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时间
作者简介:黄毅,一九六一年生于新疆,祖籍广西。从事过教师、记者、编辑工作。现供职于新疆文联。出版个人诗集、散文集各三部。获首届新疆青年文学奖、新疆天山文艺奖等多项奖项。
我染黑了自己的苍苍白发,
并不是还想风流再发春华。
只因悼念死者要穿黑色的衣服,
我为哀悼青春也就染黑了头发。
——鲁达基
新疆这块巨型的疆域,是这个世界距海洋最远的陆地,然而,据《地史学》的考证,远在五千万年以前,新疆却是一片汪洋大海,其中只有两片巨型的岛屿,那就是今天的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儿盆地。山海倒置、沧海桑田,今天我们所见的一切,无不是岁月有力的巨手堆垒的结果。
在新疆这样一个至今多数人还感到陌生,空间的距离使他们无法评说的地方,其实时间的意义却愈来愈明显,甚至有种启示录的意味。正如在新疆,许多事需要漫长的过程,窥不到它是怎样开始的,看不清它是如何进行的,更预想不到它的结果会是什么。而有些事,却是在瞬间完成的,比如擦干眼泪,比如拔出刀子。
我们总以为进入了时间,其实是时间进入了我们。时间通过气息、声音、饮食、空气,甚至梦进入我们,我们却浑然不觉。
对于多数人来说,遥远的新疆不仅是指那个远荒遐塞、孤悬塞外的地方,它似乎也是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一个地方。
在那个地方,除了山水大异,季候特别,当地人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以外,他们更拥有自己的时间。北纬四十三度,东经八十七度是新疆首府的所在地,也是亚洲大陆的地理中心,它与北京的时差是两个小时。因此,在全中国统一使用北京时间时,新疆人却固执地使用着新疆时间,并以此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
时间不管在什么地方,面对何种人似乎都是公平的。时间不因为你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新疆人而放慢脚步,也不会因为你是腋下挟着公事包,行色匆匆的深圳人而加快脚步。但是,时间所承载的内容却是大不相同的。在等同的时间长度里,时间在新疆人脸上写下的内容似乎更夸张些,相应的在内心积淀的东西也更丰富些,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在新疆人面前又是不公平的。
在新疆,如果有人请你吃饭喝酒,你首先得问清楚是北京时间还是新疆时间,否则被错过的就不仅仅是一顿盛宴了。
我总认为新疆时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时间,而是涵盖包容了诸多方面、因素、想象、理由以及不可知细节的大概念。抽象的时间在新疆往往不是以抽象的面目示人的,而是以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模样出现。
谁拥有了新疆时间,谁就拥有了从容和辽阔;谁习惯了新疆时间,谁就习惯了用一生去验证某个情景;谁适应了新疆时间,谁就适应了亚洲腹地的魔幻与真实;谁把握了新疆时间,谁就从此把握了大光阴。
晨
西域的早晨是亚洲的早晨,是整个人类的早晨。
当母牛鼓胀胀的乳房把稀薄的夜色变成浓稠的乳汁,当第一滴下坠的甘醇打破清晨的宁静,新疆最寻常一天的最初就这样来临了。
正如十世纪波斯诗歌之父鲁达基诗中所言,“借助太阳的升起表示一天的开始/只有它能给予你的一个标志”。太阳无疑是新疆时间的标志,而在这个弥散着乳香的早晨,太阳也挣扎在这甜丝丝的氛围里,这一刻的时间不仅仅是用太阳标志的,也是用气息标志的。
母鹿自胡杨林的深处探出,她机敏的耳朵捕捉着哪怕一丝声响。这头被狼群追赶了一夜的母鹿,此时被晨光中的宁寂所迷惑,她细小的舌头舔舐着树叶上的霜露,她甚至嗅到了几里之外跑散的牝鹿散发出的浓郁腺体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沉迷,使她骚动、亢奋,她不可抑制地仰起秀美的鹿头,向远方发出温软地鸣叫。而狼群已寻声而至,它们散开形成包围之势,彻底截断母鹿的去路,也是在那一刹那,母鹿嗅到狼群骚烘烘的气息。头狼攻击的命令还没有发生,母鹿已腾空而起,胡杨树梢划过她柔软的肚皮,胡杨树扬起的树种,瞬间被母鹿带到沙漠的深处……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场景,母鹿遽然腾挪而去的身形,定格了一个用气息标志的时间。
楼兰王是不会同意用九十九峰骆驼换取一匹光艳如霞的丝绸,尽管鹿皮和罗布麻的装束已让他多次不堪,但他摆脱不了兽皮和野麻的气息。在佛堂中,楼兰王仍然不能入定,李柏上谕的文书,那一册册木简串联起来的栅栏,阻止了他向更远的地方缅想。新鲜的墨迹,如蚕茧一般漫漶,寂静深处,在他郁郁苍苍的心底,他清楚地听到了千百万条蚕虫在啃噬桑叶的声音,紫桑葚甜丝丝的气息让人险些窒息。
而风沙再次喧嚣,他的王国,他的子民沉溺于万丈尘沙之中。太阳墓地的树桩排列出规则的圆形,让他相信他们活着和死后都脱逃不出时间圈定的范围。永恒的太阳,照耀着太阳墓地,太阳墓地照耀着以后的日子。楼兰王不相信他的伟大帝国几千年以后只剩下三间泥制的墙体,一座颓废的佛塔和李柏上谕他的一册本简。
在刺鼻的沙土腥味里,王后的体香显得那么弥足珍贵。楼兰王看到侍女手中的骨针在穿梭往来,时间也是如此吗?能够被连缀起来的难道仅仅是鹿皮和罗布麻吗?新疆时间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会在哪一天结束吗?
鼠疫已经过去。大张的沙鼠夹子隐匿在每一个致命的地方。夹簧绷紧的空间里比时间更为迅捷的沙鼠,早已不知所向,而鼠夹依然大张着嘴,它想吞噬的和谋取的都不是它想象的,但这个过于直白的阴谋,让尼雅的沙鼠活到了今天。
度过了鼠疫的尼雅,并没有恢复多少生机。每天会有两名巡防的士兵从远方归来,他们不断带来危险的消息,进犯的敌人在路上,天空中弥漫着战争的气息。
而来犯的敌人始终在路上,尼雅没有被敌人击溃,而是被敌人进犯的消息打败。假想敌使尼雅人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大陷阱。拴在门旁的狗再也没人理视,无人看管的羊群漫无目的地一直朝前走去,缘着草在沙地上走绿的路,走到最后一棵草标识的时间尽头。
开启的门扇不会再有人关闭,一任它在风中吱呀作响。门的裂缝愈来愈大,没有人地摔打,自由的门在放任中回复到自然状态,不用拒绝或接纳谁,门的使命因为人的逃亡而结束。对于风的进出,匆匆或缓慢,门都用不着警惕,风让无所事事的门显得更加无所事事了,但没有了风,门还有什么指望呢!
寺院的钟声也已熄灭多时,码放齐整的经文仿佛一堆劈柴。那里面有汉文的、婆罗米文的,还有佉卢文的经句,像虫子一样在蠕动着,密密麻麻的,有谁还堪卒读?而犍陀罗风格的塑像依旧庄重,双目凝含的慈悲,嘴角轻挂着微笑,不管有没有人朝觐,佛们都是那样坦然,而且那样的一种神情让时间无法不停住。
尼雅,一个沙埋的庞贝城,在比时间更繁密的沙子里获得了再生。
突袭是在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段上完成的一个漫长的战争,或者是把所有的时间集合在一起,在一个特定的场合释放。
愤于长途奔袭的吕光大将军,长安的气息正在身后渐渐淡去,他街枚疾行的兵士们却被一种从来没有的气息所阻。兵士们步履慌乱、目光散淡,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瘟疫一般追上了这支部队。那是六月的沙枣花,以极琐细的个体集合成大片大片的金黄,在风中发出金属的鸣响,而馥郁的沙枣花香,让空气变得异常黏稠,那些趋香而至的蜂蝶们,常常因无法泅渡而跌落尘土。就是这些气息,让吕光的士兵们也不知所向,这些甜腻的气息,让他们忆及了所有幸福的时光、温暖的细节、暧昧的片段、不堪的尴尬,凡此种种涌上心头的苦辣酸甜,都与当下的气息暗合了。就连坚毅的吕光也忍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这塞外特有的空气,在肺筒子的深处,他记住了让他的军心摇动的气息。
同样的沙枣花香也笼罩着龟兹国,昭怙厘寺的深墙高院也没能隔断一阵浓似一阵的沙枣花香。鸠摩罗什有些心神不定,在《妙法莲花经》里他仍然不能回到从前的妙境,有种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宣法将是他的声音最后回荡于昭怙厘寺。
浓重的沙枣花香和同样浓重的龟兹乐舞,掩盖了骁骑大将军渐渐进逼的马蹄声,吕光的突袭几乎是在挥手之间完成的。鸠摩罗什被掳去了凉州,尽管以后文献中称他是被迎请到了长安。吕光的战利品中还包括鸠摩罗什一样著名的龟兹乐舞。
当鸠摩罗什于宽大的山驼峰坐定,他的被迫东行已不可逆转。在起程的一刹那,他再一次被像时间一样不依不饶的沙枣花香击中,那直透他胸肺的丝丝缕缕的气息,让他一瞬间跨越了所有的季节。
时断时续的丝绸古道,又一次陷入沉寂。在攀爬葱岭之前,马可•波罗的蓝眼睛第一次遭遇了比爱琴海更加碧清的冰河。因为等待而焦躁的内心,在冰河面前渐渐平复了。那些莹洁剔透的古冰,不知形成于何时,更不知将融于何地,马可•波罗无意见证这一切,他要让他的双手在冰河里浸泡一下,看通红而僵硬的二十指能否再攥握住攀冰的冰锥,以此决定是否继续前行。
前方不断传来道路是否通畅的消息,在漫长的等待中,马可•波罗发现脚趾的汗毛愈来愈长,这让他很担心。对于一个长途跋涉者来说,最怕见到光洁如土豆的脚趾上长出根须般的汗毛。有了根须,就意味着要留下,要深深扎根于哪怕最贫瘠的土地,即使这里是永久的冻土层。他很想用那一块黄色的石片刮削去脚趾上丑陋的汗毛,他用手指试了试石片刃口,很利很结实,但他终究没有动手,因为他还发现,只有脚趾上的汗毛让他无法忘记时间,一个准备用一生时间去走遍东方的人,是不会无视时间的存在,也不会忽略在靴子里悄悄增长的时间。
在冰峰的肩胛处旋翔的金雕看来,冰河边那个凝而不动的黑点有些怪异。帕米尔高原的牦牛和人都不会那样,那是陌生的气息,丝毫没有将被捕杀的惊恐和不安,而且这个黑点的周围有些巨大的石块,在石块面前黑点显得格外凝重。金雕不断降低着高度,穿过最薄的云层,它终于看清那黑点是个蹲跪在冰河边的人,显然他不是在做祈祷,他有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但却异常年轻。马可•波罗几乎不用抬眼就发现了这只险些把他当成猎物的金雕,在冰河的倒影里,金雕也是凝而不动的,但他竟然看到了旋翔的金雕搅动气流形成的涡旋。这两个对视者都从对方的冷静和淡漠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对于一心想去远方的马可•波罗来说,还有什么比雕带给他更多的想象空间?而金雕的理由很简单,一切动物皆为猎物,只是这个背影格外凝重的人让它拿不定主意,他身上那种陌生的气息,是帕米尔所有的时间里都不曾有过的,很看重经验的金雕,决不轻易冒险。
远方不断有消息传来,从路上出现的青花陶瓷碎片,马可•波罗推断着道路可能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阻塞。从这方来的一位瞽目的歌手,他用歌声向马可•波罗描述着所见的一切。马可•波罗相信用心灵看到的比眼睛更真切,只是靠一根手杖的引导,难免让杖头与地面磕碰的笃笃声扰乱了心智。瞽目歌手告诉马可•波罗,盖孜驿站已经畅通,喀什噶尔绿洲的一座花园里开出了一朵从来也没人见过的,大如馕饼的花朵。这花朵能发出声响,还能喷出香味的烟雾,已经有九头驴和三头骡子在这种香气中一夜毙命。马可•波罗对此难辨真伪。就在前天,那个带着两只猴子的杂耍者还告诫他,盖孜驿站已被山匪占领,喀什噶尔城正在爆发瘟疫,趁现在大雪还没有封山,赶紧回转。
金雕再一次光顾马可•波罗的营地,在盘旋了三圈之后,不疾不徐地朝着葱岭飞去。这似乎给马可•波罗一种暗示、一种指引,朝金雕飞去的方向,马可•波罗的驼队攀上了思慕已久的大坂,石头城巍峨的城墙于雾滂中似隐似现。急喘不上的马可•波罗忍不住喜极而泣,一滴灼烫的泪砸在了脚下,他听到了冰雪被融化的欢乐的澌澌声。
而他的货物里,那些来自远方的香料也弥散出旷日持久的香味,好像在先前的一段时间这些香料丧失了某种功能,而在这一刻却神奇地恢复了,且是加倍地偿还。在这旷日持久的香氛里,马可•波罗沉迷于东方时间制造的魔幻中,也是在这一刻他想好了见到中国皇帝要说的第一句话:中国时间比我的香料还要香。
午
我并不需要特别强调时间的重要性,时间和空气一样,是我们须臾不可离而又常常被忘记的东西,但是,时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许多的东西都可以用来表达时间,诸如树的影子、潺潺的流水、闪烁的星光、树上的果实、人的面庞以及大理石墓碑等。而时间只能表示时间。
一棵胡杨树从拇指粗细的树苗长到合抱粗需要多少时间?如果再把树心长空需要怎样的契机和巧合?罗布泊已几次盈消湫溢?这个游移的湖在荒原上留下巨大的足印,但不管走到哪里,罗布人始终追随着它。那棵中空的胡杨树被伐倒,是时间制造的船体,在它很小的时候,时间就预留下了应有的空间,这个空间将在多少年以后被人占有。斧斫的叮当声不绝于耳,黑铁的斧子坚硬锋利,肉色的木屑在斧子的催逼下四处飞溅。斧子吃进树身的声音清晰而干脆,这是宿命,是时间导致的结果。在那时,在不同的场合都能聆听到时间的声音,而现在却不那么容易了。
更早的时候,斧子还是一块铁,在通红的炉膛里铁渐渐变红,变得细腻起来。铁的力量深不可测,在暗红的深处,藏匿着雪亮的锋刃。只有另一块铁的击打、追迫,它才能现身。铁坯被置于铁砧上,它像已经完成了孵化的鸟,星火四溅,华美的羽毛呈现着曼妙的身姿,锤声起起落落、快快慢慢,在悦耳铿锵的锤声里,铁变成了斧子,变成了图形被称为坎土曼的垦荒农具。这段时间是用来聆听的,是时间让一块粗糙的铁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时代。
而后是一次圣浴。通红的铁在冰冷的水里迅速倒退,倒退到原初进入火之前的样子:冷静而节制。一件铁器的淬火,掩藏了太多情感的巨变,当雪亮的锋刃从瓦蓝中脱颖而出,一切的经历都显得弥足珍贵了。
胡杨树的独木舟,让罗布人贴近水而不沉溺于水。在有限的时间里,抵达或离开已不是太难的事,往来穿梭的独木舟,船腹划过水面的声音细密而真实,平坦的水将这声音嬗递到水的另一方。在蒲草的深处,野鸭回应着所有的声音,包括大头鱼吐水泡的声音都是那样缠绵。在这个寂静的水世界里,谁弄出点声响都不足为怪,重要的是一百年以后还能让人听到的声音在哪里?罗布泊成为了罗布荒原,水变成了流沙,野鸭求偶的声音变成了恶风的哀嚎,独木舟在黄沙中渐渐朽烂,罗布人的渔歌成为起起伏伏的朽舟,那些惯于夜暗之时在其间游荡穿行的风,变渔歌为魑魅的无辞哼鸣……
正午的阳光看上去漂浮力很强,树木和建筑似乎都有晃动。清真寺的邦克楼如桅杆一般矗立,那情形就如同十世纪波斯天文学家、数学家兼诗人奥马尔•哈亚姆在《柔巴依集》里写道的那样:阳光之箭已射上了苏丹的塔楼。麦僧的呼唤自邦克楼顶响彻四野。那是召唤信徒们去清真寺做脯礼,那召唤绵长而悠扬,在没有风的正午清清拂过所有人的面庞。有人放下手中坎土曼,用河水濯洗了手脚,面对西方真诚地跪拜;有人在理发摊子上还没有仔细修好胡子,便匆忙赶往清真寺;做土陶的人还没有点燃窑火,便在召唤声中去聆听真主的教诲……那是在同一时刻,规定的时刻,千万人共同完成的一件事,那是时间在用《古兰经》的声调传谕,这个适合聆听的正午,没有被错过的时间,只有被错过的人。
那个在病榻上者,茂密蓬松的银须让他的脸颊仿佛时刻在烈火的包围中,他浓密的银须正好与时间的密度相同,在他的脸上,时间清晰的丝毫毕现。老者已经没能力去清真寺做一天三次的乃玛孜,但每当麦僧的召唤响起,他如炭炙的周身便渐渐清爽起来,他在内心做着脯礼。天空湛碧、阳光磅礴,乐句一样流畅的鸽群演奏在清真寺辉煌的穹顶。他坚信他能见到真主,他坚信他已见到了真主。真主让他聆听了自己的声音。真主是不会拒绝一个用一生时间排队进入天堂者的简单请求。老者的脯礼因此显得格外漫长,他默诵经文的嘴唇鲜润无比,他的面庞亦生动之极。午间脯礼的老者,让人们想到了一天的漫长和一生的短暂。“你知道我们的逗留多么的短暂/一旦离去/也许再也不能回来”,奥马尔•哈亚姆在十世纪就曾这样吟咏过。据传,这位伟大的波斯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主啊!我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努力了解您,所以请原谅我,因为实际上我对您的了解就是我靠拢您的唯一手段。”
你是一张多么幸运的羊皮。大多数的羊皮被用来制作大氅、帽子甚至皮靴,而你却被人选来用于书写。那些经文,那些诗句被金粉优雅地书写出,你成了闪闪发光的书籍,被奉为经典,在国王的手中,在大阿訇的眼前,你的神圣早已让你与时间共存。
这是一群白色和黑色为主的羊群,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流亡中亚时最常见的羊群,也是他的家乡乌帕尔山最生动的内容。现在是秋天,微黄的牧草泛着奶油的光泽,正是羊群抓膘的大好时机,这群羊正缓缓从他的眼前通过,黑白分明的毛色庄重而华贵。头羊的铃铎清脆,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羊群,而羊群此刻构成的图景又是那样从容和谐,也就是在那一刻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决定用自己所有的黄金买下这群羊。他阿拉伯文的《突厥语大词典》,只能用金粉在这样的羊皮上书写。
风中传来羊们的咩叫,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心中一凛,他坚信不管过去多少年,当人们在阅读《突厥语大词典》时,打开书页都会在时间的深处听到细如游丝的一声纯真地咩叫。那也是在正午,极其适合聆听的正午,时间因为一群羊的行动和咩叫而忽然停滞了。
你是一块多么好的小牛皮。你被绷紧了,蒙在半圆锥形的铁腔上,人们称你为纳格拉鼓。你是一个声音的储存器,和小牛一样,有着火暴的脾气、激烈的心跳、年轻的冲动和倔强的性格,根本用不着重击,只要稍微地触碰便会大放宏声。还有节奏,是马蹄驰过荒野的蹄声;是麦西来甫舞者的脚步;是眼睛遭遇眼睛时的心跳;是寒冷时两排牙齿的击颤;是仇恨时拳头和骨节的脆响……
战争因为纳格拉鼓的加入,而有了些许娱乐的成分。鼓声让血液流速加快、喘息密集、眼睛充血,鼓是不会轻易停下来的,一经鼓响,便要分出个胜负。鼓声让每个人迅速进入角色,每个人都明白扮演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
纳格拉鼓更热衷于形形色色的欢乐。在古尔邦节、肉孜节,在婚礼、生日,甚至割礼上,纳格拉鼓都是那样急于表现。纳格拉鼓是欢乐的中心、时间的中心。在大清真寺前的广场上,萨玛舞者在渐渐增多,舞蹈的花朵、唯一的花朵、熏瓣的花朵,愈绽愈大、愈绽愈绚丽,纳格拉鼓的花蕊芬芳四溢……
一棵桑树,是为音乐生长的,或者是被音乐浇灌的,最有可能成为一把乐器。樵夫的女儿阿曼尼莎在成为拉失德汗的王妃之前,就选定了一棵桑树,来制造三十二根弦的沙塔尔琴。一年中缤纷的十二月,桑木的沙塔尔琴依月份的不同,可奏出十二种不同的曲调,这十二种曲调是真主赐予的福音。
在沙塔尔琴声面前,没有什么是坚硬的,也没有什么是粗糙的,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三十二根弦是三十二条血脉,表达的是人类的三十二种情怀,没有谁能够摧毁它,火烧不烂、水泡不软、刀砍不断、血不能使其变色、泪不能使其喑哑。
蜿蜒的叶尔羌河,分出了十二条支流;最粗壮的胡杨树,长出了十二根枝杈;伟大的叶尔羌汗国,隆起了十二座拱拜;神武的拉失德汗,迎娶了十二个王妃;胡杨林中的刀朗人,分成了十二个部落;十二星宿预示着十二圣人将出现在叶尔羌汗国……这所有的十二,决定了木卡姆的十二个定数、十二个本相、十二的大格局。十二木卡姆是一只大魔法盒,它将歌、诗、乐、舞统统装进去。阿曼尼沙汗纤细的拇指和无名指轻轻拈着丝巾的一角,一扬手,让这个世界可以动容的一切艺术,都奔涌而出,犹如六月的叶尔羌河,宽广、宏大、舒缓、抒情,在原本就不平静的表面下,深藏着巨大的力量,在旋涡制造的诱惑之下,谁还能轻易脱身?
十二木卡姆是这个世界表示时间的另一种方式。阿曼尼沙汗操弓在琴弦上滑动,从弓的这头到弓的那头,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妙响从过去一直回荡到现在。那音乐的涟漪,像一碟密纹的唱片,在旋转、在扩大,越过我们,直抵未来,这是一个适合聆听的正午。
昏
一个果实从蓓蕾开始,由青涩到甜熟、由丑陋到丰盈、由暗淡到光艳奕奕,那是时间的堆积,也是时间浓缩的表现,因此被我们品尝到的,有滋有味的,肯定也是时间。
从玉米、向日葵还有石榴的生长过程,你可以发现四散的毫无归属的时间,是如何被聚拢、排列起来的,它饱满、丰实,充满了激情和韵律,以坚实的颗粒状呈现出来,面对如此这般的时间,谁也不能轻言时间可有可无了。我们的口味,也决定了时间的方式。土豆、胡萝卜这些经常被新疆人与羊肉混合在一起烹煮的根块,在不为人知的地下,在没有阳光的黑暗中,照亮着大地内部的深远,出于土地而不被土地所湮没,土地中最优秀的品质皆被这些根块所吸纳。土豆的滋味是那样的纯和、沙绵,就像新疆的土质一样;而胡萝卜的滋味却是那样清爽、脆甜,亦如新疆人的性格一般。同时也绝不缺色彩,土豆的褐色,胡萝卜的橙红色,开启着我们的食欲,在吞咽这些食物的时候,分明可以感到时间摩擦嗓喉的酥痒快感。
那么像葡萄的藤蔓植物,从藤蔓的走势和纠缠,就可以知道时间的纷繁。还是在冬天临近的时候,葡萄藤从棚架上被撤下,掩埋到地下,它将像蛇一样冬眠,那些被困的躯体,原本有着绳索的形态,现在却被土地捆绑,在温暖的地底下蛰居一冬,是修炼的过程,是积蓄的过程,也是幻想的过程。当来年的春风又起,爬出土地的葡萄藤,蹭蹭几下蹿上了棚架,葡萄秧子的须头,如蛇信子般丝丝吐着绿焰,在不觉间,叶柄下一串串如梦呓般细碎的葡萄挂果了。漫长的时间,被漫长地演示着,葡萄的珠子渐渐变大、渐渐浑圆、渐渐透亮、渐渐水灵,那是一串串水滴,一串串青翠欲滴的时间,望之而口齿生津。
我们的味蕾还决定着时间的长短。当红熟的高粱在大野上摇曳,秋风就送来了酒坊醉人的气息,这些将被用来酿酒的高粱,浑身弥散着阳光的热力。阳光以及漫长的夏秋都将一同被带进酒的内部。酿造的过程是被迅速提高的过程,是从普通粮食进入到了酒的高度,脱去形骸,只留下魂;剥下伪装,只剩下真……而后是长久的寂寞。酒的滋味,被窖藏的时间所决定,而时间的长短又被我们的味蕾所决定着。
那是在夜晚,太阳隐去了。太阳不是躲进了天山的背后,而是遁入了瓜果和粮食的内核,燃烧去多余的水分,只留下糖分,剔除一切杂质,只留下纯真。那是太阳在酿造,在瓜果和粮食的内心酿造新疆独有的甜蜜。
从黄昏进入夜晚,那是需要耐心的。盼望着快快天黑的少女,掩饰着内心的春情,即将来到的幽会,让少女闪闪发光。日子一天天过,时间让少女常常感到莫名激动,看到枝头愈来愈红熟、愈来愈丰盈的果实,总能联想到自身的一些变化,怕被人发现,又怕被人忽略,那些随时间而来的悸动在削弱,随时间而去的怅然却在加深,这不仅是身体的变化,也是话语的变化。你最喜欢说的话变得不敢说了;最熟悉的歌变得开不了口了;最普通的问候变得神圣起来了;最明了暗示变得羞涩万分……还有名字,天山有多少野花,就有多少姑娘叫古丽,这个芬芳四溢的名字,被男人们叫得国色天香。而对所有的古丽,不管她是否就是要寻找的那个,是年迈的还是青春年少的、是丰满的还是清瘦的、是白皙的还是黑红的、是高挑的还是小巧的、是娇媚的还是纯朴的、是热情奔放的还是沉静含蓄的,只要轻轻喊一声古丽,我相信新疆所有的女人都会向你回头,顾盼间,永远的春天便包围了你,微笑的蝴蝶会顷刻落满你的衣襟。
但是,千万不能轻信多少条小辫子编织的幻想,对新疆姑娘的想法,如果像小辫子那么多,肯定会失败。这不是一个量的问题,而是一个质的问题、一个时间的问题。对多数新疆人来说,会用一生来等待一句话,也会用一生去验证一个眼神;会用一世去揣摩一个微笑,也会用一世去回味一个吻;更会用今生和来世去实践一段爱情。在这里,信诺就是时间。在新疆,谁不拥有这样的时间,谁就不会拥有爱情。
那是一个普通的牧人,他的羊群壮大了,狗老了,胯下的坐骑已经换了几匹,双鬓也如天山雪线以下终年不化的积雪,而怀中那缕恋人的青丝却依然闪耀如黑金。那缕青丝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才会在他的手掌中流淌,逝者如斯,爱情的滋味,是时间也难抵的,更何况还有酒的启发……
那里一位哈萨克老妇人,她常常有种冲动,有种想用马鞭子抽人的冲动。他的儿子还有孙子都离开了草原,他们认为外面的天比草原更辽阔,没有人再为死亡操心。难道到了山外面就可以忘记死亡了吗?在她看来,人的一生只有两件事:一是爱情,二是死亡。人老了,离爱情越来越远,离死亡越来越近。她从箱底翻出裹尸布,让它在阳光下徐徐展开,像天鹅的翅膀。她很喜欢这种白色,穿着这一身白去到另一个世界真是不错的事。她也忆及在那条青色的河边,她穿着一条同样白色的裙子,等待强壮的哈森别克打马从山的那一面呼啸而至。在哈森别克的身下,她的白裙子碾碎了野雏菊和野草莓,斑斑点点的红色,让她的白裙子像印象派的画,那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条白裙子。
此际,老妇人坐在阳光的深处,毡片上晾晒的酸奶酪和裹尸布一样洁白。她嘴里有些发酸,酸奶酪白色的滋味从久远的过去一点点回来,弥漫了整个嘴巴。她不由地品咂着,望着满眼的草色,她意识到此生的平静带给她的幸福与遗憾,但是,死亡是不能轻易忘记的,忘记了死亡也就忘记了爱情。
大铁锅在牛粪火上制造多雾的气象,白色雾气之下,是微红的羊肉在渐渐变成嫩褐色。这并非饕餮的前兆。对待一锅手抓羊肉的态度,是新疆人基本的生活态度,从一顿饭到另一顿饭的距离,恰好说明了现实的不容忽视。你能挺过许多常人所不能的事情,你能从容应对突发的灾难,甚至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但你对一顿饭到另一顿饭的距离,却保持着一贯不变的虔敬。尽管每顿饭的内容不尽相同,有可能是从奶茶到拉条子,又从拉条子到抓饭,再从抓饭到烤包子、到手抓肉、到包谷馕、到大盘鸡等,没有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丰盛的必然嬗递,但每顿饭到每顿饭的距离却基本是相同的,这就如人生的链条,缺少了一顿饭,都不会运转顺畅。它也是此生的漫漫路途上,一块接一块的里程碑,从零开始不会缺失一个数的排列下去,直至哪天你再不需要吃了这顿想下顿。一顿饭的落实,必然会有下顿饭的回应,如果没有了回应,或者不需要回应了,我们也就结束了。
那么在新疆,一顿酒到另一顿酒的距离,则代表着理想的一次次飞升。每顿酒的形式都大同小异,从开启第一瓶的庄重到最后一瓶的癫狂;从饮啜第一口的审慎到最后大碗不拒的豪迈。从平静到晕眩;从客客气气到咄咄逼人;从细声低语到高歌猛进,可以看到酒奔突于新疆人的血脉中所踢踏起的阵阵烟尘。
还没有什么能像酒那样深入人心,在新疆,奥马尔•哈亚姆的《柔巴依集》中,关于酒的诗篇,被许多人吟诵着:“不久前/在酒店洞开的门口/暮色里来了位天使/他的肩头托着个坛子/全身闪耀着光辉。”
奥马尔•哈亚姆对酒的力量一语中的。“于是,我举起粗笨的陶制酒杯/来探索生之奥秘/杯口刚沾唇/它就对着嘴咕哝:活着就一醉/因为你一旦去世/再也不能返回。”
奥马尔•哈亚姆对酒的神奇和眷恋多么令人动容。因此,在新疆一顿酒到另一顿酒之间是不确定的,有时是顺理成章的,有时却是突如其来的,更多时候是看似巧合的不期而遇,以种种借口为缘由的聚会。酒是灵魂,酒是话语的舌头,酒的多少,决定话语的自由程度,和酒紧密相连的有些话语你可以不相信,但你不能不相信酒。在新疆,以酒为底气的话语或唱歌,你千万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一次正在进行或者本来就该进行的宣泄,实际上沉默寡言的酒,是借了话语的歌唱来表达自己静默的本质,还有什么比酒更像时间?
在一段时间,酒是苦涩的;在另一段时间,酒又是甘甜的。有时是苦闷的;有时是兴奋的;有时是难以下咽的;有时是淋漓酣畅的……有时酒很像酒,有时酒根本不是酒。在不同的时间段上,酒演绎着时间的不确定性,而在不同的酒上,时间则模仿着酒的踉踉跄跄。
在新疆,轻易不要错过一顿酒,错过一顿酒往往就意味着错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以是一秒,也可能是一生。让一杯茶变凉、变淡可以原谅,让一杯酒变酸、变涩却是不可宽宥的,谁让新疆人把酒看得和时间、生命一样,不可或缺呢!在新疆饮酒,别忘了喊上我,千万,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