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市在野

　　作家简介：赖赛飞，浙江象山南田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出版过《陌上轻尘》、《春日独秋词》等四部散文集，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最大的鱼市在石浦镇西南海岸，兴港路与海宁路相交处，已经离开喧闹区了，正称是中国水产城。从高塘或鹤浦乘船到石浦不免要经过。从海上望过去，一带蓝顶建筑，红檐，呈明显的长波浪沿海岸线蜿蜒，与市场像是毫不相干，遥想中，充满热带气息，有的只是休闲风，适合怡情与浪漫。
　　休渔期间，天太热，去水产城纯属闲人寻闲。
　　水产城相应现出一派闲适景象。钢构的屋顶里面布满了复杂有序的钢架，感觉类似鸟巢，属于海鸟的吧。
　　也仅是一个屋顶，无门无窗无墙，浩荡的海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人与风感到同样的酣畅。偶尔有遗落的小鱼虾，被灼热的太阳烤出油来。它仿佛是那点子燎原火种，点燃另一种感觉，你闻到了鱼腥味，虽然交易暂停，人与鱼都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但是霸道的气息留了下来，即使大风吹了很多天也无济于事。想来是浸淫多年，这个城里的每一寸从表到里都吃足了海的味道。
　　午后，再无其他闲人，平坦的场内一览无遗。独占广大的空间，尽可能从中间向四方走了走，像徒步巡视遥远的疆界。经验告诉我，只有安静下来的鱼市才准许个人拥有并自由发挥。穿行在被风鼓荡得汹涌的空气中，追忆过去的那个冬季，想象将会到来的下一冬，潮来潮去的人群与鱼群，车流与船队，气息之外还有声响与色彩都顺利复原，历历在目。
　　风如爱，随着时间变脸，比之春、秋、夏风，海边的冬风要猛烈得多，挟带着无穷无尽的寒冷与潮湿往场里灌，整个建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洞。小冰箱们（就是装鱼和冰的塑料筐）整齐排列在地面上，从这头到那头。长亮的带鱼排成一排，按大小分成特带、大带、中带、小带，心眼特别活络的人居然在特带前面私加顶带一级，纯属虚构。统货则是大小统吃。银鲳排在另一排，小小的嘴，雪净的鱼肤，张开翅翼一样优美的鳍。格外壮硕的马鲛鱼，银里带青，小黄鱼依稀如抹金，墨鱼玉白微红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黑意，鹰爪虾、红头虾总归是精致的，安康鱼与马面鲀长相三分像鱼，七分倒像鬼，海鳗大小差异明显，小的修长，有大如蟒蛇的，反显得很短。南面通往专属码头区，所有泊位都挤满了等待出鱼的船只，通道上，鱼货源源不断地运进交易区，北面，运送海产品的集装箱经过地磅不断地出运，可是市场里还是挤满了人和鱼。
　　我喜欢寒冷季节里的水产城，在记忆的最兴旺时节，更加野性难遏。冬风烈烈，常把轻量级的人从面朝东一忽儿刮成面朝西，市场如沸，没有留下一丝安静的缝隙。自从有了休渔期，这里慢慢建立起新的节律——一张一弛，其中热烈的夏季，风是可喜的，像宽幅的大丝绸，海水是可喜的，清凉无边，沙子是可喜的，粒粒明净。很多时候，它们为休闲的人所享用。而寒冷的冬季更多属于渔人，他们眼里，鱼获是可喜的，水产城是可喜的，港里成百上千的船，公路上成百上千的车，场内成千上万的人，穿梭、喧哗，声浪盖过了风的啸叫。寒冷使鱼腥味变得刚烈清新，鱼体更显出白亮，每当我龟缩在某一处，平视之下眼前就会一片银光闪耀。相比之下，人们的脸和手通红，甚而是紫的，可是没有缩头缩手的人，风和寒冷被众人抛弃在一边。
　　只有我捡到了寒冷并怀抱着它，像一条漏网之鱼在人流与鱼群之间无目的地游动，显然，没有人顾得上闲人，我瞄着一个大婶，她刚买到一筐鲳鱼，追着问价，她头也不回：你自己去买吧，那边有！
　　她以为我看上了她的鱼。
　　我还看见地面上水淋淋的，渔民们一律穿着防水鞋，很多是连腰的防水衣裤，从下望上去挺光滑，上面沾满了鱼鳞，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像条人鱼。落在我这种岸上人眼里，以为海水刚从这里退走，留下了成堆的人鱼和他们的鱼。
　　这是我逛过的最大的鱼市。在此之前，逛过的多是小的。
　　最小的鱼市担在鲜篮嫂的肩上，随着她们走村串巷。时间多半选在做晚饭前，她们走进别人的村子里，海岛上一些村子离海有四、五里地，在孩子们眼里还是挺远的。鲜篮嫂送货上门，有卖蛏子、卖蛤蜊、卖整块的大鱼肉的，但常见的还是捕虾人晚潮时捕来的明虾，平时用来晒虾皮，只因看它太鲜，又来不及当日晒，于是装了一担卖鲜食，只只细巧，均匀，轻红玉白，放点姜丝和葱叶煮，一小撮一小撮吃，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也可以配细切的咸菜，煮熟一看，全被咸菜染得嫩黄水绿。鲜篮嫂随机歇在某家的门口，有大嗓门的好事者就代她向全村的人广而告之：卖虾人来来，要买虾伐，来唉！听见的人家拿了碗或盆，里面盛点米，也有番薯丝，慢慢走出来换。
　　买虾的人一边与大家东拉西扯，一边眼明手快地将杂在虾里的虾蛄弹、小杂鱼都拣起扔掉，留下清一色的鲜虾。到最后一宗生意，买卖双方商商量量一番，以便宜得多的价格包下所余的，好回去自己晒虾米皮或腌咸虾，鲜篮嫂依旧挑着不轻的鲜篮，里面换成了米或番薯丝，有时竟有青菜，在一村的袅袅炊烟里走远。无论家里买没买，目送着她走入暮霭，我总是有些落寞。终日缓慢宁静的村庄，她一阵风似的带来了热情，又将之带走。
　　一般的乡野鱼市倒也有固定之处，以渡口为多。西泽码头的鱼市先前兴盛过一阵，那时候一级公路还未通，往来宁波的人或车喜欢坐轮渡。卖鱼人就在那里守株待兔，都是现捕现卖的真正活鲜，有人周末去宁波看上学的儿女，车里带个桶，买了蟹之类的活货，从码头边盛点海水养着直达宁波。尤其象山港川乌鱼上市的时节，因为别处价高又未必极鲜，很多人特意开车到此收买。
　　这几年金高椅码头的鱼市越来越兴，它也是去花岙岛的渡口，码头附近开了一溜的渔家乐。码头边停满了小渔船，只在近海处撒网，只要潮位适合，一网有货随即调转船头，速去速回，像到后院去割棵菜。收鱼的就在码头上候着，上货、讲价、收货极其爽利，也有游客来凑热闹，明明订在几步之遥的渔家乐，也要几人合计买一堆，偏爱杂货，比如黄梅童、小白扁、虾蛄弹、小白虾、小花蟹，叫店家合成一大盆，烤得干香，店家也随了他们。
　　野得最离谱的鱼市在墙头、泗洲头以及岳头一带，讨小海的人，无论是扦网、放蟹笼、徒手捉的，有了望潮、青蟹之类，才上岸，遇见成心等着或无意路过的人，双方坐地起价，立时成交。早些年已经有人在感慨，从山上伐棵大毛竹汗流浃背，再气喘吁吁地背到农贸市场卖不到十块钱，从海里拎回一只玲珑的望潮却可换得十多块钱。
　　鱼市里是生活，鱼市外是风景，文字里呢，你来我往都是过去，文字外只有现在和自己，也许，我们本来就生活在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