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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

作者:舟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舟卉,本名周美丽,一九八○年十一月生于浙江上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等刊物发表小说七十多万字,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小说《好好活着》曾入选《二○○三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为其中最年轻的作者。中篇小说集《好好活着》选入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曾获第二届“青年文学新人奖”。
  
  一
  
  如花在十八岁那年,吹吹打打嫁给了方鸿山。她是龙纹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人称“龙纹一枝花”。因为家里开了茶行,背后也有人叫她“绿茶西施”。女人的一张脸柔若芙蓉,便逃不脱成为男人馋眼的对象,要是再添一段风光煊赫的婚姻,当然就更让女人眼红了。
  可出嫁的时候,如花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她坐在床沿上默默流泪,饭也不吃,脸也不洗,板着个身子木雕似的,盯着元宝纹木格子窗下的那炷香发呆。
  香炉供在案几上。香头红着,灰白的烟缥缈开来,在屋子里盘旋。窗子因为关得严紧,不透一丝风,袅绕开来的烟就怎么也挥之不去。那把土黄色的香,是她爹陈嵩南从仙姑庙里求来的,每炷六支,已经在房里点了好几天,说是能驱鬼辟邪。可不管香头怎么持续地点燃,房外的灯笼怎么红彤彤地挂起,如花的眼神一直涣散迷离,像沼泽地上稀薄的雾气。等花轿抬来了,眼泡就肿得跟桃子似的,眼圈下渗出一片碎红的斑点,靠敷了很厚的胭脂粉才给遮住。
  前一天,如花还差点跟着来化缘的老尼姑走了。爹正在院子里忙着布置宴席。聘礼都发过来了,堆在客厅里,全都结了大红的绸带,红彤彤的耀眼。陈家请来了不少帮工,抬桌子的,挂灯笼的,擦门楣的,洗碗洗筷的,一派喜气热闹的样子。谁也没有留意她。她是拖了一双前面都露出棉絮的旧棉鞋从里屋出来的。
  老尼姑到门口来赊饭。如花痴痴地在边上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就跟着迈出门槛去了。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后来妹妹如莲“哒哒哒”追上来,死命拽住她的衣襟,才总算截住。“姐姐回家去,姐姐回家去!”如莲人小,拖不动她,鼻涕和着眼泪挂了下来。如花摸了一下妹妹的头,才回神,弯腰给她擤鼻涕,回头老尼姑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街市中央。人影攒动。喧闹吆喝的街市,像一条河流吞没了她。
  街市刚恢复元气没多久。几个月前日本人打进青山县,镇上一片死气沉沉,街市就萧条了。后来方鸿山的部队开来,日本人跑了,才逐渐恢复点旧日的气息。但这一点热气,这一点繁荣,都显得虚薄。直到陈记茶行重新在这条街上开张了,青石板路的两侧才终于活络起来,那些幡子和招牌也仿若一夜之间鲜亮了许多。陈家在龙纹街市上已经做了十多年的茶叶生意。三间店面,虽是黑瓦灰墙旧门板,不过红底白字的旗幡,簇新地挂在屋檐下,让整片店显出了生气来。这两天刚好赶上喜事,门楣上新贴了大红的喜字福字,自然又是增色不少。
  按龙纹镇的风俗,新娘子在出嫁前三天,是不该再抛头露面的。从女方收了男方聘礼起,姑娘便是婆家的人了,就要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头,做最后几天贤淑的少女,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吉利。屋门之外不洁净,准新娘子威光低,容易被一些鬼祟的东西给缠上,带到夫家去了,那边就会不大太平。
  镇上人都知道,县城的方营长明早就要八抬大轿来娶陈家的大女儿了。他们没有料到,如花会突然出现在街市上。方鸿山赶跑了十恶不赦的鬼子,是个英雄;如花要嫁给他,去做营长夫人了,自然是件风光的事。英雄配美人,羡煞旁人。可如花才几天不见,整个人就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着,一点喜气的样子都没有。
  如花是跟着老尼姑跑出来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了。龙纹镇上有不少忌讳,听了都让人心里瘆得慌——要是抬走的姑娘大老早碰见尼姑,哪怕生辰八字原本顺顺当当的,也会突然添上一条“克夫命”;要是新娘子上花轿前突然红盖头落了地,就预示着会招大祸祟,夫妻不能白首偕老,肯定有一个要早夭。虽说是些鬼祟,可说得多了传得久了,也就邪了,镇上的人都很忌讳。如花的娘去得早,难免规矩不大懂,可有些事总还是要避讳的。
  如花茫然地站在街市中央,看到不远处陈记茶行的幡子,红底白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店里进进出出的人还不少,出来了,手上都拎着个茶叶包。这个场景,让她心里突然活泛了一下——爹不在,店里头谁管着?新茶都还没有上市,生意怎么就好起来了?
  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不是镇上人。爹也说了,这两日连县里的一些人都跑来陈记买茶。茶是旧茶,隔年的陈茶,没什么好买的。那他们为什么来?肯定是冲着方鸿山,冲着这场婚事来的。
  婚事?如花的心被刺了一下。明天就结婚,跟那个人?她不想啊!可她不能走。有个声音在心底里告诫,出家当尼姑只能是个幻想。要是能走,还不老早一把剪刀扎了手腕,或者一根绳子拴上梁,眼睛一闭就走了。可活在这世上,她还有很多人要管。
  
  如花娘是得腰骨痛死的。起先只是弯不下腰,后来寒气侵入骨髓,瘫在了床上,没多久便撒手人寰。那年,如花才十六岁。旧历年的最后一天,骨瘦如柴的女人陷在被窝里,像一段风干的木头,脸都凹下去了,颧骨可怕地突着,虚弱得风一吹都会被吹走。断气前,娘一千一万个不放心,抓着如花的手交代后事,嘱咐她一定要照料好一双弟妹。如花跪在床边踏几上,都哭成了泪人。
  入殓时的时候,镇上人都替如花娘惋惜。娘原本是大户人家小姐,家道中落才嫁到陈家来。嫁来时,陈家在龙纹镇南门桥头只有巴掌大的一个铺子,东墙漏风西墙渗雨的,后来盘下三间店面,生意才做得像样起来。男人是耙,女人是簸箕,铺子上挣来的钱都存到了娘的箱笼里,一分一厘攒下来了家产。家里殷实了,可娘还来不及享一天福,就死了。娘是个本分劳碌的女人,一辈子没怨言,勤勤恳恳做了十七年陈家媳妇,本来还想等腊月里那场雪过了,就给如花缝床大红锦缎被,那是当娘的该完成的任务——龙纹镇上嫁女儿,无论留在本镇还是抬去远方,新娘子都会带着娘亲手缝制的一床被子走的——可还没来得及嘱托一些知心的话,还没来得及教女儿一套为人媳妇的规矩,更没来得及瞅上一眼未来的女婿,就急颠颠地走了。
  “五七”过后,如花站在了陈记茶行的柜台后,接替了娘的岗位。她在娘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里,早就接过持家的权棒,精明,干练。十六的如花,没有一般小家碧玉的羞羞答答,也没有深闺绣台的忸怩作势,清朗爽落的一个人。她脑瓜子活络,虽然识字不多,但噼里啪啦能把一本账算得清楚。
  如花在茶行露脸后,生意就出奇的好了。容貌是女人最好的招牌,不动声色间,如花的杏眼云鬓已经传得十里八镇都知晓。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多人真要买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很多人过来无非就是想一睹芳容,看看“龙纹一枝花”究竟有多漂亮。可人过来了,伙计招呼过了,不买就不大好意思,总得装模作样意思着买些回去。
  美人的笑总是迷人的,哪怕含羞,哪怕肆意,都有那么点销魂噬骨的东西在里头。那张水蜜桃似的脸,鲜嫩鲜嫩地就映在众人眼里。粉嫩如脂的肌肤,笔挺纤细的小鼻梁,水汪汪的杏桃眼,乌黑的发辫,扎实细致的小蛮腰,回头一笑,那个水灵哟!以前曾听闻某某城有豆腐西施,而这龙纹镇上也算是出了绿茶西施。
  如花对每个登门的人都会露点笑,这个笑其实都一样,是店主对顾客的那么一点感激。在她这年纪,还不会生出什么谄媚和讨好来。买茶的人多了,声名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媒婆也多了。那些摇着蒲扇的太婆或腰里别着彩帕的半老徐娘一拨一拨地赶来,差点把茶行的门槛踏平。她们的嘴皮发拉发拉飞着,比抹了油还顺溜,镇东的王家公子如何如何体面,临镇的柯家三少爷如何如何一表人才,县里的宋董事又如何如何风度翩翩……方圆五十里内的少年才俊们都到了媒婆的嘴里,天花乱坠地吹着,蛊惑着。
  
  媒婆们来了,如花的笑容就淡了,不做声了。几次后,心里便渐渐有了厌恶。所有这些公子哥们士绅阔爷中,没一个是她想嫁的人。她恨不得在茶行门口贴张告示,“媒婆及同行业者谢绝入内”,好断了这些妇婆的聒噪。
  如花爹也没有表态。茶行需要帮手,更小的一双儿女需要照顾,节骨眼上他不会舍得让如花出嫁的。如花的精明能干已初显端倪,她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脑子里有本生意经,念起来了连爹都承认不及。除了进货,她对茶行经营的所有细则都了如指掌。陈记茶行的生意已经如火如荼起来。如花说,该是挤掉隆氏茶铺的时候了。
  隆氏茶铺是外地人开的,一直妒忌着陈记茶行,暗地里常使些伎俩,一会儿短人斤两,一会儿又血本拼价,有些搅人生意的嫌疑。但终归是外地人,在龙纹镇上也难免吃点亏。如花坐镇陈记以后,隆氏的生意就萎缩下去了。如花说可以把那片店盘下来,楼下开个茶馆,楼上做旅店。龙纹镇是附近几大乡镇的集贸中心,是物资集散地,来来往往的人多,过路歇脚的、运货宿夜的,以后就有个歇息的地方了。再说那么大一个镇,没有一家像样的旅社茶馆,一旦做起来了,几年内肯定没人能挤倒。
  如花的一番话,让陈嵩南不得不佩服女儿的精明和眼光。他明白,这丫头比她娘还厉害。但就在陈记打算盘下隆氏茶铺的时候,日本人打进来了。那年冬天,陈嵩南把茶行的排门板上紧,连夜叫醒三个儿女,雇了两辆手推车,带上值钱的家当逃出了龙纹镇。半路上,他们遇到一伙国民党残兵,手推车被截走了,人还差点吃了枪子儿。
  陈嵩南带儿女逃往金平县城,他丈人家在那,但却吃了闭门羹。如花的外祖父不在了,几个舅舅怎么也不肯收留他们。人穷了就落魄,连嫡亲的娘舅都看不起。如花心一狠,拽了父亲和弟妹掉头就走。她对父亲说:“以后咱不找金家的人了!咱不稀罕他们几间破屋!”
  他们在金平县的旅店住了五天。但很快日本人就打进来了。这次出逃更仓惶,半路上又丢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娘当年的一点细软嫁妆,箱子底下都压了十多年的,没替娘收好,如花很是心疼和懊悔。为了逃避日本人的糟蹋,她乔装打扮,用破棉袄裹身,脸上涂满煤灰,头发蓬乱,邋遢得像个乞丐。她把自己碗里的粥省下来,倒在了弟弟如青的碗里。如青比她小四岁,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不能饿慌了。她又把自己的棉夹袄拆了,给妹妹如莲拼了件过冬的棉袄。妹妹自小便是她用米糊一调羹一调羹喂起来的。没娘的孩子苦,但有姐在,她就要让弟妹少受苦。她把如莲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手牵着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奔在逃难的路上。
  本来,爹是要在腊月之前续弦的。媒婆都已经把聘礼发过去了。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寡妇。娘已经死了一年,尽管如花并不情愿家里再多一个人,可爹续弦的事她毕竟不能反对。不管她在店里有多么精明干练,也不管她家里能拿多大的主意,有一天自己终究要出嫁的。家里缺不了女主人。
  爹续弦的事,如花给过意见。本来媒婆要给爹说一个乡下的小姑娘,才十八岁,正水灵的年纪。如花说什么也不答应。她想自己都十七了,再找进来一个后娘跟自己一般大,终归是别扭的。陈家虽不大富大贵,但也识礼体,不能因为娘不在了,陈家的门楣就倒了。一个外来的女人要替代娘的位置,至少得跟娘有相似处,年纪要差不多,要贤惠,人品要好。娘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应该有一个守成者接替,万万不能找个大手大脚的女人来挥霍光了。
  邻镇的云寡妇是爹看中的,眉眼间有娘的神情,人也挺本分。云寡妇有一个女儿,多年来也就娘俩过着清苦日子,没有七大姨八大姑的繁杂亲戚。如花都想好了,等她们娘俩过来后,会把那个小姑娘当妹子看。但还没等到腊月,仗就打到青山县来了。
  青山县在两省交界处,山多,地势较为险峻,是日军向南推进的一个战略要塞。都说三十七团会守住县城,上头要大家有信心,商会也刚组织过给三十七团捐钱买枪,说将士们骁勇善战,就是日军来几个大队也能挡住。可转眼间三十七团就放弃守城,丢盔弃甲地跑了。陈嵩南续弦一事,自然也被战火烧成了泡影。
  逃难的人群被冲散了,饿死了,打瘸了,还有的被抓壮丁走了。没人知道前方的战事如何,哪边枪响,就朝着反方向逃。常常还遇到国民党残兵趁火打劫,这帮人抢啊烧啊照样干,根本不念同胞情面。炮声不断,枪声不断。敌机隔三差五在头上呼啸。鬼子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如花目睹一个一个被夷平的村庄,只剩了残垣端壁,只剩了乌焦残灰。野狗四处逡巡。一片瘆骨的寂静。寂静里站久了,就能听到一阵紧一阵的惨叫声。
  如花爹被日本人抓过。他去给孩子们找吃的,在城门口被一队日本兵围住,刺刀齐嗖嗖地对准了他。鬼子并没杀他,而是叽里呱啦叫着,要他去挑担。先前挑担的那个老头走得慢,鬼子用枪杆狠命敲他膝盖。老头一个趔趄撞在地上,箩筐倒了,金银玉器滚了一地。金的如雷佛、银的碗瓢、琉璃的观世音菩萨,都是鬼子刚抢来的。后面上来两个日本兵,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瓶子,一路狂歌嚣笑,没留神绊在了老头身上,摔成一团。鬼子爬起来,呱啦呱啦咒骂着。其中一个拔出刺刀,晃了晃,突然眼一瞪,“嗖”的挥了下去。
  刀锋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老头的脸上。老头一声惨叫,脸上豁出了一条大口子,血肉模糊。鬼子并没有作罢,举起刺刀上下欣赏了一番,直到血都流到刀柄了,才刀尖朝下对准了老头的心窝。鬼子嘴角抽起了一丝笑,刀尖笔直,一点点按下去,按下去,连眼睛都不眨。
  刀尖嵌进了老人的皮肉,嵌进胸腔。因为锋利而没有一点声响,就像刺穿一块豆腐一样。整个过程,凶手没费一点劲,力度控制得均匀,有条不紊。老人一阵剧烈的痉挛,很快就不动弹了。鬼子们在旁边狂笑起来。凶手呲着牙拔出刺刀,鲜血就迸溅开来。腥热的血,扑了陈嵩南满头满脸。他当时正蹲在地上拣金银菩萨,血一扑过来,就跌坐在了地上,吓傻了。
  他两条腿筛糠似的抖着,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天黑前把箩筐挑到了鬼子的驻地。鬼子要他和另外几个俘虏再回城里挑一趟。天暗下来了,鬼子押着五个中国人朝城门方向走去。陈嵩南一路想着脱身的办法,在路过乱坟岗时,他谎称拉屎,边解着裤腰带边往茅草蓬里钻。他躲进一个破开的坟里,用茅草掩住,竖起耳朵,连气都不敢出。尸骨的腐臭气、棺材板的霉烂气冲上来,熏得他几乎窒息。过了些时候,他听到鬼子呱啦呱啦叫嚣着,要中国人来搜乱坟岗。老鸦在坟头上乱飞,呜哇呜哇地叫着。天黑了,乱坟岗阴森森的,凄惨一片,令人毛骨悚然。鬼子怕有埋伏,没敢久留,“砰砰”放了几下空枪就撤了。陈嵩南从坟头里爬出来,连滚带爬回到村子。
  月亮升起来了。白惨惨的月光下,如花带了如青,抱了如莲,等在村口。
  
  二
  
  如花在逃难途中碰到了方鸿山。那已是抗战最后一个阶段。
  天气转暖,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如花终于脱下破棉袄,在一条小溪旁把脸给洗干净了。毕竟只有十八岁,似花苞绽放的年龄,怎样都泯灭不了爱美的天性。她卷起裤管袖子,趟到水中央,淋漓尽致地泼洒着溪水。她的脸苍白清瘦,沾满了水珠子,映在水面却有那样一种楚楚动人的美。她垂下头,细心梳理着长发。一绺一绺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挂下来,耷拉在白皙的脖子上。春天的气息,是温暖的,也是懒洋洋和静谧的。溪水潺潺流动,倒映着边上一棵歪脖子的柳树,鹅黄的绒芽被阳光照得娇嫩剔透,淡淡的绿,有一种挡不住的勃勃生机。如花痴痴地看着水中的自己,那样清爽秀气,心里禁不住喜欢,便不忍心往脸上抹泥巴了。
  如青和如莲到地里刨红薯根去了。爹坐在路边,自那次死里逃生后,爹的魂魄好像有点飞散,做事情不那么利落了。
  
  如花拧干了头发,坐到爹的身边,眼巴巴地望着远山。山是青色的,绵延起伏。她想山那边会不会有自己的家乡?她记得龙纹镇北面也是这样绵延的山。她怀念龙纹镇上的那条街市、街市两边的店铺、陈记茶行、茶行里棕褐色的柜台。她也怀念自家的院子,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院子中央有一株茶树,那是名贵的龙井,爹早年从杭州移植来的。头几年茶树一直长得很好,可自从娘病倒后,就萎蔫下去了,叶子从深绿变成褐绿,又从经脉中间开始黄起,直至整片叶子枯掉。娘死的那天,茶树已经掉得一片叶子都不剩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碎枝。镇上人都说那株茶树通灵性。如花觉得那一片一片的叶子像是娘的眼睛。娘的眼睛闭上了,叶子也就枯了。直到娘的“五七”过后,茶树才一点一点活过来,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里又开始抽出新芽……
  她离开龙纹镇多久了,那株茶树还活着吗?龙纹镇是否还在?如花有些出神。她隐隐约约听到了马蹄声,却没有警觉。长期的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绷到极限,这个午后她有点松懈了。
  一支好几百人的部队已经开到了跟前。如花吓了一跳。
  幸好不是鬼子兵!是国民党部队。但如花还是本能地拉起爹就往田里跑。她心存恐惧,当初逃出龙纹镇,那两辆手推车就是国民党残兵截走的。
  前一天刚下过雨,田里很泥泞。父女俩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泥浆都糊上腿肚子了。没跑几步,他们就被两个挎枪的兵给截住了。“站住!不许动!”一个兵厉声喝道。
  “再跑,老子就崩了你们!”另一个举起了枪。
  陈嵩南两条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如花一把搀住了他。
  两个持枪的兵,一对战战兢兢的父女,对峙在初春的烂泥田里。
  他们被押回了路边。如花奋力甩开扭住她胳膊的兵,忿忿地喊了一句:“别碰我!”她朝四周张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弟弟妹妹刚才还在的,怎么不见人影了?是跑开了,还是躲起来了?他们看到这边出事了吗?如青啊,赶紧带着妹妹跑吧……
  “报告营长,人已经抓回来了!”两个兵把他们拖到了为首的一匹军马前。
  “报告营长,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另一个急着邀功,转过头来喝道,“都给我站好了!快说,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我们是逃难的。”如花用国语回答。两个兵都说北方话,她能听懂。但青山话,他们未必能听懂。她老早就明白国语的重要性,言语不通做不了生意,到龙纹镇的南来北往的客都有,光青山话对付不了,所以她很早就有意识地学国语。
  当时方鸿山就坐在马背上。自从部队开入农村后,很少听到有人说国语,尤其还是个女的。他不免产生了些好奇。
  方鸿山一低头,就看见了女孩粉嫩的后颈,阳光里,她的胎发柔软的敷着,黛色,有那样一种委婉动人的气质。
  “你们是哪里人?”方鸿山勒紧马缰问。
  “我们营长问你话呢,抬起头来!”一个士兵喝道。
  如花只好抬起头来。她先看到了马嚼子,然后看到马眼睛、鬃毛、缰绳、握着缰绳的一双手、土黄色的军装、肩膀,最后才看到了一张脸。青天白日的帽徽!方鸿山的一双眼睛正严厉地盯着她。
  旁边几个兵的眼睛开始贼溜溜地往她脸上窜。如花赶紧低下头,脸通红,直后悔刚才没往脸上抹泥巴。
  “哟,还是个漂亮妞!”一个兵坏笑起来,旁边几个也哗笑。
  “住口,都给我下去!”方鸿山喝了一声。当即就没人敢出声了。
  “你们是哪里人?”方鸿山又问了一遍。
  “青山县人。”陈嵩南诚惶诚恐地答道。
  “叫什么名字?”方鸿山威严地问。
  “陈……陈嵩南。”
  “她呢?”方鸿山用眼光瞥了一下如花。
  “我闺女。我们逃难出来的,老家都被日本人占了。”
  “那刚才为什么跑啊?”方鸿山问。
  “我们老百姓,一看到当兵的就怕。赶紧给……给长官们让路。”
  “以前做什么的?”
  “开茶行的。日本人一打进来,就逃出来了……”
  “你们这打算去哪?”
  “也没地方可去了,就盼着日本人早点走啊,才好回去。可这光景……”
  “老头,你不知道日本人快完啦?”后面有个兵憋不住冒出了一句。
  “长官,您是说……”陈嵩南不敢相信,躬着背转身去问。
  “对,日本人要完了!我们是四十七团的,就去青山县。”方鸿山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陈嵩南连连点头。
  “长官,不耽误你们赶路了,我们这就让路……”如花察言观色,见方鸿山并没有抓人的意思,就赶紧拽了爹往后退去。
  “等等,你们不回青山县了?”方鸿山抖了一下缰绳。
  “兵荒马乱的,暂时还不敢回去。”如花说。
  “那你们跟着我的部队走!”方鸿山说道。
  “这……长官,您看我身体也不好,恐怕跟不上,怕累赘你们……”陈嵩南有点吓着了,赶紧推脱。
  “这样吧,我让人给你牵一匹马来。”方鸿山挥了一下手说。
  “这,这……”陈嵩南慌了。
  如花心里也没底了。她绝不相信这个军官会平白无故让两个逃难的人跟着部队走。多少人逃难啊,他怎么就想到要带他们?
  “爹,我们还要去找如青。别耽误长官们了,快走吧!”如花催促道。
  但这位国民党军官好像也不是开玩笑的。他一声令下,真的叫人到后面牵马去了。
  于是,在那个初春的午后,衣衫褴褛的一家人夹进了国民党的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青山县方向行进。
  
  三
  
  陈如花没有爱上方鸿山。
  这样一个英雄救美的场面,并没有感动心如磐石的她。其实那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那个人是龙纹镇邓家二公子邓仁康。仁康的爹便是青山县大盐商邓根尧。
  邓仁康在龙纹镇长大,在县城读书,后又去重庆念大学。他比如花长四岁。那年暑假,仁康回镇上老家,经常到陈记茶叶行玩。如花和他虽说不是青梅竹马,但也早就熟识。陈邓两家的店面在一条街市上,逢着元宵节赶庙会,如花娘和仁康娘常在城隍庙碰着。胆小羞怯的如花被她娘牵着,虎头虎脑的仁康也被他娘给牵着。那时候如花还梳着羊角冲天辫,才刚会嘟哝着嘴巴喊“康哥哥”。仁康则稍懂事一些了,常把手里的风车递给如花妹妹玩。邓仁康从如花的视野中消失了好多年。直到再次见面,如花已长得亭亭玉立,含羞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情韵。而幼年记忆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康哥哥,也早已是风度翩翩、一副少年俊才的派头。
  邓家早在几年前就举家迁往县城,龙纹镇上只剩了一套老宅,平时也是铁将军把门没有人住。如花知道,仁康这次回来,应该是听人说起过“龙纹一枝花”了,知道她在自家茶行里站柜台了。他借口回老家看看,多半是冲着她来的。龙纹镇有什么好看的?他家老宅子早就吊满蛛网了,门前院后也杂木丛生。旧日的风景该不会让他如此留恋吧?
  他在龙纹镇待了半个月。和他一起来的,是他十五岁的弟弟邓义康。镇子还是当年的模样。街景和当年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青石板路,两旁挨挨挤挤的店铺,黑瓦灰墙旧门框,各色的幡子,热气腾腾的烧饼店,冷冷清清的冥纸铺,街一头的南货店,街那头的铁匠铺,该在的都还在,新的铺子却没冒出一家来。龙纹镇在过去的十年里,就像一潭闭塞的水面,外头的风气一点也吹不起这里的皱褶。可就这样看似一成不变的风景,吸引了少年郎的心。
  第二天,仁康就去了陈记茶行。他没有直接找如花,而是买了一包茶叶,等付钱的时候才一声不吭地站到了柜台前头。如花刚把一罐茶叶放好,转过身来,猛然看到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康哥哥!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二公子似乎也被眼前的如花给震住了。眼眉还熟悉,却已找不见娃娃的稚气了。一排弯弯的刘海,一张明眸皓齿的脸,一条斜倚在肩前的大辫子。很眼熟,就像刚从记忆里鲜活地蹦出来,然而一霎,又涂了光彩,漂亮得叫人不敢认。
  
  “康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如花喜盈盈地问他。
  “昨天刚到的。”仁康笑着。
  “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还没定,多住几天吧。”仁康站在柜台前,关切地问,“生意都还好吗?”
  “还不错。”如花的笑里已带了那么一点羞涩。
  后来仁康就天天去茶行看她。有时会买一包茶叶,有时就倚在柜台边。如果生意清淡,就多站一会儿。如果人多了,便马上走。他们说着镇上的一些新旧事体,也说了各自家里的变迁。他在县城里的日子,他在重庆的大学。仁康没有告诉她,他为了来看她,不顾父母的催促,迟迟不肯回县城。如花也没有告诉他,天天盼他来店里,害得她连卖茶叶的心思都没有了。
  十年后的重逢,让如花意外欣喜。面前的男孩子,和她记忆中的康哥哥已判若两人,然而终究还是有熟稔的眼眉,熟稔的微笑。他的眼神依然纯澈,她能望到底,却不小心在里头看到了自己。她的心怦怦跳,又惊又怯,却也掩不住那份喜。她转过身,打开茶罐去抓茶。罐子里是暮春的新茶,抓出来放在薰纸上,绿莹莹的散着一股清香。茶是给他包的,她用心地挑着那几撮最嫩的芽。她故意把背影留给他,为的是掩饰自己的不安和羞怯。
  “你闻闻吧,好茶。”如花用手托着薰纸,把茶送到他鼻子下。
  他说很香,然而眼睛却没看茶,而是愣在那,定定地看着她。她咬啮着嘴唇,渐渐失了活泼的神情,一片红云泛上了脸,低下头去。
  每天早上茶行开门了,她就盼着他来。他来了,才是新一天的开始。在新一天没开始前,她做生意都有些心不在焉,茶叶都散到薰纸外边了。只要他的身影在门廊下一出现,她心里便突然明朗了。偷偷地瞟他,再瞟他一眼。她喜欢听他讲话,也喜欢他倚在柜台上静静地看她。晚上她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会独自笑出来。她知道邓仁康也喜欢她。虽然心知肚明,虽然就隔了那么层窗户纸,但两人都没说。他还是矜持的,也是含蓄的。他给她讲外面的故事,像阳光和柔风,给她带来了新的气息。一对比,她就发现自己生活的封闭了。他大学里的女同学读书议事,剪短发,参加运动会,还拉了横幅到大街上游行,那才叫飒爽英姿呢!
  那天仁康一大早就来了。如花正在卸排门板,仁康跑过来,塞给她一个用红布精心包着的东西。“给你。”仁康声音很小,说完匆匆就跑了。如花脸红着,有些不知所措。那东西揣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她不敢在街市上打开来,赶紧走回店里,躲到柜台后头去。红布里包的是两瓶雪花膏,贴了上海先施公司的标签,上面写着洋文。瓶底有一张小纸条,是他的字迹:托人刚从上海捎来,赠与你。
  如花不知道洋文什么意思。但她听说过先施公司,上海鼎鼎有名的百货公司,街上南货店的老板曾经去过一趟,把那里夸得跟什么似的,说那里时髦得不得了,连上海女人都向往的。雪花膏的瓶子做得很精致,圆形的瓶盖上镀了一圈银边,朦胧的玻璃瓶身上镂了两朵曲线优美的玉兰花。里面粉红剔透的雪花膏柔软光滑,有着浓郁的芬芳。这是每个女孩子都渴望的礼物。爹以前从县城里给她买过一瓶雪花膏,但没有这么香,也没有这么温软漂亮。可即便那一瓶,也曾经是她一个较为奢侈的怀念,因为镇上能用上雪花膏的姑娘少之又少。
  十七岁的如花,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男孩子赠给的礼物。那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被汹涌而来的幸福感充满。她脸上含笑,心思如春花一般绽放。
  仁康离开龙纹镇那天,又送给如花一支镀金的钢笔,并把自己在重庆的地址告诉了她,要她有时间就给他写信。雪花膏如花没舍得用,钢笔也没舍得灌墨水。到了晚上,她怀里揣着钢笔和雪花膏,含着甜丝丝的憧憬进入梦乡。在梦里,她常常看见他回来了,走过龙纹镇南桥头,欣喜地挥着胳膊,大声喊她的名字。
  仁康走后一个月,如花估计他该开学了,便写了一封信过去。
  信塞进邮筒了,如花的心却吊了起来。不知道这封信会给她带来什么。她担心着里面的措辞,有没有过分了,会不会有亲昵的嫌疑,有没有写错字,为什么先前不再摊开来看一遍呢……
  她站在柜台后头,望穿秋水地盼着邮差在门口出现。每当有自行车的轱辘从青石板上碾过,她心里就紧张起来。可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甚至都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没有盼来那封守望中的回信。
  她想,也许是前方战事吃紧,信件被耽搁了;也许是事多纷乱,他没来得及回信;也许早给她回了,只是还在途中;也许她那天抄地址抄错一个字了;也许因为打仗信半途丢失了;也许他压根就没有收到她的信,也不知道她的心;也许……她设想了种种可能,但也不知道究竟哪种才有可能。
  她终于没有等到邓仁康的回信。因为几个月后,日本人就打进了青山县。龙纹镇的盛世太平顷刻间就瓦解,所有关于爱情的憧憬和幻想,也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
  可惜那两瓶雪花膏,在逃出龙纹镇时丢了。于是,那支钢笔便成了她艰苦岁月里唯一的一点安慰。颠沛流离,却可以矢志不虞。邓仁康走的时候,并没有向她承诺什么,仅仅是挥一挥手,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声再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却像红印纸一样映在了少女的心上。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山盟海誓,这一点微妙的爱情,像三月里山上的杜鹃花,让少女如花的心透红透红。
  
  四
  
  经过一夜激战,方鸿山率部队收复了硝烟残存的青山县城。
  日本人没有夷平龙纹镇,没有像讹传的那样当空扔下十多个炸弹或者放火烧。龙纹镇的安然无恙,出乎如花的意料。要是早知龙纹没事,早就回来了。乱世中信息混乱,真能把人害惨。若不是遇上方鸿山的部队,若不是他强行把他们带回青山县,可能一家人至今还在逃难路上。
  青山县报捷的当天,如花就表示要回龙纹镇。方鸿山没有强留。他已经知道眼前的女人就是“龙纹一枝花”,硬的一套行不来。他曾说过把日本人打跑了,就是要让老百姓回家的,既然一路上都没对她怎样,如今青山县在他手里,也不怕这个女人会长翅膀飞掉。他不想强迫她。他要让她自愿。
  方鸿山派了两个士兵送陈家人回去,还借给了陈嵩南一笔钱,让他们回镇上重开买卖。
  龙纹镇的街市,除了正当中的益发盐店,别的店铺在日本人占领期间都萧条了。益发盐店是盐枭邓根尧在龙纹镇上最早开的一片店,也是他起家的地方,后来生意做大搬到县城去了,但益发老店没关,叫了原先的一个亲信在打理。日本人来了,别的店铺关的关、散的散,就益发盐店还开着,招牌还新漆过。
  镇上人都清楚,龙纹镇免于战火跟邓根尧有关系。邓根尧做了汉奸,在县里任一个伪职,因他要求,日本人才没来轰炸龙纹镇。毕竟这里是邓根尧的老巢,邓氏祖坟也在,扔了炸弹就等于掘祖宗坟墓。龙纹镇以一种屈辱的姿态保全了,但并没有少受日本人的剥削,捐派像雪花一样落下来。
  国民党打回来了,日本人跑了。但大汉奸邓根尧没有往外逃,而是躲回龙纹老家来了,蜷在老宅里。他的全部产业都在青山县,不可能舍得丢掉。又是老奸巨猾的一个人,自然有一副如意算盘。他想等时局稳定些了,就到上头跑跑关系打通路子,以平安过渡。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他看来,什么部队来了都一样,当局可以不停地换,但若想世道太平,掌权的最终还是要来拉拢他们这帮大商巨贾。
  让邓根尧没料到的是,国民党处理汉奸格外利索。就在陈如花回到龙纹镇的第三天,邓根尧被抓走了。颇有点杀鸡儆猴的意味——抓去以后马上公审,公审之后马上就枪毙了。
  邓根尧的死,让如花非常愕然。虽然先前就听闻邓根尧当了汉奸,但终归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别的人当汉奸当卖国贼,似乎都是离她挺远的事。可偏偏是邓根尧,他可是邓仁康的爹啊!
  
  如花不敢肯定,枪毙邓根尧的事跟方鸿山有多大关系,但肯定是有关系的。新组建的青山县政府实际上由军方握权,而整个青山县,说白了就是方鸿山的地盘。虽然不懂政治,但如花心里头清楚,半路碰到的这个男人非等闲之辈。
  茶行开业以后,如花没有多少心思在生意上。她常常心里发慌,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假设,这个假设像鬼烟一样缠绕着她。被枪毙掉的邓根尧,是不是曾经很有可能成为她的公公?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她的爱情和命运又会怎样?邓仁康会回来娶她吗?会把她从龙纹镇接走吗?
  她不知道,也没有谁能给她答案。几个月来,她一直牵挂着他。可被牵挂着的他,又在哪里?是在重庆,还是已经回来了?他知道他爹当汉奸被毙了吗?他能接受吗,他都好吗……如花心里乱极了。本来日日夜夜盼着早点回龙纹镇,盼着战事早点结束,盼着一切恢复太平了邓仁康也就可能回来了,即使人不来,信也总是会来的。可现在,好像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如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陈记茶行开张不到半个月,外头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邓仁康被日本人给杀了!
  邓仁康在父亲投敌后就与家里断了关系,学也不念了,和几个同学一起投军,后被中统招去,加入了特工组织。他是在执行情报任务时被日伪抓到的,后来一直关在长沙的监狱里。四月份的时候,日寇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清洗了监狱里所有的犯人。
  如花像被当头击了一棒,眼前一阵发黑。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老天恶意开的一个玩笑。怎么可能呢!她又怎么可能相信呢?那个穿着白衬衣、理着青年头、笑起来清朗帅气的邓仁康,怎么可能死呢?那个曾经天天到茶行来看她,倚在柜台边上谈笑风生的邓仁康,怎么会在牢监里呢?那个抱着排门板回过头冲她憨笑的邓仁康,怎么可能死掉呢?那个红着脸送她雪花膏的青年,怎么可能离她而去呢?他送她的钢笔还在,上面还印着他指尖的螺纹,还染着他指间的气息,怎么可能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天啊,死在长沙的那个,真的是龙纹镇的邓仁康吗?真的是那个在重庆念过大学的邓仁康吗?真的就是大汉奸邓根尧的二儿子吗?会不会是有人传错了,把别人的死讯安到他头上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死在长沙了,死在长沙了……可长沙在哪里呀?
  如花脸色一片惨白,整个人都在战栗。窗口透进来一束月光,手里的钢笔闪着一种寒凉的光,割痛了她的眼睛,也割碎了她颤栗的心。
  半年多了,这支钢笔一直被她好好保存着,没有一丝划痕,没有一丝黯淡。即使在逃难途中,她都经常拿出来擦一擦。本来,还想再给他写封信的;本来,还想在信笺里夹瓣桃花的,那是龙纹镇的桃花,粉艳无比。可还没等到桃花全盛,赠笔的那个人就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就剩了这孤独的钢笔,就剩了她泛滥的泪水。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他那张微微含笑的脸浮在笔管上。可一伸手去摸,却突然又不见了。
  
  方鸿山派人来提亲了。媒婆是直接找到茶行来的。如花没去搭理她。媒婆尖着嗓子一路嚷进来:“恭喜陈掌柜,贺喜陈掌柜!您家如花呀,这回可真是找到好人家了!天大的福气呀!哎呀呀,这天大的福气,也只有龙纹镇上的如花姑娘才配得起啊!您啊,就赶紧别这么忙乎了,赶紧停歇停歇等着享清福吧!”
  “哎哟,如花姑娘,您也在呀!可好,可好了!这天大的喜事呀,就应该让您第一个知道!”
  “余媒婆,你这又是提的哪门子亲啊!你不去年刚来过吗?”如花语气冷冷的。
  “哎呀不是那回子事了!那次是县里的刘二公子……”
  “那门亲也是你提的呀!我后来听说刘二公子中秋以后就得肺痨死了。”还没等爹反应过来,如花就驳回去了,“你这回又让我等着去当哪门子的寡妇啊?”
  “哎哟,我的如花姑娘呀,小嘴巴厉害!怪不得别的媒婆都不敢上您家的门了。陈掌柜啊,您生了这俊俏女儿,注定就是要享福的!我可是报喜来的,我呀,这说了,你们肯定会欢喜的!”
  “别兜圈子了,你还是快说吧。”爹在一旁圆场了。对这个不速之客,爹也有些烦。
  “县上的方营长,方鸿山营长!就是那个把鬼子给赶走的大英雄,看上您家如花姑娘了!托我啊来说亲!您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媒婆说出以后,沾沾自喜,脸上都笑成一团了。
  “真的是方营长来提亲了?”爹似乎不敢相信。
  “那还会有假?人家方营长可是发话了,只要如花姑娘愿意,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轿进轿出,都一句话!现今儿,整个青山县可都是方营长的!若跟了他呀,可不是我余媒婆多话,保管是富贵堂皇,福享都享不尽!”
  余媒婆兴高采烈地说着,可话一落,却没人接。爹一言不发,看着如花。如花也没搭腔,眼睛斜睨,盯着茶行门口。因为辰光还早,街市上没什么人,门口显得很冷清。
  余媒婆有点尴尬,讪笑了一下,很快又巧舌如簧。“如花姑娘呀,我看呐这等好事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也甭犹豫了。您看,整个青山县里有多少姑娘呀,可我们方营长就是看上您了,他可是一片真心啊!”
  “方营长是好人,我知道。可我这乡下的姑娘配不上他。余婶婶,您就跟方营长回个话吧,他的诚心我心领了,但我还不想挑人家。您也知道我家里现在的情况,缺人手,我得帮衬着。”如花口气软了下来,毕竟是方鸿山派来的人,她不想得罪。
  对方鸿山,如花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感激,但又本能的回避。方鸿山对陈家有恩,她感激,可这跟以身相许不是一回事。她对他有一点敬意,但那跟以身相许也没有关系。除了打仗外,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年纪,也只能猜个大概,看上去三十六七岁,要比她大着一倍。别的先不管,光年纪她就不可能接受。当初她死活不同意爹续弦娶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现在,她肯定也不会去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一倍的男人。
  她的心已经冷掉了。如果说心里头还有一个空位的话,也会留给那个死去的人,而不会为活着的人再敞开。在碰到邓仁康之前,她嫁人的对象是模糊的,有关情爱的幻想也是模糊的,心里没一个具体的形象。但那个夏天,邓仁康突然到了陈记茶行,站在了她面前。她就明白了,这辈子她想嫁的就是康哥哥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书生,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举止优雅明朗的男人,有着淡定内敛的气质,两情相悦,眼眸间有彼此的读懂。
  而方鸿山完全是另一个类型。他留给如花的印象是严肃、刻板,甚至暴戾。如花知道那是因为常年待在部队的缘故,可如果挑丈夫,她接受不了。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方鸿山发了火,竟然拿马鞭子在抽一个触犯军纪的士兵。尽管隔了很远,但那一鞭子一鞭子是抽得她心惊肉跳。她很快避开了,可他那张铁板一样的脸,烙在了她心里。
  其实,如花老早就知道方鸿山对她有意思。半路上他非要把她全家带回青山县,那么不寻常的举动,谁都看得出来。她知道在他面前自己只是一介弱女子,但她始终都表现得不卑不亢。方鸿山应该明白,她是良家女子,她有着她的尊严。
  如花不喜欢他,这是事实,可也不能翻脸。方鸿山把日本人赶跑了,把她送回家乡,他是青山县的头号人物,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敬而远之。如花用委婉的话,把媒婆顶回去了。
  
  谁都能看出来,方鸿山对“龙纹一枝花”是真的动了心。那个初春的午后,如花虽然衣衫破旧,虽然流落于荒凉的野外,但气质照旧清灵。当她被两个士兵包围在泥田里,他看到的是一个瘦削清丽的背影。而在如花抬起头的一刹那,他脑海里就印下了一张美丽脱俗的脸庞。清盈的杏桃眼,粉嫩的肌肤,藕一样白嫩的颈段,刚刚从溪水里浸润出来,还带着一点野花草末的香味。那是一种明洁素净的美,是任何胭脂都画不出的一抹动人。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着她,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有股子倔强和不屈。
  
  一个落难的女子,不卑不亢,身上竟还透出如此奇异的光泽。方鸿山心里打了个颤。也就在那一刹那里,如花的纯洁秀质,深深打动了他。
  青山县打下来后,开头一阵忙着整顿,县政府要重建,加上这儿应酬那儿庆功,方鸿山没时间去想儿女情长,送走了也就送走了。可刚安定下来,他心里就开始折腾了。
  他不甘心,第一个媒婆回来后,他又请了第二个媒婆。他就不信自己的一片诚心打动不了她。可没有想到,龙纹镇上的那个女子照样不买账,倔到底了,依然把媒婆顶了回来。
  两次吃了闭门羹。两次媒婆都灰落落地回来。方鸿山知道,陈如花是真的不想许身于他。无数大仗小仗他能打胜,无数碉堡险地他能克下,可唯独对龙纹镇上的这个女子,却突然没辙了。他把媒婆轰了出去,吼道:“都吃什么饭的!”
  他感到耻辱,感到一种不断往心头窝渗的耻辱。他能把整个青山县拿捏在手心,却奈何不了一个女人!他一直平心静气地等着,一直彬彬有礼地待着,她怎就一点都不领情?他心底冒起了一股无名的火。
  媒婆走后,方鸿山一个人在屋里喝起了闷酒。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酒瓶子滚到桌底下,酒流了一地。副官进来,看到他那一副狼狈的模样,想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副官想去夺酒瓶,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副官想不通,即便打了败仗也没见方鸿山这么沮丧过,如今却为一个女人伤神成了这样!
  副官是见过陈如花的,的确是个少见的美女,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动心。方鸿山当着全营战士的面留下陈家父女,谁都能看出来,他对那姑娘是一见倾心了。这在营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第一个媒婆被顶回来时,副官就对方鸿山说,软的不行索性来硬的,把陈如花挟进城算了,不就一个女人,没必要费那么大劲。方鸿山当时瞪了他一眼,训他少管闲事。可才几天工夫,他就认输了,没辙了。副官看着,怎么都有点不忍心。
  
  五
  
  一个乡下打扮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傍晚时分走到了陈记茶行门口。女人脖子上挂着白绳圈,头上别着白布花,正在戴孝。孩子三四岁大,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趴在女人的肩上,自顾自地摇着玩。
  女人没进店里,就站在檐下,怯生生地往里头瞅。如花出来,问她有什么事。女人说是县城福庆茶行周掌柜的亲戚,家里死了男人,想去给城里的亲戚帮工。如花问她怎么来龙纹镇了?女人说第一次出远门不认得路,听说陈记跟周掌柜很熟,想请伙计进城时顺路捎她一下。
  如花说爹一早去城里了,下次啥时去还不知道,可能三五天,也可能十天半月。不过她可以帮忙去其他店铺问问,明天有没有人进城可以带她一程。女人连连摆手说:“不,那还是不麻烦了,我自己找过去吧。”
  如花看着她娘俩可怜,便说:“婶子,你看天都快晚了。三十多里的路,你又抱着个孩子,很不方便的。”
  可女人坚持要走,还非要去十里铺码头坐船走。如花劝不过,便叫店里的伙计小李送母子一程。小李出来,掸了掸袖子,伸出手去抱孩子。可孩子突然警觉起来,又踢又哭,死活不让生人碰。如花去屋里拿了只梨出来,奇怪的是,孩子一见她哄,便不哭了,还直往她怀里扑,搂住脖子不肯放了。
  如花想起了小时候的如青。当年,弟弟也是这样趴在她怀里的。一恍惚,她竟有些不舍得松手。她心软了一下,说:“还是我送你们过去吧。”
  十里铺码头在龙纹镇北边,从街市过去大概有五六里地。一路上,女人只顾匆匆赶路,没再多说话。如花抱着孩子,手有些酸了,想让女人换一下,可女人接过孩子,直接就放在了地上。孩子走得慢,女人不耐烦,不停地拽孩子,好像嫌他是个累赘。
  孩子在前面磕磕绊绊。如花不忍心了,又赶上去抱起他。孩子眼泪汪汪的,小嘴嘟着。如花有些怜惜,想着这孩子在家也可能没被好好疼过。孩子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如花,很乖地趴在她肩上。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单调的敲击声一直响着。如花一边轻轻拍他,一边哼起了童谣:“芦苇花,芦苇花,四月开花白茫茫,折来芦苇做扫把,扫得屋前道地白煞煞……”
  十里铺码头在两镇交界处,龙纹镇的人去县城,宁愿多走几里地走镇子东头的旱路,也大不愿意坐船。通往码头的那条路很荒,两旁是野地,芦苇杂生,还要经过一个乱坟岗。太阳一落山,乱坟岗周围蒿草蓬乱,有点阴森森的。
  路上没有其他人。女人走得太快了。如花想赶上去,孩子突然脚乱蹬,朝后掰她,不要她再往前走。“不去不去。”他含糊地嘟囔着。
  如花一笑,哄他:“不怕,有姨在呢。我们马上就到码头了,能看到大水鸭哟!宝宝马上就要去坐船了。”
  孩子不听,仍然闹。如花抱得有点费力,“我们去追妈妈好不好?”她搂紧他朝前赶了几步,但女人并没有把孩子抱过去的意思。
  太阳西沉,路上投下越来越长的影子。如花回头,看到路消失在乱坟岗那里,蒿草和芦苇蓬挡住了视线,心里便一怔,这么冒失地出来,等会天黑了回去就麻烦了。
  前面有一个破庙,女人回头说要进去方便一下。
  如花抱着孩子等在门口。庙破落不堪,兀立在野地上,孤零零的。檐上长着野草。墙灰剥落了,墙根处发霉,长着苔藓,有几条蜈蚣爬过。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大概以前被人撬过,但没撬下来,铁钉拔出了一半,一只门环耷拉着。如花以前跟爹去县城进货的时候走过这条路,那时匆匆路过,倒没觉得恐怖。现在站在了庙门口,四周肃静,又是夕阳血红,顿时有点毛骨悚然了。
  庙里头黑漆漆的。那婶子胆子真大,万一有什么虫豸毒蛇……如花冲门里喊了一声,但没人应。如花想她可能在解大手不好意思做声。
  “咚咚,咚咚,咚咚……”孩子用力地摇着拨浪鼓,仿佛要用这种敲击来冲淡他所感觉到的惶恐。
  太阳愈发落下,血剌剌的一片天。“婶子?”如花又叫了一声。可里面依然没有响动。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推门要进去,孩子 “哇”地哭了,脚拼命踢着,不让她进去。如花只好把孩子放下。可孩子不肯松手,抱着她脖子硬要往外拖。“咚!”拨浪鼓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如花捡起拨浪鼓。“宝宝乖,拿着。姨马上就出来了,在门口等着,噢?”她掰开了孩子的手,壮着胆朝庙里走去。
  “婶子,你在哪?婶子……”她喊着。
  庙堂空荡荡的。等她适应了里面的昏暗,才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她踢到几根蜡烛。蜡烛“骨碌骨碌”朝前滚去了。神座上是空的。菩萨不知道是烂了还是被抬走了,只散着几段发霉的木条。倒在一边的烛台,灰尘很厚。蒲团已经烂穿了。到处挂着蛛网和吊灰。没人应。如花听到了自己的回声,阴沁沁的。有灰尘不小心掉到眼睛里,她用手揉。等睁开眼睛,她却猛地吓了一跳。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朝她压过来。黑影浓重,踉跄,笨拙,每走一步都震得庙堂发颤,飕飕掉灰。浓重的酒气扑过来。
  方鸿山!如花心里惊叫。
  陈如花没有料想到这是一个早已策划好的阴谋——一场要撕毁她贞洁,撕毁她爱情,玷污她人生的恶毒策划。两天前方鸿山的副官找了第三个媒婆,用黑洞洞的枪口逼着她想办法。媒婆扭着小脚跑到方鸿山跟前,抛出了一句话:“青山县的女人历来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别看她现在是‘龙纹一枝花’,头傲得要触到天,说到底了还不就是个女人?一旦破了她的身,看她还怎么神气?还能显摆到哪里去!”
  黄昏的龙纹镇郊野,一座荒废的破庙里,如花成了阴毒妇人蛇信子吐向的靶子。
  “如花,如花……”方鸿山已经醉得不成样子。这些天来,方鸿山晚上经常喝醉酒,喝醉后就呼唤如花的名字,然而醉眼朦胧,总是对着空洞的屋子、桌子或者头上的帐子。这个龙纹镇的女子,集聚了他所有爱的幻想、痴迷和渴望。有时眼花了,他揉一下眼,就见姑娘在盈盈地朝他笑,可再一眨眼,又只剩了空气和窗棂。
  
  方鸿山一步一步逼近如花。他醉醺醺地叫唤,在她听来怎么都是恐怖的。她清醒过来,赶紧朝门口跑去。
  但那两扇门却突然合上了。如花使劲掰门缝,怎么也拉不开!外面叮铃咚隆一阵响,是铁链碰着门板的声音。有人把门拴上了。门外头,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那个拨浪鼓“咚咚,咚咚……”乱撞着。
  拨浪鼓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如花感到了绝望。那种敌机在头顶上盘旋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突然像把利剑劈来,穿透了她。方鸿山把她堵在了门背上。浓烈的酒气喷到她脸上。
  力量悬殊的一场搏斗。方鸿山一米八的个,身材魁梧,如花如同一只小鸡被他拗在了手臂里。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强盗,流氓,畜生,不是人……她愤怒地咒骂。她伸出手去打,被他扭住了。“咔嚓”一声,她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一阵发麻的剧痛后,那只手就抬不起来了。
  她用脚踢,用牙齿咬,用头撞。发狠地咬,发狠地撞,可都没有用。方鸿山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疯兽,出手狂躁,撕扯着她的衣服,撕破了她漂亮的对襟袄被,撕破了她桃红色的肚兜。她粉嫩的肌肤,被他那双握过枪染过血的手给捏住了。她的肌肤随同她的心,在黑暗的挣扎中,烙下了疼痛的印记。
  夕阳,破庙,荒芜的野地。十八岁的如花在那年深秋,没有逃出一场厄运。她凄厉的嘶叫惊蛰了昏沉沉的庙堂。她悔了,眼泪像河流一样地淌下来。
  
  如花是被方鸿山抱回龙纹镇的。
  月亮渐渐升上来,风寒了,蝈蝈在野地里寒噤噤地叫。她身上披着方鸿山的军装,整个人软得如一团棉絮。她的眼泪仍旧淌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湿了他的胳膊。
  “你放下我,让我死吧!你这个混蛋,我恨你!我不要你碰,把我放下来呀……”如花的嘴里一直诅咒着,她真想狠狠地抽出一把匕首来,朝他的胸膛捅去。可她连扇他一巴掌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胳膊垂着,软绵绵地晃在半空。即便是咒骂,声音从喉咙里出来,也缥缈虚弱了。
  如果有一把锥子,她肯定会对着他的喉咙扎下去;如果牙齿还有力,她也肯定会对着他的脖颈死命咬下去。哪怕四肢还有一丁点力气,她都会发了疯挣扎,不让这个魔鬼再碰她。复仇的念头撑满了她的脑海,可事实上,她虚弱地喘着气,并只能屈辱地躺在方鸿山的胳膊里,让他送她回家。
  “如花,我会娶你的,会对你好的!”路上,方鸿山只对如花说了一句话。他的沉默,如同漆黑的夜,深得不可测。
  “你放开我!你别碰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你不是人!”
  如花三天三夜没有进食。她的眼睛陷下去了,木痴痴地盯着帐子。脸苍白如纸。她眼泪早流干了,一动不动,像个半死人躺着。方鸿山走后,她拿剪刀往手腕上戳,被如青抢下了。血染湿了袖子和被子。爹和弟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就一步不离守在床前。
  陈嵩南坐在椴木踏几上,两行老泪挂下来。如花什么东西也不肯吃,眼睁睁地看着萧条下去,他心疼啊。仅仅三天工夫,他就白了半个头。愁坏了,熬坏了。店里家里原本都指靠着如花,她一倒下,陈家就失去主心骨了。他的精神已大不如前,操持生意明显力不从心,尤其是一遇事,就胆怯和糊涂。方鸿山手里有兵,一怒之下,要把龙纹镇干掉也不在话下。如果真要整陈家,还不是如捏死一只蚂蚁。男人脾气毛了,很多事都干得出来。他敢对如花那样,也难保不会再干别的狠事。这种人最好避远些,实在避不了,也只有忍让一条路。
  “如花啊,听爹的话,别糟蹋自己了。饭还是要吃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你看爹岁数也大了,骨头不硬朗了。”陈嵩南恳求女儿,“如青和如莲都还小,家里就指望着你了。“
  “爹求你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方鸿山不是人,可咱斗不过他啊!他有枪啊!他大概也是真看上你了,不然先前也不会三番两次找人来说媒。如花啊,如果方鸿山是真的喜欢你,以后待你不会薄的……他向咱认过错了,是酒后犯了糊涂。你要是再倔下去,说不定连咱家的铺子都保不住了。捏枪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的……”
  “如花啊,爹说这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可咱还得把如青如莲养大啊!可怜你娘去的时候,眼泪汪汪就是放心不下他俩。如花啊,咱什么苦都吃过了,就盼着能过个太平日子,你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啊!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你起来吃点饭吧!可怜如莲已经哭了三天了……”
  如花直挺挺地躺着,眼神茫然,透过帐子,她看到了黑洞洞的房顶。第四天的时候,她撑起虚弱的身子,对弟弟说:“如青,姐肚子饿了,去给姐烧碗面吧!”
  如花把半碗阳春面给吃下去了,是如青一口一口喂的。她的左手腕肿成一团,一点力道都没了。
  如花对爹说:“爹,你去跟姓方的说一声吧,让他定好抬亲的日子。聘礼一分都不能少,要能把如青如莲养大。我没有别的什么要求,你跟他说,如果想让我过去,就来明媒正娶我!”
  
  六
  
  龙纹镇的姑娘,出嫁时哭得死去活来很正常,哭得越凶就表明对娘家越留恋。可如花出嫁那天没落一滴泪。镇上人都嘀咕,出嫁不哭的姑娘还是头一回看到。
  没人看见新娘子胭脂粉下红肿的眼袋。
  唢呐吹起来,小鼓打起来,罄钹“仓仓仓”敲起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了龙纹镇的街市。婚礼完全按照龙纹习俗,方鸿山亲自带了大帮人马来镇上迎亲。派了媒婆,发了礼金,择了良日,还挑了一顶最好的花轿。本来他想用马队来接新娘子,一是营队里军马多,二来也省时间。从县城到龙纹镇少说也有三十里路,用轿子抬,要到晌午才能到镇上,再接了新娘子回去,晃悠晃悠就要太阳落山了。
  可如花抛出一句话,不是花轿来接,她不会跨出门槛半步。
  如花的一句话,顶回了方鸿山的二十匹军马。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唢呐呜呜哇哇地叫着。媒婆戳着小脚扭着腰,在轿子前后摆来摆去。方鸿山骑在高头大马上,背着大红花,一身军装也衬托了他的英姿。人们啧啧感叹,如花算是找到好归宿了,凤凰栖了高枝,转眼就是营长夫人!这龙纹镇上也只有她才享得起这般的福啊!
  镇上的人们都挤到街市来看了。姑娘们眼里有着羡慕,那排场可是她们一生的梦想。女人一辈子,最风光的莫过于出嫁的时候,所有金灿灿红彤彤的梦都聚在那一刻。红盖头绣花鞋玳瑁流穗,金凤簪玉佩环胭脂蔻丹。鞭炮彩纸大喜字,枣子花生彩剪纸。该有的东西都有了,暂时用不上的也都齐全了。女人唯有这个时刻才是一场仪式中的焦点。容貌与腰身从来没被人这样关注过,而一切内在的东西都可以暂时被淹没。煌煌的大红色铺盖了通往幸福的路。
  如花恍恍惚惚感到手里被人塞了红绸绳,又恍恍惚惚被人牵着跨进了一道门槛。她就像一个抹了厚厚粉脂的木偶,走进了一场老式的豪华婚礼。有个男人扯着嗓子在吆喝,古老的一套,好像做戏,又好像晃在耳边的皮影。戏文里头拜天地就是这样子的。龙纹镇上人家娶媳妇喊的也是这一套。她曾经在别家院子里听见过,司仪站在堂前,冲天冲地冲着新人大声吆喝。那时,她是看别人的热闹;那时,她还只是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孩;那时,邓仁康也还在镇上,很多小孩子挤在人堆里看鞭炮响。
  可如今,被围观的却已经是自己。
  她成了这场戏的主角。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不真实,可明明自己的两只脚又踏在里面。
  她被轿夫抬到了县城,一路晃悠,便晃过了一生一世。她的脚落在了离龙纹镇有三十里路的一个宅子里。红绸那一段,牵着的是她的仇人——是他把她钉在了屈辱柱上,她心里有着委屈和怨恨的。
  
  接下去的两个月,方鸿山接连打了不少胜仗。他很快被擢升为某部挺进团团长。如花留在青山县,守在一座青砖大院里。灯笼依旧挂在廊下,整齐的一排,通红,灯笼下垂挂着金黄的细密的流苏。院子里尚未散去婚庆的喜气,大小不一的喜字福字,挂在门上,贴在窗棂上,都是浓郁的大红。
  
  一对盘龙绕凤的红质金纹的蜡烛,燃了小半截,挂着一串烛泪,冷却下来,成了装饰物,摆在檀木雕的长条案上。案上铺着红色厚软的绒布,烛台是银质的。如花每天早晨睁开眼睛,薄薄的带点青灰的亮光从木花格子纹的窗户照进来,屋里的光线有点黯淡。地上铺着大块青黑色地砖,渗上来四季如一的阴凉。缭绕在洞房里的空气,潮湿而清冷。她撩起帐子,一眼就看到了窗棂下的那对喜烛。
  对新的生活,如花尚有诸多的不安,还未习惯。她拢了一下头发,穿上衣服,把被子叠好。那一床红底金丝凤凰牡丹纹的锦缎被面,翻滚着红色耀眼的波纹。她看见那对大红缎面的枕头,心里不禁有点异样的感觉。两个枕头靠得如此近,枕头边叠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上面的金丝线胡乱地纠缠着。她把一个枕头往里头拉了点,分开了。她小心地拣起枕头上的几根发丝,团成一簇,攥在手心里。
  门开了,老妈子端了盆热水进来。如花赶紧去接。老妈子怕水泼到她身上,让了一下,客气地说道:“太太,我来吧。”
  老妈子把热水倒进洗漱架上的脸盆里。水“哗哗”倾泻,热气升腾上来。如花在一边拘谨地站着,对老妈子说:“谢谢。”
  “太太,以后不要这么客气啊!我们都是下人。”老妈子提着空脸盆,恭敬地说。
  “嗯。”如花应着。
  “太太,那我先出去了。”老妈子退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掩上了。
  如花把手伸到热水里。她抬头看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异常素白,在背后红彤彤的帷幕、窗帘、蜡烛的烘托下,白得不像肤色,而像是一张纸,薄薄的,消瘦的。她惨淡地笑了一下。
  仗打胜了,方鸿山回来,就带着她出席各种各样的庆功场合。在外头,她做着一个标准的官太太。优雅,得体,受人尊重,也受人奉承。她穿起了绣花的织锦旗袍,穿起了尖俏的高跟鞋,戴上了光泽明丽的首饰珠宝,从小家碧玉摇身一变,透出雍容富丽的气质来。方鸿山给她买貂皮大衣,定做各式旗袍,买来耳坠项链珍珠翡翠。在宴会上,在舞池中,在某些开幕典礼上,她安静地跟在丈夫身边,被很多目光聚焦,常常因为出众的美丽,而成为全场的焦点。女人们羡慕她的容貌,也羡慕她旗袍上的花纹和手上镯子的绞丝。
  她渐渐发现有不少女人在巴结她老公,有所谓的名媛,也有各路交际花。但方鸿山并没理会她们,秋波暗送也好,投怀送抱也好,都当作没看见,必要的时候便把她推到前面。
  时间久了,如花也能感觉出来,方鸿山对她是一种真感情。
  她嫁过来后,他的脾气收敛了许多。酒也不沾了,桌子也不拍了。有时从外面回来,即便带着一身火气,见到她,也马上耐下性子。他教她识字,教她读报,还手把手教她写毛笔字。笔尖一点一点落下去,她的手发颤,他就轻轻地握紧些,带她写好那个字。她想,这大概便是一个最普通的丈夫对妻子的一点爱护吧。
  她开始努力地想忘记他们的过去,努力地想把那一页翻过去,算是妥协了,就像青山县里所有女人的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鸡,嫁了风瘫也承受。男人就是女人的命,也是一座山,背着就很难翻过去。如果忘掉那些难堪的过去,说不定她会幸福些,屈辱的回忆也就不会来刺痛她现实的日子。
  可回忆是枚针,扎在她心里,怎么也拔不去。那些华丽的宴会,那些绰约的灯影,那些无数女人所羡慕的风光和荣耀,对她来说,都不过浮华的烟云。荣华绮丽不能抹平她心里的那道伤疤。
  有时她看着方鸿山觉得陌生,心里生出些厌恶;可有时他上前线去了,倒又替他担心起来,战场上的炮弹不眨眼,她的心有些悬着,怕他出事。可等他回来了,又是陌生,脸上不自然地又现出一副寡淡的表情。她在偌大的青砖大院里没有一点热气,像一个套了绮丽华服的冰美人。
  每次他想要她的时候,她从来都闭着眼睛,把头侧向一边,不敢看他。那个可怕的黄昏、破败的庙堂,仍然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她。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床单,手心里沁出了汗。她还是胆战心惊,屈辱感依然会排山倒海地涌来。她常半夜惊叫。他把她搂住,安慰她,可她总在下意识里拼命挣扎,踢他。然后等清醒了,才突然静下来,直直地躺着,手脚冰凉。
  
  七
  
  日本人投降以后,国民党政府派大批军政官员到沦陷区接收公务。方鸿山也接到了命令,要他在一周之内动身去上海。黄浦江畔,十里洋场,是他曾经做学徒卖过洋布的地方。他自然盼着回去,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战场上辗转,一直在炮火中穿行,也无非希望有一天仗不打了,天下太平了,能荣耀转身,任个一官半职,也为老百姓做点事情。
  可如花不愿意去上海。她想留下来,她想回龙纹镇。经过战时的颠沛流离,她对迁徙有了深深的厌恶。跟着方鸿山走,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她感觉像是竹子突然被连根拔起,心里充满了战栗和不安。
  她不信任他,至少还没有完全信任他。她把身体给了他,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可她还没有把整个命运完全交给他。只要留在青山县,即便是战战兢兢,即便是无爱无欢,她也总还有一条退路——大不了回龙纹,大不了和弟妹们过清贫的生活,只要不再打仗,饿死她不可能,她会尽力去照顾一家人。可一旦离开了青山县,她就会是没有根基的漂萍、断了线的风筝。
  他强行要把她从家乡劫走,一旦走了,她的命运便与他完全纠结在一起了。那是她不甘心的,也是惶恐的。
  方鸿山对她的固执无可奈何,甚至有些窝火。在如花又一次提出要回龙纹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冲她发了火,“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要明白,你是我老婆!”
  方鸿山知道,她心里一直有疙瘩,对他有成见。作为补偿,他用了一切方式去对她好。他处处让着她,偏袒她,不让她吃一点苦,金衣玉食供着她。只要她想要的,嘀咕一声,他就会不遗余力去办。但很多时候,她却是沉默。她的沉默,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如花用惯有的冷漠对抗着他,而他,偏要用愚公移山的顽固去挖掘她心灵的城堡,就像一场漫长而无声无息的战役。他用忍让和姑息纵容了战线的拉长。他想,既已结为夫妻,睡在了一张床上,温情总会慢慢滋生的。他不相信女人的心真是冰凿的——哪怕真是冰凿的,他也要用温度一点点融化。对如花,他付出了真感情。他有时也会自嘲,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男人无论趟过多深的水,经过多惨烈的炮弹纷飞,终究要拜倒在美人的膝下。为了龙纹镇的这个女人,他丧失过理智,抛弃过自尊,卸下过威严。最终,他得到了她的人。可他还想得到她的心!从八抬大轿迎进门的那刻起,他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不会辜负她,会尽一切补偿她,他方鸿山的女人,就该得到这世上全部的荣耀和风光。
  但这个女人,在其娇小的身躯里,却蕴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对抗着他的热心和霸气。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让她一个人留在青山县,这不可能!况且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他能放心吗?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觉得她的固执简直是一种胡闹。
  如花没有再倔下去。她也意识到一个人留在龙纹镇确实不妥。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毕竟跟做姑娘时不一样了,当初风光地抬走,如今挺着个肚子独自回去,别人会怎么看?妊娠反应那阵子,她一直折腾,吐呕不止,方鸿山一步不离陪在她身边,那份仔细和小心是很难得的。他脸上有着将为人父的渴望与喜悦,而她的身子维系着他最为热烈的期盼,他的确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她走的。
  在方鸿山身边,其实也是母亲去世以后,她第一次活得轻松了些。不用操心生活的繁什,也不用担忧明天的日子,万事都由他担着。也许,等孩子出世了,自己的想法会改变。不管恨也好爱也好,世上的很多夫妻都是随遇而结的,并非都有很深的感情存在。凡世间的婚姻千味百态,他们也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对。与其歇斯底里的疼痛,不如索性宽恕和麻木,竭力去消退内心的一些怨结,兴许这样对于以后的生活会好些。
  
  如花回龙纹镇看望了爹和弟妹,留下一些钱,就跟着方鸿山走了。
  
  如花分娩的时候,到上海已有半年多。
  上海时局复杂,派系纷争不断。方鸿山处在里头,如同掉进了一个旋涡,突然有些找不到方向。区区一个沪北师管区军需主任,想要在各股势力错综复杂的上海立足脚,实属不易。他的光景惨淡。作为急行的接收人员,他是光身过来的,兵权已被转交,相当于拔根移植。在江南一带,他也没有自己的势力,更没有后台,受着各方的排挤。
  内战的阴影弥漫。将士们在前线流血牺牲并没有换来战后的安宁。逐渐的,方鸿山心里生起了一种厌倦。手足相残,是他绝不愿意的。他嗅出了政治空气的异常,料到内战迟早要打起来,他不甘心啊。那拼死拼活的八年,可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即便不替老百姓着想,也该替他自己想想——他也想过几年安稳的日子!他一直辗转于各战场,一直在腥风血雨中打拼。打仗是要掉脑袋的,稍一不慎就血肉横飞的。一个军人,即便再强硬,再绝情,也都是血肉身躯。他经历了无数次的血腥拼杀,侥幸活到现在,可命再大也保不准下次子弹就不横扫过来,肝脑涂地。战事一起,生死就不由己了。自古男儿战死疆场,是一种悲壮。他本不怕死,可要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他于心不忍。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在上海谋事的那段日子,四面受着夹击,方鸿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方家住在虹口区一套小公寓内。那原是日资公司的日籍白领住过的地方,相比石库门,要好很多,但与那些法国梧桐掩映的别墅公馆一比,仍显寒碜。方鸿山没心去争,住得偏就图个安静。女儿爱平的出世,给方鸿山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多少扫淡了他心头的一些灰暗。他忙不颠地为孩子的到来做准备。如花进手术室后,他一直守在门口,焦急地等候。孩子抱出来了,“哇哇哇”地哭着,直到那时他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
  女儿的名字是他起的,蕴涵着“爱好和平”的期望。他看着襁褓中女儿粉扑扑的小脸,脸上有了欣慰的笑。他坐在床沿上,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妻子的手,喜滋滋地说:“我们的女儿,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他跟女儿玩耍,哄她,逗她,喂牛奶洗尿布。一会儿,他把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一会儿,又把孩子举到空中,旋转几圈,扮出各种鬼脸。满屋子飘着奶香味,也飘着咯咯的笑声。他去银器店打了一套银饰回来,长命锁、玲珑镯、辟邪镜,佩在孩子身上,说是老家的风俗,能带来福气,小孩子会长得又聪明又伶俐。
  方鸿山看着女儿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断有新的发现。他充满喜悦地向如花唠叨:“你看,爱平的鼻子跟你一模一样!”“好像宝宝的额头更像我些。”“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眉毛一抖一抖的!”“要是孩子能早点叫‘爸爸’就好了,还有‘姆妈’。嗳,你说,爱平会先叫‘爸爸’,还是会先叫‘姆妈’?”“等她大了,我们就送她去上海最好的女中,还一定要让她上大学,到时候,她就是我们家里的‘女状元’了!把爸爸姆妈都比下去了,哈哈……”
  如花受到了悉心的照顾,家里暂时充满了温暖的气息。方鸿山另请了一个娘姨,专门服侍母女俩。如花身子虚,奶水不足,他托人买来几箱进口奶粉,又弄来一些营养素,给她补身体。虹口区的这个家,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方鸿山逃避政治旋涡的角落,也是他心灵最柔软的一个地方。在山雨欲来的政治气氛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人了。他抱着女儿,用无比怜爱的眼光看着娇弱的妻子,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感激。
  如果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下去,也许,如花会慢慢地适应这种踏实宁静的生活。外面的世道如何,对她而言,都是隔在墙外的。她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时局。她只是个女人,只要做个小鸟依人的妻子就可以了。方鸿山会为她挡着一切。她心里的那种怨恨会随着时间慢慢涤平,新的逐渐升腾起来的母爱会充斥她的心灵。女儿出生后,她的生命已经有了新的维系点。女儿就像一棵嫩苗在这个家庭中破土而出,萌芽抽枝,成了她生活的核心。她可以简单地就把方鸿山理解为孩子的父亲、这个家的男主人,而不再是那个让她胆战心惊、毁掉了她青春的仇人。
  如花知道丈夫在上海并不如意,也看到他身上逐渐褪去了那股霸气和威厉。那个骑在马上不可一世的方团长已经远去,那个耀武扬威的军人,如同刮过的一阵肃风,成了凉飕飕的记忆。剩下的,是一个她逐渐熟悉起来的男人。
  她也开始在温暾暾的日子里,猜想着两人老了之后的情景——也许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也许那时候的自己早已不记得怨恨,处世泰然怡静了。
  
  如花很少走出虹口区的那套公寓。她从青山县出来,直接就躲进了上海的屋檐。像锁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雀,被细心地照料着。关于上海的印象,最初是在龙纹镇,街市上南货店的老板经常提起。但那个上海是虚化的,是商人嘴皮子上搭起的海市蜃楼。后来,邓仁康送了她两瓶雪花膏,那个上海才真实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真的来到上海后,却又觉得自己跟这座繁华的都市根本不着边。
  即便偶尔出门,也是方鸿山陪着她上医院。她没独自出门买过菜或者逛过街。家里的活什全部由两个娘姨料理。门外的那个上海,于她是陌生的,也是有距离的。她听到两条街外的电车开过传来的叮铃当啷声,看到街上的女人烫了头发、穿着开叉老高的旗袍——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却像是看戏。她被安静地豢养在家里,外面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只有门口的梧桐发芽了,茂盛了,成荫了一一落在眼里,才感觉着些真实。
  虽然温饱无忧,虽然安稳体恤,可时间久了,她心里仍然有些郁结。衣食无虑的幽居生活,她郁郁寡欢。有时,她忍不住脑子里还是会重现一幕幕往事。一想起,心里便是隐痛。也许所有的欢乐在日本人打进青山县的那个夜晚就被撕毁了,也许所有的纯洁在那个昏昧阴森的黄昏就被泯灭了。国难、家难以及恋人的死去,让她的心萎蔫消沉。龙纹镇上的那个“绿茶西施”成了遥远虚薄的记忆,就像墙上挂的原本粉彩的月份牌,时间流过,全都黯然。
  如花寓居在红砖青窗的公寓里,剩下的身份,只是方鸿山的妻子、方爱平的母亲,一个从青山县移植到上海、举目无亲的少妇。哀莫大于心死,在方鸿山不在家的时候,当把孩子哄睡后,她倚在窗口,常常一个人发呆。窗外梧桐疏落,昏雨绵绵,那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在心头弥漫。
  方鸿山去浙江了,说有紧急的公务,一走就是好几天。她默默地给他整理好衣服,送到门口,心里想着走就走吧,倒也落得清静。但丈夫走后的第三天,爱平突然夜里发起高烧。她给孩子灌了点姜汤,想等天亮了再去医院。可挨到半夜,孩子剧烈呕吐起来,吐到后来只剩下胆液了。
  如花赶紧叫上娘姨,抱起孩子往外跑。
  二月里,深夜,天寒地冻,西北风“呜呜”刮着。路两旁的梧桐被刮得一片枯叶都不剩下,枝丫光秃秃地伸向黑暗的天空。路灯隔得老远,幽暗的,那些树投下的阴影,狰狞而恐怖。一辆黄包车也没有。如花抱着孩子,奔在前头。苏州来的小娘姨对上海不熟,胆子又小,远远地落下了。如花拼命回想自己分娩的那家医院在哪里,当初方鸿山是车子接送她的,车窗帘子拉着,密不透风,现在她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孩子的小脸转紫了,眼睛紧闭,眼皮抽搐,全身筛糠似的抖着。如花赶紧把棉袄脱下给她裹上,又把孩子冻僵的小手含到嘴里,用热气哈着。孩子的声音虚弱了。如花被恐惧牢牢地攥住,神经都抽了起来。她用力摇孩子,带着哭腔拼命地叫唤:“爱平,爱平!你别睡着!你听见妈妈说话了吗?你可千万不要睡着啊!”女儿是她的全部。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没了女儿,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在偌大的上海,除了爱平,其实什么都不属于她。
  
  方鸿山走了三天,连个电话都不来。节骨眼上,偏偏找不见人影了。如果他在,孩子就不会天寒地冻跑出来受罪。哪怕知道他在哪,打个电话过去,让他赶紧联系一家医院,孩子也不会烧成这样。可现在,深更半夜的,她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让她到哪里找医院?
  “爱平啊,不要睡过去,答应妈妈!我们马上到医院了,你要听话,不要睡着啊!”她惊恐地唤着,慌里慌张地跑着。眼泪流下来,在脸上都结成冰痕了。她怕孩子睡过去,睡过去之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在上海阴冷蚀骨的深夜,如花抱着孩子无助地奔跑和寻找着。一直到天色泛青,才终于找着一家肯收治的医院。急性脑膜炎,高烧让孩子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脸部及四肢的淤青直到半年后才褪去。除了先前会叫的一声“妈妈”,爱平说什么话都含糊不清了。
  等方鸿山半个月后从福建回来,爱平已经出院了。家里一点热气也没有,被子摊着,枕头湿着。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如花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喂药。她瘦了很多,神情哀怨,嘴唇干裂,没有血色。娘姨端进来的饭,动也没动,凉了,还搁在凳子上。
  方鸿山进屋时,如花只是扫了他一眼。
  方鸿山向她解释,战事吃紧,上头命令他去南边调一批军火,没办法赶回来。如花没响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内战关我什么事,军火又关我什么事?
  方鸿山去抱孩子,想给她喂药。如花赌气,猛一侧身,没让他碰孩子。她太用力了,药碗没端牢,从手里滑了出去,“哐当”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药汁泼了一地。她的拖鞋湿了。被面上也洒了。孩子受惊,“哇”地哭起来。
  如花抱正孩子,一声不吭,脸贴在孩子的肩膀上,眼泪“叭叭”地掉下来。两人间原本存在的缝隙,一下子被拉大了。如花用沉默规避了方鸿山的自责,没给他留下一丝歉疚的余地。她突然复苏了先前对他的那种厌恶,意识到自己离开青山县是个错误。她没办法保护女儿,她连一点能力也没有。她只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傀儡。如果没来上海,这场祸祟就不会发生!
  方鸿山抱着爱平,心急如焚地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可医生们都无奈地摇头。他的心像被一把钝掉的铁铲给铲了。走之前还伶俐活泼的女儿,转眼就变得木愣愣的,再也不会“咯咯”笑了,也不会眨着乌黑的眼睛冲他乐了。她的脸朝一侧歪着,表情麻木,嘴角还剌着口水……
  他不忍看下去。心痛,如锥子般扎透了他。
  方鸿山看到了如花的悲伤。那是一个年轻母亲近似歇斯底里的哀伤。她不哭,光流泪。脸青着,眼圈发黑。屋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角落,都被她怨恨的目光盯过。在方鸿山眼里,这些物件也都如同长了芒刺一般。一个安谧的家,不复存在。就像岩石上一个本来就不牢靠的巢,一个浪头来,被打得支离破碎。他蹲到地上,用拳头狠狠地砸自己的脑袋。他原本希望这只是暂时的一场噩梦,等噩梦一过,爱平的病就能好了,家里也能恢复生气了。可这个噩梦拖得实在太长了。他承认都是他的错,那样一走半个月杳无音讯确实是狠心——本来那天下午就可以回上海的,可军部一个命令下来,让他火速赶去福建,美国的大批军用物资已经泊在了厦门,要布置方案迅速而秘密地运往上海,而这一走,竟是半个月。
  如果那天他在家,或者那天他能从浙江及时回来,女儿就不会烧成那样,治疗就不会被延误。他能想象如花抱着孩子半夜三更奔于上海街头的孤立和无助。
  都是这该死的仗!他心里很火。可这火,根本无处可发。
  
  八
  
  方鸿山被调到了嘉兴。这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上海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即便一个沪北师管区军需主任的位子,也被很多人盯着。他无心恋战,更不愿守着火药箱等待战争爆发。去浙江,不失为一条退路。自从女儿出事后,他什么情绪都冷了下来。仕途已经一败涂地,待在上海也不可再有大的作为。时局动荡,两党内讧,拼死拼活没有换来和平,枪头一转,却对准了自家兄弟。这算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时局的棋子。所有的抱负都幻灭了。
  方鸿山又开始酗酒。结婚以后他曾经戒掉过酒精,可现在他才突然明白,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酒才是最好的朋友,才是不离不弃的知己。国家这样一副烂摊子,混在里头,相互倾轧,权场险恶。回到家里,又是两副冰冷的面孔,妻子怨恨自己,孩子不认自己——女儿出事后,他把责任都揽到了身上,道过歉认过错,恳求过,讨好过,可如花不理,依然冷冰冰的一副态度。他不敢把酒带回家去,不管怎样,心里还有点忌讳的,生怕勾起她很多不愉快的记忆。
  那天晚上,方鸿山是被人搀回来的。他烂醉如泥,浑身冲着一股刺鼻的酒气。一进屋,他就踉踉跄跄冲进卫生间,趴在抽水马桶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如花有些不忍,赶忙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洗。方鸿山抬起头,昏沉沉地看着她。灯光迷离下,这张脸是有些熟悉的,是温热的,却又是陌生的,清冷的。电灯泡悬在头上,瓦数不高,屋子里扑了一室昏黄惨淡的光。他的眼睛虚晃着,如花的影子也一会儿绰约,一会儿摇曳。四周的墙全都退到远处,看什么都隔了无限的距离。
  他想把她看清楚。他想贴近她。他挣扎着起来,想抱住她。可扑空了,没抱住,却跌进了她的怀里。
  他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
  如花搂着丈夫的头。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哭,呜咽着,像匹受伤的狼,离群索居,被抛弃了。她看见了他的孤独,看见了他的脆弱。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这个夜晚,就像高处的一根枝条,“咔嚓”一下折断了。
  她帮他揩掉头发上的污物。她突然发现,他的头上已经冒出了白发。尤其是耳鬓那一簇,都变灰了。她异常吃惊,都有些不知所措。她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白发的。她抱着方鸿山,坐在冰凉的地上,下颌抵着他的头,一动不动,眼里充满了忧伤。
  如花把他扶进卧室,脱了鞋,盖上被子。他迷迷糊糊地抱住她,吻她,想要她。但她一狠心,还是推开了。那几天她刚好身子不便,没心思缠绵,而她尤其讨厌他满嘴喷出的酒气,醉醺醺的样子。她抱了爱平依旧到隔壁房里去睡。
  第二天一早,如花醒来,去卧房看他。房间已经空了。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而且,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回家。如花有些怅然地扶在门框边上。
  第三天还不见他的踪影时,如花开始不安起来。外面时局乱,听说又打仗了,他会不会开赴前线了?她不希望他去。她真的不希望他去的!他再有过错,再让她生厌,可毕竟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一日夫妻百日恩,生气归生气,怨恨归怨恨,不是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在异地他乡,她多少还是有些依赖于他的。万一真出了事,她和孩子怎么办?当初在青山县,她那么恨他,但他上战场了,她也还是会担心……
  如花给部队打了电话,可那边说他不在,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只请了个假,已经走了几天。如花有些发懵。她心里顿时生起了一股恨意,恨意里有点发酸,又有些怨愤。走了至少也说一声啊,死了活了也让她知晓呀,把她当什么了?如果真不要这个家了,以后就别回来了!
  她竟生起闷气来。晚上,孩子睡着了。她取下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爱平满月时照的。她捧着照片,坐在床上发呆,看着看着,就用指甲狠狠去抠他。
  她想不出他去哪了,也想不出他会去干什么。到这时她才意识到,结婚那么久了,她对他的了解还是那么少。她一直没有把心结打开来,也一直没有接纳他。他被挡在她的心事外面。那是她在故意忽视他,故意惩罚他——可那样的惩罚究竟有什么意义,又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在嘉兴清冷的夜里,她突然感到了孤寂。孤寂,漫无边际地吞没了她。
  
  
  那些信是如花在抽屉里找到的。信藏在书桌最底层的那一格。有七八封,用一张旧宣纸包着,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如果不仔细翻,根本看不出来。信封上的字迹,显示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收件的地址,从青山县一直到上海,而最近一封,是寄到嘉兴的。寄件人处,有的是空白,有的写着“宁波槐堂”。
  “爹……”信这样开头。
  如花突然觉得晴天霹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翻过信封。信封上明明白白写着“方鸿山敬收”。
  一直要到这一天——在陈如花嫁给方鸿山一年零九个月之后,在女儿都已经断奶之后,她才知道,他原本是有家室的!如花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的原配老婆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当初,媒婆去龙纹镇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在新婚的那天晚上,方鸿山也是这么亲口告诉她的。可他们都欺骗了她。他的老婆并没有死,而且好好地就活在浙江乡下,还在等着他!如果没有这几封信,她可能还要继续蒙在鼓里,还要继续被他骗下去。
  这个男人啊!为了得到她,什么伎俩都用了——硬的软的,狠的冷的,甚至不择手段——没有哪个女人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也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无耻。如果早些时候知道,她一直麻木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可能都无所谓,他爱欺骗她就欺骗她,爱捉弄她就捉弄她。可现在,她正打算把自己的心打开,融了冰层化为水,去接纳他去了解他,想把一部分真诚付给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知晓了真相?这就好比盲了很久的人终于治好了眼睛,可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满眼龌龊。她算什么呀?小老婆,二房,还是在异地偷偷摸摸纳的妾?
  一个十四岁的儿子,一个原配的老婆,他们都在乡下,而且就在浙东宁波的乡下,距嘉兴并不远。他当着她的面,一句话说他们死了,可他们都还生生地活着!他们在信里嘱咐他在外面多保重,有空记得回去看看他们,还期盼着能出来跟他团圆。
  娘说了,只要给您洗衣做饭就满足了,不会拖累您的……
  娘给您纳了十多双鞋,一双一双堆在枕头旁边,娘一直盼着您回来。她想托人给您捎过去……
  每封信都充满了恳求,语气是恭敬的。那是一对虔诚的母子。
  最后一封信,说家里遭了冰雹,屋子倒了半间,母子俩已经没地方可去了,一定要来嘉兴找他。信寄到嘉兴的日子,就是方鸿山走掉的前一天。
  如花知道他去哪里了。她心直发颤。她的婚姻,不过是一场骗局。她吞下的是一枚苦果,而这苦涩的滋味,才刚刚开始。她无法忍受她难堪的身份。她甚至都无法去正视,自己这些年里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屈辱。
  她想逃避。她必须逃走。
  火车站混乱不堪,拥挤、肮脏、破败,四处溢流着污水和垃圾。她去买票,排队当中被人抢去了钱包。后来再去,都是“票已售罄”。从嘉兴到青山县究竟有多远,她不知道。靠两腿走肯定不现实,世道那么乱,太不安全。她不知道方鸿山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来。如果回来了,就让他送她们母女俩走;如果不愿意送,就帮她买张火车票。她不会为难他的。她走。
  但如花终究没有走成。方鸿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神情憔悴,胡子拉碴,并没有从外头逍遥回来春光得意的样子。如花没把那叠信放回抽屉去,就搁在桌上。方鸿山明白了,他恳求她留下来。
  如花抱着爱平,坐在床上,头侧着,一声不吭。方鸿山站在门边,也不说话。屋里很沉闷,空气像结了霜一样。他看着她,几次想开口,但都噎了回去。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他才终于说话。
  他请求她原谅。他说心里头只有她一个人,乡下那位是包办的,一直都没什么感情。他回去只是处理房子的事情。“他们来信了,我不能坐视不管。他们在那边也不容易……”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情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他说出这些话时,眼睛却没敢看她。
  沉默,难以忍受的沉默。屋子里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单调冰冷。
  如花不说话。方鸿山突然走上去,跪在了她面前。“如花,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头,才让你那么恨我。当初是我骗了你,可我那时候真的是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办啊,怕你不同意,才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离开我,怕你生气,怕你又吵着闹着要回龙纹镇!这些年来,我真的累了。我想有个家,我想你和爱平在我身边……无论在外面受多少苦,心里有牵挂有底气,我就能撑下去。如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他抱着她的膝盖,声泪俱下。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双腿。
  骂他吧,揪他吧,狠狠地折磨他吧,他都能承受,就是不要带了孩子走。如果她和爱平真走了,他这辈子就没什么活气了,也没什么盼头了……
  如花木痴痴地盯着窗口。
  窗外是越来越沉重的夜色。凉气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到脸上,却没有丝毫知觉。她的眼睛干涩,红肿。她低下头,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
  一个男人恳求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无话可说。
  
  方鸿山从嘉兴调到了杭州。他携了家眷过去。可不久上头又让他去余杭。因不堪折腾,如花和孩子就留在了杭州,没有随方鸿山走。如花带着女儿租住在八字桥一户人家里。如花称房东太太“姚师母”。那是个热心的妇人,帮衬着母女俩,陪去小菜场买菜,到裁缝店做衣服,还时常升起煤球炉子给爱平煎药。爱平落了残疾,小脸有些歪肿,斜着眼睛,又不会叫人,可姚师母一点也不嫌弃,抱着她“囡囡长、囡囡短”地叫,把自家的一把竹椅子改成了摇车,经常推着她在庭院里玩。姚师母的小儿子志清,在国立艺专读书,时常带同学来家里玩。同学们来了,志清把爱平领过去,一起逗她玩。
  方鸿山两个星期回来一趟,来了也就留下饷银,过一个晚上匆匆又走。因为时局紧张,街上经常拉响警报,人心惶惶的。方鸿山嘱咐妻子出门当心,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如花点头,却也没什么话。她帮他折着衣服。衣服是前一天刚洗好的,她轻轻压了压,把皱褶压平了,一件一件装进包里去。她折衣服的时候,鸿山就抱着孩子站在一边看。也许是见少离多的缘故,两人之间竟逐渐客气起来。
  吃完饭后,如花坐在窗子底下打绒线衫。方鸿山抱着孩子坐在一旁,掰着手指教她数数。“一,二,三,四……”爱平数到七便数不下去了。做父亲的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教她。“你看,这是五个指头。”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举到女儿面前,笑着说,“再加上一个,便是六。你看,再加上一个,就是七了!”
  爱平伸出小手去抓他的手指,掰住他的食指不放了。方鸿山就伸出另一只手,鼓励她:“对,就是这一个。你看,加起来一共是几?”
  “六。”孩子含糊地回答。
  “对了!囡囡真聪明!”方鸿山高兴起来,在女儿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爱平今天表现得特别乖,和方鸿山亲昵起来。平时,她似乎有些怕他的,看见了,总是躲到母亲背后去,怯怯地看着他。方鸿山把她抱起来,她脸上也不笑的。自那次生病后,她好像不大认得父亲了,总有些隔膜,也说不清为什么。方鸿山其实一直待她很好的,大概因为受了母亲冷淡态度的影响,加上见面次数少,便有些生疏。
  天暗下来了。如花起身,走到墙边,把电灯拉着。窗子外头,黑黢黢的屋檐下,已经有零星的灯光。底下弄堂里,有人敲着竹梆,敲一声喊一声,一路走着,叫各家注意火烛。梆夫的声音拉得老长,幽幽地从弄堂盘上来,飘进各家的窗户。或许是最近警报拉得太频繁了,听到这样的竹梆声,倒突然有种亲切感,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太平时代。
  如花站在窗口,头向外探着,想瞅一眼梆夫,但终究什么也看不到。她的视线被前面的屋顶给遮住了。她倚着窗框,发了一会儿愣。天上没有星星,月亮也没出来,清冷的一片天。天色比屋顶上的黑瓦稍微淡些,灰黑的,泛着一点青光。她把窗门关上了,插好插销。寂寞的夜色就关在外面了。
  
  如花回到椅子上,拿起绒线和竹针,继续织起来。方鸿山去端药了。爱平径直朝她扑过来。“姆妈抱!”孩子嚷嚷着。她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却没有抱。又怕针头戳着女儿,便把竹针往另一侧挪了挪。爱平抱着她的小腿,仰头看她织绒线衫。
  这是给孩子织的一件鸡心领绒线衫。一只袖子已快织好,她拿到女儿的手臂上去比,再织几排就可以收头了。
  方鸿山端着杯子回来,如花说:“囡囡乖,到爸爸那边去,要吃药了。姆妈再织几针,囡囡就有新衣服穿了。”方鸿山抱起孩子。如花仍旧低着头织衣裳。药有点苦,爱平不情愿吃。父亲哄她,她拼命摇头,躲药,并要挣脱他,跑到母亲这边来。如花抬起头,鼓励说:“囡囡今天怎么怕吃药了?囡囡是最勇敢的,爸爸喂是一样的嘛!”
  “你看,姆妈在那边笑你了!”方鸿山一笑,激将道。这招倒灵,爱平便不闹了,乖乖地将药吃下。
  电灯泡在头顶“咝咝”的响,因为瓦数不高,屋里头照了一室黄澄澄的光。爱平已经在方鸿山的怀里睡着了。他没把孩子抱到床上去,仍旧搂着。大概因为难得回来一趟,对女儿是格外的亲,有些不舍得放手。
  他抱着女儿在看报纸。报纸过老半天才翻一下。两人都没什么话。如花顾自低着头,一只袖子织好了,另一只也织了小半。屋里很静,偶尔她抽一下线,抽得用力了,线团便在地上滚几圈,但即便滚,也是没有声音的。
  这样的静,于方鸿山而言,是有些珍惜的。他有时抬起头,想找个话题说上几句话,但见如花埋头做事,便也不再开口。这样的夜晚,是乱世之中难得平静的时刻,和白日的警报无关,和残酷的战争无关,和谋生的艰辛无关,和机关里的那些倾轧与钩心斗角无关,甚至和过去无关,跟将来也无关。
  方鸿山隔着桌子,望着妻子。她在一片黄澄澄的光里,头垂着,露着一截雪白的脖子,依旧是美的。她浑身笼罩着一圈奇异而温暖的光芒。这淡淡的光芒感染了他,让他觉得生活是真实的,是有暖度的。
  军旅生涯,他已经厌倦了。他心里盘算着,等局势稳些,天下太平了,就同她一道回青山县去,做点小买卖,过与世无争的清淡日子。他真的累了。四十岁不到,头发已经白了不少,分明是心里的苦闷熬出来的。从当初冲锋陷阵的英雄,到如今处处受排挤,他的风光霸气全都弥散了。即便现在余杭警备署保卫处处长这个位子,也是得保且保,早有人盯上了它,耍着各种手段要把他掘出去。他现在什么都看透了,军人的使命就是杀人,双手血淋淋的,说不定哪天他也会落到那样的结局……
  
  九
  
  如花没有想到会在杭州见到邓义康。
  是志清把邓义康带到家里来的。那天,如花刚从外头买菜回来,在楼梯口碰到一个人。她当时就愣住了。那张脸孔是熟悉的,仿佛穿越厚厚的迷雾呈现出来,立体起来。那眼睛,那眉毛,那上扬的嘴角,跟他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仁康!”她禁不住叫道。
  小伙子也惊诧地看着她。
  这一看,如花的眼睛就湿润了。她差点都记不起他的面孔来了,差点记不起他的眼眉来了。有多少日子了,他和她分开多久了?他的模样不是已经抽象了吗?她的怀念和痛彻不也已经抽象了吗?可突然,这张脸冒出来了,石破天惊。她下意识去捏自己的手背,疼的。
  “如花姐……”邓义康叫她。
  “嗳。”她应着,恍恍惚惚。
  “我是义康啊,邓义康!”小伙子激动起来。
  “义康,是你啊……”如花呢喃。
  当年龙纹镇上那个跟在哥哥后头害羞的少年,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如花仔细打量着他,哽咽道:“你,你和你哥哥真像啊!”
  这三年多来,她心里一直深埋着那个名字。邓仁康,这三个字一想起都会心疼,是那种被剜割的疼,那种灌满了无尽痛楚的疼。离别的时间算来不长,然而于她,却是世态苍凉,仿佛轮回了几世。她无法忘记他,但也不敢明晰地记起他。她经不起回忆的针在心头戳。可也忘不掉。那两瓶雪花膏,晕红了一个少女的梦,无边无际牵扯在她日后的劫难与动荡中。那个如花属于龙纹镇,清纯如玉,康哥哥闯进她心里——他只属于那个茶叶铺里的嫣然少女。少女明眸如水,脸色绯红,是烟云般的羞涩——只有那样的如花,才配得上明致清朗的他啊。
  她在龙纹镇的青石板上悄悄走过,有一张脸庞,始终印现在她的童年少年——那是仁康哥哥的笑容,是他嘴角微扬的笑意。他们的思念,留在了青石板的龙纹镇上,留在了烟雨朦胧的回忆中。可后来呢?他在长沙的大牢里溅开了血花。她在破庙的昏暗中遭遇了劫难。他在前生,她在今世。他活在她的前生今世中。
  如花想着,心里一阵绞痛。龙纹的光景,像一场凄美的梦,甚至是噩梦。可她偏偏还恋着,怎么都舍不得丢掉。
  义康说,那次离开龙纹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家里出了事,他投奔了武汉的二舅,又到杭州来读书。那年哥哥在回重庆前,跟爹娘说了去龙纹镇提亲。爹娘答应了,可还没来得及张罗,日本人就打进来了。娘也病死了,现在邓家只剩了他一个人。世道沧桑,荒凉如梦。
  “如花姐,这些年你都好吗?”义康问她。
  如花勉强笑了一下,说:“都还好。”
  “如青他们呢,也都好吗?”义康又问。
  “我有几年没回龙纹镇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如花神情有点黯然。
  义康突然想起刚才院子里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她的了。但孩子有残疾,他看到如花惨淡的脸色,想可能这些年她也并不如意。他又恍恍地想,如果当初没起战事,她和哥哥在一起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如花叫义康到楼上去。他背靠着窗坐着,背后一片青灰的天。屋里光线有些暗,木格纹窗子推开着,能望见前面几户人家的屋顶。一片天灰落落的,要下雨的样子。昔日恋人的弟弟突然出现,让如花吃惊,然而又有凄凉和疼痛。她看着他,神情恍惚,仿佛时空轮换,她依稀看到了当年仁康倚着柜台和她说话的情景。
  “义康,今天就留在这儿吃晚饭吧。以后把我当你姐好了,我在杭州也什么别的亲人。”如花说。
  “嗳。”义康应着。
  这次偶遇,让如花的心里荡开了波纹。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双几乎跟他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哪怕笑,哪怕嘴角上扬,都是几分相似。看着这双眼睛,如花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恋人,这于她苍白沉寂的日子,是一种慰藉,是一种弥补,有着贴心的意味。她把未尽的感情都倾注到了义康身上。他孤身一人在杭州,依着他哥哥那层关系,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但在无意识里,她又把他当成了仁康。有时她也想到自己很自私,很可笑,明明知道面前的不是康哥哥,可看到义康时,她心里依旧涌起一股怜爱。
  义康寄宿在学校里。他经常来八字桥姚家,看望如花母女俩,给爱平买零食,桂花糕啊,糖炒栗子啊,有时还带些小玩具。如花叫他不要破费,小伙子憨憨一笑,下次仍然带来。爱平很喜欢他,每次他来了,就“噔噔噔”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嗲嗲地叫他“舅舅”。
  有一次,义康给爱平带来了一个拨浪鼓。和平常店里卖的不一样,上面的图案是义康自己画的。红色的鼓边,鼓面上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其实就是爱平,举着个纸风车在奔跑。如花在看到拨浪鼓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刺痛,脸色有些变。小小的玩具像根通红的烧火棍一样,灼得她心里难受。但义康显然是不知缘由的,他只是出于好心,绝不会料到拨浪鼓对她所产生的刺激。
  从此以后,如花就得忍受那熟悉的、然而又像魔咒一样的拨浪鼓声音了。爱平对这个新玩具喜欢得不得了,整天“咚咚——咚咚”到处摇着,连晚上睡觉都捂在怀里。一会儿不见,就哭着满地找。如花根本没办法把它丢掉。又因为是义康亲手做的,她也丢不得。
  
  如花也经常去看望义康。她买了席子和蚊帐,送到学校去,帮他把褥子换下。她支起蚊帐,铺好席子,又端来一盆水,仔细擦着。义康站在一边,搭不上什么手,又不好意思,手摸着后脑勺,说:“如花姐,你真好。”如花回头,撩了一下头发,笑道:“看你,那么大了,也不会照顾自己!”语气里有着责怪,可分明又是爱护。
  如花把抹布拧干,义康赶紧抢起脸盆,说:“如花姐,你歇会儿,我去倒水。”
  如花在床沿坐下,把刚才换下的床单折好。宿舍本来住四个人,有一个退学了,有的家在本地,实际上就义康一人住。墙上贴着几张素描,是他同学的作品。如花走过去看,是一个希腊式雕塑,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描摹。签名有点潦草。正看着,义康端着水进来了,说:“如花姐,你洗洗手吧!”
  义康介绍了学校的一些情况,如花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却想起了当年仁康站在柜台边向她描述大学的情景。如今她就在大学里了,见到了教学楼、篮球场、食堂这些陌生的场景,可因为有了他曾经的描述,似乎又显得亲切。他曾经就读的学校,也这样路两旁植满了阔叶梧桐,图书馆在一片草地的后头,宿舍里也住四个人——他的三个室友,一个是湖南凤凰人,一个是江苏常熟人,一个是山西大同人,天南海北聚到一起,都是些热心国事的青年……如花沉浸在记忆中,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如花把床单卷起来带回去洗,并嘱咐义康晚上到家里吃饭。
  下午,方鸿山回来了。如花蹲在天井里洗床单。看到如花吃力的样子,他赶紧放下包,过去帮忙,说:“以后这些活,还是请个老妈子做吧!”如花说:“又不是以前没干过,能省就省点。”
  床单拧成了老长一条,像根巨大的麻花,水“滴滴答答”淋到青石板上。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如花问他。
  “来城里办事,顺便就回家看看,想孩子了。”方鸿山笑着说。
  床单拧干了,方鸿山把它抖开来,晾到绳子上。等摊平了,才发现这条床单以前没见过。他说:“这不是咱家的啊!”
  “是义康的。我今天去看他,顺便拿过来洗了。”如花说。
  方鸿山上次回来看到爱平在剥糖炒栗子吃,就问她:“姆妈又给你买栗子啦?”爱平抬起头说是舅舅买的。他还以为是如青,很惊讶,结果如花说是一个老乡,在杭州恰好碰到了。
  但如花没跟方鸿山说义康就是邓根尧的儿子。当年邓家倾覆时,义康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如花心里有过疑虑,毕竟处死邓根尧的事和方鸿山有关,不管怎样那也是他爹,她怕义康心里会有疙瘩,甚至怨恨。但义康比她想得豁达,很少提到爹,也很少提到哥哥,好像倒替如花着想,怕引起了她的伤怀。
  为了避嫌,方鸿山回家的那几天,义康不来姚家。如花也不大愿意两人碰面,怕万一生出些尴尬来。
  傍晚,如花正在井边洗菜。义康来了。他在门口叫了一声:“如花姐!”
  如花跑出去,一边擦着手一边说道:“你来啦?对了,你姐夫今天也回来了。”
  义康怔了一下,“噢……要不我改天来吧。”他踏进门槛的那只脚准备收回来,“这是给爱平买的糖炒栗子。”他把一个纸包递给如花。
  “没关系的,进来吧!见见也好。”如花把他拉住了。
  “如花,谁来了?”方鸿山听到响声,在天井里问。
  “是义康。”如花回答。
  “那快让他进屋啊!”方鸿山放下吊水的木桶,也迎出来了。
  一见面,方鸿山就知道邓义康是谁了。抗战结束后,南京举办抗日英烈事迹展,方鸿山去参观过,进门第三幅照片就是邓仁康,牺牲在长沙监狱,底下有详细的介绍。当时他还感慨,邓家一门,父当汉奸子抗日,真是想不到。偌大的展厅里,光线煞亮,邓仁康的半身像静静贴在墙上,略带微笑地看着他。也就在那一刹那,方鸿山消融了以前所有的嫉恨。其实在青山县的时候,他就听到过一些关于如花和邓家公子的传闻。是真是假,他没去追问,更没在如花面前提过一句。如花嫁是嫁给他了,也跟着他走了,可心里一直有伤疤,紧紧地封锁着。他知道那个疤的根源,可让他去嫉妒一个早已埋在地下的人,似乎也没意义。
  可面前的青年,却让方鸿山有些猝不及防,一丝不安从他心底升起。青年长得相当帅气,清癯利落,眼眉间透着一股英气。而真正让方鸿山感到妒忌的,还不是面前这个青年,而是背后的另一个影子。那个虚幻的影子突然真实起来,活生生地就站在了眼前。他突然相信,如花为那个叫邓仁康的青年动过心是真的。这个念头一出来,就疯狂地揪住了他,一股嫉恨霎时萌生了。
  邓义康伸出手来,笑了笑:“方大哥好。”
  方鸿山握住他的手,说道:“好啊,好啊!快进来!”
  邓义康在屋里落座,倒没什么拘谨。两人相互问候着,说着这些年的光景,有些避讳的话题,都各自聪明,轻描淡写便带过去了。如花给他俩泡完茶,去厨房烧菜了。
  等到开饭,三个人坐一桌,气氛倒有些尴尬。一顿饭吃得异常客气。方鸿山夫妇不停地给义康夹菜,叫他多吃,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倒是爱平从椅子上爬下来,“哒哒哒”跑到义康身边,嘟囔着非要他抱,“舅舅抱我!”义康把她抱到了膝盖上,喂她吃饭。孩子砸巴着小嘴,吃得津津有味。如花说:“爱平啊,你到姆妈这边来!你这样缠着舅舅,舅舅就吃不了饭了。来,姆妈喂你!”如花走过去,想把孩子抱走。可爱平却不乐意,小手紧紧攀住义康的脖子,撒娇着嚷道:“舅舅喂,舅舅喂!”
  小孩这一撒娇,就把大人之间的尴尬给化解了。三个人禁不住笑了起来。如花说:“义康,你不要太宠她,不然就只认你舅舅了!”
  吃完饭,义康又陪爱平玩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如花到天井里摸了一下被单,还没有干,便说明天给他送过去。义康羞涩地笑了笑,说不麻烦了,自己拿回去晾一下就可以了。
  义康走后,方鸿山也没说什么。他把煎好的药拿到煤球炉子上热了热,又怕烫着了,拿了两个碗兑凉,一边兑一边吹着。等差不多了,他才把女儿抱起来,喂她吃药。爱平照例是有些抗拒的,扭着头避开汤匙。方鸿山只好哄着,手掌里变了两颗水果糖出来,讨好地说:“药一点都不苦,喝下去后就可以吃水果糖了。”爱平听话了,张开嘴巴把药含住,皱着小眉头,难受地咽下去。“爱平乖,真勇敢!”方鸿山剥开水果糖,凑到女儿的小嘴前,让她用舌头舔一舔,等她咂巴过后,又把一勺药喂过去。
  天色已经晚了,孩子睡着了。方鸿山抱着,舍不得放下。他亲了一下女儿的脸颊,抱到床上去了。如花把一包干净的衣服递给他,他连夜赶回余杭去了。
  
  如花给义康打了一件湖蓝色的绒线衫,送过去了。义康穿上后很合身,他惊讶地问:“如花姐,你怎么知道衣服大小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如花笑笑。她坐在床头,替义康补一条裤子。裤子是上次打球的时候,不小心钩破的。义康站在一边,低头看她缝补。那针线灵巧地穿梭着,末了她用牙齿把线脚咬断。裤子上原来那道口子,就只剩了淡淡的一条痕。他禁不住夸道:“如花姐,你的手真巧!”
  “哪有。”如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以后衣服破了,都请你给我补,行不?”义康打趣道。
  “行啊,”如花淡淡地笑,“只要不把我累死就行。”
  每次来学校,如花都会帮他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地是干净的,桌子也是干净的。她来之前,义康都打扫过了,哪能真让她再干什么活?她在家里一刻不停落,料理家务,照顾孩子,买菜煎药,洗衣做饭……偶尔孩子睡着了,她坐下来,一身的倦意,那样静静地坐着,脸上总是一副落落的神情。时间久了,义康也看出了她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和沉闷,也渐渐觉察出了她和丈夫之间淡漠的感情。
  
  如花喜欢学校。这是一个可以让她暂时从现实中抽身的地方,似乎连空气都要清新些。林荫道上,阳光透过阔叶梧桐一丝一缕照下来,是通透的。那些虚薄的憧憬可以渐次苏醒。鸟儿在树枝上“啾啾”鸣叫,清脆悦耳,像一连串波动婉转的音符。她逃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内心很安静。她从图书馆走过,从教学楼走过,看着建筑、草地、树木,时常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也是个大学生。她羡慕义康和他同学们的年轻——他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朝气蓬勃,而她虽然年纪相仿,却已是满心的沧桑。这些年来,她已完全不是她自己了。她坠在一堆棉花里,软绵绵地过着日子,一天天沉沦。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挣扎不出来,也不知道光明和希望在哪里。她像一条昏沉沉的鱼,浮在死水微澜中。
  
  有一天,满城的菊花盛开了。
  义康一大早就来敲姚家的门。如花蹲在煤球炉子旁煎药,还没梳洗。她站起来,疑惑地去开门。
  义康捧着一盆金黄的富丽菊,站在门口。那繁茂肥大的金色花朵娇嫩蓬勃,细长而柔软的花瓣呈放射状向四周绽开,以旺盛的姿态挺立在菊秆上面。金艳的菊花,绽放在清凉的早晨,让四周灰暗的弄堂一下有了生命的光彩。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是被露水打湿的。他的眼睛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泽。
  菊花老早就养在他的窗台上,如花知道。但她没料到,他会在菊开的第一时间,在这个清晨,奔跑着穿越整个尚未苏醒的城市,小心翼翼地捧着菊花出现在她面前,把这芬芳送给她。他的一颗单纯的心啊!如花站在门槛里面,头倚着门,心里很是感动。
  义康憨憨地笑。
  如花把菊花放在了二楼的窗台上。
  过了几天,如花到学校去看义康,又给他带了一条围巾。义康陪她在校园里转悠。秋意正浓,花圃里各色各样的菊花艳丽地绽放着,有学生拿了照相机三三两两在拍照,还有的摊着画板在写生。回到宿舍,如花坐到临窗的一把椅子上,朝外端望,梧桐叶开始飘落了。义康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怔怔地看着她。他突然说:“如花姐,我帮你画张像吧。”
  如花笑道:“有什么好画的?”
  “你别动。”义康按住她,“这个姿势很好。就这样,侧一点,一直看着窗外。”
  义康去找画板了。如花见他当真要画,便没再动。下午的阳光暖暖的,照亮了她一侧的脸,勾勒出一条明晰的轮廓线。轮廓线上是一圈柔和的光晕。她额头圆润饱满,鼻子细直俏丽。眼眶略凹,因为光线的缘故,看上去有一团黑晕,深邃的宁静。长长的睫毛翘出来。薄薄的嘴唇,虽然少点血色,但依然好看,不自然地抿着。颀长的脖子白皙柔嫩,黛色的胎发敷着,有种怜弱的美。
  如花扭过头问:“好了没啊?”
  “哎,别动!”义康摆了一下手,“再坚持一会儿。如花姐,你真是太漂亮了!”
  “别取笑了,老都老了!”如花自嘲道。
  “谁说你老了?真的,你比那些模特不知道漂亮多少倍!”义康盯着她,认真地说。
  “哎,你别逗我了!”如花扑哧笑出来。
  “谁叫你是当年的‘龙纹一枝花’呢!”义康随口打趣道。
  如花突然不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龙纹,她心里就敏感,就像有把钝刀子划过。义康觉察到了,便不再开口,只顾低着头,在画板上沙沙画着。
  窗外树上有一群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受惊,扑的一下飞起来,翅膀啪啦啦地在空气里扇动,掠过窗子而去。树叶沙沙响了一阵,颤过后就安静了。屋子里更是静,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
  义康抬头注视着她。她额上有一束柔和的金色光线擦过。那一瞬间,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一个女人的美丽,不会因为岁月而流逝。他惊叹着,他想起了若干年前龙纹镇上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站在昏暗的柜台后,如波光一样鲜亮动人。她打着乌黑的辫子,系着翠色的围裙,细腰灵动,笑声如银铃般爽脆。她年轻,水灵,如晨露中羞怯的菡萏,如清明雾后茶枝上的芽尖。那个虚晃的美丽剪影,偷偷映在他少年的心中。如今,她退去了往日犀利的眼神,被时光的釉镀过,淡雅中透出素净的光泽,眼眸间有了一种柔和的气质。
  她的侧影,被阳光敷着,线条细腻,美轮美奂。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迷茫地看着窗外,鼻息轻微,有种安娴的、熨帖人心的美。
  义康的视线没有一下收回来。如花被他看得有些窘了,举起手晃了晃。她走到他旁边,看到画板上的画,有些吃惊。虽是铅笔的素描,但神态逼真,光线处理得很好,精致的脸庞,娴静的姿态,神情却是忧郁和迷茫。
  “如花姐,这张画,我……可不可以留下?”义康抬起头问她,眼神有些期待。
  “不舍得给我啊?”如花笑道。
  “呵呵……”义康不好意思起来,“过两天再给你。”
  等她下次到他宿舍,却发现自己的画像挂在了墙上。那是一幅油画。她站在门边,有些愣住了。画面光泽细腻,异常逼真,一束阳光打在她额上,有种慑人的美丽。
  “你怎么把它挂墙上去了?”如花吃惊道。
  “好看吗?”义康却问她。
  如花点点头,眼睛没离开画,“我有那么漂亮吗?”
  “当然,本人更漂亮!”义康接了一句。
  “别逗我了!”如花忍不住笑起来,“快把它摘下来,挂在上面不合适!”
  “这是我自己的画,天天欣赏着,有什么不合适?”义康反驳。
  “你这样天天看,我都要被你看得脸红了。”如花说。
  “脸红了又怎样?我就想天天看到你!”义康说。
  “你姐脸上又没长花,有啥好看的!”如花打趣道。
  “不是……”义康突然红了脸,直直地看着她,说,“反正……我就觉得你好,想常常地看到你。”
  他的眼睛,泄露了一切秘密。其实,在姚家重逢的第一眼,他心里就动了一下。那天在楼梯旁,光线黯淡,她朝他走去,纤瘦的。他认出了她,意外、惊喜,百感交集。尽管有些失意的神色,但她依旧楚楚动人。他顿时明白了当年哥哥对她的感情。他不敢多想,毕竟她是曾经有可能成为他嫂子的人,又已嫁为人妇,他所有的想法都是非分的,自私的。他便努力压制着感情,把暗恋藏在心底。但这些日子来,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很感动。
  义康的坦诚,让如花突然不知所措。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她极度意外,又极度地不安。
  她像被人猛然推了一把,清醒了。眼前的他,不是仁康,她不要搞错了!
  她究竟爱不爱他?不,肯定不的。她突然从茫然中走出,自动地在心里画了一条线——她在这边,义康在那边。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他哥哥的影子。她对他是有好感,她觉得他亲切,她喜欢他,是真的,但这种喜欢跟感情不是一回事!
  她感动,愧疚,自责,甚至有些后怕。肯定是她出于自私,一时疏忽,放纵了感情,模棱两可,所以才引起了他的误会。都是她的错!其实老早就该知道,那天给她画像时他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怎么会没觉察?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甚至是罪责,她怎么能让仁康的弟弟爱上她?那是亵渎啊!而这一切,都是由她造成的。她不安起来,怪罪着自己,眼神躲着,没敢看他,“觉得姐好,那就平时多来看看姐啊,爱平也很想你的!”她笑一下,故意把话岔开去。
  义康却没有罢休,索性鼓足勇气挑明了:“如花,我喜欢你!”
  如花“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你这个孩子,说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我是说真的。我喜欢你!”义康却激动起来,上前握住了如花的手。
  如花试图抽出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很尴尬。她的脸通红,“可我是结了婚的人,孩子都老大了!义康,我是你姐啊!”
  “可我们年纪差不多!你不幸福,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和他之间没什么感情……”义康说。
  
  “义康,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如花一惊,脸色变了。
  “但你不能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问问自己,你爱他吗?”义康逼视着她,一双眼睛因激动变得格外亮。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如花有些愠怒,她像被突然戳穿了幌子,“义康,你真昏了头了。”她叹了口气,退到墙边,感到浑身虚弱。
  义康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神情颓废。他刚才鼓起的勇气和热情被挫伤了,“对不起……我知道我很不对。不该想你的,不该有这些非分念头的,可我无法克制自己!”义康抬起头,看着她,“你知道吗?我嫉妒我哥哥。我知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忘记他……”
  如花看着他,没有开口。她心里一阵痛,眼睛湿了。她走过去,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安慰道:“义康,你不要怪姐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的……”
  
  十
  
  那次以后,如花没再去过国立艺专。义康也没来八字桥姚家。
  如花心里有点空落,像夭折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好几次,她都想去看看他,但一只脚跨出门槛了,又收了回来。她怕义康继续误会,彼此徒增伤感。
  日子又回到了落寞里头来。
  方鸿山还是两个礼拜回来一趟。回来了,就抱着爱平去医院,或者去糖果店和玩具店,买洋娃娃或者会叫的小鸭子。因为大一些了,爱平便有些懂事,每次父亲回来,她都哒哒哒跑到门口去迎接。有次跑得急了,被一条小凳绊倒,摔在了地上。她哇地哭了。额头上擦破了一块,起了乌青。方鸿山心疼得不得了。他搂着女儿,蹲到地上,用小凳拍打地面,一边打,一边哄道:“囡囡不哭啊,看爸爸惩罚这条可恶的小凳子!看它还敢不敢欺负囡囡!你看,爸爸把它也打疼了。囡囡最勇敢了,摔一跤不疼的,对不对?”爱平的哭声小了下去,她攀着父亲的脖子,小嘴嘟着。
  “以后爸爸回来了,可不许这么跑了!知道吗?不然,可恶的小凳子又要欺负你了。” 方鸿山帮她揩去眼泪,抱她到楼上去。“爸爸给你用紫药水擦擦额头好不好?”
  晚饭时,方鸿山问起义康最近有没有来过。如花说没有。他便说:“最近有学生游行示威,对政府不满,国立艺专也有人带头的。他下回来了,你提醒他一声,叫他不要去参加。这次上头下了命令,要镇压的。”
  如花说:“下次碰到,会跟他说的。”
  有天早上,如花感到胃里不舒服。刚吃下的东西,直泛上来。她趴到水槽边,一呕,便明白了,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该是又有了。她心里有点慌。这是一个意外,完全没有准备的。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虽然这几个月家里没再闹什么别扭,但先前的隔膜还是在的。自从离开青山县后,她一直有种漂泊感,内心隐藏着惶恐。她想回家乡,这个念头由来已久。这次邓义康的出现,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可如果再添个孩子,到时想离开更不容易。
  如花犹豫着。若主动去做掉,她有些不忍,总归是自己的骨肉;可要生下来,也实在没有信心。母性的本能让她怜惜这个小生命,可各种顾虑又让她畏葸。她一直找不到安全和踏实的感觉。爱平当初生病,把她的心啄去了一半,她自责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再也没有勇气去承受那种歇斯底里的伤心和后怕了。
  等方鸿山下次回来,她的妊娠反应已经过去。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房顶,扪心自问。她意识到,自己的犹豫终归是因为不情愿再给他生一个孩子了。一个女人如果爱着自己的丈夫,哪怕再颠簸再受苦,也会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的。可她爱他吗?
  对方鸿山,她已经不再恨了。两个人就像两只齿轮,相互磨啊磨啊,磨到后来便没有齿痕了,都磨平了,没有谁磕碜着谁了。日子久了,她心里反而生起些歉疚,总归是自己没当个好妻子。他是把这个家当作全部来看的,可她呢,却一直对他有隔膜,牢牢封锁着自己的心灵。
  
  一天中午,如花刚把爱平哄睡,姚师母就噔噔噔跑上来了。姚师母神色很不安。“如花,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义康?”
  “没有啊。他好久没来了。”如花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们家志清啊,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天说去学校找义康,有事情要商量,可两天没回来了。现在外头很乱,学生闹运动,街上有人放枪,我就怕出什么事啊!”姚师母焦虑地说。
  “姚师母,你不要急。他们都那么大人了,应该不会出事的。”如花安慰道,“这样吧,我去学校看看。”
  “好咯好咯,你路上当心一点!”姚师母嘱咐道。
  外面的太阳白煞煞的。如花一出去,就感觉眼睛虚晃。街上人影寥落,一片肃杀气氛。街口,军警正在巡逻,持着枪,面无表情,警惕地扫视着路人。路边散落着很多传单。临街的几堵墙壁,新刷了一道道石灰,大概因为刷得匆忙,乌七八糟的,底下还隐约露着红字的标语。
  如花有点担心,吃不准义康到底参加了运动没有。上次她在他宿舍看到过一摞纸,当时没太注意,现在想来,应该和地上这些传单的颜色差不多。学校门口,有持枪的军警把着。如花强作镇定,硬着头皮往里走。那个军警冷冷地盯着她,倒也没拦。
  往日热闹的校园,一片肃静。梧桐的枯叶落了满地。义康不在宿舍。隔壁也没人。如花在学校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傍晚有几个学生回来了,都说没见着义康。有个男生悄悄跟她说,学校抓了几个人,不知道邓义康会不会在里头。如花心里一惊。
  天色暗下来,姚师母还在家里等着。她只好给他留了张纸条,自己先回去。纸条是从门缝里塞进去的,叫他回来后务必去姚家一趟。
  如花赶回八字桥,让她意外的是姚志清已经回家了,正在客堂间等她。“如花姐,义康被抓了!”志清奔上来说,“学生上街游行,被国民党军警镇压了。义康冲在最前头,被抓走了。当时情况很乱,军警打人,很多同学受了伤。有三十多个同学被抓,关了两天,学校保出来了。但义康还被关着!”
  “他现在人怎么样?”如花急切地问。
  “不知道。”志清沮丧地说,“他们怀疑他是共产党……”
  “志清,我问你,”如花抓着他的胳膊问,“义康到底有没有参加共产党?”
  “我不晓得,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平时总是很积极,这次运动他就是发起者之一。”志清焦虑地说,“如花姐,我担心警备署会对他动刑。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随时都有危险!我们得想办法通知他家人,赶紧想想办法。”
  “他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如花眼圈红了,“武汉有个舅舅,可也不知道怎么联系。”
  次日,志清从学校带回一个消息,邓义康和另外两名学生被转移到余杭警备署去了。如花心里一咯噔, 赶紧跑去给方鸿山打电话。
  “鸿山,你们那是不是刚从杭州押去了几个学生?”
  “怎么了?”方鸿山问。
  “义康在里头!”如花焦急地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放出来?”
  “他怎么会在里头?”方鸿山异常震惊,“上次不是叫你提醒他了吗,不要去参加运动!”
  “我一直没碰到他,没想到真出事了!”如花说。
  “可这事不归我这边管。”方鸿山有些为难。
  “你想办法啊!鸿山,你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如花急了,“你不管,就没人能救他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方鸿山严肃地说,“这次送进来的几个都是共党,要严审的……”其实押到余杭来的人多半是要处决的,只是方鸿山没敢对如花说。
  “这我不管,你一定要把他弄出来!”如花打断了他,“他是爱平的干舅舅,你能看着他出事吗?”
  “这我知道。”方鸿山说,“如花……”
  “那你想想办法呀!”她哪听得了解释。
  “你先别急……”方鸿山压低了声音,“如花,我问你,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我不知道。”如花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想应该不会是……”
  “只要不是,我或许能想点办法。”方鸿山说,“但如果……”
  “不管他是不是,鸿山,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救他!”如花突然激动起来,“你不救他,他可能就没命了!”
  “如花,你听我说……”方鸿山说。
  “我不听!你必须要救他!算我求你了!”因为激动,她的腔调都变了,“如果你不救他,以后就不要回这个家了!”
  “如花……”方鸿山还要说什么,如花已经把电话挂了。有人推门进来。
  “方处,杭州局势紧张,那边要求调人过去,你打算拨多少人?”进来的是余茂秋,保卫处副处长,方鸿山名义上的副手。
  “有卫戍部队在,杭州那边的事要我们操什么心?”方鸿山板下脸说,“我们这头烧好自己的香就行了。少管闲事!再说,这边抽人走,防卫空虚了,有突发情况怎么办?到时算谁的责任!”
  “这事你可得想清楚了,派不派人由你决定!这回是上头的命令,不执行的话,”余茂秋斜了他一眼,并没把上司放在眼里,重重地说,“可是抗令!”
  “你让他们拿调令过来!没调令,我一丁不发!”方鸿山回敬道,“我再说一遍,保卫处的任务是管好余杭片区,闲事少插手!杭州那边的事,该有卫戍部队出面!”
  “方处,上头电话来过了,我也通知过了。这可不是我余某人随便说说的,你要知道后果!”余茂秋威胁道。
  “镇压学生,这等糗事我不干!”方鸿山有点火了,“我再说一遍,别的事我管不着,但调不调人过去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
  “好!你等着瞧,我看你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待多久!”余茂秋狠狠地甩下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方鸿山跟上去,用力一踹脚,嘭地把门给踢上了。“王八蛋!”他骂道。
  余茂秋觊觎保卫处处长这个位子已久,也暗地里使过不少手段想把方鸿山给逼走。余茂秋的上头还有个副署长在撑腰,方鸿山奈何不了。像警备署这种地方,尔虞我诈、借刀杀人,实在太寻常了,稍微弱势一点,就会被搞掉。枪械部上个月就有一名副部长被毒死了,原因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权场险恶,方鸿山深知这一点,也处处谨小慎微提防着。这次余茂秋跃跃欲试,逼他派人进城清洗学生,无非是想抢功。方鸿山是坚决反对的。除了是对姓余的厌恶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卷入此事。学生再怎么闹,也是事出有因,赤手空拳怎敌得过子弹和棒棍?已经有很多学生流血了,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下去。现在全国都在声援学界,他也不想沾染了这血腥,而被千夫所指。
  总有一天毙了余茂秋这王八蛋!方鸿山心里极其窝火。
  
  邓义康被押到了余杭警备署第二指挥部,要活着出来,希望渺茫。
  方鸿山和第二指挥部的秦保松相熟,但毕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部门,他没有权力调审犯人。可再不想办法,邓义康关在审讯室里,一天吊打下来,半条命也没了。
  刚才那个电话,陈如花的态度是狠狠刺伤了他的。分明是一种威胁。可恶的女人!方鸿山心里忿忿。不光把他当外人,还把他当成了支使的工具。邓义康算她什么人,要让她这样来要挟自己的丈夫?
  还不是因为那小子——那个无处不在的影子!邓义康是他的弟弟。一想到这,方鸿山就感到血往头上冲了。看来她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人,还是惦念在心的,还是牵挂万分的!这些年来,她究竟把他摆在了什么位置?这个陈如花!方鸿山心里恶狠狠念道。他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楚、悲哀和一肚子发不出的火。
  
  可关在牢里的,毕竟是她的同乡。如果不是邓义康,换成了别人,譬如说姚师母的儿子志清,她可能也会这么求他的。这个女人,在政治上永远幼稚,不明事理!她根本不知道政治斗争的你死我活。这正是她无知的一面。可她从来没有政治概念,这些年下来,他也是清楚的。这个女人,只要谁待她好,就本能地待谁好。若谁待她不义,她面上不露,心里却一直记着的。这个女人爱憎分明,偏执如此,以至于有时方鸿山都觉得她可怕。可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女人,纠缠了他的今生今世,叫他不得解脱,不得舍弃,也不得安生。
  如果他不救邓义康,她肯定不会原谅他。她简单的脑子就会把邓义康的死归咎于他,把责任和罪过全部推卸给他。她就又有充分的理由仇恨他了——这些年来,他一直活在她的追究和怨恨里。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辈子除了恨他,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世道有多险恶,有多少危险要提防!
  方鸿山给秦保松打了电话,嘱咐他先不要动刑,可能有些误会。秦保松卖了个人情给方鸿山。押到第二指挥部的疑犯其实有部分并不是真的共党,警备署为了邀功或图省事,一律当共匪处置了。像邓义康这样,既然进来了,要杀要留全凭他生杀予夺,要说共党就是共党,挨子弹了事,要说不是,给点苦头吃吃也就算了。
  方鸿山把秦保松请到富华酒楼,摆了一桌宴席。按他和秦保松的交情,叫秦保松直接放人,还是有点勉强的,需要再通融通融。他下午紧急回了一趟杭州,把家里藏的一只紫金釉耳瓶拿来,那是明嘉靖年间的货色。他用旧报纸包着,不露声色地塞给了秦保松。当晚,酒是喝得酣畅淋漓,杯盏交错间,秦保松有了半分醉意,搂着他的肩膀,拍胸脯说:“这事儿,兄弟我心里有数了!”
  第二天,邓义康就被放出来了。
  方鸿山亲自去接的。邓义康浑身血迹,已经被打得不像样了。头部被皮带抽过,都肿大了,额上裂开几道口子,结着脓痂,血还在渗出来。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一侧眼角已经糜烂,脓液渗下来。左肩耷拉下来,锁骨和肱骨已被打断,身体肿得一塌糊涂。
  方鸿山几乎认不出义康了。上次见到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在竟成了这副样子。他很意外,禁不住又愤怒。自从知道邓义康参与发起了杭城的这场运动后,他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点刮目相看了,别看是文弱书生,骨子里头还是有点血性的。
  方鸿山把邓义康送到杭州,在一个熟识的医生那里进行救治。方鸿山又托人搞到一张火车票,连夜把义康送上了开往武汉的火车。“记住,近段时间不要回杭州,形势可能会有变!”方鸿山叮嘱道。
  方鸿山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营救如此顺利,是有点不对劲的。山雨欲来。
  火车开走后,方鸿山回到家,告诉妻子人已经送走了,但并没有提邓义康的伤势。夜已经深了,爱平睡着了。方鸿山坐在床沿,给女儿掖了掖毯子,长时间地凝视着她。房里的灯瓦数不高,洒了一室橙红色的光。床栏、柜子、衣橱,都吞浮在红澄澄的光影中。
  夜静极了。但这种静,让如花隐隐感觉到不安。像有无数鬼魅的眼睛在楼板底下、在墙壁四周潜伏着,觊觎着。进屋后,方鸿山脸上一直冷峻。除了交代人已经脱险外,没再说什么话。她看出他有心事,但究竟是什么,她猜不出来。或许他在生她的气了,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太过分了,太狠了,后来连她自己都懊悔,他可能记着了。
  这次真的难为他了,肯定顶了很大的压力。人总算救出来了,她本该松口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新的恐惧却强烈地攥住了她,像一团灰黑的浓雾滚压过去,把她整个吞没了。她坐在灯下补衣服,神思恍惚。一针下去,扎在了指头上,一滴殷红的血渗出来。她用嘴唇去吮。血不见了,但手指上被扎破的地方,留了一个明显的红点。
  如花把衣服搁到筐里,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方鸿山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上次摔起的那块乌青,已经淡下了。灯光勾勒出他的侧影,他的脖子、背脊弯成了一条弧线。她看到他发青的眼圈,军装和衬衫领子胡乱扯开着。耳鬓的那一簇头发,灰白得刺眼。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疼。这心疼像潮水一样扑上来。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旁边。
  
  他只顾着孩子,却没有看她。她有点犹豫,要不要走开?屋子里静极了。她坐到了床沿上,从后面抱住了方鸿山,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一只手还搁在了孩子的头上,没有动。“今晚就别走了,我有点怕。”如花嚅嚅地说。
  她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可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她先前想过,只要这次把邓义康救出来了,她就再也不闹别扭了,再也不赌气了,好好跟他过了。可她怎么跟他说?
  邓义康对她而言,很重要,是一个符号——她把过去所有的情结都拴在他身上了,青春、记忆、龙纹镇、那些死去的人,全部都拴在上面。她必须把他救出来,否则她会不安,会坠入自责和痛苦的深谷。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青年消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她是疼惜义康的,在乎他的,关爱他的,全是真的,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逼迫自己的丈夫去救他。但她做错了吗?于她自己,也许没错。可于方鸿山呢?她不知道……
  方鸿山默默地转过身来,把她搂进怀里。“明天一早要集合。”他说。
  如花轻声问他:“你怪我吗?”
  方鸿山摇了摇头。如花闭上眼睛,紧紧地靠在他怀里。这个晚上,她心里坦荡了许多。邓义康走后,她纠结了很多年的心结突然打开了。什么都已逝去,什么都不再重要,什么都可以虚幻,唯有现在才是真实的,唯有面前的两个人才是真实的,她的丈夫和孩子。他敢冒风险救出邓义康,说明他并不嫉恨她,一直在宽恕她,足见他的胸怀。他为她做得够多了。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偶遇,既然遇到了他,或许是命中注定。这世上能让她依靠,能为她牺牲,能为她去赴汤蹈火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一个男人,她本该珍惜的。
  
  十一
  
  如花把方鸿山送到门口。夜清凉,一轮半弦月贴在黑憧憧的屋脊上。弄堂里一片幽静,如花站在门槛里头,把一对手套递给他。她腼腆地笑了一下,说:“鸿山,有件事儿我要跟你说。”
  他抬起头问:“什么事?”
  她想了想,倒又不说了,只道:“等下次回来再告诉你吧!太晚了,你路上当心点。”
  “你先进去吧,小心着凉。”他走的时候,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周末,方鸿山没有回家。弄堂口那片小店的钟师傅来叫她去接电话。如花噔噔噔跑出去,心里有些紧张。方鸿山的声音沙哑了。他说有点事情,暂时不回来了。“如花,这两天你把家里收拾一下,可能……说不定要搬家。”他犹豫地说。
  “我们要去哪里?”如花问。
  “还说不好,先准备一下吧!”方鸿山不放心似的,又叮嘱,“如花,你把爱平带好,这两天少出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花警觉起来,她已经从丈夫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
  “警备署这边出了点事。可能有点麻烦……”方鸿山没说下去。
  “是不是和上次的事有关?”如花追问。
  “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他说,“如花,天冷了,你照顾好孩子,自己也多保重。”
  “知道了。”如花说,“如果暂时不走,你下次把那件夹克带回来,要洗了。”
  “恩。”方鸿山应着。
  又过去一个礼拜,方鸿山依旧没回来。这次,连电话也没有。如花有点不放心,跑出去给他打电话。可办公室一直没人接。如花便想,也许已经在路上了吧!她做好了饭菜,抱着爱平在门口等他。可直到天擦黑,他也没回来。
  那天清晨,有人在楼下嘭嘭嘭敲门。如花被吵醒了。姚师母起来去开门,嘴里忿忿地叫着:“谁啊谁啊?”窗外还黑漆漆的。楼阁板有缝隙,下面的动静清晰地传上来。一个男人急急地问姚师母,这儿是不是住着方鸿山一家。姚师母说有的。
  “我找方太太,有急事!”男人上气不接下气。
  如花心里一惊。姚师母在底下叫她了。她赶紧披上件衣服,噔噔噔跑了下去。
  “方太太,我是方处的部下,叫王国栋。是方处派我来的,叫我马上带你们离开!”男人立正,向她敬了个礼。
  “到底出什么事了?鸿山他人呢?”如花慌了。
  “方处他……”王国栋说,“警备署把他抓起来了!”
  如花整颗心揪了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方处不肯执行镇压任务,又私自把一个学生放跑了。那边正在追查,说放跑的那个是共产党!”王国栋说。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如花追问。
  “还在警备署……”王国栋说,“如果确定放走的那个是共产党,方处他……有可能会被军法处置。”
  如花脑子里“轰”的一下乱了。
  “方太太,你赶紧收拾一下吧,跟我离开!他们会来抄家的。我先送你们去上海,然后再想办法。”王国栋诚恳地说。
  “不,我不走。”如花坚定地说,她嘱咐姚师母,“姚师母,你去关一下门。”又转过说,“王队长,你先进屋里说。”
  走到屋里,如花径直问他:“王队长,你实话跟我说,到底有没有办法救鸿山?”
  王国栋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跟如花说了一下。
  方鸿山这次是栽在余茂秋手里的。姓余的一直想爬上去,终于等到了机会。第二指挥部的秦保松因渎职被拿下,余茂秋就趁机做了方鸿山的手脚。姓余的上头,还有金荣坤撑腰——此人是余杭警备署副署长,从上海滩混出来的,心狠手辣,在沪时制造过多起暗杀事件,连署长都畏着他三分。方鸿山得罪过金荣坤,所以姓金的早就把他视为眼中钉。这次两人串谋起来,就是想除掉方鸿山。
  “如果这件事情还压在余杭警备署,还好办,可以内部处置。署长并不想把事情闹上去,但姓金的不同意,他们之间一直有矛盾的。如果署长松口,金荣坤就会把事情捅上去,结局可想而知。所以这件事署长就任由他去了。方处落在姓金的手里,怕是……”王国栋没敢说下去。
  “还有什么办法吗?”如花打了个寒噤问。
  “要姓金的松手,可能性不大。”王国栋摇了摇头,“现在警备署的人都明哲保身,谁也不敢插手此事!”
  如花脸色惨白。
  “方太太,你还是听方处的,带孩子先走吧。不然会受连累……”王国栋劝道。
  不!如花摇了摇头。她绝对不能走!她一走,就没人救方鸿山了。这事是她惹的,是她逼着方鸿山去放人的,哪怕赴汤蹈火,她也得去救他!
  “王队长,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见到金荣坤?”如花问,“我要去找他,求他放过鸿山。”
  “求他没用的!那是只城府很深的老狐狸,杀人不见血的!”王国栋劝道。
  “我不管。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哪怕是刀山我也得去!”如花坚定地说,“鸿山在他手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必须去找他!”
  王国栋拗不过,只好答应想办法。
  王国栋走后,如花回到楼上。爱平还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刚做了一个什么梦,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胡乱地抓着。如花握住她的小手,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她用毯子把女儿裹起来,抱到楼下去,心里默默叨念着:“囡囡,你一定要听话啊!”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姚师母。
  深秋,清晨,灯影憧憧。如花翻开箱子,找到了另外两件古董:一件是汉代的蟠螭蕉叶纹青铜小香炉,一件是宋代米芾的书法卷轴。这两样加上那只紫金釉缠枝花卉纹耳瓶,都是当年从青山县带出来的,被方鸿山称为“三宝”,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王国栋之前说,金荣坤对钱不感兴趣,要多少有多少,倒是对古董字画有癖好。
  等到中午,王国栋打来电话,说没人愿意做中间人带她去见金荣坤。如花黯然片刻,便说:“王队长,你帮我查一下金荣坤的电话吧,我直接到警备署找他!”
  
  如花雇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余杭。
  她看见余杭警备署的围墙了,一阵揪心。这个魔窟!方鸿山就关在里头,已经好几天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警备署门口,岗哨森严。她进不去,只好到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先落脚。王国栋的电话打不通,如花估摸着可能出事了。
  
  如花壮着胆,拨金荣坤的电话。听筒滴滴响着,没人接。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红煞煞的余晖从西面天空铺染下来,整条街都浸在一片红憧憧中了。
  她的手心沁出汗了。她不甘心,就一遍一遍拨着。
  电话终于通了,那头传来很闷的一声“喂”。如花心一慌,嗓子像被什么刮过,一时竟发不出声。
  “噢,是金署长吗?我是方鸿山的家属,我有点事情找您……”如花声音颤着。
  “喔?找我有什么事?”金荣坤冷冷地说。
  “金署长,请您开恩,放鸿山一马吧……”如花恳求道。
  对方突然冷笑起来:“你拿警备署当什么了?笑话!你说放就放?玩儿戏呐!方鸿山私通共匪,那是要吃子弹的!”金荣坤恶狠狠地说。
  如花说:“我知道事情严重,所以才斗胆来求您。金署长,我就在您附近,听说您喜欢古董字画,我特地带了点东西过来。”
  “什么玩意儿?”金荣坤问。
  “米芾的字。”如花说。
  “哈哈哈!”金荣坤大笑起来,“你这是主动来缴赃了,好啊!方鸿山上次能对那姓秦的出手明代耳瓶,我就知道还有别的东西!哼,不过迟早也会到我手里!当然你来缴最好了。不然,我这边的人也会很快过去找的!”
  如花镇定地说:“金署长,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不缴,你未必能找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方鸿山死了,我活着也没啥意思,卷着这东西去跳钱塘江算了。到时您想见这宝贝,可没那么容易了!”
  “你这是威胁我?”金荣坤冷笑。
  “哪敢!金署长,我既然把东西带来了,就是诚心诚意想表达一番心意,替鸿山向您赔不是。”
  “那好吧,你说个地方。”金荣坤开口。
  “金鼎饭店,如何?”如花说。
  “随你。”金荣坤同意了。县城里几家饭店他都熟络,老板不是熟人就是手下的小兄弟。只要在余杭,他料定这女人不敢耍花招。他肯赴约,绝不是想对方鸿山手软,只是担心那东西,女人的脑子别不过来,说不定到时就真的没了。
  如花订了金鼎饭店二楼的一个包厢。姓金的先派了个随从打探了一圈,随后才现身。如花起身,迎到门口:“金署长,谢谢赏光啊!来,请坐!”
  金荣坤个子不高,矮墩墩的,皮肤很黑,眉毛短,淡墨两团,缩在眼角上。一双小眼睛,眼珠子有股锐利的光。整张脸最引人注目的,是鼻梁左侧的一条刀疤。刀疤深褐色,像条蜈蚣爬着。整张脸有几分凶相和阴鸷气。
  金荣坤摘下帽子,让随从挂到衣帽架上,并示意他出去。“方太太真是客气啊!”金荣坤寒暄道,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如花。他没料到,方鸿山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姿色。
  如花穿了一件湖蓝色绞丝银纹的旗袍,一条棕白相间的羊毛披肩。尽管此时已有三个月身孕,但一点不显,腰肢依旧纤柔。乌黑的鬓发,颀长的脖子,精致的五官。她眼眉低微,却不卑不亢,有几分别样的风韵。
  “金署长,您先喝口茶。”如花倒好茶,把杯子递过去。金荣坤呷了一口。“东西呢?”他翻着眼皮问。
  如花把蟠螭蕉叶纹青铜小香炉捧出来,“金署长,为表诚意,我把家里的宝贝都带来了,还望您笑纳。”金荣坤眼睛顿时发亮,捧起香炉端详了好一会儿。“对了,还有米芾的字呢?”他问。
  “在这。”如花把卷轴小心地展开来。金荣坤探下头去辨认,看着看着,禁不住拍掌道:“这可是宝贝啊!”
  “金署长,这两件东西我就交给您了。我来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您高抬贵手。鸿山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还望您宽宏大量!”如花把酒盅倒满,举起来敬道,“来,金署长,我敬您一杯,替鸿山赔罪!”她仰头一口喝下去。
  “方太太真是个爽快人!”金荣坤笑道,“来来,先吃口菜。”金荣坤给如花夹了一筷子菜,身体却趁机靠过来,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如花笑了一下,把手抽出来。“金署长,您也吃菜!”
  “好,好!”金荣坤大笑。
  “金署长,不瞒您说,我老早不想让鸿山在部队待了!这次出来了,我让他跟我回老家去卖茶叶。”
  “卖茶叶?有意思!”金荣坤紧盯着她问,“听说你是方鸿山半路上娶的,外号‘绿茶西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花淡淡一笑。
  “能娶到你这样的太太,可是他的福气啊!”金荣坤喝下一口酒,趁势往如花这边又挨了点。
  “过奖了。”如花拘谨一笑,朝旁边挪了挪。
  金荣坤仍贴过来。如花侧了一下身,装着去夹菜,“金署长,您别光顾着喝酒啊,来,多吃点菜啊!”
  金荣坤按住了她的手,这次很用力,她抽不出来。“方太太,你可真是个聪明人。你今天要是不来,方鸿山可能就捱不过这几天了。上头已经批示下来。”金荣坤瞟了她一眼,声音里含着威胁,恶狠狠地说,“就地处决!”
  如花不傻,明白这话的意思。她的手便不动了,任他按着。金荣坤另一只手就愈加不老实,索性伸到她腿上,不露声色地摸了上去。如花不能再忍受,她站起来,脸涨得通红:“金署长,东西已经交给您了,我一片心意也尽到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急什么?都还没吃呢,就赶客了?”金荣坤把手搭到她肩膀上,使劲把她按下来,“你就不想听听方鸿山在里头怎么样了?一点都不关心?”
  “他怎么样了?”如花焦虑地问。
  “看你急的!”金荣坤笑起来,突然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说,“已经断了一条腿了!你若现在走,保不准明天一早他两条腿全断了!”
  如花心里一震,落回到椅子上。金荣坤趁机就把她揽过去,贴着她的耳朵幽幽地说:“救不救他,就看你的表现了。你若表现好,我就不会对他怎么样了!”
  如花感觉脚底冒起了一股寒气,但她得忍着。他得寸进尺,开始摸她的脸蛋。一张刀疤脸凑过来,鼻孔嗅着,刀疤蹭着了她的脸。他伸出一条湿答答的舌头,在她腮上舔了一下,蒜的臭味、烟的熏味混杂在一起。她感到一阵恶心。见她没动,他便更加放肆,一只手老练地去解她胸前的扣子,试图往里伸。如花死命地闭上眼睛,因为羞辱难当,她浑身剧烈地颤着。他俯下头,用舌头去舔她的乳房。就在他那血蚂蟥一样恶心的舌头碰着她胸部肌肤的时候,她突然触电一般跳了起来。因为羞辱和愤怒,她全身剧烈地抖着。
  金荣坤没扑上去。他靠在椅背上,眼皮翻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不从也没关系,你就试试看!别以为我是秦保松,一个破古董就能搞定!”他面露狰狞,威胁道:“你有种,就等着收你老公的尸吧!哼,就怕到时连尸首都见不着!”
  如花气得脸惨白。她冲到金荣坤跟前,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下去。
  “啪!”清脆嘹亮的一记。金荣坤三分酒劲也醒了。他突然暴怒,扑上去掐住了如花的脖子。如花喘不过气了,脸涨得通红。他把她顶到墙上,抽手就是一巴掌。“你这个贱货,敢打老子!小心老子崩了你!”他拔出手枪,抵在如花的脑门上。
  如花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流出了血。她不屈服,狠狠瞪了他一眼,头用力一甩,把枪甩开了。
  金荣坤又打了她几巴掌。他使劲掰住她的下巴,要把她下颌骨都掰断了。他脸凑上去,阴毒地说:“你等着瞧!”他把香炉和字画一卷,摔门出去了。
  如花靠在墙上,惊魂未定,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狼藉。酒杯和碗盏落了一地,椅子也撞翻了。她把扣子扣好,还没回过神,走廊上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警卫冲进来,径直到她面前,开始拳打脚踢。如花根本无力抵抗。她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鲜血从鼻孔和嘴巴里汹涌而出。她意识还清醒,绝对不能让这两个恶棍踢着她的肚皮!她努力把身体拱成一团,背朝外,用羸弱的后背抵挡暴徒的踢打。她要保护孩子!
  四周一片死寂。如花昏过去了。她是被一阵剧痛扯醒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渗得眼睛都睁不开。她的左臂抬不起来了,肌肉像被撕烂一样,痉挛着。旗袍踹破了,身上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和黑扑扑的脚印糊在了一起。
  
  如花挣扎着爬起来。她扶着墙壁,踉踉跄跄从二楼逃下去。
  车夫还在旅馆门口等她。因为路远,如花叫他过一夜,明天再送她回去。车夫是个心善的人,见如花一直没回,便在门口等着。他远远看见一个女人扶着墙根蹒跚地走过来。等他跑上去,发现果真是如花。如花的一张脸青紫血淋,把他吓着了。
  “师傅,你行行好,把我送回去吧!”如花虚弱地说。
  “好,好!”车夫赶紧搀住她,小心地应着。
  街上只有零星的几家店开着,排门板还没上,透出一团一团昏黄的灯光。路上没人,静极了。只有车夫踩踏脚板的声音,吱扭吱扭,偶尔也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石子爆开去,直作响。车子经过警备署,如花艰难地探出头去。那黑憧憧的建筑越发阴森,挡着里面的鬼魅和阴谋,像一只巨兽趴在那里,等着吃人。如花的眼里含了热泪。
  夜,浓得像块黑布。车夫带了一盏煤油灯,挂在笼头上,撕开黑夜,隐隐地照出一点光亮。如花的眼睛一阵明一阵暗,刚跌到一团光影里,袅袅地浮着,很快又重新落到黑暗中。路无比漫长,车子也很颠簸。如花身上的伤痛开始剧烈发作,骨头、皮肤都肿胀起来,像烧着一样发烫。她忍着,靠在座位上,神思迷糊。浓重的黑暗包裹着她,她感觉仿佛是在梦游,举着一盏朦胧的灯,在地狱边缘行走。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了爱平挂着眼泪委屈的一张脸,看到了方鸿山眉头紧蹙的一张脸,看到了她离开龙纹镇那天父亲和弟妹站在街市上送行凄哀的脸,他们挥着手,恋恋不舍……
  天微露出鱼肚白,她赶到了杭州。
  如花去了医院。孩子奇迹般地保下来了。遭遇如此毒打,肚里的孩子竟然没事,连医生都惊愕。医生帮她处理伤口,开了一些保胎药,嘱咐她一定要静养。
  如花到寿衣店扯了白布,到寿材铺订好了棺材。她的脸浮肿,乌青紫一块青一块。回到家时,爱平都吓哭了。姚师母看到这情景,心里明白了几分,强忍着悲痛把哭哭啼啼的爱平领开了。
  如花独自上楼,把门一关,坐到桌旁开始忙碌开了。她把白布剪开,一针一针缝,给自己和女儿做了两套丧服。太阳落下,天色暗了,她也没记得要把电灯拉开。一直到姚师母上楼来,她还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喀哧喀哧在剪。
  杭城弥漫起了大雾。一连三天,城市像一只没在浓雾中的大船,四周白茫茫一片。从二楼窗口望出去,什么也看不到了,远处近处的屋顶全都没在大雾中。
  一天,两天,三天……噩耗一直没来。方鸿山关在牢里,生死未卜。
  如花的肚子一点一点大了起来,浑身浮肿,尤其是腿和脚背,肿得一塌糊涂。在杭州她无亲无故,所有营救的通道都关闭了,她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她熬过了无比黑暗的一段日子。那最初的三天,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如花一秒一秒捱着度过。她神经高度紧绷,整夜整夜不睡觉,黑夜里也睁着眼睛。她脸上泛着一种青寒的光,眼皮一直垂着,偶尔抬眼,目光也是冷峻的,没有多少活气。等到第四天,她的情绪突然松懈了,渐渐显现出一股坚毅的力量。她心里受着煎熬,脸上却不再显露,照样吃饭,照样睡觉,照样蹲在天井里给爱平煎药,用强大的平静来支撑日常的生活。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如花披着大衣,坐在天井里,仰头看顶上那一片四方的天空。天空被屋檐割成很小的一块,深蓝的,幽冷的。月亮悬在上面,很圆,像一张贴上去的饼。月光如水。她的脸上有一层瓷釉般的青光。她一手抱着熟睡的爱平,一手抚摸着肚皮。已经有了轻微的胎动,小家伙踢了她一脚,她感受着那点踢动从肚皮内侧荡漾开来,像一股温暖的波浪传遍了全身。她轻轻摸着,用一种沉默的近似微笑的表情看着它。正是这个新的生命,让她在无比动荡的日子里宁静了下来。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但她还有两个孩子。她是母亲,她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接下去的生活。母性的光辉,逐渐涤去了她身上的寒气。孩子是她的生命以匍匐姿态扎向大地的根。
  两个月后,一纸处决通知送到如花手里。
  如花接过,手剧烈地抖着。她靠到门框上,一字一句看了下去。泪水从她眼窝里流了下来。
  
  十二
  
  阿三赶着牛车往余杭方向前进。牛车上,驮着一口空棺材。
  如花一身孝服,头上扎着白布,手里擎着一串灵幡,坐在牛车上,眺望前方,目光冷静而悲伤。牛车穿过大街,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牛车在余杭警备署门口停下。如花挺着大肚子,费力地爬下去,每一步都显得有点笨拙。
  如花走到岗哨前,冷静地说:“我是方鸿山的家属,我来接人了。”
  警备署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哨兵没见过这种架势,一时慌了神,赶紧跑进岗亭打电话汇报。
  “真是可怜啊,那么大的肚子了!”
  “这天寒地冻的,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来收尸,真是作孽啊!”
  “这是什么世道啊!”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这时,一辆汽车在外头“滴滴滴”按着喇叭,司机下来,气急败坏地赶人,引起一阵骚动。车子到了岗哨旁,后窗摇下,探出一个头来,冲着哨兵吼:“什么人敢到这里闹事?都是干什么吃饭的!还不赶快把这群混蛋给我赶走!”
  如花听着声音耳熟,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那张阴森的刀疤脸。她抢上一步,堵到了车窗前。
  “原来是你?!”金荣坤异常惊讶。如花肚子隆着,因为穿了棉袄,更显臃肿,她浑身缟素,早已不是先前那个美少妇。
  如花眼里射出两道阴鸷的光,直直盯着他。“我是来接我丈夫的。”她冷冷地说,“活人带不走,我就来带死尸!人都死了,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
  金荣坤强作镇静,冷笑了一下:“你胆子可真不小!”
  如花不再开口。她逼视着金荣坤。她俯下身去,幽幽的、寒气逼人地吐了一句:“你还我丈夫!不然他变了厉鬼来缠你!”姓金的心里一慌,赶紧避开了她的眼神,不料却瞥见了牛车上的那口棺材。棺材黑漆漆的,像只厉鬼的眼睛。一股阴气扑面而来,让他不寒而栗。
  人群朝这边挤过来。那些看不下去的群众围到如花一边,对着汽车指戳着:“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来收尸,真是作孽啊!”“这都是天良没有了啊!”“听人说这警备署里,都是尸骨累累的!”
  金荣坤陷在人群里头,脱不了身。他突然有点惶恐了。他不想在警备署门口把事情闹大,就手一挥,厌恶地说:“好!带走!带走!”他缩回头,迅速把玻璃窗摇上了。
  
  警卫兵用一副担架把方鸿山抬出来。
  方鸿山直挺挺地躺着,一床破军毯裹着他的身体,脚还露出在外面。一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只剩了袜子。袜子已经看不出颜色,被血凝成一块一块,磨破了,脚趾头露着。指甲是紫黑的,趾缝里是乌黑的风干的血迹。
  军毯裹住了他的脸,只有额头和鼻子顶出一个大致轮廓。他的头发露在外面,灰白的。如花浑身颤栗,跪到地上,哆哆嗦嗦地揭开了毯子。是方鸿山。他的一大片头发已经和血凝固在一起,耳鬓处沾着泥土。鼻孔和嘴角全是冻干的血迹。额头上的皱纹,被冻成了一道一道。他最后的表情,没有扭曲,也没有愤怒,只是眼神空洞、茫然地向上睁着。
  如花费力地俯下身去。她把头埋在他冰凉的脸上,呜呜地哭泣,泪水沾湿了他的脸颊,顺着太阳穴流下来。她呜咽着:“鸿山,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人群让开了。阿三和众人把棺木卸下来,把方鸿山安放了进去。
  如花在丈夫的衣兜里摸到了一封信,皱巴巴的,上面沾满了血迹。直到爬上牛车,她才哆嗦着把信拆开来。邮戳显示,信是方鸿山出事前刚收到的。
  父亲,久未收到来信,不知您近来可好?天冷了,要多添衣服,保重身体。
  
  这段时间,母亲分外惦记着您,夜里常做噩梦,梦到您出事。她整天忧虑,人消瘦了很多。前段时间,她上山去观音庙求菩萨,保佑您顺利平安。可今天一早,她眼皮跳得特别厉害,一定要我写信,问问您的情况。您一切都好,她才可放心了。
  上月,家里舂了年糕。母亲说您喜欢吃糯米年糕的,所以今年特意多舂了一些,等您回来时,好带一些走。
  爷爷忌日那天,母亲和我去坟前祭拜了。母亲说,明年清明时节,盼您能回来扫坟,爷爷奶奶觉得清冷,肯定很想见见您的。
  我在学校都好。我听您的话,好好念书。盼着将来能到城里找份工作……
  父亲,我是晚辈,不懂大人之间的事。但有句话一直憋在心里想对您说,您待母亲稍微热心一点吧。她没有过错的,她也尊敬您,爱护您。这些年来,母亲操持着这个家实在不易,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她把爷爷奶奶的后事一件件办完,也算尽完孝心了。如今她没有什么企求,只盼您偶尔能回家来,她心里也好落个宽慰。她一直在等您回家。
  父亲,灯快熄灭了,儿不再多写。您在外面多保重,一切安康!
  儿:天佑
  十二月初四
  如花把信折好,仍旧塞回信封,一直紧紧地攥在手里。牛车快到杭州的时候,如花对阿三说,先不要进城了,在城郊找个地方歇一歇。她不能把丈夫葬在杭州,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她不能让他的孤魂埋于异乡泥土之下。她必须把他带回宁波老家去!那里有他的祖坟,有他的血脉,有守候着他的亲人。
  杭州东郊有一座济宁寺。因兵荒马乱,寺庙早已衰败,凄凉萧条,很久没有香火了。庙里只有一个守庙的老和尚。
  如花挺着大肚子,迈过一道一道门槛找进去。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念经。如花恳求师父行行善,让棺木在庙里暂放一两天。老和尚问明情况后,嘴里念着“罪过罪过”,答应了。
  如花赶回到八字桥姚家,把决定跟姚师母说了。姚师母垂下泪来,拉着如花的手说:“孩子,真是难为你了。这路途遥远,天又冷,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啊!”她又劝道:“要不你就把爱平留在我这儿,我照料她,等你回来了再说。”
  如花摇了摇头,说:“我应该让孩子送一下鸿山的。他肯定放心不下女儿……我也应该让爱平去一趟老家,拜祭她的爷爷奶奶……”
  如花把一些家当送进了当铺,剩下的就留给了姚师母。其实除了那三样古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平日就靠方鸿山的薪水维持着开销。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锦缎面的被子、纱帐、台灯……都折旧了,当不了多少钱。如花本来想把方鸿山的一件皮大衣也当出去,都递到柜台了,突然又舍不得,撤了回来。她抱着大衣,脸贴着,上面还留有他的气息,熟悉的。她一阵揪心,眼泪下来了。
  姚家楼上的那两间屋子,突然空荡荡了。电灯泡悬在房间中央,照着满室的苍凉。
  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次日清晨,天和地全白了。如花给爱平穿上孝服,撕了一绺床单,把孩子系在背后。她和姚师母道别。姚师母自然是心疼,可又拗不过,只能抹着眼泪看她迈出门槛去。爱平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拨浪鼓,咚咚咚一路摇晃着,摇出了八字桥那条积了雪的狭长的弄堂。
  牛车主人阿三已经等在庙里了。
  棺材停在庙堂。爱平看到棺木,非常恐惧,在如花背上拼命扭动。“囡囡乖,不怕。别吵醒了爸爸!爸爸在里头睡着呢。”如花转过头安慰道。
  如花想给丈夫擦洗一下身子,换套干净的衣裳再上路。她请阿三帮忙把棺盖移开,却发现丈夫身上已经换洗过了。那套沾满血迹的军装不见了,换了一身干净的素黄麻布衣衫,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他身子也擦干净了,脸上不见一点污渍。他安静地躺在棺底,表情安详。
  老和尚依然坐在团蒲上念经。
  如花内心一阵激动,走到老和尚面前,跪下去要给恩人磕头。老和尚赶紧扶住了,说道:“罪过,罪过!这是老衲要做的。我和方施主有缘相识,我想他肯定不愿穿着那套污秽衣服走的,那是他的枷锁啊。老衲帮他解了。”
  
  从杭州到宁波有四百里路。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在白雪苍茫的杭甬平原。
  如花紧紧搂着女儿,坐在牛车上,一路颠簸。爱平的小手冻得通红,她把拨浪鼓插在车缝里。咚咚,咚咚,咚咚,拨浪鼓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爱平抬起头,疑惑地问:“姆妈,我们要到哪里去?”
  “宁波。”如花说。
  “宁波是哪里啊?”爱平又问。
  “爸爸的家乡。”
  “很远吗?”
  “很远。”
  “爸爸为什么还睡着啊?我想让他起来,跟我一块儿玩呀。”爱平嘟囔着,“爸爸上次说要给我买上面有小白兔的饼干,一直没给我买呢!爸爸怎么睡觉了?爸爸骗人!”
  “爸爸太累了。”如花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说,“爸爸没有骗人!乖,我们就让爸爸睡着吧,不要吵醒他。饼干下一次姆妈给你买好吗?”
  “爸爸他为什么要睡在木箱子里?他为什么不睡在家里啊?家里的床多暖和!”孩子天真地追问。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如花突然一阵心酸,几近哽咽。
  四百里路,走了十多天。那是一段无比漫长的行程,对如花而言,比当年逃难更艰辛。第四天下午,他们碰上了一伙保安团团丁。那伙人正到处抓壮丁,连赶牛车的阿三也不放过。他们凶狠地把阿三从牛车上揪了下来,用麻绳捆人。阿三叫着,挣扎着,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如花连跌带爬从牛车上下来,抱住一个团丁的腿,苦苦哀求放过他。可那伙人根本不理会,推翻了如花,还把牛车稀里哗啦解下了。爱平跌到了雪地上,凄厉地哭叫起来。如花赶紧过去抱她。凶神恶煞的团丁牵走了牛,捆走了阿三。剩下母女俩在绍兴地界的荒野上无助地哭泣和发呆。
  牛没了,车子还得继续往前拉。
  如花把爱平重新系到背上。她蹲下去,几乎是跪在地上,双手握紧车杠,费力地站起来。她的背弯成了一张弓。她深吸一口气,朝前迈步。但车子只动了一下,又落回到原处。车轮陷在泥雪里,动弹不了了。雪厚,车重,她力气实在太小。
  荒郊野外的,没人能帮她,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如花咬紧牙关,再用劲拉,脸憋得通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迸起了,车子才勉强动了。
  泥泞的雪地,一行脚印,两道车辙,如花就这样拉着故去的丈夫踏上了返乡之路。
  十二月的寒冬,冰雪覆地,西北风如刀子刮过。如花背上一个,肚里一个,身后还有棺材中的丈夫,一家人都压在她了孱弱的身上。她埋着头,弯着腰,费力地往前行进。车辙和脚印深深地嵌进了泥雪地。鞋子湿透了,又冻成了冰。她在凛冽的寒冬中,倔强地挺立着,用哈出的一口气,支撑着所有活着和死去的生命。她要把丈夫拉回宁波,哪怕有千险万阻,她都要熬过去!
  路上的雪,融了一层,又冰结了一层。稻草烧过的灰烬,墨墨乌地摊在田里,一片萧瑟。天是阴的,渗骨的寒冷。如花脸上硬糙糙地结了痂,手上磨出了泡。泡破掉,脓水渗出来,还没等好又起了新泡,手掌已被车杠磨得皮肉模糊了。她的一双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因为长时间雪水浸泡,臃肿甚至磨烂了。
  江南地界,村与村隔得不远。关于一个女人和一口棺材的传闻,已经传开。某些村子忌讳外来的丧事,生怕染了晦气,就派人守在村口,不肯让如花通过。如花只好拉着棺材绕道。
  如花怕夜里有人抢棺材板,更怕野狗逡巡叼走尸首,天一黑,她就不敢离开棺材半步。她和孩子宿在荒弃的小庙里。庙是用来供土地菩萨的,每隔十来里就有一座。如花拣来枯枝稻草生火,就着微弱的火光,抱着爱平,倚着棺材缩一夜。等天稍微亮了,又继续赶路。从杭州出来时,她带了干粮,饿了就掰一点,渴了就用搪瓷杯盛雪,拿到火上融化了喝。爱平起初不肯下咽,一路哭闹,偶尔有好心人看到背上的孩子可怜,主动施舍一碗热粥,爱平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捱过来。
  
  如花累了。有时候醒过来,她都爬不起来了。她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吧,解脱算了。可爱平嘤嘤的哭声一响,她又立马警觉起来。还是要活着的,还是要咬着牙关站起来的。当年方鸿山把她从荒野带回了青山县,如今她要把丈夫从刑场送返故乡。人生轮回,一报还一报啊!这是她最后一次颠沛流离。她发誓,她以后再也不流落了。
  大概因为浑身缟素和后面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的震慑作用,如花没再遭遇打劫。甬绍平原上的人迷信忌讳,动了死尸,是要遭阴魂纠缠的。最后几天,如花感觉自己的脊椎快断了,挺不起腰了。肚子顶得她越来越难受,她渐渐看不到自己的一双脚了。
  四百多里路,她一路跋涉,一路打听,硬是拉着棺材一步步走完了。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她到了宁波槐堂村。
  村口有道高高的石牌坊,风雨剥蚀,已经断裂了。断裂处耷拉着几簇枯草。石碑上字迹模糊,不知为何年何人何事而立。这些古老的石头,见证了槐堂村曾经有关贞洁和孝道的辉煌,而如今却已是颓败。如花一阵悲怆,心里念着:“鸿山,我把你送到家了。”
  一队人群从牌坊那头走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影越来越大,晃在如花眼前。那是一张张模糊的脸,她有点头晕,身子明显发晃。那些脸蜡黄一片,向她滚过来。她扶住了平板车。
  方鸿山的死讯,在如花到达槐堂村之前,已经传到了村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站在人群最前头。她朝后梳着发髻,颧骨突出,厚嘴唇,左边唇上有一颗黑痣,脸色是乡下女人常见的那种茶褐色,消瘦,憔悴。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穿青灰棉袄的少年。如花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如花。在牌坊底下,谁也没有开口。这是一场沉默的对峙。
  女人已经过早地衰老了,如花看得出来。那个少年,写了很多封信。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在信里一年一年等着方鸿山回去的女人。
  如花朝前挪了一步,声音虚弱地对女人说:“我把鸿山送回来了。”
  女人的脸抽动了一下,眼神却避开了如花。她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睛里是一泻千里的悲哀。那悲哀是长年累月积下的,是在无望的守望中和委屈、忿恨中相互煎熬的。那沉重的悲哀,无语,卑微,却又有着脆弱的尊严。
  爱平被陌生人群吓着了,手一松,拨浪鼓就吧嗒掉在了地上。她哭起来。如花吃力地蹲下去,伸手摸着。凸起的肚子遮住了她的视线,于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相当费力。明明就在脚边,却没有看到。
  女人把拨浪鼓捡了起来,递给了如花。
  女人把如花搀起来。
  女人的眼睛像两口蓄满悲哀的深井。她朝棺材走去,才到跟前,就浑身瘫软了。天佑冲上去,拦腰抱住她,惊惶地哭喊起来:“娘!娘!”
  女人挣开儿子,不顾一切地扑到棺材上,用头撞棺材,悲痛欲绝地号啕起来:“你这个死鬼啊,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你怎么就舍得抛下我们娘儿俩走了呢……呜呜……你不要我们了,可也不能这样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呀!总该留句话给我们啊……你让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啊……我和孩子一直等你,等了你那么多年!你就这样狠心啊……你让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呀……”
  “爹啊……呜呜……”天佑也抱着棺材痛哭。
  眼前的一幕,让如花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一场集体的呜咽和号啕在牌坊底下响起,新的悲伤正在上演、蔓延和复制。而她的悲伤,似乎像一道拖了很久的伤口,在剧痛之后,突然弥合了。如花有种抽离的感觉。那口棺材,棺材里那个人,似乎和她没亲密关系了。他现在属于另一帮人,属于另一个圈子。他和她,只是一场邂逅,只是迷路时的一段交错。他回家了,现在终于回家了。这水,这田,这石砌的牌坊,这些人……所有的这一切,都曾融入过他的血脉。他和这块土地相连着,和远处起伏的山脉相连着。这是他的故乡,是他方家血脉延续流淌的地方。他曾经说过要跟她走,也曾经那样爱过她,可他的爱,怎抵得了这片土地对他的眷恋?他终究要回来的。他会留于祖坟,留在方家世代祖先的身旁,将和外面的腥风血雨再也无关……
  
  一场古老的出丧仪式在方家道地上举行。白色的灵幡在竹竿上招摇。苍白的蜡烛燃着,流着滚滚烛泪。三炷粗壮的土黄色的香燃着了。火盆里烧着纸元宝,火舌旺烈,舔上来,元宝转眼就成了灰烬。唢呐尖锐地吹起来,磬拨“仓仓仓”作响。道士嘴里念着符咒,呢呢嗡嗡。沉闷而悲痛的哭声,在四明山脚下缭绕开……
  棺木被抬到了山上。天佑披麻戴孝,捧着父亲的牌位,走在队伍最前头。如花牵着爱平的手,神情黯淡,走在这支白煞煞的队伍中。
  天佑的娘病倒了。她没有扛住这次丧夫的打击。她恳求如花留下来。如花没有应承。
  那天晚上,如花躺在厢房里,看到一缕月光从格子窗照进来。月光清寒,冰凉,照得墙上的木柱子一根一根闪着寒光。她靠在墙上,闻到了从谷仓那边传来的湿漉漉的稻谷气息。
  第二天,如花领着爱平又去了一趟山上,磕拜了孩子的祖辈。她在方鸿山的坟前待了好久,说完了这辈子不曾说过的话。下山后,她摘下手上的玉镯,留给了病榻上的女人。镯子是当年方鸿山送给她的,也是她颠沛流离多年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带着爱平,悄悄地离开了槐堂村。
  
  十二
  
  那天早晨,如花回到了龙纹镇。她静静地站在南门桥头上。从这座桥过去,就是悠长悠长的街市了。青石板,黑屋檐,黑瓦灰墙排门板……各式各样的幡子,隐现在薄雾中。
  这条熟悉的街市,她曾经梦里来过很多回。只要这条街还在,她就能重新找到生的力量,找到扎根的土壤,她就能慢慢从萎靡中凝聚起活力。
  爱平扯了一下她的手,“姆妈,你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呀?”
  “囡囡,这是姆妈的家乡。”如花用手指着前方。
  “姆妈,我害怕。”爱平怯怯地说。
  “囡囡不怕。囡囡回家了。”如花温柔地说。
  人们看到了这对母女。人们纷纷围过来。人们认出了如花。昔日的“龙纹一枝花”面容憔悴,身体臃肿,她过去的风光和排场还烙在龙纹人的记忆中,可转眼繁华散尽,落寞归场。
  “是如花吗?”一位婶子问。
  “是我,如花!我回来了!”如花大声地应着。
  陈记茶行还开着。门口的幡子已经黯淡。店堂里光线幽暗。如青和如莲在店里。如花在门口叫了一声,他们欣喜地奔了出来,激动地叫着:“姐!”如莲扑到她怀里,放声哭了。
  爹坐在自家院子的墙根下晒太阳。他的背完全驼了,神志也不大清晰,手插在棉袄袖筒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如花远远地叫他,他没听见。
  “爹!”如花蹲到他面前,哽咽地又叫了一声。
  陈嵩南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浑浊,辨了半天才认出如花。他嘴唇抖着,声音含糊:“是如花啊,你回来了?”
  “爹前年挑茶叶从山上下来,摔了一跤……”如青低声解释。
  三天后,一杆簇新的旗幡,在陈记门口挂起来了。如花回到了店里。她盘点账目,查清赊账。有些店家茶叶批走了,钱一直不肯付,账挂着,如花就挺着个大肚子,一家一家上门去催收。她清理库房,把陈旧发霉的茶叶处理掉,又联系新的茶场,赶很远的山路去和茶农打交道。一直到分娩前一天,她还在店里头忙碌。
  等来年开春,陈记是龙纹镇第一家有新茶上市的店铺。清明那阵子,如花还亲自上山去收茶,从崎岖的山路上挑百来斤重的担子回来。她一边带孩子,一边打理茶行,当初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不见了,回来的是一名泼辣干练的少妇。她的手长满了茧,关节也粗大了。但就是靠这双粗糙的手,重振陈记,支撑起了以后漫长的日子。
  龙纹镇很快又恢复了宁静。镇上的人们,习以为常地看着如花每天很早卸下排门板开张做生意,看着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抱着新生的儿子从街市上走过,看着她上好最后一块排门板迎着夕阳从容地走回家去。她穿回了青蓝的粗布褂子,碎布缝纳的布鞋,尽管朴素,脸上却逐渐红润起来,是一种健康而淡定的气色。这次回来,她曾让镇上的男人们有过期盼。寡妇再嫁,在龙纹镇并不稀奇。生下儿子后,她很快就恢复了体形,从街市上走过,依然楚楚动人。有男人真心喜欢她,也有男人故意挑逗她,她都做到滴水不漏,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却拒人千里之外。
  山外头打仗了,仗打得如火如荼。龙纹镇被山隔着,外头的炮火袭不进来,外头的风波也和这座古老的镇子无关。只是有一天,阳光格外的好,街市的青石板闪闪发亮,仿佛铺上了一层金光。锣鼓震天敲,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人们都涌到街上,欢呼雀跃。整条街市,插满了红旗。那一面面红旗,在阳光下鲜艳无比。
  方定龙哒哒哒从门外跑进来,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一边跑,一边兴奋地挥舞着。到了柜台跟前,他努力地踮着脚,扒住柜台,露出半个脑袋来。
  “娘,你看你看!红旗!”他把小手举得老高,拼命挥舞着小旗。
  如花放下秤,把茶叶拢到一起,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门口晃过,外面热闹的街市盛在门框里有些虚晃。
  如花没有顾上儿子,赶紧追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太好了。她从昏暗的屋子里跑出来,眼睛有点发眩。她只看到了满大街穿草绿色军装的人,红旗舞动。他们的脸上,全是那种相似的铺满阳光的笑容。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