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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亢奋

作者:邓 刚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上部
  
  一
  
  惊天动地的锣鼓轰鸣和惊心动魄的口号呼喊,使我在朦胧中大受震动,不由得惊慌失措地钻出母亲的子宫,嚎哭着来到这个欢天喜地的世界。按照现时的胎教理论,我的生命里绝对注满了威武雄壮的细胞,为此——我三岁时就胆大包天,敢站在马路旁的一个高台阶上,朝所有行人的脑袋上撒尿;六岁时我就是全街上的大王,对比我小的孩子,我拧他们的耳朵揪他们的头发,对比我大的,我就钻裤裆咬他们的鸡巴。这一手使我百战百胜,连个头比我高一倍的大人也望而生畏。在我打架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地高喊,当心,别让这小子咬鸡巴!
  没有人教我这一手,我生下来就知道男人那个地方最重要。
  街上守规矩的老人用怪怪的眼神望着我,并当着我的面反复念叨,从小看老,将来出息不个好东西!
  我从不对这些话在意——我觉得我将来绝对能出息个好东西。
  我住的那条街叫民权街,二十年后的革命战鼓隆隆,我才惊讶万分,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个街名,我们怎么敢起这么个街名!我们街南面有一条宽阔的公路,整日里烟尘滚滚,从早到晚跑着苏军的坦克和汽车,这使民权街的孩子大开眼界。最开眼界的是看苏联兵过队伍,他们排着一个个方队在公路上迈步,高声唱着你听不懂的歌曲。但那些歌却很有力气,听不上半分钟就会使你忍不住用力踏步。我们为此而拼命模仿,不知不觉就唱出一首既有苏联味儿又有中国意思的歌——
  爷爷我!
  爷爷我!
  孙子大家伙!
  街上的大人们听了,全都笑得死过去。老人们很怕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兵,说他们是打完了德国开到中国东北来的先头部队,先头部队都是劳改犯,斯大林放他们出来将功赎罪。说他们是劳改犯的唯一证据,就是他们见了女人的行为。这也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像叫驴一样激动,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哪怕撞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大呼小叫地喊捷乌什卡(姑娘),并疯狂追赶。民权街理发馆的秦大奶子,被三个老毛子按在理发椅子上,干得好几天不能走路。为此,只要街上有人喊老毛子(苏联兵)来了,连我们家后街七十多岁的老焦婆子,也像处女一样惊慌失措地爬上房顶。
  不过,我们街的孩子却全都喜欢这些粗野的外国兵,首先是他们走路的姿势绝对雄壮,靴子跺得地面咔咔作响;给长官打立正的动作干脆有力;打完立正的手臂闪电一样放下来,并在大腿上面使劲地拍一下。我没见过一个中国兵会这样有气魄地打立正。民权街的男孩子进学校以后,走路全都很响地跺着地面,行少先队队礼时,也是在放下手臂后很响地拍一下胯骨。使那些慢声细语的老师们惊惶不已而又怒气冲天。
  我在学校表现当然不好,几乎打遍了全校。我的父亲对我管教严厉,他想尽办法使我变得老实温顺。实际上他本人暴躁得像个油桶,点火就着。据说我那个暴躁的爷爷曾严厉地管教过他,多次把他捆绑在门口的杨树上抽打。边打边骂,你他妈怎么不像我身上的好处!
  阳光明亮的日子,父亲领着小小的我在大街上走。他的粗大的倒八字吊眉和我细小的倒八字吊眉相映相照,会使所有走在街上的家伙们发笑——真是他妈的什么爹养什么儿!
  父亲会些拳脚。我们山东人都会些拳脚。他从山东老家跨海到生下我的这个城市,一路惹下不少麻烦。在船上他就与去招聘他们的雇主打起来,差点把那家伙扔进海里。后来他打工头,打得工头满地找牙;还打巡警,打得巡警恨不能长六条腿逃跑。按说这是他的丰功伟绩,敢于反抗旧社会压迫。可不幸的是他在这个社会也打,与车间主任打,与交通警察打,与所有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打——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姓陈,叫陈守善——同我父亲的脾气差十万八千里;我的名字叫陈立世——倒和我挺相符的。
  
  我住的城市是探进海里的一块半岛,它的东面,西面和南面全是海。每到夏天,这海就要了我的命。父亲说,你要去海边我砸断你的腿!母亲说,你要去海边我扒了你的皮!于是,我去海边的兴趣就增加了一百倍。
  我终生的遗憾是不会潜水,也就是扎不进海底。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笨蛋都能潜到水底下,这让我尴尬得像个小丑。但在水面上我倒挺有两下子,游得飞快,如果参加那里的奥运会,绝对能打破纪录,为中国增光。问题是我从没参加过游泳比赛,因为学校说我表现不好——主要是我喜欢打架斗殴。后来他们又请我去,再三再四地请我去,可我不去。据说是市体委的一个家伙看中了我,他在海滩上发现了我,暗暗用计分表测了我的速度,大吃一惊,急得连衣服都忘记脱就跳到海里找我。我说我不去市游泳队。这家伙急得要哭,反反复复劝我——开始他倒挺摆架子,以伯乐的姿态和我说话,后来就蒙头蒙脑了——他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脑袋不开窍的孩子。别的孩子,早就乐得发疯。
  我不是不愿意去游泳队,关键是我愿意去时学校不愿意,那这辈子就甭想我回头了。这样,我始终没进游泳队。后来那些倒霉的年月,别人都为我没进游泳队惋惜,说我走错了一步。我并不为此后悔,我这个人从不后悔——不是那些事不值得后悔,而是后悔一点用也没有。
  令我气愤得要死的,是我的游泳技术在海上无用武之地。你在水面上游得像兔子那样快也没用,海参、鲍鱼、扇贝什么的全都长在海底下。我简直就像自杀似的往水里扎,拼命地手扒脚蹬地往下钻,结果扎不到一个脑袋的深度,便呼地漂上来,好像我肚子里灌满了空气。
  我伸开四肢躺在湿润温热的海滩上,心里万分懊恼,一般人都怕沉到海底下淹死,我却怎么也沉不下去,这真他妈的气死我恨死我折磨死我。
  一个外号叫老板鱼的小子走过来,嘲讽地说,怎么样?海漂子!
  我一高跳起来,猛扑过去,一顿狠捶死打,几乎把这个小子砸扁了。但我挺佩服这小子,他始终没哼一声,也不动弹一下,弄得我就像打一块橡皮。我觉得我把这小子打得相当厉害,换别人绝对能死好几次,因为我当时的火气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这个城市称能扎到海底下的人为海碰子,扎不下去的称海漂子,是很厉害的骂人词儿——只有那些笨蛋和胖老娘们儿才叫海漂子。
  我发现我竟把老板鱼打笑了。这小子说我给他搔痒,不过搔得没劲。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比我还抗打。他从小就泡在海水里,浑身上下像长了鳞片,没有一处地方不被牡蛎壳割过,皮肤又黑又粗又硬。他要是贴着礁石擦痒,会发出很响的摩挲声,像鲨鱼在水下暗礁擦痒一样,那声音有时在水面上都能听得见。老板鱼抗打不是不怕疼,而是不感觉疼,不像我疼得钻心也死咬牙。据说有一次老板鱼挨他妈打,他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把老板鱼打睡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有个姐姐。她比我大七岁,给我的感觉至少大十七岁。因为她稳重、善良、沉默寡言,脾气好得像面条一样。我的父母能为我生出这么个温顺可爱的姐姐真是奇迹。有个邻居曾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被我的母亲听到了,一连骂了几天几宿,骂得那个邻居好几个月不敢出门,再也不敢吭气儿。不过,也难怪人家说长道短,我同姐姐不但脾性,连模样也天差地别。她细细挑挑,白白净净,几乎连汗毛都不长。姐姐很软弱,总是被男同学欺侮。有一个叫大鼻子的男同学经常打我姐姐,弄得我姐姐一放学就往家快跑。否则被大鼻子堵住,就揪她的辫子。姐姐有条光亮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喜欢,邻居的老太太都愿用手摩挲着姐姐的辫子。有一次,那个可恨的大鼻子把姐姐的辫子揪得散开,姐姐哭着跑回家。我很愤怒,决心去替姐姐报仇。我的父母不怎么关心我姐姐,姐姐在外面吃了亏,回家反而受斥责。所以姐姐不管在外面吃多大亏,回家后都悄没声息。我当时还没上学,但我却敢去打比我大六七岁的大鼻子。大鼻子家在民权街的另一头住,我认识,他家的玻璃窗也大,像百货商店;门口还摆着两盆花——看样子家里挺有钱。
  
  我口袋里揣满了鹅卵石,雄赳赳地走到大鼻子家门口高声叫骂,大鼻子,大鼻子!……但没有人理睬我。我就毫不犹豫地用鹅卵石砸碎大鼻子家的玻璃。这一下天下大乱,大鼻子家所有的人马全冲出来。大鼻子一马当先,要来揪我。我毫不害怕,当头给他一石头。但被这家伙躲了过去,并一下子扑了过来,狠命地搧我的脸蛋子。可没搧两下却嗷地怪叫一声,捂着裤裆就往回跑——我说过我的牙齿厉害。
  一直折腾到晚上,大鼻子全家筋疲力尽,差点就给我磕头了……
  从那以后,大鼻子不但不敢动我姐姐一指头,反而见了我姐姐害起怕来。我姐姐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便一把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我很高兴姐姐这样亲昵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姐姐。每当在广播里听到母亲两个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姐姐的亲切模样。我身上所有打架的血迹和灰垢都是姐姐给洗的,她给我洗手洗脸洗澡特别舒服,只要她那温柔的手搅着热水摩挲我的肌肤,我就老实得像羊羔。我的那些蠢笨的老师和校长只认得我的父亲,他们以为父亲能管教好我——这些家伙傻极了,其实他们要找我姐姐,我立刻就会乖乖地听话。每到晚上,姐姐就会给我缝补因打架斗殴而撕破的衣服。她从不抱怨或责骂我。父亲为了管教我,把皮带都打断了,我没听他一个字。可是姐姐一个指头也没动我,只是在缝补衣服裂口时偶尔轻轻叹口气,这就要了我的命。使我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并发誓明天不再打架。
  
  二
  
  我啰啰嗦嗦和你讲了这么多,并不是向你交代我童年的豆腐账。我只是希望你从我这啰嗦的介绍中理解我的以后。因为我真正要和你讲的是我十二岁开始发生的事情,那时父母先后离开了我,那时工人的一天工资只能买一斤野菜,那时一块瑞士手表只能换二十斤粮票。
  我那时特别能吃,越是不够吃的越是能吃。后来我才知道,我早晨吃完饭,姐姐便给我装满一盒午饭到学校吃,而她在家里空着肚子挨到晚上。我那时饿得像只狼,什么也不顾了。即使是那样,我还饿得两眼放光,到处搜索着可吃的东西。我什么都敢吃——被人踩得稀烂的槐树花,连泥带土我就往嘴里抓;被汽车压得血糊糊的猫,用黄泥包起来烧,香得恨不得把黄泥也舔两口;各种各样的野菜和树叶——甚至树叶上的虫子,全不在话下。
  我的同学都是敢吃的英雄。有个名叫王胜利的小子,在海滩上捉了个张牙舞爪的蟹子,喀喀嚓嚓就生吞活咬,吃得满嘴都是血。有个同学饿得把他爷治病的中药丸子偷出来,一下子就吃了一盒,整整十丸。我偷偷舔了一下,绝对像黄连那么苦。这家伙却说,开始苦,但越嚼越香。
  有一天,王胜利说校园里树上的种子能吃。我们校园里的树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槐树花被捋得干干净净,根本结不出种子;枫树的种子早摘得一个不剩,那元宝状的两粒小种子炒着吃味道赛过炒黄豆;榆树所有的东西都好吃,所以连皮都扒得光光的——我们教室外面那棵榆树被扒得像个脱光衣服的老头,向上伸着光光的手臂。还能有什么树的种子好吃?杨树不行,叶子我们尝过,实在咽不下去;还有几丛丁香,叶子挺吸引人,像红薯叶。不过你千万别吃,只要咬一口就能苦得你昏过去。
  王胜利说的是我们校园里独有的一棵树,树干又高又滑,枝上结满了比眉豆还大好几倍的大扁豆角。那大扁豆角是红褐色的,铁锈一样,再加上我们弄不清是什么树,所以谁也不敢吃。我们问王胜利豆角什么滋味,这小子支吾不出来。原来这小子刚从树下捡到这个豆角,下了半天决心,却不敢吃。他把豆角拿来,说谁敢吃这玩意儿,他输一个蟹子——这小子能捉蟹子,海滩上被人们挖得像个烂猪圈,连个蟹子毛也看不见,可他去翻几下,马上就能捉个蟹子出来。
  我说不给蟹子也敢吃,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什么都敢吃。我之所以这样勇敢,是因为卫生委员林晓洁站在一旁,她是同学们公认的班级之花,有两个黑亮清澈的大眼睛,皮肤白得像用漂白粉漂过,长得绝对干净,天生就是卫生委员。只要她在场,我总想表现得像个英雄。我把豆角撕开,里面有黄色的汁,像橘子皮色,这更使我敢下嘴。咬第一口时没什么滋味,我又咬几口,使劲咂几下。所有的同学都屏息静气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喝敌敌畏。我咂着咂着,竟有了甜味儿——而且越咂越甜。我开始大吃大嚼,这使王胜利眼红了,他伸手抢我吃剩的另一半。林晓洁尖声叫着阻止他,说是再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肚子不疼才可以吃。她说她家邻居吃错了什么东西,半个小时后肚子才疼。我们根本就等不了三十分钟,这帮小子一听说有甜味,早都发了疯,直接从窗跳出去,直奔那棵豆角树。还没等三十分钟,那可怜的树已经有皮没毛了。王胜利爬树水平不高,弄得少,他气坏了,叫我装肚子疼,说你只要大声喊疼,同学们就能把手里的豆角全扔了。然后我们俩平分。王胜利鬼心眼多,你怎么也斗不过他。但我不喊肚子疼——因为我肚子不痛。其实就是我真肚子痛,在林晓洁面前也不能痛。
  
  我背着书包逛马路,干脆不上学了。我逛马路的目的是给姐姐弄大豆角。我在城里转了一百圈,也没见到一棵长大豆角的树。但饥饿使我充满耐心和耐力,我大概又转了一百圈,终于感动了老天爷——在一座有院墙的小洋楼跟前,我意外地发现大豆角树,比我们学校里那棵树茂盛一百倍,上面结满了豆角,鼓鼓的汁水很多。
  我在豆角树下高兴了两分钟,立刻就高兴不下去,因为树长在院墙里面,只是从高高的插满尖玻璃片的墙顶端探出一些枝叶。倒霉的是院墙只有一个铁门,而且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不用说,这里是保密单位——我们这个可恨的城市至少有一百万个可恨的保密单位,而且全都有解放军或警察把守。不过,这个保密单位却没带枪的站岗,所以,我觉得有希望。
  我开始围着这座小洋楼转,寻找我能钻进去、爬进去或是翻进去的地方。但是没有,那院墙砌得严丝合缝,又高又厚,特别是墙顶端那密密麻麻尖刀似闪烁的玻璃片,叫你望而生畏。我想了无数个方法——用锤给那倒霉的墙砸一个洞,当然这不可能;我想搭一架梯子,这更是妄想。后来我就妄想下去,如果我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翻进去;或是我会变,把腿变得像电杆那样长,站在墙外也可以摘豆角。我哪怕变个蚂蚁,也可以从从容容爬进去;变成麻雀更方便——我突然觉得人是最无能的,连小鸟小虫也赶不上。
  幸运的是,就在我快要结束胡思乱想的时候,来了一个野小子。所谓野小子,就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逃学学生。这些家伙夜里也不回家,钻进草窝里,地沟里,火车站和海港货栈的苫布底下,过着野狗一样的流浪生活。那时,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这样的野小子,满街乱窜。
  这个野小子长得尖嘴猴腮,一双老鼠眼滴溜溜转,长相很卑琐,使人望而生厌。不过这小子很坦率,毛遂自荐说他叫耗子。
  耗子也像我一样,首先围着小楼转圈,然后问我这座小洋楼里有什么。我说有大豆角,咂起来挺甜。这小子吃了一惊,说我撒谎。我立即怒火中烧,想给他那么一下子,但我讨厌他,讨厌得连给他一下子的劲头都唤不起来。这小子还穿着一双破皮鞋。我当时最恨穿皮鞋的人,因为我们校长就穿着双可恨的皮鞋。皮鞋破了就更可恨,难看得像晒干的扁口鱼。我叫耗子自己去咂那大豆角的味儿,尝尝甜不甜。耗子更认为我是在骗他,两只绿豆眼滴溜咕噜地对我眨个不停。后来我才弄明白,这小子以为我要偷洋楼里的什么东西,他绝不相信我在这里转了半天,是为了那些破豆角。当他终于弄明白我确实是为几个破豆角,便对我失去了兴趣。他要我跟他走,管保我吃香喝辣的。这小子竟掏出一盒大前门牌香烟和我套热乎,我没理他。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怎么进?
  
  这很容易。耗子吐了个烟圈,说,从门底下钻。
  我这才大梦初醒,低眼去看那扇可恨的铁门。铁门最下边离地面有一巴掌高的距离,但我不敢肯定能否钻过去。耗子说没问题,只要脑袋能钻过去,身子就能钻过去。然而他还是劝我不要往里钻——进路窄、逃路宽。管什么地方,先看逃路。
  耗子又拉拢我半天,说只要我跟他走,好处大大的。我当然不会跟他走,我最瞧不起偷东西。
  
  一等耗子走远,我就准备钻铁门下面的空当。我把裤腰带又往里煞了一个扣眼儿,这样我觉得身子又细了不少。确实像耗子说的一样,我把脑袋钻过去以后,身子就很顺利地钻过去。钻进院子里,我才发现里面像花园一样好看,一簇簇圆球般的灌丛,修剪得那样整齐,花圃的小路上铺满了从海边捡来的鹅卵石,两旁开着色彩鲜艳各异的月季花——只有月季花在晚秋才能开得这么旺盛艳丽。我看到花丛上面晾了几件绿色的军衣,知道这里住着军人,便不敢怠慢。三步两步奔到大豆角树下。但随即又跑回去,因为书包还丢在铁门下面。
  我倒霉就倒在书包上。可我当时却想不了许多,因为我背着书包爬树照样飞快,我就是有这两下子。站在树杈中间,我忘乎所以地摘大豆角,专找汁多肉嫩的摘。
  突然,我听到树下面有人喊我,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军人,一个留分头的官。那时分辨官和兵看头发,头发长的是官,剃光了的全是兵。说是打仗时怕敌人揪头发。这个官很文雅,喊我下树的声音又轻又细,像个女人。他大概喊了好多声我才听见。
  我当然不会下去,还是一个劲儿地摘。那个军官开始抬高声音,有些严厉起来。这使我更加放心,从他尖着嗓子喊我的架势,说明他不会爬树,不会爬树你就奈何不了我。我甚至从容地去嚼一个大豆角。这下那个军官急了,哇哇呀呀地大叫起来,意思不让我吃那个玩意儿。我一想,坏了!我要是下去就完了,大豆角肯定被没收。这时我才觉得耗子说话有道理——进路窄、逃路宽。如果有条可以直接跑出去的路,我就敢从树上纵身跳下,撒腿跑走。那个军官儿肯定追不上我,就听他那个女人声吧,跑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但跳下去是不可能了,那个铁门缝隙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开始朝伸向墙外的一根枝干攀过去。
  那个军官看出我的打算,拼命地晃动长头发,更像个胆小的女人,尖声尖气地叫喊,跳不得!跳不得!
  我当时没弄清他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出危险),以为他非要逮住我不可,便什么也不顾了,用尽全力朝墙外纵身一跳——我告诉过你,我倒霉就倒霉在书包上,如果没有书包,我决不会出一点事。那个书包哗啦了一声,大概是挂在什么枝叶上——但我的身子已收不住。直朝插满玻璃的墙上扑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部队医院里,因为几位穿白大衣的大夫,脖子上都露出红领章。他们都对我很慈祥,很亲切,但似乎有点紧张。他们老是讲什么感染感染的,还讲什么脏水湾,使我莫名其妙。我发现我的床边老是坐着一个我在哪儿见过的人,这个人愁眉苦脸地望着我。过了好半天,我才像被按了电钮似的一下明白过来——坐在床边上是喊我下树的长头发军官,于是我想起书包,想起玻璃片,想起大豆角,想起姐姐。我开始不安地扭动,医生和那个长头发的军官有些慌,老问我疼吗疼吗。其实我是为姐姐没吃到那些大豆角焦急。那些大豆角全是嫩的,汁水鼓鼓胀胀的。
  最后那个军官把姐姐找来了,姐姐吓得要死,老是哭,没完没了地哭。我告诉她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其实,要不是我身上缠着白纱布,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当然刀口有些滋滋拉拉地疼,但比我过去所经受的那些疼,比起我自己拔牙,那简直是舒服。
  后来我出院回家后,那个军官儿还来看过我两次,给我送来那么多鸡蛋,他说是部队分的。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想那个温柔的军官,他是个好人,更有意思的是他姓郝,我叫他好叔叔。如果我早知道郝叔叔这样好,是决不会钻铁门下面的空当摘大豆角的。
  
  三
  
  我似乎一下子长到十四岁。十四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轻松愉快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我已念完可恨的小学,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又不去考那可恨的中学,实在是快意得很。尤其是小学毕业之后,在家里闷了一个懒懒的冬季,突然走在暖融融的春光下面,简直想要飞起来。更重要的是不挨饿了,不用说吃野菜、榆树皮,连甜甜的大豆角我都不再看一眼。我长得还是那么瘦,但我自己觉得挺胖,觉得力大无比。我的姐姐已进服装公司当工人,她给自己做了一套新衣服,是街上姑娘兴的那种小花格衣服,穿在身上新鲜得都不像我姐姐。姐姐还给我做了套蓝咔叽布洋服,那时我们城市兴蓝咔叽布。东区的小子全都穿一套蓝咔叽布洋服,在我们西区,只有过年才舍得穿。
  我沿着民权街南边宽阔的马路一直朝前走。一面走一面想象着当年苏联兵的方块队,想着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的歌。为此,我不由自主地使劲踏着脚步,哼着爷爷我的旋律有力气地走着。街上十来岁以下的小崽子惊奇地看着我,并呆呆地傻笑。他们听见我嘟噜嘟噜的俄语味儿,便喊道,修正主义!修正主义!我不知道修什么主义是怎么回事。我不怎么关心报纸,我一看带字的东西就头疼。但是我大概知道我们和那些大鼻子国家不怎么好了,他们犯了什么主义的错误,报纸和广播里天天打架。
  总之,我心情挺高兴。马路开始热闹起来,两旁渐渐竖起高楼,也就是说我已走进东区。我们这个城市挺美的,主要是外国人盖了不少洋房。有一座座日本别墅式小楼,有沉重坚固的俄国城堡,有圆顶并竖着枪尖似的英式建筑,有肃穆得像教学楼一样的德国庭院。历史老师曾指着这些美丽的建筑对我们慷慨激昂,说外国人曾怎样怎样侵略和瓜分我们,要我们千秋万代不忘耻辱。我们当然愤怒不已,恨不能全把这些美丽但可恨的建筑炸毁捣翻。外国人实在是太可恶了!用历史老师的话说,都来抢我们这块肥肉。俄国人抢了,日本人也来抢,后来两家抢得打起来——从东区打到西区,从西区打到东区。而我们中国人像看热闹似的瞪着两眼,等谁打赢了就给谁当奴才。我实在是气得要死,要是我当时在场,决不会瞪眼看。我觉得老一辈人太窝囊、太老实了。
  我就这样胡乱地想着胡乱地走着,走到一个热闹的商店门口。突然我怔住了——我看到姐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挨着肩膀,站在柜台前面亲热地说着什么。我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的姐姐,因为她脸上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笑容,那笑容使我心里都疼起来。姐姐身上的小花格衣服显得那样好看,那样鲜艳,这令我心里更难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遗弃了,同时我也无比的愤怒,因为那个男人是全世界最丑恶的男人——嘴巴大得令人讨厌,老是一张一合地对姐姐讲着什么。奇怪的是姐姐对那张可恨的嘴巴不但不讨厌,反而一个劲儿地笑。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差点想冲上前去推开那可恶的男人,并朝他的大嘴巴狠狠地来一下。但我又觉得这样做没有道理,姐姐迟早应该找对象,就像我母亲找我父亲那样。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时时遮住姐姐和大嘴巴的身影。最后我放弃了他们,这样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使我很别扭,我不太习惯干这种事儿。我在路边一个台阶坐下,想使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
  我很晚才回到家里,姐姐并没像往常那样为我担忧,反而哼着一支歌曲,在屋里忙来忙去。姐姐笑吟吟地给我端来像过年吃的好饭好菜,说是她厂里一个工友来了,等我一起吃饭,可怎么也没等着。我知道姐姐说的是那个大嘴巴,便不吱声。
  
  我发现家里变了样,收拾得干净漂亮,连我睡觉的小吊铺——我们全家只一间大一点的屋子,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在顶棚上架了个吊铺,还挂上个花布帘子。小吊铺挺舒服的,拉上帘子就是一个小世界,你爱想什么就想什么。过去我和姐姐在吊铺上睡, 姐姐身子溜光溜滑还热乎,特别是冬天,我睡得迷迷糊糊有点冷时,就搂着她,便更感到姐姐的温暖。
  姐姐很快就发现我不高兴的神色,她赶紧摸摸我的脑门并问长问短。我一句话不说,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想大声地骂大嘴巴两句,但又怕伤姐姐的心。我这个人挺粗,可对姐姐还是很细。我很快就爬进吊铺里,也很快就睡着了。
  
  大嘴巴很快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开始他还假假装装的,摆出一副文明样子,规矩地坐在板凳上,和我姐姐讲厂里的工作什么的,并对我一口一个立世弟立世弟。后来他就毫不在乎了,大摇大摆地撞进门来,把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往床上一扔,叫我姐姐炒菜喝酒。这家伙很大方,拼命往我们家拿好吃的东西。而且他很爱喝酒,但酒量并不大,几乎是一喝就醉,醉了就笑呵呵地吹牛,说他孙业成是全服装公司技术最棒的机修工,不管什么样的服装机器,他不用眼看,而是用耳朵听——站在二里地外就能听出毛病在什么地方。与大嘴巴在一起喝酒挺愉快,他醉了顶多是笑呵呵地讲话,不耽误你喝酒。我告诉过你我能喝酒,一口气干三杯跟玩一样轻松。与大嘴巴对饮,用不上两个回合他就完了。大嘴巴一醉,满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也不叫我立世弟了,只是不断地拍我的肩头,热乎乎地喊,兄弟呀!兄弟呀!……那个呀字拖得长长的,叫你感到挺有情感。
  我喝酒情绪绝对沉稳,不管喝多少都默默无声,从不激动。酒量不是练出来的,是天生有那么两下子。我瞧不起大嘴巴,一个男子汉没酒量,在我眼里就没分量。姐姐总是关心大嘴巴,老怕他喝多了。每当我和大嘴巴碰杯时,姐姐就朝我使眼神,不让我灌大嘴巴酒。我根本不理会,姐姐越使眼神,我就越灌得凶,一直把大嘴巴灌得稀溜溜地软瘫在那里,我才快意。大嘴巴没记性,下一次还吆三喝四地同我碰杯,吹嘘他怎么能喝,不一会儿又瘫在那里。
  我发现,我开始不怎么听姐姐的话了,有时还对她产生莫名其妙的怒气。姐姐经常讲大嘴巴的好处,说他这么好那么好,我听了不舒服。我一阵阵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也许是讨厌大嘴巴,但更重要的是想出去闯荡一下。我十四岁就长成现在这样的个头,只不过没有粗细,像一根高粱秆。可我在我心目中,已经和成年的汉子没什么两样。
  一天晚上,我在吊铺里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叫声弄得渐渐醒过来。开始我还对这叫声烦躁不已,极力想再次睡过去。可我猛然地彻底清醒过来——这是姐姐的叫声。我脑袋嗡地一下,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含糊的异样感觉使我小心地掀开布帘,黑暗中有个光光的屁股朝上撅着,而且还在胡乱地晃动。我的脑袋一下子胀得老大,像挨了一锤似的一下缩回吊铺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可耻和可怖。
  幸亏姐姐的尖叫声不一会儿就减弱了,最后完全消失。却渐渐听到大嘴巴发出粗重的喘息,好像也挺痛苦,这给我一些安慰,使我的心情平复下去。
  这件事你可以看出,十四岁以前我完全是个傻子,一个真正傻得不能再傻的傻子。但这件事却给我带来一次强化式的启蒙,一下子唤醒了我身上的许多东西和感觉,我几乎是在一个小时内成熟了。
  正因为这样,在姐姐和大嘴巴上班之后,我跳下吊铺,匆匆吃完饭,然后找出铅笔写了一张纸条,“姐姐:我走了。”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从此永远也看不见我的姐姐了,所以我想给姐姐写很多很多话。但我不会写,我告诉过你我读书不好,想来想去还是这句词——姐姐,我走了。
  
  我口袋里揣着平日积攒下来的零钱,至少可以吃几天饭。因此我还不慌,慢慢地在城市里游荡。晚上睡觉不成问题,我可以去找老板鱼,这小子总能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再说,实在不行我就给老板鱼他们运输海货,海碰子都乐意找我当帮手。不过夏天不行,水热了什么海物都像中了暑,藏匿到深深的礁缝里——海碰子这个时候歇季。
  不知不觉,我眼前横着一片黑色的煤海,乌压压地一直延伸到海港那边。煤海上面活动着上百个黑乎乎的人影,有的挑煤有的抬煤,犹如蚂蚁搬家,把山一样高的煤堆,搬到另一个山一样高的煤堆上。那时我们这个城市绝对落后,经常可以看到挑挑抬抬的工人。煤场上很热闹,人们喊着各种各样味道的劳动号子,沿着两座煤山中间搭成的窄木板道往来穿梭。他们全像煤一样黑,绝对非洲的黑人,其中有男有女——男的全是一肩挑两筐,女的全是两人抬一个筐。他们走的路也分开,男的那条木板路通向高一点的煤山,女的那条木板路通向低一点的煤山。在木板路中间设个卡子,一个老头在里面发牌,男的挑一挑,独得一角钱的牌,女的两个人各得五分钱的牌,当天晚上可到会计那里去兑换现钱。我弄清这些规矩后,乐得蹦高跑,一直冲到一间临时用草席搭成的办公室报名。
  进门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死死咬住我十八岁,然后 我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对着一个坐在靠门口的胖家伙说,我来干活,要不要?我故意把嗓门弄得粗粗的。谁知这胖家伙连看都没看我,叫我在一本大账上写个名,随即扔给我一个本本,上面写着乙组,下面是你永远也记不住的一长串数字码。说道,去乙组找组长报到。
  我简直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握着那个本本不知该怎么办。那个胖家伙不耐烦地吆喝一句,小崽子,去乙组报到!
  我不知道乙组在哪里,便朝几个正在休息的挑煤工走去。这几个家伙正在煤堆上撒尿,毫不顾忌稍远一点的女人。一面撒还一面把脸转向女人那面哈哈大笑。女人那面也不在乎,一个胖老娘们大声喊,打猎的来打雀儿了!男人们更笑得厉害,黑乎乎的面孔上闪着白得耀眼的牙。
  我问他们乙组在哪儿,这些家伙像突然笑断气了似的,都突地转过脸来看我。当他们看清我手里确实是乙组的本本时,又像陡然透过气似的哄堂大笑起来。
  扒掉这家伙的裤子,看看他长个什么!
  四五个黑汉子走上前来,摆出一副要扒我裤子的架势,并继续放肆地笑道,看看这家伙到底长个什么玩意儿!
  我当时并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笑我,后来才知道乙组是女人那个组。煤场管事的胖子看我太小,顶不上挑两筐的男子汉,便把我当女人分配了。
  这时,一个棒壮的约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儿走过来,用亮亮的嗓门吆喝道,哪个小子上乙组,跟老娘走!
  我怯怯地抬头看她,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女人,两个眼珠子足有两个鸡蛋那么大,肩头和屁股上全是厚厚的肉,使我想到大象。她上身只穿着一件汗衫,热乎乎的汗酸气直冲你鼻子。最使你吃惊的是她胸前的两个大奶子,一直垂到裤腰带下面,被煤粉染得黑黑的,在黑黑的汗衫里滚动,透着一股滑稽还有点威严。
  四周的男子汉渐渐围拢过来,亲热地喊她母老虎。她也亲热地回敬道,看我不一奶子砸死你!一刹时,所有的白牙都笑得耀眼闪光。
  母老虎肥大的手掌死死拤住我的胳膊,像提一只小鸡般地提着我走,生怕我跑掉似的。走到她管辖的煤堆,才把我松开,两手往腰间雄赳赳地一叉,放着嗓门朝一群抬煤的女人喊道,我给你们领来个长棍儿的!……
  
  四
  
  母老虎把我领到一个煤堆前,对着三十个黑猴一般的女人喝问,谁和这个小东西搭肩——就是谁同我抬一副煤筐。几乎所有女人都来争我,她们把我当物体似的拖来抢去,放肆地轰笑着说把这个长棍的给她。最后母老虎又一声喝令,把我分给了一个叫香姐的姑娘。
  
  香姐比我大四五岁,是山东一个最穷的村子里跑来的,她说她那儿穷得不穿裤衩,直到现在还吃马齿菜和榆树皮。她隔几天就往家邮一次钱,从来不舍得吃一顿饺子,老啃那份煤块般坚硬的山东锅饼。尽管我在挨饿时发疯地想这种锅饼,可一旦不挨饿了,我还是一口也不去动那能打死小偷的东西。
  我愿意同香姐抬一副筐,是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和我姐姐相似。她长得还像林晓洁那样干净——乌亮的发辫一丝不乱,比姐姐的辫子还好看。别的女人都说她梳头时滴香油,所以叫香姐。其实不是,香姐的头发天生又黑又亮。另外,在抬煤筐时,香姐圆圆的屁股在纤细的腰肢下面扭来扭去,我看了很舒服。要是走在木板悬空的路上,一颤一颤的,简直像扭秧歌。我迷醉香姐的这个动作,从早抬到晚就是看不够,我觉得自己很流氓。
  你没抬过煤,你绝对想象不出扁担压肩头的滋味。开始是酥痒,后来是火烧火燎,再后来肿疼得像扁担直接压在皮肤里面的红肉上,真能要了你的命。不过你千万不能停,死也不能停,否则你就前功尽弃。母老虎在关键时刻呵斥我,抬!抬!抬!别像他妈个小姐——抬到不疼的时候就好了!
  母老虎说得对,在你最疼的时候咬住牙再疼下去,渐渐就不疼了。最后,你的肩头长出块像木疙瘩那么硬的死肉来,你就一辈子不用为抬煤发愁了。当你抬起沉甸甸的煤筐,一步步结结实实地向前走,走到尽头,两手一抖,煤筐一翻,二百斤重压顷刻消失,随之领到一个磨亮的铝牌。凭这个牌你可以领到一张票子,这票子可以使你吃饱喝足睡稳,使你心里踏踏实实的不再发慌。于是,你开始计算你布袋里渐渐多起来的铝牌,细听它们轻快的撞击声于是你就觉不出太阳泼下来火一样的热光,觉不出汗水怎样流淌,觉不出筋骨和肌肉的摩擦;于是你就兴奋地感到,这乌压压的大煤场那么美妙那么光彩那么亲切!
  
  最美妙的时刻是你卸掉一天的重压,迎着清凉的海风,一面解着衣纽扣一面向海湾跑去。只有海这个大浴池才能把我们这些黑鬼冲洗干净,让我们显现出人的本色来。
  我第一天随同我们乙组三十来个女人跳进海湾里,完全惊呆了。当这些肮脏的黑猴子在水花里翻腾一阵,突地闪露出白嫩的皮肉来,犹似大型魔术奇观。连最可怕的母老虎也光彩四射——原来她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鸡蛋大的眼珠子映着蓝色的海光,尤其她那两条吓人的大腿,绝对两条粉红色的肉柱子挺在涌动的水波里,让你目瞪口呆。
  后来有人暗地里告诉我,母老虎是外国种,是俄国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混合产物。有人还告诉我,母老虎厉害,找了五六个丈夫都招架不住她,最强壮的男人和她睡上一个月,就得拉到医院里抢救。我将听到的这些传闻,含含糊糊地对香姐说了。香姐有点生气,别听那些胡说八道! 不过,香姐也有传闻,她说母老虎的丈夫脾气暴烈,天天打骂母老虎,并骂她是黄毛蓝眼狗杂种。母老虎实在忍受不下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觉得母老虎那一巴掌肯定厉害,否则她不会跑到煤场来出苦力,而且再也没回过家。
  在海湾洗澡男女严格分开,海湾中间正好有个凸起的沙丘, 把海湾隔成两半,将男女分开。但这并不保险,男人们经常越过沙丘,瞪大眼睛望这边,使女人们惊慌失措。尽管在嘴头上这些女人天地不怕,实际行动上却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女人们下海之前,都等母老虎。母老虎并不着急洗澡,她先往海湾中间的沙丘高处上坐定,目光炯炯地监视着男人那边,决不许一个来犯者。看到母老虎在沙丘上坐定了,这些女人才叽叽嘎嘎地奔下海去,使劲地搓着洗着。不过她们并没彻底放心,闹腾了一阵后,便把自己全浸在水里,只剩一个脑袋竖在水皮儿上,两只手却在水下不停地忙乎,偷偷地脱光全身。有时突地涌过来一道激浪,冲得这些女人东倒西歪,一下子翻上来几个白屁股,一个个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时,沙丘上便传来滚雷一样的狂笑,母老虎乐得像男人一样拍巴掌。母老虎不在乎这些,等她的兵马洗完了,她才大摇大摆地走下海去,半道上就把汗衫从脑袋上撸下来,两个大布袋似的奶子在水波里摇晃着,任她自由自在地搓洗。
  奇怪的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怕我,反而拖着我和她们一同下水,这使我很尴尬。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后来从男人那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粗话,才渐渐耻辱起来——我可怜得都不被女人当作男人!
  我开始有意识地往男人的海湾跑,女人们都不让,说我过去就学坏了。母老虎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巴掌,骂道,小崽子毛病还不少呢!当然,我还是跑过去几次,雄赳赳地跑过去,并夸张地表演着我的游泳技术,让男人们看看我是男人。可是,这些家伙还是拼命地嘲弄我,并不知羞耻地要我讲女人洗澡的情景给他们听。他们一个个点着女人的名问我,她们的奶子个头多大,什么模样。使我大大地后悔不应该跑过来。
  一个叫老帽的五十来岁的老家伙,老是下流地教唆我怎样观察女人的乳房——当她们出现什么样的姿势时,你用什么样的角度看、什么样的姿势容易看清和看得彻底。这家伙完全是个行家,他把乙组的女人排着队分析给我听,白脸的怎么样,黑脸的怎么样,黄脸的怎么样,红脸的怎么样,讲得叫你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管这家伙怎么讲,我都听不进去,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些东西。我只想拼命地抬煤,拼命地挣钱,买一套新衣服和一辆自行车,堂堂皇皇地骑回民权街看我的姐姐。我太想我的姐姐,从抬煤的头一天晚上我就开始想。如果姐姐看我累得和脏得这个样,肯定心疼得不行,用温热的水给我洗,给我揉搓。幸亏有个香姐,她给我按在海水里,抠我耳眼儿里的煤渣,她最注意耳眼儿里的灰,每天下班总是给我抠半天耳眼儿,她说看一个人干不干净,先看耳眼儿,不要看脸。香姐洗澡时洗得很细,她比所有的女人洗得慢;洗头时干脆就是一根根地数头发。即便是这样,她还觉得没洗干净自己。香姐给我洗得也细,不仅是给我抠耳朵眼儿,还抠鼻孔儿,胳肢窝。完后上岸再用淡水小心地给我冲头发。我们尽量不冲皮肤上的海水,因为海水含盐,晚上睡觉少挨蚊子咬。
  但是,老帽一口咬定,乙组女人对那事最厉害的是香姐——香子色大!老帽口里溢着涎水,潮红的眼睛频频闪动。把那事说成色,我是从老帽嘴里第一次听到。老帽说,表面张狂,敢说流氓话的女人,其实并没什么色心,但像香子那样不说不道,温温柔柔,心里琢磨得更厉害!
  我真想给老帽的丑脸砸上一拳,可我对他愤怒不起来,五十岁往上的人我都愤怒不起来,因为他们总是使我想到父亲和亲戚邻居的一些长辈们。另外,老帽太黏糊,我曾狠狠甩过他几次,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他摔冷脸子。我以为他生我的气,或是心下对我产生了仇恨。可是他不但不生气,下次见了你更黏糊。就像海里的懒疤鱼,黏黏糊糊地往你身上贴,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难受。
  我盼望公安局把老帽捉走。我对你说过,我们这儿的人来路不明,相当复杂。所以经常有公安警察出现在煤堆上,将一个正在挑煤的男煤黑子戴上手铐。
  我在煤场断断续续干了两年,看到很多煤黑子被捉走,不管是我自己认为该捉或不该捉的人都一个个被捉走了——但老帽始终安然无恙,这使我感到奇怪。
  
  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我之所以称女人的工棚为宿舍,就是它比男人住的棚子稍微好一点,有点房子模样。席子里面抹了一层泥墙,还喷了白粉子。本来女人睡觉的地方同男人一样,都是一览无余的大通铺。但她们却想尽办法用各种木板、纸板和席片,把长长的通铺分成一个个小单间屋,每个女人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自己造的小世界里。香姐的小世界里我最熟,她总是在晚上没事时叫我进去玩,给我吃山东家捎来的花生饼和红枣。香姐并不和我说很多话,她只是让我坐在她身边就满足了,她手里永远织着什么小玩艺儿。她告诉我她有个弟弟和我一般大,每说到这儿她就长久地看着我并让我使劲嚼花生饼。那时花生在我们城市早已绝迹。因此我很愿到她的小窝里——所有的女人都称她们隔起来的小世界为窝。在香姐的小窝里,我有滋有味地嚼香喷喷的花生饼。
  
  我看不出香姐有什么色大的表观。尽管我非常讨厌老帽,但他那黏糊糊的话语终于粘在我身上,使我每见到香姐就有意无意地想到这句话。香姐的内衣穿得特别紧,天热得下了火也绝不脱下来,在海里洗澡,即使身子没进水里,她也绝不脱,只是用手慢慢地探进胸里洗。老帽所说的那些角度,在香姐身上毫无用处。别的女人不这样,只要钻进她们的窝里就全亮开,并且大声地喊我给她们端洗脸水或是递个什么东西进去。我很乐意为她们服务,因为这使我没工夫想姐姐,并且还为此能得到类似姐姐式的温暖。我也从不为突然在半开的布帘里闪出个光光的身子而脸红,当然我刚开始是有点脸红,甚至惊心动魄,但时间长了就没感觉。倒霉的是自从听了老帽的下流话后,我开始不那么自在了。
  我对老帽说了二浪子,那天我实在被他缠得要命,只好给他点信息。老帽听后表情古怪,不断地问我真看清了吗?怎么会朝上翘呢?总要往下耷拉一些的……然而,老帽主要的用意是问香姐,但我不说,坚决不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香姐在这方面壁垒森严。
  二浪子抬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去街里玩,好像挺有钱,嘴里老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老帽说二浪子嘴馋——嘴馋腚受苦!老帽下流地笑道。
  二浪子绝对是个泼妇,而且懒得要命。抬煤时她却躲在窝里不出来,一躲就是两三天。别的女人就骂,趴窝里挣钱哪,不要脸的!
  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二浪子趴窝的时候,总有一个煤黑子鬼头鬼脑地往二浪子的窝里钻。
  
  我告诉你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不是说我像女人一样住在那里。我是和母老虎住在一起——是她命令我同她住在一起。她对我说,洗干净了上床睡觉!她说这句话是我进煤场第一天,似乎在此之前我早在她的窝里住过一百年。母老虎的窝紧挨着宿舍的尽头,像个门岗。她也确实是个岗哨,凡是进这里的男人,都先鬼头鬼脑地朝母老虎的窝里窥视一下,要是母老虎在,他们便挨了一棍似的赶紧缩回头去。母老虎说起脏话来,好几个男人也抵不上她,但干脏事的男人们就是怕她。膀大腰圆的母老虎,站在那里像个东北渍酸菜的大缸。令人惊讶的是她眼精手快,步子灵巧。乙组女人唯有她自己挑着男人的担子,一下两大筐,走在窄窄的木桥板上又稳又快。母老虎有时和抬煤的男人打闹,好几个男人围着她转,伺机扑过去把她摔倒。母老虎并不动声色,只是稳稳地站在中间,似乎在打瞌睡。可一旦有哪个男人挨近她,便听啪的一声响,那男人立即逃命如飞,并在远处捂着被打疼的地方嗷嗷叫起来——这其间你根本看不到母老虎出手打他的动作,那两只大巴掌闪电般地伸缩,你觉得母老虎压根就没打过他。
  母老虎的窝比其他女人的窝大两倍,里面放着她的全部家当,还有积满灰垢的锅碗瓢盆,完全像个家一样,两个人住在里面富富有余。我刚住进去,母老虎就吆喝道,儿,去打酒!我大吃一惊,我觉得我没听明白她对我的称呼。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我叫你儿不应该吗?母老虎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
  母老虎对我出奇的好,每到星期天下午,她就拖住我,儿,咱不干了,下馆子去!然后她换上一身新锃锃的衣服,领我到街里饭店吃好的。我不怎么愿跟她在街上走,因为她老是用大手掌拤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似的。这使我走起路来觉得难堪,还有些耻辱。
  
  母老虎不准我到男人那边去,说我掉到那个堆里就完了。这使我不自由,我愿到男人那边,看他们喝酒,看他们打架,听他们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进煤场头一天扒我裤子那几个男人中,有一个略瘦而会打架的家伙。他叫刘剑飞,就这个名把我先迷住了一半,更不用说他那一身灵巧的功夫。我与他有过一段难忘的交往,等后面再说。
  母老虎不让我到男人那边去,特别是不让我到刘剑飞那里去。要是看我和刘剑飞在一起,她比看到我和老帽在一起还焦躁。
  儿,来家吃饭!母老虎经常跑到男人住的工棚边上喊我。
  叫唤什么,儿在他爹这里!男人们嘻嘻哈哈开心。
  母老虎呼的一声闯进来,两眼圆睁,哪个敢当爹?出来!
  所有的男人立时蔫了。
  母老虎看见我的身影,便一下大步跨过来,夸张地说,哎呀我的儿呀,可找到你啦!说着拤我的胳膊就走。
  后面男人们尖声笑道,是你养的吗?你叫儿儿儿的!
  母老虎一下立住,回过头大喝一声,哪个儿不是女人养的!
  全体男人又立即鸦雀无声。
  我有时不理解母老虎为什么对我这样关心,她完全是无缘无故地对我好。进煤场才三天,她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皮凉鞋。那是我出生以来穿过的第一双皮凉鞋。母老虎胳肢窝夹着这些才买的东西,满煤场宣布是给她儿买的。大家都笑她半道捡了个儿,她说不是捡的,是老天爷送来的。
  我当时并不太高兴,因为我对母老虎没什么好感。开开玩笑还可以,郑重其事就使我受不了。我甚至想当场把她买的东西摔到地上,但她那热乎乎笑哈哈的神情一下子就把你盖住了,好像一个大火炉子倾倒过来,叫你毫无办法。另外,我还挺感谢她把我安排给香姐搭肩,母老虎屡次对我说,就小香子是个好人。
  很长一段时间,母老虎尽管很亲热地叫我儿儿儿的,但我却不怎么太往心里去——我有我的姐姐,她才是我真正的妈。但使我安稳地住在她小窝里的原因,是有酒喝。母老虎对我能喝酒很高兴,她说酒是好东西,喝酒不仅舒服,养神,还活血,对身体有好处。
  母老虎喝酒挺滑稽,她用粉笔在酒瓶子上画着几道杠杠,说是每次只能喝一个杠,但她从来都是喝过了杠杠。喝完酒她就没完没了地笑,笑到最后就鼾声如雷。再就是说梦话,她总是在梦里喊虎儿、狗儿、猫儿的,喊的那个亲切劲儿,使你都难过。我疑心她是喊她过去孩子的名。早晨醒来时,我很想问她,因为她每隔几天就喊那么一次。但我始终没好意思问。母老虎不愿谈她家庭的事,她从来不提她有孩子或是有丈夫什么的。有时她喝酒喝过了量,就用大巴掌摩挲我的头,拉着长音儿,我就你这么个儿呀,就你这么个儿呀!……
  我有生以来再没看见过比母老虎能喝酒的人,包括那些自称海量的男酒鬼们。母老虎离了酒干脆不能活,她也舍得花酒钱,净挑最好的牌子买。要是她得知哪家商店来了好酒,多远的路也能跑去买。男人们要是念叨没吃饭,她就呵斥说,少吃几顿饭怕什么,死不了!男人们要是念叨没酒喝,她就同情地埋怨道,你他妈的怎不早说,我那儿有,管你个够!
  
  五
  
  我的身体是在煤筐的重压下变得健壮——就像锤子砸出来的锻件,肌肉筋骨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我的嗓门开始发出浓重的声音,有股煤渣子味儿。世界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有色彩,弄得我整日骚动不安。香姐的柔情和母老虎的母爱都不能使我安定下来,我总想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首先是佩服有能耐的男子汉。所谓有能耐也就是有能打和敢打的能耐。谁要是打架斗殴的能手,在我眼里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从我生下来那天起,听到或看到的全是雄壮有力的词儿——战天斗地,战鼓隆隆,战无不胜;就是斗志昂扬,冲锋陷阵,奋斗不息;就是勇往直前,勇猛无比,勇于牺牲!……我的热血为此而经常沸腾,盼望煤场就是战场,盼望帝国主义前来侵略,那我绝对会成为英雄,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广播里天天高喊阶级敌人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但就是看不到他们的影子,这让我沮丧而无聊。总之,过于健壮的力量,逼得我坐立不安。
  
  男人的工棚里经常打架,比女人打得有力量多了,这令我挺激动。他们不怎么叫骂,而是动武力。拳头和拳头的撞击,腿脚对腿脚的踢打,被打倒了和鼻口流血的男人,也决不尖声哭叫,只是跑到海边洗干净了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我最佩服刘剑飞,因为他最能打。有一次煤场来一个壮汉,挑煤抢路,老是将别人堵在后面,很霸道。几个煤黑子不满,与他论理,被他三拳两脚,打得一个个满地啃煤。这时,刘剑飞不声不响走过来,朝那壮汉上下扫了一眼,猛地飞起一脚,那壮汉几乎是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然后大头朝下摔在煤堆上。整个煤场发出嗷嗷的喝彩声,羞得那壮汉一个滚儿翻起身来,直扑刘剑飞。刘剑飞连手都不动,只是将身子扭闪了两下,猛地趁空又是一脚,那壮汉又大头朝下栽倒。这下子壮汉发了疯,抓起大块的煤就往刘剑飞身上砸,刘剑飞照样用胳膊一挡,煤块迸然四碎。不等壮汉抓起第二块煤,刘剑飞早已快步抢前,用脚在壮汉身上一个横踹,似乎没使什么劲,那壮汉却再次轰然倒下,疼叫不止,好半天没爬起来。
  这件事使我对刘剑飞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是全世界最伟大最有能耐的英雄——尤其是他那条钢筋铁骨般的胳膊,简直就令我神往。
  刘剑飞对我的冷淡态度却更使我热情万丈——我和你说过,我要是想干什么,越艰难我劲越足。我开始注意别人讲刘剑飞的话,谁知讲得比母老虎还复杂离奇,并且有各种版本。有的讲刘剑飞是多次进出牢狱的惯盗犯,有名的提溜儿——就是当时掏包的行话。市里有很多大案都有他的份儿,公安局多次捉拿他又多次放掉他。放的原因就是公安局的人同他打赌,限他三分钟之内,把站在他对面的公安人员钱包掏出来,只要能掏出来就当场释放他。刘剑飞只用了两分半钟,不但掏出钱包,连那公安人员屁股上的枪也一起掏出去,公安人员却瞪着两眼觉察不出来——最后公安人员全都服了,把他放出来。还有的说他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那牢房在北大荒,逃出来特别不容易,即使让你随便跑,也得饿死冻死累死或是在半路上被狼咬死。北大荒狼群成千上万,据说有一次把一个排的解放军包围了。解放军用机枪、步枪、手榴弹拼命打,打死的狼堆得像山一样高,但狼群还是成千上万地往前冲,最后解放军的子弹打光了,刺刀拼弯了,被狼全部吃掉。北大荒在煤黑子中间是个可怕的字眼儿,他们经常互相开玩笑,怎么,活得不耐烦了,想去北大荒?那时的重犯人大概都往北大荒押送,据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刘剑飞却从那儿完整无损地跑回来,从没有人烟的雪原和成千上万的狼群中间穿掠过来。老帽说刘剑飞半鬼半兽半人,他从来都躲刘剑飞远远的。他说刘剑飞生吃过狼肉,把狼活扒了皮披在身上,浑身净是狼味儿,才跑出北大荒。刘剑飞确实有一个狼皮褥子,垫在行李下面,说是夜晚有盗贼侵入,狼皮褥子的毛尖立即倒竖,将睡着的人扎起。
  
  最使我奇怪的是刘剑飞从来不光膀子,煤场所有的煤黑子都光着膀子,袒胸露背,要是没有裤头,绝对裸体。但刘剑飞却永远穿得整齐,即使是热得汗水滚滚,他上身也要穿着件背心。下班后洗海水澡,他也像女人般地穿着衣服。有人说刘剑飞身上的伤疤太多,露出来难看;还有人说刘剑飞身上长鳞片,意思是有能耐的人身上都有龙皮状。那个时候我们城市迷信得要命,谁要是出了大名,大家都说他身上长龙皮。
  总之,所有好的坏的煤黑子都把刘剑飞敬若鬼神,不招惹他也不和他玩笑说闹。刘剑飞也独来独往,有时突然消失了,有时又突然出现在煤场。没人问他来龙去脉。谁都说不准他的年龄,说他三十岁可以,四十岁也行,要是说他二十岁,绝对有人相信。刘剑飞老是阴沉着脸,默默地抬煤,默默地吃东西,喝水也与众不同,端坐在那里,喝一口,等一段时间再喝一口。似乎每喝一口必须消化光了再喝下一口。刘剑飞也偶尔有高兴的时候。他高兴时并不是说笑,而是突地从煤筐上抽出扁担,朝地上一竖,身子刷地腾空而起,在竖着的扁担顶端打倒立,并且长时间不倒。等到四周人喝彩拍掌,他却又不干了,一个跟头翻下来,又阴沉着脸去挑他的煤筐。大家摸清了他的脾气,一旦等他高兴,竖着扁担玩花样时,便都悄然无声,好让他多露两手。这样,你就会看到刘剑飞的一些真功夫。他能在扁担上做各种惊险的动作,两条与众不同的长臂柔软舞动,把那粗硬的扁担摆弄得像活了似的听他指挥。他最绝的一招是身子蛇一样缠在扁担上,扁担却又是生了根一样,直立着不倒。我们开始以为这一招容易,纷纷去攀缠那扁担,妄想立那么一忽儿,但没一个人能立住一秒钟。
  刘剑飞终于被我感动了,他开始接纳我,我惊喜若狂,只要下班就跑去找他玩。母老虎气得骂我,数叨我,说我会跟他走下道。我不听,照样瞅空找刘剑飞。我发现母老虎对我的强硬只是表现在嘴上,实际上她对我有些软弱。看来她真把我当亲儿了。有时,她轻轻地对我叹气,并伤心地说,我没好儿的命!母老虎从来没有伤心叹气的时候,这使我有点意外。但我不怎么理会她对我的感情,我甚至觉得烦躁和多余。我心目中的刘剑飞光芒四射,压倒一切。
  
  刘剑飞开始教我练武,打长拳。夜晚无人,我们跑在海滩上,借着海光月色或港湾那边的船灯,挥拳踢腿地练起来。刘剑飞教我练武相当严格,一个把式做不准,就必须做下去。他最重视的是压腿、劈腿、弯腰,先把我的身子练柔软。我能吃苦,把腿压断了也不会哼一声疼。这点刘剑飞看出来,对我很赏识,更加下劲儿教我。等我浑身筋骨抻压得柔软又富有弹性,走起路来轻快得似乎脚不沾地时,刘剑飞又教我练硬功——这更遭罪——先练手掌,叉开五指抓海沙,一直抓得我皮肉露出血丝。然后他要我用五指插海沙,从松软的海沙一直插到硬实的海沙。我的手指头肿起来消下去,消下去肿起来,却不觉痛苦。后来我还自认为练得不赶劲儿,就在抬煤时用手插煤堆。
  我觉得我练得差不多了,不由自主地有些得意。在拾煤抬得来情绪时,就用胳膊往扁担上梆梆地砸两下,显示我的能耐。人有点能耐,总要飘飘然地显摆两下,不显摆两下就按捺不住。我老想和谁打一架,或是谁在打架,我马上去打抱不平。由于没有打架的机会,我有时急得发疯。我想起我那暴躁而可怜的父亲,他的那两下子实在是太差了。
  香姐弯腰往筐里装煤时,圆圆的屁股撅得高高的,我不知怎么觉得挺好玩,想起海滩上我练手掌的那个圆沙丘。于是,我用手指照香姐撅起的屁股点了一下,我根本没用劲儿。谁知她却大叫一声,扔下铁锹,捂着屁股往前跑了两步。这一声大叫几乎全世界都能听见,差不多整个煤场的人都朝这边看了一眼。母老虎呼呼喘着气跑过来,问怎么回事。香姐冤屈地说我用煤块砸她屁股,说着说着还真掉下眼泪。
  我有点吃惊,以为香姐是假装和我闹着玩,但看她确实冤屈得掉出泪珠来,有些慌了。我万万想不到用手指轻轻点那么一下,会有那么厉害。一下子,我又有些得意起来——看来我的功夫练得不赖,只那么一点手指,香姐竟感觉是用煤块砸她。
  母老虎疑惑不解地瞪着我,肥厚的大嘴唇半张着。我的脸色刷地红了,我不知怎样和她解释这件事情,同时我也为自己手指的功夫得意。但这种得意又无法表露,我只好傻呆呆地望着母老虎,一句话也支吾不出来。
  
  晚上,我有些得意地走向海边沙滩,继续苦练我的功夫。却意外地看见刘剑飞站在那里——我感到他是故意等在这里。
  刘剑飞平静地问了一句,练得不错了吧?
  我有些忘乎所以,以为他是在表扬我,便随口答道,还行。
  
  刘剑飞挽起胳膊,说,我看你行到什么程度。便叫我上前用胳膊打他的胳膊。我有些不敢,说实话,我怕他吃不消。
  打!——刘剑飞猛地一声喝,快往我胳膊上打!
  我有点意外,便赶快举起胳膊朝他胳膊打去。
  使劲!刘剑飞见我打得没有力气,又一声喝。
  我一下子火起来,朝他狠劲打去。心里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我比你差多少,来吧!
  我们面对面站立,两个人谁也不吱声。我的右臂撞击他的右臂,他的左臂撞击我的左臂,四条胳膊像四条棍子似的交叉撞击。开始我很轻松,什么感觉也没有,打得很猛。刘剑飞没我这么个劲头,只是一下下用胳膊抵挡,被动地接受我的撞击。打着打着,我觉得不妙,因为他的胳膊越打越硬,像两根实心木桩。而我的胳膊竟有些酥痒,不争气地打起颤来。我咬紧牙,还是发恨地打下去,我揣摸他也是在硬着头皮坚持。可越打越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的胳膊开始疼了,撞击在哪个点上,哪个点就像一束针在扎我;后来只要撞击过去,整个胳膊都像针扎似的疼。刘剑飞却始终是那副等着挨打的架势,无声无息地举着两只胳膊,怎么打也是那个样。我吃不住劲了,心里发慌。心里一发慌就全盘乱了阵——整个身子顿时汗如雨下,筋骨好像散了架。
  我希望刘剑飞给我个停止的眼色,但他就像死了似的阴沉着脸,毫无知觉,麻木不仁。
  我越打越疼,每撞击一下,浑身的骨节都震动得要裂开,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睛都被震得错位,迷迷糊糊地一阵阵发昏发黑。要命的是我的脾气不允许我停下或是告输。疼痛我不怕——这你知道,我自己拔过牙。我肚里的肠子流出来时,我还能继续飞跑。但此时,我恐惧地感到,我的牙齿用不着拔就要掉落,我肚子上的刀口剧烈地疼痛,似乎肠子又要流出来。刀口那儿像谁用手撕那个地方。不过,只要我还能继续举起胳膊去撞击他的胳膊,我就决不告饶。
  就在我不行了的时候,刘剑飞却突地来劲了,他的两条胳膊逐渐挥动起来,朝着我僵硬的胳膊打,越打越有劲,越是疼的地方越是打得狠。这家伙从我的手腕往下挨拍打,一直打到肩头,再从肩头往回打,一直打到手腕,绝对要毁掉我的胳膊。他的凶狠也激起了我的凶狠,拼了命似的同他对打,一直打到我扑通一下坐倒在沙滩上。
  看我倒在地上,刘剑飞这才放下胳膊,慢慢走到海边。他用海水朝胳膊上泼了几下,轻松地搓洗几下,然后站起身来甩甩胳膊,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气得要死,要是眼前有把刀——我绝对能自杀。
  ——那个晚上的教训,够我用一辈子的。
  
  乌压压的煤场又展现在我的面前,轮船和火车的汽笛高声对唱,太阳在这黑浪翻涌的煤场尽头缓缓升起,显得格外红光满面。尽管我的两条胳膊疼痛不止,但心情却不知为什么异常轻松,天亮后看我的胳膊更吓人,完全是两根大紫茄子垂在肩头下面。母老虎不让我抬煤,要我躺一天养护养护。我没听她的,找了一件长袖衣服套上身子,遮住两条紫茄子。母老虎再没吱声,她对我各方面都关心得要命,唯独干活方面不怎么体贴我。我肩膀肿得像馒头那阵,她说再使劲压压就好了;我有时早晨累得爬不起来,她就扯耳朵拽我,决不客气。她经常对我说,人能懒死,累不死!
  香姐看出我的胳膊不对劲儿,瞅了我一眼,但没问我。她似乎还生我的气。我板着脸,咬牙去用铁锹往筐里装煤,紫茄子似的黑胳膊一下子露出半截来。香姐呀地叫了一声,赶紧弯下腰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不回答,使劲去撮煤。香姐一把夺过铁锹,死活不让我再干,她用手指小心地按我的胳膊,又皱眉毛又蹙鼻子,好像是她自己疼。我还是不说话,并去夺铁锹。香姐一下软下去,温柔地用眼睛望我。从她的目光不难看出,她是多么心疼我。我突然觉得对不起香姐,也没理由和她赌气。我松开铁锹,说,香姐,我昨天没用煤块砸你,我只是用手指——我一下子解释了一大堆。香姐马上笑了,连连说她年龄大,我年龄小,主要怪她。不过当时她实在太疼了,现在还酸溜溜地疼。香姐又问我胳膊怎么啦,她确实吓坏了——她从来没看见一个人的胳膊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故意轻松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是打沙子打的,练功的全这样。香姐又埋怨起我来,说我不该学那些玩意儿,说刘剑飞不是个好东西。我抬眼望刘剑飞,只见他像往常一样,阴沉着脸,不紧不慢地挑着煤。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他今天格外亮着光光的胳膊,似乎是在向我显示——我连根汗毛都没伤!他确实连根汗毛都没伤,两只胳膊轻松自在地挥动,叫我又气又恨又敬佩。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胳膊炼成钢筋铁骨,等那时,再同刘剑飞比试一下,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香姐喊我,她要去撒尿。在煤场干活,女人撒尿是一大困难。男人们还可以,煤筐压在肩上也能办完这件事。甚至边走边干,作机枪扫射状。女人们就不那么从容,特别是没结过婚的香姐,每次撒尿都叫你惊心动魄。
  给我放哨!给我放哨!……她每次都要对我连喊数遍,才敢蹲下去。
  香姐不怕我,还叫我靠她近点儿。这使老帽很眼红,并多次不知羞耻地说,要是他,就利用那个机会去抠摸香姐的腚沟——我听了毛骨悚然又恶心得要命。
  你看你看!香姐半提裤子时叫唤我过去。她让我从腰带的空隙中去窥望她屁股上面的一个紫黑色点儿,说这就是我昨天给弄的。
  我吃了一惊,那紫黑色的点儿和我胳膊一样,在雪白的屁股上更显得惹眼。没想到我指头那么厉害。由此我想到刘剑飞的胳膊,看来他确实更厉害,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上午只干了两个小时,我的两只胳膊就肿胀得绷紧了袖子,要是再过两个小时,我绝对脱不掉衣服了。我不得不跑回宿舍,没想到母老虎和香姐也跟回来,她们两人用酒给我轻轻按摩。但她们的手再轻,我也痛得汗珠子往下滚。
  我不得不恬不知耻地躺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傍晚,我躲过母老虎,偷偷跑到稍远一点的海滩,找个没人影的地方——我横下一条心,即使把胳膊砸断了,也要练功,不练成刘剑飞那两下子,决不罢休。
  正当我举起紫黑色的胳膊,凶狠地砸向一堆粗砺的沙石上时,有人拽住了我。我抬头一看,拽住我的是刘剑飞。
  停!他平静地说一个字,长臂猿一样的胳膊老远就伸过来。
  刘剑飞上上下下,细细地端量我的两只胳膊,并用手轻轻摩挲了一阵。然后掏出一小瓶药油,均匀地涂抺在我的胳膊上。抹完油,他就开始由慢到快地使劲搓擦,一直把我的胳膊搓擦得发热,像着火一样的热。
  我服服帖帖地由他摆布,因为刘剑飞干得极其认真严肃,动作熟练有力,好像是我请来的大夫。那药油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刺激味,使人想起祖传秘方之类的神秘字眼儿。我过去经常听说,会武术的能人都有高级秘药,骨头打折了,敷上那药,不一会就听到骨茬咔咔作响,像竹子拔节一样,一宿就齐索索地长好。想到这里,我也愈发感到药油的神力,似千万束灼烫的针尖,扎进皮肉筋骨里面,驱散那些淤血。使我两条沉重发胀的胳膊充满火烫般的酥痒感,渐渐轻松起来。
  这还不算,刘剑飞还让我喝一口药油,那气味直冲脑门,顶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刘剑飞却不让我呼吸,逼着我足足憋了两分钟呼吸,说是不能走了药气。那一口药油,比母老虎的烧酒厉害一百倍,我浑身也立即着火一样烧起来,我自己都能听得见皮肉里边的血水哗哗流淌。
  
  刘剑飞严厉嘱我七天不许练功,万万不能让胳膊破皮,破一点皮就完了!他站起来,一再扭紧药瓶,小心地揣好。说一句,七天以后在这里见我——便飘然而去。
  
  我迫不及待地等了七天。七天里,刘剑飞并没在煤场出现,晚上也没在工棚里睡觉。一直到第七天的晚上,也没见他的影儿。但是当我走到海滩约会的地点时,他却突地站在我面前,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刘剑飞将身上的衣服迅速地脱下来,我眼睛一亮,原来他的整个上身全是刺青,一条大龙从他的腰间旋转飞腾,上升到胸前。从来将上身遮得密不透风的刘剑飞,突然在我面前亮出青龙刺身,这让我惊喜地感到,他把我当作真正的徒弟了。果然,刘剑飞打完一路热身拳之后,认真地对我说,他过去教我的全是花架子,那只是耍起来好看,却没有真功夫,上不得阵的东西——从今天起,我要让你变成真刀真枪的好汉。
  刘剑飞开始教我真本领,一招一式都讲得极清楚。他告诉我,与别人交手打架时,要抢三点:一抢高地势,二抢上风头,三抢背阳光。抢了这三点,未交手就已经打胜了一半。他告诉我打长拳的秘诀: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长拳的功夫全在腿脚上。他又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对手进入一米之内的距离——这样,你才能施展拳脚的威力。倘若对手贴近你的身子,再好的拳脚也无法打击到对方。但,这也有解招,就是要学会用胳膊肘和膝盖打,对方抱住你的后背,你就用胳膊肘往后打他的肋骨。当然,对方不是死人,会左右躲闪,所以,你要用左虚右实或右实左虚的打法;倘若对方抱着你的前胸,你就用膝盖打击他的下部——刘剑飞从不说脏词儿。这全是我闻所未闻的招法。我激动得都想给他磕头。但刘剑飞反复强调的是,打人不打脸。无论什么时候,打人不能打脸。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全是蠢家伙。尤其在公众场合,还没怎么使劲,对方出血了,也会引起旁观者不满。最关键最绝妙的是打人的肋骨,肋骨处疼感最强烈,而且打断了也看不出来伤。真功夫就是将对手打成重伤却不出一滴血,痛得他杀猪般地叫唤,旁观者却觉得这是假装喊疼。他上次打煤场上那个霸道的壮汉,就是用这一手儿。
  刘剑飞讲这些凶狠的话,表情却平静得像冬季无风时的海港。这令我敬畏得五体投地,并渐渐地热血沸腾。然而,刘剑飞最反复强调的是怎样逃脱——当你被人家扔进井底时,你应该怎样逃脱;当你被人家用绳子捆绑时,你怎样逃脱;当你被人家掐住喉咙时,你怎样逃脱;当你被人家逼到悬崖或关押高楼之内,你怎样逃脱。刘剑飞将我拎到一个废弃的吊车架子上,他嗖嗖地就爬上去,然后又嗖地就跳下来。我说,我也敢跳,我曾在学校打赌跳过二楼。说着我就爬上去,但坦率地说,爬到一半时我就有点打战的感觉,这肯定比我曾跳过的学校二楼高。但我决不能露出半点畏缩的样子,像刘剑飞一样嗖地就跳下去——扑通一声撞到沙滩地面。我浑身一震,但坚持着站直。
  刘剑飞笑了,说他跳下来像扔棉花,我跳下来像摔地瓜。然后他又爬上去,果然,嗖地一下,落地时却声音很轻。我不服气,再次爬上去,还是像摔地瓜一样,扑通一声撞到地面。刘剑飞并不嘲弄我,他认真地教我,身子在空中要勾成一个“3”字,弯曲的关节处就等于弹簧——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要苦练。我说师傅你放心,我绝对能苦练。
  我练功的劲头更足了。而且也学刘剑飞的气质,不露声色。我发誓练掉高空落地的“扑通”声,有时摔得我五脏错位。深深的夜里,当我第一次从吊架上无声地落地时,一贯冷漠的刘剑飞竟然给我拍了巴掌。我发现,刘剑飞对我的胳膊狠下功夫。他一次又一次打肿我的胳膊,一次又一次给我搓擦他那宝贝的药油,并特别仔细地观察胳膊皮肤,他决不让胳膊破一点儿皮,他说把胳膊练得老皮厚茧的不是真功夫,真功夫是把胳膊练得和没练一样,看上去细皮嫩肉,实际上却硬如钢铁。
  刘剑飞说,只要我练成了真功夫,他就带我走遍天下。我听了真是欣喜若狂,觉得刘剑飞不仅是全世界最能的能人,也是最好的好人。
  
  六
  
  煤场发牌牌的是一个又老又跛又丑的家伙,他的脸颊上还长着一个疣瘊子,疣瘊子上面钻出儿根黑毛,让人看了极不舒服。不过,这老家伙腿跛得却有相当光荣的来头,似乎与什么战功联系在一起——据说老疣瘊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所以他整天死人一样坐在小棚里发牌,却要拿大工码的工资。我之所以嫌这个老家伙丑,主要是他心眼儿太坏,总不愿把牌顺利地发到煤黑子手里。更可恨的是,这老家伙邪气不少,见了男煤黑子无精打采,见了女煤黑子却嬉眉笑眼,连疣瘊也跟着无耻地颤动。乙组的几个老娘们知道老疣瘊吃这一口,煤筐抬到小棚跟前,纷纷给他献假殷勤。嘻嘻一笑或是使个飞眼儿,弄得老疣瘊像喝了半斤洒,晕晕乎乎地往外扔牌牌。我和香姐搭肩,从来都是香姐和那老家伙要牌,很顺手。但我感到极不自在,甚而觉得受了污辱。
  男煤黑子气不过,常同老疣瘊打架,骂他是老棍子。困为老疣瘊从来没结过婚,用老帽的叙说,连女人的毛也没沾过。我心想,要是我长那么个老脏样,绝对去上吊自杀——这么个丑样还有什么活头?老疣瘊活得有滋有味儿,整天拍着胸脯说他是有功之臣,似乎没有他,日本鬼子就打不跑,中国就解放不了。这老家伙挺能喝酒的,喝完后,连疣瘊也放光。坐在小酒馆的马凳子上拍着胸脯,老子身上全是子弹!——全是!据说,过年过节时,市长都去拜他,给他送奖状和光荣牌。有人逗他,叫市长给你送个老婆来!老疣瘊便火了,大声喊着,那玩意儿有什么稀罕,老子干的,比你们看的都多!
  老疣瘊激动时,常常脱下衣服,露出身上的疤痂给人看,说哪一处是刺刀捅的,哪一处是子弹打的。老疣瘊身上的伤疤多得吓人,像是被机枪扫过一样,变形和扭曲似的皮肤比疣瘊还难看。他肚子上有块特大的伤疤,看起来令人发麻,完全是皮肤被撕裂后又用力揪在一起缝上的感觉,比我肚子上的疤厉害多了!我们问他日本兵打仗的水平怎样。他就翘大拇指说日本兵拼刺刀厉害,相当厉害。然后他就骂电影里演的那些日本兵——全他妈的是瞎鸡巴演!
  煤黑子虽然都恨老疣瘊,但也都承认他战功累累。
  我和你讲老疣瘊,是因为他和刘剑飞打了一仗。刘剑飞挑一担煤不够分量,被老疣瘊子堵住,要他回去重新装筐,否则不发牌牌。你不能不承认,老疣瘊工作非常认真,对煤筐的分量绝对严格把关。开始,煤黑子都上前好言相劝,要老疣瘊高抬贵手。但这老家伙却死活不听,非要逼刘剑飞把煤挑回去。吵得人越围越多。我气坏了,真想从后面给老疣瘊一下。但刘剑飞看出我的打算,给我递眼神,不让我这么干。他没怎么太吵,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等老疣瘊吵够了放他过去。可老疣瘊发了疯,又蹦又跳又拍胸脯。他也知道刘剑飞的厉害,知道所有的煤黑子全怕他。然而,老疣瘊全无怕意,一个劲儿地叫唤,老子枪林弹雨!老子枪林弹雨……意思是真刀真枪都见过,还怕你刘剑飞吗!
  我们全都认为,刘剑飞肯定能收拾这个老家伙,叫他尝尝厉害。谁知,刘剑飞动也没动,看老疣瘊实在吵得没有余地,便挑起煤筐,转头乖乖退回去。
  我气疯了,觉得这么有能耐的刘剑飞太掉分量。我甚至想去拽刘剑飞挑着的煤筐。香姐死死拖住我,连说老疣瘊有理。我也知道老疣瘊有理,可心里总过不去。母老虎赶过来,吆喝道,干活!干活!都不想挣钱啦!
  老疣瘊很得意,尤其看到香姐拖我,又说他有理,得意极了。并一下抓出好几个牌牌给香姐,说了声,赏!老子说了算!
  
  我刚想叫香姐把多给的臭牌牌摔给老疣瘊,却见香姐迅速地把牌牌塞进裤袋里,抬起煤筐叫我快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没想到香姐那么不要志气。香姐却不在意地对我说,管他呢!
  晚上领钱,香姐把那多给的牌牌分给我一半,我不要,把牌牌摔在地上。香姐脸红了,马上给拾起来,用手扑打着牌上的泥灰,又送给我。我发狠地说,再给我我就扔海里!
  香姐说,你呀,小傻驴儿!
  以后的日子,我似乎感到老疣瘊经常多给香姐牌牌。因为抬煤时香姐在前我在后,就看得清楚——老疣瘊发牌时的常规动作,是往煤黑子手掌上干净利索地一拍。但给香姐发牌时,却是无声地一塞。这就说明不是一个铝牌,否则就会拍出铝牌撞击的声音来。我的注意力是在老疣瘊塞完牌之后,竟然能灵巧地顺势摩挲香姐的小手一下。这让我又恶心又气恨。我气恨的是香姐毫无反应,我在心里吐着唾沫,就为了多给个牌牌,让那个老脏手摸一下,真不值!
  香姐看出我的愤怒,也没再多分给我牌牌。
  我还是觉得香姐挺好,她不仅给我洗脸抠耳眼儿,还经常挑一指雪花膏抹在我脸上,在我脸上均匀地擦着,轻轻地说,好长成大小伙子了,得知道爱俊!
  尽管香姐的手被老疣瘊的脏手摸过,但此时我什么都忘了。只感到一种又软又暖,又舒服又好受的滋味。我觉得香姐像我姐姐,越看越像,鼻子眼睛全像。我说,香姐,以后搬俺家去住吧,你当我姐姐。
  香姐笑着回答,那可不成呀,那可不成呀,我没户口呀!
  我们这个城市极讲究户口,外地人来我们这儿都愁户口户口的——没有户口,早晚被赶走。特别是农村来的,干脆就没门儿!我劝过香姐,你不是想家吗?挣足了钱,回家去呗!
  穷家再好也没用,回去看一下就够了。过日子还是在你们城里,抬一筐煤挣一角钱。我们那里,抬一天才挣一角钱!可怜的香姐,又想家又怕家。
  
  晚上到海滩上练功。我对刘剑飞提起老疣瘊的事。我说,师傅,你要是怕出事,我去收拾那个老家伙……
  刘剑飞对我说的话毫无表情,他一面甩臂踢腿,一面说练功要专心,不要想别的事。看起来他压根就忘了老疣瘊。
  在回去睡觉的路上,母老虎截住我。她用肥厚的大手掌扯着我胳膊,说道,儿,你学歪了!
  我说我没学歪,我是在锻炼身体。
  母老虎没有松开我,她反而扯着我往海滩走。我想挣脱她,因为我闻到她一身酒气,今晚大概喝得过量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又使不出力气挣脱。母老虎从来都是喝了酒睡觉,今晚这是怎么了?
  来到海边,母老虎扑通一声坐在沙滩上,同时也强把我拽坐下。
  儿,你这些天都干什么来着?
  我感到这是句废话。因为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抬煤,吃饭,睡觉。可我又感到她问得有道理,因为我似乎好多天没怎么理会她在干什么。
  母老虎并没有叫我回答的意思,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望着黑乎乎的坚实的海。但她那肥厚温热的大手掌却在我肩头、脊背、胳膊上摸摸索索地摩挲着,使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
  我猛然地觉得,母老虎也有点像我的姐姐——我暗暗地端量她,她和我姐姐毫无共同之处,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姐姐放大一百倍,也没母老虎这么粗大。可我就是隐隐地感到母老虎像我姐姐,特别是她那温软的大手掌从我脊梁熨过去——我都要喊出姐姐两个字了。
  为了摆脱这只使我又好受又难受的大手掌,我跳起来,在沙滩上打了两路拳。
  儿,再练一个给我看看!母老虎竟然兴奋得叫起来。
  月亮升起来,黑乎乎的海面像金属一样反射着光亮,沙滩上也一片银辉。我来了兴致,就势把学到的几路长拳从头打到尾。踢打腾跃,宽阔的沙滩任我显摆能耐。打飞脚时,手掌在脚背、脚跟、脚腕处连打几个脆响;劈腿时,身子半空跌下,啪的一下两腿劈成一道直线,很有些气势。拳打到热熟时,下身石柱般稳实,上身却柔软摇动,真是心颠神荡,痛快极了。最后我一个空翻,翻到母老虎跟前,稳稳收住式子。
  母老虎呱唧呱唧地拍着大巴掌,大声喝彩夸我有能耐,并一个劲地儿儿儿叫唤不止。母老虎要笑起来,一百里地远都能听得见,哈哈的声音变成嘎嘎,响亮得震耳朵。
  清凉的海风扫拂过来,母老虎的酒劲开始涌溢而出。她笑够了,便开始呼喊各种各样她梦里喊的名字,一面喊一面揪着她的心窝,最后,狂笑狂叫不知怎么变成哭泣。母老虎一下把我拥在怀里,湿淋淋的眼泪弄我一脸。
  你愿不愿当我的儿,你是不是我的儿,你当然是我的儿……母老虎发了疯地揉搓亲吻我,打机枪般地问我话。
  我拼命地回答愿当她的儿是她的儿肯定是她的儿——我拼命地回答主要是想摆脱她的亲热,她那热乎乎的嘴唇和热乎乎的大奶子,堵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没有用力气摆脱,怕母老虎伤心,我挺可怜她的。
  
  老疣瘊突然不来上班了。说是他昨晚喝酒喝多了,把筋骨磕断了两根。还有人说是叫路上一个流氓打的。老疣瘊跌跌撞撞地碰到人家身上,人家就给了他一拳……不过老疣瘊死也不承认是别人打的,一口咬定是不小心摔倒了。
  老帽跑到我跟前,阴险地挤着眼睛,说刘剑飞是好样的——君子报仇,十年不迟。
  我一下子醒悟,老疣瘊是刘剑飞打的。因为他断的是肋骨,就更使我相信这一点。我瞅空到刘剑飞跟前,高兴地说,师傅, 你真行!
  刘剑飞还是那样毫无表情,似乎不明白我说了些什么。我用拳头在肋处比量了一下,然后轻轻喊道,老疣瘊。
  刘剑飞淡淡地一笑,说,那是他自己跌倒,磕断了肋骨,活该倒霉。说完就转身去挑煤筐。
  我高兴的心情一下凉到底,我绝想不到师傅会这样瞒哄我。事情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可他还硬着心把我当做外人。我追上去,委屈地喊了声,师傅……刘剑飞却头也不回,挑他的煤筐装煤去了。
  
  天渐渐冷起来,海那边老是吹来冰凉的咸风。但煤场上面依然是酷暑般热气腾腾,汗水拌着煤灰不断流地往下淌。不过,身子还是渐渐滑爽起来,抬煤的精神头也格外高。
  我觉得我的肌肉又一次往外膨胀,骨架也有力地扩张,沉甸甸的煤筐压在肩上,已不觉得怎么回事了。我产生了想去男子组挑煤的欲望,但我始终下不了决心。我实在舍不得香姐。我和香姐在一起抬煤很愉快,我俩轻快地走着,压得弯弓一样的扁担架在我们肩上,煤筐在我们中间有节奏地颠摇,抬到地方,我抓住煤筐这边的两根绳子,香姐灵巧地回转腰身抓她那边的两根绳系,两个人轻轻哼一声,顺手一抖,煤筐刷地来个底朝天。黑乎乎的煤哗地泻下去,我们的身子像突然长高了似的往上一挺,便又迈着轻快的脚步去抬下一筐。后来,我们又发明了更高超的方法,抖筐倒煤时脚步不停,身子同时灵巧地一转,三个动作一起完成。这样一天又能多抬十筐,增加十个亮晶晶的牌牌,叮当作响。我们越抬越欢,去时我在后她在前,回来她在后我在前,一前一后,一变一换,干得极有风趣。不管多么乏味和沉重的劳动,一旦你适应和熟练地掌握它,也能咂摸出滋味来。
  香姐有时唱她老家的歌谣给我听,听她唱的词儿就知道她家那儿穷到什么程度,她用山东家乡的土腔唱:
   嫚呀嫚呀你快长,
   长大进工厂。
  
   七天一歇工呀,
   一月一开饷。
   吃药不花钱呀,
   干活发衣裳……
  我笑得差点儿就扔掉扁担。
  香姐做梦都想当一个工厂正式工人。但她没指望——因为她没户口。不过在煤场干临时工,她也满足了,虽然有病不管,也不发工作服,但当天干活当天挣钱却是工厂也比不了的。更让我们都满足的是我们干多少挣多少,挣活钱;工厂里怎么干也是那几个工资,挣死钱。香姐说这么干一辈子她也乐意。
  香姐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这里只有香姐关心我回不回家的事。
  我再三再四地告诉香姐,我不愿回家的主要原因是我姐姐有了个可恨的对象。香姐更神秘地笑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当弟弟的怎么会因为姐姐有对象而不回家。可气的是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我简直气得发疯。
  我现在回想那天晚上大嘴巴和姐姐的事,想起那个朝上撅着的肮脏的屁股,并不哆嗦了。但我却老是觉得从那一天起,我失去了过去的姐姐。这种可怕的感觉老是左右着我的感情,使我对香姐产生依恋感。我怕香姐也找个对象,找个像大嘴巴那样的男人,那我可就完了!
  让我气愤的是,煤场所有的女人都在给香姐介绍对象,她们把全世界最丑的男人领来一个又一个,恬不知耻地要香姐给这些丑男人当老婆。更气愤的是连二浪子也给香姐介绍对象,更更气愤的是香姐竟然去看了。那天晚上我练武都没劲头,一直等香姐回来说没看成,才使我又恢复正常。最使我难受的是香姐去看对象领着我,那真叫活受罪。
  去看对象的路上倒挺快活的。流了一天的热汗,挨了一天的重压,走起路来你都想蹦高。有时路过一个商店,香姐便走进去瞧瞧。我们伏在琳琅满目的柜台上,看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百货,心情真美好。香姐总愿到卖镜子那儿,偷偷照几下镜子,并不断地扑弄额前的头发,才使我蓦地想到我们的任务是看对象,不由得沮丧好一阵子。可恨的是介绍人——也是一起抬煤的老娘们儿,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讲即将要见面的男人怎样怎样好,好得比全世界最好的男人还好。这真把我气疯了,我差一点都想给她一下子。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坏,坏得比全世界最坏的男人还坏。
  有一次我陪香姐看对象。我一眼就看出那个男人假惺惺的,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到外衣领子的外面,真够恶心人的!谁知这家伙竟然没看中香姐,我既差点气死又差点乐死。回来的路上,介绍人安慰香姐,别着急,慢慢来。谁叫咱没户口了!……
  我真没想到户口有那么大的作用,管你的穷还管你的富,管你的吃管你的住,还管你找对象!我发誓,我将来要找对象,决不看户口!
  
  七
  
  一夜之间,被我们搬平了的煤山又拔地而起。气喘吁吁的火车卸空了车厢,又神气活现地吼叫起来。海港那面,被我们堆起的高山,却被万吨货轮吞下一大截子,等着我们重新去堆筑。
  挑煤的男人和抬煤的女人都加快了脚步,快得有些惊慌失措。因为吹过来一阵风:煤场不能再这样干下去,再这样干下去真成了资本主义黑锅。煤场的大小领导也纷纷下来视察我们干活,脸色都很紧张,老是讲什么整顿整顿的。我不在乎这些,倒觉得这是好事,反正我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儿。我照常精神百倍地抬着煤筐。突然,有人喊我,立世弟!
  我抬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是大嘴巴。
  大嘴巴像发现失散了一百年的亲弟兄那样,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我又喊又叫,亲热得使我立时忘掉对他的所有坏感。母老虎大步奔过来,怕我被别人抢走似的,厉声喝问大嘴巴是干什么的。大嘴巴爽快地说他是我姐夫,找我找了半年多。并说我姐姐想我想得病了好几场,天天晚上哭。
  我一听姐姐想我想病了,脑袋嗡地一下胀得老大。我万万没想到姐姐会那样,我还以为她和大嘴巴过得相当快活,没有我在跟前碍事更加倍的快活呢!我这才发现我的脑子太笨,太简单。早知这样,我绝对早就跑回去了——可怜的姐姐,你受苦了!我什么顾不得,撒腿就往煤场外面跑。香姐拽住我,非要我洗得干干净净,换一套新衣服再走。她拽住我胳膊不松,叫我跟她回宿舍。母老虎呆呆地立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来她对我回家有些不乐意。我说我还回来,肯定回来,我使劲地朝母老虎挥手,我觉得她有点像我真妈。煤场上的人一般都不问对方的来龙去脉,有的人还以为我是外省来的,等弄明白我家离这儿走不上一小时的路,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几乎连民权街什么样都没看清,就直接扑进家里。
  姐姐正在做饭,看见我愣得不会动弹了。我一连叠声地喊了一百个姐姐,她才当地一声摔了手中的铝锅,接着就是没有声音的哭。我马上就感觉到我姐姐还是我姐姐,谁也代替不了。无论是母老虎,香姐和其他的好人都不行。我又闻到姐姐身上的皂香,还有那细柔滑润手指的抚摩。姐姐瘦了,下巴那么尖,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当然,这是想我想的。我非常非常的难过起来,差一点就哭了。倒霉的是姐姐还像过去那样,不骂我,不斥责我,连一句带埋怨味儿的话都不说。这就令我难过得要命,拼命地承认错误,并差点像母老虎那样打自己的脸蛋子。我说我错了,我说我今后永远不离开姐姐。但我觉得这些远远不够,我又从口袋里掏出钱——我挣的所有的钱。我把这些钱一张张数给姐姐看,并大声念着钱数。我发现姐姐不听也不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看我,一面看一面继续掉泪珠。
  我告诉姐姐我很好。有那么好的煤场,有那么好的母老虎,有那么好的香姐,有那么好的刘剑飞——我马上想到我还有一身好武艺。于是我开始显摆给姐姐看,我当场要用厨房的菜刀砍胳膊。姐姐吓坏了,也不哭了,死死地护住菜刀。我笑起来,说不要紧,并叫姐姐使劲砍。姐姐急了,喊大嘴巴,业成,业成!
  大嘴巴刚好从外面推门进来,他去买了一大兜子好吃的东西,胳膊上肩头上手上全挂得滴溜郎当的。他吆喝着叫姐姐炒菜喝酒,慰劳我也慰劳他。他说他的功劳大大的,换别人绝对找不着我。大嘴巴吹吹呼呼的热情劲儿,弄得我和姐姐什么都忘了。姐姐赶紧去忙做菜,我也忘了表演用菜刀砍胳膊。
  大嘴巴还是过去的大嘴巴,喝酒时还是滔滔不绝,并拍着我的肩头,一口一个兄弟呀!他说我姐姐想我想得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他说他就像犯了罪似的天天瞅我姐姐的脸子。大嘴巴不断地摇晃着脑袋,笑着说,兄弟呀,要是找不回来你,你姐就不跟我了!……
  我开始环视离开这么长时间的家,才发现家全变了,比过去新了,还添了些油光锃亮的新家具。父母在世时的那些灰不溜秋的东西一扫而光,现在全变成粉色和红色,连那老掉牙的座钟上,也披着一块红纱巾。家比过去漂亮了,但却比过去陌生。这都是来了个大嘴巴,姐姐才把家摆弄得这么好。我还觉得屋子宽敞和亮堂多了,这才又发现我睡觉那个小吊铺没有了——我有些凄凉和悲哀,我不怎么认识这个家了。
  姐姐看我抬头望天棚,便告诉我,吊铺拆了,另给我在院子里盖了间小屋。
  院里的小房确实盖得挺精巧,还安了个小玻璃窗,姐姐特地用水红色的布做了个窗帘。然而,当我独自躺在小屋睡觉时,却辛酸得不行。静悄悄的小屋把你和一切都隔绝了,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小屋在你家院里,倒像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什么地方。
  
  
  我只是离开煤场三天,煤场就乱了营——那一阵风终于成了事实。煤场领导来召开大会,那个胖领导,就是要买外国先进运输机械的胖领导上台讲话。他说现在到处都轰轰烈烈,唯独我们这里是死角,这种现象不能再存在下去了!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有力气,并重复了好多遍。然后他又讲了很多很多。接着别的领导上来讲,一连讲了好几个领导,整整讲了大半天,至少把半个煤山讲没了。有些煤黑子沉不住气,再这么干讲下去,一个牌牌也挣不到手。但着急也没用,煤场的领导说了算,他们不讲完你什么也干不成。总之,我们听了很多领导讲了很多话后,终于明白了一个意思——光低头抬煤不行,要抬头看路,也就是看政治方向。那个胖领导最后又讲了一遍,讲得很严肃。他说我们现在很危险,再这么抬下去,就抬进资本主义的深坑里了!这句话他又大声地重复好几次。
  我们终于全体沉不住气了,都一个劲儿地盼望这些领导赶快讲完,好让我们去挑煤,抬煤,抬煤!万万想不到,吃完午饭以后,继续开会。有些煤黑子想溜,但大会派人按花名册点名,一个也不许溜。这下,大家傻眼了。但很快传来小道消息,点名是为了给工资,开一天会给一天工资,人群立即稳住了。
  下午开会是要我们讨论——干活好算不算思想好?为了讨论得彻底,讨论得深透,分成好几个小组。母老虎有些不耐烦,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讨论什么!干活好当然是思想好,干活不好那算什么东西!煤场上的人大都是这个想法,大家觉得这简直像闹笑话,所以也不怎么认真,都一小群一小群地散在煤场晒太阳。反正给工资,趁机彻底解解乏。有的人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香姐还把针线拿到煤场上,飞快地织起来。没想到,我们为此倒了大霉。晚上下班开总结大会时,领导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批我们,说我们思想成问题,落后,没有觉悟,反动腐朽,资产阶级。尤其那个胖领导,气愤得嗓子都哑了。我们这才感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轻松,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不过,那个胖领导也并不是老批评我们,他还做了诚恳的检讨。说这不怪抬煤的广大革命群众,主要是他平常教育不够,学习不好,不深入群众,政治工作抓得不紧,头脑里有资本主义思想作怪等等等等的一大堆错误。总之,责任在他身上,他要向煤场广大工人群众检讨。
  我们听了都感动得要死,觉得很对不起领导。但我们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会宣布明天继续开会。
  生活好像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我们一下失去了正常规律。母老虎的酒减了一半,而且喝得没有滋味;很多人都睡不着觉,怎么睡也睡不着,最后弄明白是白天一天没干活,而且还在会上睡了好几觉。香姐和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发愁,她们心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推测以后会有什么变动。
  我还是去海滩练功。由于一天没干活,劲头倒足起来。可刘剑飞却没了精神头,他懒懒地打了几路拳,便坐下来抽烟。我对你说过,他不怎么抽烟,可此时却抽得凶,一根接一根。
  刘剑飞没说话,只是在临分手时自言自语了一句,以后怕干不长了。
  我马上接过话,干不长更好,咱们走。你不是说领我走遍天下吗?
  刘剑飞站住了,用眼睛盯了我一阵,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朝男宿舍走去。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干活好就是思想好。有人看得很深,并分析出和领导们一样的结论——干活好并不等于思想好。这个人是老帽。我们全体都惊讶得要死,因为过去谁也不把老帽当什么东西。所以领导把老帽请到会场前面发言时,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另外,我们也不服老帽,这家伙没劲,挑一担煤能歇两歇,确实是干活不好。他当然反对干活好就是思想好的说法了。
  胖领导有点火了,他很响地敲着桌子,要我们严肃些。
  老帽并不怯场,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站在胖领导指给他的位置上,连咳嗽也不咳嗽一下,张口就来——干活好怎么能算做思想好呢?劳改队里的犯人干活最好,你能说他思想好吗?
  全煤场立即哑了,谁也没想到老帽这么厉害。这句话简直就是斩钉截铁,谁也反驳不了。
  有人拍了一下巴掌,马上所有的巴掌都拍响了。我们激动了,拼着命地给老帽鼓掌。
  老帽倒不好意思了,想往会场人群里跑。胖领导拽住他,称赞他讲得好,讲得生动、具体,有说服力,并要他多讲两句,也让他多受受教育,这正是干部们向工人群众学习的好机会。
  老帽却没词了,又搔脑门又摸耳朵。
  胖领导笑呵呵地说,不要紧张么!就像平常讲话那样,随便讲!
  也许随便讲这三个字起了作用,老帽手脚稳住了。他说,我随便讲几句,领导别笑活。过去干活总是钱钱钱的,把钱当成爹,把爹当成王八蛋!有句顺口溜:没钱的大爷是王八,有钱的王八是大爷!今后,我把钱当成龟孙子!老帽一跺脚一举拳,显得很有力量。连他后面坐着的一排干部也鼓起掌来。
  胖领导很高兴,说是要趁热打铁,下午继续讨论,一定要把思想彻底弄通。他还庄重地和老帽握了握手,说是要向老帽学习。
  老帽得意极了,飘飘然得都不会走路。他撇着嘴嘲弄我们,说我们脑袋瓜都是些煤块,认不清形势——人家工厂里面,天天唱着革命歌曲干活,煤场太落后了!
  
  干部们全都分到小组里,和我们同吃同干同谈心,一个个又和气又慈祥,给我们读报纸,读理论文章,给我们讲干活好不等于思想好的道理。我们对这些问题很快就通了,通得不能再通。可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讲,不厌其烦地念,不厌其烦地和我们谈心。
  煤山堆得都遮住了火车冒的烟气,可干部们并不着急。胖领导说,思想通了,才能一通百通——煤山再高再黑不吓人,吓人的是思想黑。
  母老虎感动得最彻底。她那鸡蛋大的眼珠子里滚动着热情,说,这么多的煤都不抬了,国家却不怕受损失。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咱们有个好思想吗!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人家拿棍子看着你,少干一点就挨打,他才不管你死活!现在国家多好,赔着工资让你学好思想,咱要是学不好,怎能对得起国家!人心可是肉长的呀……
  母老虎的讲话获得所有干部们的好评。胖领导说这是工人群众朴素的心里话。于是我们全都学着母老虎的意思讲,讲得干部们连连点头称好。但刘剑飞老是纠正我的讲话,尤其当我讲到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刘剑飞就小声提醒我说,加上一句,听老工人说,过去给地主……下班后,刘剑飞就认真地给我解释——人家要问你,你这么点年龄,看见过地主老财吗?你怎么办?
  我发现刘剑飞在这方面特别认真,即使是小组座谈会,他也讲得极谨慎。他在说到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时,总还要加上句在那万恶的旧社会。他也不按老帽把钱当成龟孙子的词去说,他说得很高级文雅——我们决不当金钱的奴隶!
  我有点不明白,刘剑飞怎么会变得这样胆小如鼠,好像旁边有人拿枪看着他讲话。不仅如此,刘剑飞还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他教我练武。
  问题是无论我们怎样说得好,说得正确,说得有感情,也满足不了领导们的要求。上面还要我们把所想所讲的全部写出来,每人至少写一篇学习体会,而且至少要写两页信纸那么长。这下可难坏了这些干力气活的煤黑子,母老虎急得吆喝,罚我挑一百筐煤,也不写一个字!但总有能写或会写的。并暗暗传过话来,两个铝牌牌换一篇学习体会。大家乐坏了,纷纷用铝牌牌去换学习体会。两个铝牌牌算什么,不就是多挑两担煤么!因为开会多,干活少,有人手头没牌牌,便拿两角钱去。但代笔的人坚决不收,说是决不要钱。母老虎气得骂,脱裤子放屁——费两道手续。不都是钱么!
  
  香姐不舍得花两个铝牌牌,她借别人换来的文章自己抄。她还不让我花铝牌牌,也给我抄了一份儿。
  可是,万万想不到领导在煤场上竖起一块大宣传板,要把我们写的东西全贴在上面。这下可显眼了,用铝牌牌换来的文章千篇一律,而且字体全一个模样。煤黑子们又乱了营,只好重新写。代笔的很有能耐,可以写出很多种字体,但得多加两个牌牌。
  刘剑飞不抄也不用铝牌牌换。他特地买来红格信纸,找来报纸照着写,那时报纸全是这样的文章。刘剑飞不单抄一张报纸,而是每张报纸抄一点,用了厚厚一摞报纸,才写完这篇思想体会。刘剑飞字写得很工整,像刻蜡版一样,足足写满了三整张,并在文章后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名字。
  煤场上面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家都学了不少新名词儿,每天从早到晚地讲思想、阶级、意识形态、立竿见影、突出政治——煤黑子都成了知识分子。
  我心想,怪不得大嘴巴那么关心政治,原来是不关心不行。后来我们又写决心书,写学习心得,写批判文章,批我们天天挣的那些铝牌牌。
  应该说,我当时学得挺那么积极的,有一阵子简直是热血沸腾。我突然觉得,那么美好庄严的劳动,却是为了那些个铝牌牌,真是耻辱。我突然进步了,进步得都想把那些铝牌摔给老疣瘊。
  终于有一天,一些人写出大字报,要求废除发牌牌的劳动方法,那实在太资产阶级了,像哈巴狗一样,叫唤几声就赏给一块骨头。
  胖领导立即召开大会,坚决支持这个革命行动。并说煤场领导也正在研究这个问题,也就是群众和领导想到一起了。
  很快就实行了新规定——就是和我们城市所有的工厂一样,挣计时工资。按新规定,男工为国家工资定额的三级工资,每天一元八角六分;女工为二级工资,每天一元五角七分。这几乎比过去少挣三分之二,干一个月只等于过去十天。一刹时煤场怨言四起,有的煤黑子干脆不干了,说是去拉手推车。拉手推车那一行属运输公司,他们那里还没改,照例挣活钱。
  
  实行计时工作制以后,我思想没什么波动,照例干得欢。说起来我还挺惭愧的,我竟比母老虎挣得多——因为我是男工。更叫我轻松高兴的是,再也不用看老疣瘊的冷脸子,他那个小棚也被拆掉了。使我抬煤走路很畅快。老疣瘊不怎么高兴,不像他平日里吹的那样,回家吃香喝辣的。上边给他安排新工作,看仓库,看那些扁担、煤筐和铁锹。老家伙不怎么高兴,看仓库不如发牌牌有意思,还有权威
  更不高兴的是香姐,她抬煤没有过去的精神头了。过去,她在前面走,两腿飞飞的,腰部很好看地扭动。转身抖煤筐时,热腾腾的脸蛋闪着红喷喷的光彩。现在干起活来却像病号似的,慢腾腾地装煤,慢腾腾地抬起来,再慢腾腾地走。香姐的腰再也不那么灵活、充满朝气地扭动,那绷得紧紧的圆屁股像泄了气的皮球,两条腿也变得又沉又重,拖得我也提不起精神。
  抬不上两筐,香姐就问母老虎几点了,母老虎就赶紧摸索着解裤带。听完母老虎说的时间后,香姐总要叹口气,说句,真慢!
  别的煤黑子也明显地慢下来,一个个拖拖沓沓的。最叫你看不下去的是煤筐,顶多装个平筐,有的干脆就是半筐。反正没有老疣瘊检查,反正没有牌牌了。
  老帽干得更懒。这家伙反而振振有词,干活好并不是思想好。我思想好!
  真正始终如一的是母老虎,她还是那样肯干。一上班,她就吭哧吭哧地挑着满满两大筐煤,刮风一样地呼呼走着。不管天多冷,她的全身都是汗淋淋的冒热气。当然,母老虎也发牢骚,骂领导全都瞎了眼,不把她当做人看。然而,牢骚发完后,母老虎却还是照样拼命干。
  有人骂她,你他妈的瞎干!
  母老虎愣住了,鸡蛋大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忽闪,说,那怎么干?
  我看出,母老虎不是思想觉悟高,而是她那直爽的性格弄得她不会偷懒——就是一分钱不给她,她也能这么干。母老虎干累了,就彻底往煤堆上一摊,狠狠地喘足了气,再跳起来干。那种装模作样,磨磨蹭蹭的干法,母老虎反而恨得要死,她经常呵斥着说,干就像个干样,坐就像个坐样,不死不活地干什么!
  领导大概发现了情况不正常,开始一批批下来检查。他们像批判会上讲的资本家工头那样,不定时地搞突然袭击,从老远的办公室往煤场跑,看我们的劳动态度。但他们毕竟像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什么也看不出来。
  说起来这些干部挺可怜,一趟一趟地跑着,眼珠子瞪得牛似的,却什么都看不见。关键是煤黑子有许多招法,大家每天轮流放哨,只要远处领导的影子一闪,便喊,来了!——立即,所有的煤黑子便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小跑。香姐这时就焦急地拖我。快跑两步,领导来了!
  我并不听香姐的,我甚至故意放慢速度。我才不怕领导来不来的,越是领导来,我反而越不干。我的倔脾气使我不习惯这样做,看到一些煤黑子装出的勤劳假象,我认为这很卑琐。香姐看我不动,只好扔下我不管,赶紧找个铁锨去撮煤。其实那煤用不着撮,但你必须急急忙忙地做一些动作才行。只要你不是原地站着或坐着不动,那些可怜又可恨的领导就满意。再一个妙法是上厕所,所有的煤黑子突地变得讲究起来,不像过去那样随地大小便。而是不厌其烦地跑到两里远的一个公厕,慢腾腾地去又慢腾腾地回来。一天上几次厕所,时间就磨蹭了一大半。香姐再也不用我给她放哨小便了,她找别的女工搭伴去厕所——慢得你都以为她掉进厕所里了。
  领导们终于还是看出问题来了。于是他们拼命开会,拼命讲话,拼命地要大家写决心书。胖领导讲得最慷慨激昂,最有水平。他说我们每抬一筐煤就是射向敌人的一颗炮弹——那时我们的敌人很多,国内敌人在我们周围暗藏了不少,国外干脆就到处都是。胖领导说我们抬的煤是革命火种,轮船把这火种载到五洲四海,去为天下劳苦大众燃烧革命力量。
  我们听了胖领导的话也群情激昂,都很响亮地喊口号,决心书也越写越有力气,甩开膀子拼命干,千吨煤山一扁担!或是脚踏煤山望天下,火种运到亚非拉!
  我被这些诗一样的口号震动得热血沸腾,有时蹬到煤堆最高处,我确实像看见全世界似的。那空阔的蓝天,那坦荡的大海,那飘扬着五颜六色彩旗的各国轮船,使我心旷神怡。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喜欢生活热热闹闹并且充满气魄。我为我口号喊得不响而生气,我为我写不出那诗一样的决心书而惭愧。
  
  八
  
  煤山高得实在不能再高,堆得实在不能再堆了。海港那边的船笛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叫,火车也在煤山那边发疯地狂吼,好像压在煤山下面爬不出来似的。
  陆运和海运部门全都在告急,弄得煤场领导焦头烂额。他们简直就不知怎么办才好,决心书已贴得和煤山一样高了,但也无济于事。
  胖领导很稳重,并不像其他干部那样慌。他继续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并极认真地一条条总结会议的经验。令人感动的是他还能从大家的讲话中,总结出他工作中的缺点和不足。他特别对女工给男工缝补衣服这件事内疚——干这么苦的活连工作服都不发,当干部的整天都想什么了?心里还是没有工人群众! 对连夜买药的事,胖领导简直就要掉泪。他极诚恳地向我们道歉,再三再四地承认错误。没过几天,煤场跟前就建起了个医务所,大家有什么病都给治,吃药不花钱。香姐老是上医务所看病,要的药却一片也不舍得吃,全邮回山东老家。有一个煤黑子吃大丸子药嫌苦,把药摔在煤堆上,香姐偷偷给捡回来,用手小心地扑弄干净,照样邮回山东老家,说是那药有营养。
  
  工作服也很快发下来,是那种灰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质地结实板整,上面还印着四个黄灿灿的字:安全生产。穿在身上像个真正的国家职工。大多数煤黑子都不穿,留着休息天逛大街时,穿出去闪一闪。香姐更仔细,自己把工作服改得肥瘦合体,还精心用烧热的铁块熨了一遍,专门留着看对象时穿。
  胖领导还亲自到我们住的工棚里问寒问暖,并派瓦工来重新给修整一番,特别把男工棚砌上泥墙。但他却指出,我们宿舍政治空气不足,看书学习的少,墙上也没有决心栏和宣传板报。他又派宣传部门的人来帮助我们布置宿舍,把我们宿舍布置得红花绿叶。母老虎的小屋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她喜欢多贴,还抢那些红标语贴。贴完了,她站在那里欣赏。并笑着对我说,儿,结婚一样!
  ——然而,煤山没有为此降多少。
  煤山虽然没降下去,但思想教育的浪潮却更加高涨起来。一天,胖领导从外单位请来几个老工人,讲旧社会的苦给我们听。据说全城市的工厂全都在忆旧社会的苦,使人们更感到今日的甜。两个老工人还没讲上十分钟,整个煤场就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那两个老工人在过去遭了很多罪,多得你简直就不敢相信他俩居然能活到现在。不一会儿,整个煤场就哭声震天。那个老工人的姐姐七岁时,被地主用二十斤高粱换去,用水银活活灌死,给地主的死狗娘做童女。老工人讲到看见棺材旁边站着不会喘气、不会说话、却活生生瞪着眼睛的姐姐时,哭得憋过气去。我也悲伤得要命,因为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姐姐。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狗地主给她灌进水银,那我非疯了不行。
  忆苦的哭声还没结束,又来了新的运动。各种各样的战斗英雄来给我们做报告,要我们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精神。可恨的是我们请不到战斗英雄,全市就那么几个战斗英雄,被那么多工厂单位抢来抢去,我们根本挨不上号。
  胖领导急了,把老疣瘊请出来,说这是自己家的战斗英雄。别看老疣瘊遍身伤疤,身子骨挺结实,上次断的肋骨,没怎么费事就长上了。令人失望的是老疣瘊不会讲,还差点把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厉害讲出来。幸亏胖领导在旁边打横,扳住他的嘴巴。讲来讲去,老疣瘊只是把电影骂了一通,说战场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母老虎不爱听这些报告,她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只是等到鼓掌时她才醒过来跟着鼓掌。香姐也不怎么爱听,但她却愿参加会,开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坐在那里织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她还给我织了一件线衣,是用劳保手套拆下的线织成的,没花一分钱。香姐说还要给我织一条线裤。她手头很快,用不上两三个报告会就织成一件东西。
  香姐织了无数件大大小小的线衣线裤,还用钩针钩了不少圆的方的小东西。上面有喜鹊,有凤凰,有梅花,有各种各样极美丽的图案。她经常打开箱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床上给我看,告诉我这个将来垫茶碗,那个将来盖缝纫机——方形的将来挂在窗上,圆形的将来铺在桌面上……
  我知道她说的将来是指结婚。虽然我不希望香姐结婚,但我暗暗觉得结婚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并为此想到林晓洁,就更加美妙。有一次回家,我故意在王胜利家门口走得慢一些,也真就看到了他。他说他们学校革命更激烈,因为教育战线的特务和坏蛋更多。这家伙竟然扇动着粗糙的大板牙,说出战线二字,看来还是读书多了有知识。我不好意思问他林晓洁的情况,没想到他倒先说了,林晓洁入团了——咱们班的同学,就她第一个入团,厉害!
  我立即沮丧万分,一是林晓洁本来就与我有着遥远的距离,这下子更遥远了。另外,王胜利主动讲到林晓洁,看来这小子也对林晓洁有邪念。这令我不但沮丧,还有了危机感。
  
  煤场过去那种劳动劲头彻底消失了,不管领导怎样拼命地教育,拼命地开会,拼命地学习也不行。有人嬉皮笑脸地说,张天师叫鬼迷住了——神法不灵!
  老帽阴沉着脸咕嘟了一句,以后有灵的时候!
  老帽这家伙确实能认清形势,他说对了。
  煤场开始严厉整顿劳动纪律,并召开一个接一个的很有威严的大会。开会时,煤场插满了很厉害的标语——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胖领导一扫过去的温和态度,脸皮板得紧紧的,就像词句严厉的标语板。他说现在斗争越来越激烈,阶级敌人看我们革命事业突飞猛进,气得发疯,千方百计地来破坏,来挖社会主义墙脚。但他们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只能躲在阴沟里窥测时机。胖领导要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说着,胖领导厉声点出两个煤黑子名,叫他们当场站起来。那两个煤黑子惶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因为隔着好几个组,我不怎么太认识他们。只隐约知道其中有一个白脸煤黑子,他爹现在还在外国,开一个什么大公司,有好几百万块钱。那个白脸煤黑子确实像个资产阶级,就那张白脸吧——煤黑子哪有这么白的脸!
  胖领导批那个白脸煤黑子用心恶毒,挑煤时煤筐从不装满,走路时故意放慢脚步。以这种狡猾的手段来阻碍革命事业向前发展。
  煤黑子们面面相觑,都暗中吐舌头,因为几乎谁都这么干过。
  胖领导最后抬高嗓门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及时地揭发了这些反动家伙。希望今后广大革命群众都要擦亮眼睛,发现坏人坏事和怪人怪事,及时向上级报告。为了能及时报告,煤场上安了一个检举密告箱,供革命群众检举密告用。
  几天之后,煤场保卫科传刘剑飞去办公室一趟。刘剑飞脸色惨白,跟着保卫科的人走了。别的煤黑子都说刘剑飞犯了大事,这下要倒大霉。但不几个小时后,刘剑飞却安然地回来,不声不响地又挑起煤筐。我很关心刘剑飞,一个劲儿地朝他那儿望,可怎么望也是白望——刘剑飞虽然脸色发白,神情却安然,干活还是那个老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刘剑飞突然走到我跟前,说了句,不要接近我!然后他看也不看我又突地离开。我莫名其妙,几次想到他跟前问个究竟。
  下午,保卫科的人员又来传我。
  我不去。我立住不动。
  什么?那个保卫科干部惊讶地张着嘴,他觉得他没听清楚,他听清楚就更不清楚了——他绝对不相信有人敢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去。我压着火气又说了一句。
  你——真不去?他声音嘶嘶的,明显地含着威胁。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回答他。这家伙一面盯着我,一面往后退,最后转身飞快地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煤黑子们都连连摇头,说,你等着瞧吧,马上来好看的!
  果然,还没等上几分钟,办公室那边走出一小群人,直奔煤场而来。
  来的一群人全是保卫科的,为首的是科长。他们虽然怒气冲冲,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们走到我面前,都惊讶而疑惑地瞄了我好一阵子。
  我用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保卫科长——这是刘剑飞教给我的一招。他说打斗时,一定要不眨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要全神贯注,带着凶狠的劲儿盯,一直盯得他不敢看你。这就是力取之前的神取,神取很厉害,没动手就能使对方怯你一半。
  他赶紧掏出个小本本,装作看什么,然后拿腔作调地问我,你叫陈立世吗?
  我不动声色。我认为他们问我叫什么是多此一举。
  到办公室去一趟。
  去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到时就知道了!保卫科长忍耐不住,厉声吼道。
  我根本不怕这个,继续同他对抗。我说,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保密!
  我恨透了保密这个词。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保密的事和保密的地方多如牛毛,凡是怕人的事,他们就拿保密两个字吓唬你。我更来气了,连话也不和他说,反而把手中的铁锨使劲往煤堆上一插,表示我就此生根不动了。
  你去不去?保卫科长两手抖了一下。
  不去就停止你的工作,停发你的工资!保卫科长气急败坏地下令。
  我把手中的铁锨一下子摔得老远,老子还不干了呢!
  母老虎突地从后面抢上来,他猛地把我揽在怀里,别走!凭什么不给工资,凭什么不让干活?俺犯了什么王法?是偷还是抢了!……
  这时,目瞪口呆的保卫科长后面走出一个年纪老的干部,好像和我有一百年交情似的。他笑着说,小陈,别耍孩子气。说着,这家伙竟走过来拍我的肩膀,并继续和风细雨地说,领导想找你了解个情况,煤场上乌烟瘴气的怎么谈?金科长为人直爽,是个炮筒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么!我看你也是个小炮筒子,俩炮筒子撞一块喽,哈哈哈!……走,有什么意见到屋里使劲提!
  我身子骨顿时软下来,腿也站得不那么硬了。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被满脸堆笑的老干部温柔地拍了几下肩膀,就六神无主,还有些惶惶然。
  母老虎看此情况,粗声粗气地说,去就去,没偷没抢没犯法,到哪儿也不怕!
  老干部立即更正说,别弄误会了,我们是请小陈同志去了解情况的。小陈同志是个好小伙子,不好的人我们也不请——对吧,小炮筒子?……
  老家伙连笑加劝地把我领到办公室。保卫科长沮丧地跟在后面。
  
  进了办公室,还没等我坐定,这些干部们便翻了脸。尤其那个老家伙,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小崽子还挺他妈横,反了你啦!
  我气坏了,想不到干部也会耍花招欺骗人。然而,干部们并没注意到我的愤怒,他们把我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教训我,说他们干了半辈子干部,还没见过我这样的刺头。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并伺机冲出办公室。
  渐渐地我发现,别看那个保卫科长脾气暴,倒比所有的干部有水平。他像正正经经办公那样,端坐在办公桌里面,向我承认错误。他说他刚才的态度不好,请我原谅。他又说他这个人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在家里和他老婆也这样。这家伙倒挺实在的。我对他的恶感顿时消失。
  保卫科长又说,你父母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你一定不要忘了阶级苦,血泪仇,要和坏人作斗争……最后,保卫科长话锋一转,严肃地问我,刘剑飞平日都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大吃一惊,说刘剑飞从来没和我说什么反动话,他不反动的话也不怎么说,他这个人简直就不说什么话。
  保卫科长笑了,说刘剑飞狡猾就狡猾在这里,但他一定说过,因为狐狸的尾巴总是藏不住的;你也一定听过,因为刘剑飞和你关系特别好,肯定要讲一点什么的。
  我说刘剑飞确实没和我讲过什么。
  不要急嘛,好好想想,仔细回忆回忆……保卫科长满面和气,还招呼干部们给我倒茶水。
  我有点受不了,便赶紧再次肯定,刘剑飞确确实实没和我说过反动话。他只是教我练武。
  他为什么偏偏教你练武呢?那是拉拢你,是想把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拉下水!那个老一点儿的干部插上话来。他说刘剑飞的父亲是个反动得不能再反动的反动分子,现在还关在监狱里。刘剑飞心里能没有仇恨吗?他怎么会对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有好感,那是欺骗你,想在你身上打开缺口。
  要警惕啊!老家伙似乎挺为我担忧的。
  
  我开始感到问题严重,也许有人告密?——但我不能相信,我与刘剑飞走在大街上讲话,后面跟着人偷听,我们竟能没有发现。想来想去,我又咬住牙,只要我不说,刘剑飞当然更不会说,总之,决不能让这些干部撬开我的嘴,我死也不能说出让刘剑飞倒霉的话来。
  这时,那个老一点的干部又上前一步,拍打着手中的一些材料,说,我们是看你的态度,其实情况我们全掌握了!
  我咯噔的心一下子稳定了。因为那个老家伙刚刚竟然胡说,刘剑飞和我订什么攻守同盟,他在我心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我不由得扫了他手里的材料一眼,里面有一张闪出生产计划报表之类的字眼,我更稳定了。原来干部们也是“虎牌”的。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虎牌”的干部们的威严,在我心中不复存在了。另外,我压根就不相信刘剑飞能交代什么。
  这时,办公室外面有人吵闹,一听就知是母老虎的声音。果然,母老虎扑通一下推开门,高声吆喝着,犯死罪还让吃一顿好饭呢,怎么,连饭也不让吃了么!
  保卫科长不高兴地斥她一句,这是办公室!
  办公室怎么,就是监狱还让人活命呢!母老虎毫不在乎,拤着我的胳膊,说,儿,咱去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干部们面对气势汹汹的母老虎茫然无措,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拎出门去。
  走出门,母老虎忙问我,儿,他们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想说话。不知怎么,我突然地感到,在这个世界活着挺麻烦的。
  我以为吃完饭后,保卫科会到母老虎这里来找我。但母老虎却笑道,有老娘在,谁敢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了新规定后,我们倒可以轻松地休星期天。大家全都出去逛大街,只有我自己懒懒地躺着不动。母老虎临走时对我叮嘱,儿,好好躺着,等我回来捎好吃的!
  等宿舍里走得一点人声没有时,刘剑飞却轻轻推门进来。
  我坐起来,觉得他有点紧张。
  刘剑飞问我去办公室干什么,保卫科都怎么说的。我没好气地回答,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交代了吗?!
  刘剑飞一下子直眼了,也不解释也不再问我什么,只是僵在那里不动。好半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抬起头,再次平静地看着我,又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什么?
  尽管刘剑飞问得平静,但那声音却冷得砭骨头。我偷偷瞄他,瘦尖的脸膛此时已失去人色,眼睛里却射出凶光。我感到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一股脑儿将我在保卫科的经过说出来。奇怪的是,我说完以后刘剑飞并不动声色,只是僵坐,像被钉子钉在那里。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远处海的喘息声。
  有酒吗?刘剑飞猛地问我。
  要别的没有,要酒有的是。我真高兴能有点什么事干,刚才那一阵子寂静都使我呼吸困难。我们屋里全是两块钱以上的瓶酒,当时两块钱以上的酒就很了不得。我知道刘剑飞喝酒讲菜肴,便想出去到小店买几个菜。但刘剑飞拽住我,他看到母老虎床边几根葱和一头大蒜,竟然一下子抓过来,首先咔嚓一声,就咬断一截大葱。
  我们俩轮流攥着酒瓶往嘴里灌,加上大葱大蒜的刺激,那酒像烧红的铁棍,顺着嗓眼儿直捅到胃里面。不一会儿,我们俩着火一样烧起来。
  太狠了,太狠了……刘剑飞开始咬牙切齿地反复自语。他的脸越喝越白,越没有活人的颜色。最后,他把酒瓶砰地摔碎,猛地脱掉衣服——上身全部脱掉。
  我大吃一惊,因为在身上那条大龙似乎正在喷云吐雾。上次我看到的龙头很清晰,绝对不是这样。
  
  刘剑飞感觉到我的眼神,便将身子倾过来,原来他又在龙头前面刺了四行诗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今当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刘剑飞说,这字儿比画厉害多了!是个女人写的。
  我看不太懂,但却能感觉到这几行字儿确实厉害——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厉害的女人。
  突然,刘剑飞一挥手,走,跟我逛游天下去!
  我一下兴奋起来,有些忘乎所以,我也被酒烧得差不多了。我要他等一会儿,先收拾一下,不能这么空着两手走。
  走!——刘剑飞不容我啰嗦,使劲一拖我,喝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走哪吃哪!
  我们晃晃荡荡地走上大街。
  刘剑飞完全变了个人,那种内向、稳重和冷峻全没有了。现在他是一个杨排风,一路傻讲傻笑。
  我有些不习惯,只好稀里糊涂地应着。
  走路太累了——刘剑飞陡地停住。说,借个驴骑骑!
  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走到商店门口的自行车堆里,极其迅速地推出一辆没锁的自行车,叫我先骑。他再去推一辆。
  我吓坏了,商店门口不锁的自行车,一般都是车主买一盒烟或买什么小东西,马上就会从商店里走出来,所以才放心不锁。万一这辆车的车主走出商店,我们怎么办?
  刘剑飞却哈哈大笑,说借个驴骑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不紧不慢地还在车堆里挑选起来,要选一辆新一点的,车座软乎一点的。
  我真被他吓坏了。别看打起架来我天地不怕,可干这样的事却不行。
  刘剑飞总算选中了一辆,他抬腿上车,动作敏捷而熟练。
  我不怎么会骑车子,再加上刚喝完酒,简直像跳舞一样,好几次要撞到电杆上。
  刘剑飞在前面闷着头一个劲儿地骑,他喝了那么多酒,却骑得那么稳。开始,我以为他是漫无目标地瞎骑。谁知,骑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处,刘剑飞刷地跳下车子,叫我不要动。他影子一样贴到一间房子的门口,用脚踢了一下门,便闪到门边躲着。
  门开了。我差一点叫出声来——出来的是老帽。老帽还没看清外面怎么回事,刘剑飞嗖地扑过去,把老帽的衣襟往上一提,整件衣服便像面袋子一样翻上去,连老帽的两臂和头一块套起来。你几乎没觉得刘剑飞动手,老帽便哎呀一声蹲下去,随之翻倒在地。刘剑飞跑过来迅速地往车上一跨,一溜风地骑走了。
  我慌忙中回头看了一眼,老帽继续躺在那里,绝对死人一样,看来刘剑飞打得相当狠。
  
  我追上刘剑飞,惊讶极了,问他怎么知道老帽住在这里。刘剑飞嘿嘿地冷笑着,说他侦察好几天了,老帽在这里买了一间房子,并且报上户口。刘剑飞又说老帽太坏,是他上领导那儿告密。
  拐了几条街,我们骑到一个热闹去处,刘剑飞叫我下车。我问他车子怎么办,他说扔了呗。说完便将车子往街墙上一靠,扬长而去。
  我跟在刘剑飞身后,脚步有些不踏实——我感到我其实不怎么太了解刘剑飞。
  我们走进人群拥挤的商店,刘剑飞身子灵巧地挤进人群,不一会儿他又钻出来,朝我手里塞一个东西,低声说句,拿住!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他早没影了。
  我低头一看,是个钱包。脑门上刷地渗出冷汗,因为我立即就想到煤黑子对刘剑飞的传说,并立即明白到这是掏包。我不由自主地跑出商店,心脏急速蹦跳,就像跑了一百里地的兔子。我既怕我被别人误认为掏包犯,却又不能扔这个钱包,因我同时又侥幸地想,这可能是刘剑飞的钱包。
  突然,商店里一声悲怆地长嚎,一个大黑汉子呜地牛叫一样哭嚎起来。他说他钱包没了,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他说他老娘他老婆他孩子靠他养活;他说他钱包里的钱是六十九块九毛九,还有一斤七两粮票和汽车票收据什么的;他说他不想活了,他说谁要捡了他的钱包还给他,他给他磕响头,来世给他做牛马……
  我完全被他的哭声弄懵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汉会这样痛哭。更使我感动的是,他老说谁捡了他的钱包,而绝不说个偷字。我觉出他惧怕说出偷字是一种可怜地乞求,乞求掏包者把钱包还给他。我简直就不敢看那个黑汉子的眼睛,那双泪水滚滚的眼睛充满绝望和恐惧。我完全相信他会自杀。
  像谁推了我一下似的,我猛地走上前去,掏出钱包问他,这是你的钱包吗?
  我敢说,整个百货大楼都为我的举动而摇晃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愕然了。
  这这——黑汉子甚至都吓得不会动弹了。这这……这是你掏的吗?……
  这是不是你的钱包?
  这这……是你偷的吗?……
  这是不是……我突地紧张起来,我感到我做了一件可怕的蠢事。我发现那个黑汉子不说捡字而说掏字,并越说越凶。
  这是你偷的吗?这家伙反复问我,眼珠子不但无泪,竟闪出灼人的火光。
  倒霉的是我竟回答不出话来,因为我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是我偷的这句话。
  这是不是……你的钱钱……包更可怕的是我还结巴起来,我知道我完了,我想逃走。为此,我那可恨的两腿打起战战来。
  陡地,那黑汉子在抓住钱包的同时,也抓住我的手脖子,而且像恶狼一样嗥叫,来人哪,捉掏包的呀……
  这种突然的动作和喊声,使我本能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想抽回送钱包的那只手。但黑家伙的手完全像铁钳子夹住我,四周愕然的人群也开始蠢蠢欲动。我倏地怒火万丈,我觉得全世界最可恨的人就是这个我可怜的黑家伙。我发疯一样同他撕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惊慌气急之时,我想起刘剑飞教我的招法——我挥起空着的那只手,狠狠地朝黑家伙肋骨打去。那家伙怪叫一声松开我,我乘机飞也似的冲出商店。
  当我跑得实在不能再跑的时候,却被一个人迎头喝住,我惊愣地停下脚步,才发现前面站着刘剑飞,他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刘剑飞阴沉着脸走近我,抬手就是一拳,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第二拳又砸上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尽力站住不倒,打得再疼也不哼一声。刘剑飞却打得更狠了,终于把我打躺下了。但即使是躺下我也决不出声。
  刘剑飞打够了,阴沉地在我旁边坐着,也一声不响。过了好一会儿,他一把拖起我,要我跟他走。我浑身热乎乎地胀疼,稀里糊涂地被他领进一间屋子。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好久,我才弄明白这是饭店。我也发现我的脸肿了,眼珠子也肿了,看什么东西都困难。我揣摸饭店里肯定会有许多人看我,便就势闭眼什么也不看。
  刘剑飞买了很多酒菜,朝我手里塞一双筷子,便独自阴沉无声地喝下去。
  我不吃也不喝,心里愤怒得要死,却不知对谁愤怒。刘剑飞把我浑身上下都打遍了,却没打我的肋骨一下,看来他对我还留一点情。但他却破例地打了我的脸,他从来都告诉我打人不打脸。我觉得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这使我很难受,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敬重刘剑飞了。
  刘剑飞还是不声不响,独自喝闷酒。喝到最后,他站起来,说了句,可惜你这个材料,不是这个虫!说完转身走出饭店。
  我以为他去上厕所,或是去买烟什么的,还老实地等在那里。然而,他却再也没回饭店——也再没回煤场来。
  
  九
  
  刘剑飞在煤场上消失,并没引起太多的注意,只是半个月后,老帽出现在煤场上时,保卫科的人才像丢了钱包似的跑到男宿舍,检查刘剑飞的床铺,据说是发现了一首反动诗歌,什么人杰鬼雄的。不过,胖领导很有文化,他开会时说,这首诗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女诗人写的,刘剑飞只是用心险恶地利用这首诗——刘剑飞狗屁不懂!
  
  老帽挨了刘剑飞几下子后,吓得半个月没敢上班,并到派出所报案,说有阶级敌人暗杀他,打断了他六根肋骨,如果不是他宁死不屈,奋力反抗,早就壮烈牺牲了。为此,他死活要警察给予保护,甚至要警察到他家睡觉。后来他听说刘剑飞跑了,便一口咬定是刘剑飞干的——其实他刚开始就怀疑是刘剑飞。
  说起来,老帽还真得感谢刘剑飞打断他的肋骨,因为他不但不用抬煤了,据说领导正研究调他上去当干部。但怎么也调不上去,因为保卫科查他档案,说他过去也有点不干净。老帽为此很有情绪,从早到晚在煤场磨蹭。只要他说一声肋骨疼,连胖领导也不敢吱声。
  可是,当老帽从疗养院回来,他的问题还是被解决了,胖领导通知他到政工部门帮忙,以工代干。不过,将来可能转正为正式干部。
  
  不景气的煤场却突地热闹起来,红旗飞舞,锣鼓喧天,几乎全世界的机关单位都来参加会战。部队的,医院的,学校的,工厂的,还有你从来就没听说过的什么团体,都浩浩荡荡地排着大队,开进我们的煤场。最后,连市长也下来义务劳动,与我们煤黑子一样抬煤。我们都高兴得要死,因为一搞会战,搞义务劳动,满煤场人山人海,你根本不用干活——甚至找地方睡一觉都可以。
  那些来会战的人个个都肯干,抬着煤筐带小跑,尤其是有记者来照相时,他们简直就干得发疯。最能干的是部队的小兵蛋子,全滚得像煤球,真像打仗拼刺刀一样,一座高高的煤山,一个上午就被他们拼掉了。再能干的是学校学生,他们唱着歌干,还互相喊着口号竞赛。我最愿学校学生参加义务劳动,一看到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女学生,我就又高兴又激动,就像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看到扎着小辫子的女同学,我就想到林晓洁。
  王胜利来参加过一次会战,这小子长得又高又大,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见了我激动得马上要死过去,一连叫了几十个陈立世,并对我羡慕得要命。他说他已经读完那可恨的中学,现在又到可恨的船舶技校读书——他实在读够了。听说我一天能挣一元八角六分,他眼珠子顿时放光,恨不能退学来抬煤。我告诉他我过去曾一天挣过三块,这小子几乎就停止了呼吸。船舶技校所有的男学生都发疯地羡慕我,这帮小子把我围成一个圈,听我讲一天挣多少钱。他们悲叹他们不幸的命运——念完三年中学,再念完三年技校,才能进工厂,但还要学三年徒。那时,他们已经二十二岁了。
  王胜利对二十中了如指掌,特别是对林晓洁所在的高一三班。这小子无耻透顶,公然告诉我说,林晓洁的胸部像大人那样鼓起来。我佯装说我对林晓洁没什么印象,我说我都忘了林晓洁什么模样。谁知这小子竟不相信,还对我眨鬼眼。
  二十中来参加义务劳动了,精神面貌绝对两码事。他们不仅举着学校的大红旗,每个班还举着班级的红旗,队伍走上起伏不平的煤堆,还排得那样整齐。他们开始是唱歌,唱各种各样有力气的歌。这个班级唱完,那个班级唱,有时两个班对唱。整个煤场被他们唱得海涛般轰鸣。干活时更有精神,所有的学生都带小跑,还不断地呼喊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当我们弄清楚向工人阶级学习是向我们煤黑子学习时,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母老虎吆喝着,你们他妈的还有脸笑——你们不如个孩子!
  从远远地看到二十中的校旗开始,我激动得心里像敲鼓,拼命瞪大眼睛寻找林晓洁。后来才发现她并不与同学们排队,而是像老师那样,在队伍的前面指挥。第一眼就看到她的胸部,确实像王胜利说的那样——像大人那样鼓起来。
  林晓洁竟然穿着雪白的衬衣和雪白的运动鞋,真是个傻子。不过,她穿这一套确实好看,绝对卫生委员!但进入煤场抬煤时,她却变戏法似的又换了一套蓝色的旧衣服。别看林晓洁长得漂亮白净,但干起活来不怕脏,还嫌同学用锨撮煤慢,弯着腰用手去往筐里捧煤,不一会儿就弄得像个小鬼儿。
  
  不知怎么,我有点怕林晓洁看见我。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抬煤的样子很难看——实际上确实难看。煤一样黑乎乎的衣服早已破得不像个样子,被风一吹,就像无数布条条浑身上下飘动。我差点为我这难看的样子想躲藏起来,我甚至就不敢大大方方地抬煤筐走路。有几次,林晓洁差点看见我,弄得我推着香姐快走,香姐以为我被煤块绊倒了。最后,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不能这个样子站在煤场上。便一溜烟地跑回宿舍,把那套劳动布工作服找出来穿好。我还洗了洗脸,并拿出一条白毛巾系在脖子上。当我回到煤场时,香姐惊奇地打量着我,说,穿这么新的衣服抬煤,你真舍得呀!
  我脸一下子烧红了。要不是人山人海的会战,所有的煤黑子都能像香姐那样注意我。
  然而,尽管我将自己打扮得相当出众,但还是没有勇气见林晓洁。我从来都是粗心大意,现在却变得像个小脚女人。我甚至又偷空跑回宿舍一次,用香姐的小镜子反复照着我那张自以为英雄好汉的脸。这才看到一张绝对是土匪的凶恶面孔。我眼睛应该说挺有神,但那倒八字的眉毛太他妈的可恨了;我的脸蛋喷放着青春的红光,但认真看去,竟然探头探脑地长出一层老头般的胡茬。我万分懊恼,有一阵子都不想再回到煤场了。
  一直这么折腾到下班,二十中的学生排着大队,唱着歌,浩浩荡荡地离开煤场,我这才绝望地感到轻松。
  我突然地不愿抬煤了,而想和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挑。我对香姐说,你和别人去抬煤吧,我自己挑一担。
  香姐惊讶地瞪着我,说你这是怎么啦,现在干计时工,用不着出力挑煤。
  母老虎却一挥手,说,翅膀硬了,该自己飞了!
  我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挑着煤筐,大步流星地走着。我还有意识地让扁担在肩膀上有节奏地颤动,发出吱嘎吱嘎声响,我觉得我不是挑着沉重的煤筐,而是在演奏一首革命的劳动乐曲。
  我步伐如飞般地在煤场穿梭,眼睛却不断地扫视着另一座煤山上的学生——确切地说是扫视林晓洁的身影。成百上千个学生像彩色的蚂蚁,我却能一眼看到林晓洁,她是蚂蚁当中的蜜蜂。
  我越挑越有劲儿,并重新充满了自信,如果林晓洁再来煤场劳动,我再也不会躲着她了。
  令我高兴的是,不断地有学校学生来劳动,广播中说革命实践就是最好的教育。很快,我又看到二十中的校旗——我立即大显身手,用威武雄壮的姿势挑着煤筐,迈着革命的步伐。我发现一些男学生悄悄跟我比试,他们在我后面渐渐排成一条线。并唱着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战歌。这使我又兴奋又不敢怠慢,拼命地挺着胸脯,拼命地大步向前。就在我干得正猛时,人群里响起一声脆亮的呼唤——陈立世!
  我转过头——林晓洁亭亭玉立。
  
  林晓洁像王胜利一样激动,她一连叠声地喊着,陈立世,你成工人阶级了!陈立世,你成工人阶级了!……一面喊一面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她的胸前戴着一枚亮闪闪的团徽。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溅上了煤灰,唯有团徽干净得出奇。看起来她一面干活,一面不停地擦拭。
  我木然而立,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觉得煤场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林晓洁不会说别的,只会说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似乎她对这个词崇拜得要命。她还故意大声说话,让她身后的同学听见。她告诉我她家住在东区多少多少幢楼房——我听那个幢字特别不习惯,东区的坏蛋们总是发明一些叫你听不懂的词。她又告诉我她家旁边有个秀月花园。我告诉过你,她就向往那些楼房花园的。
  我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所有的话全让林晓洁一个人说了。我心下着急,无论如何得对她说句什么,当然不能说我一天挣多少钱和曾经一天挣过多少钱。林晓洁完全是那种进步得不能再进步的人,另外,林晓洁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完全是收音机的味儿。相比之下,我卑琐得要死。
  
  林晓洁什么也感觉不出来,继续对我热情万分。她说午休时邀请我去她们班,她们班开展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活动。我吓坏了,我说我配不上工人阶级这个称号,根本不值得学习。林晓洁更感动更热情,说到底是工人阶级,思想进步,谦虚高尚。
  我差点就要逃跑。
  午休时,林晓洁真的来邀请我,还领来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弄得我东藏西躲,像个贼似的。这引起煤场领导们的注意,有一个和胖领导一样胖的干部走过来,问林晓洁找我干什么。林晓洁说请我去给她们班同学讲话,她们利用会战机会,更好地向工人阶级学习。干部很高兴,但却告诉林晓洁和那个眼镜老师,最好请一个先进的老工人,并把老帽叫出来,介绍给林晓洁。林晓洁还和老帽握了一下手。叫了好几声工人师傅。老帽恬不知耻地笑着,自觉得他就是先进的老工人。
  这一切,我在席棚子后面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气得发疯。我后悔怎么不爽快地答应林晓洁,否则她就不会去握老帽那肮脏的手。我最难受最受不了的是林晓洁去握老帽手的一刹那,老帽那肮脏的手使劲握着林晓洁的白手,脸上露出色迷迷的笑容。我觉得他们握了那么长时间,我差点就想大喊一声耍流氓!
  我以为林晓洁还会继续找我,哪怕问我一下。但自从有了老帽,她就没找我了。
  林晓洁和老帽走了以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完了。因为林晓洁连头都没回一下,似乎她压根就没见过我。我为此又伤心又愤怒,我挑煤的劲头也没了,后来干脆就将扁担一扔,跑到海边沙滩上躺倒,并想一辈子这么躺下去。
  我感到我有些不正常了,想到林晓洁美丽的面孔时,不知怎么又想到黑暗中大嘴巴向上撅着的肮脏屁股。
  煤堆那边开始响起一阵阵掌声,这肯定是林晓洁她们班在欢迎老帽。但掌声却就此不断,隔几分钟就响一阵。我猜想老帽又在讲他与阶级敌人英勇搏斗的假事迹。最后,猛然传来林晓洁的口号声。她领着全班同学喊口号——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声音又脆又亮,绝对像收音机里的广播员。
  我心烦意乱又火气冲天,我甚至都想死在沙滩上。
  这时,香姐跑来找我。
  你怎么不干活?
  不愿干。我躺着不动。
  傻小子,下午去溜一圈就记满工!
  我突地感到香姐太粗俗、太落后,和林晓洁没法比。
  香姐弯下身子拖我,说是去煤场转一圈,会战的日子不记满工太可惜。我闻到一股林晓洁身上的气息,不由得浑身一震。我看到香姐明亮的眼睛。从头巾里面钻出的发丝搔得我肩头痒痒的。由于香姐是弯着腰拽我,领口大大地垂下来,使我想到老帽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儿瞥了一眼,两个半圆形的白光电击一样使我目眩。我猛地弹跳起来,二话不说就往煤场跑,跑到煤堆上,我抓起铁锨抓起扁担就一直疯干,吓得香姐以为我得了精神病。
  万万想不到的是,林晓洁竟然跑过来,要和我抬一个筐。我所有的气愤和忧伤一扫而光,立即就兴奋得要死,却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办。她却大大方方地把扁担的一头伸给我,说,咱俩赛一下!
  林晓洁身子比香姐还苗条,沉重的煤筐压得她像小柳树一样摇摆,我又可怜又觉得优美。抬了十来筐后,我发现她要垮了,每一步都使我感到她在咬牙拼命。我暗暗把煤筐的中心往我这边移,甚至两只手也往上使劲儿,我想尽法子让她轻松些。结果被她发现了,坚决地把煤筐中心移过去。她怕我再照顾她,用手在背后死死地拽着绳子,而且还奋力地挺胸迈步。她说这是她锻炼的最好机会,要压掉她一身娇气!
  她的两根辫子坚决而优美地在后背甩动,我只能是被动地跟在后面。
  
  快到下班时,林晓洁实在不行了,竟被压得跪在煤堆上。我赶紧过去扶她,可手还没挨到她的肩头,却倏地缩回来,我绝对有了邪念。没想到林晓洁却气得哭起来,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太娇气了!我太娇气了!她努力地站起来,却差一点摔倒。
  我不得不赶紧扶住她,她竟然呼地就贴到我的身上。我立即感到她的身子瘫软,像海里粉红色的小水母。当她柔软而弹性的胸部拥进我的怀里,就像触动了我某一部位的电钮,随着急速而慌乱的心跳,我绝对像流氓一样紧紧抱住她。让我惊喜的是林晓洁没有任何感觉,她甚至还把她雪白的胳膊绕上我的脖颈,脸蛋亲切地贴到我的肩头上,几乎要倚着我睡一觉似的。
  然而,我毕竟是个嫩兔子,只抱了她一分钟,就胆怯地试着松一下手。可似乎还没等我松手,她的身子便刷地一下往下滑。我这才有些紧张,连忙将她拖向低洼一点的地方,并就势坐下去,像抱婴孩一样抱着她。我这样做其实是躲避阳光,可坐下身子后,四周黑乎乎的煤山立即升高,隔绝煤场所有躁动的人群——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的胆量猛然增大了一百倍。我开始尽量舒服地将林晓洁抱在怀里,尽量要她多一些地方贴着我。尽管林晓洁脸上身上满是煤灰,但更显领口深处的雪白——和香姐一样白。我看着她半张着的樱红色嘴唇,这是有生第一次这样零距离地抱着一个女孩子,我几乎就能数出她有多少根眼睫毛。
  远处的天空渐渐泛出金红色,我感受到一种心惊肉跳的幸福。
  
  十
  
  煤场进一步整顿,所有的煤黑子必须登记,没有城市户口的,三个月内退场除名。整个煤场乱了营,捆行李卷准备走的,找领导要求想法留下来的,托人挖门子报户口的,一个个惊慌不安。母老虎没有城市户口,但她稳沉得像煤堆,照常干活吃饭喝酒,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每天晚上,她在床上盘腿大坐,吆喝我,儿,拿酒!喝一天少一天喽!
  二浪子也不慌,她找了男人。据说女煤黑子好办,只要能在城里找个男人,总还可以住下来。如果找个有点生理缺陷的如瞎子、聋于、哑巴和不能走路的残疾人,立时就可以办户口。上面有政策。
  香姐渐渐地不唉声叹气,也不偷偷哭了。反而,她倒有些忙碌起来。有时工作中她也请假,去市里买什么东西,而且是一个人去。我要和她一起去,她笑着说,你别耽误工了,我去去就回来。
  我心太粗了,其实事情明摆着是香姐去和男人幽会。但只要香姐笑着不否认,我立即就丢掉了问号。我想,香姐什么也不会背着我,找对象这样的大事,还能不告诉我吗?
  我没想到,香姐正在巧妙地哄骗我。
  母老虎开始发疯般地对我好,但这种好却让我恐惧,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了。母老虎不但买好酒给我喝,还不让我到饭店或是食堂吃饭,她要自己做饭给我吃。
  母老虎每做一样菜,都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她却还要问,使我感到很麻烦。其实我不怎么讲究饭菜的滋味儿,尤其是经过灾害年以后,我吃什么都香。
  母老虎老是一个劲儿的问我爱吃什么爱吃什么,弄得我精疲力尽。我说我爱吃腊八粥,这下可忙坏了母老虎,整整两天还零个大半天没上班,去市里搜罗回来黄豆、姜豆、绿豆、红豆、红枣、花生、核桃仁。那时,花生和核桃完全像珍珠宝石一样罕见,有很多小孩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可是母老虎却一样不少地把这些宝贝弄到手。据说她是厚着脸皮挨家挨户问,然后出高价钱买的。
  
  一个和往日同样的早晨,母老虎却陡然地把我打醒。我爬起来一看,天刚亮,全宿舍没一个人起来。可再一看母老虎,浑身穿得新崭崭的,打扮得像过年一样。我双眼蒙眬地被母老虎拖出被窝,稀里糊涂地跟她走上海边。母老虎要我领她顺海边走一圈,她要看看海。我弄不清楚母老虎怎么会起这么早,而且要来看什么景致,我完全认为她还没从昨晚的酒里醒过来。
  
  然而,母老虎真正像个旅游的游客,笑容满面,看船,看吊车,看海鸥,看礁石,看海里的岛屿。她说坐船顺着海边跑,可以跑到她家,她家在那边的海边上。我一下子想起来,母老虎大概要回家。在煤场的这几年,母老虎从来没回过家。但母老虎笑着说,她一辈子不会回那个家了。我愣住了,问她这么早把我拖起来干什么。她响亮地哈哈大笑,说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到这里抬煤,从来没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说完,她又响亮地笑起来,并就此响亮地笑了整整一天。
  我们从海港穿过去,又走到另一面有沙滩的海边。母老虎突地撒欢地跑起来,她像个小姑娘那样跳跃了一阵,捡起几枚鹅卵石打水漂漂。
  我们一直玩得笑断了气,太阳升到船桅上,才又大梦初醒似的坐在那里发呆。喘息了一会儿,我们整整衣冠,又往市内的街里走。我问母老虎往哪去,她说,儿,到你家。
  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母老虎会到我家,而且这之前她从没说过要到我家。
  姐姐、姐夫都上班了,门上挂着锁,我便领母老虎到我住的小屋。母老虎掏出一把钱给我。说,儿,去买罐头和酒来!
  我和母老虎在小屋对饮起来。喝到好处,我告诉母老虎,没户口不要紧,到我这儿住。母老虎响亮地笑道,好儿!
  母老虎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地嗅鼻子,说是我们家有药味。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熬的药——为了生孩子。
  这几年,我姐为了生孩子干脆就发了疯,她把全世界的药全都吃了好几遍,就是生不下孩子。每次我从煤场回家,总是被苦药味熏得半死。我疑心姐姐肚子里就是有孩子,也会被这些苦药毒死,更生不下孩子。大嘴巴和姐姐为此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母老虎却对姐姐生不下孩子的事大关心特关心。她一下子告诉我一百个治不生孩子的方法,但我立刻把这些方法忘得一个不剩,因为这些方法又可怕又可笑,因为其中有一种竟然是吃别人生孩子的胞衣。我差点都恶心了。再说,为了生个孩子要费那么多麻烦,这绝对是自讨苦吃!
  后来,母老虎拤着我的胳膊,又和我走进市街。来到一家照相馆,母老虎说,儿,咱娘俩合个影!照完相,母老虎又领我到另一家照相馆再照,说这样保险,照坏了一家还有一家。母老虎甚至想照第三家,她说她刚照的两次都没怎么笑,这次要照一张高兴的,笑呵呵的。但我死活不和她照。照相实在太遭罪,和母老虎热乎乎地挤在一起,还要让照相师摆弄半天——比抬一百筐煤都累。
  母老虎依了我,又拤着我的胳膊去逛公园,她说她从小到大没到公园逛过。公园里有不少动物,母老虎惊喜得直叫唤,惹得许多游人斜眼瞅她。母老虎最愿看猴,特别是愿看一个老母猴背着一个小猴。当那个老母猴搂着孩子捉蚤子时,母老虎赞叹地说,猴子通人性!
  逛完公园,已是下午了。母老虎又领我逛饭店,逛了一家又一家,她都不满意。她决意要领我到最好的一家饭店。终于,我们在全市最有名的海味饭店坐下来。母老虎把海味全家福和海参鲍鱼大虾扇贝全叫上来,要我解开裤带使劲吃。那时饭店里很少有女人吃饭,更不要说女人喝酒了。母老虎和我毫无顾忌地开怀畅饮,使整个饭店里的人都愕然瞠目。
  母老虎又告诉我,多吃海物对生孩子有好处。这一路上,母老虎老是忘不了生孩子生孩子,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们喝了不少酒,喝得我迷糊糊的,我已经弄不清楚是我姐姐生不下孩子,还是母老虎生不下孩子。
  
  后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傻呵呵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又香又辣又热的酒流进了我们全身每一根血管,使我们舒坦得都想唱歌。我突然感到,坐在马路边上,看各种各样的行人用各种各样的姿势走路,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幸福得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母老虎竟然真唱起来——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这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歌,我记得姐姐抱着我到民权街南面的大马路上看光景,一些穿得红花绿叶的女人扭着秧歌唱这支歌。
  我的嗓子立即发痒,也迫不及待地唱起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来。
  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我们才明白我们喝多了。
  当天空闪烁繁星时,母老虎不再笑了,也不吱声,她掏出裤腰里的怀表看了看,猛地拽着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看出走的方向不对,不是回煤场。她也不解释,只是朝前走。最后,我们的前面闪出一片明亮的灯光——火车站候车大楼立在那里。我猛地感到了什么。
  我一下子什么都叫白了。我抬眼看火车时刻表,现在正有一辆开往我们国家最北面城市的火车,驴驮马担般的旅客开始拥向检票口。与那些负重累累的旅客相比,母老虎干脆不像个旅客,她除了提一个轻松的包袱外,再就浑身空空,没有一点出远门的样子。但母老虎却一字一板地对我说,儿,我走了!
  我陡地慌起来,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了。母老虎这么就走了!天天在一块干活,在一块吃饭喝酒,在一块睡觉的母老虎走了——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你你的被褥……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却一下想到她没拿行李卷儿。
  不要了!母老虎一挥手,只要有一身劲儿,什么都会有!
  那那你你……
  儿,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母老虎倒挺坦然大方。她说她到北边林区那里,活有的是干,有力气就行,不要户口。她说她离开煤场谁也没告诉,连小香子也不知道。她告诉我要有个好身体,要肯干,有这两样走到天边也不怕。最后,她又坚决地说,儿,我走了!说完转身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我惶然无措,死死拖住她。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母老虎,我一下想起母老虎对我的感情——那热乎乎的大手掌,那直勾勾望着我的大眼珠子,那给我搓背洗脚的情景;那香喷喷的腊八粥,甚至连她睡觉打的鼾声都叫我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母老虎把她粗壮的胳膊有力地横在我身前。说,两座山到不了一起——两个人总能到一起的。
  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松手。我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我现在才觉得,母老虎对我付出那么多感情而我什么也没给过她,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些钱,便急急地要掏给她。
  母老虎哈哈笑起来,她说她有的是钱,说着她拍拍大腿,俏皮地朝我眨眨眼,都缝在裤衩里呢!
  母老虎这个俏皮的笑使我顿时有些欣慰。如果她要像那天晚上在海滩上的表情,我非得大哭一场不可,尽管我不会哭了。
  
  猛然,我发现母老虎不见了。我赶紧冲向检票口,铁板表情的检票员把我拦住,问我要票。我真恨不能当胸给他们一拳。
  一阵悲凉涌上我的心头,全世界最好的人离开了我,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她了。母老虎那高大宽厚的身影老是在眼前闪现,特别是那两个鸡蛋大的眼珠子,忧忧地望着我,好像期待我什么。我心里倏地一动,猛地悟到,母老虎亲亲切叨地唤我千百次儿,我却没叫过母老虎一声妈——她就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我绝对一百万个对不起她。我一下子发了疯,如果我不对母老虎喊声妈,干脆就无法活下去。
  我又冲到检票口,用全世界最动听的话语向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哀求。我说我最好的母亲走了,我却没喊她一声妈;我说我要是不当着她的面叫声妈我绝对会死。我说现在离开车还差三分钟,其实我一分钟就可以跑到站台。我说我花一百块钱买一张站台票也愿意,但她们就是不卖。
  
  那个铁板表情的检票员继续像块铁板,她不但不听我的,反而赶紧将检票口关上。我一下子被激怒了,那个检票口关不关对我都一样。不用说这些破栏杆,就是钢梁铁柱我也能撞进去。
  可恨的是检票员横竖不说一句话,还没有人性地掏出一串钥匙,故意哗啦哗啦地晃动,去锁检票口。更可恨的是那支大破表针又不管我死活地跳了一下,再跳一下我就全完了。
  我像从炮口里射出的炮弹,从检票口的栏杆上飞跃过去。
  当我飞冲到站台上,火车已吼叫着开动。那像长蛇一样的车厢在我身前闪动,你根本就无法看清窗口里面的面孔。站台上送客的人都在胡乱地摆手,有几个却跟着火车跑。
  我绝望地看着那些闪动的窗口,猛地也跑起来,我一下就跑到火车的前面,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第一节车厢大喊一声,妈!——
  第一节车厢很快从我身前开过去,我便对着第二节车厢大喊,妈!——轰隆隆的车厢一辆接一辆开过来,我拼尽全力,一连叠声地大喊下去,妈!妈!妈!妈!妈!——
  
  十一
  
  大多数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那些没有户口或来路不明的煤黑子,接二连三地离开煤场。我甚至想念老帽,但他搬回他买的房子住,而且还升了个什么小官儿,不怎么到煤场来了。为了补充力量,煤场招收了城里大批社会青年,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小子,全部都念完了中学,因此牛气得很。他们一面抬煤一面批评煤场落后,并大发牢骚。
  我和这些小子的关系有些尴尬,因为他们与我年龄不差上下,可我却是干了好几年活的老工人,所以他们对我不敢小看,却又尊敬不起来。我为此也同他们保持距离,决不参加他们的体育活动。有一个小子发现我在沙滩上练功,便到处传播我有了不得的武艺,并越传越玄,说我运足气,能一胳膊将双杠打断。我听了觉得可笑却又暗暗得意,当然也不和他们解释,使他们越来越对我神乎其神。
  香姐匆匆地到宿舍里来看我,我有些欢喜,想和她一起回忆母老虎。谁知她非常匆忙,只是问我有没有时间帮她干一件事。我问她什么时间干什么事,她说星期天干一件好事。我再三追问,她却笑笑走了,并叮嘱我星期天早晨在宿舍里等她。
  我开始没怎么理会香姐的事,继续看我和母老虎的照片。但不知怎么心却老想着香姐说的那些话,越想越坐立不安。因为香姐这些天没怎么干活,老是忙忙碌碌地跑市里。我突地蹦出一个感觉——香姐要结婚了!
  我再也坐不住,跳下床就往女宿舍跑。
  还没等进香姐住的小窝,二浪子却不知从哪跳出来,撇着腔问,找你的香姐还是香姐夫?嘻嘻嘻……
  我厌烦地推了二浪子一下,表示没工夫和她逗嘴。二浪子笑得更刺耳了,哟,你香姐找了个有钱的爹,你也跟着沾光了!……
  我愣住了,不知二浪子说话的意思。二浪子看我像块木头那样发呆,这才阴阳怪气地告诉我事情真相——香姐星期天和老疣瘊结婚!
  完全像一百斤重的煤块砸在我的脑袋上,我都不会喘气了。我揪住二浪子的领口,绝对不相信这是真事。二浪子完全像挨了一刀似的尖叫着,她说几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小香子肯定早告诉你了,她甚至骂我是在装蒜。
  
  香姐跟了老疣瘊以后就再没来过煤场。因为老疣瘊是残废军人,而残废军人的家属不但能办城市户口,还可以办到国营工厂当工人。香姐现在成了罐头厂的工人,据说每星期可以分一箱检验不合格的罐头回家吃。所谓不合格罐头就是包装有点毛病,吃起来照样香甜可口。据说香姐吃得又白又胖。我没看见香姐,但我看到老疣瘊,这老家伙结婚以后面貌大改观。每天都穿着新崭崭的吊兜干部服上班,脸上的疣瘊子也不那么扎眼了,上面一撮肮脏的黑毛剪得干干净净。我知道那是香姐给剪的,也许她还给老疣瘊抠洗耳眼儿呢!
  有人说老疣瘊成家以后变得干净,变得年轻多了,脾气也变好了,整日里笑嘻嘻的。然而,还有人说看见老疣瘊在家做饭扫地抹玻璃,勤快极了,对香姐百依百顺。但很快就传来让我吃惊的消息——老疣瘊在家里受香姐的虐待。
  首先是女煤黑子说,老疣瘊见了香姐像耗子见了猫,吓得溜溜的,大气不敢喘一下。后来男煤黑子也说开了,香姐呵斥老疣瘊像呵斥狗一样,有时还踹一脚呢。有关这方面,老帽说得最详细,最肉麻。他说香姐年轻色大,上床时如狼似虎,老疣瘊哪能对付得了她!老帽说到色大两个字时很用力,嘴丫子冒白沫。煤黑子围着老帽,一个个听得眼睛冒火光。老帽把老疣瘊在床上和香姐干事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就像躲在香姐的床底下看见似的。
  煤场自从革命以来,表面上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实际上轻松多了。有时煤黑子干脆就躲到煤场坑洼处扯瞎话。老帽有时就跑来,他说老疣瘊今天又是满脸血道道,当然,这是被香姐挠的。老帽讲男女上床的事,绝对有声有色——到了关键时刻,老疣瘊就完蛋了,那个鸡巴玩意儿软得像根面条。问题是女人到了关键时刻可要了命,所以,小香子就发了疯般地打老疣瘊,但怕邻居们听见,就在被窝里掐、抓、挠、拧——老疣瘊惨了,浑身上下被香姐掐得青紫,脸皮挠得血糊糊地像猴腚。
  煤黑子听得兴奋,纷纷狼一样的嗥叫,说是要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帮助老疣瘊上床去战斗!
  老帽笑得口歪眼斜,他竟拍了我的肩头一下,说派你这个小炮弹去上阵,一下子就能打中要害!
  众煤黑子狂笑不止。
  我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在我的脑海里,男女上床的事美妙而神圣,而且在我一片玫瑰色的想象中,男人总是大胆并雄壮,女人总是畏惧且羞涩。可听老帽这一讲,美好的想象顷刻粉碎。我怎么也想不到女人会主动,会主动到去打去掐男人,这真是闻所未闻,让我觉得爱情和耍流氓没什么区别了。
  我决不相信香姐能这样无耻,我一直认为她在痛苦的婚姻中厌恶老疣瘊,她决不会愿意与老疣瘊干那个事——雪白的天鹅能强行要求癞蛤蟆吃她的肉,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可怕的是有一天,我真就看到老疣瘊的脸上有血道道,整个左边脸面上,齐刷刷地几道红杠杠,优美而凶狠。一刹时,我差一点就要冲动地走上前去,问他脸上的血杠杠是不是香姐挠的。
  老疣瘊表情倒挺自然,还对我点点头,说了句,你小子长高了一个头啦!
  我像个傻子似的瞪着老疣瘊,人活在世上真是莫明其妙。不过,老肉猴穿得却相当整齐而整洁,像个有文化的干部。
  周六的晚上我回家看姐姐,刚走到民权街的街头,突然从拐角走出一个人来,我惊得差一点就喊出声来——走过来的人是香姐。
  香姐确实又白又胖,但不是那种肥胖,而是给人一种富态的丰满感。特别是她高高鼓起的胸部,让我浑身发热。香姐身上还是香喷喷的,甚至比在煤场抬煤时还香。刚开始我想躲开她,因为那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总有点尴尬。但香姐及时地截住我的去路。看来她是有意在这儿等我。遭到我如此臭骂,还要来见我,我想,她一定是有绝对重要的大事。
  没想到香姐笑嘻嘻地,好像我从来没骂过她。她手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抱着一饭盒饺子,而且还是热乎乎的。她说,这是我刚刚包的猪肉白菜馅饺子,特地送给你吃的。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怪想你的。
  我有点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香姐看我态度不自然,便又更加甜甜地笑着说,怎么,你还生香姐的气呀!
  
  这下子,我更不自然了,应该是她生我的气。
  最后,我总算弄清了香姐的来意,原来她想托我买二斤海参——老吴有病,需要海参。
  我脑袋轰的一声,立即明白了香姐买海参的用意。因为我们城市所有的人都知道,海参是大补之品,特别是男人干那个事不行,吃了海参就立即强壮。问题是到商店里买条烂鱼都得要票要证,压根就不会有海参这样高贵的东西。香姐绝对是万般无奈,只好咬着牙来找我。
  我机械地说了一句,我没有海参。
  香姐笑了,我知道你没有海参,但你的海边朋友不是有吗?求你啦!……
  我盯着香姐极其无耻的脸,明白老帽说的全是真事。
  香姐说,你一定是饿了吧,来,饺子还是热的,先吃几个……
  我说我带你到老板鱼那里买,他家离这儿有两条街。
  在离老板鱼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我站住了,指着前面的房子对香姐说,就是那一家——我不想和香姐一起进老板鱼家,买海参是为了让老疣瘊上床有劲干她,我弄不清楚是香姐不知要脸,还是我恬不知耻。
  我以为香姐会拖着我向前走去,谁知她看到老板鱼的家门口晒着海带和一些咸鱼,立即明白这是个经常赶海的人家,眼睛倏地放光,竟然自顾自地走上前,还小跑了几步。
  
  十二
  
  年轻人很难有忧愁,我很快就忘了香姐,甚至有时候还回忆与她在一起的愉快时光。另外,年轻人愿意交朋友,煤场又来了不少新人,在新招工来的那帮小子中,有一个我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不错的家伙,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至少有二十五岁。我很快就发疯地迷上他——一个人在青少年时期,最容易迷上一个人,而且必须迷上一个人。否则他就无法活下去。
  他的名字叫邵凡,当时敢起两个字名字的人都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除非在报纸上才能看到。我觉得这个邵凡是有来路的,但我没问。他也不说,这家伙像母老虎一样,从不讲自己的过去。
  邵凡沉默寡语,但唯独同我愿多说话。开始我并不理他,反而有些讨厌这个家伙,因为这个家伙太讲卫生——抬煤时他总要戴个口罩。我讨厌男人太讲卫生,那绝对是资产阶级公子哥的作风,煤黑子是最瞧不起这种娇气的家伙。当然,按劳保规定,煤场每月发一个口罩的,但从来就没人戴过。因为只要戴上一天,口罩就与煤灰一样黑,而且戴上它喘气也不顺。可恨的是邵凡戴的口罩却总是白的,原来这个家伙像个女人,只要有空就洗手绢、手套、口罩啦什么的,在黑乎乎的煤场上竟然想出污泥而不染,用煤黑子的话说:屁股上搽雪花膏——瞎干净。为此,刚认识那阵,任他在我面前亲热,我也冷冰冰的。
  但我渐渐觉得他有意思了,因为这家伙懂得的知识太多,多得像抬不完的煤山。他说煤是木头变的,是古得不能再古的时代的原始森林变的。木头埋进深深的地下,多少年多少年后又怎样怎样,最后变成煤。我开始绝对不相信,并且把扁担放在煤上比较说,煤是扁担变的?我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家伙最可怕的力量是不和你辩论,即使他一百个正确,也决不和你吵,而只是笑一笑。但过不了一两天,他就从煤堆里找出个煤块给我看。我便大吃一惊,那些煤块上面有树叶和树干的花纹。看我吃惊的表情,这家伙也并不得意洋洋表示胜利,反而更耐心地讲解木头变石头的道理给我听。
  他并不为此算完,又说这煤还能制造雪花膏——香姐搽的那种白得和雪花一样的霜膏。
  当然,我死也不相信。
  他还是笑笑,并耐心地同我讲,一直想办法把我讲服了为止。他说这些知识小学毕业就应该全掌握。我说我读书不好,不过也不能怪我,因为那些年似乎就应该读不好书。
  他还是宽厚地笑笑。
  我最迷邵凡的是和他躺在煤堆上或海边的沙滩上望天,望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和月亮。他指给我看北极星,北斗星,天马星,金星,水星和各种我根本不知道他却看得见的星星。讲牛郎织女星时,他说那些星星比太阳大。牛郎织女星要是一个西瓜,太阳就是一粒沙子;太阳要是一个西瓜,地球就是一粒沙子,你说牛郎织女星有多大!
  在他面前,我只有长耳朵的份儿。
  更叫我目瞪口呆的是他讲月亮给我听。他说美国人可能就要登上月亮,捡一些月亮上的石头带回来。我完全不相信这件事,我认定美帝国主义是全世界最笨的笨蛋,广播中说他们很快就要灭亡了。另外,我对月亮的感觉还是嫦娥和玉兔,如果月亮上面就是邵凡说的那样,冰冷而黑暗,那就太没意思了。邵凡坚持说人在黑暗冰冷的月亮上,压根就活不下去。这使我很沮丧——因为我希望月亮顶上有嫦娥和玉兔。
  
  邵凡经常情不自禁地赞美帝国主义或资本主义,说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按电钮,决不会用煤筐抬煤。一按电钮——煤就哗哗流进船舱。为此,邵凡常和我去海港看外国船。他认识所有的外国船,只要一看船上的国旗,他就立即嘟噜出一串外国名。他能在我面前背着说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都。有一个国家的首都名字长得要命,叫不什么勒斯爱什么斯,至今我也没记住。
  邵凡还能说出全世界所有的河,所有的山,所有的海和所有有意思的事。那些事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却又有意思得叫你不得不听。
  他说有一个国家,女人的脖子上套一串铜环支撑,把脖子撑得细长,比我们好几个人的脖子加起来还长。一旦女人犯了罪,便把她脖子上的铜环撒下来。那样,失去铜环的脖子立刻折下来把人憋死。
  他说有一个国家,立着一个斜塔,但就是不倒,人还可以上去观光……
  他说有一个国家,公园是漂在水上的,人可以在上面吃、住、盖房子。那公园比我们煤场还大,但却随风飘动……
  他说有一个国家,树和房子那么粗,里面却是空的,人们正好利用它做房子。只要在树干上开个门就行了……
  他说有一个国家,居民家里有浴池,可以天天在家里洗澡。
  这我死也不相信,我想不出浴池开在家里是什么样,那得多大的房子?再说从哪弄那么多的热水?邵凡说人家家里不但有冷水管,还有热水管。这我更不相信,上哪弄那么大的烧水炉子,再说热水送来时你不用,那不凉了吗?我宁肯相信脖子上套铜环树干里安家,也决不相信家里有浴池有热水管。
  邵凡当然只是笑笑,叫你气愤不起来。
  我发现邵凡对国外充满了激动的热情,他说全世界就咱们这个国家生活没有意思。特别是看外国船时,他的眼光异常,像绑在链子上的狗,看见远处有块骨头一样焦急不安。
  我常常暗地里猜测邵凡是干什么的,我猜他是地理教师,后来又猜是自然教师,再后来又是语文老师。因为他老愿教我字和词,不管我愿不愿学,他都持续不断地在沙滩上和煤块上写个什么字要我读。当然我不会读,他就讲给我听。
  和邵凡在一起会使你充满愉快的想象——你会想到蓝天的上面,海洋的下面和海平线的那一面,弄得你老是兴奋得想长两扇翅膀,飞向远方。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邵凡和我一样在市里有个家,但又一样不愿回家而住在宿舍里。
  邵凡简直就没有不懂的事情。宿舍天棚角有一个大蜘蛛网,被一个小子晾衣服时弄破一个缺口,所有的小子都说蜘蛛会补网,邵凡却说蜘蛛不会补网只会织网,它压根就看不出来蛛网破了。
  他的话引起全宿舍人的反对,有一个小子是从农村来的,他说他见过千千万万个蜘蛛,全都会补网。为此,这些小子和邵凡赌一双尼龙袜子——那时尼龙袜子高级得要命,能穿尼龙袜子的人绝对是富翁。
  
  邵凡只是笑一笑。
  过了几天,那蜘蛛果然把破网补上去。这帮小子乐得发疯,拖着邵凡去买袜子。
  邵凡动也不动,说那不是蜘蛛补网。因为蜘蛛每隔一定时间就沿着网织一次,不管网破没破。不信可以上去看看,那破缺的地方网丝肯定细一些,而且永远赶不上没破的地方粗。这说明蜘蛛并没看出网破了,而是按着习惯织一遍罢了——那不能称为补网。
  邵凡讲到这里,还不慌不忙地从他衣箱里摸出一个盒子,小心地打开,原来是放大镜。他把放大镜交给那些刚刚狂叫的小子,说,你们可以上去认真观察一下。
  所有的小子都半信半疑地用放大镜看那蛛丝,果然如此,只得服服帖帖地不再叫嚷。
  邵凡不但不要这帮小子买尼龙袜,反而继续讲蜘蛛的知识。他说蜘蛛也怕蛛网粘它,只不过它腿上能分泌出保护性的油类。如果把蜘蛛腿上保护性的油类擦掉,那它也会像其他昆虫一样粘在网上不能动弹?
  这帮小子立即又狂呼狂叫,要和邵凡打赌,说这次输了买一麻袋尼龙袜子。
  邵凡不声不响,又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小瓶和小刷子,他叫那个见过千千万万只蜘蛛的小子把蜘蛛捉下来。然后,他用小刷子沾着小瓶里的水,小心地把蜘蛛所有的腿刷了一遍。那蜘蛛回到网上后,果然粘得寸步难行,并令人可笑地挣扎着。
  我们惊得全像些呆鸟,因为谁也没见过蜘蛛粘在自己的网上走不动。
  我对邵凡从此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深信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成为教授或博士什么的。邵凡的箱子里不仅装有小盒小瓶,还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每当我朝他的箱子里面望时,他就说,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东西全给你。
  
  突然有一天,一群戴红袖标的学生冲进煤场,激动万分地大喊口号,并在煤堆上插满了红绿标语,全是打倒和砸烂什么的有力气的词儿。我们大吃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惶然地看着这些学生东冲西撞。
  猛地,我看见林晓洁。她脸蛋红喷喷的,穿着一套英武的黄军装,腰间还扎着一根很利索的皮带。最显眼的是她的两根辫子不见了,变成了短短的朝天锥——革命头。很有些男孩子的气魄。
  陈立世!林晓洁兴高采烈地朝我高喊,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竟然郑重地和我握手,就像和老帽握手那样。林晓洁告诉我,她是专门来找我的,动员我起来造反,我完全被造反这个词儿弄傻了。我很少听广播更不看报纸。
  我们就是来给你们点火的!你们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林晓洁两眼闪着火花。她告诉我,要所有的工人学生联合起来,打倒那些坏蛋走资派。
  不一会儿,煤场热闹起来。胖领导和其他一大串干部们被学生们拖出来,排在煤堆的高岗上示众。他们全都吓得面如土色,头上戴着纸糊的尖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他们各种吓人的罪名。
  保卫科长和那个狡猾的老副科长也排在中间——特别那个老东西,腰弯得像只虾,要是没人在后面揪着,绝对栽到煤堆上。
  队伍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老疣瘊被揪上来。这家伙又吵又骂,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决不像胖领导他们,要他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要他怎么弯腰就怎么弯腰。老疣瘊简直就像个英雄,老是犟着脖梗往上挺,好几个学生都按不下去。戴红袖标的学生们被激怒了,纷纷冲上去扭压老疣瘊。老疣瘊宁死不屈,按倒一百回又挺起一百回,完全是发了疯。
  老疣瘊的挣扎给胖领导他们带来好处。因为所有的力量都被老疣瘊吸引过去,这些家伙轻松得也歪着头看起热闹来。
  老疣瘊被批斗使我们大感意外,全体挨斗的就他不是真正的干部。经过一阵激烈的喊叫后,我们才恍然大悟——老疣瘊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身上的伤疤是八路军的子弹打的。
  完全是晴天下了一场暴雨,我震惊得都想哈哈大笑。老疣瘊原来是国民党!——我猛然又怒火万丈,因为我想起了香姐,她竟然嫁给了国民党反动派!
  老疣瘊却继续恬不知耻地叫唤,说是他身上的伤疤有一半是日本鬼子打的。所有的人都愤怒起来,国民党还能和日本鬼子打仗?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晓洁气得满脸通红,她大声地批判老疣瘊的胡言乱语,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是阶级敌人,从来都是勾结在一起杀害人民——难道阶级敌人还能打阶级敌人吗?!
  林晓洁这个问号问得又响又亮又有力气,引得全场鼓掌。
  可恨的是,不管你问得多么有理有力,老疣瘊死咬着他身上的一半伤疤是日本鬼子打的。看来这老家伙决心与人民为敌,要把大革命群众气疯了才罢休。
  整个大会简直就是为老疣瘊开的——因为老疣瘊自始至终都是又蹦又跳又叫唤,一口一个老子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
  到后来,气得要命的学生把老疣瘊用绳子结结实实地绑住,一直把他缠绑得像线轱辘。这下老疣瘊一动也不动了。可恨的是这老家伙绑成这个样子,还是咬着牙不肯弯腰低头。有人说,老疣瘊每天早晨吃一小碗海参,人们更激愤不已,贫下中农怎么能吃那样高级的玩意儿!……
  有人提议,把装满煤的煤筐挂在老疣瘊的脖子上往下压,看他向不向人民低头。
  这个方法立即得到大家热烈响应,沉重的煤筐挂在脖子上,既省了压老疣瘊的人工,又丑化了老疣瘊,一举两得。
  没想到老疣瘊钢筋铁骨,捆得暴出青筋的脖子,却能高高地挑着二百来斤重的煤筐,丝毫不往下弯一点。有人说,看来老疣瘊确实是吃海参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邵凡有点紧张地握着我的手,看起来他对老疣瘊遭此大罪有些不忍心。我说,香姐就是被这个老东西骗到手的,你可怜他什么?其实,我也在心里暗暗佩服老疣瘊的犟劲,怪不得他对刘剑飞那一拳毫不在乎。我想,要是斗我我也会这样。
  老疣瘊脖子上吊着二百斤煤筐,还在辩嘴,竟又咬定他是解放军。理由是他最后起义参加了解放军。
  这实在是把大家气火了。有个戴眼镜的学生批判揭发说,老疣瘊是被我人民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坏蛋。老疣瘊却疯狂地尖叫,我是起义!
  一个大个子学生走上去,狠狠地搧老疣瘊的嘴巴子。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是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是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义!
  你是——还没来得及打。老疣瘊扑通一声倒下去,脑袋戳进落地的煤筐里。
  批斗他的人们这才消了一口气。
  
  煤场很是热闹和紧张了几天。林晓洁和她的同学干脆就吃住在煤场。有很多煤黑子也戴上红袖标,挺那么威武的。他们回忆起胖领导若干罪行——例如他过去在大会上说过外国的技术好,质量好等等反动话。还有一次胖领导发动抬煤大会战,其实那正是给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船装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船装煤,胖领导竟急成那样,什么动机?
  老帽揭发说胖领导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秘书关系不一般。老帽这个家伙净揭发这样的骚事。他还暗地里告诉戴袖标的学生,说是保卫科那几个头头也有不轨,理由是他们经常找一些年轻的女煤黑子单独谈话。老帽还找出受害者来当证人,受害者是二浪子。二浪子竟然戴着红袖标,站在高高的煤堆上哭诉,说胖领导找他谈话时,摸他的奶子。
  
  我们听了又吃惊又想笑。我发现一直剑眉倒竖的林晓洁,听到摸奶子三个字时,竟然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老帽完全像条疯狗,到处乱咬。他在我面前大明大白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迟!这家伙报的是当年没提他当干部的仇。
  老帽斗老疣瘊斗得最凶,他用扁担不断地戳老疣瘊的胯间那个部位,阴阳怪气地问,老流氓,你说你怎么骗小老婆的?怎么骗的?
  连革命革得很厉害的学生都看不惯,经常阻止老帽这么干,说要从政治上思想上狠斗——触及灵魂,不是触及皮肉。
  随着革命运动的开展和深入,人们的思想觉悟也越来越高。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挖出胖领导的一些罪行。连煤场干部监督煤黑子干活是否偷懒,也成了胖领导用资本家工头制来残酷地压迫工人阶级的罪行。开始,煤场上还有些人感到紧张,后来全都跟着欢呼起来。因为所有的领导都被打倒,你就是天天躺在煤堆上睡大觉,也没人来管——大家自由得都不知怎么自由才好。
  胖领导对所有的批判全都鸡啄米似的点头承认,甚至对方还没把批他的罪行说清楚,他就已点了好几下头,并连连喊,我有罪,我该死!……所以,这家伙没怎么挨打。
  只有一个人继续吃惊和慌张不安。这就是邵凡。我没想到邵凡这样胆小如鼠,连批斗坏人也跟着瞎紧张——可惜他一肚子知识了。
  终于,邵凡受不住,要把行李和箱子扛回家里。这样晚上可以回家清静一下,在煤场白天晚上地折腾,他非死了不可。
  我帮邵凡往市内家里抬行李。他一路上老劝我也搬回家。我说在煤场多有意思!这家伙惊讶得站住了,直瞪瞪地看我半天,然后就是不停地乱摇头。
  邵凡家其实离民权街不远,也是中国式的平房,好像在一条长长的胡同里面。我没进胡同——邵凡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他自己搬得动。
  我觉得我应该回家看看,也就和他摆摆手走了。等我独自一人轻快地走在大街上,才发现我们的城市大变样,变得你都觉得从来没到过这个城市。所有商店饭店和什么店的牌子全都砸掉,换上用纸临时写上的名字。那些名字全都充满革命的力量,叫你读一遍就热血沸腾。有一家饭店砸得最凶,不但牌子,连饭店的门窗都砸去一半。我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饭店叫王麻子锅贴铺。我一下子也愤怒起来,这实在该砸,其实早该砸了。这么个又丑又坏又反动的名字,我们竟叫了这么多年没感觉。过去,我们的觉悟多么低呀!
  现在,王麻子锅贴铺改为战斗锅贴铺,叫你感到浑身上下充满劲头。
  民权街也面目全非,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格外有革命气氛。大鼻子家的玻璃窗被砸得粉碎,因为他家养的花草太多,还有孔雀鱼燕鱼什么的,实在是太资产阶级。大鼻子正在用木板子遮窗户。这家伙瘦得厉害,鼻子倒显得更加其大无比。最热闹的是我们这个街改名。第一帮学生冲进民权街,首先给街牌刷上红油,说是民权二字是反动词儿,是旧社会的东西,现在要破旧立新,他们给改了一个新名,叫破旧街。这个名的意思绝对是革命的,可就是读起来不那么好听。
  第二帮学生冲进来又给起了立新街。这个名又好听又好看,倒霉的是我们左右所有的街都叫立新街。于是又改革命街,红心街,造反街,战斗街——最后一看,这些令人激动的名字全城有成千上万个。
  姐姐和大嘴巴很晚还没下班,紧锁的门里有些冷清,但没了那股苦咧咧的药味。看来他们革命革得什么都不顾了。四周邻居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静得就像没住过人似的。我觉得没趣,便又赶回煤场。
  
  十三
  
  林晓洁她们怒火冲天地战斗了几天,把煤场领导打得人仰马翻后,却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她告诉我,她要去井冈山,然后再沿着长征路去爬雪山,过大渡河乌江等地方,最后到革命圣地延安。
  林晓洁穿着一套黄军装,还戴着一顶黄军帽,又威风又神气。她那红喷喷的脸蛋和红艳艳的袖标相映相照,给人一种青春红似火的感觉。这些天压在我心头的香姐苦脸,被林晓洁的青春热气一下冲得净光。
  林晓洁从黄军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红日记本,郑重地赠给我,说是做个纪念。
  我有些意外,手哆嗦着不敢去接。我痛恨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如果此时有人旁边卖日记本,我给他一百块钱。
  由于接了林晓洁的礼物,我兴奋得像喝了一瓶好酒,眼里全是美丽的色彩——起伏的煤海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尽头虚无缥缈,有一种神话般的意境。生活实在是太美妙了,我的未来绝对会金光灿烂。
  我的兴奋渐渐变成不安,如果不回赠给林晓洁一样礼物,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怀里,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卷钱来——我也不知是多少,反正有些数量。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些……你在路上用吧。我本想说这些钱你在路上买些好吃的吧,但在焕发革命青春朝气的林晓洁面前,说钱和好吃的字眼,那简直是污辱和不纯洁。
  果然,林晓洁脸一下子烧红,她甚至惊慌失措了。
  这这……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不不……这不是给钱……这钱不是钱……我语无伦次,暗暗骂自己——怎么会掏出钱来。
  我赶紧把钱收回,胸口还怦怦直跳,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谢天谢地有几个女学生走过来,她们都是林晓洁一个战斗队的,也全是军装军帽红袖标。她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有一个家伙跑了!有一个家伙跑了!……
  林晓洁二话没回,飞也似的往办公室方向跑。我不知怎么来了劲头,也跟着跑——我觉得我就是红卫兵,当然应该为革命出出力。
  逃跑的那个走资派是胖领导。学生们都慌张地说,胖家伙跳海里了,手里还握把剪子,说是谁靠前就戳谁!
  林晓洁脸色紧张起来,形势很严重。
  我激动了,英雄般地大喊一声,有我在,他绝对跑不了!
  其实胖领导跑不了,怎么跑也跑不了。前面是汪洋大海,他能逃到哪里去?你只消在岸边坐着等一会儿,他就会老老实实地爬上来。当然,我不能等着胖领导爬上岸,那太没劲了。
  我将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来,交给林晓洁。水淋淋的林晓洁却赶紧用双手抱住我的湿衣服,这太让我感动了,不用说眼前是蓝色的大海,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我身子轻轻一跃,用一个相当优美的姿势,扑通跳进水里,飞也似的朝海里游。
  当我和胖领导上岸时,所有的红卫兵都如狼似虎地扑向胖领导,但林晓洁却扑向我,绝对欢迎英雄那样欢迎我,她一手抱着我湿漉漉的衣服,一手使劲儿地握着我的手,但没有说什么革命的词儿,而只是用亮亮的眼睛盯着我——我绝对感到这是感情。
  
  邵凡爱好起游泳来。一夏天他不游一次,现在天快冷了,他倒发疯地央求我教他游泳。我们天天泡在海里,反正有的是时间,没任何人管你抬煤的事。
  邵凡实在不是个游泳材料,看来他在体育方面缺乏起码的锻炼。不过这家伙却肯下力气学,喝多少口海水也不在乎。
  游累了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望海。东区的海尽管没有西区的海那么明净,那么湛蓝,但却比西区的海热闹。海湾里挤满了各色各样的轮船,挂着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还有白色的黑色的古铜色的和你无法说出什么颜色的船员。有些家伙你简直就不能相信他会长成那个样子——好像猴子变人时,刚刚变成了一半,上帝就不让他变了似的。
  邵凡听我说这些话时,笑得躺在沙滩上。这使我很开心,因为邵凡好长一段时间没笑过。
  
  我不喜欢男子汉整天悲悲戚戚的。我觉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乐观坦荡,或是暴躁愤怒。苦愁哀戚是女人的事。刘剑飞最终不能使我倾心佩服,就是在这方面不那么干脆。我发现邵凡也有这种性格,弄得我很不舒服。另外,这家伙挺那么怕死的,练游泳时老担心淹死。因为他老问我为什么有的人淹死后漂在水面上,有的人淹死后沉在水底下。这家伙知识比煤山还多,却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鼻子吸一口水立刻就死吗?
  立刻就死。
  立刻就沉底吗?
  立刻就沉底。
  真的吗?……
  不信你就试一下么!我实在被邵凡的胆小气坏了。
  不过,这家伙还真站在水里试那么一下。他把鼻孔小心地贴近水面,轻轻吸一下水,呛得身子猛地直立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惊慌万分地叫唤,不好受!不好受!
  我笑得要死又气得要命。我大声地告诉他,如果他在水里出了危险,千万别用鼻子吸气。鼻子吸气不仅沉到水底下不好打捞,而且绝对救不活——鼻子通脑子,一下就完。关键之时要用嘴喝水,把肚子喝大了,漂在水面上好抢救,灌死的人有救活的可能。
  邵凡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望海,这家伙很长时间不和我讲那些有趣的科学知识,他对锻炼身体倒来了劲头。早晨他从家里徒步跑到煤场上班,空闲时间就练单杠双杠,练得气喘吁吁。他最愿练的是游泳,拼着全力在水里又扒又蹬,似乎要当游泳冠军。
  然后就是鳖瞅蛋般地望海。他最愿望的是海港外面的锚地,所谓锚地是轮船下锚停泊的地方。那是港外一片空阔的海,停满了外国的大轮船,有的等着进港,有的是出港后休整待发。那些银灰色的,红色的,橙黄色的,淡蓝色的,深黑色的巨轮,静静地卧在平展展的海面上。白色的舵楼在太阳下闪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新建的城市。
  邵凡望着锚地,简直就要泪花闪闪。他时常情不自禁地自语,太美了!太美了……他问我能不能游到锚地。我说游两个来回也行。这家伙竟以为我是吹牛,便不相信地问我,要是腿抽筋了或是累了怎办?
  我笑道,怎么会累得抽筋呢!游一会儿就翻过身来仰泳,永远也不会累。
  邵凡赶紧说,那你教我仰泳!好像他真要游到锚地似的。
  我发现,邵凡有时拿个什么玩意儿朝海里锚地望,看见我却又慌慌张张地藏进衣服堆里。后来我知道是望远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没想到邵凡会这么小气,竟舍不得让我看看他的望远镜——看看还能看坏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明白他不是小气。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原来海港那边出了事。人喊船鸣,灯光闪烁,乱成一团。我本想继续睡下去,但那吵闹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老帽率领一批造反队人员闯进宿舍,清点有没有人离开宿舍。老帽又到女宿舍那边搜,一直搜到被窝里,弄得女煤黑子叽叽呷呷地叫唤。但她们最终不敢像过去那样对待老帽,老帽现在有权,是个司令。
  天快亮时,外面折腾得更厉害。我跑出去,留神听人们都在讲什么。谁知,整个海港和煤场这边人声沸沸。说是有个小子真了不得,一直从海港游到锚地,顺着锚链往一家外国轮船上爬。爬了一大半,被海军炮艇的探照灯照住了,这小子看事不好,松手跳进海里。奇怪的是这小子跳进海里立即就没影了,那么多船去寻去捞,连根汗毛也没捞着!
  我心刷地一沉——邵凡死了!邵凡用鼻子吸气把自己呛死了!
  
  十四
  
  我和你说过,大嘴巴恨他的厂长,说厂长是玩弄嘴皮子的家伙。所以革命造反一来,他精神振奋,毫不犹豫地就革了厂长的命。谁知,他自己却不注意,被保厂长那一派人抓住小辫子,一下子也被革了命。
  大嘴巴倒霉倒在喝酒以后乱说话,说得激烈时慷慨激昂。当时所有的人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话或唱这支歌。大嘴巴也这么说这么唱,甚至比别人说唱得更响。没想到在饭馆里喝点酒后,他慷慨激昂起来,说大海航行不光靠舵手——还要靠轮机手和什么手的。正好厂长的小舅子在场,听到大嘴巴这段反动话。第二天大嘴巴还没起床,就被人家堵在被窝里,光着身子拖到街上,家也被抄了个稀巴烂。
  更倒霉的是大嘴巴是海岛上长大的人,在船上干过好长时间,懂得驾船的道理,因此他能说出不光靠舵手的理由来。这就使人家批斗他时很费力气,所以就挨打挨得凶。我姐姐为此也跟着倒霉,被厂长小舅子搧了两个耳光。
  我立刻怒气冲天——我怒气冲天的是我这么老实可爱的姐姐竟然挨打。这使我忘了革命和不革命,我发誓要为我姐姐报仇。我的愤怒把我的姐姐吓坏了,她说她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千万别再惹祸,千万别再离开她。
  我告诉姐姐,我不但一辈子不离开她,而且死也要在死在一起——姐姐更是吓得要命。
  我留神看姐姐挨打的脸,那上面还留有暗紫色的杠杠,我绝对心疼。我说,从现在起,我去给姐夫饭。姐姐死活不答应——她看出我的心思,知道我要找厂长的小舅子拼命,吓得她用大锁把我锁在屋里。但我很快就从窗口跳出去,朝服装加工厂跑去,而且速度超过我姐姐,先到达服装厂。一路上我老是在心里琢磨着被打嘴巴的疼痛,所以怒火不断升腾,当看到服装厂的大门时,我觉得我已经要爆炸了。
  服装加工厂门前就是办公大楼,后面是车间。车间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子,不过有个堂堂皇皇的大楼在前面遮挡,挺那么威风凛凛的。可现在却不像个样子,整个大楼几乎被大字报糊死了。
  服装加工厂看来停产了。我围着大楼前后转了一圈也没听见一声机器响。突然,姐姐从大楼中间的门洞里急匆匆走出来。她低着头,似乎很害羞,有些不敢抬头看人的样子。我躲在一边,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望着姐姐挟着饭包的细瘦背影,一下子就想起电影里演的旧社会的穷人。
  这时,大楼门洞里又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正好拐到我站立的方向。我走上前去,问道,同志,李金贵在厂里吗?
  你是谁?——这家伙似乎有些紧张。
  你是李金贵?我的嗓头一下被热血堵住。
  你是谁?……
  还没等他把话问完,我急步上前,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这简直太巧太顺利了,演电影也没这么容易。我刚想再给他两下子,谁知这家伙灵巧得像鬼一样掉头飞跑,而且狂呼不止。
  我一看这家伙叫喊得太厉害,便也飞速跑掉。
  我故意朝与家相反的方向乱跑一气。这样,李金贵那一派就不会怀疑我姐姐。
  姐姐惊恐万分地站在家门口,一看到我的身影便急急地扑过来。
  你你去哪儿了?……
  我告诉她我哪也没去,关在屋里太闷了,出去蹓跶蹓跶。
  姐姐继续用惊恐的眼神审视我,并极力想在我的面孔上寻出她担忧的东西。
  我的表情当然很自然,记得有个名人说过报复是加倍的——两个耳光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就等于没打。不管姐姐多么惊恐,我还是心安理得地算计着怎样再一次去教训厂长的小舅子。
  
  没想到姐姐第二天早晨去送饭竟原封拿回来。她一路上眼泪都快哭没了,说业成被打得快死了,整个脸肿得变了形,谁也认不得……姐姐虽然伤心已极,却还是把门窗关严后才放声大哭。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大声痛哭,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我明白这是我惹的祸,我发誓要把李金贵那小子砸得腿断胳膊折,叫他下一辈子也走不出门。
  
  我推开门走出去,姐姐却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追出来拖我。她被我的出走吓得都不敢哭了,按她的意思,姐夫被打死也不能去吱一声。姐姐又哭诉说这事怪你姐夫,人家不管怎么使劲打他,他也不服气,就是不承认他是反革命。而且还说他是真正革命的。
  你姐夫不会说软乎话呀,承认一下有什么!……隔壁老麻叔,人家要他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一下也没挨打……姐姐哭着说又说着哭。
  我却更佩服我姐夫,我觉得我过去叫他大嘴巴太不应该了,今后我决不再这样叫他。
  我绝对要为如此刚强的姐夫拼命。我推开姐姐朝前走。姐姐又死死地拽住我。我气愤得什么都忘了,使劲一甩,把姐姐甩了一个趔趄,怒火万丈,飞奔而去。
  我从服装厂的一个女工那儿打听到李金贵的住处。这个女工绝对是与姐夫一派的,而且她看出我气势汹汹,便详详细细告诉我去李金贵家怎么走,怎么拐弯。并说李金贵这小子滑得很,白天在家里,晚上却躲出去睡——这个女工最后竟然要为我带路。
  李金贵家住的是四合院,里面三户人家。女工从远处指点着,告诉我李金贵住在正中那栋房子,然后才有点恐惧地掉头快步走了。
  我围着四合院转了一圈,除了前面一个大门外,四周全是高墙。这让我想起耗子的理论——进路窄,退路宽。也就是说,进四合院打架,没有退路。不过,人一旦怒火冲天就什么也不怕。姐姐、姐夫被打成那个惨样子,我他妈的还想什么退路。此时,李金贵就是坐在会场中间,我也会越过人群把他拖出来痛打。
  我大摇大摆地闯进四合院大门,正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院里的三户人家都在院中间摆弄冒烟的炉子。激烈的革命的城市经常断水断气断电,所以人们都自力更生,恢复了原始状态的生活。我一闯进院内就觉得众多的人影晃动,但这丝毫没使我退缩半步,因为我很快就看见李金贵,这家伙正抄着手站在院中间。个头和工作服还和昨天一样,只是脸比昨天胖了许多,一刹时我明白这是我那两巴掌的结果,心里有些快意。
  也许我闯进院里的速度太猛,有点杀气腾腾,刷地一下,四合院立刻清静得只剩下几个冒烟的炉子和李金贵。李金贵倒挺硬气,随手抓起一根火钩子并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这个倒霉家伙不知道我的厉害,他认为我会在铁钩面前胆怯地停住。谁知我不但没停住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上去,快得他还没把火钩子挥动起来,就被我打翻在地。这是刘剑飞传给我的一手——当对方突然掏出刀、匕首和什么凶器时,一定不能发愣或考虑什么,要用最快的速度迎上去;否则,就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李金贵看来是打过架的,他跌倒在地时还没丢掉火钩子。可在我面前就不顶什么了,没等他明白过来,我就踹上一脚。这一脚本来可以踹断他的肋骨,但我突然涌上来一股恶作剧情绪,要慢慢地折磨这个家伙,像猫摆弄线球那样,先逗弄他一番。因为这家伙尽管挺凶,但没什么真本事,这一点我一眼就看出来。
  我一脚接着一脚,踢得李金贵满地打滚儿,把一个炉子撞倒,烫得这家伙扔了火钩子。使我能从容地逗弄他,还得感谢这个四合院,完全像关门打狗一样。四合院里的人此时全都钻进各自的屋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世界上最胆大和最胆小的都是人。
  猛地,我背后响起一声沙哑的怪叫,与此同时,我的一条腿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住。这使我大吃一惊,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老东西跪趴在地上,干黄细瘦的手臂死死缠住我,怎么也挣脱不开。说实话,我并不是挣脱不开。这个只剩下干瘦骨架和一嘟噜皮的老东西,绝对经不住我一拳。但我总下不了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一个老太太动拳脚。
  没想到,老东西以为她胜利了,一面死死抓住我的腿,一面嘶喊,金贵,快跑哇!……
  金贵并不跑,这家伙看到他老娘缠在我腿上,立即红了眼,疯狂地扑上来同我厮打。我只好拖着老东西招架。那老东西竟然相当预强,你简直就不能相信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完全像一棵死疙瘩树根子盘在你腿脚上。
  李金贵一下子抓住一支铁锹柄,便凶狠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抡起胳膊一挡,咔嚓一声震响,铁锹柄飞出李金贵的手。我乘机大喝一声,李金贵,你小子睁眼看看我是谁!再动一下我就要你老娘好看!……
  
  李金贵傻了,望着飞到窗根下面的铁锹柄发呆。这家伙被我的能耐吓坏了,立即呆若木鸡,只是胆怯地用眼睃我。徒劳地想看出我是哪个山头上来的——当时,我们这个城市不但有各种派别的战斗队,还突地涌现出一批哪一派都不参与的英雄好汉,他们号称痞子队,时常聚众斗殴,大打出手,连革命战斗队也治不了他们。
  李金贵大概把我当作痞子队里的打手,便用江湖的口气说,哥们儿,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说……
  我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因为缠在我腿上的老东西更加疯狂,不但手脚盘动,还歪着脖子用没牙的嘴咬我腿肚子。
  妈,你松手!李金贵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使我有点吃惊,想不到李金贵这家伙还能喊出一声妈来。在我心目中,他是个比阶级敌人还阶级敌人的坏蛋。这样的坏蛋是没有爹妈姊妹的。
  我不由得有些可怜起这个家伙,我想起他也许有个姐姐——我这个人有时挺重视这方面的感情。
  问题是那个缠在腿上的老东西不知死活,反而变本加厉地撕缠我。
  妈!松手!——李金贵有点烦躁地大喝一声。
  老东西刷地松开手脚,战战抖抖地站起来,小眼睛警惕地斜着我。
  你回屋去!李金贵挥了挥手,看来他在家里挺有权威,连他妈都得听他的。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俩,另两户人家还是没动静,不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却贴着大大小小的脸,像扁平的玉米饼子。
  李金贵开始和我套近乎,先是递烟给我抽,后又邀我进屋里坐,甚至还提到吃午饭。看到他满身灰土和青肿的脸,却又说着恭敬我的话,我有点挺不住了。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尽管李金贵这家伙样子很卑琐,但那低三下四的态度却叫我受不了。再这么下去,我就无法愤怒。幸亏这家伙一面说软乎话却又露诡诈的神情——看来他不怎么明白我为什么打他。
  我借机把脸一横,直截了当地点出孙业成的名字。警告他说,要是再动孙业成一指头,就把你家踩平!踩平是当时痞子们的行话,意思是彻底干掉。而且我还强硬地命令他立即放孙业成回家——我以为这家伙会连连点头答应。谁知他却说不行,因为孙业成是反革命,释放一个反革命他说了不算,即使说了算也不敢释放。
  我气坏了,威胁他说,只要他再敢说一个不字,立即叫他腿断胳膊折。可是,这家伙却勇敢起来,不断地表示,打死他也不敢释放——其实他也想释放孙师傅,但他没这个权力。不过,李金贵看我真要来狠的,便又再三解释说,从今后决不动孙师傅一指头,并让大夫给孙师傅治伤。总之决不让孙师傅再遭一点罪。
  这家伙一口一个孙师傅地叫唤,把我的气愤也弄没有了。另外,我确实感到,就是打死他也放不了我姐夫。
  从李金贵的四合院走出来,我有些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能凭着一身武艺打天下。这实在得感谢刘剑飞,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我有些想他。
  大街上挺热闹,红旗飞舞,战歌飞扬。各种各样的单位全都在高声广播革命理论,成千上万个喇叭在我们这个城市轰鸣。钢铁厂的高炉顶上安了个全世界最大的喇叭筒,是工人们用一个像房子那么大的大钢罐改制成的。这个大喇叭广播起来,绝对地惊心动魄,方圆几里地全是雷声滚滚,你什么也听不清。再加上喇叭筒顶上写着五个大字:钢铁广播站。简直就所向无敌,百战百胜。
  
  我在这充满革命战斗的吼声里走动,浑身不断涌起力量,这力量又激得我老想挥拳踢腿,跃跃欲试地总想与谁打一架,打架实在是件叫你兴奋得发疯的好事。我盼望有一大群阶级敌人冲过来,让我痛快地拼打一顿。眼前的阶级敌人很多,各单位门口经常排着一溜弯腰低头的坏家伙。但他们都老实得要命,像煤场的胖领导一样。打这些家伙没意思——就和打一块豆腐似的。
  
  三天后,姐夫释放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包袱。我暗暗得意,看来我的拳头绝对有革命的威力。但姐夫说是党中央和伟大领袖解放了他——上面下文件,这次革命的矛头是对着一小撮走资派开火,决不能搞群众斗群众。
  姐夫不断地说,英明啊!英明啊!
  姐夫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面鲜红的战旗,上面六个金色的大字,风雷激战斗队。
  姐夫说,他们要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姐姐吓坏了,坚决不让姐夫再参加什么战斗了。姐夫有些火了,现在是革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不革命,人家就要革你的命!
  第二天,姐夫就雄赳赳地走了,带领风雷激战斗队去为革命而战了。
  革命派和革命派之间爆发了真正的战争,而且越打越凶,最后动了枪炮。造反派们戴着从军队那儿抢来的钢盔,端着步枪和冲锋枪,威风凛凛。经常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武卫队从街上驶过去。老年人虽然惊慌失措,年轻人却激动万分。
  姐夫的风雷激战斗队越战越勇,将李金贵云水怒战斗队打败了,并打出服装厂。现在服装厂的办公大楼上,高高地飘扬着姐夫那天拿给我看的鲜红战旗。
  煤场的革命派也打得不可开交,因为风暴战斗队内部出现分裂,发生了严重的观点分歧——有一帮人说应该喊伟大领袖万万岁,有一帮人说应该喊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这样就分化出万岁派和无疆派。老帽是万岁派,被无疆派打出煤场,但又顽强地杀回来,却再次被打出去,但又打回来——四进四出。用老帽的话说,绝对林副统帅当年血战东北四平市的战役。
  老帽很得意,一天晚上,他腰里插着一把手枪到我家,动员我参加他们的武卫队,说是给我个副司令干。姐姐吓坏了,死死抱着我不放,并吓得变了声地喊老帽出去。
  那天晚上老帽有点不太高兴,他说你这样年轻,不能在革命大潮中当逍遥派,希望你能严肃地考虑一下——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我们万岁派广大革命战士盼望你归队!
  老帽在夜色中跳上军用吉普车,呼啸而去。我脸皮发热,第一次感到老帽比我高大得多。
  
  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醒来,听到外屋有嘟嘟念念的说话声。我一看,姐姐没了,便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我差点以为我是在做恶梦,因为姐姐正跪在外屋地中间,朝着过去贴灶王爷的墙上磕头。我定睛一看,那墙上挂着我父母的相片,两个老人那灰白色的脸幽幽闪动,真像鬼魂显灵。外屋地的门窗被姐姐用厚毯子塞得严严的。在这激烈的革命时代,干这样的事是大逆不道。要是被革命派知道了,绝对会打倒砸烂,彻底批判。
  姐姐嘟念道,保佑业成平安无事,保佑立世弟平安无事,保佑全家平安无事……爸爸妈妈呀,你们显显灵吧,呜呜呜……姐姐开始哭泣。
  我心里又难受又好笑,姐姐真是愚蠢极了,父母活着时,从来都是生命不死,战斗不止,没过上一天平安的日子,他们死后,有什么能耐保佑我们平安?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吓得姐姐慌忙去摘墙上的相片,跌跌撞撞地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要姐姐进里屋躲着。姐姐却又死死揪住我,她怕我出危险。我告诉姐姐不要紧,我有两下子。姐姐更害怕,死活要我去里屋,外面有她顶着。正在争执不下时,门外响起了姐夫的声音,陈秀兰,是我!
  姐姐听到姐夫的声音,浑身一震,倏地变成另一个人。她眼睛一下烧亮,四肢充满活力,像小姑娘一样轻捷地扑到门口。开开门,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门口站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神色严肃地簇拥着姐夫。
  姐夫只领两个贴身的青年进来,其余的人似乎在外面放哨。两个青年肩上背着枪,眼光警惕地扫着我。我和姐姐这才惊讶地发现,姐夫脑袋上缠着药布,很像电影里演的革命烈士。姐夫说他马上要走,叫姐姐给他准备些简单的行李。
  姐姐手忙脚乱地去里屋弄被褥,一面又害怕地问姐夫出了什么事。姐夫说现在革命到了紧要关头,反动的资产阶级走资派猖狂反扑,他们的手段更加狡猾和毒辣,挑动革命群众斗革命群众,并暗地里操纵一派群众组织打另一派群众组织,造成残酷的流血事件。姐夫又说,形势很严重,我们革命派到了真正头可断血可流的时刻。必须拿起武器,文攻武卫,保卫革命造反的胜利果实!
  姐夫声音低沉而坚定,并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完全像电影里演的当年搞地下斗争。
  姐夫又沉痛地说,他们风雷激战斗队本来已牢固地占领了服装厂的革命阵地,但保守派云水怒战斗队联合社会上的反动保守势力进行反扑,据说明天开土坦克攻打。他们风雷激准备决一死战,服装厂大楼已堆满了沙袋石块,誓死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姐姐呜呜地哭了,在众人面前,她不敢劝姐夫不去干革命,只好死死地揪着姐夫的衣襟。姐夫严肃地对姐姐说,干革命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安危,为革命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现在党和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是革命者挺身而出的时刻。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我没想到大嘴巴姐夫这么勇敢,这么伟大,这么有水平。我浑身热血也跟着沸涌激荡,革命原来是这么了不得的事。我坚定地对姐夫说,我也跟你去保卫革命!
  姐姐戛地止住了哭声,松开姐夫,一把揪住我,浑身打起哆嗦来。
  姐夫说我的任务是今晚陪姐姐去海岛他老家躲几个月。因为革命进入武装斗争流血牺牲的时刻,阶级敌人可能对家属下毒手,今晚必须将姐姐转移走。船都准备好了。
  外面响起了机枪的排射声。姐姐不敢争辩什么,收拾了一下,拐着个包袱走出门。黑暗里我看见街上布满了岗哨,暗处晃动着鬼鬼祟祟的人影。走到街角处,才看到停着一辆汽车。
  司机无声地帮我们安顿坐好,然后发动汽车。姐姐什么也不说也不看,只是死死地揪住我。车开动时,姐夫从窗口递进来一张纸条,说道,上船再看!
  姐姐惊愣一下,赶紧凑近驾驶棚灯去看那纸条,看了两眼,便呜地哭出声来,并扭动着身子要下车。我紧紧地抱住姐姐胳膊,不让她动弹,司机轰轰隆隆地开动着汽车,对姐姐的举动毫不理会。
  船是姐夫老家开来的一条渔船,他们到市里来送鱼,顺便把姐姐和我带回去。船上的渔人似乎全是姐夫的亲戚,这个喊姐姐嫂子,那个喊我小弟。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去海岛的真正原因,所以一个个欢天喜地,凑着我们说笑话。
  我在扶姐姐下车上船的忙乱中,把姐夫的纸条抓在手里。趁个机会,溜到船尾,就着后桅灯看姐夫写的字——秀兰:如果我牺牲了,你不要难过,应该为我感到自豪,并且坚强地活下去,走革命的路,找一个革命的伴侣。
  船尾的螺旋桨轰轰转动,黑乎乎的浪涛扭着劲儿滚涌,我的心充满了悲壮的情感。船头那面,是茫茫的暗夜;船尾却是灯光闪烁的城市。这灯光闪烁的城市渐渐向后退去,抽紧了我的心胸。那里正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那里有壮丽的人生,我怎么能离开那里呢?
  
  螺旋桨继续轰轰地转动,像千万个战鼓轰轰敲响,我无论如何也站不稳了,便把纸条掖进渔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我要尽全力去保护我那革命的姐夫。
  
  下部
  
  十五
  
  全城戒严——几乎所有的马路都被荷枪实弹的革命派封住,我连自己的家都无法回去。街上的行人惊异地望着我,因为我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偷渡登陆的特务。我全然不顾这些,因为服装厂那边炮声隆隆。从行人的议论中,我知道是服装厂那里打起来了,有几辆焊着钢铁甲板的土坦克开过去。街头巷尾正三三两两的聚着一小堆一小堆人,都既恐怖而又兴奋地讲那土坦克。说是上面的炮厉害,是从军舰上抢来的,一响打三发炮弹——第一发穿透,第二发爆炸,第三发燃烧。
  这些话令我紧张得不行,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炮,能一下打出三颗炮弹并各有各的用处。这下可完了,服装厂不用说是砖头砌的,就是钢铁的也经不住这么高级的炮轰。我心如火燎,为我那勇敢的革命姐夫担忧。我开始围着服装厂四周的街路转圈,拼着胆子往里面钻。我不知道钻进去能有什么用处,但我总觉得只要我到了服装厂,姐夫就有救了。
  问题是我钻不进去,各个路口都把守得十分严密,据说是怕外面的武卫队进去支援。我一直把湿漉漉的衣服跑得干干的,才钻过几条街,但离服装厂还远着哪。最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只好挤在一群人的中间。这群可怜的人是早晨上班或是办别的事时,一下子被武卫队堵在这里,整整憋在街角里大半天。他们有的是机床厂的,有的是纺织厂的,有的是商店的,就是没有服装厂的。因为服装厂是革命最激烈的单位,所以早就停产了。
  被憋在这里的可怜虫们有的饿得要死,有的渴得要死,有的当着众人面朝墙上哗哗撒尿。有一个家伙叫唤着说,要是再过两个小时不让出去,他就脱裤子拉在街当中。
  最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听枪炮声格外真切。那轰轰啪啪的射击,就像打在你的脑门上,两耳眼儿震得嗡嗡的。一阵枪炮声过后,便是死一样沉寂。人群里纷纷猜测服装厂的大楼完了,打平了,风雷激那一派全死光了。我听了怒火升腾,恨不能从房顶飞跃过去,冲到我姐夫身边。
  枪炮声过去之后,广播喇叭却叫喊得更响了——风雷激必胜!风雷激在炮声中成长!——当然,枪炮也打得更响。弄得我们这群人轮换高兴和沮丧。最后,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广播喇叭开始唱国际歌,那沉重而又悲壮的旋律在城市的上空涌动,使人感到风雷激准备英勇就义。我也跟着沉重和悲壮起来,并决定不顾死活地冲进去,如果云水怒的武卫队不让我走,我就和他们拼。
  当我满腔悲愤地冲向街口时,一大队解放军开了进来。他们手捧红宝书,高唱着革命歌曲大步迈向炮火连天的战场。不一会儿,广播和枪炮声全停止了。但我更进不去服装厂,一个军官郑重地宣布——服装厂被军管了。
  我半失望半放心地走进一家饭店,胡乱地买了一些饭菜就狼吞虎咽。饭店里倒生意兴隆,还有些小子在悠闲地喝酒。你简直很难想象,只隔着几条街以外刚刚打得炮火连天。
  我的酒瘾涌上来,便买了一碗,仰脖一尽。这酒是全世界最差的酒,比敌敌畏强不了多少,但我还是一口喝干。革命到了这个份上,不能那么挑剔。我咬了一口馒头,几乎浑身一震,因为馒头完全像手榴弹那样硬。激烈的革命使炊事员也格外有力量。
  一碗酒下肚,热劲儿上涌,我有些按捺不住,想干点什么。正好,旁边桌上的几个小子在骂骂咧咧,细听似乎是在骂风雷激,这使我倏然躁怒。我觉得这几个小子讲话声太响,影响公共秩序,也影响我喝酒。我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全然不理,反而叫唤得更来劲儿了。我忍耐着再听两句,气得跳起来,原来他们骂风雷激是保皇狗。这完全是造谣诬蔑——我姐夫是最最反走资派的,还没革命那阵他就批判过厂长。
  我狂怒地朝这帮小子骂了一串话,意思是你们连狗也不如。
  突然,一个小子从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饭店里又发出一阵鬼掐似的尖叫声。但没等拔匕首的小子挪步,我一个馒头打过去。那小子应声翻倒,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说过,我吃的馒头和手榴弹一样硬。
  紧接着是一阵混战,桌凳盘碗全翻了个个儿,我身上浇了数碗啤酒和菜汤鱼汤之类。
  一直打到饭店里没一个人影,我才跑出饭店。可是我的怒火继续燃烧,东冲西闯,挨条街去寻那几个小子,吓得路人纷纷躲之不及。
  
  我开始大打出手,打得惊天动地。
  开始我在民权街打了几架,都是帮邻居打。后来不过瘾,我便到处找仗打。只要在马路上看到同我一般大的小子,我就拿眼斜视他们。但他们也斜视我。于是对骂——你他妈的看我干什么?你他妈的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骂不上两句,拳脚齐上,大打一场。那时的人火气很盛,全都像吃了枪药,一撞就响。革命使年轻人胆气冲天,他们用工厂的锉刀、刮刀和各种钢板打磨成匕首,掖在腰里到处挑衅。反正时间有的是,也不用读书和工作。我不像这些带刀带匕首的蠢家伙,我决不用这些凶器。我的宝贝武器是海边的鹅卵石,亚麻色的那一种。我挑比鸡蛋略小一点的,揣满两口袋。所有拿匕首的小子都领教过我的鹅卵石,没等他们靠身,我就打得他们鼻口冒血。
  打架斗殴像喝酒一样,越打越有瘾,越打越有意思。一天不打手脚发痒。我除了睡觉、吃饭以外,只干两件事——练武和打架。由于我能打,渐渐手下拥有一批兵将,连在王胜利家挨我打的那两个小子,也归顺于我。我敢打敢拼,喝酒海量,使这些小子们对我发疯般崇拜。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被推为大王,往下还有二王三王等。这些小子全是和我较量过又被我打服了的,所以对我像对水泊梁山的宋江一样俯首听命。凡是归顺我的小子,我就将他们口供里的匕首和火药枪什么的全部没收,我不让他们带凶器——只准带鹅卵石。
  我带着我认为最忠诚于我的七个能打的小子,还有一个专门给我出谋划策的小子,他叫吴有智,绰号智多星。我敢说,我们这个城市所有长耳朵的人,都知道陈胡子率领的七狼八虎。为了训练他们的作战能力,我要他们口袋里揣着满满的鹅卵石,到铁路边上打“小心火车”的圆铁牌子。我一声令下,鹅卵石就像炮弹似的,当当当地砸在小心火车的牌子上。练得有准头时,我就命令他们只能打“小心火车”四个字当中的“心”字。在我们准确的打击下,我们城市十几处铁路道口的牌子,全变成“小火车” ——我们兴奋得像打了一百次胜仗。
  我绝对正义,我对我手下的小子们宣布纪律,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不打好人打坏人。不打女人打男人。民权街理发馆被盗了,是解放街的一个叫瘪三的小子干的。我立即纠集几十个小子去为民除害。半夜时分,我们包围了这个小子住的三层楼。问题是三层楼上至少有五、六十家住户,我们弄不清楚瘪三住在哪一家。于是,我们全体对着三层楼狂喊乱叫,要瘪三出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的喊声犹如雷声滚滚,至少有一百座楼的笨蛋们都被我们喊醒。唯独瘪三住的三楼鸦雀无声,没一家人开门。而且有几家本来亮着灯,听到我们的喊声后,立即熄灭。
  我大怒,要大家挨家挨户地砸门搜查。智多星说这太麻烦,我们应该先礼后兵。他将一个绰号喇叭的小子叫到跟前,要他向全楼宣布命令——限你们五分钟交出瘪三,否则我们将对全楼采取革命行动。
  喇叭的嗓门绝对比喇叭还响亮,他对着三层楼高喊,清脆的声音震得玻璃窗都嗡嗡的。然而,瘪三住的三层楼却岿然不动,简直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楼。
  
  智多星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你们继续对抗,就绝没有好下场!
  喇叭又照着智多星的话,高喊了一通。
  智多星也气疯了,他对我说,砸玻璃吧。我立即下令——打!
  一阵暴风雨般的呼啸,所有的鹅卵石在一分钟内全部飞出去,只听三层楼所有的玻璃窗都发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让你感到痛快极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以砸玻璃来惩罚所有的坏蛋。
  
  一天,我在街上蹓跶。忽然看见一个小子极不顺眼。因为他穿一身黄军装本来挺革命的,却把里面的红秋衣领子翻到外面。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我从来就没看见一个男人把红领子翻在外面。我说,你他妈的,把资产阶级的领子掖进去!
  谁知这小子对我不屑一顾,似乎还唾了我一口。我哪能受了这个,你就是对我满脸堆笑我都不耐烦——这小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一拳打将过去,却被那小子灵巧地躲过去。我没怎么在意,又踢过一脚,但也踢了个空。我一下子警惕起来——这小子不一般。我不得不认真地使出些力气。可这小子并不逃走,反而从容和我对打。我不禁勃然大怒,抖擞精神,发狠地连打带踢,把那小子打得直往后趔趄,最后不得不倒在我的拳脚之下。我脚踩着他的脖子,把他那翻出来的秋衣领子哧地撕碎。这小子却牙硬,凶猛地叫唤着,你敢打我!……
  我简直要笑死了,老子不敢打的人还没生。
  这小子最后狼狈逃走时,还回头叫唤,好小子你别跑!好小子你别跑!
  我哈哈大笑,却又有点莫明其妙——看起来我的名声还不算显赫,竟然还有长着两个眼珠子的小子,不识我陈胡子这座泰山。
  
  过了几天。我手下的一个小子气急败坏地跑来找我,说是大事不好,我上次打的是东区大王的弟弟,他们扬言要踩平西区。
  我立即把这个小子臭骂一顿,你他妈的这是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这小子却继续大惊失色,说是东区那个大王厉害,外号叫耗子,会螳螂拳,打起架来又狠又鬼。据说他去武卫队的据点里偷军大衣,只隔几米远,武卫队开了那么多枪,结果连汗毛都没伤。
  一说到耗子,我就想起那次上树摘豆荚时遇到的耗子,也许就是这小子。我毫不在意地说我见过耗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晚上,智多星和一帮小子全到我家来。探讨去踩平东区的计划。原来这些年,他们吃了东区耗子他们不少苦头,有一个小子的腿被耗子打断过。我气坏了,骂他们怎么不早说。我说耗子练的那两下子不正宗,绝对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要智多星去放风——就说我想见识见识耗子,让他四条腿来,三条腿回去。
  消息很快传到耗子耳朵里,这小子并没暴跳如雷,反而派了两个白脸小子来下战表。最后约定,晚上十点在东区和西区交界的市中心广场开战,一个对一个的文打。我先和耗子打,然后往下排着对打,这样能看出真正的武艺高低来。
  那两个小白脸刚走,智多星马上对我说,“东区那帮小子诡计多端,从不讲信用,弄不好要上当。我们应该文打为先,武打备后,以防不测。”我有些将信将疑,“既然与人家谈好了是文打,私下里却要藏一手,这种不讲信用是小人的作法。”智多星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东区的小子一旦被我们打急了,亮出暗器,我们就吃大亏的。总之,东区的资产阶级小白脸,鬼心眼儿多。”
  最后,我同意做两手准备——所有人的口袋里都揣满鹅卵石。
  市中心广场的花园已被革命的怒火烧得光秃秃的,变成了真正的大广场。然而,一览无余的大广场就是最理想的战场。你尽可以横冲直撞,拳打脚踢。
  当我走到东区臭小子排列的方队面前——似乎有人按了一下电钮,排列整齐的队伍刷地散开,摆成做广播操的队形,每人之间拉开可以伸展手脚的距离。我立即定住身子,亮出一副架势,以防不测。
  这时,在那散开的队形里,无声地窜出一个小子,直窜到我跟前。我一眼就看出是当年的耗子,这么多年竟然一点没长进,还是那个尖嘴瘦腮的小样儿。
  耗子亮出一副可笑的架势——两臂和螳螂一样弯曲着立在身前,手指还紧并在一起做鹰爪状,两只耗子眼贼溜溜地瞪着我,并不断地晃动着拳击手的架势。
  我心里冷笑,在我们正宗的武功面前,这种不伦不类的玩意像马戏团里的小丑,绝对是螳臂挡车。当然,我不能掉以轻心——刘剑飞说过,你就是打个蚂蚁,也要像面对老虎。
  耗子一言不发,围着我身前五步之距,脚不离地的划步,双臂交替地运动,两只手确像鹰爪一样在空中一抓一抓。月光给他投下暗灰色的影子,简直就是鬼影闪动。两边的人马全都鸦雀无声,完全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武打电影。
  耗子突地左右跳闪了两下,猛地一阵风似的窜到我跟前,两只鹰爪劈头刨下来,我暗暗感到这小子水平高超——竟能像我出手那么快。其实我百战百胜的诀窍就在于快,上步出拳闪电一般,对方还没等明白过来就倒下了。但交了几下手,我觉得耗子的速度似乎比我还快,使我不能从容躲闪,只好全力对付。
  当耗子的鹰爪掌打到我胳膊上,我才知道这小子功夫不浅,那十个指头是打过沙袋砖头的。当然,他也感到我铁臂的分量——我全神贯注,第一次打得这样认真和吃力,把刘剑飞教我的功夫,全都尽数打出。耗子有些花拳绣腿,猫一样灵,无声地跳来闪去。而且这小子功夫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两脚始终贴地滑行,尽管挨了我几下狠劲地踢踹,却没有跌倒。
  两边的小子全都看呆了,没一个吱声,任我们俩打下去。我们俩发狠地打了好一阵,全都朝对方下死手,不管是脑袋和屁股,不管是上身和下身,拼力打去。渐渐地,我发现耗子路数有点乱,拳打在他的身上有些湿漉漉的。原来这小子出汗了,没想到他这么虚——东区的少爷们大概全这个样,不肯吃苦,净干偷鸡摸狗的坏事,据说他们还玩“马子”,男人一沾了女人,就练不出钢筋铁骨。这下子我越打越有劲,捶砸捣蹬踢踹,逼得耗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我的兵将在后面喝起彩来,我简直如虎添翅,越打越凶。
  突然间,一道亮光在我跟前飞闪,耗子从腰间刷地抽出一支七节鞭。那七节鞭肯定是钢铁厂的不锈钢做的,所以亮得耀眼。
  看来智多星这小子有远见,东区的小子确实是诡计多端,不讲信义。讲好了文打,却狗急跳墙变了卦。我尽管怒火冲天,但不得不退下阵。更没想到,耗子身后的队形,刷地全亮出七节鞭,一片耀眼的光彩,打得地面火星四迸。
  我气得不行,不得不掏出鹅卵石,大喊一声,打!——立时,一阵飞沙走石,双方混战起来。不一会儿,人群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惨叫,被石头砸破脑袋的,被七节鞭抽开皮肉的,大广场四周住房的玻璃也砰砰啪啪地被石头砸碎,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正打得昏天黑地,广场四周猛地照亮,无数个刺眼的汽车灯一下把广场照得通明。我们全像一群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然不知所措。
  我转圈一看,坏了——这绝对是有计划地铁壁合围,广场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汽车和荷枪实弹的民兵。汽车的马达声,尖锐的哨子声,还有广播喇叭声——谁敢乱跑乱动,打死勿论!
  我们当然不听,四处乱冲乱撞。果然响起了枪声,那是半自动步枪朝天空连射,广场周围的楼房还发出隆隆的回响,在这静静的深夜,格外惊心动魄。一些小子全吓得两腿瘫软,哭爹喊娘。
  
  不管东区西区,我们全被一网打尽——排着长长的队伍,被押进进军管会的大俱乐部里。
  捉我们的人很凶,也没穿军装,我本来以为是民兵什么的。但智多星发现他们戴袖标,这更让我奇怪,武卫队都互相打得不敢露面,怎么能有精神出来管社会上的事?当我被带进一个灯光亮堂的大屋子里,这才看清,袖标上面印着“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字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新成立的群众专政指挥部,他们的权力大得不但管反革命走资派打架斗殴分子,还能管所有的革命组织——激烈的革命已开始收口了。我们这些打得昏天黑地的家伙却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从此能无拘无束地自由下去。
  
  十六
  
  昏天黑地却又自由自在的革命,似乎突然就结束了——完全像广场上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显出了我的原形。
  我第一次发现我住的城市太小,你简直就无法找到一个藏身之地。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捉拿我的声音,成千上万的专政队开始了大搜捕。他们在深夜出其不意地砸你家门,进行搜查,后来发展到挨家挨户地抄,名曰拉大网。因为各种各样的坏人实在太多。这个办法相当好用,最狡猾的阶级敌人也无法躲藏,我的那些哥们儿差不多全被捉光了——在专政队的棍棒下,他们反戈一击,把所有打架斗殴的罪行都推到我身上,使我的凶恶形象又放大了一百倍。可恨的是那些街道主任,他们领着专政队挨家挨户搜查;还有那些可恨的派出所所长,他们一旦被专政队结合,便露出凶相,从口袋里掏出花名册——原来这些家伙一天也没闲着,别看革命激烈的年代他们躺倒装死,实际上他们暗里干得更欢。凡是他们管辖的街区,谁家干什么,谁家偷什么,谁家说什么坏话,谁家的小子打架斗殴。他们全记得清清楚楚,连年月日几点几分都不差,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家伙的敬业能耐。
  据说在民权街派出所,光我自己的材料就有一百本书那么厚。那个可恨的所长曾被造反派打得鼻青眼肿,却依然忠于职守。
  我在城市里躲来躲去,最后怎么也躲不下去,便跑到海边。幸好我们这个城市有个宽阔无际的大海,能让我自由自在地呼吸。
  在海边,我毫不费事就找到老板鱼。这小子的身子尽管还像老板鱼那么扁,但人却长得出息了。高鼻梁大眼睛,上宽下窄的体型,完全可以去跳革命芭蕾舞。我觉得我不能再叫他老板鱼了。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郑为民,挺那么有革命意义。可是,郑为民这小子却对革命的事一概不知。他甚至认为,无论是卖整豆腐的还是修鞋匠,只要是犯了错误就是走资派。
  然而这小子却乘革命之机大发其财,他将我们城市周围的一圈海全扎遍了,海参鲍鱼多得用麻袋装——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都开放了,管你是公家的海还是私家的海,管你是国家养殖场的海还是公社养殖场的海,连军港里的海湾,这小子也能自由地进出。
  现在自由了!郑为民兴奋地对我说。哪个海湾的海参大,就到哪儿干,军港的鲍鱼个头像烧饼那么大,捉一个真过瘾!
  这小子对革命感激得要命,他说他就怕革命结束了。我说你就放心吧,广播上不是天天喊,永远革命万万年吗?
  我问他怎么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军港。他说他有法宝,说着便掏出一个揉皱了的红袖标,我一看是“仍从容”战斗队的——这个战斗队和我姐夫是一派的,也被土坦克打得丢盔卸甲。
  你要是在城里亮出这个袖标,立刻就能叫人一枪打死!我对郑为民说。
  这小子吓得蹦一人高,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回答他,我觉得我也说不那么清楚。
  不过,这个破袖标在偏远的海边倒很有威力,老渔人见了他吓得不敢吱声,站岗的军人也敬它三分。
  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往胳膊上一套,保险没事儿!——护身符!郑为民又小心地将袖标塞进裤兜深处,说是用二十个海参换来的,不能丢。
  我饱餐了一顿炭火烧海螺,便躺倒在沙滩上昏睡,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舒舒坦坦地睡觉。
  软绵绵的沙滩使我很快进入昏沉沉的梦中。姐姐来到我的身边,用湿热的水给我洗澡。好像我还是很小那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任姐姐用细柔温热的手掌摩挲我。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姐姐突地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喊我,但声音却越喊越近。终于我醒了过来,发现是郑为民在急切地喊我。他说他以为我死了,他说他踹了我一脚,竟然还不醒。
  暖和和的太阳晒得我浑身瘫软,我坐了起来,却又无力地躺倒,看来这些日子折腾得确实不轻。我很快就想起满城市都在喊抓陈胡子,突然就有点烦躁起来。现在要是退回到水泊梁山时代,那就太棒了,我立即就上梁山投奔宋江。
  郑为民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叫,他说他先下海干了,只要他在水里举手摇动,我就得赶快下海给他往回运货。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看着这小子朝海里走去。郑为民全身披挂整齐,水镜、鱼枪、脚蹼和装海货的网漂子,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潮在轰轰作响,这响声贴着平坦的沙滩有节奏地涌来,像无形的浪涛冲击着我的全身。渐渐地,我软散的肌肉开始往筋骨上凝聚,四肢也往一起收拢。躺在沙滩上看奔涌的海浪,格外壮观无比。那一排接一排的浪涛,仿佛是通向天边的阶梯——你绝对可以踏着这蓝白相间的阶梯,上天入地。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霍然跳起,在沙滩上猛烈地踢打一阵,然后纵身扑向轰轰隆隆的海。我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浪花,浪花也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我,真叫你有着说不尽的快活。清凉柔软的海水似乎透进我的汗毛孔,渗到我的筋骨血肉里面,淘洗着我的乏累和燥热。我感到我完全同海水溶化在一起,既自由自在又充满力量的涌动。
  
  郑为民牢牢地拖着我扎猛子碰海货,有我这么个帮手,他干得格外有劲儿。这小子两个眼珠子光盯着海货,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告诉我他有个对象,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可惜被下到农村去。他正想法给办回城,办回城的唯一方法是给农村各种各样的领导买缝纫机,买手表和自行车。因为这个姑娘的父母都是走资派,所以更要买得多一些,否则不好办。郑为民之所以发疯般地往海里扎猛子,就是为买这些东西而攒钱。
  我被郑为民的精神彻底感动,这小子几乎和我讲了一百次——他说那样美丽的姑娘绝对不适合下农村。因为她的皮肤也绝对美丽,美丽的皮肤当然经不住农村的跳蚤和蚊子。郑为民几乎要哭了,他说他对象全身都起红疙瘩;更可怕的是下稻田的脏水里干活,皮肤溃烂得刚剐了肠子的海参。
  郑为民捶胸顿足,我死活也要给她办回来,否则她绝对会死在农村!……
  我决定也为那个美丽的姑娘拼命,尽全力跟郑为民碰海货。我甚至又偷偷试着扎猛子,当然还是不行,我气得都想用鱼枪打自己的肚子。
  但是,海货越来越少了。激烈的革命一旦平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大梦初醒。除了批斗和被批斗的人以外,全城里的人都奔向海边。他们发疯地搜刮海滩上的一切,像成千上万个活动的剃刀,把海滩刮了个溜溜光。最后又向海里进军,犹如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海水里跳,连蚂蚁那么大的海参崽子也捞上来。
  然而,有一个海湾却依然富有,像黄瓜那么大的海参安安静静地躺在海底,没人敢动。因为那里有一个老疯头把守。我和你说过,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开禁,那些可恨的管理海湾的官儿全被打倒,下面的喽罗自然走散。可老疯头却一直忠于职守,他的顶头上司全都打倒了一百次——他却不倒。这个老东西视死如归,敢和所有的海碰子拼命。他的眼珠子浑浊得似翻起泥沙的海,一点光都没有,却什么都看得见;而且嗓门洪亮得赛过革命派的钢铁喇叭,吼得满海嗡嗡响。最可怕的是他那两只脚板子,绝对赛过野猪蹄子,能在粗砺的礁石上飞跑。退潮以后,海滩上竖起一片牡蛎壳子,尖刀一样向上耸立。海碰子即使穿着鞋在上面走,也跌跌撞撞。可老疯头却能在上面飞跑。当你看到那两只肉脚板子踩得牡蛎壳尖嚓嚓作响,竟不出一点血丝丝,真叫你惊心动魄。老疯头经常在海滩上连吼带叫地飞跑,所有的海碰子都被他追得狼狈逃窜,屁滚尿流。
  
  有一次一个革命派的司令拉着武卫队到海边弄海参。老东西不识泰山,不知天高地厚地伸着手,要什么经理批的介绍信。
  革命派的司令大怒,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听走资派的!他命令武卫队“帮助”一下认不清革命形势的老疯头,武卫队只“帮助”了五分钟,老疯头却跛了半个月。
  为了救那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我和郑为民决定去和老疯头战斗。开始,这小子有些打怵,说老疯头太厉害了,只要有一口气他就和你拼,你还能打死他不成?
  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并事先去老疯头那儿侦察了一番。没想到老疯头现在更惨,连他那只看海的小船也被人家烧掉了。这对我们大有好处,因为老疯头不会游泳,没了小船他只能在岸上干叫唤。
  我们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早晨,趁天还没亮时就从旁边的海湾偷偷游过去。下水之前我和郑为民把脱下的衣物埋进沙滩下面,以防不测。
  天刚一亮,潮水就退到了尽头。海面静得像块玻璃,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使你想起民间传说中的仙境。不过,我们不敢想什么仙境。因为我们此时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身子和脑袋尽量埋进水里,以防岸边的老疯头发现。
  郑为民第一个猛子就捧上来一堆海参,那海参养得透肥肉胖,周身的花刺儿硬挺挺地向上竖着,真喜煞人。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老疯头,要不是他看守得紧,海参哪能长得这么肥大。郑为民欢喜得发了疯,顾不得喘气就扎第二个猛子。
  正在这时,一声怒吼贴着海面飞过来。在这宁静的早晨格外刺耳,震得我们在水里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抬眼一看,老疯头站在岸边张牙舞爪地蹦着高,并一声接一声地狂叫。
  郑为民慌了,这小子喘气的声都变了。他说,走吧,别惹这老东西了!
  我骂他,你真他妈熊货!
  郑为民还是犹疑不决,不敢往水里扎。这小子说扎完了也没有用,反正拿不上岸。我说你小子干多少我都能拿上岸,绝对一个也丢不了。
  这时老疯头却越来越疯,吼得我也发了疯——我对你说过,我就是不怕你来硬的。我大声地喝令郑为民继续扎下去,反正老疯头下不了水。
  郑为民看我这么硬气,便大干起来,一猛接一猛子地往下扎,搅得水波哗哗作响。不一会儿,网漂子便被沉甸甸的海参压得没进水里。
  这其间,老疯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唤,骂我们是山狼海贼,是坏蛋,是反革命,是牛鬼蛇神。限令我们马上上岸,否则他要采取革命行动——看来这个老东西也跟革命造反派学了一半句词儿。我毫不理会他,把网漂子口封住,准备游到另外的海湾上岸。
  我们首先耍个花招,郑为民和我兵分两路,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游,这会使老疯头摸不着头脑,不知该追我们哪一个。
  然而,我们的花招立即就被老疯头识破了。这个老家伙更是老奸巨猾,他一眼就看穿我们的目的,并毫不理会郑为民,却死死地跟定我。老疯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海参在我手里。
  你小子跑不了!他狠狠地吆喝。
  我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海湾游。我心里想,看你这个老东西能跟我跑多远。
  
  这样狠游了好一阵子。我渐渐快活不下去了,因为老疯头也贴着岸边飞跑。老东西在坑坑洼洼的岸礁上跑得并不顺利,有时得像动物那样四腿爬动,但他却怎么也不停脚。
  我咬紧牙关,拼命加快速度,尽力把老疯头甩掉。我最希望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大海湾,这样我可以从水面直接切过去,而老疯头却要沿着海湾绕大半个圈子。就像老天有意保佑我似的,我游的前方是一个接一个的半圆海湾,给我省了不少路。更令我高兴的是海湾边上尽是凌乱的礁石,使老疯头跑起来跌跌撞撞,有几次似乎是栽倒了,岸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没等你高兴起来,这个老东西的身影又出现了——跑得反而更有劲。
  我们俩就这样一个水里一个岸上地赛起来。不知拼了多少时候。海浪的形状和颜色突然发生了变化,海水也变得黏稠厚重。我知道海开始涨潮了,也知道我累了。老疯头却依然如故地奔跑,礁石并不涨什么潮。
  海流子流动的方向是依海潮变化,涨东落西——你退潮时游的是顺流,涨潮时就是逆流。这个道理我明明白白,为此我心里开始发慌。果然,身子下面的水流有些不那么听话,刚刚它还推着我向前跑,现在却变了脸,渐渐往后拖我了。当潮水铺天盖地地涨上来时,我几乎是寸步难行,连装满海参的网漂子也像长了腿,迎着我往回跑。
  我决定拼出最后的力气,拖垮这个老东西。瞅老疯头抓胸捶背的当儿,我一下子游动起来,顺着海流哗哗前进。
  老疯头看我游动,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又跟我跑。
  还是那个劲头——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停他停。老疯头死活要堵住我上岸的路。
  你把海参……参……倒倒水里……没没……事……老疯头一句话分八次说,似乎要断气,可就是不断气。
  我们全都不行了,各自在岸上和水里喘息。我尽管比老疯头年轻力壮,但水里的消耗比岸上大好几倍。我赤裸的身子在冰凉的海水里冲刷和浸泡,消耗我的体力和热量。当我累得一动不能动时,便感到一阵阵寒意。现在正是深秋,海面开始扫拂着清冽的西北风,一旦我停止运动,浑身就打起哆嗦来。
  当我弄明白我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更不行了,头昏眼花肚子空,简直要死在海里。
  我咬牙等了一阵,岸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老疯头回去吃饭了。最后,有几只海鸟欢叫着在岸礁上飞来蹦去,我的心才真正放稳——有人的岸边,海鸟是决不靠前的。
  我迫不及待地往岸边游,游到水浅处,装海参的网漂子显出沉重来,弄得我几乎站立不起来。不过,我很兴奋,我终于战胜这个可恨的老疯头,把海参保住了!出了水,失去浮力的身子干脆就散了架。我吭哧吭哧地拖着一网包海参,在海滩上蹒跚。这海参实在是太多太重,海碰子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收获。怪不得郑为民没影了,这小子一定是累得昏过去。
  猛然间,我前面的一块礁石活动起来,并刷地立起——天哪,老疯头!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老东西还有如此狡猾的鬼点子。只见他面目狰狞地朝我扑来,那两只浑浊的老眼竟然闪出光亮,像见到猎物的饿鹰。
  此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提着脚蹼,一手拽着网漂,掉头就往海里跑。我完全不顾一切,发了疯似的奔命。谁知老疯头比我还发疯,他那野猪蹄子般的脚掌呱唧呱唧呱唧地跺着水花,你都能清楚地听到牡蛎壳尖被他踩折的咔嚓声。有一阵子,老疯头几乎抓住我的脊背。
  再一次泡进冰冷的海水里,不是滋味儿了,我老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要睡觉,也许我睡过去一会儿——因为我睁开眼睛时,四周漆黑一片,原来天黑了。我想活动一下四肢,却突然不会动弹,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一阵恐怖涌进我的脑海,我大概要死了,可能我已经死了。四周实在是太黑太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海,这么黑的夜,也许这就是阴曹地府,据说阴曹地府就这么黑。
  就在这时,岸边的礁石丛里亮起一丛火,金红色的火舌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我浑身僵滞的血液被这丛火猛地点燃了,开始热乎乎地流动。不用说,这是郑为民为寻我点燃的柴火,只有海碰子才会在海滩上烧这样的火丛。
  我大声喊郑为民拿面包来,郑为民却默不作声。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郑为民,而是老疯头!
  
  我像礁石一样呆住了——我不但没有反抗的力气,连反抗的想法也没有了。
  万万想不到,这老东西并没动我的海参,只是给火丛加了一把柴枝,竟然像朗诵诗歌那样感叹道——我活了快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人!他把最后的人字咬得格外狠。然后,老疯头便转身走——绝对地走了。
  我大概就这么一直站到火丛最后一束火星熄灭。
  
  十七
  
  我们这个城市的冬天最没有意思,到处都冷得不近人情。白天你可以在饭店里、商店里或是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不行了,不管你身体多壮也能要了你的命。
  我在郑为民家住了一些日子——当然还可以住些日子。但我坚决地走出去,因为郑为民家里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斜视我,这使我难以忍受。不过郑为民这小子挺够意思,他为我同他全家大吵了好几架。我去找智多星,还没住上两天,他就被他父亲又送进专政队,还差点把我也送进去。我又去找其他的哥们儿,躲躲闪闪地这儿猫一宿,那儿藏半天,很是狼狈。我可以不吃不喝甚至不睡觉,但有一件事我绝对不能忘——每天刮胡子。我们城市所有没及时刮胡子的笨蛋们,都被当做陈胡子抓起来。所以,我即使穷得一分钱也没有,口袋里却能装满刮胡子的刀片。专政队继续发疯似的拉大网,最后剩下的几个忠心耿耿的哥们儿也完蛋了,他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进了专政队的学习班。
  我完全成了过街的老鼠,东溜西窜。我甚至硬着头皮找到香姐家。没想到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胖女人,比香姐丑一百倍。她恶声恶气地说香姐家下到她说不清楚的农村去了。
  我开始冒险到火车站,客港,昼夜饭店过宿,那里搜查得相当厉害,经常半夜被专政队赶得东奔西跑。我想起了王胜利,但还没进门我就感到他们全家的冷意。他们家老说街道主任盯着他们家,住他们家不安全。我看出他们家不是讨厌我,而是胆小害怕——这才不那么气愤和伤心。
  
  在暖融融又臭烘烘的污水管道里,我和那些我蓬头垢面的乞丐们挤在一起,总算混过讨厌而可恨的冬天。但形势更严重了,车站、码头、商店、饭店,几乎全世界都布满了专政队。据说我的那些兵马已纷纷改邪归正,并正在立功赎罪,他们陪着专政队到处查找和捉拿我。这使我的处境更加狼狈。我想去海岛找姐姐却走不出码头,我想逃到外面的城市更走不出车站。激烈革命使我们这个城市混乱不堪,现在又用更激烈革命的方式来整顿。
  我偶然撞见了耗子,这小子已经真正像个耗子了,饥饿和逃亡使他更加尖嘴猴腮。一阵紧张之后,我们弄清对方都不是被专政队招安的叛徒,这才表示出一见如故。耗子说他有一个可以安睡到天亮的宝地,只要我请他吃一顿饭,他就领我去。这个小子饿得挺厉害,却穿着一双挺新的皮鞋,当然是偷来的——东区小子全这德性!但耗子很快发现我比他还饥饿,便大生怜悯之心,无偿地带我去他藏身的宝地。
  耗子安身的宝地是市郊的砖瓦厂,一片密密麻麻的砖垛中间,有无数道空隙。那些空隙中间全都铺满了干草,看样子过去有不少人睡过。有时还能找到刚出窑的热砖,温乎乎地比睡在家里的火炕上还舒服。我觉得我一辈子能安稳地住在这里,就心满意足。
  我和耗子白天各自单独活动,只是晚上聚在这里睡觉。这小子有时拿回一些罐头香肠。可他极小气,说是我要吃的话可以折价卖给我。我说你他妈的白给我我也绝对不吃。
  下半夜,我饿得实在不行,便爬起来。耗子立即警觉地爬起来,原来他是怕我偷他吃剩的罐头香肠。我气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抬腿就走,一直朝城市的海边走去。早潮快似马——黎明时分,大海已经亮出偌大的胸膛,我在海滩上捡了个赶海人扔掉的破铁钩,沿着沙滩就挖起来,什么小蛤蜊小蟹子,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和小孩子抓的玩意儿,现在全成了我的猎物。只要抓到小蟹子,我就像王胜利那样,放进嘴里就咯嚓咯嚓地大嚼起来;抓到小蛤蜊,就用鹅卵石砸碎外壳,啃食里面又腥又咸的肉——我甚至还吃了些只能喂鸡鸭的海菜。我绝对野人那样生吞活剥,太阳长升到一个人高的时候,潮水已经哗哗地涨上来,我的肚子也像涨潮的海滩,灌得满满的。
  突然,我渴得要命,为了不惹出麻烦,我跑到附近山沟里,找到我童年玩耍时的一条小河,竟然干涸了。但我用力往下挖了几下,却涌出水来,而且还相当清澈。我用手掌捧着,牛一样狂饮。然后,我又钻进树林里,寻找“小孩子拳头”。那是一种比山枣还小的灌木野果,因为果实是一对对地结在一起,像个小孩子拳头,红红的很好看。但果实的肉极少,只能连里面的核一起咀嚼,就会渐渐嚼出甜味来,像我曾冒险摘过的大豆角。老天救我,去年的枯枝上,一片红通通的小孩子拳头,虽然经过一个冬天,变得干硬,但在我饿虎般地钢牙铁嘴下,立即就嚼出甘甜的美味。
  回到砖瓦厂的砖堆里,已经是黄昏了。我疲劳得要死,倒下便大睡起来,一觉醒来满天星光闪烁,撒了一泡尿后,却发现耗子没有回来。我并没多想什么——我不怎么为这小子担忧。说实话,我都希望专政队把他捉起来。然而,我却忘了,像耗子这样卑琐的小子,一旦捉起来就会毫不犹豫地招出我。不幸的是,那天耗子确实被捉起来——而且立即就招出了我。
  
  我被押进一个足有三十多个人的大屋子。一个专政队员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对横倒竖躺睡得满地的人群喝一声,帮助帮助这小子!
  这些家伙立刻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捋胳膊抡拳头一拥而上。
  我早被绳子绑得怒火暴涨,解开绳子后,皮肉反倒更疼了。疼得我正想找个茬发泄发泄,这些家伙却自动送上来。我立时迎上去,大打一场。正打得紧时,听到有人喊,住手,是陈胡子!
  所有的人戛然停住,并对我表示肃然起敬。喊住手的是过去跟我一起去打架斗殴的小子,幸亏这小子喊这么一下子,否则我非被帮助得半死不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再说拘留室太小,放不开手脚。不一会儿,这帮家伙全和我成了千年好友。我开始打量这些牛鬼蛇神,全都他妈的嘴歪眼斜,鬼头鬼脑,没有正经人样。再仔细看去,才发现几乎个个都是鼻青眼肿。他们笑着说,只要“过堂”,全是这个模样。
  这些小子开始热热乎乎地围着我,并非常讨厌地朝我身上动手动脚,问我带没带进烟来。我说我根本就不抽烟。可这些家伙并不死心,照样伸手摸索,我不得不狠狠地去拍打他们。
  他们非常惋惜我被专政队捉住,而又惋惜我没被公安局捉住。这些家伙全盼望被公安局抓起来,因为公安局正规,挨打少;专政队不正规,打人打得凶。
  有一个头发比女人还长的家伙问我外面形势怎么样?是不是要爆发战争?听说边境都开打了,是放进来打还是怎么打?这家伙希望打仗,他说外国人打仗不行,那些资产阶级全都是怕死鬼,越吃好的越不经打。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就被传去受审。
  几个审讯我的人坐在前面,两旁还坐着几个戴红袖标的。那架势好像我能腾空而逃似的。
  我身上的绳痕还没消,因此还有些怒气冲冲。我决定一句话也不说,以示愤慨。我暗暗学着样板戏李玉和的样子,故意重重地拖着脚步,似乎要英勇就义。
  可气的是他们并没有看出我的革命英姿,也没有马上审讯我。而是严厉地喊了一声,起立!所有的专政队员全都刷地站直,并且神色庄重。一刹时,屋里静得像要爆炸。
  我刚刚走到屋子中间,被这突兀而来的气势唬得一怔。看到前面墙壁般直立着一排专政队员,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时,身旁的两个专政队员狠狠地推拽我一下,让我也像他们一样立正。
  
  我不服气地晃了一下身子,但胳膊立即就被这两个家伙扭住,逼得我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站直了。
  猛地,诗朗诵般的洪亮声响轰然而起——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我整整躺了十天没敢动一动。喂我饭的那些小子不小心蹭我一下,我都会疼得昏过去。我脑子里的东西肯定被打碎了——有时只要动一下眼皮,里面就喳喳喳像一大堆碎玻璃碴子晃动,疼痛钻心。我浑身每个部位都按大头鞋底的形状肿起来,有几处连鞋钉的花纹都肿得清清楚楚。这使所有的人都大为惊叹,他们最惊叹的是我胯裆里的那个玩意儿,说是肿得最好看,像粉红色的气球,里面还布满深红色的花纹。有个有点文化的小子说,绝对是清明时期出土的紫砂壶。
  我恢复得很快——我说过,我身体健壮。但再健壮也没用,不断地再次“过堂”,又伤痕累累。那个嘴上斜叼烟卷的家伙,简直就是我的千年仇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踢我。后来,他们大概打累了,就改用电棍,用烟头。据说,有一个小子坚决不招供,他们就往他嘴里灌尿。我认定我自己是最坚决不招供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没往我嘴里灌尿。后来听说是军管会派人下来检查,不允许用刑逼供。
  这样,我的身体又迅速地恢复,加上批斗式的锻炼,我甚至能在囚室里做俯卧撑了。一天早晨,嘴里斜叼烟卷的老坏竟然亲自来传唤我。我故意装作走路蹒跚,我觉得我也应该聪明点,挨打总不是件好事。
  老坏看到我的蹒跚,便有些大意了,他将我推到一间小屋里,一个人面对我冷笑,听说你他妈挺能喝酒的!说着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肮脏的铁壶——一股尿臊气直冲我的鼻子。
  老坏恶狠狠地说,你小子为什么嘴硬,原来是要喝一壶呀!
  我似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拳头就飞打出去,而且准确地打在老坏的肋骨上。这家伙扑通一声跌倒,我又补上一脚,还是踢在肋骨上。但我没想到这家伙绝对抗打,竟然能一个滚儿爬起来,叫驴一样大叫起来。随之,一群专政队员跑过来,但立即傻了——他们万万想不到,在他无产阶级专政的堡垒中间,会跳出这么个不要命的。
  
  我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一个箭步冲出去。顺着楼道就发了疯般地往前冲,似乎有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影在我前面晃动,但没一个敢挡我。正跑着,身后猛然哨声大作,满楼里顿时嗵嗵嗵嗵地轰响着,所有穿大头鞋的家伙都在奔跑。
  我飞也似的窜到锅炉房里间,里间正有几个家伙提着电棍往外冲。我又折向旁边的一个什么地方,谁知那里面也有人。这时我开始慌了,浑身往外淌汗,气都喘不足。突然,我发现头上有一扇破窗,灰蒙蒙的玻璃透进些光亮。我发狠地往上一蹿,抓住窗台,爬到窗上。这时,几个专政队员已冲到窗下,用棍棒砸我的腿。我什么也不顾了,一头从窗玻璃中间撞出去。等我稀里哗啦地撞出玻璃窗,才发现紧挨着窗的是一个大烟囱——那烟囱昂首耸立,直指蓝天。
  我一直爬到烟囱的顶端,顶端有一圈安全栏,任你在上面舒服地歇息。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全都往外渗血,有几块玻璃片还留在衣服上。
  烟囱下面忙开了,人群乱得像一窝蚂蚁,但没有一个敢往烟囱上爬的。锅炉房外面的街道也开始聚满了人群,汽车、拖拉机、自行车,各种各样的行人全都停住不动,仰着脸朝上面指指划划。专政队大楼的对面是一个小学校,现在看起来像在烟囱根底似的,小学生全涌向操场,哇啦哇啦地吵嚷。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我。
  我从心眼里感谢这个大烟囱,有了它我不但可以自由自在地死,而且保证能一下死得彻底。我只要纵身跳下去,谁也没办法。我似乎有些激动,当着千百个人的面跳下去,挺那么威武雄壮。
  不过,我不想那么急急忙忙去死,反正这儿离死很近,往外跨一步就行,即使专政队冲到我跟前也来得及。我不想马上死是我感到这么快就死太不合算,那个斜叼着烟卷的老坏竟然安安稳稳地活着,我实在是不够本。我想大骂一通后再跳下去,但半空里的风刮得呼呼作响,我把嗓门喊哑了下面也不会听见。
  我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我住的城市,这使我豁然开眼。太阳恰好升到和我一般高的位置,斜射的光线使我们的城市半明半暗。我从来没看到这样的景致,感到特别新鲜和惊讶。最精彩的是海面,在斜射的阳光下金光灿灿。
  
  十八
  
  军管会也赶来了,军用摩托、吉普车竟然差一点就开到煤堆上。一些当官的正在挥手指挥什么,持枪专政队员拉开好几道警戒线,看热闹的人被哄赶得尖声叫嚷,退下去又拥过来;广播喇叭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继续广播动听的政策;远处楼房顶上也站满了人,一动不动地等着看我跳下去的精彩场面。
  看到如此众多的人群车辆为我一个人忙碌,我倒有点得意起来,这么个死法也不错,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死得英勇。我产生了恶作剧的想法,尽可能晚点跳下去,捉弄捉弄下面的人,看看这些家伙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万万想不到,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跑到烟囱根底,他们戴着钢盔和手套,开始往烟囱顶上攀登。这使我感到不妙,一旦他们冲上来,我就完了。当然我可以跳下去,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么早就跳下去太便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下去,两个战士还吊在烟囱的半腰,下面还是忙忙碌碌的。人越聚越多,车也越来越多,救护车也开来了,几个带胶皮手套,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站在那里,等着抢救我。广播车上的喇叭又响了,但不是原来的声音。一个南方腔调的声音说,他是什么什么负责人,他保证按政策办事,决不再打我一下。他说我的问题不是敌我性质,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要我认识错误,重新做人,是可以得到宽大处理的。
  这个什么负责人说的话挺中听,也挺有些道理。然而,这是对烟囱顶上的我讲,到了烟囱底下,全他妈不认你。一想到那几个横眉竖目,斜叼烟卷的坏家伙,我就什么也不能相信了。当那个负责人讲完话时,我蓦地感到,人活到这个份上,确实不应该再活下去。即使是刚刚讲的话全都兑现,我也没脸走下烟囱,那实在是太没意思。
  一阵悲凉涌上全身,我最后地环视一下我住的城市。正是春末夏初季节,嫩嫩的白杨叶子和细细的柳树叶子,像淡绿色的烟雾,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飘浮。太阳已经升到中天,金光灿灿的海透出深蓝和墨绿色,城市的屋脊却在强烈的光速下朦胧起来。然而,这一切景致与我无关了,我鼓足了最后的力气,瞄着钢架铁罐处,准备尽力一跃——
  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使我愣怔一下,只见一辆溅满泥土的吉普车冲到烟囱根底,车还没停稳,就从车门扑出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向上面伸着双手,撕裂嗓门地哭喊,弟弟!弟弟!你千万不能……
  我定睛一看,是我的姐姐。
  我像傻了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想不到专政队会把我姐姐搬来,我自己都找不到我姐姐,他们竟能找得到,我模模糊糊地有些感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怕我死。批斗时说我死有余辜,还要踏上多少只脚,可我真要死又把他们吓成这个样。
  我姐姐没喊几声便被一些人叫到广播车里,大喇叭嗡嗡一阵,姐姐的喊声陡然就放大了一百倍,弟弟,我是你姐姐,领导叫我来看你,没想到你要……呜呜呜……姐姐哭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姐姐的哭声停住了,整个世界都悄然无声,我感到大烟囱在我脚下微微地颤动,好像是被姐姐感动的。喇叭猛地又响起来,是又尖又亮的童音,舅舅,你下来,你别死,我想你……姐姐有孩子了。
  
  小外甥女稚嫩的喊声和姐姐伤心的哭声,像无数个灼热的枪弹,射向我冰冷的心口。我平生第一次后悔了——但我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后悔确实是绝对没用的。我没有退路,因为只要踏上退路,我就会变成一只癞皮狗。当姐姐和小外甥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甚至有些恐慌,因为这声音开始瓦解我悲壮的愤怒。
  这时,又响起了一个粗重的男人声音,我以为是专政队,但细细一听,才知是姐夫,姐夫说,立世弟,你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也在革命中犯了严重的错误,但党和群众还是关心和爱护我……
  我的愤怒又重新涌了上来,去他妈的关心和爱护!——像有谁推了我一下,我草草地朝烟囱下面铺开的帆布和安全网瞥了一眼,没有任何考虑就嗖地一下,瞄准煤堆下面那排铁罐,用尽全身力气飞身跳去。
  
  似乎是一秒钟之后我就睁开眼睛,却看到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四周一片耀眼的白亮,白色的天棚,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单。我努力地眨巴了一阵眼睛,才明白我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又一阵子努力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四肢是被结结实实地绑在病床上。
  但我怎样努力,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问题是当我想弄明白时却又昏迷过去。
  后来我终于知道,我在病床上死尸般地躺了一个星期;后来我才明白,那排铁罐离烟囱只有五米距离,用眼睛看近在咫尺,但我无论怎样飞跃,也只能是跃出烟囱三米远,这样,我就掉到下面的煤堆上——我创造了世界上最耻辱的自杀不死的奇迹。但在医生的眼里,我真正的奇迹是浑身上下没有外伤和破损,内脏继续正常工作,但人却死了一样的昏睡,而且一睡就是三天多,然后眼睛眨了几下,又睡了三天多。
  我觉得我极其无耻地躺在床上,当专政队员走进来时,我几乎就像小丑一样脸红。但他们却不这样看我,甚至如临大敌般地用凶凶的目光睃我,看捆绑我的绳索是否还结实。
  用他们的话说,我是死心塌地地要自绝于人民。
  我开始强烈地思恋姐姐和那个喊我舅舅的小外甥女。病房门每一次被推开,我都感到是姐姐走进来。然而除了表情严谨的医护人员,再就是表情冰冷的专政队员。
  一天,一个表情最严谨的女护士突然对我露出生动的笑容,她小心地回头看了看门外,然后小声说:你疯啦,从那么高的烟囱往下跳!
  我说,我还要跳。——我把她们和专政队看作一是伙的,我决不能让这些家伙知道我心里的软弱。
  她说,用不着再跳了,形势快要明朗了……
  我不明白明朗是什么意思,只好怔怔地看着她。我发现她和姐姐年龄差不多,眼神也有我姐姐那样的温柔。她给我喂饭时,动作最熟练,而且扶我欠身的高度最合适,所有的饭菜都顺利地送进我的嘴里,没掉外面一粒米和一个菜叶。而别的护士总是草草地往我嘴里塞着,一碗饭最多吃进去一半,那一半全在枕头和褥单上。
  我说,你能不能帮我解开绳索?
  她说,你疯啦,你想让我也被绑起来呀!
  这时,门被用力地推开,一群专政队员走进来。我以为他们又要强行押我上厕所,但我发现他们至少五、六个人,而且进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动作粗野并干练地将我掀下床,连拖加拽,不一会儿,我就从医院走廊到楼梯,从黑洞洞的囚车到拘留所,最终被关进一间只有一个小窗洞的屋子。
  
  形势看来真是要明朗了,军管会的首长也亲自下来检查。但专政队的人很会对付检查,这些家伙在我们面前横眉竖眼,飞扬跋扈,但见了戴帽徽领章的,却像个孙子——一个个颠颠的,兔子似的跑来跑去。平日满嘴粗话的专政队员,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文雅得像教授。他们当着军管会头头的面给我端水,给我打扫床单,还不时地对我作出甜蜜的微笑状——似乎压根就是这样。
  军管会的头头很满意,连连点头,满意万分地走了。
  有一天,一个军管会更大一些的大官来了,因为专政队的头头们全都到位,而且一个个哈巴狗一样地点头哈腰。我对这些检查已经绝望了,甚至连脸也不转过去。可是我猛然听到那个大官尖细的女声。我立即转过身子,脱口喊了一句,解放军郝叔叔!
  那个大官儿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看我。
  我说,郝叔叔,你不认识我啦?说着,我掀开衣服,让他看我肚子上的伤疤——从大豆角树上飞跳下来,被尖玻璃剐开肚皮露出肠子……
  但我掀衣服的动作使我打肿的身子痛得钻心,我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差点就跌下床去。
  我发现专政队的人全乱了。他们扎撒着两手,想去扶我却又不敢扶。
  郝叔叔竟然认出我来,他不但认出我,而且还能喊出我的名字——小立世!并亲自上前来扶我。我却一下子昏厥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过去并非专政队毒打所至,而真正是从烟囱上跳下来的后遗症——我尽管奇迹般地活下来,但神经却摔坏了。后来的年月,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昏厥一次——完全像挨了一铁棍似的,脑袋轰的一下就过去了,要是有什么激动的事,我昏厥的次数更多。每次昏厥至少要昏睡整整一天,幸运的是只要醒过来,立即就正常人一样,而且能立即健步如飞。
  郝叔叔已经升为司令——也许是副司令,反正挺有权力。所以,我被拉进市里大医院里检查。大医院里的大夫医术高强,不但发现了我摔下来的后遗症,同时还发现了我被打肿的身体。不过,他们也惊讶得眼镜全都掉到地上,因为他们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皮肤肿得如此漂亮。
  很快我就被解放了。郝叔叔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尽快地见到姐姐和姐夫。
  郝叔叔用非常感动的目光看了我足足一分钟——原来他所说的要求是问我怎样处理专政队打我的家伙。
  我说只要放我出来,管他什么要求我都不要求了。
  
  十九
  
  我倒霉的那些年,当时觉得相当漫长,回忆起来却像一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往事绝对如烟,也绝对不堪回首。我们还是跳过几年说吧。
  一九七九年,我三十岁——如果不刮胡子,我就是五十岁。然而我的心情很年轻,想什么事还是那么简单和快活。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民权街还叫民权街,王麻子锅贴铺还叫王麻子锅贴铺。姐姐全家也从农村搬回来,照旧在服装厂工作。似乎大家白忙乎了十来年,一切又从原地踏步。不知什么时候,广播喇叭里开始不断地响起哀乐,一个接一个的大人物死掉,好像轰隆隆的一场大戏演砸了,演员和观众全都又气又恨,觉得活着没啥劲儿了。
  广播里老是说——历史重新开始了。
  我听了这话觉得非常可笑,怎么会重新开始呢?十年前我他妈的是二十岁,现在我是三十岁,你怎么使劲也回不去了。只能是说历史从现在开始。然而,人过三十日过午,半辈子了,我还没个完整的家。青春可以消失,爱情可以过去,但老婆不能没有。人和猫狗一样,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交配生崽儿,大家全是这么个活法,我要是例外了就会受到嘲笑。可无论怎样受到嘲笑也无奈,不用说找不到对象,就是有个女人自愿跟我,我也要不起。因为我还没有职业。煤场早就给我除了名,其余的工厂全都不敢要我。有很多工厂干部都知道我,一听说我是那个年代里的谁谁谁,立即吓得面如土色。因为我有档案,一看更完了,连我什么模样都没看见——立即就说不行。
  我像遛死狗一样满街乱遛。我想去找郑为民那帮海碰子,在海上捞两个钱。但他们几乎全洗手不干,郑为民还当上什么警察,去什么地方学习了。有人说我要是多说些软乎话,回原单位是可以的,上面好像有政策。我们那个单位现在鸟枪换炮,根本不用抬煤,全是机械化。但我饿死也不回去,因为我不愿说软乎话——其实是我不会说。可恨的是,煤场那些家伙竟然不放过我,派人跑民权街来调查我,说我在那个年头迫害过老干部。罪行是我把胖领导按进水里差点灌死。我为此大发雷霆,跑到煤场办公大楼从一楼狂喊到五楼,吓得干部们纷纷把门关紧,任我在走廊里喊叫。
  
  后来我才听说,当我在办公大楼发疯地叫喊时,胖领导当时正在办公室,但他躲着我没敢照面。不过我这么喊叫一番后,再也没人敢来调查我了。
  我开始喝酒,从姐姐手里弄出几个钱,我就跑小馆里去喝,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为止。酒真是宝贝,不管你有多大的愁事,喝下它也能兴奋起来。饭馆里有时有些小子打架,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像斗架的公鸡,但比我们那阵差得远——他们简直是闹着玩。我已是三十岁的人了,不像过去那样好胜。不过酒喝多一点,也按捺不住。我喝令打架的小子全都滚出饭店,他们当然不滚,于是动起手来。只要进入战斗,我立即就精神抖擞。对方本来是打得要死的两派,顷刻全都团结对我。现在的小子没有章法,打起架来一拥而上,群魔乱舞。酒店顷刻就乱了营,桌子上的碗碟和瓶子全成了战斗的武器。我哪能示弱,你不仁我不义,什么桌椅板凳,全当作武器。尤其是现在新出的那种钢管椅子,绝对得心应手。我一手一把亮晶晶的钢管椅子,犹如李逵抡两把板斧,对着这帮小子横扫过去。没打上两个回合,我就发现这帮小子外强中干,关键时刻怕死。我可是文革武斗中锤炼出来的高手,于是大打出手——横扫千军如卷席。
  老板吓得像挨了枪的兔子,飞跑到派出所报案。
  走出派出所,我有点洋洋得意,在所长面前我只是随口胡吹说我认识大官,他竟然信以为真。但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我才猛然想起,我认识的那个解放军郝叔叔,不就是大官吗?前面的街灯在树影下闪闪烁烁,我有些想入非非——似乎我真有一个当大官的亲戚,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我百战百胜。
  然而,我毕竟是有前科,是曾经威震全城的陈胡子。其实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也就是为了义气打了几架而已。问题是档案里的记载却相当严重,背着这个倒霉的档案,我只能是继续大倒霉特倒霉,既找不到工作又找不到对象——说起来脸红,我找对象的念头竟然强烈得昏了头。我健壮的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健壮,尤其是那个与找对象有关系的器官,更是健壮得要爆炸。每天夜里,我都在梦中搂着林晓洁睡觉,那些无耻的动作弄得我又甜蜜又疲惫。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过去的同学,假装热情地和他们东拉西扯。其实我是在打探林晓洁的消息。我的那些倒霉的同学全部都下过乡,现在又全部都回到城里,令我沮丧的是他们又全部都结婚并生了孩子。
  
  然而,我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虽然没有一个同学说过林晓洁没结婚,但也没有一个同学说过林晓洁结婚。其实是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林晓洁的下落。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信息——有的说林晓洁在农村很苦,耕地、垒坝挑大粪,累得倒在田垄沟里,还坚持不去医院;有的说林晓洁在农村很红火,被公社革委会重用调上去搞政治,压根用不着干农活;有的说林晓洁第一个回城,挣大钱,吃香喝辣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自相矛盾的消息,只能让我得出一个结论——林晓洁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就是我的希望。
  我围着林晓洁住的那栋楼转了无数个圈,眼神不断地睃着楼门洞。因为林晓洁住的是最高的五层楼,挂着美丽的网式窗帘,比香姐自己织的那份窗帘漂亮一百倍,因为这是百货商店里卖的高级产品。我想,林晓洁不在家,那他的父母一定在家。林晓洁的父亲我见过,是什么单位的处长,那时在我们眼里,当处长就是吓人的高干。总之,林处长穿四个兜的干部服,绝对干部形象,参加我们班的家长会,我们以为是校长来了呢。另外,那个年月,压根找不到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所以,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在我们眼里绝对是高级人家。
  终于,从楼门洞里走出来一个拿着小木凳的老太太,她老眼昏花地抬头朝天看了看,眼后就端坐在楼门洞旁晒太阳。我赶忙走上前喊大娘,问她这楼里有没有姓林的。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一大把胡子了,应该叫我是大婶。
  我说,大婶,楼上姓林的在家吗?
  老太太又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们这楼里没有姓林的。
  我忙退后了两步,以为我看错了林晓洁的家,只好朝另外的一栋楼看去。
  老太太却说,那个楼里也没有姓林的。
  我有点懵了,再次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楼,楼的旁边有花园,绝对没错。
  老太太突然拍了一下巴掌,说,你问五楼的林处长呀?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愣愣地盯着我,你是他家什么人?
  我说是一个远亲。
  老太太问,有多少年没来了吧?
  我连忙点头。
  老太太说,林处长两口子走喽!
  老太太的走音拖得挺长,我立即就明白是死了。忙问,怎么走的?
  老太太有点嗔怪地说,还用问吗?那几年斗的呗!
  我有点大惑不解,怎么会斗死呢,老疣瘊斗得那么重,都没死,胖经理还下海自杀呢,现在活得更他妈的兴旺。
  老太太叹着气告诉我,林处长两口子从五层楼上跳下来摔死的。
  我犹如挨了一棒子似的,赶紧抬起头。眼前的五层楼绝对没有我跳的烟囱高,可他们却摔死了。
  我觉得我有点惭愧万分,觉得对不起林晓洁的父母。老太太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听也不听,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掉头就跑走了。
  我一直跑到海边,才又后悔起来,因为我忘记问老太太林晓洁的情况。但不一会儿我意识到我不是忘记,而是我怕老太太说林晓洁也跳楼了。
  我在海边一直坐到天黑,才又忐忑不安地怀着坚定不移的希望——林晓洁肯定还活着。
  但从此我再也没敢做搂抱林晓洁睡觉的美梦,偶尔梦见一次林晓洁,只见她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问,我爸爸妈妈从五层楼跳下来就摔死了,你从那么高的烟囱跳下来,怎么会没摔死呢?
  我醒来后,一阵冷汗,深感自己没有资格找林晓洁当老婆。
  
  一天,我看到一个老家伙在垃圾箱捡废纸,不一会儿就捡了一麻袋,看来挺发财的。每到晚上,他就到小馆里有滋有味地喝酒,而且净喝好酒吃好菜。我觉得这是个挺美好的工作,整天逛大街挣钱,愿干就干;愿歇就歇。人们瞧不起这一行或是不愿干这一行,主要是怕肮脏怕丢人。我什么也不怕,而且我有络腮胡子,全世界谁也认不出我。
  我干什么就像个干什么的,首先我特制了一条大麻袋,是用两条半麻袋缝在一起,比当年专政队套我那条麻袋大得多。天未亮我就沿着城市的街道奔走,把所有我撞见的垃圾箱都掏一遍。正掏得有劲时,却听到一声断喝,爬出垃圾箱一看,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围站在前面,正对着我怒目而视。我不理解他们为啥对我傻瞪着两眼,低下身子继续掏垃圾深处的宝贝。但他们竟一下扑上来,并用手上的刨垃圾铁钩子朝我狠打。
  由于我没有准备,吃了大亏,要是没有大麻袋和垃圾箱的遮挡,几乎就会受重伤——实际上已经有一个铁钩子刨进我的屁股里,我摸了一下有热乎乎的血流。我立即大怒,犹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大吼一声飞蹦出垃圾箱。抡起手中的大麻袋与他们拼打。大麻袋像硕大的渔网,而这些蓬头垢面的家伙像笨拙的鲇鱼,被我打得东倒西歪。当这些家伙逃跑时,我差一点都大笑出来。有的是一拐一拐的瘸子,有的是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的,还有一个可能是腰也许是屁股有残疾,跑起来不断扭着S形,绝对是高难舞蹈动作。不过,这些家伙得感谢他们的残疾,否则我会痛打落水狗。因为屁股上的疼痛让我怒火中烧,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我继续捡我的破烂,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伤口,一只手翻动垃圾——我说过,我身体绝对健壮,吃苍蝇也不会得病。
  当我再度爬出一个垃圾箱时,发现至少有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已经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四肢粗壮的家伙朝我走了几步,背后的人都喊他老大。
  我明白他是头儿。
  老大说,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我不吱声,刘剑飞说过,两军对垒,不出声的一方是强者,这就像老鹰抓鸡。
  当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手里都有铁钩子,我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死盯着对方的身影,一面用眼角斜视着垃圾箱里的几个玻璃瓶子,关键时刻我就用它当手榴弹,砸他们个脑袋开红花。反正现在不讲什么规矩,就是真有手榴弹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拉弦。
  意想不到的是,怒气冲冲的老大突然眼睛一亮,对我露出惊喜来。
  我不动声色,还是用眼角斜着那几个结实并亮晶晶的瓶子。
  老大说,你是陈胡子?——陈老师?
  我大吃一惊,开天辟地,还没人称我为陈老师。
  老大立即对后面的人一挥手,都给我滚开,你们他妈的有眼不识泰山!
  老大请我吃了一顿朝鲜凉面,说辣而带点甜的味道很刺激。老大说他其实是替政府做好事,开始那阵捡垃圾的经常混战,有好几个捡垃圾的老头被打死打伤。于是他挺身而出,控制了局面。这个工作也挺艰难,所以收管理费。老大有点文化,他将他霸占垃圾箱恶行称工作,而且说收保护费是收管理费。
  老大竟然有一个小医药箱,从里面拿出类似创可贴(那时还没发明创可贴)的玩意儿,给我按到有伤口的屁股上,果然,不一会儿就不痛了。
  老大说包括东区的垃圾箱也在内,全市的垃圾箱任我挑。我这才知道东区的垃圾箱比西区的丰富,有时还能捡到六成新的皮鞋呢!
  在打架斗殴的好汉队伍里,老大的档次太低,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当然是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得承认,老大确实是有些文化,他说话经常带出许多古书上的词儿来。什么久仰久仰啦,三生有幸啦,还有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老大对我这样大名鼎鼎的好汉来捡垃圾很不理解,他说你干什么都会来钱的。我不明白除了捡垃圾,还干什么能来钱,但我不能露出无知的表情,我只是稳沉地笑,显示我的高傲。我说我不要垃圾箱,我只要高兴,走到哪里捡到里。老大说那也行,你就是太公,全城的垃圾箱任你遨游。
  老大看出我不明白太公是什么意思,就告诉我,《封神演义》里的姜太公给所有的人都封了神,最后把自己忘了,所以他走到哪儿,就是哪儿的神——太公到此,诸神退位。也就是说,你走到哪个垃圾箱,哪个垃圾箱的弟兄就给你让位。
  我觉得老大挺够意思,便问交多少管理费。老大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说,陈老师到我这儿,篷荜生辉。
  ——真他妈的有意思,他又叫我陈老师。
  
  捡垃圾其实也不简单,刚开始那几天,我被这些臭气熏天的垃圾箱熏得吃不下饭,后来就正常了。倒不是我不怕熏了,而是你闻不出垃圾箱有味儿,怎么闻也闻不出来。老捡破烂的不但敢躺在垃圾上吃饭。甚至敢捡垃圾里散发馊味的半拉熳头和剩菜,大吃特吃。说起来人真是个了不得的玩意儿,怎么折腾都行。
  半下午我就满载而归,满满的一麻袋废纸其实并不重,但体积却大得要命,有时能挤满胡同,令所有的人都无法通行。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麻袋压在我的头上肩上背上,就像没有我似的,行人只能看见一个山状的大麻袋在路上移动。横过马路时我最得意,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给我让路,并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我才不管呢!我反正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前尖。
  捡破烂也有技术,要想捡废纸,你最好去学校的垃圾箱,那简直就是宝库。有一次我在一所小学校的垃圾箱捡完纸,正往废品收购站扛,肩上的麻袋却忽地轻了。原来是一群小学生在后面给我使劲,这些小家伙争先恐后地给我掀着麻袋,干着干着来劲了,还唱起来,学雷锋,做好事儿!……
  我开始还觉得挺美的,走着走着心里却咯噔一下。我的小外甥女正念小学,莫不是她也在后面做好事?
  小孙丽越长越漂亮了,像我姐姐。她对我开始有了感情,因为偶尔的一次,她看到我在小院子里练武,我的腾跃闪跳,特别是一连几个空翻——身在半空急速地翻跟头。令她惊讶得直拍小手掌。从此,她只要放学做完作业,就求我打空翻给她看。看得出,她为有我这个武艺高强的舅舅而自豪。每当有男同学欺侮她时,她就尖叫着恫吓调皮的男同学,说是要回家告舅舅报仇!我为此也特地去她学校一次,在操场上打了一串空翻,所有在场的学生和老师都惊呼我是孙悟空。
  从此,没一个野小子敢动孙丽一根汗毛。
  孙丽只要放学,就愿意跑到我的小屋子里玩。我就教给孙丽几个简单实用的招法,说是只要有坏学生欺负你,你就可能制服她。孙丽兴奋极了,说她要学会我的武艺,将来可以当解放军,打坏蛋。姐姐、姐夫看到孙丽也跟着我甩胳膊踢腿,吓得不行,总是在外面吆喝她干这干那,其实就是不想让孙丽与我接近。但孙丽听也不听,姐姐、姐夫越是吆喝得凶,她越是缠着我不走——这一点倒像我。
  我弄清楚了,小孙丽在民权小学读书。全城市学校的垃圾箱我都淘过,唯独不去民权小学的垃圾箱。我决不让孙丽有个捡破烂的舅舅!即使民权小学垃圾箱的废纸堆成山,我也绝对不去。
  捡破烂最大的障碍是能看见许多漂亮的姑娘在街上走,这真要我的命。我既怕她们又愿意看见她们。那个激烈革命时代一过去,姑娘们像孔雀开屏一样突地全都漂亮起来。三十岁还没结婚的男人,绝对是炮弹堵在炮口上——再不射击就能憋死。我几乎对所有漂亮一点的女人都想入非非,只要她们从垃圾箱旁边走过,我捡破烂的动作也文雅极了,轻手轻脚,小声小气,决不扬起一点尘土。我怕弄脏了姑娘黑亮的发丝,粉红的脸蛋,艳丽的裙衫。我发现尽管我小心翼翼,这些姑娘还是皱着美丽的小鼻子,或是捂着小巧的嘴,快步冲过去。这使我伤心不已并羞愧万分。
  但不管这些姑娘怎样皱眉闭眼,表示厌恶,我还是一如既往——在她们面前尽力表现我的文明。有时,只要远处有带花的衣衫或裙子闪动,我立即就想到爱情、美好、幸福、蓝天和海洋。这种傻瓜似的痴迷耽误我捡破烂,不过,只要他们的身影消失,我就会原形毕露,发疯一样与垃圾拼命,把刚刚的损失捞回来。除了姑娘以外,其余的行人我全不理会。尤其是衣冠楚楚的家伙或迈着四方步的干部,我不但干得欢,还故意手刨脚扒,大扬尘土和臭气,然后兴奋地看着他们抱头鼠窜。
  捡破烂其实也挺不错的,特别是捡得多的时候,就像在马路上捡了个钱包似的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也应该像干部或有钱人那样好好享受享受。我为此订了个计划,每个月大干二十天,剩下的十天,刮光胡子,理齐头发,穿一套样式时髦的衣装,逛百货店逛大街逛公园逛逛我曾在烟囱上看到的美景!
  我的胡子长得极快,几天之内就能面目全非——捡破烂时我像个赤发鬼刘唐,逛大街时就剃得满脸光洁成了浪子燕青。
  我刮光胡子时绝对容光焕发,走在大街上也有些干部的风度。民权街的老娘们儿全都对我目瞪口呆,以为我不是老陈家的儿。她们满脸狐疑地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我总是毫不迟疑地回答,物资回收公司。
  这些老娘们儿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公司两字已经叫她们羡慕,何况还有物资什么的,所以她们根本就不去注意什么回收二字。
  
  好像不常见你面……
  出差。反正我早出晚归不见日头,说出国他们也能信。
  到什么地方去……
  全国各地,什么地方都去。我简直就是撒谎的天才。
  老娘们儿毕竟不是警察,她们一般都不了解我的陈胡子历史,于是,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给我介绍对象了,就像当年给我姐姐介绍对象那样热心。
  她们当然也挺谨慎,先是来找我姐姐和姐夫打探我的情况。
  姐姐说,我弟弟太老实,所以这么大了还没成个家。
  姐夫说,看中立世的姑娘多着哪,他眼光高,都给顶回去了!
  我心下笑得不行,看来姐姐和姐夫也是撒谎高手。
  
  二十
  
  我找到一个国营工厂的木工职业,这是区里给安排的,好像是上面有政策,不能让我这样的人放任自流。我干活的工厂叫红卫造船厂,厂里破烂不堪,而且造的全是渔船。激烈革命那阵,这里被打得着了一场火,仅有的几台设备也烧坏了,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
  我干的活很简单,就是用锛子在圆木顶上砍出一个平面来。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像一个斧头,横安在长木柄前端,使用时和农民刨镢头那样在圆木上刨。不过,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在疤疤疖疖的树干上砍出一个按尺寸要求的平面来,绝对是一门技术。更可怕的是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弄不好就砍到自己脚背上——干这一行的被砍掉脚指头,砍开脚背,砍断小腿骨的为数不少。因此,木工们都把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硬树皮和铁片绑在脚背上。
  说起来挥舞锛子挺威武的——你站在圆木上高高扬起锛子,雪亮的锛刃上聚着一个耀眼的太阳,随着你节奏而有力的呼号,锛子闪电般飞上飞下,一朵朵木花咔嚓咔嚓卷起。当你砍到圆木的尽头,回头一望,乌褐色的树干上闪露出一道笔直白亮的平面,新鲜的木肉散发着一股清香。
  但真正使我干得入迷,干得有奔头的,还是一个老木工的神力。头一天上班我就被他的能耐震住了——在所有腿脚包裹得熊掌似的木工群里,他竟光着脚丫子干!他说光脚站在圆木上比穿鞋牢实,五个脚指头可以帮着使劲,鹰爪一样抓住木面,多么滑的圆木干也滑不下他的两只赤脚。
  后来我知道这老家伙是全厂有名的张一锛——不管你尺寸划得深还是浅,他都是一锛到线,决不重复砍两次。为此,他挣大工码,一月工资接近一百块。不过,张一锛却牢骚满腹,因为和他一起进厂的伙伴在技术上全是笨蛋,所以都当了厂长和干部,而他技术棒,就永远离不开锛子和圆木。
  我认为当不当厂长没多大意思,关键是一月能挣一百块工资——实际上红卫造船厂的厂长才挣八十块钱。为此,我把张一锛当作我的理想样板,我只要把他那一手技术学到手,挣他那么多钱,一辈子心满意足。
  还不到一年,有人就喊我陈一锛。
  平展展白光光的木面在我的锛子下面一段段向前推进时,我陡地感到,一个月挣十八块太少了。即使马上长到二十六块也太少了。我没有技术时,捡破烂一个月还能弄个六七十块。可我有了技术,而且是相当高超的技术时,一个月才挣这么几个钱,这叫我越干越没劲头。
  问题是我又那么急切地想找个对象。其实找不找对象并不是非死不可的事,可就是不行,我完全像得了病似的想找对象。我有时都不敢在晚上逛大街,以免看见那些可恨的情侣。时代确实开放了,他们明目张胆地搂腰抱肩,歪歪倒倒地在马路上横行,实在是叫你又气愤又羡慕。
  民权街的老娘们儿还是那样热心地为我介绍对象,热心得就像上级给她们安排的任务,不完成无法交代似的。问题是她们介绍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丑,全是别人挑剩的次品,更问题的是,即使这些丑得令我逃跑的女人,竟然有的还没看中我。
  当然,也有几个挺漂亮的女人,有一个还披着长发,刚开放的年头,一般女人都不敢披长发。可是,只要对方有些质量,我就慌了,就想实话实说,就想坦白交代。只要有坦白交代的心理,我就完蛋了,就一个劲儿地自惭形秽,说话也结巴起来——最终就败得一塌糊涂。
  我明白,学徒工的工资才使我没有爱情的勇气。为此,我决定旷工去大捡一阵破烂,先挣一笔大钱存着。我在造船厂上下班的路上,无意中发现一块捡破烂的宝地。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全市的垃圾车都往那里倾倒垃圾,准备填平一块陆地盖什么工厂。特别是工厂的垃圾车,经常有铜铁铅铝等有色金属,捡那些玩意儿比捡纸挣钱,一小块就能卖出一麻袋的废纸钱。
  我对张一锛说,我挣钱太少了,干不干没什么意思,回家休两天!
  张一锛竟然吓了一跳,他劝我别这么胡来,弄不好开除厂籍。我说开除更好,我去别的造船厂挣大钱去。
  
  从表面上看,海滩垃圾场似乎没有划分谁谁谁的势力范围,也没有什么老大老二控制权力。大家全是自由兵,并自由竞争。所以,第一天上阵,我就甩开膀子大显身手。卸垃圾的汽车绝对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吼叫着,卷起冲天的烟尘飞驰而来,但车还没停稳,捡破烂大军就一拥而上,全都不顾命地冲上去——车轱辘上,车帮上,车屁股上全挂满了人,无数个二齿钩子在人头上飞舞,把鼻子耳朵脑瓜盖刨出血的事时有发生。装载垃圾的都是自卸卡车,司机一踩油门,车斗便倾斜着立起来,把一车垃圾和一群捡破烂的人马全倾卸到地上。而这些亡命之徒在跌下车厢的半路上,还不停地舞动铁二齿钩子。
  我一加入这支队伍立即就显出我的威风,我不仅能干能抢还能打。因为捡破烂的经常相互发生火并,特别是对才来的新手,他们全都另眼相看,共同对敌。这些家伙很不愿意多增加一个争抢的对手,因此极力排斥我。
  头一天我就被一个黑乎乎的家伙用二齿钩故意刨了一下。我气坏了,马上刨他一下。这家伙要的就是这一手,立即扑过来扭打我。我哪里会在乎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打躺下。众捡破烂的拍手叫嚷,总统下台了!总统下台了!……
  这么个黑脏的家伙竟然叫总统,我差点都笑出来。但不一会儿,众人都喊我为总统。后来我才明白,海边的垃圾场必须有一个总统——这个世界没有自由的地方。谁最能打谁就是总统。当总统有好处,没人敢同你抢垃圾。中午吃饭时,还有人轮流给你去两里远的一个地方打开水喝。另外,总统每天捡的破烂是第一多,如果总统捡的东西少于众人,那众人必须进贡,使总统依然保持第一。我当总统后废除这些臭规矩,大家愿怎么抢就怎么抢,谁能干谁发财,绝对民主。众人乐得直喊,总统万岁!
  在垃圾场捡破烂虽然拼死拼活,出力遭罪,但是却大发横财。那些工厂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儿都舍得扔。铜瓦、钢板、铁架、铅砣子、铝线,就差没把机器拉出来扔给我们。一天捡个十块二十块钱不成问题,有一次我捡了一块铜,一下就卖了四十多块。
  捡破烂能捡出瘾头来,这个瘾头并不全是钱造成的,而是这种劳动形式产生一种强烈的刺激,会使你每时每刻都处于紧张,兴奋,提心吊胆和热血沸腾。垃圾场完全像真正的战场,每天从早到晚战车隆隆,硝烟滚滚,刀光剑影。比在市内垃圾箱里捡废纸什么的有意思。
  捡破烂的是全世界最能吃苦的人,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照干不误,除非病得爬不起来。不过,这些家伙从不得病,什么病也不得,整天同肮脏的垃圾打交道,没有一点卫生保护措施,连个口罩也不戴,但就是不得病。
  
  
  唯有我自己休星期天,像在红卫造船厂当工人一样,星期天公休。
  星期天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领着我的小外甥女逛大街。我最愿领她出去逛,一看到她那对明亮清澈的眼睛,一听到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我就觉得我的年龄和她一般大。
  小孙丽是个两道杠的中队委员。她身上穿着色彩鲜丽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鲜红的红领巾,小巧的嘴唇注满了鲜红的樱桃汁。领着她在街上走,你会感到说不出的美好和说不出的悲哀。当你的心灵越觉得年轻时,也就越觉得你身体更衰老,真是没有办法。
  我对她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她总是忸怩着说什么也不要。她说老师不让乱花钱。
  开始,我以为她想要高级自动笔、电子琴或是巧克力糖果什么的。但她没这个意思。后来我渐渐发现,她一进商店就愿往化妆品和戒指项链的柜台上跑,入迷地盯着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她甚至能相当内行地讲出哪些是描眼眉是涂嘴唇是染头发是画指甲和什么的,她指着一种银光闪烁的项链,告诉我那不是银子是白金,白金比黄金还值钱。
  我简直就感到震惊,小孙丽不到十岁,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
  更使我震惊的还在后面,当一对年轻的恋人相依着走向柜台时,小孙丽突然问我,舅舅,你怎么不结婚?——你绝对不能相信,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同你讲结婚两个字,讲得那么自然随便。我十来岁时,还弄不清一男一女在一起是耍流氓还是干什么。
  小孙丽在大街上和我轻松地散步,她老是紧紧地扯着我的手,过马路时紧张得直朝我身上贴,听到车笛声还吓得打哆嗦。我的心情快活起来,小孙丽毕竟是孩子,毕竟有两只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毕竟戴着鲜红的红领巾。我给她买化妆品和项链,她坚决不要,说老师不允许的。她说她的同学有偷偷戴项链的,涂红指甲的,那是坏学生。小孙丽有时还说我姐夫是反动——爸爸一喝酒就骂国家,爸爸思想反动!
  我赶紧呵斥她,不让她胡说。我说要是让别人听见,就把你爸爸捉起来,爸爸捉起来你就饿死了。
  我有妈妈,饿不死!
  爸爸都叫人捉起来,妈妈还有什么用!
  妈妈好,妈妈从来不让爸爸骂国家……
  什么骂国家!那是骂国家里的坏人,坏人不代表国家,你不能乱说!我真有点火了。
  小孙丽害怕了,不敢再吱声。我以为她会生气,会不理我。谁知不一会儿,她就笑了,竟像哄小孩子那样哄着我。说,舅舅,你别生气,我不乱说了!或是突然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舅舅,你怎么不当医生?我将来当医生,给你给妈妈给爸爸治病!她还故意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又响又亲热。
  我明显地感觉到,下一代的人比我们聪明和可怕一百倍。
  
  二十一
  
  我开始大张旗鼓地找对象,连我那个垂头丧气的姐夫也给我帮忙。我已经不像开始看对象那样紧张和兴奋,也不怀着什么甜蜜的希望。三十多岁的汉子,被介绍人领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女人面前,即使想到爱情这个字眼也会觉得荒唐。民权街的老娘们似乎串通好了,专门去搜罗丑八怪介绍给我。这些老处女全说她们是二十九岁,可她们的模样全都像九十二。但你不得不佩服她们的精明,二十九尽管和三十差一个数,然而一加上这一个数就天差地别,好像衰老了一倍。
  坦率地说,我有时也用二十九这个数。不过,我绝对对得起二十九这个数——我刮光了胡子,说二十八也对得起。
  找对象最麻烦的是你必须说明实实在在的单位名称,好像没有单位你就不成个人似的。我当然说红卫造船厂,我告诉胖婶她们,我从物资回收公司调到红卫造船厂,那儿挣得更多。实际上我在海边大垃圾场拼命,确实挣得不少。
  我说红卫造船厂也是名正言顺,因为我有时也要回工厂工作。因为厂领导对我旷工不守纪律很重视,经常派些干部在我家门口堵截我,然后像押送罪犯那样把我押回工厂干活。回到工厂我有些尴尬,主要是怕见张一锛——这老家伙骂起人来不讲情面。但万万想不到的是,张一锛变了,他不但不怪我,反而说了一句,你他妈的回这个倒霉的地方干么?
  最麻烦和最折磨我的,还是找对象。
  姐夫竟然给我介绍个在武斗时打断手臂的女人。
  我决定甩开介绍人,自己主动出击,也像有知识人那样来个自由恋爱。其实我有这个想法是有了目标——在我经常去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就有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姑娘,穿着工作服也像个中学生,大概还不到二十岁,而且名字更年轻,叫小兰子。小兰子最关键是两个眼睛亮得也像星星,而且是秋天夜空的星星——秋夜的星星最亮。
  
  小兰子见我第一面,眼睛就闪烁出情感的火光。她对我明显地表示好感,称废铜烂铁时,她总是给我算高秤——二斤半算三斤,九斤多一点就算十斤。我开始难以置信,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我不能相信我这个野巴巴的样子,会得到漂亮女孩子的青睐。但事情很明白,她确实对我有好感,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总是大胆地盯着我,你就是没长眼睛也能看得见。我当然不笨,也故意找话逗她。一天卖完破烂,我对她说,今天发财了,领你去逛逛!
  她爽快地说,好,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我被她的爽快弄懵了,其实我是顺嘴开一句玩笑——再说收购站还没下班。
  那没什么,我请假!她干脆利落地把套袖扯下来,跑回更衣室。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变戏法似的换了个人,一身的光彩夺目。记得当时天都快冷了,她还穿着裙子,套着肉色长筒丝袜的大腿特别引人注意。肉色长筒丝袜是我们城市开放的标志,所有女人的大腿,管她什么黑的白的和黄的,从此都闪射出标准而迷人的粉红肤色。
  我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也得化化妆呀。
  小兰子却笑起来,说你用不着打扮,我喜欢你这种英雄本色!
  我愣了一下,看着自己满身灰土,不由得抹了一下自己粗糙的两腮。
  小兰子却用亮亮的目光盯着我,说,你真的很棒!
  我能感觉到,她说的绝对不是假话,其实我心下早就认定自己有英雄气派。
  小兰子和我走在大街上很大方,横过马路或是路面不平时,她常常挽住我的胳膊,明目张胆地亲热。我倒像个贼似的躲躲闪闪——我倒不是怕,而是不习惯。
  秋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城市大街的每个角落都清晰透明。小兰子歪斜着身子与我相依相偎,我看到行人纷纷侧目,众多不友好的目光朝我们射来,特别是年轻的男人,绝对带着羡慕的敌意。
  小兰子身上散发着令我愉快的香气,还不断地向我传导着柔软的温度,这使我有点昏头昏脑的甜蜜。一刹时我想起老帽给我的一些教导,便不由自主地斜窥着她。小兰子头发黑亮,但并不是时髦的披肩发,而是用一个花手绢束着蓬松的马尾辫——马尾辫比披肩发时髦多了!因为束起来的头发让你感到干净利落,为此就显示出她耳朵后的雪白,这种雪白沿着脖颈一下往下伸延,直到让我心惊肉跳的胸部——深处似乎更是白得要命。
  但我毕竟被那么多的女人拒绝过,自信心受到过强烈的损伤。所以,小兰子无论怎样逼真的亲热,我还是有点莫明其妙。一个如此靓丽并比我小十岁的女孩子,会一拍即合地喜欢我,怎么能让我掉以轻心。老帽有丰富的流氓经验,他经常说,嘴馋的女孩子最容易上钩,你只要满足她有吃有喝,她就任你摆弄了。有时二浪子跟哪个煤黑子去饭店吃饭,老帽就阴阳怪气地笑道,嘴馋腚受苦呀。
  
  我开始怀疑小兰子是嘴馋的女孩,是哄我花钱,诳我带她吃吃喝喝而已。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就决不客气,反正三十多岁了,还他妈的没见过世面 ——世面是老帽对女人身体隐秘处的行话。今天,我就要见见世面!
  但我这个怀疑很快就站不住,因为小兰子只是依偎着我走路,似乎就这么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端,她也乐意。
  远远地看到一家饭店,我决定试探一下,扯着她的手往饭店大门走。谁知她说,你饿吗?
  我当然说不饿。
  她说,那咱就再散散步吧。
  这样,我们一直晃荡到海边,相互说了不少热情的废话,丝毫没发生什么情况。但我却渐渐对她惊讶,因为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什么研究所工作,总之,很有学问。而且她还有一个正在大学读研究生的哥哥。我问她为什么不像她父母她哥哥那样做个有学问的人。她说太累,没意思!我说废品收购站更累。她说只要不累脑子,干什么都成——她说她一看书就头痛。
  我突然热血沸腾,我说咱们还是去吃饭。
  她说等一会吧,咱们先吃雪糕。
  小兰子抢在我的前面跑去买雪糕,一下子买了好多支。
  吃完雪糕,我有些惭愧,便坚决地拖着小兰子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小兰子特地找了一个只能坐两个人的座位,名曰情侣间,有块雪白的小布帘遮住我们——这绝对是学习外国资本家的招法,不过,挺他妈的好。
  我要了一条肥美的牙鲆鱼,来个清炖;要了两只带籽儿的母梭子蟹,用姜葱炒。又煮了几个香螺,还炸了一盘鹰爪虾。我挥金如土,本来还吆喝着再要几个菜,但服务员说两个人吃不了,这才作罢。
  令我兴奋的是,小兰子也能喝酒,于是我们就一人一瓶啤酒对着吹喇叭。我们吃得很有滋味儿,并说了许多美好的话。小兰子说她其实比饭店厨师还会炖鱼,鱼必须用啤酒洗,才能洗掉腥气,炖出来才更香,她说她将来天天给我炖鱼吃;她说她身上的裙子就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用缝纫机缝制的,她说她将来给我做一套西服,真正外国人穿的那样的西服。我们喝了三瓶——也许是五瓶啤酒后,我们绝对就是夫妻了。窗外亮起了路灯之后,我们稀里糊涂地又回到海边。
  坐在被白天太阳晒得暖和和的鹅卵石上,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就相互搂抱起来。我发现小兰子身子软得就像没有骨头,偎在我的怀里似乎睡过去了。我在她的脸上嘴上热情而胡乱地亲吻,还将手伸进她的怀里,有点惊心动魄地握住她的乳房, 但从外面看起来高耸的乳房,摸起来却没有想象得那样有弹性。
  大概海开始涨潮,我正忙碌之时,觉得有湿漉漉的水珠溅到脚上腿上,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样,我昏头昏脑地忙了一通,嘴唇都亲得有些发麻,最后不得不冷静下来——因为我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了。幸好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兰子一个高跳起来,我这才知道她其实一直是清醒着。
  事情本来很顺利很美好,但问题出在我送小兰子回家的路上。最初还是挺美妙的,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说她太喜欢我了,但喜欢的原因却令我莫明其妙——她喜欢我的络腮胡子。她说她第一眼看见我那浓密的络腮胡子就喜欢得不行,说我像外国电影里的英雄。她用外国声音喊电影里的外国英雄名,挺好听的,就像用舌头打响似的。她说从此我就叫这个名字。我说太棒了,尽管我听不懂,也学不准这个舌头打响的外国声。没办法,我就又使劲儿地搂着她亲嘴——亲得我们在马路上摇摇晃晃。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离她家还有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竟能被她的知识分子父母撞上——其实这两个老家伙已经为寻找下班没回家的女儿,围着我们城市疯疯癫癫地走了至少五个小时。
  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是下半夜了。
  小兰子父母手里都握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绝对像警察握着电棍,但他们对我挺客气,将女儿拎过去时,还对我说了声谢谢。
  然而第二天,小兰子却没来上班。接连几天,小兰子还是没影儿。
  我一下子躺倒了,不吃不喝地就那么一直躺着,身子铁板一样沉重,脑子里却胡乱地转动。因为我弄不清楚——是爱小兰子还是恨小兰子。我发了疯似的回想海边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发了疯似的回想小兰子对我说的那些甜蜜的话。这种发了疯的回想令我一百次地骂自己是个笨蛋,当时要把小兰子拿下,一切不就板上钉钉了吗?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先下手为强。我开始对抗自己,努力地不去回想,但这种努力的结果是我更加发了疯地回想。可恨的是,无论怎样精疲力竭,却睡不着觉。即使是偶然睡过去,但只要醒过来——一秒钟之内就想到小兰子。更倒霉的是,有一次我真正睡过去,却在睡梦中继续想小兰子,那天晚上的情景不但重现,而且还有了新的发展,不是我拥抱小兰子,而是她主动地拥抱我,说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下子完了,醒来后更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害怕睡觉,却又盼望睡觉。折腾到大半夜后,我只得爬起来,跑到小院子里打一路拳,我打得汗流浃背还发了疯地打,我想累得昏过去,那样就不会做梦。果然,我一直打到天亮,再也熬不住了,就跑回屋子,就势倒在床上大睡一通。
  就这样又躺在了几天,我昏沉的脑袋有点明朗起来,既然那个美好的小兰子永远地消失了,我还躺在床上想个啥劲儿。
  就是这种奇怪的思索,竟然让我从失恋的陷坑里慢慢地爬了出来。并从此永远地忘掉小兰子。
  
  二十二
  
  当我从羞愧万分的失恋中挣扎出来后,才明白失恋其实也挺合算,这会让一个人的脑袋从此健壮,不再为什么感情作怪了。别看我三十岁,其实经过这次失恋的折腾,才真正像个三十而立的男人。我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将来我怎样活着。
  姐夫兴高采烈地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喝酒,说他要干一笔发财的买卖——从海岛往市里贩鱼,绝对能挣大钱。
  姐夫倒弄鱼虾很有两下子,不愧为海岛长大的人。他对海货的品种、质量、价格了如指掌,对船期、潮流、鱼市行情也掐得极准。他和渔民碰杯喝酒,吆三喝四,定价拍板,敢买敢卖,表现出当年造反派的精神来。走在路上,你看他还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牢骚满腹。可一到了海边,一看见鱼虾,他就刷地变成另一个人——我觉得我其实不怎么认识我姐夫。
  干了几趟,全都顺利。姐夫得意忘形,叫我姐姐煎炒烹炸,要好好吃喝一顿。几杯酒下肚,他大谈成功之道,说乘现在改革混乱之际,大捞一把,等将来改革好了,税钱、管理费都找到头上,那就晚啦!
  过了几天,他突地又对我说,不倒弄臭鱼烂虾了,利钱太少,以后干狠的!
  所谓干狠的,就是改行倒弄服装、布料。因为服装厂可以按照当时的政策,经常进一批低于市场价的布料,如果从中倒弄出来一些,拿到市场转手就能卖大钱。另外,服装厂制作的服装,姐夫他们也可以从中钻空子,搞二次批发,更会大赚其钱。关键是你能在服装厂把货源挖到手。我姐夫姐姐虽然在服装厂,但都不是搞供销的,这就要靠手段打通供销的关节。
  做梦也想不到,姐夫能把厂长的小舅子李金贵请到家里喝酒,他们过去真枪真刀地打得要死,现在却亲兄弟一样坐在一起。李金贵从车间主任调到供销科当科长,后来清理三种人,他和我姐夫一样被调查来调查去地好一顿整,是同病相怜的倒霉鬼,所以就相互同情成了朋友。最终,供销科长还是供销科长,实权还在李金贵手里。因此,我姐夫专请他来。
  
  同李金贵打个照面,这家伙可能酒喝多了,不但没认出我,还亲亲热热地和我握手。我有点不太自然,再是我姐夫没怎么强留我喝酒,我也懒得亲热就退出来。不过,回到小屋子里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手心里还沾有李金贵手掌那粘湿的热度,不怎么太好受,人他妈的真不如个动物——再怎么样,老虎也不会与狼坐在一条板凳上。
  姐夫和李金贵谈到半夜,大概谈出个结果来。姐夫送李金贵回来后,还在院子里乐颠颠地哼着小调。
  姐夫忙忙碌碌地倒弄起布料和服装,不过你什么也看不见,似乎他还是正常上班下班。但我感觉出他大概挣了不少钱,而且他换上了一套高级布料的西服,打着彩色领带,像个什么公司的经理。使我感到不快的是,他对我闪烁其词,从不谈他正在干什么。我其实并不想探听他挣多少钱,沾他什么光,可是,一家人之间耍这种鬼心眼儿,我非常厌恶。当然,不倒卖鱼虾,我也闲起来,只得回工厂挣那几个有数的工资。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愿老老实实地在工厂里干活,也就是说,我也想改革一下。
  晚上,姐姐在屋里压着声音和姐夫吵架,说姐夫对我不够意思。姐姐骂姐夫心太毒,见钱眼红,连一家人都不管。弟弟遭了这么多年罪,三十多岁还没个对象,你心眼儿长在肋巴条外面了!……姐姐小声抽泣。
  立世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能老靠着咱,再说他会干什么?你当这是推车拉鱼捡破烂!……
  我真想一脚把门踢开,并当场把卖鱼分给我的几百块钱摔到姐夫脸上,这个可恨的大嘴巴,原来是这么个鸡巴玩意儿!
  当然,我没把门踢开,因为屋子里不光有大嘴巴,还有我姐姐。
  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姐姐笑吟吟地对我说,你姐夫这两天工作挺忙,他老为你操心,说是卖鱼那活还可以干,你要是自己想干,他给你介绍几个熟识的渔船,能多挣点钱……
  我惊讶得都不会说话了,要是换别人,我大概都能骂出什么来。我做梦也想不到,姐姐会如此为姐夫涂脂抹粉。
  我平生第一次能这样平静地说假话,我大概还笑了两下。我说我们工厂忙极了,奖金大大的有,比卖鱼挣得多。说完我赶紧离开姐姐,我怕我再往下能说出不好听的。
  其实,我面临的形势很不怎么样,我们那个可恨的工厂突然要完蛋了,连工资也开不出来。那个宽厚的一把手召开全厂大会,尽管垂头丧气地承认竞争不过别的造船厂,但最后还是慷慨激昂,说他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搞好改革,振兴红卫造船厂。最后,他宣布第一项改革措施:要减少过多的工作人员。从现在开始起,工厂鼓励工人往外单位调动。女工暂时回家休长假,按百分之七十开支——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在资本主义国家,早把你们赶回家失业挨饿了……
  我有些恐慌,去四海造船厂已不行了,人家干得火红,会竞争,现在全安装了电锯电刨等新机器设备,根本就不用原始的木工锛子。
  捡破烂也不行了,破烂场被民政局管理起来,只允许家庭确实无生活来源的人去干。另外,各个工厂里的领导不知怎么睁开了眼睛,垃圾里值钱的东西少了。
  当然,在城里垃圾箱捡废纸还可以。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钻垃圾箱——饿死也不钻了。
  大嘴巴说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偏要干出个样儿来不可。我这样想并不是赌什么气,而是我不得不暗暗承认这家伙说得有道理。我文化不高,没有门路,头脑大概也不精明。虽然有吃苦耐劳的能力,但我看出来,改革时代已经瞧不起四肢发达的笨蛋。问题是我已长就这么个样了,还能退回去重长?再说了,这个世界像我这样低水平的人多得像蚂蚁,难道都去自杀不成?反正我已经活过来了,就只能是活得有力气些。
  
  在倒弄鱼虾那阵,我就注意市场上有这么一种行当,下农村收购鸡蛋进城卖。有一个名叫元宝的小贩子,骑自行车去农村收购鸡蛋,一次能载回一百五十斤。可以净挣三十多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块,在当时绝对是高干了。元宝告诉我,鸡蛋有的是,关键是往回运,他骑自行车最多能带一百五十来斤。不过,这小子有美好的理想。他说他先用自行车干,钱攒多了买摩托车,那他就是总统了——一辆摩托两个筐,工资赛过胡耀邦。不过,元宝还想超过总统,他说钱再攒多了买汽车干;钱再攒多了……你简直就不敢往下想,再想下去全世界都成他的了。
  元宝还告诉我,关键是能不能拼到底。这个活太苦了,从城里骑到农村,往返将近二百里地,再加上走村串户收鸡蛋,早晨四点就得蹬车子,一直蹬到摸黑回城。有很多人干不下去,累趴下了。元宝能吃苦耐劳,所以挺骄傲,他希望所有的人都累趴下,那他就用不着竞争,从从容容地发大财。
  我被元宝说得心动,恨不能立时大干一番。我要干就干出个更高的水平,因为我绝对不怕苦和累,也就是说我绝对不会累趴下。一车载一百五十斤鸡蛋算什么,我至少一车要载二百斤。用姐夫那辆破自行车载鱼,我一车载过二百二十斤。
  晚饭时,我对姐夫说我要下乡收购鸡蛋。我发现姐夫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后来才知道,他倒卖厂里的布料和服装出了点麻烦——有人向上级检举告密了。上级派人下来检查。但李金贵很沉着,他要姐夫别慌,先休息几天。他说他能摆平,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摆不平的事——然后更他妈的大干一番。
  姐夫确实稳稳地坐在家里休息,因为他挣的钱至少够他休息一年的。他还给家里装了电话,我们这个城市,只有市长和局长家里装电话,姐夫之所以能稳稳地坐在家里,就是守着电话等李金贵的消息。而且只要是李金贵来电话,姐夫说话的声音立即就小得像蚊子哼哼——绝对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
  看来姐夫对我下乡收购鸡蛋的事很感兴趣,他甚至认真地思索了一阵。但他说一辆自行车拉二百斤鸡蛋不可能,这不能和拉鱼相比,因为鱼不怕压不怕碰,怎么装都成。但鸡蛋就不行了,这好比电灯泡,稍微一碰就完。姐夫又思索了一阵后,说拉一百五十斤也不太可能,那个叫元宝的小贩子肯定有诀窍。
  第二天,姐夫竟然热心地陪我去看元宝的自行车,果然,元宝有诀窍,原来他装鸡蛋的筐子是特制的,这家伙是农村出来的,会巧妙编织装鸡蛋的筐子,一层一层的,很科学。姐夫很细心,偷偷地将元宝的自行车画下草图。姐夫说,要是用细钢筋焊接,比农村柳条编的筐子还能装——二百斤没问题。
  我将姐夫的破自行车骑到红卫造船厂,按照姐夫画的草图焊接加固,除了我蹬车子的空间,前后全都是一层层装鸡蛋的钢架,绝对像自行车中的坦克。我将一层钢架里垫上软纸板或泡沫塑料,然后,我从一个复员军人那里买了一套军用雨衣,他说你穿上这套雨衣,可以冲锋陷阵拼刺刀。最后,我全副武装,跨上我那辆全世界最结实的自行车坦克,下乡收购鸡蛋。
  出了城市以后,路面便像海浪一样起伏。这却正合我的胃口,犹如驾驶快艇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上飞驰。遇到山路,更令我精神抖擞。只要你咬牙使劲蹬上那长长的坡顶,随之就是一泻千里的享受。不像城里那平坦的马路,叫你永远不死不活地提不起精神。树上的小鸟啾啾鸣叫,路边的绿草点缀着一丛丛小花;飞转的车轮发出呜呜的风响,清凉新鲜的空气让你想起喝完冰镇汽水的滋味。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你怎么活都有意思。有一阵子,我像孩子那样狂吼——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
  我来到三道沟村的集市,本来是荒山野岭,却突然冒出一大片人群,绝对唱大戏似的热闹,人群拥挤,乐曲轰鸣。我这才发现,原来像我这样骑自行车下乡收购鸡蛋的小贩子,多得几乎可以排成一个加强连。而且他们比我更早就来到集市,当我急切地快速冲进集市时,有些小贩子已经满载鸡蛋返程了。
  
  我有些慌,这时看到元宝。元宝对我的到来惊讶得几乎就要感口号。但没有一分钟,我就明白他惊讶的是我的自行车。他至少围着我的车子转了一百圈,说你小子太他妈的厉害了。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小贩子跑过来,纷纷围着我的车子转圈——有一个小子说,他愿出八十块买我的车子。
  我在心下划算了一下,在二手车市场,姐夫的这辆破车顶多能值二十块,其余的是在工厂干私活焊接的,用不着花一分钱,要是真给八十块,我他妈的等于白捡六十块!
  元宝看我不吱声,便凑上前来,小声说,如果你真要卖,我给你一百。
  我笑起来,说在这儿卖车,就像在战场上卖手里的枪,你们他妈的想要我死呀!
  我们很快就将车子装满了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们一溜两行地排在那里,看到我们小贩子,一个个急得眼红,甚至抢着帮你往车上装鸡蛋。为了方便,买卖鸡蛋并不用秤,而是数数量,我当然装得最多,一车装了一千一百个——按一斤六个算,差不多有一百八十斤了。而且我这辆坦克绝对还能装,但这是第一次,我心里没底,所以不能太贪心。
  因为我载过鱼,有过相当的锻炼,所以自行车上路以后,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骑了十分钟,就开始加速,半个小时以后,我绝对就撒野狂奔。
  城里的市场有专门收鸡蛋的部门,而且是明码实价,很方便。我的一千一百个鸡蛋绝对完整无损。我留下十个拿回家给姐姐炒菜喝酒,卖了一千零九十个,净赚了三十五元——在当时,这几乎就是一个技术工人的一个月工资。
  
  二十三
  
  我首战告捷,晚上与姐夫喝酒,便夸夸其谈。
  姐姐高兴得像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当当地敲着炒勺。她说这是才从鸡腚里下出来的——真正新鲜的鸡蛋。她说她狠狠心炒了八个,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我大声嚷嚷,全炒啦!全炒啦!明天还有!
  姐夫很冷静,他对我载着一千一百个鸡蛋往山坡下俯冲的壮举,似乎不感兴趣。喝第二杯酒时,他却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立世,明天你将自行车卖了。
  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
  姐夫这时眼睛发亮,也像我一样兴奋起来。他说这里有商机——不是有那么多人买你的车子吗?咱干脆就卖车。姐夫说他可以到二手车市场收购旧车,二手车市场很乱,很多自行车是偷来的,给几个钱就卖。所以他计算了一下,平均二十块就可以买一辆旧车,然后到工厂里加工——现在工厂里干私活成风。只要给厂领导几筐鸡蛋,就一切绿灯大开。
  姐夫扳着指头,一辆车少算也可以赚五十块,十辆……一百辆……
  姐夫又一拍大腿,你发财了!
  我热乎乎的美好心情,一下子跌进冰窟窿里,感到十分的懊丧。我觉得像我这样冲锋陷阵地下乡收鸡蛋,太有意思了。一想到我在山路上一泻千里地飞驰,想到一个又一个地往车上数红皮鸡蛋,想到手心与略带点凉意的蛋壳摩挲,我就激动得要命,恨不能现在就是要出发的凌晨。
  姐夫用吃惊地眼神瞪着我,他说劳动的形式顶个屁,关键是劳动的价值。姐夫说你压根用不着蹬车子,用不着出大力流大汗,舒舒服服就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姐夫说现在国家开放了,向外国学习,不久就要建大型现代化养鸡场,一天产蛋上千上万,产、供、销一条龙,你们骑车子载的那点鸡蛋算个啥?
  姐夫最后这句话吓坏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再不能风驰电掣般地骑车子下乡,那还有啥意思?我其实已经和元宝一样在心里划算着,买摩托买汽车呢。
  姐夫说,千条江河归大海,只要挣钱就行。现在这些小贩子眼光短浅,你得赶快想法卖车子,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姐夫开始认真地计算,他说我们这个刚开放的城市,人口多少多少万,估计吃得起鸡蛋的多少多少万;乡村人口多少多少万,估计养鸡卖蛋的有多少多少万;商店多少多少个,估计有能力下乡收购鸡蛋的商店有多少多少个——总之,他最后竟然推算出,我们城市每天要吃掉五十多万斤鸡蛋。除了大商店商场供应以外,大约有百分之十的鸡蛋需要这些个体小贩子下乡贩运。也就是说,至少有三百个小贩子骑车下乡收购鸡蛋。
  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销出二百辆运鸡蛋的自行车。姐夫手一挥,三个月之内,你绝对会成为万元户!
  万元户在当时,绝对就是实现了共产主义。
  我目瞪口呆,觉得姐夫真了不得,完全可以当市长当省长当将军和当司令。姐姐在一旁也跟着骄傲,说,你姐夫每天都看报纸听广播,国家大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我之所以目瞪口呆,一半是佩服姐夫,一半是悲哀,因为我绝对地不愿意像个奸商那样去二手市场买破自行车,更不愿意提着鸡蛋去找厂长打通关系,那样挣钱确实又快又多,但太没意思了。
  幸亏这时电话铃响了,而且是李金贵打来的。姐夫接电话的声音渐渐高扬起来。看起来是李金贵摆平了——其实不仅是摆平,而是大获全胜。从姐夫兴奋得有点变调的声音,我和姐姐都听到,他和李金贵今后要明目张胆地大干,过去他们是偷偷摸摸,现在要成立公司,上面又有新政策,鼓励搞活经济。公司的名字都有了,叫金业贸易公司。金是取李金贵的金,业是取孙业成的业。
  姐夫握着耳机,兴奋得有些摇头晃脑,姐姐的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当然也兴奋,但还有些担心。
  姐夫放下电话,立即变了一个人,早就忘了我的鸡蛋和自行车了。他说他要出去一趟,他还用广播员的声音朗诵诗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回到小屋子里,只忧伤了五分钟,就像挨了一棒子似的,倒床就睡。
  
  凌晨,由漆黑变成深蓝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在城郊的公路上飞驰了。当我听到乡村里的鸡鸣,驴叫,拉货的牛车吱吱嘎嘎响,再闻到一阵阵鸡屎牛粪的臭味时,不由得会心地一笑,姐夫昨晚说的什么大型现代化养鸡场,那得等我孙子出生时再建吧!
  我和你说过,我相当健壮,还相当乐观。无论多么艰苦,我都能苦出兴趣来。抬煤我能抬出扁担颤悠的滋味儿,捡破烂我能捡出冲锋陷阵的劲头,刨锛子更不用说,那锋利的锛刃,那飞卷的木花,那高超的技艺,都使我像喝酒一样上瘾。看来我就是个出力的命,我属牛,老天爷派我下来就是靠力气吃饭。
  现在摆弄鸡蛋,立即就摆弄出感情来。我的手掌摩挲着圆溜溜的鸡蛋,别提多么舒服。别看这些怕碰怕碎的东西,要是摆弄熟练了,简直就像活了似的听你指挥,怎么拿怎么放就是不碎。特别是你上坡下坡,曲里拐弯地奔波百十里地;鸡蛋收进来多少,卖出去还是多少,一丁点皮儿都没破,这绝对是世界奇迹。我自豪得要命,认定自己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第二天我就载了一千二百个鸡蛋。
  第三天,我又多加了一百个。
  当我最终载着一千三百零五个鸡蛋时,所有的小贩子都绝对地不相信我能安全回城。我不但安安全全地回到城里,而且速度还是第一。
  你可能想不到,当卸完鸡蛋,数完了钱后,我奔波了一天的身子反而又涨潮般地涌出力量,如果天没黑,我甚至都想再返回乡下收购鸡蛋。没办法,我只好骑着空车在城里最繁华的人民大街又转了一圈,宣泄我多余的力气。更美好的享受是回家以后,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后,身子往被窝里一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完全像钻进香喷喷的面包里面,连梦都不做一个。
  
  当然,也有不那么妙的时候。比如说感冒。其实我从来就不感冒,但骑车下乡收鸡蛋的第三天早晨,我刚蹬车出门,突然眼前闪出一束火花,我以为是一群萤火虫飞过去,更加用力地朝前蹬着车子。渐渐我就觉得前面还是冒火花,而且天大亮时,两眼前面的火花更加灿烂——我知道坏了,这是我得病有前兆。在煤场有一次抬煤抬得太累时,两眼就冒过火花。要是没有母老虎给我熬一锅姜水喝下去,然后给我捂上一条大棉袄发汗,我真就倒下去了。
  可是现在,车子在山路上呜呜地飞驰着,前面看不到村镇,后面离城市很远,我只有自己拼命了。正好前面又是一个上坡,我咬紧牙关,发了疯一样地往上蹬着车子,我想蹬着一身大汗来。母老虎说,只要能出一身透汗就平安无事,因为汗水能把感冒菌从汗毛孔里冲出去。我蹬得太快了,并很快就赶上一群正在飞驰的小贩子。小贩子里竟然有元宝,他看了我一眼,就急忙跳下车子。他说,陈胡子,你脸色不对!
  我刚要骂他胡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歪,我惊讶地看到前面的山峦和树林突地升腾而起——其实是我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
  我绝对是立即清醒过来,但元宝说我至少昏迷了十分钟。我发现冷清的山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渐渐就明白其余小贩子们都急着去集市收购鸡蛋了。元宝说,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收鸡蛋比命还重要。元宝竟然从口袋里掏出药片,说是扑热息痛。他说问题是没有水。我说什么水不水的,接过药片就往肚子里咽——这下子倒霉了,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更倒霉的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可恨的药片粘在嗓眼儿里,下不去也上不来,这使我难受得要死,比刚才得病的滋味还难受。更倒霉的是前后多少里地没人家,你一点希望都没有。我气坏了,没想到这小小的药片竟他妈的如此捣蛋。万般无奈,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晃头、扭脖子和蹦高,想用下跌的惯力把药片震下去。可丝毫没用,那药片完全像长在我的嗓眼里面,岿然不动。
  元宝吓坏了,他以为我不但病了,而且疯了。
  我突地跳上车子,拼命朝前蹬着。元宝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不断地重复着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什么也不说,因为卡在嗓眼里的药片也使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朝前飞驰,前面路过一个海湾,那蓝色的浪花此时美妙无比。
  我一下子冲到海边,跳下车子就直扑到浪花翻滚之外,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海水。我大概对你说过,全世界最难喝的就是又苦又咸的海水。可当你出现比喝海水还难受的滋味时,海水就挺好喝的了——人可能有享不了的福,但绝对没有受不了的苦。
  元宝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你小子太伟大了,在战争年代,绝对是刘胡兰是赵一曼。我说我是董存瑞是黄继光。
  元宝说全世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喝海水吃药。
  我说海水苦咸能杀菌,药片更能杀菌,双管齐下,我的感冒绝对摆平了。果然,不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淋。有时车子拐弯拐急了,脸上的汗珠都能甩到元宝身上。等到了集市时,我已经通体轻松和爽快。
  
  二十四
  
  姐夫的公司越开越火红,他把他海岛里的外甥呀,侄女呀什么的亲戚全招到公司挣大钱,其中有个外甥比我还没文化。所以,姐姐就经常与姐夫吵。我想告诉姐姐,姐夫就是招我到他公司当董事长,我也坚决不去,我下乡收购鸡蛋的前程远大着哪。
  姐夫并没在家,只有姐姐一个人坐在那里抹泪珠。见我撞进来,姐姐赶忙用衣角擦脸,并立即就强笑起来,问我,菜是不是有点咸?
  我说,姐姐,你怎么啦?
  姐姐说,没怎么呀?
  我说,姐姐,我挺好的,你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姐姐又强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可能害眼病了,怕给你传染上……
  后来我渐渐弄清楚,有人给姐姐打小报告,说姐夫带一艳丽女人出入饭店舞场——我们城市竟然有了舞场,而且生意日渐红火。前些年的革命岁月里,舞场绝对是资产阶级的堕落粪坑,全部砸乱捣毁或改成仓库。现在尽管改革了,但在一般市民的眼里,敢进舞场里的人,全是流氓破鞋狗男女。姐夫敢进舞场,而且还带着个女流氓,姐姐如遭雷击。然而姐姐性格稳沉,并有着巨大的忍耐力,她甚至痛斥打小报告的人,说孙业成绝对不会干那样的事。姐姐不动声色,照样洗衣做饭,伺候姐夫周到如往。如果姐夫半夜以后回来,姐姐更是不动声色。但姐姐暗地里却想方设法地打探姐夫的行踪,终于发现,那个艳丽女人是姐夫的秘书。
  小孙丽说,秘书漂亮,妈妈没有秘书漂亮。
  听了孙丽的话,我竟然没有对姐夫产生太多的愤怒,因为我想到耗子的秘书,坦白地说,老婆确实没法与秘书相比。
  姐姐突然要搬家——其实她早就应该搬家了。姐夫在东区弄了一套漂亮的房子,是高楼旁边有花园式的新房子,还买了一套新式家具,有宾馆里面摆放的那种面包般松软的沙发。因此姐夫挺得意,要姐姐搬家。姐姐有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个熟悉的老家,和熟悉的邻邻居居们。所以迟迟不肯搬。小孙丽却急得不行,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恋着旧房子而不去新房子,所以整天撅着小嘴,吵嚷着要搬新家。
  现在姐姐却急三火四地要搬家,原因是发现了姐夫与女秘书乱搞后,姐姐这才明白,姐夫打着加班的旗号夜不归宿,肯定是在新房里干坏事。另外,新房子就在公司旁边,也便于监督姐夫与那个流氓女秘书的行踪。所以,姐姐要占领这个阵地。
  令我意外的是,姐姐笑吟吟地对我说,立世弟,你姐夫急着要我搬,是为了给你腾出房子,好有个自己的家。
  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谢谢,心下却在想,姐姐完了,一点骨气都没有,要是我——绝对离婚!
  
  姐姐搬走以后,我自己住一套房子,宽敞而安静,但突然就孤独得要命。有时半夜我不知怎么就醒了,而且再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就将藏在箱子底下的钱拿出来,我自己挣的钱,加上姐夫给我的一万,沉甸甸的。我数过来数过去,一直数得我认定自己绝对富得像经理了,这才能勉强打个盹儿。
  我开始盼望有人来给我介绍对象,但民权街最热情的老娘们儿对我也没兴趣了。正如街上标语上写的:改革在深入,时代在前进。现在,女孩子找对象又追加了一个条件——文凭。为此,我更成了“老大难”,就像打碎的鸡蛋一样不值钱。
  非常偶然的一次,一个和我一样骑车收鸡蛋的小斌撞见我。他说有一个年龄同我相仿的姑娘,跟我最合适,个头腰条模样都棒!
  我听了没在意,因为小斌年龄比我小,和我说这些事有些滑稽。
  但小斌一口咬定,那个姑娘跟我绝对合适,而且他保证我能看中。他甚至敢打赌,你要是看不中,我输一车鸡蛋。他还痴笑着说,如果那个姑娘再小几岁,他自己就留下了,决不会给我介绍。
  小斌说那个姑娘是当年的下乡知识青年,和他表姐在一个青年点儿,后来就地分配在县区建筑公司工作,但她非要调回市内的建筑公司,不知为什么总也调不回来,所以她就横下心来,谁要能给她调回城,她就跟谁。
  后来我弄清楚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建筑公司势力庞大,连周围农村全包括在内。市内的为总公司,下面县乡的为分公司。分公司大多数工人是下乡知识青年,因此全都发疯地要往市里总公司调,闹得很凶。总公司下令,没有极特殊情况,决不允许调入市内。然而还是有人偷偷调进市内,据说调一个要花成千上万块钱托后门。但这也合算,户口从农村办进城市,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
  
  夜里,我打开箱子,将里面的钱再次拿出来,掂了掂,心下一动,要是那个姑娘真的漂亮——干啦!反正,只要我有力气,钱就能挣回来。
  
  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晴天,我去小斌的表姐家看对象。大雨过后不能收鸡蛋,农村的路稀溜得像老母猪圈,即使看不成对象,也损失不了什么。一路上小斌老是说,其实你看不看都行,关键是你能不能给她调回城里。我说小菜一碟,绝对没问题。我之所以敢这样吹,是我腰里揣着钱,我其实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还没等看见那个姑娘,全部家底都拿出来了。
  一进小斌的表姐家,我就看到一个长发美女,浑身立即就像通了电似的颤抖起来。但随即就尴尬得脸红,因为她是小斌的表姐。小斌表姐已经结婚,并有了满地跑的孩子。我想,那个姑娘能像小斌表姐这样漂亮,我绝对就能为她的户口拼命。小斌表姐似乎看出我的意思来,她笑嘻嘻地说,人家比我漂亮多了!她又笑嘻嘻地说,女方今天有事没来,而且还说女方的意思是不用看了,只要能调她回城,她保证跟就是了。
  我又失望又气愤,甚至气急败坏地大声质问,她怎么知道我会看中她呢?
  人家绝对超过你好几倍!表姐依然是嘻嘻地笑。
  这实在是太轻率了,轻率得像开玩笑。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么不负责任——绝对不会是个好东西。
  我把那小斌甩在他表姐家,愤然离去,像受了骗似的。小斌也有点气愤,但碍着表姐的面又不好太说什么。临走时,我大概还说了句这不是闹着玩什么的话,也许我没说。我气得脑袋有半天不会想事了。
  谁知当天下午,小斌又汗流满面地跑来找我,要我去看对象。我差点想把他的肋骨砸断,幸亏我当时是躺着。但这小斌用快哭了的声音向我哀求,说头午的事他罪该万死,不过那个女方确实临时遇到点急事,否则她会按时赴约。
  我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任他在那里痛改前非。
  问题是小斌却又突然说道,那个女的来了,在两条街以外的地方等我。
  我躺不住了,赶紧跳起来。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经不住感动,只要对方略微感动我一下,我立即就像一支溶化的冰棍。我甚至骂了小斌一句,人家到门口了,怎不早说。
  拐过两条街,我就看到一家商店门口的树阴下,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亭亭玉立。其中一个长发的是小斌表姐,另一个当然就是她了。虽然她是背着我站立,这已经令我燃烧了,因为她穿着超短裙——我们城市最勇敢的女人才敢穿超短裙,用老帽的话说,没有两条经得起推敲的玉腿,女人都不敢穿裙子。更惹眼的是她的发型——蘑菇头。蘑菇头是我们这个城市继披肩发之后,又兴起的更高级发型,像旋转的浪花那样浪漫,绝对是充满青春朝气的蓬松,而且还有一种成熟。我觉得我有些走不动,因为我立刻悲哀起来,这样的女人绝不是我等之辈攀得上的。
  小斌的表姐首先看到我,她轻轻地推了一下美丽的蘑菇头,蘑菇头轻盈地转过身来——天哪,她嘴里竟然叼着支烟。
  所有的美丽在我面前瞬间轰毁。因为我们所有的电影戏剧里,反面人物全是嘴里叼着支烟卷。倘若女人要是叼着支烟卷就更要命,绝对和暗杀列宁的女特务一个样。
  终于走到她们跟前,我几乎就是勇敢地抬起脑袋,却木桩一样地愣在原地不动——我前面站着的是林晓洁。
  
  大概林晓洁也认出我来,我似乎听到她“哎哟”了一声,接着就和我一样变成木桩了。这种场面,就是傻瓜也能明白我们俩过去认识。所以,小斌和他的表姐倏地就没影了。
  我们俩就这么木桩般地相对而立了一百年,最后,都恢复了活气。我看到林晓洁脸红了。这一红使我又想到小时候的林晓洁。另外,她那个使我在梦中亲吻了一百万次的樱红色小嘴,还是那样饱满地抿着——你绝对不能相信这样可爱的小嘴能叼着烟卷。
  还是林晓洁首先打破僵局,她说,陈立世,你……
  这一声陈立世太亲切又太遥远了,就像二十年前她在学校的教室里喊我。我激动得全身都感到酸酸甜甜,我干脆就忘了自己已经是三十多岁。我也想喊她一句林晓洁。我要告诉她,从学校分别一直到今天,我每分每秒都在想着她。我还要告诉她,我看了那么多那么多对象,为什么一个也没成?因为有你呀!
  但我实际上还是木桩状态,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我还是能意识到,我们俩用这种姿势和这种表情站着,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下去全世界的行人都会注意我们。
  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咱们走走吧,老同学!
  林晓洁似乎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默默地跟在我旁边,沿着一排大叶子的法国梧桐树——我们真正像一对恋人那样缓缓地迈步。但走了好一阵,谁也没吱声。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一座新建的高楼跟前,高楼旁边有一座小花园。我想到林晓洁过去的向往,我和你说过,她老是向往住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园。说起来她挺可怜的,三十多岁没找到对象,还是农村式的工人。怪不得她对户口办到城市看得那么严重,连男方什么模样都可以不看。
  谢天谢地,我有话说了,说怎样调她回城。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下,我站住了,尽量用郑重的口气对她说,办户口的事没什么了不得的,我的办法多着哪。
  林晓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有点底气不足,因为我除了口袋里的钱以外,真就是傻瓜一个。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破绽,所以,我又加重语气,在这方面我绝对有能耐,我没有办不了的事……
  奇怪的是林晓洁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开始发毛。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斩钉截铁地说,林晓洁,你用不着多想,其实你怎么想,我都会帮你调回城里。
  一直沉默的林晓洁竟飞快地打断我的话。说,陈立世,你千万不能要我!
  说完,扔下我就走了。
  
  二十五
  
  我决定甩开小斌和他的表姐,单枪匹马地去找林晓洁。我把自行车上载鸡蛋的货箱全部撤掉,并用上光蜡把自行车擦得像从百货商店里才买回来的。接着,我到理发馆把自己修理了一番,穿上我过节才舍得穿的新装,而且还特意买了一双老帽说的“三节头”式皮鞋。总之,我完全是一副改革开放的崭新形象。
  林晓洁工作的那个乡镇建筑公司,是在靠山镇,比我载鸡蛋的乡镇还远三十多里地,穷得就是养鸡都下不出蛋来。我乘坐的老掉牙的公共汽车,哼哼呀呀地跑了半天,由于我的心情急切,感觉像跑了半个月。
  我一直打听到林晓洁的鼻子底下,还没找到林晓洁。因为林晓洁改名叫林靖。我对她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暗暗恼火,后来才知道是她父母挨斗时改的,意思是立场清楚。
  林晓洁是水泥搅拌机的操作工,但她把自己浑身上下包得严严的,连眼睛也不露出来。抬煤的女煤黑子也没包裹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她还是那么爱干净,记得小时候班里打扫卫生,她总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天多热也那样。
  我走到搅拌机跟前时,正好一群满身泥灰的泥瓦工和她开玩笑,开得相当粗野——白天你再厉害也没用,晚上照样是男人骑的马!……
  林晓洁毫不在乎,嬉笑对答,也粗野得很——小心掉下马来,摔断了那条腿!
  男人们哈哈大笑,因为林晓洁最后那个“腿”字说得格外用力,大家都明白“腿”的意思了。
  如果不是林晓洁那银铃般的声音,你绝对不相信这是林晓洁。为了不让林晓洁尴尬,我只好在远处站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林晓洁对我的到来惊慌失措,愣愣地站在那里。远处的泥瓦工都朝我笑着挤眼睛。情况对我不怎么妙,因为林晓洁连包得严丝合缝的头巾也不打开,这使那些可恨的泥瓦工眼睛挤得更厉害。
  
  我决心已定,就什么也不怕。我说我来办你的调动。
  她晃了一下,转身走到水泥搅拌机后面,我赶紧跟上去。
  我又重复地说了句,我来办你的调动工作。
  林晓洁低着头不看我,只是小声地说了句,这不行……
  这行!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林晓洁猛地扯开头巾,露出两只惶惑的大眼睛。
  看起来她确实有过相当的不幸,因为她的脸随之也刷地烧红。我想说,那些事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根本就不当回事儿。可我怕她难堪,便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咱们还是谈谈调动工作的事吧……
  你了解什么啦?……林晓洁还是重复着问我。
  我什么也不用了解,只要有你——我看到林晓洁又系上头巾,她似乎轻松却又更沉重了。我赶紧急切地说,真的,我绝对是真的!……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要她能相信,我说什么都行。
  林晓洁又低下头,什么也不表示。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你们有事下班以后谈不好吗?工地上正等着用水泥……
  林晓洁转身就去开电闸,说,陈立世……你……你走吧……说着一推电闸,搅拌机轰隆轰隆响起来,她就再也不看我了。
  我感到她要我走的这句话说得挺艰难,心里有点安慰。我恨死那个干部了,但又知道恨得没道理,建筑工地人来车往,忙忙碌碌,决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我找到一个砖堆后面坐下,决定等到她下班。太阳已偏西,我这才明白自己从早晨到现在没吃饭。不过,吃不吃饭对我已经无足轻重,如果与林晓洁的事不成功,我宁愿就此饿死。我远远地扫视着工地,才发现原来有好几个搅拌机,都在轰轰隆隆地轰响,每个搅拌机旁边都站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女操作工,远远看去都像林晓洁。然而你看了一会儿就会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搅拌机都脏得像从泥浆里面捞上来,灰头土脸的肮脏。唯独林晓洁的搅拌机闪着亮晶晶的油光,而且周遭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农村式的建筑公司很不正规,不按正常时间下班,而是一直干到天彻底黑了为止。我急得简直要死在砖堆后面。但只要抬起头来看到苗条的林晓洁,我的心胸里立即就充电,开始涌动着热乎乎的激情,我觉得我可以一直等到永远。
  终于下班了。那些浑身泥灰的工人在水龙头下草草一冲,就往远处的一间大房子里跑。那大房子顶上冒着热气,看样子是食堂。林晓洁没有像其他工人那样,她先拖着水龙头冲洗搅拌机,冲洗得很认真,连沟沟缝缝都照顾到。
  我快步跑过去,因蹲坐的时间太长,腿麻木得差点跌倒。
  林晓洁看见我,水龙头差点从手里摔出去。
  你——还没走?她瞪着大眼睛,因为头巾和口罩刚摘下来,汗津津的脸庞在照明灯下生动可爱。
  我点了点头。
  你一直等在这里?
  一直。我不好意思地朝砖堆那边望了望。
  水龙头朝着一个地方哗哗地喷射。我看出,林晓洁感动了。
  你干了一天活,去吃饭吧。我趁机再感动她一下。
  林晓洁没吱声,她关上水龙头,把眼前清理了一下,叫我坐在一个干净的木方上。
  我说我不累,有她这句话,我可以站到明天早晨。
  林晓洁看我不坐,也和我一样站着。这次不同了,不等我说话,她就先讲起来,你不知道我,你要是知道我,就不会这个样了——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她不是过去的林晓洁,那个林晓洁早死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却不看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同学,我没有朋友,我没有亲戚,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在暗影里闪烁,便赶紧地打断她,如果再讲下去,她肯定会哭。我不愿看别人哭,尤其是不愿看我喜爱的人哭。
  你知道我吗?我反问了她一句,我告诉她,我也不是过去的陈立世了。接着我就滔滔不绝,我说我打架斗殴,胡作非为,我睡车站睡马路睡砖垛,被人捉过被人打过被人批斗过,我差点就——我竟然聪明地打住了。因为我要是说出我曾跳过烟囱,就会戳开她父母跳楼的伤口。我说我其实已经死了一次,当然现在绝对地不想再死。不过,要是你不理我,我绝对地会再死……我大概有点语无伦次,但我的目的就是一口气不停地讲,怕她插进嘴来。我还故意把自己讲得穷凶极恶,为的是同她搞平衡。让她在我面前不自卑,让她感到我不如她,让她觉得她其实比我强一百倍。
  可等我讲得快没气儿的时候,她却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比我强。
  你不知道我,我绝不比你强,我赶不上你!我缓上一口气,立即没命地争辩。
  林晓洁不吱声了,等我激动完后,她又平静地说,我了解过你,真的,你比我好多了。
  从林晓洁平静而斩钉截铁的声调中,我相信她确实知道我。因为有档案,全市的派出所——连还没长胡子的警察都知道我,她当然会知道。
  我陡然地轻松了,其实我过去找对象时,就怕人家了解我的过去。现在好啦,林晓洁知道我的过去,却还是说我比她强,也就是说我的“政审合格”了。
  不太明亮的月亮此时被云朵遮住,我心下悄悄地飘过来一道暗影——看起来林晓洁确实有什么严重的事。可是,连我都不如的人,能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的两眼紧张却又直直地瞪着我。但我又想,总是个女人,还能有什么严重的事?不就是乱搞么!去他妈的,只要有这么个活生生的林晓洁就行。我沉吟了一忽儿,用诚恳的话语对她说,我们都是半辈子人了,什么什么事全都能理解——我暗示林晓洁,如果有那方面的事,我绝对不在乎。
  林晓洁低着头,有点柔软的沉默了。
  我立即乘胜前进,用更加诚恳的语气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不管过去!咱们从头来——向前看!我不知怎么想起广播里常用的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真是妙极了。
  
  我口袋里揣着厚厚的一沓子钱,满怀信心地给林晓洁办户口。我自认为我在工地的那天晚上大获全胜,我从来没那样诚恳过——绝对是铁石心肠的姑娘也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的诚恳。最后我对林晓洁说,给你办调动工作是一回事,搞对象是一回事,不管怎样,我也要帮你调回城市。其实我胸有成竹,只要将她调回城里,什么事也成了。
  林晓洁听完这句话,一下子就痛哭流涕了,最后哭得站不住,一下蹲到地上。说,陈立世,没想到你这么好……
  我无可奈何地找到姐夫,含含糊糊在说出这件事,当然,我没敢直说这是我要寻找的对象。因为在这之前,有人给我介绍过非城市户口的女孩子。姐夫和姐姐死也不同意,姐姐甚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我弟弟一不缺胳膊二不缺腿,凭什么找个农村户口!最后,我还是让姐夫明白我这个意思,我的女同学能办回城,对我很重要。那天姐夫有点激动——姐夫自从干公司后,好事激动,坏事也激动,总是不断地激动。因为他老是骂改革的力度不够,因为他们的公司其实是挂靠国营公司,否则就是非法经营。这样,他呕心沥血挣的钱,大部分交给国营单位的官僚们。姐夫瞪着通红的双眼,反问我,为什么要往国营单位调动?国营单位是社会主义大锅饭的产物,肯定要完蛋!乡镇企业有资本主义经营的特色,所以前途光明——你告诉你那个傻瓜女同学,忍耐两年,绝对会挣大钱!
  
  我说,我那个女同学死活要往城里国营单位调。
  姐夫拍着桌子叹气,鼠目寸光呀,鼠目寸光呀!
  我明白,在姐夫这儿是走不出什么门路了。于是我只能像个没头的苍蝇,东碰西撞,鼓鼓的一口袋钱却怎么送不出去——你总不能拖着一个干部,明目张胆地说我给你一万块钱,你给我办调动工作吧!其实真让你拖干部送钱,你都不知拖哪一个。
  市建筑总公司大楼里的干部多得撞鼻子碰腿,你就更弄不清楚他们哪一个有用,哪一个真正有实力能把林晓洁从乡下调到城里。为此,我只能是初生牛犊般地乱闯——因为林晓洁也什么不懂,她只是盼望调城里,可怎么个调法,她也说不清。但她却咬定,有后门的人调走好几个。
  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我们要结婚,结婚就不能两地分居,我自认这个理由通情达理,但没人理解我。
  
  穷则思变——我没有后门,所以干脆就大大方方地闯前门。市建筑总公司办公大楼的门卫看到我,如临大敌,立即出来挡住我的去路。但他们看到我气宇轩昂,绝对雄赳赳的样子,竟然就问了一句,你是郭总的亲属吗?
  我说不是亲属到这里干么!便迈着大步踏上楼梯。
  长长的楼道里,我放眼一望,看准了人事科的牌子——人事科肯定管人。一分钟没到,人事科把我推出来,说他们专管干部,工人归劳动工资科。劳动工资科说到劳动调配部门。劳动调配部门问我什么理由,我说了。他们的下巴差点掉到脖子下面。这些家伙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故意问这问那。有一个面孔慈祥的女干部甚至问我民权街的方向——在城市的东面还是西面。我明显地觉出,他们把我当作精神不正常的人。我气极了,真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要不是为林晓洁着想,我绝对这么干了。
  当然,这些家伙最终认识到我的精神绝对正常,便拿出一个条文读给我听。大意是父母病危或是病亡的年轻工人可以申请调回城市,再就是因工残废或有生理缺陷的工人可以照顾回城。
  我听后大怒,质问他们,城里人都是瞎子瘸子和死爹死妈的吗?!
  这些家伙笑嘻嘻地说,你要是不服气,可以找领导么,条文是领导订的。
  我怒气冲冲地又在楼道里乱闯,最后看到总经理室的牌子。由于我浑身充满了气愤,也就理直气壮地推门而入。谁知总经理自己占据两间屋子,外面的屋子坐着一个乳臭未干的秘书,却是个男的。这让我感到意外,怎么会用男秘书呢!
  那个乳臭未干的男秘书架子倒不小,口气很硬地说郭总不在。
  我竟然像挨了一枪似的愣在那里,然后就老老实实地退了出来。
  走出公司大门后,我才恨自己太软弱,被那个乳臭未干的秘书吓成这个样儿,一句话就顶出门去。至少,应该问问郭总什么时候回来。但细想一下,我还是有收获,知道这个可恨的公司总经理姓郭。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又来到郭总办公室。那个秘书还是凶凶地说郭总不在。我问郭总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我有点火了,用比他更硬的口气问,你这个秘书是干什么的?
  秘书吓得一愣,大概从来还没人敢顶撞他,所以,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不知怎么回答我。
  我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就等在这儿不走了。
  没想到秘书外强中干,吓得赶紧对我赔笑,郭总去市政府开会,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调动工作的事。
  秘书说,调动工作的事最好先到劳资部门……
  还没等秘书说完,我就打断他,下面所有的部门我都走了好几圈了,他们要我来找郭总的。
  
  后来的几天,我还是找不到郭总,秘书不是说他下工地视察,就是又到市里开会。弄得我尴尬地站在楼道里,像个讨不到饭的乞丐。没想到,也有几个来“上访”的工人,因他们比我胆小,更像个鬼头鬼脑的乞丐,甚至都不敢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有一个家伙看我有虎劲儿,便悄悄对我说,那个秘书坏透了,有时郭总就在里面的屋子里,他瞪着两眼骗你说去开会了。不难看出,这家伙是在怂恿我闯郭总办公室。但我觉得这家伙说得有理,于是,我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欺骗老子这么多天!不容分说,我再度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秘书看我再度回来,而且来势凶猛,便迅速地站起来,想对我螳臂挡车,我只轻轻一掌,他就扑通一声又坐回椅子上。我一个箭步就窜进郭总的屋子。但眼前却是一片豪华的空旷,比床还宽阔的办公桌,大得像电影银幕似的地图,一面面红底金字的锦旗,一个个金光闪闪奖杯,一排排玻璃柜里全是厚得要命的书。但就是没有郭总的影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退出来,秘书不太敢对我生气,只是用文雅的口气埋怨我,你这个人呀,怎么能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走出公司,我看到一辆挺高级的黑色轿车开过来,这辆轿车比公司门口所有的车都高级,我不仅灵机一动,这肯定是一把手坐的车。我立即就一个冲刺,将身子横在车前。司机气坏了,很响地按着喇叭。我岿然不动。司机大概也从来没撞见我这样的英雄,他又轰轰地踩着油门,佯装要撞我,我更岿然不动了。
  总经理是个略胖的小老头,他有点费劲儿地从小轿车里钻出来。我以为他能发火,便做出比他火气还大的样子——刘剑飞对我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先勇神,后勇力。我拼命瞪大冒火的眼睛。这些日子我憋得快爆了,你要敢点火,我就敢爆炸。
  但总经理没发火,不但没发火,反而还居高临下地笑起来,小伙子,你挺冲呀!
  我这个胡子拉碴的样子,从来没有人敢叫我小伙子。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却像个爷爷似的,而且还笑呵呵的。我全身绷紧的肌肉和神经一下散了架——我和你说过多次,我怕软不怕硬。
  但我表面上还是尽力地保持硬度,我不客气地问,你就是郭总吗?
  我姓郭,你就叫我老郭头吧。
  老郭头?没想到会有这么谦虚的官儿,我更是浑身没了骨头。
  这个谦虚的郭老头脾气确实好,好得令你过意不去。他要司机先将车开走,然后特意走到路旁的树阴下,问我有什么事找他。
  我急切但结结巴巴地说完我的要求。
  郭总表情有点严肃起来,他说这不是一件小事,真正要办起来困难很大。他说乡镇建筑公司其实只是个挂靠单位,我们不能对人家发号施令。他说全公司在农村的年轻工人上千,都是当年下去的知识青年,都要求往城里调,牵一动百,问题不简单,必须统筹安排来解决。
  
  二十六
  
  我心情糟透了,绝对是气急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我现在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和无用,四肢发达,身强力壮,口袋里还揣着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办不成。我的两眼开始冒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天空不应该那样蓝,太阳也没必要那样亮,而且路上的行人一个比一个可恨,特别是那些脸上挂着笑容的路人,我简直就要给他们一拳!
  突然,马路前面的一个警察拦住我。我愣怔了一下,意想不到的是,拦我的警祭却笑呵呵地叫我名字,我定睛一看,是老板鱼——郑为民。这小子穿一身雪白亮眼的交通警察制服,那个圆顶大盖警帽稍斜地扣在脑袋上——我对你说过,他长着个尖脑袋,无论怎样也戴不正帽子。不过,这种略偏的戴法很有些风度,像外国军官那样神气。
  我们几乎要热烈地拥抱,因为我们也多少年没见面了。郑为民一面指挥那些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汽车,一面亲热地回忆海碰子生活。看到一个堂堂正正的交通警察讲海参、讲鲍鱼、讲老疯头,你觉得怎么也对不上号。
  
  从郑为民的话语中,我听出他干得不错,好像还是个小头头,管几条街上的警察。他已经有一个孩子,读书全是笨蛋。他没有问我几个孩子,因为他好像知道我在打光棍。这使我很尴尬,像违犯了交通规则。
  我立即解释说,我其实早就能结婚,问题是女方的工作和户口——我顺嘴将我正在办的事说了一遍。
  郑为民听后大怒,说决不能在那个坏蛋身上花一分钱。他掏出小本本,详细记下林晓洁——林靖的单位和具体情况,记完后还对我读了一遍,生怕有误,绝对是警察在办案。然后,他拍着胸膛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静候佳音。
  我问他认识什么大官,他轻蔑地一笑,说用不着认识什么官,以邪压邪。
  我感到郑为民的话语很有力度,心下一阵激动,眼前升起一轮红太阳。我们这个城市最厉害的就是交通警察。他们威风凛凛站在马路中间,司令官一样指挥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只要他们一摆手,跑得多么快的车也戛然而止,像钉子钉在地上那样老实。我认定,林晓洁有救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来,说,你先拿着。郑为民像看到烫手的火炭,立即口气严厉,像抓着一个犯法的司机,他说,你别他妈的来这个,为朋友两肋插刀,当年你为我差点死在海里,我今天也该报答恩情了。
  
  你绝对想象不到郑为民会采取这样的打法,他把所有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堵在路口,说他们犯了各种各样的错误——超速,超载,闯红灯,车体肮脏。即使没犯错误也喝令停下,检查车闸是否失灵,检查司机是否有酗酒现象,检查车证……交通警察要想摆弄开车的,手到擒来。
  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倒霉了,他们躲还躲不了。因为郑为民管辖的那一段正是交通要道,死活都得经过那里,而且郑为民还发动其他路段的交警朋友们帮忙,绝对全城戒严。更倒霉的是建筑总公司汽车最破旧最肮脏,并经常因抢任务抢进度而违犯交通规则。不到半个月,各个建筑工地就哭爹喊妈,埋怨运输不得力。公司精明的领导马上就感觉到什么了,派人买了一大批老虎毯子来到交通队慰问。老虎毯子是上面印着老虎头像的纯毛毯子,是我们城市当时最热门的礼品,如果一对新婚夫妻洞房里没有一床老虎毯子,那他们即使是结婚一百年也等于没结。当然,建筑公司的头头们最终找到的是郑为民。郑为民态度严肃,人民警察怎么会收老虎毯子呢,岂有此理。最后逼得一个副总经理亲自出马,终于明白了意思。回去连夜召开会议,决定调林靖进城。据说郭总那个小老头为此很愤怒,不同意这么办,要向上级机关告发交通警察故意刁难。可下边的干部们说这样全公司的汽车都会开不动。因为你根本就拿不出刁难的证据,交通警察有随时检查车辆的权限。说不定你越告发越告出交通警察的成绩来,结果把人家告成劳动模范。
  林晓洁正在搅拌机前忙碌,喜从天降。她甚至都用不着自己办手续——因为一切都有总公司派的干部们跑腿,同时还派来一辆车,连林晓洁及所有的家当,一股脑拉进城里。看起来建筑公司的干部们全是势利眼,他们大概以为林晓洁是警察局局长的亲戚,吓得不再看什么档案了。
  这一切都是郑为民告诉我的——林晓洁始终没有与我见面。
  我感激不尽,请郑为民喝酒。他说等你办喜事那天一起喝吧。我说什么时候办喜事还不一定呢。郑为民很惊讶,工作都调动了,你还等什么,想当晚婚的模范——你现在已经是晚婚模范他爹了!
  我心情焦急而不快,按道理,林晓洁应该来看我,即使是不想嫁给我,也得来感谢我。尤其是当我载着鸡蛋奔波了一天,回到家门口的一刹时,总觉得林晓洁会站在那里等我。然而,我的想象一百次落空,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我从兴奋万分一下子跌到痛苦万分,最终是怒火万丈。有一次半夜醒来,我几乎就要跳下床,直奔建筑总公司的女工宿舍,要林晓洁说出个一二三来。然而,我很快就想起,我曾对林晓洁说过,你就是不和我怎么样,我也要帮你办调动。现在想起来我绝对感情冲动的傻蛋——绝对重大失误。
  林晓洁终于来了——但我看到的是一大堆礼品,有高级酒,高级点心,高级香烟,还有高级的老虎毯子。
  邻居老麻婶送来一个纸条,她说,你小子有能耐呀,招来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人家等你等了好一阵子,最后将礼物留在这儿。
  我打开纸条,一行秀丽的小字:陈立世同学,太感谢你了!!!
  我傻眼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换来这十个字、三个标点符号。
  我绝对地气疯了,恨不能将这些礼物一脚踢翻——其实我已经踢了一脚,老麻婶吓了一跳,她弄不明白,我怎么会用脚踢这样高级的礼物。
  我像个困兽,两脚咚咚地跺着,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头脑也在激烈地转动,我要想一个什么办法,狠狠地反击这个女流氓——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愤怒和伤心到了极点。
  快到半夜时,我才猛然想起,应该把这些臭礼物送回去,也给他写个条子,当然,不能超过十个字。
  等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城里,再把鸡蛋脱手卖出去,天黑得像眼睛蒙上块布,我差点将车子撞到路边的电杆上。这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回到家里,狠灌几口酒解解乏。突然,在暗淡的路灯下,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在我家门口徘徊,不用说,这是林晓洁——我的身子轰地一下发了热,连身下的车子都乱扭起来。应该说我是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她终于来了,气愤的是她还是顽固不化地将礼物提了回来。
  
  我满身灰土,汗渍斑斑,绝对是全世界最难看的样子。为此,我让林晓洁在大屋子里先坐一会儿,然后我端着一大盆水到小屋子里,彻底打扫一下自己。
  等我坐到林晓洁面前,差不多已经像半拉新郎了。
  林晓洁没有像那天那样浓艳,但却更有些俊美,雪白的短袖衫和蓝色的超短裙,绝对就像读书的中学生,这令我的感情一下子燃烧到青春的岁月。面对她那对黑亮的眼睛,所有的冤恨一扫而光,相反,我心里激动得像过年——我只要激动,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晓洁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小巧的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轻声地说,那天我等了你好长时间。其实我不光送礼物,还有一点意思——她将信封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知道信封里装着钱,而且从厚度看,能有好几千块。但我却像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得猛地跳将起来,早知你用钱买动我,我决不会帮你!
  我估计我的声音很凶,因为林晓洁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立即晃动着不安。我想就势对他发泄一通愤怒,但她不安的眼神似乎更他妈的迷人。我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又说不出话来。但我继续像木铁塔般地直立着,表示我的清高和高傲。
  当然,最后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下。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一直坐了一百年。
  不知什么时候,林晓无声地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但她却解上衣的纽扣,动作从容而自然。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乳罩,那上面绣金描银的花朵,绝对是艺术!
  林晓洁摘下乳罩。我感到一阵眩晕,那两个雪白的奶子就是我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林晓洁并没有停止,她又脱掉裙子,露出与乳罩一样绣金描银的内裤……
  我绝对凝固在凳子上。
  赤条条的林晓洁,一清二楚地走到我跟前,我却呆若木鸡,四肢僵硬。
  林晓洁一把抱住我——绝对是一道电击,我浑身骤然发热。
  
  林晓洁轻声地说,陈立世,你要我吧。
  犹如士兵听到将军下令,我立即冲锋陷阵,赶紧扯掉身上多余的东西,随即就是一阵昏头昏脑,我像比赛摔跤似的,将光溜溜的林晓洁抱得两脚离地。也许我抱得太用力,弄痛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然而,我已经进入野兽状态,撞倒了椅子,挤歪了桌子,扑通一声就将林晓洁摔躺在床上。
  在简单而复杂的忙碌中,我笨手笨脚,犹如饥饿的婴儿找不到乳头。我看到林晓洁对我瞪着惊讶的眼神,立即羞惭万分,因为我都不会接吻,当林晓洁伸出舌尖时,我竟然不知怎么办。后来就更惨了,用老帽的话说,连门都找不着了。
  前后过程还没到五分钟,我绝对是一头中了一百枪的野猪,歪倒在床上喘息。我不由得想起老疣瘊和香姐,更想起老帽的嘲弄。我怎么会这样呢?真是丢人。
  林晓洁坐起来,并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光着身子走到挤歪的桌子面前,拿出手包里的小镜和梳子,一丝不苟地梳理她的蘑菇头。
  我赶紧跳起来穿上衣裤,羞惭并惊讶地看着她光泽细腻的背景,绝对就是小贩子们背地里看的黄色画报。问题是林晓洁梳理完后,却没急于穿衣服,还是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并用有点同情也许是可怜的目光看着我。我落水狗一样耷拉着脑袋,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突然,林晓洁冲到我的面前,两条白光光略带凉意的胳膊猛然缠绕在我发热的脖颈上,有些动情地说了一句,陈立世,你从来没有过?……
  我脸红得要命——却不得不像傻蛋一样点着头。
  林晓洁的胳膊缠得更紧了,柔软而苗条的身子死死地贴着我。嘴里喃喃地说,陈立世,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绝对地莫明其妙,我认为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林晓洁突然松开手,问我有什么好吃的。我说只有五个打碎的鸡蛋。她高兴地说,太好了。然后就光着身子跑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她又跑回来,将礼物打开,拿出几块高级点心。再次回来时,冒着热气的煮鸡蛋端上来,白嫩的蛋青,橘红的蛋黄,还有滋润在鸡蛋水里松软的点心。
  我也确实饿了,毫不客气地就吃了个净光。这才发现,林晓洁干坐在那里看我吃。看我端着空碗发愣,林晓洁笑笑说,这是给你加营养。
  我也傻瓜一样地笑了笑。但心下却越来越有点发毛,因为林晓洁不穿衣服,白光光的身子在我面前闪来闪去,竟然没一点羞涩。坦率地说,这个时候,我对她绝对地没有一丝欲念——我甚至沮丧得要从此打一辈子光棍。
  林晓洁突然问我,我嘴上有烟味吗?
  我愣怔了一下,赶紧摇摇头,其实我什么味也没闻出来。
  林晓洁说,为了到你这儿来,我整整十天没抽烟了。说到这里,她将短袖衫披到身上,然后用一个很优美的侧面姿势坐到凳子上。这种侧面使她黑亮的眼神斜射,有种飘逸的魅力。我尽管是个笨蛋,也能意识到她此时的优美是一种故意,是挑逗男人的一种方式。我发现她不时地,很巧妙地扯一下衣衫,试图要遮住高耸的胸部。这却使她那两个粉红色的乳头,更加探头探脑,吸引你的注意力。
  你真厉害!林晓洁开始赞美我。
  我有点心惊肉跳,这简直就是对我的嘲弄,此时我绝对是残兵败将。老帽说,男人要是在床上完蛋,那就是彻底完蛋,那就不是个男人。
  林晓洁却继续说,你确实是厉害!
  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在赞美我把她从乡镇调进城里。我想说几句谦虚或吹嘘的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沮丧笼罩着我,让我深感自己的无能和渺小。当然,我不服气——我怎么能服气呢?我他妈的真正是钢铸铁打的好汉,我能打遍全市无敌手,我能一车载一千三百零五个鸡蛋。改革到这个份儿上了,人民大街的一些酒店里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只要一车鸡蛋的价钱,就可以与她们明铺夜盖,结了婚似的入洞房。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男人都被花枝招展的糖衣炮弹打中了,但我陈立世绝对地拒腐蚀。——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的童子。
  然而我痛不欲生,因为我不明白,像我这样坚强的男子汉,怎么会如此软弱无能。我即使是蹬一百里地的车子,也不会这么个倒霉样儿!
  眼前的林晓洁又换了个优美的姿势,斜视的眼神愈加闪闪夺目。我感到一阵战栗,僵硬却又瘫软的身子开始微妙的沸腾,林晓洁斜飞的眼神,将我全身细胞重新调动。我竟然冲动地站起来,并不知天高地厚地走向林晓洁。
  林晓洁似乎就等着我恢复精力,她将眼神弄得更加迷乱。但嘴里却说,不要急,不要急……她伸出手来抚摸我汗湿的脑门,像温柔的护士安慰发烧的病号。我也确实像个发烧的病号,接受她的抚爱。
  林晓洁开始动手脱我刚刚穿上的衣服,然后把我往床上拉。我顺从地跟着她,心里却又充满恐惧和绝望,我怕再一次成为残兵败将。
  林晓洁让我躺下,然后用手给我按摩,我感受到她柔嫩掌心的摩挲,感受到指尖深入的力度,林晓洁既像高级大夫,又像巫术妖精,渐渐地,她的手指灵活得犹如小蛇,轻柔却急切地从我的腹部往下滑动。
  我溃不成军,任她摆弄,并尴尬地死闭双眼。
  林晓洁极有耐心,一遍遍不停地摩挲着我。有一阵子,她竟然还笑了,你这个傻瓜呀……
  我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但不知什么时候,我突地起死回生了,一种异军突起的力量使我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却听林晓洁说,别着急,别着急……
  大概林晓洁说到第十个别着急时,我干脆就迫不及待,像挣脱绳索的老虎一样,猛地翻起身来,又恢复了摔跤冠军的威风,我用能载一万个鸡蛋的力量,疯狂甚而疯癫,终于结结实实地要了林晓洁。
  然而,我一发不可收拾,憋闷了三十多年的情感,一旦有了宣泄的机会,绝对就是原子弹爆炸。我一次又一次狠命地拥抱林晓洁,嘴里疯狂地喊着,林晓洁林晓洁林晓洁——我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才能表达我的全部意思,才能让我感到终于获得了想获得的一切。
  天快亮时,我那股燃烧劲儿才缓缓地熄灭,才渐渐感到林晓洁冷静得像块礁石,而我却激动得像只兔子。我甚至有点隐隐的伤感,眼前根本不是林晓洁,是一个我压根就不认识的女人,是街上千千万万女人当中的一个女人,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我想象中纯洁羞涩还略带点惊慌的林晓洁,一点影儿都没有。尤其她那么熟练地迎合着我慌乱笨拙的亲热,特别让我沮丧。
  由于贴近了看,我发现林晓洁有皱纹了,皮肤虽然白暂却没有过去那样明亮。其实,天真可爱当卫生委员的林晓洁,束着皮腰带穿英武军装的林晓洁,红喷喷脸蛋活泼泼眼神的林晓洁。与眼前赤身裸体的林晓洁绝对是两个人。当我的感情也冷静下来时,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晓洁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抽过一支烟,我有点不是滋味,尽管我不会抽烟,但我父亲抽烟,他曾发狠地戒过烟,但上瘾时鼻涕眼泪的像得了重伤风。终于,戒了一百次也没戒成,临死时还恋恋不舍地连抽了好几支烟,最后才闭眼。然而,我发现林晓洁能喝酒,这让我兴奋不已,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买了好几箱酒,和她坐在我家的小厨房里畅饮。林晓洁喝酒情绪化,有时高兴,怎么喝也不醉,把我都喝得躺下了,她还是稳坐泰山,一口接一口地继续喝。有时却两口酒下肚,就醉得像个稀溜绵软的海蜇,身子直往桌子下面出溜。
  有一天晚上,林晓洁只喝了一小杯,就完蛋了。刚刚被她收拾得洁净放光的小厨房,又被她呕吐得一塌糊涂。忙乱中我发现她口袋里的工作证粮票什么的散落一地,还有一张略旧的照片,拿起来一看,不仅愣住了——上面是林晓洁亲切地搂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下面一行小字:明明,妈妈和你在一起。那男孩如果头发长一点,绝对就是小林晓洁,就像现在照葫芦画瓢克隆出来的。
  
  我确实有点惊讶,但不动声色,只是将照片和工作证什么的东西捡起来,一股脑塞进林晓洁的口袋里。但我却为此失眠了两个晚上,从照片上看,林晓洁扎着两个小扫帚辫的革命头,我猜想至少是革命年月照的。也就是说孩子现在十多岁了,也就是说林晓洁二十来岁时结过婚,也就是说林晓洁曾经有个丈夫——也正是这个丈夫,折磨我失眠了两个晚上。我不断地猜测这个丈夫什么模样,个头、眼睛、鼻子、身材——猜来猜去,我自己却感到好笑,因为那个丈夫总摆脱不了我的模样。
  我曾和你说过,林晓洁即使是个流氓,我也要娶她。现在看来,她大概不是流氓。问题是我的心情更坏,结过婚的女人远赶不上个流氓。女人当流氓,可能是生活所迫,可能是环境所逼,可能是逢场作戏,但不是爱情。结过婚,说明她曾爱过一个男人。我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林晓洁爱过别的男人。
  第三天晚上,我就睡得像块石头。我这个人心胸宽阔,多么可恨的事,恨不上两天,就再怎么使劲儿也恨不起来了。林晓洁至少对我说过一百次,你要是真正了解我,就决不会要我。而且,当我紧紧拥抱她,并感到她也在用力拥抱我时,趁势提出登记结婚的事,她依然还是用这句话来搪塞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不过,我自己也奇怪,失眠了两天,我丝毫没想到孩子的事,只与那个孩子的爹拼命。其实,人就是那么回事儿,要是当年我从烟囱上跳下来摔死,现在不就是万事皆空吗?我竟然有点豁然开朗,心情轻松了,只要林晓洁能踏踏实实地跟我过日子,带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我睡得更香了,因为我弄清楚了,没什么他妈了不得的事。
  我想,等到林晓洁星期天再来时,我就与她郑重其事地摊牌。不要再这个那个的啦,我们一起去办登记手续。
  万万想不到的是,林晓洁星期天没来。开始我还挺沉着,因为我原谅了她的孩子,绝对就等于高姿态。我甚至想象到,她会搂着我痛哭流涕,感激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
  然而,当第二个星期天还是没见她的影子时,我才感到事情不妙,感到我其实伟大不起来。林晓洁不用说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有十个孩子,我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来。只是两个星期没见面,我已经度日如年了。
  为了林晓洁,我还特地买了瓶我们城市才出的“海洋大曲”,据说俄罗斯喝酒的好汉们都喊“哈拉少”!。林晓洁爱吃海蟹,我买了十只,五只公的五只母的,为了保持新鲜,我骑车到海边,带了两大桶海水养着。
  一直等到下午,我有些慌了,决定去她的宿舍找她。我从来不信鬼神,但现在绝对相信,因为当我走到林晓洁宿舍大门不远时,恰好看到她走出来,而且拎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当然是明明了。明明背着大大的书包,林晓洁提着沉重的行李,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她和明明上了车,小车嗖的一声就跑远了。如果我晚来一分钟,绝对看不到她们——鬼神可怜我!
  鬼神确实可怜我,这时又来了一辆出租车,我赶紧跳上去,指着前面的车说,跟着它跑。
  司机说,他的这辆车是新车,意思是价钱要高一些。
  我说你跟着跑就行啦,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前面的出租车在一所学校大门前停下来。我这才看到,这是东区最高级的中心小学。只有东区高级的中心小学,才有学生住宿的条件。
  我看到林晓洁提着行李和明明进了学校大门,便在学校大门旁等候。
  学校大门上挂着巨大的横幅:欢迎同学们暑假归来!我这才明白秋天到了,学校开学了,很多家长都是提着行李,带着孩子来学校。但他们大多是夫妻二人,林晓洁是一个人。如果我早就发现那张照片,很可能现在就是我和林晓洁一起来送孩子上学。
  林晓洁从学校走出来,立即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尽量地笑着,明明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地漂亮呀!我认定我笑着说出这句话,她绝对会明白我的高姿态。
  但林晓洁还是钉在那里。
  我说,回家吧。她却摇了摇头,说,孩子放完假刚走,要回宿舍里收拾一下。
  我说,你总得要吃饭吧。
  她说,那就到附近小饭店里坐一会儿吧。
  我说,不行,我家里有一瓶海洋大曲,还有两水桶蟹子,现在还活着哪。
  看林晓洁不吱声,我坚决地转身就走,当然,我边走边小心翼翼地听后面的动静——林晓洁的高跟鞋,很有节奏地达达达,我如释重负。
  两盘煮得红红的海蟹放在我和林晓洁中间,冒着冲鼻的海鲜味儿,杯里的酒也在缕缕飘着香气。但我和林晓洁都似木桩一样,几乎连气都不喘了。
  等热气腾腾的蟹子不冒气了,林晓洁说了一句,你现在不要我,还不晚。
  我真气坏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你他妈的还讲这种丧气话。
  我说,你不就是结过婚吗?
  林晓洁满脸涨得通红,眼神却镇定自若——我没结过婚。
  没有结过婚?可是你却有了孩子呀……
  我有孩子,但没结过婚。林晓洁继续镇定自若。
  我心里想,那更好,也许林晓洁是被坏男人强奸,也许是被坏男人引诱,也许是……反正,她没有结婚,也可能就是没有爱过……
  林晓洁看出我矛盾的表情,她猛地抓起酒杯,扬脖一尽,陈立世,你什么也不要问,我什么也不会说。
  紧接着,林晓洁就没命地喝起酒来。平日里她见了蟹子就没命,而且吃得相当精细,嵌在蟹壳缝里的每一丝肉都不会放过。可是今天,她动也不动煮得又香又鲜的蟹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陡然,林晓洁响亮而吓人的笑起来,没有明明,我早就死了!
  她又喝下一杯酒,你跳烟囱算什么,我早就跳了!
  我的酒也喝了不少,不由得大声说,现在改革了,革命那些破事过去了!
  林晓洁沉重地摇了摇头,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猛地,她拍了一下桌子,陈立世,你要是要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接着她的嘴巴像机关枪那样,将革命年月的词儿全扫射出来——我是跳梁小丑,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我是真正的牛鬼蛇神!……我是——杀人犯!
  林晓洁手拍桌子,脚蹬地面,放声大哭,我杀了我的爸爸妈妈呀……
  
  二十七
  
  我很快弄明白了,在批判林晓洁父母的大会上,第一个跳上台批判的是林晓洁,她充满革命的豪情,大义灭亲的勇气,痛诉父母日常生活中的反动言行,并坚决要与反动的父母在灵魂上,在血肉上,在一切一切关系上,彻底决裂!
  就在那天晚上,林晓洁的父母双双跳楼自杀。
  对天起誓,我绝对不认为林晓洁是杀人犯。但是我确实有点吃惊,我并没有想到父母,但我想到姐姐——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跳到台上批判我的姐姐的。然而,我又想,那时我在煤场抬煤,是个小煤黑子,整天与母老虎,与香姐,与刘剑飞在一起,假如我要是个佩戴红袖标的红卫兵,整天和高唱革命战歌的红卫兵战友在一起,大概我也会跳上台的……
  总之,我得承认,林晓洁在我的心里不是太可爱了。在这之前,我只要一回忆她那红喷喷的脸蛋绿军装,她那飒爽英姿黑亮的眼,就涌上来青春的热血,可是现在,开始感到有点寒气逼人。不过,尽管有这种有寒气的感觉,我也不能失去林晓洁,那晚她凄惨的哭声,我心里更多的是同情——要是没有他妈的革命,现在多好,她有当干部的父亲和母亲,我有当干部的岳父和岳母,生活一定比现在好一百倍。但我又一想,林晓洁没有这些可怕的遭遇,能走到我的面前吗?坦率地说,受伤的天鹅才能掉到癞蛤蟆身上——想来想去,我还得感谢那场要命的革命。
  
  我说过,我身体健壮,四肢发达。前进的路上,我可以拳打脚踢,但只要用脑袋,我就不行了。为此,我去找姐夫。姐夫的脑袋比我灵活一百倍。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姐夫的灵活,可是在关键时刻,他能让你开窍。
  
  但是第二天早晨,有两个警察来到姐夫的公司,在接待室里,他们递过来一张揉皱的纸,上面写满了陈立世,陈立世,至少写了一百个。
  他们问,你就是陈立世吧?
  我茫然地点着头。
  他们又问,你认识一个原名叫林晓洁,现名叫林靖的女人吧?
  我更茫然了。
  两个警察与我谈了一个上午,其间还找来姐夫和公关小姐等人员,最后他们终于相信,三天前的下午三时至六时,我确实没有离开公司一步。于是他们这才郑重地告诉我,就在那个时间,林晓洁在海边跳崖自杀了。
  我脑袋轰然爆炸,绝对像我又一次从烟囱上跳下来。
  警察说,在林晓洁的手心里发现这张写满“陈立世”的纸。
  我猛地跳将起来,说我要去看林晓洁,她就是死了我也要看。
  警察说,林晓洁正在医院里抢救,还没脱离危险期,你不能去看。
  警察说,经过调查,这个女人的经历挺复杂,压根没结婚,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你为什么与她谈恋爱呢?
  我说我比她复杂多了。
  警察有点发懵。
  我说我们不是谈恋爱,我们其实已经是夫妻了,只是还没登记。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的警察问,那个孩子——
  我说,是我的。
  姐夫很会办事,从饭店里叫外卖,送来许多酒菜。他说已经中午了,为了不影响你们办案,他请警察和我在办公室里边吃边讲。
  我哪里还能吃什么饭,我坚决要走。
  姐夫有点火了,你真不懂事,你走了,警察同志好意思吃吗!
  警察吃饱喝足后,对我说了几句安慰话,意思是没有正式登记,责任不大。
  我其实是假装吃了几口,因为胸口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
  警察走后,姐夫要我再冷静地坐一会儿。我说我冷静不了,林晓洁的自杀绝对是我造成的。没想到我刚说完这句话,姐夫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说他刚刚从旁听了一些情况,那个姓林的自杀,是个悲剧,但这个悲剧怎么会是你造成的!
  姐夫说了许多,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是在想,从林晓洁酒后说她是杀人犯的那天晚上,我要是不让她离开我,绝对不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
  不知怎么回事,姐夫哭起来,呜呜噢噢的,像受伤的老牛吼叫。
  我赶紧拿起毛巾,给他擦满脸的鼻涕眼泪,趋势堵住他那哭叫的大嘴巴。我认定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哭,男人掉泪就等于掉架。
  姐夫却抱住我,立世弟,坦白地说,姐夫从来没把你当作回事儿,但今天——姐夫向你致敬!
  姐夫还真就举手给我打了个“立正”,像过去红卫兵那样威武潇洒。然后,他说,文革过去那么多年,你那个林什么洁还能因愧疚而自杀,这绝对是良知,是烈女!一个男人找到这样的知己,终生足矣!足矣!足矣!……姐夫痛切地拍着我的肩头。
  
  二十八
  
  市立第三医院就设在海边,所以林晓洁被抢救上来后,直接就送到这里。住院部的大楼在门诊大楼的后面,一些小贩子利用门前的空地摆小摊,卖水果、点心等食品,卖给探视病号的家属。我发现有个小摊上竟然卖煮得红红的蟹子,这简直就是为林晓洁煮的。我买了四只,很小心地提着。但是住院部的门卫却不让我进去,因为我没有患者家属探视证。我们城市的医院绝对像监狱,特别是住院部,戒备森严,楼梯口还用钢管焊成比监狱还结实的栅栏,你就是开着坦克也很难冲进去。
  我急得要死,对那个毫无人性的门卫老东西说,我的亲戚危在旦夕。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躺在里面的人基本上都是危在旦夕。要是在革命年月,我早就一拳将这个老东西砸翻在地。但现在毕竟改革了,我不得不忍气吞声。然而,身负重伤的林晓洁躺在里面,我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过,我发现这个老东西和海边那个老疯头全是一路货——你他妈的永远别想感动他。
  我走出楼外,围着整个住院部大楼转了两圈,寻找别的门路。终于发现贴着楼墙有一道淌雨水的铁槽,像老百姓家里烧炉子用的细烟筒,我绝对可以攀着这道水槽爬上去。正好三层楼有一个玻璃窗碎了,我就可以从那儿钻进去。瞅四面没人影,我将四只蟹子吊在脖子后面,嗖地一下就抓住水槽往上爬。可万万没想到,这些水槽长年失修,当我爬到二楼时,有一节水槽哗啦一声要断裂——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身抓住侧面的二楼窗台,不顾一切地一拳将二楼的一扇玻璃窗打碎,顺势抓住窗棂。当我稳住了身子,才看清,被我打碎玻璃窗的是个办公室,里面坐着领导模样的老大夫,正摘下老花镜惊愣地看着我。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得厚着脸皮对他笑笑。按道理说,坐在楼上的老大夫猛然听到玻璃窗被打碎,又发现窗上吊着个黑影儿,绝对会吓得昏过去。可他竟然没慌,反而走上前来说了句,别慌,我给你开窗。
  我感动得一塌糊涂,进了他的办公室立即像投降的俘虏那样,几乎用求饶的口气讲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并掏出钱来赔偿打碎的玻璃。
  老大夫却打电话要护士来,说这里有人受伤,拿什么药水药膏之类。我这才发现我抓玻璃窗的手正在流血。
  我将流血的手往衣角上一抹,说没关系。老大夫吓得赶紧阻止我,他说要感染的。
  老大夫确实是领导,女护士走进来时,恭敬地喊了一声乔院长。然后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处理伤口。其实护士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不正常的事,但她没敢问一个字。只是很熟练地给我手上的伤口消毒和包扎好后,转身走出去。
  老大夫说,你可真野蛮呀,要不是我看到你挂在脖颈上的蟹子,早就喊警察了。老大夫说,你要看的是那个自杀未遂的女患者吧——你是她的什么亲戚?
  我说是没结婚的夫妻。
  老大夫立即不高兴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说我和林晓洁绝对是夫妻,但确实没结婚,所以我后悔万分,所以我才冒险爬墙。
  老大夫沉吟了一下,说,她现在还在六楼隔离室观察,一周后你再来吧。
  我有点胆战心惊地问,她……她没……没危险吧?
  老大夫说,生命不会有危险,但能不能截肢还是个问题,我们正在设法保住她的两条腿。
  我说,只要她活着就行。
  
  我又一次来到住院部,很有些理直气壮地朝里面闯。但那个没有人性的老东西照例挡住我,伸出枯枝般的老手,要探视证。我说乔院长要我来的。老东西立即目瞪口呆,哈巴狗一样去拨弄小桌上的电话,然后像个龟孙子似的双手捧着耳机,小声小气地说,乔院长,有人……
  我大声说,就是那天爬窗的那个!
  乔院长大概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喊声,命令老东西放行。
  我几乎就是一口气跑上六楼,但六楼的护士冷冷地说,已经转到五楼骨科。我一个急转身就赶紧下楼。到了五楼骨科,一眼就看到楼道尽头的病房的门口,走出一个背书包的男孩。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陈明明。
  一个护士跑过来,指责我不能大声喧哗。
  我听也不听地快步上前。这时,陈明明很机灵,已经回头拉开病房门,妈妈,有个叔叔来看你了。
  
  我走到陈明明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叫我叔叔。
  陈明明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意思是我不叫你叔叔,那我叫你什么?
  我又一字一板地说,你应该叫我爹!
  我想,我这个爹字的声音很响亮,整个五楼所有的医生护士患者全都能听得到——但我却担心林晓洁听不到。
  没想到,陈明明却说,我没有爹,我爹死了!
  我说,我这不是活着吗?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林晓洁躺在那里,被石膏固定的双腿吊在半空,奇怪的是,她却用白被单蒙着头。
  明明也有点奇怪,他甚至恐惧了,用小手去掀被单。但林晓洁却用双手紧紧地揪着被单。明明急了,说,妈妈,有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敢说叔叔二字。
  我弯下腰,小心但用力地掀开被单,只见林晓洁泪流满面。
  乔院长走进来,看来他对我挺当回事儿。他说,林晓洁的双腿保住了,但后半生可能要坐轮椅。乔院长说,要不是涨潮的海水,患者当时就直接推到太平间了。总之,坐轮椅也是幸运。乔院长说,在这里住院,费用太高,要是你家里有条件,还是回家养护吧。因为建筑公司现在不景气,已经停止交纳住院费了。
  我说我有钱,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没问题,我搞鸡蛋贸易。
  乔院长笑了,摆弄原子弹的,不如卖鸡蛋的。不过,你挣钱总是不容易。该做的手术全做完了,病人只剩下卧床休养,在家里和在医院里没什么两样。
  我坐在病床边,故意笑嘻嘻地看着林晓洁。她却苦着脸不看我,只是反复重复一句话,你走吧,你走吧!
  我说,你嘴里说要我走,心里却留我。
  林晓洁脸红了,不再吱声。
  我说你在那张纸上写了九十六个陈立世。
  林晓洁说,你数啦?
  我说我数了一百遍。我说,我过去绝对不相信鬼神,现在相信了。因为咱俩都是从高处往下跳着自杀,但为什么都没摔死呢?——这就是鬼神的安排。
  林晓洁转过脸,安排什么?
  只有我们俩手扯手一起跳,才能死。
  林晓洁又开始泪流满面。
  
  我从邻居那里借来个手推车,上面铺上床板,床板上又铺上厚厚的被褥,再在上面支着一柄阳伞,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绝对和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样舒服。我又将手推车绑在我的自行车上,然后骑着这四个轱辘的“卧铺车”,直奔医院。
  护士告诉我,患者出院可以乘电梯。我说谢谢,我的力气大。然后将林晓洁的洗漱用具和衣物什么的统统塞到一个大袋子里,往背上一搭,双手就将林晓洁横着抱起来。她赶紧用双手钩住我的脖颈,我感觉到她的上身还是那样柔软灵活,只是下半身——两条被石膏固定的,粗壮的双腿,直直地伸着。
  我脚步矫健但沉重,一步一个台阶地往楼下走,所有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注视我,并给我让路。横在身前的林晓洁大半个身子缠着雪白的纱布,我陡然感到我是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抱着伤痕累累的战友走下来。
  我骑着奇特的卧铺车,拉着林晓洁在城市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林晓洁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四面望着。我骑车的速度故意放慢,让她欣赏城市的风景。改革开放使我们的城市像个大工地,每天都在长高,用报纸上的词儿说,是日新月异。
  林晓洁说,你怎么拉着我兜圈子。
  我说,你关在监狱般的医院里,足有一个多月了。让你多呼吸外面的空气。
  林晓洁说,我可能永远躺着看世界了。
  我说,那我就拉着你走遍世界。
  林晓洁猛地大哭起来,而且是忘乎所以地大哭,路上所有的行人都能听见这响亮的哭声。
  我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子,让林晓洁使劲儿地哭,记得母老虎说,有冤有屈你就使劲儿地哭,就能把毒素哭出去!
  我说过,我们这个城市,只要放个响屁就能招来一个连的人。林晓洁刚哭了不到一分钟,就有大队人马跟在我的车后,有些人还快步走到我的前面,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回答,但越来越多的人来问,我没好气地说,问什么问,你们没看见她受伤了吗!
  有个交通警察在马路中间直勾勾地看我,他大概觉得我影响了交通秩序——我才不管呢,照样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子,等到我骑到家门口时,林晓洁早就不哭了,只是瞪着红肿的眼睛看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歇一会儿,运足了气儿,再哭。
  没想到,林晓洁竟然笑了,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笑。
  我说,咱们再围城市转一圈儿!
  林晓洁说,再转就尿裤子了,快回家吧。
  
  姐姐、姐夫也来看往林晓洁了,他们买了不少好吃的营养品,姐姐还瞅姐夫不注意,偷偷塞给林晓洁一个红包。姐姐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阵,又去厨房检查了一下,说是要给我雇个保姆。姐夫说这好办,从公司里选一个有生活经验的女工,来照顾林晓洁。第二天,那个女工就来了,她四十来岁,姓赵,我们叫她赵姨。
  赵姨确实很有生活经验,一进门就开始洗刷收拾,并说林晓洁方便时压根用不着下床。赵姨说他父亲的腿在采石场被砸断了,她在家伺候了八年,总之,赵姨说她在这方面比护士强一百倍。
  我获得了解放,立即蹬上自行车下乡。元宝说,破锅漏房病老婆,这是居家过日子的三大麻烦。说实话,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憋闷了一阵后,猛地说了一句,为了爱情。
  元宝笑得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我也感到吃惊,三十多岁的人啦,怎么会说出这么句丢人的词儿。
  晚上回家,一进门就呛了一口刺鼻子的红花油味,再一看,我的天,地面上散落着石膏碎片,床上的林晓洁裸露出两条光光的大腿,刚刚见了天日的腿显得格外惨白。赵姨正用手掌沾着红花油,快速有力地在她腿上摩擦,有些地方被她摩擦得渐渐发红。
  赵姨看到我,并没有停止摩擦,反而更加加快速度,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姨说,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这两条腿就完了!赵姨说,医院的好大夫全被文革革死了,剩下的全是笨蛋!赵姨说,要不是她的护理,他父亲早就被医院治死了!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敢违背医院的规定。有一天夜里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原来林晓洁趁我睡着了,自己用剪刀剐石膏。我急忙制止,说按医院规定,还得再坚持两周。
  赵姨说,绝对不会出问题,再这么捂下去,两条腿就不通一点血脉了。说着又沙沙地用力摩擦。
  我看到林晓洁的表情愉快,还不时地发出好受的哼哼。立即就挽着袖子说,我来,我有劲儿。
  赵姨说,这可不光靠力气,有讲究哪,从上往下搓一百零捌下,从下往上搓一百零捌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另外,手掌不能直来直去,要一面揉着一面往前走。
  我说我数鸡蛋从来就没数错过一个,我说我的手掌练过功夫,能发出热气来活血。
  林晓洁用手抚弄腿上的伤疤,我永远不能穿裙子了!……
  我们紧张而兴奋地折腾了一周,终于出现了奇迹,林晓洁自己能下床上厕所了。赵姨又将他父亲用过的拐杖拿来,让她到门口练习走路。
  我的心情好极了。每天都精神抖擞地蹬着车子,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坡,爬得精疲力竭时,一想到晚上回家以后,看到林晓洁像个婴儿那样蹒跚学步,而且扶着门框迎我,给我擦汗,给我掸身上的灰,并确确实实像我心里想的那那样,说了一句,看你累的……我的心里简直就像开了花一样。
  
  我在心里合计着,我要大张旗鼓地结婚,轰轰烈烈地庆贺一下,而且绝对要超过当今二十来岁青年人的婚礼。据说我们城市已经有了外国最高级的奔驰轿车,我绝对要和林晓洁坐奔驰结婚。我要买姐夫家那样的高档家具,买外国进口彩电,还要住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园——我要将所有的损失捞回来。
  我决定打破一千三百零五个鸡蛋的纪录,装一千三百零六个。元宝说,六六大顺。我载着一千三百零六个鸡蛋,开始往城里进军。深秋季节,万里晴空。我不由得背诵革命年月的诗歌,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一千三百零六个鸡蛋!
  小贩子们为我最后那句篡改叫好,一个个疯狂地蹬着车子,从我旁边飞驰而去,渐渐地,山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因为我开始感到两臂发酸,翻过第一道梁时,又感到两腿发软。也许昨天夜里给林晓洁按摩得太用力,睡得太晚。有一阵子,我的眼睛也完蛋了,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我老看成两辆。我不得不放慢速度,直到黄昏,我才接近市郊。关键是越接近城市车辆越来越多——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城里的农村的,各种各样的汽车全部开动,越来越没有自行车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车子突地晃了两下,我浑身一惊,毛骨悚然。难道我真支持不住了?我大声咳嗽两下,咬牙抗争。但是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使我吃了个大亏。当公路上汽车隆隆地跑动,你千万不能慌,要坚定不移地沿着你应有的位置行驶。一旦你害怕或是出于好心,往路边躲闪,那些可恨的车辆就毫不犹豫地占据你的地方,从此不再理会你的存在——你只能被挤出路边!
  我正是犯这样的错误,好心地往路边躲闪一下,一连串气势汹汹的卡车朝我躲出的地方挤轧过来时,我别无选择——连人带车翻出路外。鸡蛋比我的生命重要,还没等自行车彻底翻倒,我先跌倒在地,用身子扛住即将要与地面相撞的鸡蛋。由于我这个肉垫的缓冲,倾倒的车子没一点声音。然而,整整一车鸡蛋压在我身上,沉重的车身和货架棱角陷进我的皮肉里,使我一下子喘不上气来。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喘一口气都觉得比前一口气少一些。这样下去,势必会窒息。我的脑袋憋在货箱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轧得地面颤动。我试着挪动一下身子,觉得挣扎出来没问题,但必须毁掉鸡蛋。挪动身子时才知道是货架角戳进我的胸口窝,才使我喘不上气来。幸亏秋天我穿得厚一点,要是夏天早就皮开肉绽。路面老是轰隆隆地滚动着车轮,但这些可恨的家伙没一个看到我,也许看到了也来不及停车,也就说这辈子不会有人救我。我只好一口气一口气地死挨——换一个人绝对完了!
  我突然发现,天竟然黑了。一阵急切使我鼓着劲儿想法找出路,倒霉的是越活动越压得紧。不过我总算是活动出两只手,并碰到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我就用手指一直把这块石头抠出来,幸亏我练过“铁砂掌”,即使这样,我有几个手指头也磨出红肉来。最后我把石头艰难地挪到身旁,顶住鸡蛋箱子,才十万分小心地把身子挪出来。
  脱出身子我站不起来,下半身麻木得像石头。我想,林晓洁双腿固定石膏时,一定是这种感觉。更厉害的是,我不敢大口喘气,一喘气就像有玻璃碴子插进胸口窝似的刺疼。我有些慌,以为是肋骨断了,骨茬插进胸口里。但我咚咚地敲两下觉得没问题。接着我就发狠地敲着我两侧的肋骨,我觉得前胸那儿大概压瘪了,只有狠敲两侧才能使它鼓起来。我果然敲得可以大口喘气了。
  糟糕的是自行车链子断了,只能往回推着走。推就推,鸡蛋一个没损失已使我斗志昂扬。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推着沉重的车子。装满货的自行车好骑不好推,腿胳膊包括脊梁都得使劲,每一步都得紧紧顶住时刻要倾斜的车子。天黑得不能再黑了,那些可恨的汽车却依然不断流,车灯晃得你眼花缭乱。但这次我是坚定不移地走在我的位置上,决不躲避半步。
  我大概就这样坚持着走了一百年。黑暗中,猛地听到林晓洁喊我,陈立世陈立世陈立世!……这声音超过轰隆隆的汽车马达,简直像嘹亮的军号,令我又惊奇又惊异,林晓洁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了,而且能走这么远——我差一点将用性命换来的一车鸡蛋扔掉!
  迎着她蹒跚扑过来的身影,我喊道,小心,车梯摔断了,不能停!
  她笨拙地扶住货架,小心地将身子挪到车后,从后面帮我往前推。她说她顺着城里通往乡下的公路一直走,直到看见我为止。要是看不见我,她一直走到不能走了为止。她说,她以为我——
  我说你以为我死了……
  林晓洁用手捂住我的嘴,她不让我说死字。但她却说出更要命的词儿——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真的生气了,我第一次对她骂出脏词儿——你还他妈的胡思乱想!
  林晓洁只愣了一秒钟,就又一百次地问我,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我说,我在明明那么大的时候,就想亲你的嘴,就想偷偷地看你在树丛下面小便。我说,从我第一次懂男女事儿的时候,每天晚上就搂着你睡觉。我还说了些什么。
  她不吱声了,而且好长一段时间不吱声。我想回过头来看她,但很困难,因为我全身每一个部位的力气,都用在向前运动的车上。但我渐渐感到车身有着节奏的颤动,好像两个车轮的直径有偏差,终于,我明白了,这是林晓洁的腿在一瘸一拐。我的眼睛一热——至少三十年了,我第一次流泪。
  我们的车子还在一瘸一拐地向前。前面,刺眼的车灯一会儿让我金光闪射,一会儿又让我消失在黑暗之中。当我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前面,豁然亮出万家灯火——那是我已经活了半辈子,而且还要再活半辈子的城市……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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