进去了吗?她怎会爱上这样的败类?”

“唉,谢廖沙,谢廖沙,”邦尼科夫,“你屁都不懂!”

此时阿巴什克扬几乎是咧嘴笑着走近邦尼科夫,急躁地一把推搡在他肩膀上。

“出去逛逛!谁叫你干预别人的生活?”

“出去,出去找你那些畜生同类!”西沃沙卡吼道,拳头用力砸在桌上,震得灯盏忽闪。

谢尔盖躺在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不再出声。

一个月后她离队了。

九月一个起风的夜晚,谢尔盖送莉达·亚历山大罗夫娜去车站。她请求送她一程。看不见马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树木,秋天的原始森林飒飒如涛。他们坐在一辆四轮大车上,共坐在同一顶防水布下,枯叶——寒冷的第一个预兆——从黑暗中飞来,落在帆布上擦出声响,大风吹过双腿,让人觉得更难受,更冷,更加心神不宁。莉达沉默着。谢尔盖同样一言不发,胸中紊乱不堪,对她的爱恋、怜惜、残酷的遗憾和苦涩的不解。她为什么要他来送行,自己为什么又要同意,他不知道,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

随后他们同样沉默着等候火车,站在空荡月台的路灯下。风吹开她的斗篷,将前襟撇向两侧,碰到谢尔盖的肩膀。这仿佛是莉达的亲近和碰触,而他注意到,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已不见那对为了邦尼科夫戴上的耳环的踪迹。

夜晚的林涛中尖锐地响起蒸汽机车的汽笛声,蛇形的亮光在延绵的山脉中滑行,火车驶来了。

“别了,”莉达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她伸出手来,轻柔可怜地问道:“你,谢廖沙,还像以前一样爱着我吗?”

“为什么要离开?”谢尔盖的声调变了样。“不要……”

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并未听清。火车带着渐强的咝咝声和钢铁的轰鸣驰来,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盖住了一切声响,窗口的黄色亮光疯狂的忽闪,时而隐去,时而照亮在这奇异闪烁中莉达仰起的脸,她微微颤抖的双唇。

“请转告邦尼科夫,我恨他,”他艰难地分辨着,听清了她的声音。“我是个笨蛋,窝囊废,无知的小女孩!我恨自己!你知道吗,谢廖沙?我是个下贱女人,愚蠢的下贱女人!如果还能变回纯洁,如果可以!……”

他准备好不经同意,在离别的柔情中,在狂热的冲动中拥抱她,安慰她,为她讲些辩护之词,到头却只是望着她热烈的双眼,感受喉中压迫着的安静的疼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为何如此?”他心中满是绝望。“她善良,聪颖,美丽。但她为什么要扮演如此古怪而轻浮的角色。”

月台只剩他一人。火车遥远的喧嚣隐入原始森林中,最后一节车厢的红色灯火远远游走,仿佛是为自身飞快的速度而感到不可抑制的狂喜,蒸汽机车愈发频繁地鸣响,高亢的汽笛声似是在说:“别——了!”

“别了,”谢尔盖呢喃道,直到此刻才明白,再也不会见到她。

他走下月台,坐上大车,像幡然醒悟一般疯狂的驱马驶向黑夜之中,远远,远远离开这座车站。

① 波尔塔瓦,乌克兰城市名。译者注

② 莉达·维诺库洛娃,全名为莉达·维诺库洛娃·亚历山德罗夫娜。译者注

③ 谢廖沙,谢尔盖的爱称。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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