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甘溪
引 言
一辆轿车在山间的土路上行驶着,车内端坐的丁苟怎么也无法摆脱那双眼睛,这是一双祥和、安宁、不时流露出对故乡眷恋的眼睛,可自己怎么老感觉到这双眼睛流露出一种杀气呢?为什么老是把这双善良的眼睛与鹰隼般的眼神划上等号呢?是自己老了出现的幻觉吗?好像不是。这鹰隼般的眼神又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仿佛是在梦中留下的印记,但他内心一再肯定,这眼神在自己的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应该是在战争年代敌我双方对峙中留在自己记忆中的,不是梦幻,更不是自己无中生有。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双眼睛呢?人家是台湾老兵,难道是在土地革命或解放战争中的某一战斗中相拼杀而过目不忘?是哪一次战斗呢?他穷尽自己的搜索,无果。打的仗太多了,辽沈战役中的黑山阻击战,白刃格斗十几次,怎么记得是谁呢!不对,这双眼睛不是一瞬即过,它在给自己留下深刻烙印的战斗中出现过多次。此时,这双眼睛温馨祥和,不带半点敌意,“唉”,他轻叹一口气:“人说年纪大的人是以前的忘不了,现在的记不住,我连以前的也记不住了。”
陈保上车后不久就意识到,与他同一车厢的这个满头白发的精壮老汉是共产党军队中的一位高官,当他第一次直视自己的时侯,他猛然一惊:这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一双在敌我相争、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四目相对,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眼睛……
逝者如斯,国共两党面对面血火相争的日子已过去近六十余载,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嘛。不去计较,也不去想它。
他缓身倒在卧铺上,费力地抬起这只伤腿,抬起这只拖累了他一辈子的腿,脑海中又浮现了在贵州境内的一次战斗……
突然,他心中一颤,自己转身跳下悬崖的那一刻,面对的难道就是这双眼睛?一双充满着仇恨,喷着火光的眼睛?他一下子坐起来,平息内心的紧张后搭讪一句:“老哥,你是往哪里走?”
“去一个以前打仗的地方,看看战友。”对方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地回了一句。双目对视的这一瞬间,陈保感到对方眼神中有一丝困惑和警觉,而自己则看清了——就是他,抬着驳壳枪,直指着自己的头颅,双眼喷火,一步一步地迈着坚定的步子朝自己走来,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红军长官。看着周围已经步步紧逼的红军队伍,他知道自己此时无路,但作为国军之营长,黄埔之骄子,他不愿也不能被这些衣衫不整的赤匪俘虏,他毅然转身,身后是陡峭的悬崖……
所幸,半山腰中伸出的一蓬蓬树丛救了他一命,但他腰部负伤还摔断了这条腿,脸上这道长长的划痕给他留下了永生的印记。因为这些,他离开了一线的指挥岗位,这是他人生的转折!不然,一个大有作为的黄埔生,官阶绝不可能戛然而止!就是这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迫使他杀身成仁后侥幸存活,终止了他一线拼杀的使命,那是命呀!这双眼睛已经烙上自己生命的印记,永不能忘。今天可以肯定,就是他!虽然现在他岁月染霜,两鬓雪白,但那双眼仍炯炯有神,咄咄逼人。
眼前的这位共军长官仿佛也有所悟,但还未回过神来。“他的经历应该比我多,他想不起来,就让他去想。这是在大陆,在共军掌控的地盘上,自己千万不要造次,不然后果难料。”
陈保回身重重地靠在卧铺上,硬硬的床,软软的枕头,休息吧,拼杀一生该休息了。“你共军掌江山,我送兄弟骨灰回故土,两不相干。”只是他没想通:“为什么这双眼睛我一见就认出了他,他却没弄清怎么回事?这些共军要么是经历太多,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讲,只是一碟小菜。要么他们都是打仗不要命的土包子,不在意那些性命攸关的事。性命攸关哪!那一刻都是命悬一线的人,要不是自己已经枪中无子弹,眼前这位神气的共军长官早就是自己的枪下之鬼,化为黄土一杯了。同样,自己当时转身走向悬崖的那一刻,想着即将到来的是射向自己的一排子弹,但枪声没再响起。如果当时那枪声一响,自己也肯定命丧黄泉。这都是命,命中注定。”
丁苟沿着高高的石梯拾级而上,他的前方是一座高耸的纪念碑,泛白的纪念碑上鲜红的字体表明这碑是新立的。碑上那鲜红的字体,在他眼中仿佛是数千红军流淌着的鲜血。这是一段被人为湮没的历史,今天终于昭告天下。当他看到“红军在此遭受惨重损失”时,泪水禁不住悄然而下。他心里淌着血,这血仿佛与他已在此捐躯的战友们的血融在了一起,流在这片土地上。
他默默地转过身来,眼前一座座山峰兀立,山峰不知,山峰无奈,当年这座座山峰上吐出的火舌一片一片地吞噬着红军,吞噬着他的战友,倒下的红军一个压着一个,身上流出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汇集,最终形成一股股溪流从山腰往山下流去。负伤的战友在血泊中呻吟着、挣扎着……
当年阻拦红军的深沟,现在是一道不深的土垄,当年架在这深沟之上的水槽已不知所踪。岁月有痕也有知,当年一排排地倒在深沟的红军,那呼喊的声音震动天际,至今仍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丁苟慢慢地走下这高高的台阶,左边就是当年那个笼罩在大雾中的小镇,他的远房叔叔就血洒镇中。小镇今天已初具规模,略显繁华,全无昨天的模样。岁月在这里延续,历史在这里进步。那场战斗的印记,已被时间冲刷得荡然无存。今天的甘溪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模样。想到甘溪他又突然想到了那双眼睛,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难道是他?”这个念头刚浮起,马上又否定了它:“不,不会。我亲眼看见他跳下了悬崖。”
回到宾馆,丁苟久久不能入睡,那双眼睛总是在他脑海中闪烁,难道真有那么巧合,那么不可思议吗?这是发生在十个小时之前的事。
火车缓缓地在站台边停了下来。上车的人流中,一个须发皆白的小个子老人使丁苟感到好奇。原因是这老人应该八十有余且衣着光鲜新潮:大红条纹的衬衫,配以细麻纱的灯笼裤,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老年人的打扮。其次是这个老人个子很小,腿也不方便,应该是有伤,可他却背着很时髦却又很沉重的双肩包。包内的物品很沉,已经将这个包拉变了形。他不时抬抬头,看着一个又一个从车上走下的人。他那新潮、质地很好的红条纹衬衣,也被这个沉重的背包压皱了样,挤变了形。
下车的人没了。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上世纪九十年代,能坐软卧在中国还是一件奢侈的事,若乘车的是国家工作人员,还必须是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行。普通公民能乘坐软卧的,要么是大款,要么是大腕。
老人缓慢地走向车门。抬脚奋力地蹬上列车的踏板。一次,没上去,是因为他的腿伤,也因为这背包太沉。丁苟看见他双手拉住门边的扶手再用力,就快走两步用双手帮他托住包,老人一下感到背包轻了许多,没费劲就上来了。他蹬上两级踏梯,回身报以微笑:“谢谢。”他身后的人也是古稀之年的人——一头雪白的短发配着黑红的脸庞,额上的皱纹深刻且有力度,特别醒目,也特有精神。
走进车厢,老人找到座位坐下,正思量着将这沉重的包往哪里放时,他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位老汉也跟着走进了车厢。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曾助他一臂之力,又与他同在一个包厢的老汉:中等身材,胳膊显得粗壮有力,硕大的脑袋上长着一对很不对称的招风耳,左耳大右耳小。再仔细看,右耳小,是因为右耳的中间缺了一块,耳轮因而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他那宽大的白衬衣下是隆起的腹部。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提着行李的年轻人。
“小赵,帮这位大爷把行李放一放。”刚进车厢的丁苟一脚踏进去后又退了出去,朝身后的年轻人吩咐道。
“是,首长。”身后的年轻人一声应答后闪身进了车厢,将自己的行李往座椅上一放,转身提起老人的背包惦惦重量,很沉,放在行李架上显然不行。他干脆将包往地上一放,摆平,再用脚使劲一推,推到座椅下面。动作是一气呵成,看得出他是经常做这类事的。
这一分钟的耳闻眼见,让老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对方那双眼睛。他听这个年轻人称其为“首长”,立刻明白眼前的这位老汉可能是共产党军队的一位高官,这个年轻人是他的随从。他想自己与对方应该是多年前曾拼死相争过的对手,今天居然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了。眼前这位壮老汉,年龄也应该有八十左右,既然是共产党军队中的高官,说不定自己还与他在哪次战役中交过手。
“老大哥,”丁苟的这一声喊,将老人从沉思中唤醒过来:“看你这身打扮,是从国外回来的吧?怎么带那么沉的包?”
“不是国外,是从台湾来。”老人回答一句,又下意识地朝放包的地方看看:“这包里没什么东西,就两块石碑。”
“石碑!背着石碑上软卧车厢?真稀奇!”丁苟不解地看了看这位老人,忍不住又发问:“背石碑干嘛?是碑刻还是……”
“不是,是给死人立的碑。”老人似乎不愿多讲。
“哦。”丁苟点点头,他感觉眼前这位老人有些冷淡。
窗外的田野在骄阳的炙烤下泛着一片一片的白。地里的庄稼和小树小草在太阳的注视下低着头,飞快地朝着后方闪去。疲惫使车厢里的人与外面的小树小草一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似睡非睡地靠在车厢上。
这位来自台湾的老人就是陈保,湖南大庸人,黄埔军官学校八期步科学员。他一生从军,与红军、日本军队以及解放军均在战场上交过手。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军队溃逃台湾后,继续在军队中从事参谋工作,官至少将。退役后过着休闲舒适的生活。正因为休闲舒适,才有了这次大陆之行。
他们一同从黄埔军官学校毕业,又同在一支部队共事的七个兄弟,一人在与红军交战中阵亡,有两人在抗日战争的战场上捐躯,还有一个在国共内战时期的徐阜会战中下落不明,剩下的三人逃到台湾。几年前,那两位兄弟相继病逝。两人临终前对陈保的托付是惊人的一致:一定要陈保带着他们的魂回故乡走一趟。陈保听得懂两位兄弟的托付,或是人生经历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这两个相同的托付成了他这几年不懈追求的事。起初他想做,但办不到。因为当局正严格推行“三不”政策。不妥协,不接触,不谈判。这三个“不”对他这个曾是国军高官、一生均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来说,如同三道比海峡还深的鸿沟,因为当局的禁令不能公然违背。但两岸人民血肉相连的同根之情,也不是几条禁令就能禁止的。历史的发展有着自身的轨迹,他没想到,也没料到,当历史的进程走到了那一刻,两岸民众的交流瞬间就成为了现实。从开放两岸探亲的第一天起,完成两位兄弟的遗愿就成了他夜不能寐的事情。他知道,必须立即着手此事,不然,自己的余生将索然无味,也会留下终身遗憾。
怎么回去呢?两个兄弟的遗骨早已入土。他想起了他家乡的风俗——“赶尸”。这个在湘西盛行的习俗是亲人在外乡去世后,家乡的亲人要聘请赶尸人远赴他乡,将在外乡去世亲人的灵魂引回故乡的习惯。他虽然不相信人有灵魂可赶之说,但认为这是一种寄托亲人哀思的方式。还好,他在从军之前当过石匠。他决定将两个兄弟的姓氏卒年等相关内容刻在一块小石碑上,将小石碑埋在他们故乡的泥土里。也算叶落归根了。
这两个兄弟一个是贵州玉屏县人,一个是贵州瓮安县人,故乡离得不远,还顺路。到大陆后,他特意去买了一张大陆现在的交通图以确定行走的路线。他在宾馆的房间里用放大镜在地图上查找玉屏县与瓮安县时,突然,一个久违的地名跳入他的眼帘:“石阡!”他感到自己的血压在升高,拿着放大镜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再找,不远处,又一个记忆深刻的地名就在石阡县的左下方:“甘溪!”这个在他脑海中不时游荡着的地名,又一次浮上眼帘。
这个地方有他从军一生中经历最为不解,结局最为莫名其妙的战斗。也是自己最为不堪回首的战斗经历。说最为不解,是因为在战斗的第二天清晨,被数十倍兵力还有周围几个县上千人的民团昼夜搜索防范、铁桶一般围住的红军六军团,在那个雾满山峦的清晨,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毕竟是几千人的部队,他们怎么可能像那笼罩着大山的雾一样,随着阳光的升腾消散于无形呢?
阳光将大山的深壑照得透亮时,我军经过一天的激战,以偷袭、伏击等多种战法给红军以重击,其主力部队死伤累累,并被紧紧锁住包围。这个早上,胜券在握的我军做好了充分准备,在强大的火力扫射之后,国军兄弟们朝着固守一座孤山的红军发起攻击。持续一天惨烈的拼杀声,惨叫声,像刮风一样的射击声,此刻都像散去的雾。激战过后的山岭寂静得可怕:随处可见拼弯的刺刀、砸坏的枪托、红军遗弃的大刀梭镖,还有一堆一堆的尸体铺在这山间树丛中。这里实实在在发生过惨烈的战斗。但现在呢,几千人的红军除少量宁死不屈的重伤员外,活着的人没找着一个。
这是场奇怪的战斗。他清楚地记得在发起总攻之前,他听见红军阵地上传来一声爆炸。他站在指挥所掩体内,循着爆炸的声音往红军的阵地上瞭望,清楚地看见这山腰的密林深处升起一缕雾,一缕带着血色的雾,在阳光下泛着血腥的光,朝山间散去。这血色的雾从容缓慢地溶入阳光。这缕诡异的雾后来成了一根无形的绳,捆着他,在他心中几十年不曾散去。
那股被打散,已经与他们主力部队失去联系,流窜在这一带的小股红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肆活动。最后在自己围剿他们时反遭他们的突袭,数十个兄弟力战而死,自己也被逼跳下悬崖。
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去甘溪,去重新品味那场战斗!去解开那困扰他几十年的谜!他要把在他心中飘了几十年的带血的雾从心底彻底驱走。他经常想:“如果那场战斗是按常规进行,红军没有在战斗的最后时刻遁于无形,那将是什么结果?得到的情报和红军的拼死抵抗都表明这支被围的红军队伍中,有数名国民政府悬赏数千大洋的共产党高级将领。还有,那缕雾怎么会泛着血色呢?”
那个地方又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要是自己不轻敌,特别是在那个他们突袭民团的夜里,如果自己主动出击,那又是什么结果呢?”历史没有如果,逝去的时间就是历史,时间不会再重来一次,不堪回首的战斗使他不敢再亲临其境。
“老大爷,为去世的人立碑为什么一定要从台湾背过来呢?那么沉。”小赵的一声问话,把陈保从遥远的遐想唤回现实中来。
“哦,你是问我?”陈保回答道:“那是我亲手为我两个兄弟做的墓碑,他们临终前念着想着的是故乡。我给他俩做两块石碑,送到他们的家乡,埋在家乡的泥土里,了却他们的心愿,让他们能嗅着家乡的泥土长眠。”他轻叹一声,自语道:“家乡呀,是我们台湾老兵永远缠绕在心中的痛。了个愿吧!”
“台湾老兵”坐在陈保对面时,已经轻轻打鼾的丁苟突然睁开了眼,那锐利的目光顿时像两道闪着寒光的剑直刺过来。陈保立即就感到这目光似曾相识。陈保暗想:“这人一定是共产党军队的高级将领,是有着丰富阅历的人。这眼神,也是我见过的。”
陈保判断正确。丁苟现在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高级离休干部,是从一个大军区副职的岗位上退下来的,按现在的军衔应该也是中将级别。他的姓名很不中听,容易让人听成“丁狗”,但他原名确实也是这个意思。穷苦人家嘛,生个小孩不容易养活,什么猪呀狗呀命贱,反而容易活下去。在江西吉安红军扩红时,他报名参加红军。
红军问他:“姓什么?”
“姓丁。”
“叫什么呢?”
“小狗仔。”
扩红的女红军一听就乐了:“你们叫小猪小狗的人还真不少。参加红军了,别人都改了名,你也想一想,改个名吧!”
“我不改,这名命大。”
“那就叫丁苟,怎么样?”
“行。”
其实姓名嘛,就是一个符号,只是在战争年代这样的名字经常受到嘲笑。仗打好了,得到的表扬是“狗日的,打得不错。”仗打得激烈之时,那更是满耳充斥着“狗日的,你一定要顶住”、“狗日的,你一定要冲进去”等难听的语言。得表扬不管你叫什么,因为高兴。战斗激烈也顾不上你叫什么,那激烈的战斗中,比这难听的语言多的是。“狗日的”只是小菜一碟,谁也不会去计较。战斗失利,那麻烦大了,经常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而且主语或者是前置词都是“狗”。仗没打好,心中惭愧,不想也不敢去计较。能计较的时候,很少听见这种叫法。倒是丁师长、丁参谋长、丁司令这样的称呼不绝于耳。能叫他“小狗仔”骂他“狗日的”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
听到对面老人的一句“我们台湾老兵”时,丁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睁开眼睛向对面盯着看了一阵。他自认为自己的目光是很犀利的,但今天这个被他盯着的台湾老兵则若无其事,神色坦然。他暗自思忖:“这个台湾老兵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为了完成兄弟们的遗愿,背着自制的石碑到大陆,其表达的意愿与行事的方式值得尊敬。特别是他的眼神好像有故事……”
“老大哥,你这次回大陆,就单为你的两位兄弟还愿?不到自己的家乡和全国各地走一走?看看家乡的建设嘛。”
陈保见对方的语言诚恳、态度随和、提的建议也合理,就欠欠身回答道:“回来一次也很不容易,不仅要做成这件事,也准备到各几个地方去看一看。家乡嘛,留到最后。”
“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丁苟又问。
“主要是为战友还愿,是否到几处记忆深刻的地方看一看还没想好。”陈保补充道:“很想到几处仗打得激烈,一直忘不了的地方看一看。”
“打过仗的地方?”前面就要进入贵州境内,丁苟想:“难道他在贵州境内也打过仗?”在贵州境内,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国民党的正规军基本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战斗。只有红军时期红一方面军和红二、六军团在贵州与国民党军队有着数次惨烈的战斗。让这位台湾老兵记忆深刻的战斗,就是与红军的作战。想到这里,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丁苟又问:“前面就是贵州,你在贵州打过仗吗?”
“打过。开始是一边倒的仗,他们很惨,主要是他们钻进我们的套子里了。后来嘛,后来的仗就不说了。”陈保这几句话喜忧参半,回答得十分平静,但他那双露出了几分狡诈的眼睛又在丁苟眼前扫了两个来回。
“这双眼睛是在哪里见过。”丁苟迎着陈保的目光,内心再次进行判断。说到打仗,红军在贵州有几次大的战斗,娄山关战役是我军主动出击、敌军伤亡惨重、我军取得了长征以来的第一个重大胜利的战役。青杠坡战斗虽说失利,但红军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一渡赤水摆脱了敌人。还有红军九军团在金沙老木孔的激战,那是红军设套却钻进了敌人圈套的战斗!丁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残缺的右耳,他一路都在惦着的地名一下占据了脑海:甘溪。“难道甘溪战役有他?”
丁苟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甘溪。甘溪战役的纪念碑已经落成,他要去看一看这个数千红军血洒的故地。数名亲密的战友和许多他认识与不认识的同志在那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要去探望他们,与他们共叙数十年的离别之情。同时,他还想找一位老乡。正是这位老乡,将已经弹尽粮绝,身陷国民党军队重重包围的红军从绝境中救出来。这是一次绝处逢生的经历。丁苟和他的战友一刻都没有忘记这位救出红军的老乡。解放后,听说地方政府找到了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大山山民,关键时刻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深入绝境救出几百名红军,是何等的伟大!他要带去幸存的战友们的问候和谢意。
历史就有那么巧合的事,当年拼死战斗的对手,今天坐在了同一车厢。他俩确实在战场上交过手,地点就在甘溪,一个双方都经历了胜利和苦难的地方。
上 篇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呀!至今想来都会不寒而栗。
那些身穿土黄色军装的敌军,突然从街边的地下冒出来,刹那间,机枪声就像开锅一般,一瞬间,红军战士就倒下一大片……
对面高高的白虎山上,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敌军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布满了整个山脊。山脊如同在风中起伏涌动着的土黄色的浪,在敌军十多挺机枪突然吐出的一片暗红的火舌中,走在前面的红军一排一排地倒下山涧……
在这些红军的遗体中,她看见她丈夫安详的躺在他的战友中间。她想掩埋她的丈夫,可当她转身抬头时,一个凶狠的民团已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那是一九三四年的初冬,红六军团十七师五十一团二营五连副连长丁苟与他的连队在贵州泥泞的山路上已经行走两个多月了。从苏区突围出来的这几十天,几乎天天作战,我军总是遭到敌人预设阵地的阻击或伏击。敌人的中央军、湘军、桂军轮番上阵交手,仗打得艰苦困难,不绝于耳的就是敌军刮风似的机枪声,闻着的总是呛人的火药味。数次血战,终于突破了敌军重兵设防的湘江,而且还找到了敌军的薄弱点——黔军,情况总算出现一丝转机。在击破黔军进入贵州后,部队的生存环境大为改观。十几天前,部队攻下离开苏区后的第一个县城旧州,获取了一批物资给养后,这支疲惫不堪的部队才得以稍事休整,恢复元气。
今天,五连作为全军团的尖兵连最早出发。按照行军的战斗序列,连长走在连队的前面,连党代表殿后,丁苟则在队伍的中间。他心情不错,因为路程不远,估计三四个小时即可到达。这两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接到出发的指令,从未明确宿营地,风餐露宿成了家常便饭。今天则很明确,宿营地是甘溪。地点明确,还说明军情明确。脚下泥泞的土路一步一滑,特别是这漫天大雾,使人犹如走进一个白色的迷宫,满眼皆是朦胧的白,就连这山上的树,路边的草都看不清楚。
走在他身边的是扛着机枪的大个子李元,这是他们全连唯一的一挺机枪。每次行军,丁苟都要机枪手跟着他,在行军中突遇敌情时方便抢占阵地,也能就近指挥。连队自从苏区突围以来,行军中突遇敌军的情况还真不少,每次都是一场恶战,李元是这两个多月以来的第五位机枪手,前面四位都在几场恶战中牺牲。丁苟看着雄赳赳迈着大步的李元,心想今天肯定是不会有遭遇战了。他这么认为,是因为昨天团长传达了军团首长的指示:中央军革委来电告知,目前六军团周围没有敌情。而且红三军已经占领黔东县城印江,做好了接应六军团的准备。他们今天一路向东北方向疾进,就是要去会师红三军。
一个湿漉漉的小镇很快映入丁苟的眼帘。这实际是一条土路的两边聚居着几十户人家的小镇甘溪。丁苟发现这几十户人家全部是用木板搭建的房屋,底部还是空的,看得出这是用来饲养牲畜的地方。这些木板房可能没有地基,看起来东倒西歪,没有一幢房屋是直立着的。整个小镇静悄悄的,一点生气都没有。也难怪,贵州的这些穷乡僻壤,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动宣传毒害太深,根本就不知道红军,更不用说了解红军。自进入贵州以来,红军所到之处,都没见着老百姓。眼前这个甘溪小镇也不例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有几十间木板屋,部队可以在这里休整一下。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浓雾中钻出来,是连长。看着连长急匆匆地往回走,丁苟有些奇怪,赶忙迎上去:“连长,怎么往回走,有什么安排吗?”
“有什么安排?遇见鬼了。”
连长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让丁苟一时反应不过来。“前面便衣尖兵说他们刚才打死两个敌人,还抓住一个敌人的侦察兵。营长命令我们连立即占领镇边的高地,还要立即构筑阵地。”他环顾了四周又说:“周围人影都没一个,突然钻出三个敌人的侦察兵,这不是见鬼了吗?”
丁苟也十分困惑,他看着路边这一排排空空的木板房说:“中央军革委来电讲得很明确说我们周围没有敌情,怎么又有敌情了?”
连长跺跺脚。丁苟听他自语道:“难道是地方民团在捣鬼?”连长姓夏名文田,原来一直在军团部从事参谋工作。因为五连的老连长在从中央苏区出发时的一次小规模战斗中身负重伤,组织上在强渡湘江之前将夏文田派到五连任连长。他年轻,模样文静,有学历,听说还是大学生,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是党的地下工作者,是因为组织内部出了叛徒才来到中央苏区的。因为有文化,上衣口袋里随时都别着一支自来水笔。这支笔是他的宝贝,没事的时候经常取下来端详。他一直在军团部从事参谋工作,所以考虑事来极周密。他模样虽文静,打起仗来却十分勇敢。在强渡湘江以及后来的战斗中,他们连队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安排得十分恰当,还每每身先士卒,不长的时间就在连队里树立了绝对威信,是丁苟十分佩服的人。
两人站在路边,夏文田考虑了几分钟,果断地对丁苟说:“老丁,执行营长命令,叫党代表和三个排长都来,我们商量一下。”
党代表田桂民很快过来。他是五连的老大哥,也是老资格的红军,原是安源煤矿的矿工,在共产党组织安源煤矿大罢工时就是党组织外围的积极分子,后来参加了秋收起义,跟随“朱毛”红军上井冈,是坚定的革命者,同时又是个纯朴厚道的人,爱护战士就象爱护自己的亲弟弟一样。连队的日常事务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过来开会,身上还多背着两支步枪,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哪两位身体欠佳的战士的步枪挂在了他身上。
一排长柳二能紧接着也到了。他与连长夏文田,党代表田桂民打完招呼,就挤眉弄眼地靠在丁苟身旁悄悄地问:“到宿营地了,连长叫我们来有什么好事,你先给我透一透。”
“有什么好事?”一排长那期盼的样子让丁苟有些好笑。如果现在告诉他发现敌情,他肯定不相信。于是说:“是好事,一会儿连长会告诉你的。”
柳二能是五连的“百事通”。好像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再刁钻的问题到了他那里总会有答案。天文地理、人文习俗无所不通,而且回答起来极为自信。这些问题的答案绝大部分是他自己想当然编出来的。五连真有文化的是连长夏文田。连长刚到连队时,遇见柳二能跟战士瞎侃,总要站出来纠正一番,不时还要批评柳二能两句。后来见战士们喜欢听柳二能天南海北地瞎吹,也没办法。柳二能很多东西是胡编出来的,但他对湖南、江西一带的风土人情还是很了解,因为他从小流浪,虽然他至今说不清楚自己的故乡是哪里。在中央苏区时,红军每攻占一地,他总能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物产特色道个一二三来。他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谦虚。能编故事,这在当时红军连队中大部分人文化程度偏低的情况下,已是很大的本事。说错了的,没人指出来。偶尔说对一件事或者有点靠谱,就极大地提高了他“百事通”的威信。不过这十几天来他再也不敢瞎编,因为贵州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完全陌生。柳二能这种流浪的经历,一方面使他见多识广,另一方面他又饱尝人间艰辛。参加红军后,他特别珍惜这种有家的感觉,时刻都在维护这个集体。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他始终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不一会儿,二排长张大山、三排长何海平也相继过来,他们二人与一排长都是与丁苟并肩作战多年,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战友。连长看人到齐了,就在路边,六个人蹲着或站着商量起来。
夏文田没有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将营长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也不看大家有何反应,就进行安排:“我们在行军中突遇敌情,现在周边的情况不明,小镇无险可守,只有镇边上那个小高地可以控制全镇。营长命令我们按一排二排三排的顺序自南向北展开。二排的位置要靠前一点,三个排呈品字,这利于前后呼应。副连长,你带炊事班进镇,怎么也得先给大家做顿热饭吃。另外你将通讯员小陈带上,如镇里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们。”说完问大家:“你们有什么意见?”
丁苟认为连长这样安排似乎有些不妥,因为全连都知道打阵地战,三排最有战斗力。转念一想:“看来连长也不大相信有敌情。如真有敌情,他的安排不会那么简单草率,而且还让自己进镇做饭。”想到这他没再吱声。看大家都没意见,夏文田把手一挥:“执行吧!记住,要立即构筑工事。”
连长夏文田这样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他不相信这附近有大股敌军在活动,所以安排丁苟带炊事班进镇里做饭。他判断,如确有敌军大部队在附近,那敌军来的方向应该是北面。因红军是自南向北行动,敌军若从其它方向来红军应有所察觉,从北面迎头而来则要防备,这就是他将三排放在北面的用意。二排阵地突出,可以支援三排。他当然知道三排最有战斗力。
三排最有战斗力与三排的排长何海平有关。何海平原是国民党军十八师的班长。在对红军中央苏区第一次围剿的龙岗战役中,他与师长张辉瓒一道成为红军俘虏,因原先在国民党军队中经常听到那些反动宣传,不了解红军,被俘后刚开始对红军有抵触情绪。红军对他也只是教育了一番,发给他路费后就释放了他。
他返乡时正值国民党军队对中央苏区进行二次围剿,路上遇见国民党四十七师,不问青红皂白,他又被抓去当兵。在被红军俘虏收押的那几天里,他目睹红军官兵团结,受群众拥戴,他内心很认可红军。当时,他受反动宣传的影响太深,成为红军俘虏后还抱着被枪毙的打算。殊不知红军优待俘虏,不仅没枪毙他,还不打不骂,最后还发给他路费允许他返家。这次又被国民党军队抓住当兵,可他不愿意再与红军打仗。因为内心起了变化,现在对国民党军队中的军阀作风就很反感。两相对比,他认识到红军是穷苦老百姓的队伍,是一支有生气﹑有希望的队伍。感念红军的不杀之恩,他在第二次反围剿中的富田、东固战役打响之前,只身携枪投奔了红军。
由于他单兵军事技能过硬,会打仗,又是穷人出身,在红军队伍中很快得到重用。他是一个有着浓厚的旧军人意识、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仅作战勇敢,还在作战间隙对红军士兵进行军事技能训练,训练的方式也喜欢沿用旧军队的那一套。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做法曾引起部分红军战士的反感,认为他是用国民党军队的那一套办法来管理红军战士,用体罚来变相惩罚红军战士。他觉得很委屈。后来在连长和排长特别是党代表田桂民的耐心开导下,他也认识到是自己操之过急。闹情绪的红军战士们经过几次严酷的战斗之后,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他有军事知识,懂一点单兵作战的要领,战士们对他相当尊重和佩服,所以他带的班和排战斗力都是全连最棒的,尤其是打阵地战时,总是进退有据,有章法,是连队的一只铁拳头。
要丁苟带上小陈,也是夏文田深思熟虑的安排。他判断,如有大部队的敌军在附近活动,按一般规律,不会仅仅派出三个侦察兵,一定还有另外的便衣前哨,这些便衣前哨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个空荡荡的小镇中。所以他刚才强调目前周边的敌情不明,镇内的敌情也不明。这是他要丁苟带上小陈的用意。
小陈叫陈洋,长得一副娃娃脸,不大引人注意。他特别机灵,善于观察,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他还是一个语言天才,特别喜好模仿各地方言。进贵州十多天,他已经从接触不算多的贵州老乡那里学得一口地道的贵州话。今天叫丁苟带上陈洋,一是他灵活,二是他跑得快,发现敌军行动可以尽快地送信回来。
目送连长他们带领全连直奔镇边的小高地,丁苟带着陈洋继续站在路边等待炊事班。炊事班走在最后,是行军打仗的要求。今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下旧州后的战利品大部分交给炊事班携带,东西多,担子重,炊事班自然就落在了连队的最后面。
远远看见炊事班的同志走过来,丁苟带着陈洋迎上前去,见这些战利品中有粮食、盐,还有上级分配到各连负责携带的布匹及少量大洋。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眼前走过,“怎么没见班长老丁呢?”正纳闷时,只见炊事班长老丁背着那口大铁锅从后面慢悠悠地走来。老丁是丁苟本家的叔叔,他没有名字,大名还是后来他师傅给取的,叫丁魁祥。他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
部队陆陆续续地进入甘溪。到了军团部指定的宿营地时漫天的大雾已消散,整个镇子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安排炊事班做饭后,丁苟心里不踏实。他带着小陈镇里镇外认真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见到一个当地人。
回到镇中,他看见四十九团的大部队已经进镇。五十团正从后面开来。进镇的部队都在分头忙碌,没有作战的动向,他才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如果发现有敌军大部队在附近活动,军团部的作战命令肯定已经下来了。连长所说的敌情,就是那些地方民团在捣乱。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感觉到有点累。走到街边的一栋木板房前,在门槛上休息一会,才发现湿湿的衣服贴在后背上有些凉,不舒服。
进入贵州这十多天来,不是下雨就是大雾,那绵绵不断的阴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身上的军装啥时都是湿漉漉的,淋湿了靠体温焐干,干了又被淋湿。今天这雾已经散去,太阳的光线正一条一条的散射下来,是一个难遇的好天气,可以将身上的军装好好晒一晒。
炊事班的水烧开了,老丁正打开一袋大米往热腾腾的锅里倒。这时丁苟突然听到一阵撞击的声音,他感觉不对,又看见对面街边的地面在动。他揉揉眼仔细看,是对面街边的一块木板在动,而这撞击声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这是一大块盖在地沟上的木板。他敏锐地伸手往腰间掏枪,就在这时,那块木板被掀翻了。紧接着一支机枪的枪管伸出地面。跟随着这支机枪钻出来的,是一个身穿土黄色军装、将军帽反戴在头上的国民党军官。这人一下子跃出地面,脚未站稳,怀中的机枪就响了。
黑地洞里不断涌出穿土黄色军装的人。这些人个个怀抱机枪,跳出洞来对着周围就是一阵乱扫。枪声让红军战士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在路上。
正在煮饭的老丁,还没来得及放下米袋子,就随着这一阵枪响一头栽进热腾腾的大锅里……悲痛、愤怒的丁苟已经拔枪在手,就在这时,那个率先跳出来的国民党军官也盯上了这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丁苟暗叫一声“不好”后就地一滚,滚进了木房子内。接着是一梭暴雨般的子弹,打得这幢小木房不停地颤抖。他听见这个军官对一个也端着机枪的士兵吼道:“那里有两个赤匪,你去看一看被我干掉没有。如果没有,你去干掉他们!”
“是!”
丁苟暗自庆幸,手中的枪已经上膛,刚才没机会,现在可是救命的时候。他感到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猛地闪出身来,朝着那个奔来的敌兵就是一梭子。敌兵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中的机枪也“咣当”一下摔出老远。
“机枪!机枪!”已经进屋,正趴在门槛下的陈洋兴奋得大喊大叫。
丁苟注意到,这是一支崭新的捷克式轻机枪,枪身在阳光下泛着瓦蓝色的光亮。他一把抓住正要冲出去的小陈:“不能动!这么多的敌人,你不要命了?”
是的,这个地沟里涌出的敌人越来越多。红军也纷纷在墙角沟边,房前树后各自为战,进行反击。这是短兵相接的一场混战,但战场形势明摆着,一边是有组织的进攻,一边是自发的抵抗。一边装备精良有备而来,一边装备落后且毫无准备。
丁苟和小陈在这木板房中不时瞅准机会反击。陈洋一刻也没忘记那挺摔在距他们不远处的捷克式轻机枪。他随时都在准备冲出去将那挺机枪抢回来。无奈他被丁苟死死拽住动弹不得。
一阵反击之后,丁苟心里很不服气:“看我瞅准机会打死你们,为老丁报仇!”他退到屋里,将枪匣的子弹压满,依着门槛向外观察,这一看,他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对面的大山上已经聚集了无数的敌军。他们布满了整个山岗,在树丛中若隐若现。整个山岭如同在风中起伏涌动着的土黄色的浪。而且这涌动着的浪正翻滚着向下挤压过来。
情况危急,不可恋战,稍有迟疑不但干不掉敌人,自己也将无法脱身。要紧的是快将情况的严重性向正守在高地上的连长报告。他急忙将小陈拽进屋内,小陈虽然还惦记着那挺机枪,但看到丁苟神情严肃,也只得乖乖躲进屋内。两人在屋里停留不到一分钟就搞清楚了这房子的结构和薄弱环节:这是一个木结构的房屋,木板房本身就不那么结实,后面还开了一个小窗。他们奋力打开这个窗户跳出来,沿着墙根向小高地奔去。
“打响了!团长,一切进展顺利。”站在甘溪镇西北面白虎山腰的桂军第十九师五十六团团参谋室主任林志贵兴奋地搓搓手,快走几步,向站在一块大岩石后往镇内观察的五十六团团长覃秀强报告。
“嗯,打得不错,这个陈保,攻击有章。”五十六团团长覃秀强脚蹬在一块大岩石上,双手拿着望远镜向甘溪镇中观察着。听完林志贵的报告后,他的回话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首先向甘溪镇中攻击的是桂军十九师五十六团。他们先于红军到达甘溪外围,随后立即占领了镇北东面的制高点宝群山和西北面的制高点白虎山。设置好迫击炮阵地,机枪清扫了射界,等着红军进入甘溪镇后,十九师师长赵人晃命令五十六团发起攻击。五十六团以三营为后备,一营二营兵分两路,从东西两翼自北向南对甘溪镇进行钳型攻击。一营沿白虎山山脚扑向甘溪,二营沿着宝群山下一条干涸的河沟向镇内进攻。二营尖刀连在连长陈保的带领下沿河沟前进不久,就发现一条从镇内通向河床的排水沟,这个沟顶盖有厚厚的木板。陈保果断地命令全连钻进这条暗沟,从暗沟内向甘溪进发,他自己也抓过一挺机枪,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就这样,把强攻变成了偷袭,钳型攻势变成了中间开花。
一直观察着战斗进程的覃秀强终于将贴在眼眶上的望远镜放下来。战斗进程不错,他很满意。这是一场怎么都该打胜的战斗。这十多天来,师部与他们三个团反复策划着如何击溃进入贵州的赤匪六军团。今天终于打响,开局顺利,而且比计划中的效果还好。如战局照此发展,击溃六军团就很快了。他想到了庆功,想到了他即将得到的奖赏。得意之余,也感到庆幸:“红军呀红军,你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还是在二十多天前,红军六军团突破湘江重围,随后又击破黔军进入贵州。设在南昌的第五次会剿大本营对此极为恐慌,数次电令黔军和尾随红军进入贵州的湘军、桂军各部,一定要严加会剿,务使在流窜中的匪六军团不能站稳脚跟,务必在短期内将匪六军团消灭在流窜之中。没想到,进入贵州的红军六军团十多天前打下旧州,获得大量的物资补给。紧接着,一直在湘西活动的红三军又进入黔东北一带,固守黔东的黔军简直不堪一击。形势顿时严峻起来。但在进入贵州的红军行动较为活跃的这段时间里,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出现了,抓住这个机会,必会予红六军团以重创。
贵州镇远县城,一座深宅大院内,斑驳的墙上挂满了地图。桂军十九师师长赵人晃站在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前,用一根竹竿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十九师三个作战团、机炮团的团长、副团长、参谋室主任、还有师直部队的头头们挤满了这间大客厅。门外,十九师连级以上军官也一排排整齐地坐在地上。陈保刚好坐在这门口的正中央,他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里墙上挂着的那张地图,边认真听着赵人晃正在安排的作战部署。
“目前得到的情报显示,匪六军团正在乌江北岸掉头北进,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根据匪军一贯行事的方式,匪六军团很可能要北上,与活跃在黔东北一带的匪三军会合。反之,匪六军团不北上,那匪三军就要南下,因为按我军与匪军多年接战的经验看,匪军惯于将多股部队纠集合拢在一起侵占地盘,建立所谓根据地。前段时间,匪六军团到达乌江,一副南渡乌江的态势。如果当时匪六军团真的南渡乌江,整个形势就将变得更复杂。但现在我们得到情报,匪六军团没有南渡乌江,而是掉头北进了。”他回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呷一口,双手撑在桌面上,得意地继续说:“友邻部队有人以为匪六军团应该认识到他们掉头北进完全可能落入我军手中。现在又居然大胆北进,这必有阴谋。匪六军团一贯骁勇善战,军团长官皆狡诈异常,这不得不防。但我认为,匪六军团此次北进就是要与匪三军会合。因此,我十九师一定要抓住战机、排除杂念、全力以赴,在这一带剿灭匪六军团。”他用手中的竹竿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这个圈中最明显的标识是一条朝向东北方向蜿蜒盘旋的土路,土路两侧,像珍珠一般分布着多个城镇和乡村,其中之一就是甘溪。
他的判断基本准确。红六军团在乌江边上停留数日,已经做好了南渡乌江,向敌军薄弱的贵州腹地进军的准备工作。但中央军革委的一封电令将准备工作完全否定。对六军团北上是否遭遇强敌,军团首长们最初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但中央军革委来电一再强调,目前在贵州东北一带没有敌军大部队活动,红三军已经到达黔东重镇印江,做好了迎接六军团的一切准备,要求红六军团大胆北进。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又曰:兵者,诡道也,需察之又察。未能洞察敌军的动向,贸然下结论并下达错误的命令,给了红六军团一个错误信息,同时也给敌军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
机会就在从乌江边到达印江所必须通过石阡县城向东北延伸的那条土路上。国民党黔军和桂军的指挥官们一致认定,只需严密封锁消息,隐秘集结运动,在这条土路上设下重兵,就能大功告成。
今天清晨,赵人晃的案头摆上了一份刚刚送到的情报,情报称匪六军团已从马场坪出发,方向东北,目的地不详。
从地图上看,匪六军团的目的地要么是甘溪,要么是石阡。从目前桂军与黔军集结地点来看,无论从时间安排,还是地形上的有利条件,都认定在甘溪设伏最为合适。六军团完全相信了中央军革委的来电,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危险,他们一步一步地朝着敌军设置好的陷阱走去。
丁苟和陈洋一路奔跑,冲上了五连预设的阵地上。这时,桂军正疯狂地追击从镇中撤出的红军。在敌军强大的火力下,逐次抵抗的红军被一点一点地击破。已经得手的敌军蜂拥而至,肆无忌惮地朝着五连的阵地冲过来。
五连在两个小时前占据了这个叫青龙嘴的小高地。小高地虽然不高,但就在镇边,控制了它则往前可攻,往后可守,位置十分重要。连长夏文田已经督促连队在小高地上构筑了简单的防御工事。这个极有预见性的安排在关键时刻起到了重要作用。它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红军一败涂地的局面。五连的拼命阻击,滞缓了敌军对六军团后面毫无准备的部队发起的猛攻,同时也让从镇中撤出的红军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丁苟冲上阵地时,正值敌军对青龙嘴发起第一轮攻击。看着蜂拥而至的敌军,丁苟很佩服连长细致的安排。从北向南进攻的敌军,首先就碰上了三排这块硬骨头,而且二排从侧翼火力支援三排,给三排以有力的支撑。敌军强攻时,五连的战士们听见夏文田那嘶哑的喊声:“同志们,我们是英勇的红军,一定要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我们绝不能后退半步,六军团团部就在我们身后,这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后退一步就是死亡!”
几十挺机枪在高地的正面疯狂的扫射,打得岩石都在“咣咣”作响。高地的后面,是从镇中匆忙退出,还处于混乱之中的红军。再后面是毫无准备,还处于行军状态下的军团部以及带着笨重行李的军团直属辎重部队。这些辎重部队带着许多民夫,他们挑着大量打下旧州时缴获的粮食布匹,还有近万块大洋以及在贵州极为稀缺的盐。如不能守住青龙嘴,那带给整个红军六军团的就是灭顶之灾。丁苟没有半点迟疑,猫着腰朝着李元的机枪阵地跑来。
李元打得疯狂,旁边还有更疯狂的人。丁苟看见,那人是二排排长张大山,他趴在李元的身边,一会儿叫喊着要李元往这边打,一会儿又叫着往那边打。
由于五连准备充分,火力发挥凶猛,而敌军因初战告捷,且又在疯狂追击红军之际,根本没把这小高地放在眼里。没想到被兜头猛然一击,顿时死伤累累。随着高地上一排一排飞下来的手榴弹不断地在敌群中炸响,敌军被打蒙了,一下全退了下去。但五连的同志们都明白,更猛烈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短暂的进攻空隙过去,山后的红军正忙于重新集结。五十一团一营正在五连的左翼,依托一条河沟构筑一条新的阻击线,以防敌军从左翼包抄突击。山前的敌军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同时约有一个营的敌军开始向青龙嘴的左翼运动,企图从青龙嘴左翼向青龙嘴迂回,撕破红军的临时防线。
迫击炮弹不停地在山顶上爆炸,机枪声仍像刮风般扑向山顶。这次进攻,敌军集中了更多的正面火力压制红军。五连尤其是三排的红军被压制在壕沟里抬不起头来,机枪阵地已经不像阵地。敌军集中数挺机枪专门封锁红军的机枪。李元必须打完一梭子就立即转移阵地。无论红军的机枪从哪个地方响起,马上就会遭到敌军机枪的疯狂反扑,新阵地被打得蜂窝一般。但李元的机枪仍顽强地响着。受到敌军火力压制的红军则蹲在壕沟中,在观察哨的指挥下,不停地朝着敌群堆里扔手榴弹。手榴弹在红军的阵地前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火墙。敌军的进攻再次受阻。
虽然敌军进攻受阻,五连阵地上的形势却更加严峻。一排二排已有三分之一的人员伤亡,三排有战斗力的人员已不足一半。人员调整一下还可支撑一阵,但要命的是子弹不多了,手榴弹也没有了。夏文田非常清楚,在敌军如此强大的火力下,没有弹药的补充,特别是没有手榴弹,要守住阵地是不可能的。必须立即报告营长,要求增援。现在敌军进攻的空隙下,调整兵力部署,将一排和二排各调一个班加强给三排,将有限的弹药集中到敌军的主攻方向去。
在青龙嘴战斗出现短暂的沉寂时,其左翼已经枪炮齐鸣,杀声大起。左翼一营的阵地正承受着敌军的猛攻。
“副连长,副连长……”丁苟被左翼传来的枪炮声所吸引,趴在沟边探头探脑,想看一看左翼现在的情况如何,听见喊声忙扭头观望,是连长。可能是喊话太多,连长的声音都变了调。
“连长,我在这里。”丁苟翻过身子坐在地上,见连长正猫着腰向他走来,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什么事,连长?”一边问一边迎着连长走过去。
“副连长,现在连队伤亡很大,子弹剩下也不多了,最要命的是手榴弹没了。没手榴弹,阵地没法守。你现在赶快下去找营长,找他要人要枪要子弹。特别是要手榴弹。告诉他我们连人在阵地在,决不后退半步。现在弹药奇缺,枪弹必须尽快送到,不然敌人再次发起攻击,我们连就只有肉搏了。”
丁苟忙转身沿着壕沟向后一阵小跑。他知道在这危急关头,时间就是生命。
刚钻出壕沟,他就看见左翼一营的前沿阵地已被敌军突破。一营营长刘永隶身先士卒,率一营的同志们与敌军扭打成一团,用血肉之躯拼死阻击着敌军。
左翼的阵地非常重要。一旦左翼阵地被突破,五连坚守的青龙嘴高地就成了孤军,其坚守的意义要大打折扣。而且敌军可以从左翼迂回,直袭六军团的后续部队。这虽不如突破青龙嘴高地来得直接,但也必然对六军团部构成极大的威胁。现在是一营的同志用血肉之躯支撑着这条防线。
丁苟一阵小跑,一边还关注着一营那边的战况。就在一营十分吃紧的时候,他看见远处一队红军也向这个方向冲来,看得出,这是去增援一营的部队。双方跑近后,丁苟停住脚一看,暗喜,正是二营营长张仁杰率四连和六连前往增援。一看见营长,丁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边奔跑边疾呼:“营长。”
来者正是二营营长张仁杰。在整个六军团中,是他最先发现敌情并作了先期布置的人。那打死两个抓住一个敌人的侦察兵,正是他率领的二营的便衣前哨。他曾对这个抓获的敌侦察兵进行简单的审问,那侦察兵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方言,但从这三个侦察兵的衣着,被俘的敌军所说的方言,以及他仅能听懂俘虏说的什么“五十五团三连”这样的只字片语中判断,附近有敌军大部队在活动,而且不是黔军。基于这样的判断,他一边命令将这个俘虏立即送军团部,让军团首长研判敌情,一边命令二营最有战斗力的五连占领镇边这个唯一的高地以防不测。同时命令四连与六连做好战斗准备。
他在焦灼中等待了三个小时,军团部没有下达任何作战命令。这使他一度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可很快敌军的机枪就在镇中打响了。正是基于他的判断与布置,五连才能依托阵地顽强地阻击敌军,给六军团的大部队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也是他的预见,使二营在敌军突然发起的攻击中基本未受损失,并能在短期内组织起部队进行反击。目前一营阵地吃紧,他正率四连和六连紧急驰援。
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来。他站住脚定神一看,是五连副连长丁苟。战斗如此激烈,情况如此危急,五连的阻击任务如此艰巨,这个副连长不在阵地上,一个人跑下来干什么?他不禁怒火中烧:“丁苟,你个狗日的,不守阵地,一个人乱跑什么?”嘴里骂着,手里提着手枪就要往上抬。
丁苟一听吓坏了:“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你个狗日的,说!”营长并没有善罢甘休,瞪着血红的双眼盯着丁苟,手中的枪半举着,食指仍压在扳机上。
丁苟知道营长是误会了,但现在的情况紧急,自己只要有半点差池,营长手中的枪往上一扬,送给他的肯定是一梭子弹。
“没手榴弹了,阵地上没手榴弹了,是连长叫我下来找你要手榴弹。”丁苟被营长一吼一吓,赶快找最简单最明确,最能使营长相信的话说。要人增援要子弹的事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没敢提。
张仁杰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反问:“只要手榴弹吗?阵地上人员伤亡怎么样?子弹呢?”听营长如此发问,丁苟马上将阵地的情况向营长简单作了汇报。张仁杰转身对跟在后面的四连连长李拥辉说:“你们连派一个排,另外四连和六连每人支援一颗手榴弹,集中起来交给他们,随丁苟上去支援五连。”又转身对丁苟说:“回去告诉你们白脸连长,现在情况危急,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如阵地失守,就将危及全军,明白吗?”
“是,请营长放心,五连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坚决守住阵地。”
战场的沉寂有时比激烈的枪炮声还要可怕。因为沉寂的背后必然是惨烈的战斗,双方都在这沉寂的时刻积蓄着最大的能量。敌军积蓄能量的方式是调兵遣将,搬运弹药。而我军只能焦急地等待,盼望着丁苟和援兵赶快出现。
如此短的时间里进行一场高强度的战斗,在夏文田从军生涯中还从未遇见过。阵地沉寂的时间没持续多久,敌军新一轮的猛攻又开始了。暴雨般撞击的机枪声震耳欲聋。密集的子弹引燃了山上的枯草,满山的大火映红了天空。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在敌军的弹雨中,夏文田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人越来越少,阵地失守仿佛就是眼前的事。他感到极度疲惫,事态的发展离自己的掌控越来越远。
山坡上的火越烧越大,甘溪小镇在这火光中忽明忽暗。大火对坚守阵地的红军造成的威胁不大,反而对敌军的进攻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猛烈的大火给敌军限定了不多的进攻路线,使红军能集中为数不多的人进行重点防守。战场形势稍显胶着。这时的夏文田急得双眼冒火,当他终于看到丁苟率四连的几十位同志扛着手榴弹往山上奔来的时候,一股敌军已在火光中跃上山顶。
山顶传来的枪声越来越稀疏,丁苟心里越来越紧。他拼命地往山上跑着,恨不得一下飞到山顶。终于到了,他抬头往山上看,熊熊的火光中,五连的战友们正一个接一个跳出战壕,与冲上山头的敌军扭打在一起。
“快快!同志们快冲上去!”四连的同志望着山顶上五连的兄弟们正和敌人进行肉搏,听着丁苟狼嗥般的吼声,一边小跑一边拧开手榴弹弹盖,将拉环扣在手指上扑向山顶。
一排排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冲上山顶的这股敌军基本全军覆没。剩下的两三个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
跑回去的敌人并没有像前两次一样退到山脚,而是利用大火和浓烟的掩护,在山腰处与五连对峙起来。双方你来我往,相互打冷枪甩手榴弹。敌军不再向上猛攻,而我军因敌军火力强大不敢贸然出击。五连的任务就是争取时间掩护军团部队脱离战场,争取时间就是完成任务。
一串串子弹贴着战壕飞过去。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说明敌军利用浓烟的掩护,正一点一点地向山顶逼近。刚才是大火阻滞了敌军,现在是浓烟帮助了敌军。隐蔽在战壕里的红军都明白,目前战场形势十分严峻,敌军已经在不远处,马上面临的将是新一轮的恶战。准备迎接这场恶战的红军们,有的拧开一颗颗手榴弹弹盖,有的反复数着手中的子弹。还有几个靠在战壕边一遍一遍地擦着大刀,不时用手试试刀锋,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又一场肉搏战。
丁苟到了李元身边,他看到李元身上都是殷红的血。“怎么,负伤了,伤在哪里?”
“没有。”满不在乎的李元回答。
“那你身上哪来那么多血?”
“他们的,”李元朝山下努努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刚才用大刀干掉两个。”
“用大刀,那机枪呢?”
“他呗,除了他谁干这样的事。你看,子弹快打没了,送回来了。”李元朝丁苟身后又努努嘴。丁苟转身一看,二排长张大山正一脸诡笑蹲在那里。
“看你这身血,吓我一大跳,还以为你负伤了。怎么想起抡大刀来了?”
“副连长,大刀好使,近战机枪不管用,用大刀痛快。现在关键是机枪子弹不多了,要省着用。”丁苟低头看了看战壕边上的弹盒,又翻过来数了数,子弹是不多了,形势非常严峻。
又是一阵机枪声,打得战壕边上的土和碎石乱飞。“他妈的,这机枪怎么打得这么准?不对。”李元大叫一声,探头就往外观察。这时,又一梭子弹贴着战壕飞来。李元被这梭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打得立起了身子,掀翻了头盖,一下仰面摔倒在丁苟身上,渗着血丝的脑浆冒着热气泼了丁苟一身。丁苟浑身一紧,顾不得多想,一下扑过去抓机枪。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就在二十公尺外的一个灌木丛中有一挺机枪正喷着火舌。他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这时,他的右肋被猛然一撞,只听一声大吼:“我来!”
是二排长张大山。他一下子抱起机枪,挺直身子,子弹从他的枪口中喷出。同时,子弹也像一群蝗虫一样向他扑来,他一个后仰摔倒在战壕内。丁苟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张大山的上身已被敌人的机枪打成了蜂窝。丁苟顿时血脉贲张,他抓起机枪,不顾一切地向下扫射。一个弹盒打完,他伸手去抓另一个弹盒。但这只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摁在地上。耳边响起的是夏文田的吼声:“火力点已经被张大山干掉,你乱打什么?要节约子弹。”丁苟的大脑一片空白,被夏文田摁在地上的手紧紧地抓起一把泥土。这泥土湿湿的黏黏的,已经浸透了李元和张大山的血。
两军激战正酣之际,距两军战场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的另一座大山上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正关注着这场发生在他家乡的战斗。
这人叫李有田,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山民,也是一个猎人。他在深山之中垦有几亩薄地,但这几亩薄地不够糊口,于是他农闲时就操起猎枪上山打猎补贴家用。他原本家住甘溪镇内,他三岁那年,一股土匪窜入甘溪抢劫。抢得大量物资后,将李有田父亲和几个老乡抓去,要他们将这批物资搬运到他们的老巢。几个人一去就杳无音信。好几年后才听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人说这些人在物资搬运到匪巢的当晚就被全部砍头,尸体也被扔下悬崖。
父亲死后,家中孤儿寡母,过得很艰难。李有田十五岁那年跟着舅舅上山打猎,开始了与大山为伴,与野兽为伍的生活。几年来,他熟悉了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也习惯了在大山中清静的生活。前两年,在大山深处开垦几亩薄地种上庄稼,随后又搭起一间茅房,带着已经全盲的老娘在这里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两天前他下山到镇里,将猎获的山货换一点粮食和盐。在镇上,他听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赤匪。说这两天赤匪就要来血洗甘溪,如果被赤匪捉住要剥皮抽筋。一时间全镇人心惶惶,有人在收拾家当准备远走他乡,也有人劝他也赶紧逃跑。李有田不管这些,一大早就在甘溪外面的山中转悠,想看一下这股赤匪从哪里来。先是看见一大队身穿黄军衣的军队从县城方向朝甘溪开来。这些人穿着整齐,扛着机枪背着小钢炮,应该是官家的军队。这些人没有进镇,而是在镇外的白虎山和宝群山脚停下来,紧接着又是挖沟又是架炮。没过多久,他又看见一支穿灰布军衣的队伍从甘溪南面开过来。他判断这支队伍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赤匪。因为他们穿着破旧,有扛枪的,还有背着马刀拿着标枪的。从行军的模样看很规矩,没有匪气。
两支队伍在甘溪要碰头,碰头肯定就要干仗,他一路飞奔跑到那个山顶上,躲在岩石后,要看一看这两股兵怎么干仗。
仗还没打起来,穿灰军衣的队伍一队一队地有序开进镇里,过了一阵就有几处升起了炊烟。这一点也不像匪兵,没有放火更没有杀人,完全是一群规矩的过路之客。那些穿黄军衣的倒是在山后忙碌着,队伍不断地集合又分开,跑到这里又挪到那里。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得他趴在岩石下不敢抬头,等缓过劲儿来,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观看。
“你是个笨猪!两个小时拿不下一座小山?”赵人晃对着刚安装完毕的电话筒大发脾气。刚装好的电话机送来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覃秀强团久攻青龙嘴不下,需要增援”。真他妈晦气!原计划从甘溪镇自北向南一举击溃赤匪,将整个赤匪六军团彻底打散,然后逐片清剿。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青龙嘴受挫!两个小时了,一个团的兵力没能将敌军一举击溃。受阻于这个小高地的两个小时,匪军完全可以重新结集进入作战状态,也可以选择另外的逃窜路线。这回他弄明白了,为什么中央军一再强调匪军强悍,作战勇敢。为什么黔军惧赤匪如猛虎。这些衣衫褴褛,装备不齐的队伍,在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下还能有效地组织阻击。这是一个主力团,且这支队伍宁死不屈值得尊敬和佩服。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如此顽强呢?他不理解,也想不透。
进攻受阻,没能一举击溃赤匪,但不是大势已去。半小时前,黔军两个团赶到助战。对黔军的战斗力,赵人晃嗤之以鼻。不过现一举击溃匪六军团已成泡影,这两个团的黔军赶到,也算是雪中送炭。增加两个团的兵力,就应该调整一下作战部署,改一举出溃为全面包围,“把当前的这六军团像饺子一样包起来,看他们还能插翅?”想到这里他有些得意。
“团长,师部作战命令。”
“什么作战命令?”刚被赵人晃一顿臭骂的覃秀强没好气地说。他心里确实窝火。从军以来,特别是当上团长以后,他哪次作战不是旗开得胜,所战皆捷?连中央军他都不放在眼里。十多天前,中央军号称追击红军进入广西,两个小时击溃他一个团,缴他一个连的械。事后,白崇僖明里训诫,责令他将枪械完璧送还,暗地里表彰他,真是风光。今天一个小小的青龙嘴,就那么百十号红军,两小时强攻不下,真他妈的丢人!
参谋室主任林志贵拿着电文,看着覃秀强狂躁地踱来踱去,不知是念还是不念。他知道,刚才团长被师长在电话中一顿臭骂,现在心里烦躁。“怎么不念?你这个木头,念!”
“各团并黔五、七团,赤匪六军团现在我军重击之下,其主力已呈南缩之势。为一举歼灭匪军,以绝其继续流窜,现调整作战部署:我军之主力现以两翼迂回之战法,分东西两路对进,一举包围匪军。现令覃秀强部……”林志贵偷偷瞄了一眼团长,看团长还算专注,就继续往下读:“一,着少部分兵力吸引当前阻击之赤匪,务使其不能脱离战斗,徒耗其弹药,隐蔽我军之作战意图。二,着一加强营兵力,加强宝群山之防守,严防赤匪突围北窜。三,令覃秀强亲率其余之主力部队,沿白虎山脚向南疾进,配合友邻部队一举包围匪六军团,聚而歼之。”
一举包围六军团,而且要聚而歼之。覃秀强心想:“哪来那么多兵力?处处进攻,处处薄弱,此乃兵家大忌。先是一举出溃,现在是一举包围,仅仅增加黔军两个团就狮口大开,眼前这个六军团不是好打的。增加黔军两个团又有什么用?都他妈的双枪兵,只知道过烟瘾,打什么仗?不过这样也好,不再与眼前这个青龙嘴纠缠。这块硬骨头再啃不下,那面子就丢大了。”
“传达师部命令,按师部命令执行!”覃秀强一想到不必与眼前这个小高地纠缠,精神又为之一振。“命令二营拨出一个连,向青龙嘴发起多批次、少兵力的试探性进攻,吸引匪军。命令二营再出一个连配属一营,加强宝群山之防御,并立即构筑工事,严防匪军突围北窜。二营其余部队及三营、团属机炮连侦察连随我南进。”
整理着李元与张大山的遗体,丁苟泪如雨下。多好的战友和同志,一个个在自己身边倒下!丁苟想决一死战,为老丁叔、李元、张大山和倒下的战友们报仇。这时,阵地前的枪声突然稀疏起来,这些国民党军队又准备玩什么花招?透过阵前的浓烟与余火,山下的敌军在调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而阵地的后方,又有大批红军朝着这个方向涌来。阵地在危在旦夕的时刻保住了。丁苟缩靠在沟边上,泪水又从他眼角流了出来。
冲上阵地的是师参谋长李运达,他率四十九团、五十一团三营及师部机枪连赶来了,一时间青龙嘴布满了红军。在山后的一个低洼处,李运达参谋长向跟来的四十九团赵文飞团长和五十一团韩江雄团长,及两个团的连营级干部们通报了战场形势和下一步的任务。他说:“目前,军团部已经放弃大路进入山涧。而敌军主力正在我侧翼分东西两路向我后方运动,力图包围我们。为了配合军团部摆脱敌人的纠缠追击,军团首长命令我率四十九团、五十一团坚决向东北方向突围,在敌重兵防守的宝群山撕开一个缺口。与敌军反其道而行之,打乱敌军的部署,掩护军团部和兄弟部队突围,摆脱敌军。”他语气沉重地补充道:“同志们,这个任务艰巨且光荣,我们将有重大牺牲。但目前我们能打乱敌人部署的仅此一策。向东北方向突围能争取我军主动,摆脱现在的不利局面。因此,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向东北方向突围。现在,五十一团的阻击打得很艰苦,伤亡也很大,部队减员严重,弹药缺乏。因此,突围的主攻由四十九团担任,五十一团跟进并相机阻击敌人。我们是英勇的红军,一定不怕牺牲,坚决突围。现在我命令,攻击开始!”
贵州多山,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而贵州的山多为以石灰石为主体的石山。石灰石溶于水,在几千几万年雨水的冲刷浸淫下,这些山表面上沟壑纵横,内部则是大量的溶洞。在黔东北一带,这种地形地貌尤为明显。一座座山峰特行独立,险峰和峭壁比比皆是。四十九团将要强攻的宝群山正是一座陡峭的山峰。
丁苟在战壕里远眺着四十九团的突围冲锋。山陡,仅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在丛林中若隐若现。敌守军用强大的火力对这条小路进行了全覆盖。进攻开始后,四十九团的同志们动作迅猛,红军战士们攀着崖缝,沿着陡峭的岩石不断向上进攻。丁苟看见,攻击的途中不断有牺牲和负伤的红军战士从悬崖上掉下或从陡坡上滚下去,但攻击的势头始终不减。冲到山腰上的红军一旦有了立足之地就抵死不退,掩护着后面的战友交替跃进。进攻很慢,但在一点点向上延伸。山势陡峭,敌军无法进行反突击。一旦离开掩体,很容易成为山下红军的活靶子,而且山陡不能往下冲锋,只能用强大的火力进行压制,同时不断地向下扔手榴弹,阻挡红军的进攻。红军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着。
“又是这个五十六团,又是这个覃秀强,今天真是见鬼了,赤匪主力攻击坚决且勇猛,为什么又要求增援?一个小山头攻不上,一座大山又守不住,真他娘的饭桶一个!”赵人晃一边恼火,一边又暗自吃惊,吃惊的是这个六军团作战毫无规律可言。不论从力量对比还是从战场形势来讲,完全应该是向南溃退。他们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向东北方向发起攻击,而且还是主动进攻。覃秀强讲是匪军主力,真是匪军主力么?理论上讲不可能,但万一是呢?一想到是主力发起的攻击,赵人晃心里就直打鼓,如果真是红军主力向东北方向突围成功,这个仗白打了不说,其后果还相当严重。如果他们向东北方向突围成功,就完全可能与在黔东北一带活动的红三军会合,达到他们战略转移的目的。赵人晃不禁一阵心虚:“如此严重的后果,上峰如怪罪下来自己可消受不起,必须坚决堵住。但现在要命的是怎么堵,拿什么来堵?都怪自己求胜心切,只想一举聚歼这个六军团。将手上的部队尽数投入迂回包围作战,手上没留预备队伍,又犯了兵家大忌。也没想到这个六军团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能来这么一手,居然强行从东北方向突围。”赵人晃越想越烦躁,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亡羊补牢,要赶快拿出办法。他踱来踱去:“干脆,这是五十六团捅的娄子,调他们去堵。”他盘算了一下时间,五十六团最多才出发一个时辰,要他们立即回援也许来得及。
“团长,师部急电。”
正骑在马上率队南进的覃秀强听到林志贵的一声急呼,回过头问:“什么急电?”
“师座命我部立即回援宝群山。”
“我部回援宝群山?弄错没有?部队来回调动奔波,这可是兵家大忌。师部预备的部队呢?该叫他们上。”
“电文没说,只是命令我部立即回援,不得有误。”
“真是他妈的见鬼!”覃秀强心里骂道:“师长难道连作战要留足预备队这点简单的军事常识都不懂吗?”转念一想:“这个师长一会儿要一举击溃,一会儿要一举包围,把兵力全都投进去。刚才还在骂人,他以为这个仗很好打……”想到这里,他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执行命令,命令前队变后队,全体向后转,驰援宝群山。”
在甘溪镇内攻击得手的陈保也在这北上迂回的队伍中,他们在甘溪攻击得手后进行了一小段时间的休整,因此没有参加攻击青龙嘴的战斗。现在随团部向北迂回,听着身后激烈的枪声越来越远,他有些不解。他认为在红军主力及指挥机关所在的位置尚未明确前就进行如此迂回的行动有些冒险。青龙嘴小高地的战斗很激烈,红军敢拼死进行阻击很可能因为其首脑机关就在身后,而且其主力也应该距此不远。现在贸然进行迂回作战,如红军主力已经在甘溪外围结集,突然对我军后方进行攻击,那将是很麻烦的事。
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果红军主力突然出现在甘溪外围,并向南攻击会出现什么后果呢?如果向白虎山方向攻击那问题不大,因为我军主力和后续部队都结集在此,红军攻不动,攻进去也走不了,将被我军死死地缠住。如果向宝群山方向攻击呢?那就有些麻烦。”今天早上部队从宝群山向甘溪镇内攻出之前,他专门研究了一下这一带的地形,设想了一下红军攻上宝群山后将会怎么行动:“看来问题也不大,可以利用有利地形设伏,但必须要及时占领阵地。现在部队正向北运动,距能伏击红军的地点越走越远。不过如果甘溪周边没有红军主力,或者红军主力不向宝群山方向攻击,那就万事无忧。”
他边想边走,突然,前面传来团部命令:部队原地调头南行。陈保的判断正确,应该是红军已经向宝群山方向攻击,部队现在要回防增援。他又按刚才的思路想一下,内心不由得一阵激动:“正好,如果红军主力向宝群山攻击,现在所处的位置距他设想的伏击地并不远,完全能及时赶到。”
激动之余,他拔腿就想去面见团长,陈述一下他的想法。刚走出队伍,就看见林志贵正疾步往这边走来。
“林主任,林主任。”
林志贵听路边有人在叫他,停住脚,见是一个年轻人,有些面熟,腰里挎只手枪。“什么事?”
“兄弟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人说话还文绉绉的。
“现在大军作战,分秒必争,什么屁话当说不当说?”林志贵心里没好气:“有什么话,说!”
“兄弟敢问,现在部队调头北进,是去增援宝群山,堵防红军从那里突围吧?”
废话,明明知道还故弄玄虚,林志贵心里来气:“你有高见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咬文嚼字的。”
“部队未战就来回奔波,此乃兵家大忌。调来调去,我军未战就已疲惫,我看实际大可不必。”
“哦,大可不必?看来你比团长师长是要高明许多,说说看。”林志贵的语气已经有了许多调侃、轻蔑的味道。
“匪军从宝群山向东北突围,其实是一败着,只因他们不知地形。卑职率部自宝群山向甘溪镇内进攻,对宝群山地形略知一二。我军根本不需劳师回防宝群山,在宝群山南面,有一绝佳的伏击地点,离我现在的位置并不远,只需我一连官兵,配属机枪数十挺,赶到此地设伏,必能腰击匪军,予匪军致命打击。”
林志贵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进攻甘溪镇时,率队钻进暗沟来了个中间开花的二营尖刀连连长陈保,这小子好像是黄埔八期的。看来这家伙肚子里有点货。
“南面伏击?你还没弄清楚吧,现在匪军主力是向宝群山,也就是向东北方向突围,这与南面伏击有什么关系,这完全是南辕北辙嘛。”林志贵认出陈保后,对他有了认同感,但对他这个南面伏击,腰击红军的说法还是不大相信。
“主任不知,这个宝群山山脉自西北往东南。但这山道弯弯,山脉的走向在转两个弯之后径直向南,东北方向无路可走,所以可在南面设伏。”
“咦,看来你对此地地形蛮有研究,仔细说说,怎么伏击?”林志贵的态度这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语言也谦恭起来。
回到茅草屋的李有田吃了两个烤红薯后坐在火盆边发呆。刚才观察两军交火后他认定穿灰军衣的人不是那些人嘴里说的“赤匪”。如果是土匪,人还没进镇就开始放枪,进镇后就抢东西,抢完后还要放一把火。他快步爬上山顶,想看看仗打得怎么样了。枪声还是密集地响着,穿灰军衣的人开始攻山了。
太阳正一点一点地西下,夕阳的余晖给这大山铺上了一层金光。站在白虎山上的赵人晃正一只脚蹬在岩石上,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托着腮在那里想着什么。他上半身的黄呢军服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闪着金光,下半身却沉在大山浓浓的阴影中。身体的上下部分如此强烈的反差,使他看上去如同一个立在阴阳之间的人。他正思考着覃秀强刚送来的作战报告:“这个办法好是好,但突围的红军坚持往东北方向走呢?那不成了一厢情愿的事?刚才已经命令坚守宝群山的一营去探一探看东北方向有没有路。真如覃秀强报告所说的完全无路可行,那就有戏。如红军坚持无路也要朝那个方向走,那也问题不大。无路,行军速度必然慢,到时派部队截击也来得及。打仗嘛,就是赌,孙子老先生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现在总体应该有七成胜算把握。胜算多,就应该打。如红军真按覃秀强判断的那样走,那就有十成胜算。”
“报告!”这是十九师作战参谋的声音。
“嗯。”赵人晃哼了一下。
“宝群山五十六团一营再次要求增援。”
正想着怎么下达作战命令的赵人晃的好心情,被这一句“要增援”破坏了,他有些愠怒:“要求增援?我要他们探路的情况呢?怎么不报?”
“一营同时报告,宝群山后东北方向无路,现在我军是背靠悬崖作战,全营伤亡严重,所以再次要求增援。”
赵人晃铁青着脸没再理会这个作战参谋。他在山上的一块小平地上踱起了方步,踱了两圈后突然站住,向这个作战参谋做了一个记录的手势:“令覃秀强部即派得力之部队迅速占领老鹰岩,构筑阵地。令坚守宝群山之一营,必须死守宝群山阵地两个小时。在两个小时之内战至一兵一卒不准后退,后退者即军法从事。”
李有田发现这支穿灰军衣的队伍攻上去了,攻上山后队伍迅速沿着小路疾走。“坏了,他们走上了死路!那水槽无论如何也过不去那么多人。怎么办呢?”他心中暗自叹息,但也没有办法。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还是先回去吧,别让老娘担心。
“报告师座,”又是那个浓眉凹眼的作战参谋前来报告:“匪军已攻破我宝群山阵地。”
“攻上去了?这么快?”赵人晃掏出怀表看了看,距下达死守两个小时的命令才一个小时。“他妈的,攻不上,又守不住,一群他妈的饭桶!”他心里恶狠狠地骂。
“问一下,覃秀强部是否到达老鹰岩阵地?”“是!”
赵人晃不免又担心覃秀强部能否赶在前面。不一会儿作战参谋返身上来:“报告师座,覃秀强部尖刀连刚刚到达老鹰岩。”
“尖刀连?尖刀连谁任连长?”
“报告师座,尖刀连连长是最先攻入甘溪镇内的五十六团二营四连的陈保。”
“好。”赵人晃一听是陈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陈保很年轻,能打仗,还有心机。这次设伏就是他的主意。他再次看看怀表:“不错,刚好赶到了前面。”他的情绪一下又亢奋起来。“打好这一仗,立即将陈保提拔为四营营长,让兄弟们都看看,打好仗就有赏,我赵某从来就知人善任。”想到这里,他大手一挥:“走,下山去听好消息。”
“攻上去了!”兴奋的丁苟一声大叫。他看见三个四十九团的战士翻上山顶与扑过来的敌军拼上了刺刀。紧接着又有六七个战士冲了上去。随着一排手榴弹在山顶的爆炸,更多的战士冲了上去。山上敌我双方的混战没持续多久,冲上山顶的红军越来越多,敌军终于支撑不住,垮了下去。
“同志们,冲!突围了。”夏文田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率先跳出隐蔽点,朝着山上奔去。
成功的喜悦,轻松的气氛一下弥漫在山下观战的五十一团中。五连的战士们跟随着连长向山上一路跑去。
山风呼啸,残阳如血。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因浸入了太多的鲜血变得湿滑。这是四十九团的战友们用生命铺就的路。
太阳落到了山的那一边。夜风习习夹着细细的雨,刮在脸上凉凉的。山上的路很不好走,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前面传来师参谋长李运达的命令:“五十一团迅速向前,按照三营、二营、一营的序列接替四十九团的前锋攻击位置。全速攻击前进,今夜务必走出这片大山。”
大山深深,茂密的树林很快将天空残存的一点光亮吞噬。接到命令的五十一团边走边调整,人员装备基本整齐的三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大家都加快脚步,沿着弯弯的山路向前。
疾行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甚至不动了。怎么回事?怎么走不动了?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迅速漫延开来。
“前面是一山涧,没路可行,只有一水槽可通过,部队还在缓慢上槽。”
听到前面的回话,丁苟奋力地往前挤了一段路。他先是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很快他看见这山涧上架着一个大水槽,最前面的十几个红军已经走在了水槽上。那“哗哗”的流水声就是从水槽里漫出的水淌下山涧发出的。看着颤颤悠悠地走在水槽上十多个红军,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水槽能承受如此之重吗?”
一声巨响将丁苟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从中间断掉的水槽连同水槽上的战士,全部成了自由落体扑下山涧。一时间巨大的流水声和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在山涧中嗡嗡作响。后面的同志还没有从这剧变中回过神来,更大的打击又接踵而至。
那是一阵机枪声,几十挺机枪突然一起开火,枪声一下就盖住了山涧中的水流声和呼叫声。
枪声来自侧面不足百公尺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几十挺机枪、刮风般的弹雨扑向这边毫无准备的红军队伍。走在涧边等待过涧的红军战士如同秋天被收割的庄稼,一排一排地倒向山涧。后面毫无准备的红军也在这疯狂的机枪声中成片成片地倒下。一时间,鲜血如同小溪一般从山腰往山下流淌,倒下的伤员在血泊中痛苦地扭动、呻吟着。
就在丁苟扑向地面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右颊一阵热风呼啸而过,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是一块耳轮,半个耳轮已经与耳根分离开来,仅一块皮肉连着挂在右脸旁。不断流出的鲜血迅速地将他的军装衣领染红,浸透。
“连长……连长……”这带着哭声的呼唤来自陈洋。丁苟心里一凉:“糟糕,是连长牺牲了。”他顾不得脸上还在流淌的血和挂在脸边的半个耳朵,急忙朝连长所在的方向爬去。
丁苟费力地移动着身体。打掉的半个耳朵挂在脸上摆来摆去很不舒服,他一咬牙,将半截耳朵抓在手中猛然一拽。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血一下子又涌出许多。
还好,连长没有牺牲,但身负重伤,敌人的机枪击中了他的腰部,下半身已经浸在了鲜血之中。小陈正在拼命地撕着自己的军装往连长的腰上缠。他看见丁苟一脸鲜血爬过来,惊得瞪大眼晴盯着丁苟,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脸色惨白的夏文田看丁苟过来,喘着气问:“怎么?头负伤了?”
丁苟摇摇头:“没有,是耳朵给打掉一块。”
夏文田费力地抬抬手,吃力地说:“小陈,不管我,给副连长……”话没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夜幕降临了,低垂的夜幕将一切都严实地遮盖起来。侧面那座叫老鹰岩山上敌军的机枪仍在吐出一团一团的火舌,在浓浓的夜色中将天边映得一片暗红。两山之间有一条土路相隔,红军无法反击,只能对射。但地形完全暴露在敌军火力之下的一面斜坡上,对射引来的是敌军更猛烈的火力,对红军很不利。
夜深了,敌人的机枪终于停下来。山野中一遍寂静,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山里的动物和昆虫都被这剧烈的枪炮声吓得没了影。醒过来的连长静静地躺在那里,小陈泪眼婆娑地坐在一旁。丁苟已经被小陈用撕开的军装将半个脸裹起来,只剩一双仍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丁苟知道这寂静中蕴含着更大的危险,侧面那黑黢黢的老鹰岩山后,敌军肯定在策划着明天的行动。部队目前困守孤山,必须乘夜突围出去,要找出敌军包围的空隙,带连长出去。等到天亮就一切都晚了。
李有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鹰岩的机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李有田明白是那些穿黄衣服的军队占踞了老鹰岩。老鹰岩与堰坟沟很近,只隔着一条不宽的土路。在老鹰岩山顶上,机枪居高临下正对着架在堰坟沟上的那个水槽。穿灰军衣的人过不去堰坟沟,麻烦就大了。其实这座山后面有一个不高的悬崖,悬崖下面有一个又窄又深的峡谷,和另外一座山相通。李有田心里已经认定穿灰军衣的人是好人,他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把这些人带出去!如果今晚不把他们带出去,明天他们就惨了……”
丁苟几乎绝望了。师参谋长李运达也认为找出敌军的空隙后再悄悄地下山行不通。派出去的侦察员都在这山区转,可以下山,能走出去的地方都被敌人封得死死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次强行突围。但部队已经打了一整天仗,人员极度疲惫不说,弹药也奇缺,还有那么多的伤员。他坐在一堆枯树叶上盘算着:“要将能战斗的连队重新组织起来,将所剩不多的子弹、手榴弹集中起来,突围的时间最好选择在拂晓前,不然在黑暗中就算突围出去也要走散。在这人地生疏,反动势力很强大的地方,人一走散实际就是死亡。最大的问题是伤员怎么办。轻伤员可以尽量带,可重伤员呢?这些人都是革命的中坚,是党的财富,不能丢,要尽量带走,最好还是能找到一条隐蔽的下山之路。继续找,同时也做好强行突围的准备。”
“连长,连长,”一阵轻轻的呼唤声传来。丁苟听出是何海平。“连长,有一个老乡摸上来了,他要给我们带路。”这消息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马上引起了周围红军的一阵骚动,他们相互传递着这激动人心的消息:“有老乡上来了,有老乡上来带路了。”
丁苟一听有老乡上来带路就跳起来:“在哪里,在哪里?”那声音因激动而走了调。就连躺在地上的夏文田连长都双眼一亮:“有老乡上来,红军有救了。”
李有田摸黑把红军带到这个实际不高的悬崖边上,把自己带来的绳索在几棵大树上固定好。红军们一个个沿着这几条绳索下到悬崖下面,悬崖下是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峡谷上端被树丛和杂草遮盖得严严实实。红军们手拉手沿着这峡谷摸到山脚。山脚那一端有一个溶洞,穿过溶洞就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脚。五十一团和四十九团的红军,在师参谋长李运达的率领下,终于走出了大山。
甘溪镇唯一的砖木结构的房内,几盏烧洋油的马灯挂在房屋四角的梁上,呼啸的山风不时将马灯刮得晃来又晃去。赵人晃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站在一屋子军官的前面:“兄弟们,今天我军大获全胜。匪六军团一部已被赶进深山。另一部遭我老鹰岩伏击重创之后,被层层包围在宝群山以南,堰坟沟以北的大山中。目前匪军整日作战,已士气低落,身体疲惫,精神崩溃,弹药也奇缺。而我军形势大好,士气高昂。由于被包围的匪军范围不足两公里,我军将收缩兵力,集中全部主力部队,明天清晨全面发起攻击,将包围圈中的赤匪彻底予以歼灭。歼灭这部分匪军后,再对进入深山的匪六军团残部逐片清剿,以立下剿共以来之奇功……”
五连走在最后。他们准备弄一副担架把连长抬走。夏文田一开始还制止他们,但看见大家把军装撕成一条一条的,用大刀砍倒两棵小树,结结实实地绑着担架,就不再吱声了。
天渐渐亮了,担架也绑得差不多了。陈洋走到正在指挥绑担架的丁苟身边说:“副连长,连长叫你过去一下。”丁苟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去半跪在连长身边:“连长,担架马上就弄好,我们也可以走了。”
“丁苟,你叫其他同志都走开,我有话要对你说。”
丁苟转身对陈洋说:“小陈,你叫同志们都退一边去,连长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看着周边的同志都走开后,夏文田双眼望着天空,一字一句地说:“丁苟,我是走不了,你不知道,我的腰断掉了,下半身一点感觉也没有。你们没办法抬我走,即使抬走我也是治不好的。”丁苟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出来。夏文田说得伤感,丁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夏文田扭过头来看着丁苟,左手从上衣口袋中将那支十分宝贵的自来水笔掏出来递给丁苟。“丁苟同志,军团部卫生队吕雪红是我未婚妻,我们在学校时就相恋,相约革命成功后再成家,我看不到这一天了。这支笔是她送我的,你交给她。告诉她,见笔如见人。红军队伍是扑不灭杀不完的,要继续革命,革命终将成功!”
丁苟急忙打断他:“连长,担架马上就好,我们抬你走。”
“没用的,天马上就要亮了,天亮敌人就要发起进攻。你们马上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你们走不掉,还会连累已经撤出去的同志。马上走吧!”夏文田语气坚定起来。
“连长……”丁苟还要说什么被夏文田暴躁地打断:“你去看看担架。”
丁苟慢慢地站起来:“连长,我们一定要抬你走!”转身刚迈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丁苟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连长和他的连队已经永别了!
中 篇
带着部队进行了一天清剿的陈保怎么也无法入睡,这一天发生的事太不可思议。上千人的红军队伍一夜之间毫无蛛丝马迹。这些被围得铁桶一般的红军,怎么能一声不响地溜走了呢?这可是上千人的队伍。虽然最后根据大队人马踩踏的痕迹找到了他们逃出包围的行军路线,但他还是大惑不解。那条路不过是在悬崖下边的一道岩缝。怎么也不能想象被围困住的红军能找到这样一条出山的路。我军在老鹰岩腰击对方时也是傍晚,要在暗夜中找到这一条也许当地人都找不到的路是何其之难,难道真有神人相助?这些红军从江西过来,到贵州这蛮荒之地,人地两疏,语言不通,而且到达甘溪后又是连日激战,他们去哪里找这样的高人?
强大的火力准备之后的进攻基本无所收获,红军大部队已经脱离包围去向不明,但留在岩洞中、山崖下、丛林里红军无法带走的重伤员仍进行了独自为阵的抵抗。当然这种抵抗是徒劳的。关键是他们往往采取同归于尽的自杀方式进行抵抗。从清晨开始,山上手榴弹爆炸声就此起彼伏,这都是红军伤员与搜捕他们的国军们同归于尽的自杀式爆炸。上午七连的人说,他们抓住一个小红军,完全是个娃娃,劝他投降却至死不降。大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跪下,他还破口大骂:“我是你爷爷,你们给我跪下。”直到被割下脑袋也未下跪。如此徒劳又惨烈的抵抗,确实让人震撼。
下午时分,又听到三连的通报,在一个不大的岩洞内发现数名红军重伤员,三连连副趴在洞边劝降竟被洞中飞出的子弹打死。这些红军伤员同样进行了殊死的抵抗,直至被全部消灭。鉴于这些红军伤员对部队造成的损失,现在师部已经下令对赤匪伤员格杀勿论。命令下达后,九连通报,他们发现在一个山崖下藏有数十名红军伤员,因担心反抗造成人员伤亡,已命令部队反复投弹,将其全部炸死。这一天中,集体射杀红军伤员、红军伤员集体跳崖的通报不断送到各部,使这场两军相争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彻底的杀戮。
傍晚时分,团长覃秀强主持战局分析。目前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未发现红军主力大部队,但出现了许多零星掉队人员。红军六军团军团部到哪里去了也是个谜。这个仗越打越奇怪,越打越糊涂了。
山风习习,细雨纷飞,林间的小路又湿又滑。不时被脚步声惊起的山雀在林中阵阵扑腾。党代表田桂民、副连长丁苟带领的五连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沟里转悠了一天。前面的大部队已经没了踪迹。这大山转来转去都是一个样,好几次走了两个时辰后,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还有几次与搜山的敌军擦肩而过,所幸的是山高林密,而且人不多便于隐蔽,没被对方发现。这一天中,山下和周围群山里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时断时续地传到耳中,形势十分严峻。残酷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五连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们掉队了。
到了下午时分,田桂民与丁苟明白今天要追上大部队完全无望,现在必须要稳定部队,将连队团结在一起。趁下午有短暂的阳光,他们将部队带到一片向阳的、略为开阔的山坡上,让大家稍事休息,同时对连队进行一次整编,将原来三个排重新编为两个排,柳二能、何海平分别任两个排排长。另外专门抽调五名年轻力壮、处事机灵的战士组成一个由连部直接指挥的侦察班,由陈洋任班长。他们在这里重新组建了党支部,党支部由田桂民、丁苟、柳二能、何海平与陈洋组成。田桂民任书记,军事上的指挥由丁苟负责。新党支部召开了第一次会议,明确了连队当前的两大任务。一是千方百计地寻找部队,争取早日归队。二是寻找食物。连队已经一天多粒米未进,虽在山中可寻找一些野果充饥,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会议要求在食物缺乏的情况下严禁开枪射杀野生动物。因为现在连队仍处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枪响会引来敌军。寻找食物由侦察班负责。为保证不违反群众纪律,党支部又决定将全连在打下旧州时分到的还保存在零星人员手中的银元全部集中起来,交给侦察班统一使用。最后,田桂民以一番激昂的讲话结束了这次令丁苟一生难忘的党支部会:“连队目前处于极端困难的非常时期,这个时候共产党员首先要树立信心,克服一切困难。一定要把连队带回革命队伍中去。”
傍晚时分,陈洋带领他的侦察小分队出发了。承载着已经一天多粒米未进的五连全体同志的厚望,小分队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下山。陈洋是第一次领导一支小队伍,心情既激动又紧张,为使自己像个领导的样子,他雄赳赳地走在了队伍的前面。
石阡县城是一个依山偎河的山城。一条长长的小街在山与河间延伸着,小街不宽,行人只需跨上两大步就横穿了这条街。街的两边稀疏地伫立着一些木板房,今天不是赶场的日子,所以行人不多,倒是常有三三两两的军人匆匆走过,有时也会过来一队排列整齐的军队。有队伍通过时,总会有老百姓在门内或依在窗边偷偷地看这些从未见过的军队,然后悄悄议论一番。看得出,这里的老百姓对这些军队有几分敬畏,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害怕。
此时正是初冬时节,经常起雾,地面湿滑湿滑的,有列队的军人走过时,地面老是“啪啪”作响。小街背靠着一座叫五老峰的山,小街怀中依偎着的是河,河叫龙川河。小街的一头枕着河边的一大股温泉,这股温泉是石阡的母乳和精气,也是石阡人民的骄傲。每天清晨和傍晚,县城的百姓都要在此汲水饮用。温泉的水清澈透明,甘甜且微烫,据说还有很多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特别养人。在冬天,这温热的水滋润和温暖着一城的百姓。此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冒出的热气使整个河面雾气弥漫,仿佛整条河都在沸腾。不断涌出的水蒸气将河床上堆起一层很高的云,使这条小街在云中若隐若现,如仙山琼阁一般。
小街的另一端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天主教堂,教堂用大块的石头砌成,厚重且威严。平日里这座教堂给人的感觉是阴沉和古老,但今天则是既喧嚣又明亮。今天是甘溪战役后的第三天。古老的教堂里挂起了无数的马灯,灯光下人头攒动,杯盘酒盏泛着光透着亮。贵州省主席特派员在此犒劳暨十九师庆功会在这里举行。
劳军的特派员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前清遗老,说话咬文嚼字。他旁边坐着的是十九师师长赵人晃。此时特派员正毕恭毕敬地在赵人晃面前献殷勤:“师座,贵军神勇,师座更是智比孔明且勇冠三军。半日之功夫,竟将骁勇善战、流窜数省而官军无奈之匪六军团打得四散溃逃……”
“嗯,怎么官军无奈?本部不正是国民政府之军队么?”赵人晃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赵人晃这一声鼻音,对这个前清遗老来说无疑是一声炸雷:“老朽有误,老朽有误。打垮匪六军团乃师座神勇,非师座恐他人无能也。非师座恐无人能立此不世之功。”说完他偷偷瞄了一下赵人晃,见赵人晃没什么反应,才又壮着胆子说:“闻贵军大捷,王主席欣喜异常,特派老朽与伍团长前往慰劳贵军。”说完他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着军服的瘦高个军官。那军官忙点头哈腰:“鄙人伍会利,不才,参见赵师长。”赵人晃斜眼瞟了一下伍团长,没说话。见场面略显冷清,这个特派员又对赵人晃点头哈腰:“鄙人遵省府王主席嘱,已备办山羊五只、肥猪五头、茅台酒十坛、大洋二千以及盐巴……”
耳边这个糟老头絮絮叨叨,赵人晃却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甘溪战事已过去两天,从各处送来的情报看,这个六军团的军团部和其主力部队仍在这莽莽大山中隐藏着。甘溪一役虽予敌以重创,但效果并不理想。应该说是抓住了小虾放跑了大鱼。其原因自然是赤匪十七师两个团坚决突围,造成我军判断失误,误将这两个团当成六军团主力,结果放跑了六军团军团部和赤匪主力。而赤匪这两个团被层层包围之后也未能全歼,这是一个意外。现在还有不少打散的赤匪散落在这方圆百里之内,眼下第一要务是要找到这个六军团军团部,同时打散的赤匪也要清剿,只是自己的兵力不能太分散,匪军团目前有战斗力的部队还隐藏在山中,分散之后,稍有不慎,极有可能被赤匪乘机抓住一部吃掉,那这场胜仗又白打了,一是不好交差,二是眼前好不容易挣来的褒奖又没了。不能因眼前的一次伏击得手而掉以轻心……”
糟老头还在唠叨:“眼下我地方民团武装正配合大军节节进剿,以期将赤匪一举扫荡干净……”赵人晃听到这心里一动:“对了,为何不将清剿被打散的赤匪的任务交给这些饭袋黔军来完成?自己主力仍集结机动,既保存了实力,又坐收清剿之功,而且还以需要长期驻守,清剿赤匪为名,敲这里的地主老财们一笔,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假装在认真听这特派员啰嗦。听完后,他将身子往这边靠了靠:“王主席这次亲自派员劳军,卑职不胜感激。此役我军连日苦战,终获全胜。流窜数省,骁勇异常之匪六军团在我重击之下覆灭于黔东。目前仅剩被击溃之散匪,其中不乏大股赤匪,仍流窜在这方圆百里之内。为彻底剿灭四处流窜之赤匪,我大军仍需驻扎些日子。为保证驻守大军的军需,有劳特派员转告贵州省府需尽快筹集粮食、草鞋、盐巴和大洋,以满足我大军作战需要。此外,为加强合作,大军所到县区,县区长官需主动前往接洽,共商剿共大事。”他故作沉思:“还有,各县区要立即集中民团武装,在各要道要点进行严格搜捕。派出侦探,不分昼夜收集匪军行踪,一旦发现股匪活动即报我军,我军即予以痛剿。”他盯着特派员,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问道:“特派员,你看妥否?”
“卑职照办。”
“还有,本军一向法随令出。大军所到之处,倘有县区长官延迟违误,查实即以军法枪决。也请特派员一并晓谕各县区长官。”
“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一定晓谕各县区长官,大军所到之处,一定出面欢迎。”初冬时节,特派员满头大汗,不停地点头称“是”。他特别记住了,这些人法随令出,倘有延迟违误,查实即以军法枪决,看来地方官在这段时间里要小心为妙。
在这个大院旁一个不起眼的厢房里,临阵升任四营营长的陈保与他的几个连长连副坐在一起,这里已经是杯盘狼藉。他身旁坐着一个当地人打扮、满脸漆黑的精壮小个子。这是被当地派来劳军的民团小头目,他姓严名高林,二十多岁。严高林是当地近两年才冒出来的地痞流氓,他家住距甘溪不远处的平望村,出身贫苦,小时候母亲因病身亡,父亲终日外出,对他不管不问。他从小就在以甘溪为中心的附近几个乡镇流浪,白天向大户人家要点残汤剩水聊以充饥,晚上则在哪家卖饭或卖烤红薯的灰烬前取暖度日。后来逐渐长大,残汤剩水已经不能果腹。十六岁那年,他到甘溪南面的聚风镇投靠姨妈。才过两年,聚风镇一个叫王三娃的人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王三娃早年为匪,一次截住了两个军阀混战时的伤兵,抢了两条枪,就拖枪回到镇里。平日里也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生活困难时就带着他的两个弟弟到野猪坪一带抢劫过往的客商或不时敲诈一下当地的大户,抢劫敲诈并举,没几年日子就富足起来。先是呼朋唤友,后来发展到拉帮结伙,在乡里形成一股势力,成了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子过得体面也有派头。
严高林对王三娃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认真地研究王三娃的发家史,总结出一条规律:有枪就有势、有势就有钱、有钱日子就过得滋润。那以后,他也东找朋友,西寻知己,在周围的村镇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也想在这地方上出人头地。他虽然为朋友两肋插刀,做人豪气做事卖力,但有两点无法逾越:一是兜里无钱,二是手中无枪,所以怎么也成不了气候,只能在这些周围的村镇给大户人家讨债,或者替他认为是兄弟够朋友的人打架,纯粹是横行乡里的一群地痞流氓。他想弄枪都想得发疯了。
最近,机会终于来了。前几天这一带疯传赤匪要来,各地的财主富户们有的逃跑,也有的舍不得家业,要留下与家产共存亡的,就组织民团看家护院,作最后的抗衡。严高林在周围的大镇没什么气候,但在他家乡平里村则小有名气。当地的大户人家听说他有一帮喊得动的朋友,特请他回村组织民团,不指望他能抗衡赤匪,保护本乡,但有十多个人咋咋呼呼,也可造点声势。
严高林拉来了十多个难兄难弟,这些人都是他从小行乞时的朋友,或是周围村寨无业流浪的地痞,这帮人不论是在村里瞎折腾,还是躲在附近山里避风头,都在关心着时局,希望两军马上打起来,他们好趁浑水摸大鱼。抢枪是他现在的头等要务,有枪就能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为此是心动难耐,跃跃欲试。
仗终于打起来了,从战事的发展和结果来看是国军打胜了,他不敢打国军的主意,这无异于与虎谋皮。现在能下手的就是红军,但红军他也害怕。听甘溪来的人说红军勇敢得很,根本就不是那些一打就散的军队。怎么办呢?他必须得到枪,而能抢着枪的机会就在此时,怎么也要冒险一搏。他想到利用国军,国军不是与红军是死对头吗?现在两军开仗,国军得手,请国军相助,由他们去追杀红军,自己敲敲边鼓,既不冒风险,又能弄几条枪。
很多事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请国军相助,首先就要套近乎,所以他安排兄弟们主动去帮国军干活。开始是帮他们打扫战场,以期能捡两条枪来。但此行无门,去的兄弟们全被国军用枪押着收拾尸体。累死累活,还被这些国军打打骂骂,又不敢跑。一天下来,兄弟们累得腰酸背痛,连枪的边儿也没沾着。兄弟们颇有微词。
此时又有一个机会上门。省政府派员劳军,劳军的物资由地方筹划摊派再具体加以落实。这又是一个与国军套近乎的机会。这不,自己跟着忙了一整天累得够呛,但总算是捞着一个给国军营长敬酒的机会,所以他表现得十分殷勤与主动。
“陈营长,这一仗国军英勇,赶跑了赤匪,救我们小民于水火,小民们特别感激。”严高林满脸堆着笑,无话找话说。但苦了这个严高林,文化低底子薄,又努力想把话说圆满文雅一点。
“什么英勇不英勇,更用不着感激,两军相争嘛,必有一伤。”陈保这两天心情不大好,虽然这一仗他拔得头功,在师长团长那里挣足了面子,还得到破格提拔。但这两天对红军伤员的残忍杀戮给他留下了阴影,总有一种负疚的感觉缠绕着他。
“是,只是现在这些赤匪还四处乱窜,国军长官们要帮我们彻底铲除才行。”他看陈保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觉得没趣,但事已至此怎么也得把自己的想法说完才行,于是厚着脸皮搭讪:“赤匪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小弟有一计谋,可以将这些乱窜的赤匪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陈保看看身边这个土流,心里很鄙视他。被打散的红军散布在方圆百里之间,谁敢说能一网打尽?不过看这黑小子也还勤快殷勤,就勉强接话:“那不可能吧?我看只能逐片清剿,能将流窜的股匪吃掉一部分就是大功一件。这分散的小股赤匪,还得靠你们地方民团武装才行。”
“小弟们愿效犬马之劳。照我看来,这些赤匪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现在都躲在山里,吃饭是一个大问题。他们肯定要到一些散住在山上的农户家里找吃的,只要国军长官支援我几条枪,能派十几个兄弟更好,我们每天在这些农户家里埋伏,肯定能捉住一些。”
陈保一听还有点道理,问:“山里那么多农户,怎么找?几条枪十几个兄弟,怕只会去送死吧……”
“不会不会,这方圆十多里的山中散户我都清楚,保证每天可以捉拿几个赤匪。”严高林不等陈保说完就赶快接嘴,好不容易挑起的话头,不能被几句话封死。
“嗯,可以考虑,此事乃需使用兵力,还得报告团长。”
“营长,我明天来听您回话,还望营长多多美言!”严高林一听有门,顿时喜出望外,连连恭维,搞得陈保都有些诧异:“这可是动刀动枪玩儿命的事,这个民团小头目怎么对此事如此上心?”
饭后,陈保遇见团长,就将此事向覃秀强报告,覃秀强听罢想都未想,挥一下手告诉陈保:“可行,这正是师座考虑的,让这些民团武装与赤匪去火拼。赵师长刚才还专门就此事进行部署。用地方民团去对付打散的红军,我们坐享消灭赤匪之功。赵师长和我都明白,这些民团要想剿灭赤匪不假,主要的是要枪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可以给他们几条枪,再给点手榴弹,但不能给人,让他们去捕捉打散的红军,我们自己的兄弟们不必去受这个罪。”他来回踱了两圈又对陈保说:“要他们每天报告战果,对这些人要硬一点,不行就缴他娘的械!告诉他们,立即长驻甘溪!你现在驻在甘溪,要与他们保持联系,若发现大股赤匪立即来报,看看这帮地痞能不能翻点浪出来。”
又在山中转了大半天,这已是甘溪战役后的第三天下午了。石阡县城,敌军正在集结,要开庆功会。丁苟带着队伍仍然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山中寻找大部队的踪迹。这两天天气不错,今天很少听见枪声,也没有爆炸声。昨天晚上陈洋下山,找到一户独居在深山的农户。这家农户像早有准备似的,已弄了许多包谷窝窝头,细问之下才知道,昨天就有红军大部队在此经过,在他家购买了不少食物。这家主人起初很害怕,红军给钱也不要,后经红军反复解释,才知道这是穷人的队伍,这支有纪律的军队规定不准白拿白吃老百姓的东西。最后,红军虽然带走了他家的全部食物,但留下了二十块大洋,这是贵州山区农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钱,支付他一家一年的开销还绰绰有余。红军临走时还叮嘱他们到镇里多买些粮食回来,后面可能还有红军经过,还可以再接济一下红军。
昨天一大早,老两口商量带着儿子到镇里买粮去,一来自己要吃,二来或许后面真的还有红军队伍路过。所以白天买粮磨面,忙了一整天,将磨好的包谷面做了一大堆窝窝头,正好,今天晚上又有红军来了。
遇见这样的好事,陈洋白然喜出望外,一边谢过主人,一边将这些窝窝头装进主人家给准备的麻袋里,临走时又取出三块大洋交给户主,可这户主怎么也不收,说前面红军留下的钱足够买他一家吃两三年的粮食,不能再收红军的钱。最后陈洋磨破嘴皮,才收下两块大洋。
有了食物进肚,又知道了附近有红军大部队在活动,部队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目标明确,加之老天作美,在冬日的暖阳下,每个人脚下的步子都轻快起来。只是走了大半天还是没见大部队的踪迹,田桂民和丁苟都挺纳闷:“难道路又走错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队伍的前面传来,走在前面的侦察班回来报告说在对面山崖下发现有人隐蔽活动,看不清是什么人,而且据观察放有暗哨,担心是不是有敌军设伏。田桂民和丁苟听后相视一笑,这大山深处有人活动多半是红军了。为慎重起见,丁苟与侦察班的同志一起走到前面,爬上一座山崖仔细观察:是有人活动,而且相当隐蔽。观察了好一阵,丁苟终于看见一个女同志,女同志头戴八角帽,八角帽的中间是一颗红五星,“是红军。”激动万分的丁苟一边吩咐侦察班的同志回去向田桂民报告,自己则飞身往山下奔去。
是红军队伍,但不是军团主力部队,而是军团卫生队。丁苟细问下得知,军团卫生队有大量伤员,行动不便。他们在军团部舍弃大路奔向山涧的时候在这里隐藏起来没走,准备待形势好转之后再去追赶部队。丁苟这下才明白:“五连这两天基本上是在这山中转圈子,走了许多冤枉路,难怪总是追不上大部队。”
虽然不是大部队,但总是一家人。田桂民、丁苟和五连的同志都非常兴奋,纷纷将昨天夜里才分到手的窝窝头拿出来,与伤病员和卫生队的医护人员共享。而红军伤病员们则纷纷拿出大洋谢谢五连的同志。红军队伍里有一个习惯,打土豪后,一般战士往往也能分到几块大洋,其目的是万一在战斗中负伤掉队可以用来应一时之急。但战士们一般都不要,他们明白,只要与部队在一起,身上带着银元没有用。往往是看见有担架抬着伤员过来,就将身上的银元放在担架上,他们知道,这些伤员因部队转移行军频繁可能就要留在当地老乡家,留在当地老乡家需要大洋,所以在红军队伍里,伤员身上有大洋是不足为怪的。
五十一团二营五连的到来,在卫生队里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躲了两天,突然来了一支红军队伍,大家都很欣喜。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女红军走过来,其中一人指名道姓要找连长夏文田。丁苟一听心里就直往下沉,他明白,夏连长临终前嘱托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丁苟仔细打量着走过来的两位女红军:两人都留着齐耳短发,头戴八角帽,只是一个年纪稍长,个子矮些。另一个娇小玲珑,整洁秀气,朴素的军装下透着女性的美。丁苟缓慢地向前迈了两步,伸手在衣兜里摸出那支笔:“你是吕雪红同志吧?”
“是,你们是五十一团二营五连吗?你们的连长是夏文田吧?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面对着连珠炮似的发问,丁苟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他定定神,稳稳情绪:“吕雪红同志,你不要太难过,宝群山突围后,夏连长在羊东坳遇敌设伏英勇牺牲。他临终时交代我……”他刚要把那握着笔的手伸出去,吕雪红就一大步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襟不住地摇:“你说什么?你说他已经牺牲,人不在了?不会的……”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丁苟的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只能默默地低下头。
“吕雪红!吕雪红!”松开紧抓着丁苟的衣襟,吕雪红后退两步,仰面倒在地上,昏过去了。旁边的同志纷纷围上前去。与她一道的大姐立刻半跪在她身边把她的头扶起来:“快快,你们几个同志把她架到一个平坦的地方让她躺着,把这口气喘过来。”
眼前的一切使丁苟感到难以形容的难受。是的,革命斗争是非常残酷的,他亲眼看着一个个战友在战场上离他远去,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下午可能已经离去。他切身感受到了亲人离去的那种撕心的痛。
树丛在初冬寒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丁苟思绪万千,不知站了多久,与吕雪红一道过来的那位大姐泪眼婆娑地走过来:“丁连长,她醒过来了,她是悲伤过度,加上这十几天形势紧张,伤员又多,她已经十多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唉!吃不饱,睡不好,她本来体质就弱,现在唯一的亲人又没了,命真苦。”她掏出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手帕擦擦眼泪:“丁连长,我叫李玫芬,是卫生队护理组的,我也向你打听一个人。”丁苟点点头。“你们是五十一团二营的,我丈夫是五十一团一营的营长刘永隶,你可知道他们营现在的情况?”
“一营营长刘永隶?”丁苟脑海中顿时又浮起他看见的那场惨烈的战斗……
就在丁苟按夏文田连长的指示从青龙嘴高地下来,找营长要人要手榴弹的路上,他看见那条干涸的河沟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肉搏战:马刀和刺刀尖厉的碰撞声,官兵们的咒骂声和厮打声交织着,一阵一阵地传到他耳朵里。他止住脚往那边看了看,是一营位于青龙嘴左翼的阵地已经被敌军突破,一营长刘永隶率同志们正与冲上来的敌军肉搏。刘营长倒提着一支步枪砸向敌人。这时,一个敌军端着枪刺从刘营长的身后冲了上来,看得心惊的丁苟在半山腰急得大喊“刘营长”。战场上杀声震天,刘营长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喊。就在他紧闭双眼,心想刘营长肯定已经倒在敌人的刺刀下时,那个端着刺刀从背后冲向刘营长的敌军一个踉跄,刺了个空。原来是一个负伤倒地的红军战士扑上来抱住了这个敌军的一条腿,敌军刺空以后即转过身来,对着已经倒地,仍紧抱着腿的红军伤员高高地举起刺刀,猛然往下戳来。转过身来的刘营长看见了这一幕,愤怒的他抡圆了枪托砸向这个敌军的脑袋,敌军软绵绵地倒下了,可刘营长也因用力过猛,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跟着上来的几个敌军一起将刘营长压住,这时,丁苟听到了一声轰响,是手榴弹的爆炸声,阵地上迸起一朵硕大的血花。几个与刘营长扭打在一起的敌军,身体向上弹起后又扑倒在地……那以后,丁苟再也没有看见刘营长的身影。
李玫芬期盼的眼光让丁苟又陷入了悲痛之中。怎么告诉眼前这位大姐呢?沉思一阵,他坦诚地对李玫芬说:“大姐,我最后一次见到刘营长时,他正率领一营在青龙嘴高地左侧的干河沟里与敌军肉搏,当时敌军蜂拥而上,战斗很激烈,敌我双方都伤亡惨重,因我在青龙嘴山腰间,距战场远,最后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也心存侥幸:“万一刘营长只是负伤了呢。”
“你说战斗很激烈,他与敌人拼刺刀?”
“是的,战斗激烈,我看见他正率一营的同志们拼刺刀。”
“那是在什么地方?”
“在甘溪镇前面那条干涸的河沟里。”
“在河沟里?那河沟在哪里呢?”
“大姐,当时我们固守在镇东面的青龙嘴高地,河沟就在我们阵地左翼。”
“你说战斗激烈,那敌人很多,那……他还在吗?”李玫芬茫然地看着前方,口中念叨着。
“大姐,当时情况很危急,如果我们,或者刘营长他们阵地被突破,那可是我们六军团的灭顶之灾呀!刘营长他们坚决堵住了敌人,他很英勇。”
“哦,那你后来又见着一营的同志了吗?”
“见过,那是从宝群山突围后,在行军路上,时间很短。”
“你问他们见到刘营长了么?”
“没有,大姐。”
“没有……”李玫芬喃喃自语。
李玫芬失神的模样让丁苟又难过又惭愧。他没办法用语言来安慰她,只能默默地站着,一直到她转身慢慢离去。
入夜,月亮悄悄地从游云中露出脸来,寒风如野兽般围着这片山林打转。远处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轻轻的劝慰声,这声音若即若离,时断时续,与寒风搅拌着在林中穿梭。
吕雪红与李玫芬相依着,坐在一块大岩石下,岩石的顶端长着许多粗细不一的藤,这些藤蔓顽强地依附在岩石的表面,纵横交错。藤蔓上已经枯黄的几片叶子在夜风中摇曳。伴着吕雪红不停的抽泣声,摇曳的藤叶发出轻轻的摩擦。李玫芬边用那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为吕雪红擦着泪,边低声劝慰着。
天亮了,一觉醒来的丁苟看见东方的云翳裂开了一个口子,红色的云霞已从这个口子冒出来。又是一个好天气。他翻身坐起来,发现旁边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定神一看,是吕雪红与李玫芬,看来两人站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丁苟站起来向她们走去,掏出那支昨天捏了一下午的笔对吕雪红说:“这是夏文田连长临终前要我转交给你的,他要我转告你,见笔如见人,望你继续革命,革命终将成功。”
从丁苟手中接过这支笔,吕雪红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好不容易忍住哭泣,她咬咬牙:“丁连长,我与李大姐说好了,我们要到夏文田牺牲的地方看一看,生我要见着人,死我也要见着尸。”说罢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尸陈荒野,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长眠地下。”
丁苟犯难了:“你们要去,怎么去?路怎么走?现在到处都是搜山的敌军,遇见他们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昨天傍晚我们已经走了一趟,翻过旁边这座山,沿山脚过去就是羊东坳。昨天因天色太晚,又不知他牺牲在哪里,我们担心去了也找不着,就返回来了,我们准备今天请你一起去。”
“翻过这座山,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就是羊东坳?”
“我们翻山后,遇见一位砍柴的山民,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还告诉我们这边山叫羊东坳,那边山叫老鹰岩。”
听到老鹰岩,丁苟相信了,看来两人确实去过。而且这两天五连行军确实在兜圈子,没走远。但现在带她们去羊东坳可是件违反纪律的事,他想了想又问:“你们是要我一个人去呢还是带着连队去?”
“我们只需你一人去,给我们带路就行,其余的你不必费心。”
确实,丁苟才注意到,两人的打扮很利索,吕雪红手里还拎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小铲子。
丁苟还是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我去和党代表商量一下。”
田桂民瞪大双眼盯着丁苟:“你带她们去是违反纪律的。而且现在到处都是搜山的敌人,你们去是很危险的。她们是军团部卫生队的人,出了问题怎么交代?”田桂民见丁苟既不说话又不走人,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决定了,要说服他很困难。“丁苟同志,你自己决定吧,我只能告诉你这是违反纪律的事。如果去,你们一路要小心,注意敌人的暗探。另外叫陈洋与你们一道去,路上有事也有照应。”
昨天半夜,严高林接到五十六团参谋室通知,委任他为甘溪民团团总,要他连夜赴甘溪驻防,同时到陈保营处领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且这国军办事也真快,下午还在磨嘴皮要枪,晚上就梦想成真,真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好事来得那么突然,他兴奋得手舞足蹈,立即带领兄弟们连夜赶到甘溪,先派六个兄弟去领枪,还安排其他兄弟彻夜驻防。拂晓之前,派去领枪的六个兄弟背了五支汉阳造、二十颗手榴弹回来。枪是破旧一些,子弹也少,就六十发,但这是真正的枪杆子,是他想得发疯的宝贝,他兴奋得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些宝贝,不时端起一支来作射击状,“啪”他又作中枪状倒在床上。旁边的那几个领枪的兄弟看着他发狂,一直到他的兴奋劲过了才凑上来说:“团总,我们去领枪时,那个姓陈的营长虎着脸训我们一顿,要我们每天必须捉一个红军。”
“每天捉一个红军?嗯,他是怎么说的?”严高林一听有些纳闷。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团丁接着说:“陈营长讲,枪发给你们了,不准乱用,要用来捉红军,必须每天捉一个回来,打死的也算数。如果三天没有完成往务,就缴你们的枪。五天没捉住或打死一个红军,就将你们以通匪罪论处。”
刚还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的严高林顿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席话听得他后脊发凉:“枪呀枪,你是宝贝,又是累赘。怎么办呢?收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
这时一个团丁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团总,团总。”
“喊啥子喊,是你家爹死了还是妈死了?”严高林正犯愁,听见外面高声乱叫,不禁骂起人来。
进来的团丁收住脚,气喘吁吁地说:“团总,有两个女红军……”
“什么,两个女红军?”严高林眼睛都亮了:“真他妈怪了,说曹操,曹操到。看来老子是个有福气的人,昨天想要枪,今天就有枪。要捉红军,就有两个女红军。啥子女红军?你给老子说。”
“我刚才出门,听见街上有人说街东头的刘二昨天上山砍柴,晚上回家的时候遇见两个女红军问路。”
“嗯,女红军问路,接着说。”
“是街上的人讲刘二昨天遇见两个女红军。”
“街东头的刘二?好,你们几个背起枪跟我到刘二家。”
山路崎岖,但不远。翻过这座山,眼前正是前几天的战场。正对面的小山,就是血战阻击的青龙嘴。丁苟思绪万千,几天前的血战仍历历在目,他抬起手来指着青龙嘴旁边那条干涸的河沟告诉李玫芬:“大姐,我最后看见刘营长与敌人肉搏就是在这条河沟的那一边。如果他牺牲了,一定是牺牲在那里。”
丁苟感到身边的李玫芬浑身颤抖。
“沿着这河往前看,那儿有几棵树,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
“那羊东坳又怎么走呢?我感觉不在这个方向。你们昨天是怎么问的路,是不是走错了?”丁苟看见青龙嘴就不知道羊东坳在什么地方了。
“没错,羊东坳在那个方向。到山脚,穿过这条土路,沿对面山脚往南走,就是羊东坳。”吕雪红喘着粗气指点。丁苟从山顶上边往下走边研究了周围的山势,终于明白那天从宝群山突围后,沿着这山腰先是往东北,后往东,最后向南边走到了羊东坳。而敌军是从白虎山直接向南,先于红军占领了老鹰岩并预设了阵地,从而伏击红军得手。
地形看清了,但他明白此地险恶,不能久留。这里距甘溪镇太近,大战之后,甘溪镇内肯定还驻有敌军,他们四人一旦被敌军发现,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看后面跟着的三人。吕雪红气喘吁吁,李玫芬走两步停一下,不停眺望着那条干涸的河床。丁苟有些着急:“我们现在处境险恶,这里距甘溪镇近,镇内肯定驻有敌军,一旦被敌军发现就麻烦了。现在我们必须动作迅速,快去快回。”他又安排陈洋:“你扶着吕雪红,李大姐你要紧跟着他们,我在前面探路,如有什么情况,你们不要管我,立即往回走。”
“连长,我到前面探路,有什么意外情况我跑得快。”陈洋主动请缨。
“不要争,现在不是争的时候。你们速度要快一点。”丁苟已拔枪在手,迈开大步走在了前面。
出了刘二家,严高林没想透:“怎么会突然钻出两个女红军?”按刘二的说法,两个女红军一个问到羊东坳怎么走。一个问青龙嘴旁边是不是有条干涸的河。问完以后她们转头又回山里去了,这怎么回事?羊东坳前两天打了大仗,国军兄弟们反复在那里搜,听说找到不少红军伤员,前天才撤走。他想了又想,最后得出结论:“一点意思都没有,是个烟雾弹。那青龙嘴旁干涸的河又有什么名堂呢?”他眼晴一亮:“听说红军身上大洋很多,有时买一口袋包谷就给一个大洋,那可是买一只山羊的价钱。难道那条河沟里埋有什么财宝?这完全有可能。已经被国军打得四处乱逃的红军肯定将自己身上带不走的东西埋在那里。这两个女红军是来探路的,她们后面还有人,或者那里埋有枪。”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一阵兴奋,要马上去看一看。
羊东拗到了,丁苟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把连长的遗体放进了一个石缝中。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往石缝中堆了一些树枝后就匆匆离开了。这个石缝及周围的地貌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没费什么劲,丁苟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他远远看见陈洋扶着吕雪红已经朝这里奔来,开始清理盖在夏文田身上的树枝。
到了,吕雪红看见平静地躺在石缝中的夏文田。她走过去跪在夏文田遗体旁边,先抚摸一下夏文田的双颊,又掏出一块粗布剪成的手巾,将夏文田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干净,又将残留在夏文田头上的枯树叶清理完,再拽一拽夏文田的军装,将军装上破损的地方一一抚平,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支自来水笔,端端正正地别在夏文田的上衣口袋上。她轻轻地说:“文田,我来看你了。你曾说过我们一定要坚持到革命胜利,现在你怎么扔下我先走了……”
这边丁苟听得心酸,那边却让他不安,等了一阵还没见李玫芬的身影,人到哪里去了?陈洋也懵了:“她明明是在后面跟着的,怎么就丢了?”丁苟不禁怒火中烧:“陈洋,你个小杂种,连个人都看不住!你赶快给老子找回来,找不回来老子非毙了你。”刚骂完,丁苟明白过来,李玫芬是往青龙嘴那个方向走了,她肯定是去找她丈夫刘永隶。丁苟后悔不该告诉她刘营长作战的地点。丁苟清楚,李玫芬心中充满希望,或者她丈夫只是负伤倒在那里呢?现在要去找已经晚了。想到这里,他又朝着刚转身走出几步的陈洋低声喝道:“回来!”陈洋止住脚步,回头不解地看着丁苟。
这里又是一处红军激战的地方,到处都是已经凝固的血迹和尚未收拾的尸体,这一仗看来打得很激烈。既然是打仗的地方就不可能有时间去埋什么财宝,严高林很失望。就在他懊悔不该跑到这个地方来看死人的时候,放哨的小团丁跑来报告:“团总,有一个女的朝这个方向来了,看穿着好像是个红军。”
“红军!”严高林仿佛被打了一支强心剂:“没找着财宝,抓个女红军也可以向陈保报功,不错嘛。”“大家赶快躲起来,不要被她发现了。听我的命令,我不发话谁都不准动。”于是这些团丁有的趴在土堆后,有的钻进草丛中,找地方将自己隐蔽起来。
走近了,严高林也看清了,是个女红军,她一个人来干什么呢?他示意团丁们不要动,他要看看这个女红军孤身一人跑到这满是死人的河沟里来干什么。
李玫芬流着泪,一路查看着牺牲的红军,这一处是牺牲红军最多的地方。“如果这里都没有刘永隶,那他就一定还活着。”李玫芬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
女红军的行为很反常,她一路就是在看红军尸体,不像是来挖财宝的,严高林很纳闷:“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总不是来看死人吧!”这时他身边的两个团丁悄悄地问:“团总,我们上去捉住她吧?”
“不急,我再看一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走到这堆牺牲的红军遗体边,她一眼就瞧见了一双鞋,她亲自为丈夫编织的鞋。李玫芬顿时两眼一黑,身子晃了几下,她定定神站稳脚再仔细看,没错,是她熬了一个通宵做的鞋。她一下扑过去翻开上面的两具尸体,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安详地躺在战士中间。她使劲摇了一下仿佛熟睡的丈夫,哭起来。
严高林终于看明白了:“她是来找人的,真他妈晦气!”这时团丁又问:“团总,捉不捉?”
“捉住她有什么意思呢?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捉了还必须给陈保送去,陈保不是说打死的也行吗?干脆干掉算了。捉住她,说不定这周围山上就有红军盯着,捉住后红军又来抢人,那麻烦大了。”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耐烦:“捉她干什么?干掉算了。”团丁马上抬起步枪开始瞄准。“乱来!”严高林又低声喝住那个团丁:“不要浪费子弹,用这个。”严高林指指团丁背上的马刀说:“你上。”
她要安葬她的丈夫,哪怕是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这时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心中有种不祥之感。她明白这阵阵逼近的脚步声意味着什么,内心反而坦然起来。这样的结果也许更好。生命的最后时分,她下意识地挺起身子将丈夫抱在怀中。这时她身后那个凶狠的团丁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这悲壮的一幕,被刚刚到达她身后那座山顶的何海平看个一清二楚。丁苟们走后,他们的隐蔽地就炸开了锅。接到哨兵的报告,军团卫生队的领导怒气冲冲地找到田桂民,指责他放纵丁苟带着吕雪红与李玫芬出走,怀疑他们有投敌的嫌疑。田桂民当然不相信丁苟他们会投敌,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要投敌什么时候都能走,哪有去投敌还走得如此正大光明的?被卫生队领导一通指责后,他还是后悔当初没有制止住丁苟,他不是放心不下丁苟和陈洋,而是担心这两位女同志。担心他们四人如遇上敌军,被敌军捉住哪怕是一个人,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万一她们被捕后经不住严刑拷打,经不住威胁诱惑怎么办?现在这山中不仅有他的连队,还有卫生队及一百多名伤员。如果敌军来袭,那将又是一场灾难。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立即命令何海平带上全排,由他亲自率领,赶到丁苟他们翻越的那座山上进行警戒。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何海平刚刚到达山顶,就远远地看见李玫芬牺牲在民团的屠刀下。
丁苟听吕雪红念得心酸,心里发紧:“这可是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能任由她婆婆妈妈,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他上前提醒吕雪红:“行了,不能耽误时间了。”丁苟上前提起吕雪红带来的铲子,准备找一处泥土松点的地方动工。这时,站在一边的吕雪红突然转身,低头向旁边的一个石壁上撞去。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丁苟惊呆了,所幸站在一边的陈洋早有准备,就在吕雪红转身撞崖时,一把拽住了她。
丁苟怒不可遏,他摔下铁铲,冲到吕雪红面前,低声愤怒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夏连长临终前要我转告你,要你继续革命,要你相信革命终将成功。你现在这个样,是继续革命的样吗?你这么做,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夏连长吗?”他转身又对陈洋说:“看住她!不,架着她!”
中午时分,丁苟与陈洋架着吕雪红一路飞奔,与在山顶警戒的田桂民、何海平们会合了。听完何海平讲述李玫芬牺牲的经过,丁苟唏嘘不已。
回到隐蔽地,迎接他的是指责。首先是田桂民的一顿臭骂,说他头脑简单、儿女情长、不讲组织原则、违反部队纪律等等。这边骂累了刚歇下一口气,卫生队的领导又气势汹汹地赶来,要求田桂民必须给丁苟和陈洋以严厉的处分。他认为丁苟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在部队内部的典型代表,这种思想在战争严酷的环境下是不允许存在的,它的出现,将给革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并扬言回军团后一定要向军团首长反映,要让丁苟和陈洋为私自带两名医护人员出走的事付出代价。
田桂民与丁苟以及卫生队的领导都明白,在目前被敌军重重围困的险恶环境下,部队已经与军团部失去联系,现在谈处分,要谁付出代价那是假的。卫生队领导走后,田桂民对丁苟是又爱又恨,两人苦着脸相视无语好一阵,过后两人都认为不能在此偷安,必须继续寻找大部队。他们简单商量后决定明天告知卫生队,要部队准备一下,筹一点粮食,后天起程寻找大部队。
严高林很得意,这两天他感到自己做事顺风顺水。民团成立第一天,不经意间就杀死一个女红军。虽然没抢着枪,也没收获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第一天就开张,对陈保有了交代,去陈保处报功时,陈保也有了难得的笑容,表扬他干得好,说如果再捉两个红军来,就奖励他一支驳壳枪。说到驳壳枪那是真让严高林垂涎:“这才是真东西,当团总,如果有了驳壳枪,背上走在镇上逛一圈,那才叫威风。”他躺在床上有点兴奋,想起了那天他对陈保说的话:“红军在深山中要吃饭,必然下山找粮食,要捉被打散的红军,可以在山中散居的民户家打埋伏。”但这是说给他们听的,自己率兄弟们去行吗?就这五条破枪几十发子弹,估计不是红军的对手。这真是做也难不做更难。不做是不行的,必须趁现在的机会捉两个或者打死两个红军,再弄几条枪壮大自己的力量。怎样做才稳当呢?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办法:“不能去农户家打埋伏,去农户家万一遇见哪怕是一小股红军,被人家堵在屋里就全完蛋了。应该去路口躲起来,看见一两个红军就拿下,如人多就赶快去报告陈保,让他们去打。”
阵洋昨天受惊不小,先是李玫芬走失最后牺牲,丁苟要枪毙他。后来是吕雪红要殉情吓坏了他,回来后听党代表拍着桌子骂连长,他也跟着难受。最后是卫生队那个戴眼镜的领导过来讲,要将他们告到军团首长那里去,这才真是吓死人。告到军团首长那里那是多大的错,弄得他忐忑不安一晚上睡不着觉。不过他看丁连长好象把这没当回事。今天早上丁苟过来找他,笑称:“我们两个惹了祸,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商量全连最迟明天出发,继续寻找大部队。今天你还得带上侦察班去寻点吃的,要出发寻找大部队,没吃的可不行。”
陈洋一听高兴极了。他担心的就是闯祸后连里不信任他,他立即回答:“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什么时候出发你定,关键是要把吃的弄回来。还有,大白天出去活动,一定要小心,要提防敌人的暗探。”
严高林与他的团丁们今天一大早就到这个隘口埋伏,这个隘口是他想了一个晚上才选定的,它远离大路,朝几个方向走的小路都要通过这里。他指望着有被打散的红军路过。但半天过去了,连人影也没见着。隘口的风大,吹得两边树林呜呜作响。初冬的山风凉,在隘口多待一会儿就感到刺骨的冷。严高林虽然躲在一个背风的山窝窝里,半天下来还是饥寒难耐。他有些吃不准:“难道这些红军都走完了?或者躲在山里不出来?”他决定还是再坚持一下。
“团总,山那边过来一个人。”
“什么人?”一听说有来人,严高林精神一下就亢奋起来。
“穿着上不像红军,还背个背兜。”
“背背兜不见得就不是红军,管他的,抓起来问一问,只要是外乡人,就是红军。你们全部都埋伏起来,我喊上就一起上。”
团丁们刚散开趴在树丛中,那个团丁又拉一拉严高林:“后面又来两个。”严高林伸头一看,果然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共是三个人,“如果是老百姓那倒没什么,如果是红军,那后面有没有大部队呢?你再仔细看一看,后面还有人没有?”
“有,有,后面又来了两个。”
“如果是红军,抓前面的后面的有反应,抓后面的前面的也可以掉头支援。”严高林有点拿不定主意。
“你再注意看一下他们后面还有没有大部队。”
团丁伸长脖子使劲往后看:“后面倒是没得人了,但是这几个人……”突然,他声调一变:“团总,这几个人是红军,带的都是盒子枪。”团丁将身子使劲往后缩,看样子吓得不轻。
严高林一听是红军,浑身一紧:“他妈的,你咋知道是红军,带他妈什么盒子枪?看你狗日的抖啥子抖?”
“团总,你没看他们几个腰间都鼓囊囊的,而且手都揣在怀里,那不是枪是什么?别在腰上的,不是盒子枪是什么?后面的那个人枪把都露出来了。听说红军别盒子枪的人都是神枪手,抬手就可以打飞鸟。我们几个鸟人还不够人家做一盘菜。”
严高林一听,仔细观察一阵,顿时一身冷汗。果然,这小子眼睛尖。要不是他眼尖,五支盒子枪对五支汉阳造,这祸惹大了。
既然是红军,打不是对手,但也不能叫他们白白地走了,他叫过来一个团丁:“五娃子,你现在回甘溪给陈营长讲我们发现五个红军,喊他们赶快来。”又对另外几个团丁说:“我们几个跟着他们,离远一点,不要被他们发现,看他们要干啥子。”
早上出发后,陈洋他们小心地在山里转了半天,最后选了座落在山腰的一户农家。这户农家房檐下挂的是玉米和辣椒,应该存有不少粮食。到达院子后,陈洋安排三名战士在房前屋后隐蔽放哨,他则与一位叫李吉的战士背着背兜走了进去。
李吉与陈洋是老乡,他俩一同参加红军,完成任务配合十分默契。两人一同来到院门边上,透过用树枝编织的简易院门,看得出这是一户很勤劳的人家,院子里打扫得十分干净。隔着院门,陈洋用本地方言喊了两声:“有人吗?老乡。”这时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看样子是户主。待这人走近,陈洋站在院外,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老乡,我们是过路的红军,来你家没什么事,只是想用现洋买点粮食,如能卖给我们价钱好说。”那中年男子一听是红军,先是吃一惊,站在原地迟疑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仔细打量陈洋他们两人,这才开门。
“老乡,你只要卖粮给我们就行,我们就不进院了。”陈洋看他迟疑,唯恐老乡不愿卖粮,说话的语气都尽量亲切一点。
“哦,是红军,进来烤烤火。”
这家一共五口人,夫妇二人有两个半大的儿子和一个小女儿。户主热情地将他们让到火塘边坐下,又张罗着去倒水,忙完后才坐过来。“我家粮食也不多,今年收成不大好,前两天镇上又来人收‘劳军费’,没办法,只得将粮食背到镇里卖了一些。不过我晓得你们红军是好人,只要是你们背得动,我卖给你们。”
走出门来,陈洋先将放哨的三个战士叫过来问一下有什么异常没有。另两人报告说没发现什么异常,蹲在路边树林里的哨兵小王说:“你们进去以后过来两个人,从打扮上看是当地人,对这个院子好像感兴趣,指指点点的,但没有停,直接朝山上走了。”陈洋顿时有所警觉:“难道是敌人的暗探?得赶快离开此地。五个人背着两背兜粮食,在大白天也很扎眼。”
“李吉,你带小王背上背兜先走,我们三人与你们拉开一段距离,半个时辰后再轮换。如果前面发现敌情,你们放下背兜顶上去,我们上来将粮食运走。如后面发现敌情,后面的同志要坚决阻击。前面的同志不可恋战,要尽快脱离战斗,将粮食背回去。现在部队缺粮,粮食是宝贝,宁可丢人,不能丢粮!”说罢叫李吉与小王背上背兜先走。
陈洋的感觉是对的,他们刚离开小路上山时,就发现有一伙人在这个院子边上不走,且不时往他们离去的方向眺望。很快又发现不远处已经开来一队敌军,看来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怎么办呢?陈洋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三人现在悄悄地跑还来得及,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否定掉:“我们三人是可以跑掉,但李吉与小王绝对跑不掉,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现在敌军已近在眼前。弄出点响声来告诉他们再跑呢?那很可能谁也跑不掉。而且如果跑的方向不对,还可能让敌军发现连队和卫生队的隐蔽地。”陈洋的心一下沉了下来:“看来别无他法,自己今天可能要革命到底了。将敌人引开,不能让敌人追上李吉与小王,更不能让敌人发现连队与卫生队的隐蔽地。”他环顾一下四周,决定将敌人引到旁边的那座山上去。于是叫来两名战士:“我们的行踪已经被敌人发现,现在我们必须往那座山上走,这样李吉与小王才不会被发现。我们三人现在往那边冲,弄出点响声来。记住,我们当中任何人在彻底摆脱敌人之前,不能往连队的那个方向走,那边不仅有连队,还有几十号伤员。”两名战士明白陈洋的意思,一起点头表态:“班长,我们跟你走。”
往旁边山上走的动静大,很快就引起了敌人的注意。陈洋发现,身后的敌军已经分成数股追击他们,还有一股从山脚就分开,往这座山的左边迂回,看样子是要将这座山包围起来,陈洋计算了一下时间,对两名战士说:“我们快跑,或许能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他们一阵猛冲,很快就冲上山顶,又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跑。这边的山脚是一片开阔地,有一百多米宽。冲过这片开阔地,就可以进入对面的大山中,陈洋三人提着一口气冲到这片开阔地上。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经到达山顶,他们几个完全暴露在敌军的视线之内,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打进他们身旁的泥土里“噗噗”作响。他们顾不了许多,拼命地往前奔。
眼见就要到这边山脚了,陈洋身边的一个战士一跟斗扑在地上,他赶紧伸手去拉,才发现战士已经不行了,子弹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一瞬间,陈洋眼角的余光看到迂回的敌军已经到了开阔地的那一边。他立即借弯腰之势滚到一块岩石后面,抬起手中的盒子枪,向已经到开阔地那边的敌军打去一梭子弹。那些直着腰往这边冲的敌军毫无防备,一下被打翻两个,其余的趴在地上进行还击。就在敌军忙于隐蔽自己时,枪声骤停。陈洋看见另一名战士已乘机钻进山中。他自己也赶快翻身起来,朝山中奔去。
进山了,山势很陡,陈洋奋力往上攀登时突然感到双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继而身子也往前扑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山下滑。他伸出手来抓住一棵小树,先稳住下滑的身子,再抓着小树想站起来。但不行,这双腿怎么软得跟面条似的,怎么蹬也用不上劲。他用劲将身子往上提了提,坐起来一看,右腿的膝盖被子弹打碎了,左腿的腿肚上也有一个枪眼,正往外冒血。陈洋心里一凉:“这回是走不动了,真的要革命到底了。”
敌军正在山下云集,陈洋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个小个子赤匪没跑远,我看他可能是中枪了,就在附近,活捉他。”陈洋一声冷笑,他用手在地上撑起身子,向后移动到这棵小树下,靠在树上,他心里很明白:“反动地主武装势力很猖狂,被他们捉住后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与其被这帮狗崽子捉住百般羞辱,还不如像夏连长那样堂堂正正地走。”所以当几个敌军蜂拥而上的时候,他抬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地扣动了板机。
枪没响,是没子弹了。他想起,是那名战士牺牲时他转身扫射的那一梭子弹使手里的这支枪成了空枪。此时蜂拥而至的敌军已经紧紧地将他摁在地上。
下午李吉与小王回到隐蔽地时,田桂民已经与卫生队通报,五连将出发继续去寻找军团部。他没想到的是,卫生队也准备去寻找大部队,给出的理由是经过几天休整,敌情有所缓解,部分伤员伤势好转,可以上路。当然这些理由的背后也有对五连的不信任,尤其是对丁苟未通报就带领吕雪红、李玫芬出走一事耿耿于怀。田桂民对此是心知肚明,但又不便明说。双方友好地交谈一阵,相约回到六军团序列中再见。田桂民回到五连,心想现在已万事齐备,只等陈洋回来明天天不亮就开拔。
陈洋没回来,战士李吉与小王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陈洋他们三人为保护李吉与小王及连队的隐蔽地,已经将敌军引向深山,日前下落不明。田桂民与丁苟顿时又难过又紧张,难过的是陈洋他们三人此去凶多吉少。紧张的是他们下落不明,如被敌军捉住会不会引来敌人?虽然他们三人用行动表明,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但目前处境险恶,敌重兵布防,反动地主武装活动猖獗,连队仅存六十余号人,孤悬敌后,粮弹两缺。此时任何侥幸都会给连队带来灾难,现在必须向卫生队通报并立即转移,不能心存半点侥幸。
很快两支部队就行动起来。为保证卫生队的安全,田桂民与丁苟决定让卫生队先行,五连暂时警戒两个时再出发。
陈保刚升任营长,想拿这些被打散的红军小试牛刀。严高林报告的是五个带盒子枪的赤匪,那还不是一般被打散的赤匪,一定是有组织、有目的的行动,不然怎么会五人都带短枪?他们后面应该还有大股赤匪。但现在看来效果不佳,捉住一个打死一个,听追击的部队讲,还有一个跑进山里去了。只是三个人,严高林却坚称是五人,是他谎报军情邀功请赏还是确有其事其人?从现场情况看是确有其事,那还有两个人呢?怎么影子都没见?二是这个捆得像粽子一样的赤匪骨头硬得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审讯,问也问够了,打也打累了,他就是不吭声。一开始还怀疑他是哑巴,后来发现他紧咬的牙关把嘴唇都咬出血了。陈保心想:“何苦这么死硬呢?叫一叫或许能缓解一下疼痛。”这些民团小子拳打脚踢在他身上就没停过,打他就像打在布袋上没有反应。追击的兄弟们报告,抓他的时候他已开枪自杀,可惜枪里没子弹,看来要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是不可能的了。
从他嘴里掏不出东西,又不想善罢甘休。陈保来回踱几步后走到一块大石头旁,坐下来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用这个快死的赤匪作诱饵,引山上的红军来救。此举虽无把握,但值得一试。这些民团不堪大用,但还是要给点甜头他们尝尝,毕竟这两天他们打死两个捉住一个,还不错。
想好后他朝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军官招招手:“曾连长,你过来。”
“营长有何吩咐?”
“眼下这个赤匪死硬什么也问不出来,但我判断他们绝不是被打散的几个人跑出来的,从他们配备短枪和这个赤匪至死不吭的情况看,他们不是一般的赤匪,应该是肩负重大任务的骨干分子,而且他们肯定是被大股赤匪委派。我决定用这个赤匪作诱饵,引诱大股赤匪现身。你率两个排立即出发,在回甘溪必经的小龙山埋伏,我们过一个时辰再出发,如路上有大股赤匪来救,你们视赤匪多寡,或予火力打击,或下山予以围剿。我率大部队随后隐蔽接应。明白吗?”
“明白。但若无赤匪出现,我们该怎么办呢?”
“至天黑,掩护我部到达甘溪后即可撤回。”
“陈营长,”严高林这时凑过来:“这个赤匪硬得很,怎么问都不说话,而且腿又断了,走不了路,我看就地……算了。”他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不,你们去找一个筐将他抬着,抬回去。”陈保稳稳地说。他抬头看看周围的大山,这大山中说不定就有红军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个人,怎么能轻易地砍头了事,要把这人用足用够,没用时再杀也不迟。他回头看严高林还愣在那里,又说:“快去,要赶在天黑前回到甘溪。走夜路,你不怕赤匪偷袭你?”
“是,营长,我想这回去的路远,抬着他又重,抬他回去他也死不吭声,万一赤匪来抢……”
“来抢好哇,我就怕他们不来抢,”陈保打断严高林的话头:“没事,你们抬着他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跟着。”看严高林还愣着,又补充道:“我会隐蔽跟着你们,如果有赤匪来抢,那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严高林这回听明白了,陈保是要用陈洋和他的民团当诱饵。遇见红军首先遭殃的是他们,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又不敢反对,就站在那里没动。
“快去!你刚才不是向我提起应奖赏你的驳壳枪什么时候给你吗?回到甘溪就给你,你不想要了?”他又虎下脸来补充道:“赵师长的晓谕你知道吗?赵师长谕‘地方民团要不分昼夜收集赤匪行踪,发现赤匪活动立即报我大军,倘有地方长官与民团延迟违误,查实即从军法枪决’。你一个小团总不要脑袋了?快去,你们不仅要抬着走,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靠着山边走,这样才能吸引赤匪来救。”
一席话,听得严高林毛骨悚然:“要即从军法枪决,也真他妈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办?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走吧。”
严高林走后,陈保又叫过来一个军官:“吴排长,你带全排沿着山脚悄悄跟上他们。注意,一要隐蔽,不能让人发现。二要与他们有一点距离。如发现有大股赤匪来救人,你们的任务是立即插过去,切断赤匪退入山中之路。我率五连在后面接应,明白吗?”
“明白。”
部队上路了,全连在路上走得静悄悄的。虽然行军中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田桂民已经感到部队中焦躁、茫然失望的情绪正在蔓延。看着一张张漠然的脸,他自己心里也堵得慌。现在要去哪里找大部队呢?谁的心中都没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寻找主力部队的路途中存在许多的不测或陷阱。遍布的敌军和反动地主武装随时都张着大嘴,妄想一口吞掉这支不大的部队。今天陈洋三人一去不返,听李吉与小王报告说他们并没有遇见敌军,遇见的都是当地百姓,这就说明现在当地的反动地主武装开始活跃,这些民团为敌打探,通风报信,对这支小小的部队来说危害不小。这样的情况下,部队存在着焦躁、失望的情绪也是一种必然。但任由这种情绪发展下去,要么变成悲观失败主义,要么是不顾现实的盲动主义。田桂民一路都在捉摸,怎样才能把部队从目前这种焦躁失望的情绪中引导出来。
翻过一个山头,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中只有两个小山独自兀立,山头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树,广阔的田野在夕阳之下特别的明亮。这是在贵州大山深处难得一见的一片沃野,已在深山中行走数日的同志们感到眼前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但他们明白,这片开阔的田野不是他们这支小部队涉足的地方,饱饱眼福后,他们得继续沿着山腰向北疾进。
转个弯,一条土路横在了他们眼前,土路上有十几个人。队伍最前面的何海平停下脚步,观察这伙人是干什么的。他定神一看,心中暗呼不妙:“这正是杀害李玫芬的那一伙民团。”他们还抬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装着一个人,只露出一个头来。再仔细看,那在箩筐里一动不动的人是陈洋。何海平顿时感到血往上涌:“这些民团真他妈欺人太甚!”他掏出枪来想把陈洋救出来,转念一想:“不对,民团就那几条破枪还敢如此招摇?情况可能不是那么简单,等后面的部队上来再说。”
田桂民、丁苟很快就上来了,他们都看见了箩筐里的陈洋。听何海平说这些人正是杀害李玫芬的反动地主武装。“打不打?”田桂民、丁苟、何海平与柳二能凑在一起商量,打这些民团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田桂民、丁苟都认为何海平说的有道理。这十几个民团仅五条破枪就敢如此招摇,抬着陈洋大摇大摆地在路上兜风。这些人行走缓慢,不是赶路的模样,这事就可能不那么简单。说敌军设伏又看不出什么动静,他们三人很犹豫。柳二能则不然,一定要下去救陈洋。田桂民见他如此冲动,知道他一方面与陈洋关系太好,两人在连队里如亲兄弟一般,见陈洋遭此大难,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二是柳二能这几天表现得极为毛躁,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有劲无处使,有气无处发,太憋气。现在正好发发威。柳二能坚决要冲下山去救陈洋。见田桂民与丁苟始终不表态,他开始骂人:“你们这些胆小鬼、怕死鬼!几个民团就吓得这副熊样,还是不是红军?你们见死不救,我柳二能救,陈洋是我兄弟,老子单独去!”
田桂民见他闹得有些出格,就严肃地说:“柳二能,我们是红军,是有纪律的,你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地乱来。如果真是敌人设的圈套,上了敌人的当,谁负责?”
“什么组织纪律?这叫见死不救!什么敌人的圈套,这是怕死!”柳二能愤愤地回了一句:“老子不管他圈套不圈套,救兄弟被打死也比在这穷山沟里憋死饿死强。”他将手中的枪往上一挥:“一排不怕死的兄弟,跟我去打民团救战友!”说完带头就往山下冲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丁苟看一排的几十个人真的要下山,赶快低声喝住:“不准去!都给我回来!”可还是晚了,有一个班十二个人跟着柳二能下山去了。
山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现在连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肯定不能跟着下山。对付虽有十几人个只有五支破枪的民团,柳二能带去的人也够,但主要是山下情况不明,柳二能和这部分同志冲下去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柳二能他们到达山脚后就迅速向这个民团扑去。民团一看见有红军向他们扑来,象早有准备似的,一声呐喊,丢下陈洋四处逃窜。
箩筐里似醒非醒的陈洋看见柳二能他们冲过来时,立刻在箩筐中挣扎着大喊:“不能过来,有埋伏,不能过来……”他挣扎过猛,一下子从箩筐中翻出来扑倒在土路上。
冲在前面的柳二能听见陈洋的喊声愣了一下,但他距陈洋如此之近,再冲几步就能将陈洋救出,所以只稍迟疑一下,还是继续向陈洋冲去。
这时,田野中那座孤零零小山里的机枪响了,继而几十个敌军从这小山中冲出来,边打边向柳二能他们扑过去。
又是一次猝不及防的战斗。敌人机枪响起的刹那间,柳二能身边的战友一下子就有三四人栽倒在地上。柳二能和剩下的同志一看形势不妙,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出两步,顿时就傻眼了。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的一股敌军,直插他们身后,将他们的退路切断了。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太突然,特别是从山脚下窜出的这股敌军太出人意料。所幸这山草深林密,枝繁叶茂,敌军又一门心思去对付柳二能他们,没有发现还有一支红军队伍在他们身后的半山腰上。这股敌军给田桂民、丁苟出了道难题:“是打还是不打?打,五连现居高临下,完全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但接上火后,五连与这股敌人人员数量相当,武器装备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加之前面那座山上冲下的敌军有七八十人,五连可能一开始能占上风,但接下来就难说了。不打,那倒没什么,目前部队并未被发现,只需继续隐蔽即可。但冲下山去的柳二能他们则断了最后一线生机,难道我们见死不救?”
丁苟思忖一会儿,提着枪靠近田桂民低声说:“打他狗日的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我们就往山上撤,柳二能他们趁乱或许能跑回来。”
田桂民伸手压住丁苟提枪的手:“不能动,你这一动,不能彻底打掉或打垮这股敌人,打不掉或打不垮就救不了陈洋和柳二能。这股敌人完全可以置柳二能不顾而反身咬住我们,对面山上的敌军也会迅速增援过来,这样一来,要想撤是撤不掉的,只能打到底。”
丁苟听田桂民这么说,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听田桂民说不能动,要被敌军咬住。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柳二能他们几个人,颇为不屑地说:“党代表,打到底就打到底吧!要不你带二排往后撤掩护我们,我带一排打一下,柳二能他们是有机会的……”说完将手中的枪向上举了举,一副就要干的架势。
“胡说,”丁苟听田桂民一声断喝,转头一看,田桂民的脸色因愤怒而扭曲得怕人:“丁苟,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怕死吗?是我对同志见死不救吗?你是副连长,连长不在,你这个副连长要对全连负责,连队同志的生命不是用来给你逞能的本钱。现在情况明摆着敌军占优势,打到底明摆着是送死。你现在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丁苟举着枪的手一下垂了下来,再也没吭声。过一会儿,一直观察着这股敌军后面情况的田桂民轻拍了一下丁苟的背,抬手指了指:“你看。”丁苟朝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股敌军的后面,有更多的敌军朝这里卷土而来。丁苟暗自庆幸:“多亏田桂民制止及时,要不然这枪一响,后果不堪设想。”
山下的和后面增援的敌军全部扑向了柳二能他们那里,他们嗷嗷叫着:“抓活的!不要让他们跑了!”“投降吧!你们跑不掉了!”
山上的同志脱离了危险,柳二能他们七八个人则被逼入绝境。柳二能回头看见后路被切断,先朝斜面跑了一阵,发现前面又有敌军堵截,知道再也跑不出去了,这时他横下一条心,带着剩下的七八个人跑到一个干涸的小水坑中,围着这个小水坑做最后的殊死抵抗。
陈洋翻倒在路边,努力要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无助地看着前面的山,又皱起眉头看看自己受伤的腿,艰难地朝着山边一点一点挪动着。
丁苟远远地看见了陈洋那期盼又无助的眼神,他明白陈洋清楚这边山上有自己的连队,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想着归队。丁苟心里难过得滴血。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下去,但田桂民愤怒的提醒还在耳边响,自己是连长,要为全连着想,不能去逞强。“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
“营长,那个赤匪要跑。”陈保听他身旁的士兵在喊,他扭头看见陈洋正艰难地往山边挪动着。他心里升起一丝怜悯:“让他跑吧!这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或许能捡回一条命。”
可他又感到不对:“让他跑他跑得了吗?他的腿已经断掉,能怎么跑呢?一个外省来的赤匪伢子,在这异土他乡,让他跑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被严高林这样的地痞民团当作战利品捉住,在受尽折磨之后被杀死。其实像他现在这样的情况,生命或许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死得有尊严。”想到这里,他对那个士兵说:“你去,给他一个痛快的。”
“是。”那士兵提起步枪朝着陈洋的方向刚迈出两步,又听陈保说:“回来。”士兵站住脚,见陈保提着手枪朝陈洋走去。
陈保决定自己去,让一个士兵去是对这位不屈不挠的红军战士的不尊重。自己去,是对这个受伤红军的敬佩。
丁苟慢慢地将头从两膝之间抬起来,他看见那些从后面赶来的敌军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那里与一个士兵在说什么,不一会儿这个军官提着手枪往陈洋这边过来,这军官丁苟似曾相识,但一下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径直走到陈洋身边,蹲下来查看陈洋受伤的腿。陈洋一声不吭,愤怒地盯着这个敌军官。敌军官站起来踱了两步,用手枪对准陈洋的头,看似不忍地转过身去,两声枪响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丁苟看着这悲惨的一幕,忍不住泪流满面。
被围在水坑中的同志们仍在顽强地抵抗着,几个靠近水坑的敌军被打倒后,丁苟听见那个军官不停地喊:“喊话,喊话,叫他们缴枪活命。”同时,那个民团模样的精瘦小子也在疯狂地叫:“不要冲,不要靠近,扔手榴弹炸他们,扔手榴弹……”看得丁苟浑身发紧,听得心里发颤。
听严高林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叫,陈保心里烦透了:“这个土流叫什么叫?就那么几个赤匪,犯得着那么狂妄吗?叫他们缴枪不就完了?”陈保内心倒是希望这水坑中突然飞出一颗手榴弹,一下子炸翻这个地痞小子。
手榴弹不断地送到距水坑不远的几个敌军手中,一排排手榴弹在空中划着死亡之弧,水坑中的爆炸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坑中的泥土混合着鲜血与肉体被抛上天空,又回落在大地,坑内的枪声越来越稀,最后停止了。
当夜,五连大部分同志都没有合眼,有的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细声地表达对战友的悼念之情。有的则背靠着树干仰望着天空,沉浸在对战友的追思之中。沮丧和愧疚笼罩着每一个人。还有什么比战友就牺牲在眼前,而自己却一筹莫展使人难受的?眼见着敌人在施暴,战友在流血,自己目睹这一切却不能施以援手。大家都很茫然,今天是战役后的第五天,连队就遭此重创,路该怎么走?前面还有多少凶险与不测?
吕雪红此刻也背靠着树干凝望天空。天空一片乌黑,偶尔露出一颗眨着眼的星星,但很快又被云层遮盖。翻滚的云在天空中肆意地飘着,她的心也被这涌动的云搅乱了。为什么要与五连的同志们分道呢?不是经常说人多力量大,团结就是胜利吗?目前最困难的时刻,怎么又不讲团结了呢?五连是一支久经战斗考验的连队,看到五连的同志她就想起夏文田,五连同志的身上有着夏文田的印记,有他那种遇事时的果敢与坚毅,与五连的同志在一起,她总有几分亲切与安慰,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分开呢,她想不通也想不透。
她还担心着大姐李玫芬:“李玫芬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跟自己一道返回驻地?她是跟着五连走了么?不会,难道……”心里涌出的一丝不祥使她不敢再想下去。“如果没了大姐……”她感到自己就像这林中飘落的叶没了依靠。这时她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雪红,革命终将成功,红军是扑不灭,杀不完的……”她一惊,是文田的声音。挺直身子,她四下张望。四周是空空的夜,她暗自下定决心:“怎么走?跟着走,还有队伍还有伤员们,大家一起走!”
严高林风光了。就那么七八天时间,他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驳壳枪,覃秀强又加发给他十五支步枪、三百发子弹,还责成县区奖赏他一百大洋,他一下腰就粗壮了许多。就在几天之内,他彻底完成了一个从不值一文的地痞流氓到知名人物的转变,这些枪给了他势力和地位,也使他更加猖狂。现在他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大到甘溪以北的几个镇,就连他原来的偶像,南面聚风镇的老大王三娃都称他为“贤弟”,对他高看一眼。但严高林绝不会就此满足,他尝到了甜头,对跟踪、寻找散落的红军更加上心,每天将他壮大了的队伍化装成土地上劳作的农户、进山打猎的山民散布在隘口要道,在密林深山搜集散落红军的行踪。他要扩大战果,扩大战果就是扩大势力。已经连续两天没发现红军的踪迹了,今天有线人来报,说白沙镇那一带看见过三五个红军游荡,今天他就根据这线人所说失散红军走的路线,到了石阡县以北的白沙镇安营扎寨。
到白沙镇安营两天,没有发现有失散的红军,踌躇满志又无所事事的他,这时又想圆一个梦,一个儿时的梦。在他老家平望村,当地有一大户,户主姓张,名书田,他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孩与他年龄相仿,长得圆圆胖胖。他小时沿街丐讨之时,经常到这张家讨点残汤剩饭果腹,有几次就是这个胖女孩到门口给了他一些剩饭。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不满十六岁那年的大年初二,天空飘着细细的雪粒,严高林像往常一样又去张书田家讨口饭吃,正是这个女孩出门给他两个烤红薯,还特别留意多看了这个经常来讨饭的人一眼。严高林认为是这胖女孩对他“深情一瞥”,这一瞥让他激动了半天并久久不能忘怀。这也难怪,十五六岁的女孩,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一副圆圆的脸蛋因为冷,冻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女孩那一瞥让严高林浮想联翩。
内心的感受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大户人家的千金怎么会看中一个街头的混混?严高林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样的事也就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拿出来想一想。但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有枪有势还得到国军的器重,为什么不再圆一个梦呢?有行动就有收获。
他反复考虑应该怎么行动,行动之前,先要将这个女孩的现状搞清楚。这个不难,派一个兄弟跑一趟就解决了,但带回的情况使他倍受打击。这个女孩在县城找了婆家,再过十几天就要出嫁,这几天张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准备嫁妆。这消息让他难受了半天,看来这事要黄了。
急剧膨胀的势力使他想扳回这一局。第二天一大早他醒来在床上想这个事,想了一阵子他心一横:“他妈的,当年在王三娃手下混饭吃的时候,经常听王三娃念叨‘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子今天就来个无毒不丈夫!现在我有人有枪有势力,有什么事摆不平?先来文的,派人到她家提提醒,懂事好说,不懂事就来武的,抢!”
文的怎么来呢?文中还要有武。他知道张书田家族是一个大家,张书田本人也不是那种能随便摔摆的人,要到他家去提提醒,一般的人还不行,这时他又想起了这个经常念叨无毒不丈夫的王三娃,请他出面,只要他肯出面到张家走一趟,吓都吓这个张书田半死,还敢不答应?他赶快起床,吩咐一个兄弟去聚风镇请王三娃到这边来喝酒。同时安排一个兄弟去镇里打酒割肉,准备酒席。当然他在忙活这些的时候,也没忘记要安排兄弟们去打探散落红军的线索。
王三娃应邀而来,两年不见,他发福许多,也威风许多。特别叫严高林眼红嫉妒的是他带来的一队人——这拨人中,有两个身背驳壳枪的马弁,另外还有六个扛着步枪的家丁。王三娃有意或无意地撩撩衣襟,露出腰间的小手枪。他如此摆显,用意也很直白:近来坊间传说严高林怎么协助国军围剿红军有功,深得国军和官家的器重,现在枪多人众,财大气粗,传得沸沸扬扬。今天突然派人请他赴宴,王三娃是云里雾里,弄不清严高林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怎么会突然请他赴宴呢?是相约围剿红军?不是,他有官军相助。遇上什么麻烦要自己出力?严高林现在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个严高林无非就是向他这个昔日的老大示威,炫耀炫耀。那不行,怎么也要盖住这个昔日的小喽啰,所以他带上全部家当,威风凛凛地赴宴来了。
相见后话还投机,一来严高林有求于人,二来王三娃带的这队人马对严高林有相当的震慑作用,特别是王三娃腰间的那支小手枪让严高林羡慕不已,所以执礼尚恭。二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先热络了一阵,酒过三巡,看这火候差不多了,严高林正要启齿,一个团丁推门进来:“团总,马家大沟那边发现几个红军。”
严高林眼睛一亮,“在哪里?发现几个红军?”
“在朝马家大沟方向走的七个红军。”
“那赶快去报告陈营长,马家大沟发现七个红军。”说完站起身来准备出发。刚站起来,他又迟疑了一下,对着王三娃弯腰:“大哥,今天要得罪你了。”
“哪里哪里,公事要紧嘛。我等山野之人,哪能误了贤弟的大事?”接着他又慢吞吞地说:“不过……”
严高林看王三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问:“大哥有何高见?说给小弟听听。”
“依我看,七个红军不是什么大事。”王三娃仍端坐在那里,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大哥,你是说……”
“七个红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去报告陈营长?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再说,你现在派人告诉国军,等国军到时天已经黑尽了,你到哪里去找这七个人?而且这些赤匪本身就善打夜战,打了就跑,等你吃亏了,人也找不着了。”
严高林一愣:“大哥的意思是……”
“现在贤弟人多枪多,七个赤匪还拿不下?这功劳还用得着送人?我的意思是趁现在天还亮,赶快派兄弟去把那几个赤匪捉来,天一黑就找不着人了。”
严高林一听有理。就这么办,自己也可以再露露脸。可转念又一想:“这个王三娃见自己最近风光,是不是要设计整人?鼓动自己去捉那几个红军,会不会是引瞎子跳崖?”再想:“这也不大可能,大不了就七个人七条枪。不过为保险起见,干脆拉他一起去,人多好种田,有什么意外拉着他一起顶。”
“今天大哥来是看得起我,大哥有勇有谋,我们一起去捉这几个人,有福同享,你看如何?”
“那有什么难的?今天你我兄弟合股,捉这几个赤匪,走!”
这已是战役后的第十天。战士们躲在这深山之中缺吃少穿,度日如年。五连现在的处境更加艰难,几乎每天都有敌人跟踪追击。在敌人不断的袭扰下,部队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白天有反动地主武装派出的暗探四处活动,部队也分不清这些下田劳作、进山打猎砍柴的人究竟是百姓还是民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敌军的每一次袭扰都与这些人有关,连队又不能将遇见的山民一概作为民团的暗探处置。大家白天隐蔽蛰伏,不敢外出活动,晚上才能行军。但夜晚行军又分不清方向,走了半夜,其实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行军难,寻找大部队更是遥遥无期。由于食物奇缺,只能不时派李吉与小王外出买一点食物,顺便也打听一下山外的情况。但李吉与小王都不是本地人,有两次遭到盘查,差点捅出大娄子。
上午,田桂民、丁苟与何海平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行动,一致的意见是要大胆走,找不着大部队就必然困死在这山中。决定从今天起,连队的行军改在傍晚出发,争取在黄昏的时段赶上一程。
傍晚连队出发了。何海平率一个尖刀班早半个时辰出发,田桂民见尖刀班没发出警讯,就带着连队放心地上路。不久,一条小河横在前面,水很浅,只有几股时分时合的溪流,轻轻的流水声仿佛是一群少女在唱歌。但河谷深,刀劈斧凿的河岸要费些劲才能下去,河床上全是经长年冲刷的浑圆的大鹅卵石,走在这些鹅卵石上一步一滑,行进速度很慢。
走在最前面何海平带的尖刀班已经到了对面的山上,田桂民带领五连的大部分同志开始过河,丁苟率一个班留在岸上警戒。
田桂民他们上岸后回过身来准备掩护丁苟他们过河。这时,他发现他们身后有一队人马向正在下河的丁苟他们冲来。“不好,有敌情。”田桂民头皮一麻,赶快鸣枪报警。再仔细一看,冲过来的有四五十人之多,他们衣着杂乱,不像是正规的敌军,“不能让他们冲过来。”田桂民一边命令一个班对敌人进行火力压制,一边率剩下的二十几个人返身下河去增援丁苟。
他们返身下河上岸,与丁苟合兵一处。但危机并未结束,冲过来的人见红军火力尚猛,就趴在土坎后不停地向这边开枪,看来这些人果然是民团。田桂民不禁怒火中烧:“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土鳖民团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愤怒归愤怒,眼前的形势还复杂,这些民团不前冲也不后退,横着就跟你耗时间。田桂民知道时间对自己不利,枪声一响,附近的敌军就会赶来。就在田桂民考虑如何应对眼前局势的时候,丁苟看出这是一帮民团,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田桂民在,他不敢冒失,赶快过来征求田桂民的意见。他俩趴在河岸上商量:“眼前的这股敌人肯定不是正规的敌军,而是一大股民团。”丁苟首先提出:“现在进行冲锋打垮他们,叫他们知道我们是红军,一定要打得他们蛋掉到裆里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田桂民也明白,一定不能被他们缠住,不然,等大股的敌军一到,那形势即变。
两人意见一统一,田桂民即转身进行了短促的战前动员:“同志们,前面是一伙反动地主武装在与我们纠缠,我们必须击溃他们,不能让他们缠着我们不放。现在我命令,准备冲锋!”
这哪里是七个红军,最少有几十人。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严高林肠子就悔青了。他一开始就想跑,但腿肚子直哆嗦,站不起来。王三娃也被红军的第一排子弹吓懵了,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今天遇上了大股红军。看见严高林不停地往后缩,他知道,必须将严高林稳住,如果他一跑,那肯定是兵溃如山。问题是周围的团丁都是年轻人,自己年近不惑而且身宽体胖,怎么跑也是跑不脱的。要是出现兵溃如山的情况,自己要么被红军活捉,要么被打死,拉着严高林顶上一阵或许有一线生机。他现在也十分后悔:“来捉什么赤匪?都是那二两小酒惹的祸,这回好了,羊肉没捞着吃,反而惹一身臊,弄不好命都要除脱。”但后悔也没用,关键是不能让严高林逃。他靠在严高林身边不停地为他打气:“贤弟,这可是关键时刻,要顶住!赤匪这段时间在山里流窜,也没几颗子弹,枪一响,国军马上就会过来,只要我们撑上一阵,国军一来,这几十个赤匪就完蛋。”
“大哥,”严高林终于缓过气来,止住了哆嗦,但还是怕得要命,声音明显地带有哭腔:“关键是我们子弹也不多,这些赤匪太厉害,我看趁他们还没冲过来,我们跑吧!”
王三娃暗骂:“真是个鸡巴软蛋!一听枪响就想跑。”但嘴上还是在鼓励着:“贤弟,你想跑,怎么个跑法?你一起身就会成为赤匪的活靶子,现在无论如何也要顶住,国军马上就到。”
严高林在土坎后伸头往河岸边瞅了瞅,回头对王三娃说:“大哥,等不得。等到国军来,我们都完蛋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不走,我可要先走。”说完抽身就要往后转。
王三娃一看事情到了紧急关头,绝不能让他走。他一把抓住严高林的胸襟,举起手枪顶在严高林的脑门上:“贤弟,事至如今,别怪大哥不义气。今天我俩是一根线上拴着的两个蚂蚱!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你要走,我现在就崩了你!”
严高林吓得哆嗦:“大哥你这是?大哥别这样……”
田桂民刚给大家讲完战前动员,一转身,丁苟已经往前冲。他怕丁苟一人往前吃亏,也跟着喊:“同志们,消灭这些民团,往前冲!”
“大哥大哥,他们冲过来了。”
“给我放枪,打!把他们打回去,快放枪……”王三娃此时顾不上严高林,他挥动着手枪,大声叫喊着。喊了两声,他发现严高林如兔子一般已经蹿出好远。王三娃急得破口大骂:“严高林!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骂归骂,王三娃知道大势已去,严高林带来的团丁胡乱放了一排枪后个个向后鼠窜,有的甚至连枪也不要。只有王三娃带来的几个团丁没敢跑,趴在那里一个劲地射击。王三娃见状,支起他那笨重的身体往后跑,但没跑几步,一粒子弹追上了他——这粒子弹不偏不斜,正好从他的后颈窝进前额出,在两眉之间留下一个血洞。王三娃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丁苟还没听见田桂民的“冲”字就已经一个箭步从河岸边跨出,迎着对面射来的一排子弹往前冲。他感到在这排迎面而来的子弹中倒下两人,没顾得往后看。此时,夜色朦胧中,对面的敌人开始溃逃。最前面的,就是那小子,那个大喊着往柳二能他们据守水坑中扔手榴弹的民团头子,那个杀害李玫芬的凶手!丁苟拔腿就追,边追边打,死死盯住他不放,坚决要干掉这小子。
遗憾的是这小子跑得太快,丁苟将弹匣中的子弹打完也没打着他。眼见这小子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丁苟直跺脚:“狗日的,跑得快!今天算你命大,下次再见看你还逃不逃得脱?”
追远了,丁苟放慢了脚步,这时他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于是大步往回走,还没走到河岸边,就依稀看见河岸上的人围成一圈,还有人在哭。他心中一沉:“又有人牺牲了?”
“连长,”这是三班长小伍的声音:“连长,党代表牺牲了。”
仿佛一声炸雷劈在丁苟的头顶,他身体不由得晃了两下:“什么?党代表牺牲了?”他扒开围着的同志,看见田桂民静静地躺在小伍的怀中。他胸部中弹。
丁苟大恸,这是他们五连尊敬的大哥与领导!在目前险恶的环境下,他是五连的擎天柱!是五连挡风遮雨的房!丁苟感到天昏地暗,整个天空都如同塌下来一般。
暗夜悄悄地笼罩住大地,凄凄的夜风在盘旋,夜风中夹杂着丁苟与战友们的抽泣声,这抽泣声如同一支思念的曲,在静静的暗夜中传得很远。
低垂的夜幕如同一幅巨大的挽幛,挂在天与地之间。这个山坡中的一块平地上新堆起了一座坟,五连的同志在夜色中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安葬仪式。新起的土堆旁有一棵成年柏树,丁苟用刺刀在这棵树上留下五道划痕。屈指一算,今天是战役后的第十一天。“同志们,今天是我们连队单独行动的第十天。我们痛失党代表这位好大哥!大家要记住这个悲痛的日子。要记住这五道划痕代表着我们五连,我们五连的同志不能忘记这位受人尊敬的大哥。”说完,他双腿跪在土堆前,抓起土堆的一把泥土喃喃低语:“大哥安息!我一定再来看你!”他知道他们这一去就将行走天涯,他不忍心将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遗留在这个冰冷的土堆中。
自从与五连分手后,厄运和险境如同两个忠实的伙伴紧紧地跟随着吕雪红和卫生队。他们人多,大多数是伤员,行动缓慢,而且战斗力弱,每一次被敌军咬住都要牺牲一些同志,总是费尽周折才能脱身。敌军已经发现这是一支战斗力低下,不堪重负的疲惫之师,所以每次盯上就咬住不放,与五连分手才八天,战役后十三天,部队的战斗减员现象已经非常严重。
今天,初升的太阳一片灿烂,被太阳照亮的云朵呈现耀眼的红,这一点也不像贵州的初冬,倒像是北国的春。吕雪红的印象中,进入贵州就没见过如此晴朗的好天气。但部队的处境险恶,几乎没人有心思去欣赏天空中绚丽的云。踏着由杂草和枯枝铺就的地毯,卫生队清早就开始了又一轮的转移行军。
很快,天空中飘来几朵大大的云,太阳在云中挣扎着,不时努力地伸出头来注视着艰难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小部队。云越堆越多,越堆越厚,太阳终于被湮没在厚厚的云堆中。明亮的天空变得阴郁而沉重,吕雪红此时的心情也如这厚厚的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内心升起一丝丝不祥的预感……
吕雪红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下午,一股追击的敌军与担任后卫掩护的部队发生激战,卫生队与伤员在后卫部队的掩护下迅速向后转移。他们刚刚蹚过一条小溪,又冲过一片开阔地,伤员们相互搀扶着走进一片山脚下的树林中,吕雪红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进入了大山就会摆脱敌军的追击。他们刚刚停下急促的脚步,密林的深处就突然冲出一股敌军,后撤的队伍一下就被敌军截成两段,有战斗力的警卫部队和卫生队队部被截在后面,走在前面的近百名同志全是医护人员和红军伤员,已无任何战斗力,吕雪红也在其中。现在他们为了摆脱敌军的追击,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不幸的是,前方的路已经发现了敌人,整支队伍不得已向侧面一座更高的山上撤去。
云层越压越低,忙不择路的同志们发现,他们走的是一条绝路。这座山的前方是一个悬崖,悬崖下是万丈深渊。而身后,尾随而来的敌军的叫嚣一阵又一阵地传到他们耳中,同志们都明白已经陷入了绝境,最后的选择时刻已经来临。
轻伤员搀着重伤员,医护人员照顾着全队,大家慢慢地走到悬崖边上,或坐或蹲或站着,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仿佛空气都已经凝固。短暂的沉寂之后,没有强迫,没有要求,也没有激昂的口号鼓励,更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说,他们每个人都默默地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第一批伤员相互搀扶着走向了悬崖的边缘,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红军万岁”的呼喊,他们消失在这莽莽群山之中。紧接着,第二批伤员又互相挽着胳膊,义无反顾地走向悬崖的边缘……
吕雪红静静地看着这悲壮的一幕,她一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清瘦、文气很重的师范学校老师,想起了他在听到吕雪红坚定地要与夏文田一道参加革命时的凝重神情。她仿佛又听见父亲那低沉而空寂的声音:“你们要走的这条路很长很长,相伴你们的是血腥,甚至是死亡呀!”她想起了离家之时父母的泪……她还想起夏文田,这是她心中永恒的爱……
山上的红军越来越少了,吕雪红知道与夏文田相会的时刻已在眼前。她慢慢地在原地移动脚步,坚定地朝悬崖边走去,夜风吹拂着她的短发,像山涧飘浮的一朵黑云,她挦了挦吹乱的短发,回身望了一眼夜幕中朦胧起伏的山峦,转身过去轻喃一句:“文田,你等一会儿,我过来。”说完,她伸开双臂似要拥抱大地,拥抱她的爱人,向前一步,像一片夜风吹落的树叶,在群山中飘荡着,继而融化在群山的夜风中……
下 篇
不要命地逃回白沙镇的严高林越想越后怕,想着刚过去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那个手提驳壳枪的红军一口气追了他好几里,子弹就在他耳边“嗖嗖”地飞。有那么一阵,他都认为今天是死定了,没想到还捡了条命回来。想起追他那个红军的猛劲儿,后脊到现在都还发凉。他又想起自己下令刀劈女红军和那个被打断腿的以及那七八个被炸死在水坑中的红军,一阵心悸:“以后跟红军作对的事要少做,红军也不是好惹的。今天算老天有眼,算自己走运。人们都说红军中挎驳壳枪的人都是神枪手,抬手可以打飞鸟,幸亏这个红军枪法不怎么地,如真遇到抬手打飞鸟的高手,那自己几条命都不够,以后怎么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拿命去开玩笑。”
惊魂未定的他不敢在白沙镇久留,怕红军冲到白沙镇来干掉他。他要赶快收拢逃回的团丁,连夜赶回甘溪。他现在是惊弓之鸟,被红军打怕了,只有逃回甘溪,在陈保的庇护下他才有安全感。
团丁们陆陆续续地逃回来,带去的三十五个团丁少了三人,有人说是被打死了,也有说被红军捉去了,枪少了六支。人少他并不痛惜,枪少了可让他心痛不已。他对那三个丢枪又跑回来的团丁又打又骂,瞪着眼珠大喊大叫要“拖出去枪毙”。团丁们也很委屈:“本来是你率先开溜逃跑,你能逃我们为什么不能逃呢?”
团丁收拢了,脾气也发够了,正准备上路时,一个团丁在那里嘀咕:“我们算跑得快的,王三娃跑慢了一步被红军打死了。”严高林一听眼珠一转,抓住那个团丁问:“王三娃被打死了?是真的吗?”
“真的,是我亲眼见的,一颗子弹在他脑袋上钻了一个洞。”
“他带去的人呢?”
“在我们后面,王三娃带去的人好像有两个被打死,还有负伤的,他们跑了一阵就没跑了,说是等红军走了要去看一看王三娃还有救没救。”
严高林一听大喜:“王三娃呀王三娃,你也有今天?以前在这一带作威作福,当年自己在他手下挨打挨骂没少受气,今天居然被红军打死了!好哇,红军菩萨,你们帮我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现在趁他的人还没回聚风镇,要赶快将这些人截住,连人带枪全部扣下。人可留可走,枪却必须留下,过了这阵子再到聚风镇去,连他的老窝也端掉。”
截住王三娃的那几个家丁倒没费什么事,那几个人如丧家之犬,一心只顾逃命,要赶回去报丧。他们哪敢与严团总作对,叫缴枪就缴枪,叫滚蛋就滚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严高林又发了,喜得他合不拢嘴。马家大沟一战,自己丢了三个人六条枪,得到九支枪,其中还有两支驳壳枪。那支别在王三娃腰上,自己眼馋得要命的小手枪,如今也挂在自己腰上,赚了!回去还可以向陈保报功,就说打死五个红军,其中两人是官,缴获驳壳枪两支。在返回甘溪的路上,他一直沉浸在搞掉王三娃的喜悦中,心里美滋滋的。
陈保一开始对严高林的描述半信半疑,他不相信这小子有胆量主动出击去打红军。但不信又不行——两支驳壳枪和别在严高林腰间的小手枪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就权且信他一回。他先表扬鼓励严高林一番,告诉他团长过两天来视察时一并报告团座再行奖赏。其实严高林很蠢,这有所收获也就罢了,还要瞒天过海去报功,想再讨点赏,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样的事瞒得住吗?果然第二天,严高林吃败仗临阵开溜,后来又黑吃黑,翻脸收缴王三娃家丁武器,又虚构事实报功请赏等,在街头巷尾传开了。传播这些事情的正是严高林带去的团丁们。后来传得有鼻子有眼,有说严高林被红军捉住后投降,被红军派回来打死王三娃的,有说严高林要黑吃黑,先就将王三娃打死的等等,版本很多。
这些自然要传到陈保那里,陈保叫来两个团丁仔细询问了前因后果。他得知真相后,对严高林的人格极为鄙视,认为这人是不折不扣的社会渣子,厚颜无耻的地痞流氓!此后他基本不再与严高林交往,并处处掣肘着他。
严高林得意了两天,街头巷尾疯传的事就到了他耳朵里。他知道这都是团丁们说出去的,于是将团丁集合起来狠狠地骂了一上午,反复告诫团丁们以后不准乱说,并威胁说他现在正在调查,如查出是谁说出去的,一律枪毙。那以后,风言风语传得更快了。严高林也无可奈何,他后悔不该到陈保那里去邀功请赏,弄得自己现在下不了台,里外做不了人。陈保那里他也不敢去,讨赏之事更是想都不敢再想。
这两天很安静,不像前几天每天都有尾随追截阻拦的敌军。下山筹粮要顺利得多,因为老百姓对红军有了初步的认识。经常下山筹粮的李吉与小王讲现在下山购买食物时,当地的老百姓看他们购买量大,又是外地口音,往往一声不吭,也不讨价还价,很快成交。有时李吉他们开口问话,对方还会示意禁声,直到交易完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突然缓和起来的形势让丁苟很纳闷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明白是马家大沟一战,打死恶霸王三娃和追击严高林的事让老百姓很佩服。打死王三娃对各处的民团都有相当的震慑作用,特别是严高林被红军追击数里,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过程被传开后,各处民团纷纷收手,不敢如此猖狂。他们也怕落得王三娃和严高林一样的下场,觉得犯不着为国军如此卖命。现在红军虽然被打散,但还是相当有战斗力。因此,地方民团气焰有所收敛,不再积极地寻找红军的行踪。另外就是王三娃横行乡里多年,周围老百姓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这次他被打死,老百姓都拍手称快,感谢红军为他们除去一霸。丁苟总结这几天的变化,悟出一个道理:“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不能一味避战。只有在时机成熟时主动出击才能打开局面,一味避战会更加被动。”
形势是有一些好转,但带着连队昼伏夜出,在大山中盲目绕着圈找大部队也不是长久之计。还要打听一下哪里有红军活动的消息,这样去找才有目标。今天得派人下山弄食物,丁苟将李吉和小王叫来布置任务,还特别叮嘱:“下山以后打破常规,找一处热闹的地方打探一下附近有没有其他红军在活动。”
李吉与小王很早就化装出发,但今天不顺,走了两家都没有什么食物。这些老乡告诉他们:“今天附近的龙塘镇赶场,那里卖粮的多,可以到那里去买。”李吉和小王一听到镇上去心里就发怵,毕竟在大山深处呆的时间长了,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集镇上去,心里还是没底。老乡们安慰他们:“其实那地方外地来做生意的也很多,你们脸上又没刻字,不必怕。如心里不踏实,也可以不进镇,在镇外等一等,有卖粮的来了拦住买下就行了。”李吉和小王一听有理:“到镇上走一走,也可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红军活动的消息。”
李吉与小王按照老乡的指点到了龙塘镇,路上赶场的人并不多。也难怪,这段时间兵荒马乱的,风声紧,老百姓没十分迫切的事,犯不着外出冒风险。不过今天太阳暖人,蹲在镇口一边守株待兔一边晒太阳,也是一件惬意的事。
他们蹲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一个卖粮的来,一合计,估计是来的时间晚了一点,卖粮的已经早进镇了。看来今天非要进镇不可,如果两手空空回去,连队又要断粮。现在是龙潭虎穴也闯它一回。而且临行前连长交代要打听一下附近有无其他红军活动的消息,这个任务不进镇是完不成的。他俩相互鼓励了一番,就迈开大步走进镇去。
二人进了镇,仔细观察,发现真正做买卖的人不多,有少部分是冬闲来逛街的人。李吉与小王担心这些人是民团的暗探,所以尽量避开他们,语言和行为都很小心。这里卖粮的也不多,两人假装讨价还价后买了一些粮。先把粮放在粮商那里存着,然后二人壮着胆,一前一后拉开距离在镇里走一走,无论如何也得找些人扎堆的地方打听打听消息。
李吉在前面刚走一段路,还没发现哪里人群扎堆,后面的小王就快步走上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李吉跟他走。转到一间房后的小胡同里,小王转身低声对李吉说:“不好,你被人跟踪了。”这句话听得李吉头皮一炸:“怎么会被跟踪?”小王环顾一下四周,继续低声说:“有两个半大的小子一直跟着你,你没发现?”
“没发现。”李吉摇摇头,心里挺纳闷:“半大的小子?”看来这地方也是龙潭虎穴,那些游手闲逛的人果然是民团武装的暗探,既然有人跟踪,此地就不可久留。
两人回到买粮处,挑上担子就走,刚走到镇口,路边的一棵大树后突然窜出两个人直奔李吉而来,把两人吓一大跳。小王停下脚步细看,发现正是跟踪李吉的那两个小伙子,心里发毛。这时两人跑到李吉身边轻轻叫了一声:“红军叔叔。”
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也使李吉和小王大感意外。他俩仔细打量了一下跟前这两个小伙子:看来是两兄弟,大的稍粗壮,年龄估计在十五岁上下,略显老成。小的也就十三四岁,小小的个子,尖尖的下巴,瘦弱得很。两人的穿着打扮惊人的一致,乍看还蛮整齐,细看才知道,上衣都是用破碎的布一层一层地摞起来、用密密实实的针线缝起来的百衲衣。虽是破碎的布,但衣裳看来很厚实。两个小伙子身上可能还暖和,可脚下那双鞋已经完全不成型,只剩几根麻绳将几块草垫勉强地纠结在一起。看得出,他们是走了很远的路。
虚惊之后的李吉与小王仔细询问这两个小伙子。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小伙子是陈洋出事那天,陈洋与李吉买粮的那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吴江富,小的叫吴山富。他们二人在陈洋与他父亲的对话过程中知道了红军是好人,并且记住了这两个红军的模样。原来,那天陈洋与李吉他们离开后不久,严高林就率民团跟踪而至。吴江富父母一看是严高林,就预感将大祸临头。平日里就知道严高林经常在乡里使坏,又知道他四处搜杀红军,作恶多端。知道他卖粮给红军,严高林不会善罢甘休,落在严高林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当时严高林和白军只顾追击陈洋,后来与柳二能他们交战,无暇顾及他们。当夜吴江富的父母商议后,连夜将他们兄妹送到平望村吴江富的姑妈家躲起来。果然第二天清晨严高林就杀气腾腾地来到他们家,将吴江富的父母捆绑起来,认定他们通匪。先是将他们两人吊在树上痛打,再将家中值钱之物洗劫一空,临走时又放一把火,将吴江富家烧成一堆灰烬。吴江富父母当夜在瑟瑟的寒风中双双倒毙在废墟旁。因他家独门独户,尸体直到第三天才被去串门的乡亲发现。这短短的几天里,吴江富兄弟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剧。兄弟俩天天想着的都是要报仇,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要想报仇是不可能的。眼下只有一条路:当红军。
这段时间他们在深山中四处寻找红军,不见红军的踪迹。今天吴江富突然想起那两个到他家的红军是因为买粮,那应该到卖粮的地方去找,就去龙塘镇赶场碰碰运气。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里,吴江富一眼就认出了李吉。激动之下当场准备相认,但转念一想:“集市上人多,这位红军肯定记不住我们是谁。人群中也没法细说,弄不好还要引起误会。”就一直跟着李吉。二人跟着李吉转了一会儿没找着机会,反而引起小王的怀疑。两兄弟退到一边商量:“他们二人总要出镇的,看他们怎么走,我们到镇口去等。”
傍晚,丁苟见到了两兄弟。听完他俩的讲述,丁苟既难受又愤怒,这孤苦伶仃的两兄弟到了红军队伍中来,也多少是点安慰。当听到吴江富说这些天听村里的大人们都在议论严高林要强娶平望村地主张书田的女儿做媳妇时,丁苟心里有了主意。
当夜,明月皎洁,偶尔飞来一片乌云,把月亮吞进去又吐出来。丁苟睡不着,他下决心要打掉严高林,为牺牲的田桂民、柳二能、陈洋等烈士报仇,为一方百姓除害。第二天清晨,他将吴江富兄弟和李吉叫到跟前,安排他们兄弟二人立即潜回平望村,继续待在吴的姑妈家中,利用姑妈家作掩护,要李吉作为他们的联系人,随时与他们保持联系。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全面掌握严高林的行动规律,重点是要摸清严高林强娶张家女儿的最新动态。
圣经上说:上帝要叫他灭亡,必先让他疯狂。严高林经马家大沟一战,追踪、搜捕红军的劲头要小很多,但欺压百姓的本性丝毫未改,且有变本加厉之势。他在甘溪蛰伏才三天,又想起了平望村张书田家那个胖女孩,心里着急:“再等十几天她嫁到城里,那自己可就是竹篮打水,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张书田家在平望村很有势力,原准备请王三娃去说媒,在势力上压他一头,哪知好戏还没开唱就惨淡收场,现在自己没有一个有势力的、靠得住的帮手,这事要怎么办呢?”
一大早,他又在想这件事,突然计上心来:“王三娃经常敲诈大户人家的手段,自己也可以用一用嘛。”脑筋一开窍,人也顿时就兴奋起来:“就这么办,派三个团丁携礼物登门拜访,其奥秘就在这礼物之中。”
三个团丁到张家送上礼物就告辞。张家人云里雾里:张家与严高林素无纠葛,怎么会送礼呢?坚辞不受吧,让这三个团丁很为难。接受吧,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严高林到底是要干什么?张书田在平望村能成为首户,自然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权且收下再说。
送走团丁,打开礼物,提亲所需之礼一应俱全,只是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五粒子弹和一颗手榴弹。张书田一看就明白了,这哪是送彩礼,明摆着要强娶他女儿。如果不从,这五粒子弹,他家正好五口人,一颗手榴弹就叫他家破人亡。气得他当即拍桌破口大骂,吩咐家丁将这些东西全扔出去:“老子在这一方也是个人物,你严高林就一个混混,当年没有我的接济,你都饿死几回了。你才发迹几天,就敢骑在我头上拉屎?”他女儿知道原委后,只知道在那里哭。他老婆胆小,听这老头子越骂她越怕,先是壮着胆子附和着张书田骂:“当年我们家对他这么好,现在翻脸就不认人,这狗日的不得好死!”骂完了又后怕,赶快拉住张书田:“现在世道乱得很,严高林有枪,又有当兵的顶腰杆,我看光是骂不管用,还是要想点办法。”
“想什么办法?老子就要骂,看他狗日的敢把我怎样?”
“敢把你怎样?当心哪天他打你的黑枪。依我说,花点钱算了。严高林从小是穷怕了的,见了钱比见了他爹还亲,我们花点钱,他得点钱不就算了?”
“花点钱,这钱也不是好花的。”张书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能花点钱摆平此事倒简单了:“原先严高林穷困潦倒时,不要说钱,一碗干饭就让他激动得磕头作揖。现在今非昔比,他狗日的有枪有势,胃口大得很,花钱少了不行,花钱多了恐怕又是个无底洞。再说只怕是花了钱也摆不平,如果钱花了,那狗日的还是不依,可就蚀大了。”现在这事已经挑明,不想个办法也不行,但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花钱买平安。倒是夫人的话提醒了他,趁现在世道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不仁我也不义,红军还在这一带活动,就借红军的之手干掉这小子。
事不宜迟,张书田马上就行动起来,他将自己有钱有势的亲戚们请到家里,没有一开始就摊牌,而是从女儿的婚事说起——女儿再过十几天就要嫁人了,婆家在城里也是有头有脸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这些年来,两家因儿女的亲事走动很密切……唠叨了一个时辰,才扯上正题:现在严高林得势了,要横插一杠子,送彩礼,送子弹,明摆着要强娶他女儿。说到激动之处,开始破口大骂:“严高林这个烂私儿,一个叫花子,一个烂地痞,我女儿嫁给他,有辱我家门楣,对不起我张家列祖列宗!还有十多天就要出嫁的女儿,现在出这样的事,我张书田对不起人,更丢不起人!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请大家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亲戚们听张书田这么一说马上就炸开了锅。愤怒的骂人,冷静一点的出些馊主意。张书田看火候差不多了,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先骗他出来,然后借红军之手杀掉这狗日的。此言一出,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反对的人认为犯不着一开始就把事做绝,能花点钱摆平就花点钱,毕竟人命关天。而且严高林到哪里都带一两个团丁,弄不好就不是一条命的问题。当然赞成的人也有,只是不好明说,因为杀人可不是件小事,况且要杀的人是当地突然冒出的风云人物。
张书田一听有理,还是两手准备,一是花点钱,但只能是花小钱,不能花大钱;如果你严高林识货就算了,如果是狮子大开口,就在村外找个好地方安排本家七八个兄弟在那里候着做掉他算了。当晚,一族赞成张书田原计划的人,围绕着这个方案商量到深夜。
第二天,张书田就请一个当地的媒婆到严高林那里做媒。假事也要真做一番,要请严高林亲自到张家,商量结亲的事。严高林一听大喜,顿时就满口应承下来。
媒婆都是巧舌如簧之人。张书田请这个媒婆去打探消息,媒婆感到很有面子,回来自然要炫耀一阵。现在张家与严高林谈婚论嫁之事在平望村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吴江富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跑到媒婆那里再打听。媒婆此时沉浸在喜悦中,又见对方是个娃娃,就托盘而出。吴江富很快将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他找到李吉,并与他一道连夜将此事向丁苟作了汇报。丁苟听说后一拍大腿:“好消息!”又补充道:“要利用这个机会,送他上西天!”机会虽难得,他也明白这样做的风险。屈指算来,明天是战役后的第十四天。在这十四天里,连队都是躲躲藏藏被动挨打,这一次是主动出击,不打掉严高林,部队行动就处处受掣肘。但怎么打却来不得半点马虎。在敌军重兵布防的地方,又是在大白天行动,枪响以后必然引来敌军,到时如何全身而退才是关键。为此,丁苟与何海平极为重视,连夜开会研究,决定杀鸡用牛刀,全连除少数人留守接应外,其余都参加这次战斗。战斗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拖泥带水。具体布置是丁苟亲率十五名军事技术过硬的同志在甘溪通往平望村的路上设伏,打死严高林即完成任务,旋即撤出战斗。其余的同志由何海平率领,进行大范围的警戒并相机阻击枪响后引来的敌军。当夜,丁苟就率队到平望村附近隐蔽,又与何海平等人将甘溪到平望村的路走了一遍,选定一个在甘溪与平望村中段的伏击地点。这条路的一边有一条水沟,距土路约有五十多米。另一边是一座小土山,山上的树还算浓密。按计划,一部分人埋伏在水沟中,战斗一开始如能击毙严高林就收手回撤,如严高林逃跑,他必然要往这土山方向跑,就安排一部分人在这土山的树丛里等着。
丁苟看着这个伏击地点很犯愁,自己摆在哪个位置好呢?他一门心思要亲自干掉严高林。一是要报仇,二是也想洗刷马家大沟没有打死严高林之辱。在马家大沟追严高林没追上,打又没打着,这是他的一个心结。
现场表明水沟这个埋伏点不错。但马家大沟一战,丁苟可是领教了严高林的厉害。此人十分机灵不说,逃跑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只要枪声一响,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水沟边的埋伏点如果一击不中,那他肯定又是飞快地逃跑。现在选的这个伏击地点不错,周围都是开阔地,没有隐蔽物,只有这小山上有树,他要跑一定是往山上跑,看来山上候着的机会要大得多。因为第一击相距有五十多米,要准确打死他还是不容易。而在山上第一是利于观察,第二是利于隐蔽活动,他往哪里跑就往哪里堵,完全可以近距离要他的命。想好后,他安排李吉带十个人埋伏在水沟边,自己带四个人等在小山上,他要亲手干掉这个血债累累的严高林。
这边张书田家也是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计划如果花钱能消灾,钱由张书田亲自送出村,村外的家丁和兄弟们见张书田出来相送则罢手。如严高林出村时见到没有张书田的影子,那肯定是谈崩了,就立即对严高林下手。红军与张家的计划要求出奇的一致,都是打死严高林就收手,不要伤及无辜。
甘溪到平望村的土路上杀机四伏。为了等严高林上钩,丁苟他们整整一夜未合眼,天还没亮部队就已经被带到指定的地点进行隐蔽埋伏,进入临战状态。
这边严高林也兴致勃勃,一大清早就开始收拾。天一透亮就吆喝手下准备出门。他特意别上王三娃的那支手枪,安排八个团丁跟随出行,带两支短枪和六枝长枪,也够威风的。他信步走出院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殊不知此时一只在路上闲遛的狗突然扑上来咬他。严高林连连后退,不小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旁边的团丁先是一愣,后又赶快手忙脚乱地吆喝着扑上来赶这只狗。狗没咬着严高林还不甘心,又冲着他狂吠好一阵。这只狗使严高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心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原先是乞丐,沿街讨饭时被狗吠被狗咬那是家常便饭,如今有头有脸,这狗还冲着自己叫什么呢?人说狗通人性,难道这狗是来提醒自己的?想来完全有可能,最近这十几天自己顺风顺水,那是有老天在相助。今天这狗这么凶,应该是来提醒自己去平望村会有不测。想到这里他踌躇一阵,去还是不去呢?去,有凶兆,不去又放不下这事。几天前在马家大沟被追着打的经历又浮在眼前,干脆再翻翻黄历,测一下是福是祸。
不一会儿,去翻黄历的团丁过来:“团总,历书上讲,今天出行东北方不宜。”严高林一听,平望村正是在甘溪东北,他踌躇一阵子,最终还是下决心不去了。于是叫过四个团丁:“你们四人去一趟平望村,带上礼物,见到张家大爷,就说我昨夜偶染风寒,不能登门,改日再亲自登门谢罪。”
从甘溪到平望不远。不一会儿,四个团丁就进入了丁苟他们的埋伏圈。李吉与小土山上的丁苟趴在地上把团丁看了个透,没有严高林。丁苟和李吉都大感意外。是走漏了风声?不可能。这四个团丁没有一点戒备,应该是偶然的情况导致严高林没现身。现在犯难的是打还是不打?打,就可能打草惊蛇。严高林不在,目的达不到。不打呢,这四个团丁背着的东西还不少,看着使人眼馋。连队这几天蹲山沟转山林,物资极度匮乏,丁苟考虑了一下:“这四个人每人背一个大背篓,没什么战斗力,干脆捉活的,一来缴获一点物资,二来可以了解一下情况。”他向山下的李吉做了一个围起来的手势。李吉明白丁苟的意思,他立即将十个战士分成三组,四个往前,四个截后,他带两个在中间。他还特别叮嘱:“捉活的,不能放走一人,不要开枪。”
四个团丁正气喘吁吁地赶路,突然从路边水沟中冒出一队人来,还没待他们彻底反应过来,这些人就跑到了他们身边将他们围了起来。有两个团丁丢下背篓就往小山上跑,刚跑几步,抬眼一看,土山上又冲下几个人来,两人傻眼了,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另两个团丁丢下背篓去抓枪,李吉一个箭步扑上去:“不准动!我们是红军,谁动我一枪打死他。”一听是红军,两人手一哆嗦,枪也掉了。
把四个团丁押到路边的树林后,丁苟问了情况才知道严高林没来的原因。没干掉严高林,这四个团丁放了不是,不放也不是。他叫过何海平,商量如何处置这四个人,这时看押团丁的一班长走过来问:“连长,这几个团丁想参加红军,问我们收不收?”
团丁要参军,这事有些稀奇。丁苟走过去问:“你们为什么要参加红军?”一个年纪稍长的团丁回答:“我们听老乡们说红军都是好人,不乱拿老乡的东西,买东西从来不讨价还价,也不欺侮老百姓。我们严团总做事越来越绝,啥子坏事都敢干。我们几个原想跟他混碗饭吃,哪知道他现在拿我们不当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再跟他混下去肯定不得好死……”他用眼扫了一下丁苟与何海平,不吱声了。
“老乡,大胆说。”丁苟和颜悦色地鼓励道。
受到鼓励,另一个团丁接着说:“我们的枪被缴了,彩礼也丢了,回去严团总发起毛来,要枪毙我们都说不定。与其被他枪毙,还不如跟着你们干。”
此时一个大胆的方案在丁苟脑中浮现:“既然这几个团丁有投降归顺之意,何不利用他们再次将严高林引出来。如实在引不出来,也可让他们潜入甘溪,来他个黑虎掏心,干掉严高林。”
现在的丁苟,一反以往毛毛躁躁的作风,什么事都要思量一番,而且总要与何海平商量一下。田桂民的死对他触动很大,他知道现在自己是连队的主心骨,遇事一定要考虑周全。
简单地安慰四个团丁几句,他又把何海平叫到一边:“海平,你看这几个人要投降参加红军会不会是假的?”
何海平回头看看那几个坐在地上的团丁:“看情况不会假,不过他们回去后严高林不会放过他们那肯定是真的。”
“能不能放两个回去再引严高林出来?我担心他们不是真心投降,放他们回去等于向严高林通风报信,那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引来敌军,后果就很严重。”
何海平笑了笑,用脚蹭了蹭地皮:“连长,你多虑了。他们向严高林通风报信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一来我们饶不了他们,关键是严高林不会奖励他们。严高林根本不会相信他们,他眼里只有钱和枪。我们只放一人回去,还有三人在我们手里,放回去的人要向严高林通风报信的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这三个兄弟的命。”
丁苟一拍大腿:“对,我们放一个人回去,不仅要他将严高林引出来,还要利用团丁与严高林的矛盾,让他向团丁们宣传我们的政策,如果严高林引不出来,我们今天就夜袭严高林,只要团丁们不作抵抗,我们就只找严高林一人算帐,其余一律不究。他们要回家可以给点路费,要参加红军我们也欢迎。”
“要参加红军的我们要有选择的欢迎,严高林的心腹中有欺压老乡行为和吸鸦片的可不能要。”何海平戏谑地补充一句。
方案很快就敲定。放那个年龄稍长的回去,就说张家请严团总赴晚宴,因为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已经与未婚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突然有如此大的变故,没法向未婚夫家交代,许多事必须与严团总当面商议。现在,那三个团丁都已成座上宾,专候团总过去。如果严高林坚决不来,这个团丁就作为内应留下,夜晚由剩下的三个团丁带路奔袭甘溪。另外,现在就派吴江富兄弟俩潜入甘溪,摸清敌军陈保营的驻地与严高林驻地之间的距离,敌军增援时的必经之路,还有严高林驻地周围的地形等。因镇内有敌军驻守,必须尽量不开枪或晚上开枪,能生擒严高林更好。一定要开枪,也必须速战速决,枪响后半小时内必须撤离,决不能让敌人缠住。
紧接着,丁苟将这个年纪稍长的团丁叫到一旁,先向他讲红军的政策,再仔细交代要他完成的任务。
团丁见只将他一人叫到一旁,不知红军什么意图,紧张得浑身发抖,直到丁苟向他讲红军不杀俘虏的政策后才缓过劲来。最后他终于明白,这个红军长官说了半天,其实就是要他回去做两件事:一件就是以张家请团总赴宴为名,要严团总动身到平望村去。另一件是如果严团总坚辞不去,就给靠得住的兄弟们吱一声,今晚红军只杀严高林,其他兄弟不抵抗就没事。
年长的团丁叫李三利,他只身回到甘溪后就去报告严高林说张家非常高兴,收了彩礼还杀了一头猪,叫他回来请严团总赴宴,与他同去的三个兄弟都留在那里了,务请团总赏光等等。他编了一大堆好话去糊弄严高林,说这毕竟是张家女儿的终身大事,请团总过去商量一下。可严高林的眼皮老在跳,他感觉兆头不好,现在哪儿也不能去,还是等明天那三人回来仔细问清楚再说。见说不动严高林,李三利别无他法,只好回到团丁窝里开始私下做工作,让大家配合晚上的行动。
李三利对红军的认识很到位,做团丁的工作也很细致。他本身就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严高林处也就是混碗饭吃。这次见到红军真身后,有了切身的感受。此次行动后他跟着丁苟他们寻找红军大部队。六天后他参加了奇袭陈保的战斗,表现勇敢。五连与红军大部队会合归建后,他又随红六军团也就是后来的红二方面军转战南北。一九三六年七月,红二、红六军团与红四方面军在四川甘孜会合后,他跟着部队爬雪山过草地,度过了中国革命史中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一九三六年九月,分裂红军,另立中央的张国焘虽几经挫折,分裂红军的意图丝毫没有收敛,在原定红二、四两个方面军共同北上静宁与会宁,会师中央红军的过程中,再一次擅自下令四方面军独自西渡黄河,放弃红军三大主力的会师计划。突然的变故,使红二方面军顿时失去侧翼及身后与其他红军部队的联系,处在被敌人大军夹击的危险时刻,此时的二方面军只能奋力单独北上。李三利就在这次突破敌军夹击,强渡渭水的战斗中壮烈牺牲。那是后话。
夜幕降临时,前去侦察的吴江富兄弟也回队。他俩报告,陈保营驻镇的南面,严高林驻镇中偏北,从陈保营的驻地到严高林的驻地要走约一袋烟的功夫。严高林驻地外有一个岗哨,另外镇子外面也有敌军的岗哨。听完兄弟俩的报告,丁苟决定率领连队出发。夜空中,高悬的、几乎弯成了一条线的月亮在浮云中若隐若现,道路在这月光下变得模糊。留下的三个团丁经过半天的教育,已经从被俘人员的角色中转换过来。其实他们对近期严高林的所作所为已十分不满,现在经红军一番教育,更是对红军心服口服。
丁苟知道这是一次虎口拔牙的行动,不得有半点闪失。因此他们的行动计划很周密,三个团丁的配合也默契。到了镇口,敌军两个哨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成为红军的刀下之鬼。
到甘溪时,已夜色笼罩。十五天前的甘溪是浓雾紧锁,今天的甘溪是夜色笼罩。虽在夜色中,但丁苟能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和轮廓,因为自己在这里曾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突变。叔叔老丁就牺牲在这小镇,这个小镇见证了十五天前发生的一切。今天,甘溪镇中星星点点的灯光取代了那空无一人﹑无半点生气的死寂,但那场偷袭留下的印记仍历历在目。
还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李三利此时已经按事前的约定赶到镇口接应。他告诉丁苟:“团丁的工作都做通了,只有三个严高林的心腹没敢讲。”对团丁,丁苟还没有动很多心思,主要是严高林的行动必须弄清楚,这一次绝不能让他逃走,一旦让他逃脱,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找他算帐,那李玫芬﹑陈洋﹑柳二能﹑田桂民他们的鲜血就白流了。他问李三利:“严高林现在何处?有没有什么新动向?他住处的警卫如何?”
“他在家中,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住的是一个里外间,在院子的东头,外间有他的一个保镖。”
“里间还有门没有?如果我们从院子中间进去他还有地方跑吗?”
“没地方跑,那屋子就只有一个朝院子开的门。”
“屋子的后墙有窗吗?”
“有一个,窗外是一块小树林。”
丁苟一听有窗,就联想到十几天前自己正是从后窗脱身的。他暗自庆幸:“原来根本没想到他的住房内有后窗,这等于断绝了严高林的又一条退路,真是天助。”他顿时信心满满:“看来今夜送严高林上黄泉之路是有可能的。不过,既然房后有窗,计划就要略加补充,要防止严高林从后窗外逃。”他叫过何海平,两人商议一下,决定要李吉带两个班随李三利等人从正面进入,自己带三个人由吴山富带路,埋伏在这后窗外的小树林中,他坚信严高林一定会破窗逃跑,他要亲手击毙这个血债累累的严高林。
当然他们最担心的是,这次行动是在敌军窝里拔牙,必须严加防范敌军的增援,所以连队的大部分人员由何海平亲自带领,由吴江富带路,埋伏在陈保营通往严高林处的必经之路上准备阻击。他们判断,陈保部在枪响后必然率队出击,但因为是在夜晚,遇阻击后,他担心中埋伏而不会一味猛冲猛打,所以拖上一阵是有把握的。安排完毕后,部队就兵分三路,向严高林的住地周围摸去。
李吉在李三利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民团驻地外面不远处。为了等其他人员到位,他们躲在暗处,仔细查看严高林和他民团的驻地。这是当地一大户人家的住宅,有两进的院落,第一进是一排五间的正房,房屋的底层是用泥土夯筑而成,上面是木结构的第二层。下面的一层是敞开的。李吉知道,这样的结构在贵州叫吊脚楼,楼上住人,楼下养牲畜。前面是用土墙围起来的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正中有一道门。黑暗中,依稀看见一个哨兵在那里靠着门框站岗。进院后,还须通过前面的这排房屋才能进到后面的院子。后面的正房一排两间,结构与第一排相同,但只有一层,下面是齐腰高的土墙,上面是木板房,两个院子一边是一排厢房,一边由一道土墙相连接。李三利告诉李吉:“严高林就住在后面的那两间房中。”地形弄清楚后,李吉再次将这次行动要注意的有关事项向参战的同志们交代一番。估计丁苟与何海平他们已经到位,李吉果断地挥一下手中的枪对李三利说:“走。”
到达院门外,走在前面的李三利突然站住了。李吉明显地感到李三利神色有变:“难道有什么意外?”他没敢再往下想,只是下意识地紧贴着李三利,心想:“如果是这李三利下的套,自己就先干掉他再说。”
李三利紧张的原因是他看见原来站岗的人不见了,现在站岗的是严高林的心腹。突然的变故使他措手不及。他紧走几步:“兄弟,我有几个朋友要见严团总,方便一下。”
李三利很紧张,站岗的人见李三利带一帮荷枪实弹的人过来,也很紧张。他取下步枪,拉开枪栓,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话音未落,李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左手抓住步枪枪筒往下一压,右手的驳壳枪顶着团丁的肚子:“不准动!我们是红军。”
听说是红军,团丁吓傻了,压在扳机上的手一用劲,“啪”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地上“噗”的一下,跳上来几块石渣。随后他丢开枪就往一边拼命跑,一边喊:“赤匪来了!赤匪来了!”
枪声让李吉一怔,他发愣的一瞬间,团丁已经跑出几米远。他抬手朝着逃跑的团丁就是两枪。团丁身子一扭,没倒下,继续拼命跑。李吉知道这个团丁只是受伤了。他这一跑,肯定是跑到敌军那里去报信。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他低喝一声:“冲!”就率队冲进院子里。
比他们先跑进院子的是李三利。这时他更紧张,这个突然的变故使他担心红军误会,认为是他与严高林设的套。所以他一口气冲进院内大喊:“兄弟们,不要开枪!是红军,不要开枪!”
李吉率领的这两个班的红军战士动作迅速且勇猛,进院后就朝严高林所住的后院直扑而来。当李吉从第一排正房门洞里穿过时,他心中暗自庆幸:“多亏李三利的工作到位,如果这些团丁当中哪怕只有两三个人抵抗起来,这排正房就是一道难越的障碍。”现在一切畅通无阻,严高林所住的小屋就在眼前,他内心一阵激动。
天黑后,严高林斜靠在床上,美滋滋地盘算着何时到平望村张家提亲的事:“看来迎娶张家小姐是只欠东风了,成亲之后要弄一块地,也盖一栋房,好好地享受享受。可到哪里去弄一块地呢?最好是不花钱的。”他突然想到了王三娃:“王三娃一死,他家没了顶梁柱,这不是绝好的机会吗?他的房屋和家产得想办法给弄过来。这事还得赶快做,不能让别人抢在前面了。趁现在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想入非非之时,突然听到三声枪响,又听有人大喊:“赤匪来了!”他紧张得一阵哆嗦,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掏枪:“快!快给我打,把这些赤匪打回去!”
院子里回荡着李三利的喊声,团丁们先前听了李三利的交代,都窝在屋里一动不动。严高林没听见他希望的枪声,反而是李三利的喊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直奔他来的。他气急败坏地冲到外间,外间那个心腹团丁也在哆嗦。严高林愤怒地踢他一脚:“快打!赤匪来了,快打!”团丁被这一脚踢醒了,提起枪向屋外连放几枪,严高林紧跟着朝屋外打了几枪。
严高林和那个团丁在屋里负隅顽抗。屋里有两支枪,这房屋下半截是用泥土夯成,易守难攻。现在硬冲必然出现伤亡情况。李吉想,连长现已经在窗外候着,只需将严高林逼出去就行,犯不着在这里硬干。他冲着屋里大喊一声:“一班长,拿七八颗手榴弹来,把这屋里的人都炸死。”
严高林打完一梭子弹后又退进里屋,紧张得要崩溃,他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这时他又听见屋外喊“拿手榴弹来”,知道这下自己彻底完蛋了:“七八颗手榴弹扔进来,这房子不就炸塌了,还能有活人?”这时,他想起那七八个固守在水坑里的红军,不禁又一阵绝望:“报应,报应呀!”就在他如同困兽般在屋里团团转之时,突然又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上了后墙上的那扇窗。“有救了。”他一个箭步跳上床去,抬起脚拼命地向这扇窗户蹬去。一下,两下,三下,终于,这窗慢慢地向外倒去。严高林一阵激动,跳上去拼命往外钻。
丁苟先听见那三声枪响,又听见一阵急促的枪声,知道行动进展有变,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又没法主动进攻,此时又后悔又紧张。后悔的是应该自己到前面去,紧张的是现在每拖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他手心里全是汗,这一刻,仿佛时间已经凝固,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
丁苟听到踢窗的声音时心里一阵暗喜:“好,终于来了。”他低声命令身边的战士:“准备好,那小子送死来了。”
钻出窗,踉踉跄跄的严高林顾不上喘口粗气就往这树林里跑。已经近在咫尺的丁苟此时却不急,平端着的四支枪对准了这个血债累累的恶霸,只等他靠近。
如漏网之鱼的严高林一头钻进小树林,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来,猛一抬头,一排四个人站在他前面,四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到他脑袋上。“慢…”他这一声还没出口,耳边听到的是一句低沉有力的单字:“打!”
四声枪响后,严高林的脑袋穿了四个洞,顿时成了一个血葫芦。他身子往上一弹,仰面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两腿使劲地蹬了几下,断气了。
跟着严高林跑出来的团丁,正骑在窗口上准备往下跳,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大喊一声:“妈呀!”随即将枪往窗外一扔,人向后一倒,掉进屋内。
严高林的脑袋在往外冒血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活不了了。丁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钻到屋里。院里的李吉听到了屋里踢窗和后面的枪响,料想严高林已经完蛋,赶快指挥同志们将团丁们集中在一起,收缴枪支弹药和物资。丁苟知道,必须立即撤离,越快越好。原准备对团丁们宣传一下我军的政策,也欢迎他们参加红军,但来不及了。他也挺纳闷:“从枪响到现在怎么也有好几分钟,国民党军队驻地距此不过一袋烟的路程,怎么没动静呢?按理说他们应该与阻击的同志们接上火了。”
陈保今晚与那位姓曾的连长在他的驻地房间里杀象棋。陈保棋艺不怎么的,曾连长又不手下留情,连赢两盘。陈保不服输,坚持要再来一盘,这一盘局势也不妙,眼前只有拼掉自己唯一的“车”,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曾连长一脸诡笑地看着自己,陈保没过多的思考,伸手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自己的“车”,刚举起这个“车”就听到了第三声枪响,他努力判断这是怎么回事,举在空中的“车”随着他手臂的晃动不断地游移着,压根没想到有红军敢进甘溪。正要将手中的“车”压在对方的“车”上时,外面枪声大作。他坐不住了,将手中的“车”往上一扬,棋子在空中翻两圈后“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他立即起身,曾连长也万分紧张地一手抓住搁在两腿之间的枪,跟着陈保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哨兵急急地向他奔来:“报告营长,有红军冲进来了!”陈保心里一紧:“快说!怎么回事?”
这时跟在哨兵后面,那个站岗时逃掉的团丁也歪歪扭扭地跟着跑过来:“营座,有红军!红军进甘溪了!”
“怎么回事?你说!”
“红军冲到严团总那里,他们打起来了。”
陈保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团丁。团丁的肩上流着血,一看就知道是枪伤。看来是红军进镇了。“曾连长,立即集合队伍,准备战斗!”说完他掏出腰间的手枪往外走。刚走出几步他又站住脚,仔细听了那时断时续的几声枪响,觉得不像是大规模的作战。他一下就明白过来:“如果是红军进镇,那红军是来找严高林的麻烦。红军敢于进镇,又是夜间进镇,是有备而来,自己若贸然率队出击,会不会中红军的埋伏?红军不止是对严高林下手,有可能要对自己下手。让红军去收拾严高林这个地痞流氓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只要能自保就行,犯不着为严高林这小子去冒险。”想到这里,他又高喊一声:“曾连长,命令部队进入阵地,严加防备赤匪进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贸然出击!”
“是。”曾连长愣了一下,弄不清营长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确认干掉严高林后,丁苟指挥队伍迅速收集枪支弹药和物资后撤出甘溪。在这过程中,丁苟纳闷敌军怎么没动静。事情怎么就出奇的顺利?出甘溪后他们一路向南疾行,因为他判断如果敌军出动,一定会向北追击。同时他也知道,往南意味着离主力部队越来越远。在敌军的眼皮下打掉严高林,敌军一定会进行报复,肯定要大规模地搜寻这支部队。两害相衡取其轻,先避一下这个风头再说。
这一仗打掉了恶霸严高林,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和物资,我方无一人伤亡,这是部队自打下旧州以来少有的事情。李三利和另外三个团丁要求参加红军,丁苟同意了。
因为不知道严高林已经死了,平望村张书田家里笼罩着恐慌。他们弄不清严高林为何不来,而且连个音信也没有。如果走漏了消息,那事情就坏了,肯定要遭到严高林的报复。这家人在紧张和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商议的结果是不惜重金,买通陈保,求陈保压住严高林。主意拿定后,又是一番忙碌,张家当天就派人携重金赶赴陈保处。陈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送来的现洋,听来人讲明事情原委后心中窃喜:“严高林刚被红军打死,还能去找谁的麻烦?”也就将计就计,满口应承,张家的现洋他照单全收。张家后来才知道严高林已经被红军打死,追悔莫及。此次变故让张家大伤元气,家产大大缩水。
陈保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那阵枪响之后的夜静得出奇,但他不敢大意,亲自督查部队备战,同时不断地派出警卫部队侦察警戒,严防突袭。还好,夜里平安无事。第二天清早,他率部队到严高林驻地视察。只有严高林的尸体躺在那里,其余的团丁逃散一空。他仔细查看了严高林毙命的地方。从地上踩踏的脚印来看,对方来人不多,顶多五个人。综合周边居民的反映,袭击民团,打死严高林的队伍最多二十人,甚至不足二十人。这使陈保很犯疑,他怀疑这次偷袭不是红军所为,更像是与严高林结仇的人干的,甚至怀疑是王三娃的手下不满严高林黑吃黑,借王三娃被打死之机,收缴其家丁的枪,昨晚潜入甘溪报仇。因为红军不会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此冒险,而且打死的只有严高林一人。打死严高林,他心里也痛快,这是恶有恶报,但如果真如大家所说的是红军进行偷袭,那自己的面子就丢大了,二十人的小股红军都敢在自己的头上动土……他有些后悔,昨晚应该率队出击……
很快,红军夜袭甘溪镇,打死恶霸严高林的传闻不胫而走。有的说红军连长夜闯甘溪,单挑严高林。有的说陈保与严高林有过节,陈保联络红军借刀杀人。甚至还有人说是陈保收了平望村张家的钱,派人装成红军杀掉严高林。每种说法都有鼻子有眼。但总归严高林是死在红军手下。没人说是被仇家所杀。如果有人这么说,陈保就可以摆脱自己的干系。
陈保的上司很快就了解到事情的真相。覃秀强拍着桌子将陈保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又报告师部,要将陈保撤职。覃秀强小题大做要将其撤职,原因首先是二十几个红军夜袭甘溪,陈保重兵在握,居然怯战。二是他感到这个陈保在甘溪战役之后自恃有功,与师长赵人晃攀上关系后,大有尾大不掉之势。今天借此由头杀一杀他的傲气。最终师部回复:陈保留任,严令其戴罪立功,限期完成剿灭这股赤匪之任务。
陈保羞愧难当。他深知军中无戏言,军令如山。师部命令他戴罪立功,限期剿灭这股赤匪,一方面他要执行命令。另一方面他要洗去这怯战之名——一个堂堂黄埔骄子,竟被小股赤匪戏弄,确系奇耻大辱。
细思之后,他很快就制定出清剿计划。首先他判断这一小股红军要去寻找主力,而寻找红军主力就必须往北,因南有乌江阻隔且无红军活动。而被打散的红军六军团基本都是向北溃败运动。因此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挥师向北,在思南和印江以南,石阡以北展开清剿。因这是小股赤匪,他决定一改以往大部队进剿的方式,将部队化整为零,以排为单位,遍地开花。一个排的兵力对付二十几个红军已绰绰有余,能缠住又能对抗,绝不会吃亏。计划安排完毕,划定各分队清剿的区域后,他自己则率营部和一个加强排居中策应,定要在这几天内抓住这股红军,一举将其吃掉。
丁苟率队撤出甘溪后并未走远,一是缴获的物资不少,不能轻装前进。二是他判断敌军一定会向北长驱追击,留在敌后会更安全。加之目前红军主力部队杳无音信,不知从何寻找主力,与其劳师盲目寻找,还不如静观事态,有的放矢。
陈保率部倾力杀向北面时,丁苟则率队在甘溪以南高枕无忧,这两天风平浪静。但丁苟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他弄不明白敌军的动向。夜袭甘溪顺利得手,敌军完全应该出击,但没动静。这两天应该是敌军疯狂报复之时,反而如此清静。他不敢相信敌军如他的判断已经大举向北。但他明白,即使敌军已大举向北,这也是暂时的。敌军向南向北都是要找出这支夜袭甘溪的队伍并加以消灭。敌军大规模的报复迟早要来。虽然只有两天的平静,连队还是要利用这短暂的间歇作好充分准备,特别是要熟悉当地地形,建立与老百姓的互动关系,迎接随时可能发生的突变。
这两天陈保可谓尽职尽责。部下在他的督促下反复拉网搜索,但一个红军的影子也没见到。难道这又是一次甘溪战役?他再一次理清思路:“目前战情通报表明,贺龙的红三军尚在湘西与川东一带活动,在黔东北一带仍有红六军团的股匪在流窜,这一小股红军应该主动向这个方向靠拢才对,怎么两天的追剿处处扑空呢?可能这一小股红军根本就没走,也可能他们出甘溪后没有向北逃窜,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往南,在大山中躲起来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高明!聪明!这股红军中有高人。”但回头又一想:“眼前这可以算是一高着,往后呢?往南走再有高人也只能在这一带打圈,躲又能躲多久呢?从长远讲,越往南走越孤立,二十几个人就是孙悟空,现也已经跳进了如来佛的手掌心,又怎能逃得脱?我现在就杀一个回马枪,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们。”
情况骤变。从今天中午开始,连队发现周边出现了敌军的小股部队。下午,连队与一股敌军擦肩而过,所幸隐蔽得好,敌军未发现。傍晚又与一股敌军迎头相遇,双方交火几分钟后,连队依仗地形熟悉,甩掉了敌军。目前形势严峻。
晚上八时,陈保接到报告:三连二排与一股赤匪相遇,赤匪略作抵抗后遁入山林,现已不知去向。接此报告,陈保不禁暗喜:“南下没错,这小股红军正在这一带活动,今天已露出马脚。”他严令部队,一旦与红军接触就要咬住不放,并立即通报友军,形成合围之势。
第二天的形势更加严峻,连队运动到哪里,总有敌军追到哪里。追来的敌军数量不多,却都死缠烂打紧追不放。当连队摆开阵势,要与他较真时,他马上停下来排兵布阵,连队要走它又紧跟着,而且不停地开枪,没多久就会有多股敌军奔向这个方向。这一天,连队三次差点被敌军合围,险象环生,连队只能不停地奔跑着翻山越岭。丁苟深知,目前这样被动的情况下,连队已经疲惫不堪,虽然现在尚未出现人员伤亡情况,但部队行动和作战的能力已十分低下,这样下去终究会被敌军缠住。趁现有敌军还未追上来,丁苟与何海平边走边商量如何应对这局面。
何海平认为:“当前的敌军有两个特点,一是疯狂,一旦与我军接触就咬住不放。二是多股,我军刚刚摆脱这股敌军,很快就会撞上另一股。要改变目前被动的情况,必须坚决打掉一股敌军,杀一杀他们嚣张的气焰。具体的办法是,今晚秘密占领一处有利地形,明天派出小股部队引敌军上钩,狠打一阵就走,只要能给敌军造成重大伤亡就决不与之纠缠。”
丁苟想想有道理,马家大沟打死王三娃后,民团的气焰有所收敛就是例子。现在虽然面对的是敌正规军队,不能与民团相提并论,但正规军有正规军的打法,利用敌人目前骄横、不可一世的心理,诱敌深入,用伏击的方式突然给其一击,并不与他们纠缠,从道理上讲是可行的。但这些小股敌军有多少人,战斗力如何他心里没底。他叫来吴江富兄弟,让他俩现在就扮作山民去侦察一小股敌军有多少人,武器装备如何,侦察完后夜晚归队。商量了会面的地点和联络方式后,吴江富兄弟下山了。
陈保指挥的部队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天。几次已经抓住了这股红军,但都是在部队合围之前又让其溜走。这天他和他的部队疲惫万分,但他也知道,自己疲惫,被追着跑了一天的小股红军更疲惫。现在是比坚持的时候,只要再坚持一天,肯定可以将这小股红军聚而歼之。他再次下令:“部队原地宿营,加强警戒,明天继续清剿。”他不相信甘溪战役的结局会重演,认为这一小股红军怎么也不可能插翅飞掉。
吴江富兄弟带回的信息让丁苟与何海平再次感到形势严峻。敌军的小股部队完全是针对自己连队精心编成的,基本上以排为单位,每股都有五十人左右,而且配有机枪。按目前的力量进行对比,自己人员稍多,但装备处于绝对劣势,哪怕占领有利地形进行伏击,也没有取胜的把握,要打掉一股敌军根本不可能。可以认定,目前连队已经是处在敌军的重围之中。只要有枪响,四面八方的敌军就会蜂拥而上。他俩再次交换意见,一致认为,目前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必须克服眼前的一切困难,利用晚间敌军防备松懈之机,冲出敌军的包围。他们认为突围的方向是向北,再反其道而行之,继续寻找红军主力。哪怕找不着红军主力,让敌军在这边搜寻打圈,部队能休息两天也是好事。当夜,丁苟连队轻装潜行,一夜疾驰,冲出了敌军即将形成的包围圈。
这一小股红军又不见了,陈保不由得心生佩服。这一次,不用多想就可判断他们向北而去。红军连夜出发所留下的痕迹也支持自己的判断,他有些沮丧:“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昨天夜里如果开展搜剿行动,就完全可能抓住这股红军。看来在比毅力的最后时分,自己还是略逊一筹。这几天跟在这一小股红军的屁股后面跑,劳而无功。已经是甘溪遭夜袭的第五天了,再继续清剿收效甚微,如果再劳而无功,对上面就不好交代了。“想一个什么办法化被动为主动?”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怎么才能置这一小股红军于死地呢?他们的软肋在哪里?”他们缺衣少药,饥寒交迫,但他们有不可思议的能量去忍受它克服它,他们向北而去,是要去找他们的主力部队。他眼前突然一亮:“自己为何不安排部分兵力扮作红军引他们上钩,这不就主动了吗?只要他们上当,就完全有把握把他们消灭掉。”想到这里他一阵激动,命令部队马上换装出发。
丁苟很迷惘,怎么费尽千辛万苦就是找不着红军主力呢?六军团从中央苏区出发时有七千余众,虽然在甘溪受挫,但总该有红军活动才是。他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十月底,距甘溪战役已有二十天,这二十天连队孤悬绝地,每天面临着敌军的围剿进攻,死亡像幽灵般缠绕在身边,这二十天中已经有十多位同志壮志未酬就长眠于此。二十天的历程千磨万难,但找不着部队,找不着主力红军,就犹如找不着娘的孩子,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红军主力。冲出重围的第二天,连队还来不及休整,丁苟就派出两个小组,分别带上吴江富和吴山富,去周围打探一下有没有红军活动的消息。
傍晚两个小组归队,带回的消息令人振奋。黔东北的印江沿河一带都有红军活动,听老百姓讲,有一支几百人的红军队伍就在附近。看来寻找大部队有望,连队的同志顿时喜笑颜开。二十天的孤军奋战就要结束,归队的时间为期不远,丁苟更是万分激动,立即吩咐这两个小组:“今夜你们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去打听,一定要找到那支几百人的队伍。”
第二天中午,焦急等待了半天的丁苟听哨兵报告,吴山富所在的组回来了,而且带回了红军大部队的消息。他大喜,三步并着两步就赶过去。吴山富正被一堆红军战士围着,他唾沫横飞,得意洋洋地讲述他们遇见红军的过程。丁苟见他正在兴头上,就没去插话。这时一个红军战士突然问:“你说见到了红军,他们首长是谁?是什么职务?”
吴山富答道:“首长是谁没弄清楚,但我们见到他们的队长了。”
“那队长给你们说了什么?”又一个战士问道。
“他们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好像是问我们现在什么地方,要我们带路。”
丁苟一听有些奇怪,红六军团是从江西过来,这支队伍中大部分是湖南和江西人。连队中湖南和江西人不少,而且与吴山富一道去的同志中就有湖南人和江西人,怎么会听不懂呢?他没有深想,继续听吴山富的讲述。
“他们有多少人?”又有人问道。
“人不算多,我们见到的有好几十人,还有好几挺机枪。”
丁苟一听几十个人就有好几挺机枪,心里“咯噔”了一下:“红六军团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武器装备,难道是贺龙领导的红三军过来了?但红三军也不可能几十个人就有好几挺机枪。”丁苟犯疑时何海平悄悄移步过来:“连长,我看有诈,不像是我们的队伍。”丁苟点点头,是有些不对劲,但他不愿意相信吴山富他们遇见的是假红军,如果吴山富他们遇见的是敌军假扮的红军,那麻烦就大了,这支假扮红军的敌军甚至可能跟踪吴山富他们。丁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我看让李吉率几个人下去看一下。李吉经验丰富,应该弄得清楚是不是我们的队伍。”丁苟还是抱着哪怕只有一线的希望。
目送李吉他们四人走下山去,还没走多远,就骤然响起一阵机枪声,丁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中的两个人栽倒在地滚下山去。“坏了!都怪自己心存侥幸,敌军果然跟着吴山富他们摸上山来了。”
枪声之后,又一阵更猛烈的机枪刮风般朝这边扫来,打得泥土乱飞。枪声夹着的是一阵阵的叫喊:“赤匪缴枪吧!你们被包围了!你们跑不掉了!”丁苟急令连队隐蔽还击,掩护李吉他们剩下的两人回撤。双方一阵对射的枪响之后,丁苟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仔细观察,发现敌军此时并不急于往上猛攻,而是在山脚下一边射击,一边依托有利的地形逐步往上推。看对方的阵势,丁苟很快就明白过来:“这股敌军人数不是很多,一口吃不掉自己这支队伍,所以他们不猛攻,目的就是要紧紧缠住自己,等待着援兵赶来再一举合围。看来要赶紧想办法甩掉这股敌军,不然其援兵一到就全完了。”
这短暂的间隙中,丁苟的大脑飞快地思考着该怎么办。何海平移动着身子靠过来:“连长,刚才我观察了一下,眼前就只有这一股敌军,他们一边进攻一边在等待援军,说明附近还有大股的敌军在活动。我们现在不能与他们在此纠缠,也不能后退,这座山是一座孤山,退到山顶之时,可能就是被敌军包围之时……”
丁苟此时已是急火攻心,这分秒必争的危急时刻,听何海平在这里一点一点地分析敌情,大为光火:“屁话,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等死就能?”
何海平看了一眼急得满脸通红的丁苟,心里一点也不急:“现在只能是我带领二排往左边突出去,你们暂时在此隐蔽。如果眼前只有这一股敌人,这股敌人不摸我们虚实,必然要去追我们,那时你再带领同志们往右走,这样兴许还有生存的机会。不然,我们会全军覆没,整体光荣在此地。”
丁苟听懂了,何海平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带二排的同志把当前的敌军引开,把生存的机会留给自己。他一下清醒过来,很后悔,刚才还骂何海平说屁话,这哪是屁话,何海平现在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掩护自己和留下的同志,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和勇气。将这股敌军引开,这股敌军也必然会紧紧地咬住他们,等其他敌军合围上来,其结果可想而知……丁苟不愿看到这样悲壮的结局。“海平……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想一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么着,海平,你留下!我去!”
何海平还是那么冷静:“连长,注意动作的时机,早了,敌人会发现我们的意图;晚了,后面的敌军赶到,你们又跑不出去。”
何海平说完就没再理会丁苟,他直起腰喊:“二排的同志们听着,跟着我往这边突出去!”
丁苟还没反应过来,何海平与二排就迅速扑下山去,他们动作突然,奔跑的速度也快。只听这片矮小的树林“哗哗”作响,不时看见一个个人头在树林中上下蹿动着。敌军蒙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赤匪跑了,赤匪往那边跑了,快追!”
丁苟看见约有五六十人的敌军从山下一涌而出,去追击何海平和二排的同志。他又一次双眼充满了泪水,又是战友主动去迎接死亡,将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他明白,自己当前的任务还相当艰巨,不能辜负战友的期望,必须率连队摆脱敌人以获得生存机会。他赶紧指挥部队,准备从右边冲出去。
部队正要行动时,右边又钻出一股敌军往这个方向飞奔过来。丁苟一看跑不了,就急令部队隐蔽,现在他们人少枪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躲起来。他们刚在草丛中树丛下藏好,这队敌军就奔向离他们不足百米的地方。丁苟数了一下,这股敌人有七八十人之多,为首的是一个小个子军官。这个军官行走的姿势丁苟似曾相识。这时,丁苟又看见从他们左边,也就是何海平他们突击的方向跑来一个敌通讯兵,通讯兵径直跑到军官面前一个立正:“报告营长,一连通讯兵王树向你报告,股匪正在逃窜,我连一排正在追歼中。”
“这股赤匪有多少人?”
“报告营长,原先有二十多人。被我部击毙多人,现不足二十人。”
“二十多人?不对吧,综合多方情报分析,这股赤匪不止二十多人,应该有六七十人之多。难道他们还有一部分人藏起来了?”他眼睛不断地往周围扫视着。当他往丁苟这边看时,丁苟不禁一惊:“是他。”是那双鹰隼般的布满杀气的眼睛。这使他想起二十多天前在甘溪战斗中那个怀抱机枪,率先从地沟中跳上来,疯狂地向我军扫射的人。他看清了,陈洋就牺牲在这个人的枪口之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丁苟此时此刻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将这仇和恨埋在心里。
“现在你们连部何在?二排三排呢?”军官又发话了。
“报告营长,连长正率二排三排从斜面插向这股赤匪前面,准备兵分两路夹击,迎头痛击赤匪。”
“好,看来我们没必要前往。”他在原地转着圈踱了几步:“二十多人?不应该只有二十多人。其他人到哪里去了呢?”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喊:“张排长。”
“到。”
“你率你排继续前进,协助二排三排将这股赤匪一个不漏地消灭掉。其余的人随我到那边。”他用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一户农家院落:“去休息一下,静候他们的佳音。”说完这支敌军兵分两路,一路向着何海平他们突围的方向急急追去,一路跟着这个军官不紧不慢地走向那户农家。
这是一个在贵州很少见的农家院子:土筑的墙,房顶是厚厚的茅草,正房一排三间,一边还有一排厢房,与房屋相连的是一圈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院墙高且厚。院门是一扇双开的木门,很结实。陈保就是看中这带围墙的房屋结构,这样的结构不同那些随处可见的木板房,遇事完全可以抵挡一阵子。
趴在草丛中的丁苟难受极了,他们谁都不敢动。一动肯定会被这帮近在咫尺的敌军发现,好不容易看到这小个子军官带着这群人慢慢走远,丁苟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脖子,朝何海平他们突围的方向张望,他的心一阵一阵发紧,担心何海平与二排同志们的命运。那边的枪声仍然激烈,只是越响越远。
距丁苟他们隐蔽地有几百米的一道山梁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长得笔直高大的是冷杉,冷杉中夹杂着几棵细细的青杠树。冷杉树的前面,是一片长得歪歪扭扭的马尾松。这些树长在这片怪石嶙峋的山梁上,远看一片绿荫葱葱。待到近处时,才发现冷杉树下马尾松旁一字排开站着几个人,他们不时将望远镜贴在眼上往这边瞭望着,不时又放下望远镜聚在一起商量。石缝中和大树下是一排排的红军战士,他们或站着或蹲着,保持着只待一声令下就随时出击的姿态。为首的是红六军团十七师参谋长李运达,还有十七师五十一团的各位首长。五十一团二营营长张仁杰也在其中。昨天,五十一团与随五十一团一道行动的师参谋长李运达接到军团部电报,电报指示:日前红六团已经与贺龙领导的红三军(现在已经恢复红二军团番号)在印江县黄木镇胜利会师,命令五十一团立即前往印江。他们正在赶往会师地点的途中。他们原来行进的路线距丁苟这边隔着一道山梁,刚才的那一阵枪声引起了他们的警觉,李运达立即命令部队抢占山梁,做好战斗准备。
冲上山来,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敌军在追逐我们的一支小部队。由于距离太远,这支小部队行进得很快,又是反方向,所以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救这支小部队。他们一边观察一边商量。发现在左前方的一座山腰上,还隐藏着我们的又一支小部队。而且张仁杰在望远镜中看见了趴在草丛中的丁苟,可以确认,这支小部队是已经失去联系二十一天的五连。眼下他们也面临着危险,距他们不足百米之处,又开来一支近百人的敌军队伍。张仁杰心急:“如果藏在草丛中的五连有任何动作或发生什么意外,那肯定会被敌人发现!”他为丁苟捏着一把汗。
发现这个新情况后,他们商量先将丁苟这支小部队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救出来。决定先派两个侦察兵下去隐蔽接近丁苟,告诉他身后有红军队伍,红军正悄悄接近敌军,要他们注意避免误伤。
两个侦察员刚派出去,李运达参谋长还在思考如何才能干净利落地打掉跟前这股敌军时,突然听张仁杰激动地说:“参谋长,机会来了。”李运达立即举起望远镜向下观察。机会果然来了,停留在丁苟前面的那股敌军现在一分为二,一部分去增援还在追击那支红军小部队的敌军,剩下的三四十人正朝着远处的一户农家院落走去。
这是一个好机会,不用说李运达就知道张仁杰激动的原因。朝农家院落走去的那伙敌军是一个指挥机关。现在问题很简单,擒贼先擒王,攻击这伙已经快进到农家院子的敌军指挥部时,那些追击小股红军的敌军必然要回师相救,我军可在敌军回救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运达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告诉大家,张仁杰很激动:“参谋长,这是个好计谋,先是围魏救赵,攻其必救,解五连之困。后是围点打援,设伏吃掉那些回援的敌军。”
任务很快分派完毕,二营负责攻击农家院子里的敌人。一营三营负责设伏吃掉回援的敌军。李运达还特别对两部的协同作战作了一番交代。
趴在草丛中的丁苟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的敌军一分为二后,一部分已经走远,另一部分也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他终于可以在这草丛中动动身子。初冬的野外,寒风温柔地抚摸着他们,他抬头看看日头,时间还早,看来怎么也得到夜里才能脱身。他又感到时间过得真慢。草丛中那些快要冻僵的小虫子感到了人体的温暖,纷纷钻到大家的衣裳里面,弄得人又痒又痛,难受死了。大家必须忍受着,到天黑连队才能行动。
丁苟扭头看看周围的同志,有几个同志在扭动着身子。他用眼神和手势制止他们:“一定要坚持住,无论如何也要熬到天黑,不能与眼前占绝对优势的敌人硬拼。”
后面传来轻轻的叫声:“连长,连长,营长派人来找我们了。”
“什么?营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营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人在哪里?”丁苟的声音有些发颤。
两个侦察兵悄悄地爬过来:“五连长,二营张营长派我们来告诉你,师参谋长李运达率五十一团正在你们身后的山梁上,商议如何消灭眼前的敌人。营长要你们继续隐蔽,休整待命。”
“太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来得太及时了。”丁苟已经顾不得远处的敌军会观察到这边的动静,一个翻身仰面躺在草丛中,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泪水涌出眼眶,沿着眼角淌到草地上……紧绷着的心终于松下来,他感到浑身酸痛,心里不停地念着:“得救了,到家了!得救了,到家了!”
红军迅速对这个农家小院进行攻击。一时间枪声大起,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丁苟推算,这个农家小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攻破。但不知为什么,红军攻到院子边时又突然不停地往院子里扔手榴弹。其实现在情况很简单,只需用手榴弹炸开院门攻进去就可结束战斗。
双方僵持没多久,丁苟就听见何海平他们突围的那个方向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他看到山头上涌动的部队头上戴着的红五星,是我们自己的部队。这一下他彻底明白过来,这边暂缓的进攻是为了调动那边的敌军,这是典型的围点打援的战法。将那边的敌军调动回来,中途设伏一举歼之,这样一来何海平他们又有救了。他心里一阵激动,不知何海平现在是否还活着,想着何海平,他心中又一阵忐忑,现在找到了红军主力就是找到家了,但愿何海平能挺过胜利前的这次劫。
前面的红军打得凶猛,丁苟坐在这里是心痒难耐,他站起来将手一挥,对正在观战的五连战友们大喊一声:“同志们,我们也上去加一把火,把那帮狗日的全干掉!”
听到一营和三营那边打援的已经接上火,这边的红军顿时又生猛起来。丁苟与五连的同志才赶到半路,进攻院子的红军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猛攻。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炸,院子东边的院墙被炸开一个大口子,红军们在一阵呐喊声中攻进了院子里。
这时,这户农家的后墙也传出一声猛烈的爆炸。在爆炸的烟尘中,丁苟看见这栋房屋的后墙被炸开一个大洞,那个烟尘四处飞扬的墙洞中鱼贯钻出几个敌军,丁苟看得真切,那小个子军官也跟在后面钻出来。这七八个敌军钻出墙洞后,飞快地往后面的山上跑去。
“同志们,这几个敌军要跑,绝不能让他们跑掉,跟我追!”丁苟一边招呼着战友,一边飞奔过去。这小个子军官是杀害老丁和陈洋的凶手,绝不能让他跑掉。
双方一前一后地拼命往山上蹿,不时停下对射一阵。山很陡,时有敌军被我军击中后滚下山来,丁苟带着五连的同志憋着一口气拼命地追,这口气憋得太久太窝心,得到释放后丁苟和同志们脚下生风,越追越猛。
陈保一边奋力登山,一边向山下的追兵还击。追兵越来越近。陈保不由得一阵心悸,他已经被追得头昏眼花,双腿像灌了铅一般。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要撑住!要撑住!”
山到顶了,已经无路可走,陈保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山穷水尽。他仰天长叹:“哎,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这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烁:“趁追兵现在未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四周是树丛和齐腰深的杂草,躲起来应该没问题。只要躲上一个时辰,自己的援兵就会赶到,谅这些搞突然袭击的赤匪不敢在此久留搜山。”这个念头刚升起又被他否定了:“怎么能躲呢!自己一个堂堂国军营长,像猫一样蜷缩在草丛中,大气不敢出,万一被他们搜出来当俘虏,或者像狗一样被打死在草丛中,那成何体统?”现在他倒要看看这些对他穷追不舍的是些什么人。这时,一个又黑又瘦,提着一支驳壳枪的红军进入他的眼帘。这个红军也盯上了他,两人对视着。陈保感到对方如炬的目光中喷着复仇的火,他冷笑一下:“来送死吧!我现在是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他抬手就对着这个红军压下扳机。“咔哒”,枪没响,是没子弹了,陈保看一下这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手枪,“他妈的。”他心里暗骂一句,手臂一抡,将手枪砸过去。
手枪在空中翻着跟斗,眼前这个红军一弯腰,旋转着的空枪飞到了他身后,陈保看见他抬起了手中的枪……
这时的丁苟心静得如一泓池水,该结束了。眼前这个二十一天来一直要置自己与连队于死地的敌军官杀害了老丁和陈洋,杀害了我们许多的同志!丁苟抬起枪对准他的脑袋,他热血上涌,双眼血红。他盯着这个二十一天来的死对头,一步一步地向前逼去。
他逼近了他,他手中的枪直指他的脑袋,四目相对。陈保仍眼露凶光,那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胆怯,他扭头看看已经围在丁苟身边的战士,慢慢转身向后走去。
丁苟心中一颤:“他的脚下是悬崖,他要跳崖!”丁苟眼中的怒火在这一瞬间暗淡下来,心里涌动的仇恨也在逐渐平息。“成全他吧,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保持一个军人的尊严。”丁苟制止了旁边已经端枪瞄准的同志,他自己也将手中的枪缓缓地放下来。
陈保走得很慢,在这个他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时分,他设想着后面马上就会飞来一排排子弹把自己打成蜂窝。但枪声始终没有响起。
丁苟终于看到这个顽抗到最后的敌军官从山巅上消失掉。
清晨,一夜无眠的丁苟站在五层楼的窗前,远处那如岱的群山蜿蜒起伏着。青山有知,革命成功来之不易。数千红军的鲜血将这块土地滋润得郁郁葱葱。经过一夜的梳理回忆,丁苟最终认定与自己同一车厢的台湾老人就是他,在这块土地上与红军血火相争,以死拼杀的就是他。他很疑惑:“跳下悬崖的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战争远去,当年那如鹰隼般的双眼,如今流露出的是安静与祥和,流露出的是对故乡的眷恋和相思。历史到今天,两党两军的恩怨已经让位于中华民族的复兴与崛起。丁苟设想,如果他们还能相见,能否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探讨那场战役?回答是肯定的。两岸的交流日趋频繁,向往的是共同建设美好的生活。当年两军的浴血厮杀,都是为着捍卫自身的信仰导致的一场相互否定,是用暴力来表现的政治诉求。
他相信,如果两人有一次交流,双方埋藏在心底六十余年的谜团会一一解开。可以将这次战役的历史本来面目一一还原,完整地呈现给世人。想到这里,丁苟有一种要再次见一见他的冲动。是否去找他呢?要找他很容易。他踌躇着,但这一次,他苦思而没有给自己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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