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秋歌

　　临窗的河，源起于秋风里故乡厚朴朴的心脏，亦或发源于暮霭处母亲手中生生不息的炊烟？
　　一枚饱受霜渍而脉络韧挺的枫叶，辑录着生命的深刻与峻峭，在绵绵秋雨的敲击下，一个旋儿串上一个旋儿，寂然泳至。那么坦然，那么安详。轻轻的，圣洁的，我捧起它，如同捧着母亲沉甸甸的生命。
　　啊，这样的日子，我那披拂凉秋的母亲，正劳碌着什么上心的活计呢？
　　一
　　一条清澈的小河弹着岁月的琴弦，情韵盈盈的，滑过家门。劳累一天的母亲蹲踞在瘦削的青石埠头。膝下，一件涵足咸涩汗渍的粗布上衣，一双散发着淡淡泥香的粗布棉鞋。母亲抡起被老茧打磨得油光闪闪的棒槌，谐合流水的节奏，嘭，嘭，嘭，一阵阵山响。
　　初秋的河水依然灵性哟，跳荡的水花，一遍又一遍，温情地摩挲母亲干涩的双眼，轻舔母亲龟裂的脚趾。殷勤的河水一趟赶一趟，裹挟走母亲粗衣布鞋上的层层风尘，还有心头淡淡的忧愁……母亲的心境复归澄明，精力充盈如初。在母亲的日志里，没有悲秋长歌之吟，亦无孤云野鹤之叹。翌晨，阳光簇新，霜露簇新，蛙鸣簇新。嚯，嚯，嚯，母亲磨亮缺齿的镰刀，也磨快发钝的脚步，目光又涨满希冀的风帆……
　　二
　　西天的斜阳，浴照空荡、恬静的稻田，一只，两只，悠闲的雨燕，凌空低低地盘旋，如剪的啁啾，不时划破田间淡蓝色的宁静。
　　母亲包裹上粘了稻叶的老蓝头巾，于收获后的稻田悄然盘旋，寻觅。金贵的稻穗，藏匿在劳作者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窝，或者缠恋在稻茬茬的腋下。母亲探寻的目光，丝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恍若穗子的疑点。右臂一下一上，一舒一收，蓄足了虔诚与渴望，将米勒的《拾穗者》在稻田的舞台上生动的游展，游展……
　　面对一春一夏滚爬熟透了的土地的一点，即便是一点点回报，母亲切切不敢怠慢。在母亲的眼里，拾起一颗颗遗落的谷子，就是拾回自己一粒粒生命，拾回土地重如千斤的道义。她是土地忠厚忠孝的女儿，血脉里透视不出一丝半缕对土地的悖意。她说，土地是我们至圣至上的母亲。母亲的爱，醇厚而圣洁！
　　三
　　那是农事已了的黄昏，刚愈花甲之年的母亲，抄起一柄铁锹，于院子东北角的空地，喘吁吁啃出一方土坑。我疑惑不解。种枣核呗！母亲说。
　　行么？现在。
　　行呀！行呀！
　　母亲念叨：人生六十一轮回，六十一过，回归童年呢。呵呵，人老了，心不能老啊！哦，这枣核，如同她今世未了的心愿，她渴望明年春天，它们破壳，发芽，生长。母亲拄着铁锹，扬起她刻满沧桑的脸，脸上漫溢着孩子般纯真的笑意，目光中充满迷醉的憧憬。明亮的风，不时撩起她耳畔一咎长长的银发，于眼前勾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又重如千钧的叹号。静默中，我的心屏慢慢浮现出一幅奇妙的图画：从母亲灵魂土壤深处，突突崛起一棵苍郁的枣树，铁杆般的枝柯上叶子片片垂立，点缀其间、灿若星辰的，不是甜脆的红枣，而是闪烁着人类灵光的圣果。这些圣果仿佛在昭示什么。昭示什么呢？母亲！
　　四
　　我们注定的结局和道路，
　　既不是享乐，也不是悲伤；
　　而是行动，为了每一个明天，
　　使我们比今天走得更远更长。
　　这是朗费罗先生伫立逶迤生命之巅，面向纷繁嘈杂的尘世，高声朗诵的诗句。母亲，你谛听到吗？你没能，你无暇亦无需。其实，这耀眼的哲言，乃是你让日月锻打后眸光的折射，是你思想罅隙间沉滤出的一脉泉流。你无言，却用双脚在磕磕绊绊的田间小道，贫瘠的土地，印写得如火如荼。
　　还记得那个深秋的早晨么?母亲!你为了儿女的早餐，从禾场抱上一捆高粱秸，拼尽一把老力，试图跨越一道排水的小沟。不曾想，一只无形的魔手将你推向沟底。你，不得不倒下——因为脊椎骨断裂。当儿女们跪立床前啜泣不已唏嘘不止时，你坦然回赠的竟然是两颗盈盈的笑泪：我会站起来，继续前行的！那一刻，不知何故，我想象你的笑泪，一颗是火红的太阳，一颗是晶莹的月亮。如今那太阳，那月亮，栖息在与老屋骈足而踞的枫树上，浴泽你，也浴泽着我呀！母亲！
　　这深秋的雨夜，才如此温润，如此恬静！
　　母亲，你的一头白发，乃是一面寓纷繁于简约，寄丰赡于淡泊的战旗么？几十年的风霜雨雪，蚀去了它的色泽与铅华，却无法蚀去它坚韧刚毅的品格。正是这普通而不平凡的战旗，时时高扬在你平平仄仄的人生之旅，才使你的生命始终绽放着明丽的笑靥！
　　此刻，在临河的窗前，我分明地感悟到：母亲，你那战旗，在猎猎的秋风中，依旧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