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筐的诗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之于山东,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样的。为稻粱谋,为理想谋
我最好的两个山东兄弟
江非和徐俊国
一个去了遥远的澄迈
一个落户大上海的松江
而我一路北上
在京城辗转,流浪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
那些历史上的大才子们
陆机、陆云和苏东坡……
想起了当年
被拒之郑国城门外的孔子
他那一脸的凄惶和沮丧
之于文人,孤独的命运
都是一样的。在古代
他们频频被贬被流放,在今天
他们背着一口尘世的井离乡
夜夜听故乡的涛声
一直听到耳鸣眩晕
梦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
泪凝成霜
而在江非和俊国最新的诗句里
一次次的写到雷州半岛的清晨
和松江的黄昏
写到多尔峡谷的走向
和华亭老街的沧桑
我真想由衷地
赞美一下澄迈和松江啊
这真是两个好地方
不仅给诗人安下了一张书桌
还给了诗人一个灵魂的远方
兄弟们,你们现在终于是有职称的人了
接下来还要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慈爱的父亲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烟,飘到哪里
温暖都是一样的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们
我会每人送你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壶
那壶里,装着一个省的孤独
公元二00九年九月九日
我忙于加班,无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小区住宅楼的顶上
向兄弟们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菠菜地
大山里,大山外,山旮旯里种菠菜
——沂蒙山区谜语
如果我有一小片地
我最想种的就是几畦子菠菜
我就可以在每个周末
煮上一大锅菠菜汤
把全北京的诗人们都叫过来
就菠菜汤喝二锅头
喝醉了就发发牢骚吹吹牛
没人捏你的小辫子,也没人记你的仇
把手机关掉,把时钟调慢
让心灵找到陶潜牵牛耕田的节奏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让我有点急不可耐
从天安门到天通苑,从朝阳区
到西三环。我首先要找到一块
还没来得及被水泥吃掉的泥土
一个夜晚,我穿过无数条街道
又绕过几个高架桥
突然就找到一片废弃的工地
有几个晚上我要去松土
就找来了铁锨和锄头
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还弄出了整齐的垄沟
春不误种,秋不误收。我很快就收到了
老父亲寄来的一包菠菜种
可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子
我却再也找不到那块地了
还是穿过那些街道
还是绕过那几个高架桥
我整好的那块土地,它神秘地消失了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呀伙计
我只好把这包绿油油的菠菜种
全都埋进了自己的身体
槐花白
请饶了我吧。别再用
你的一树繁花折磨我
别再用你一树的白
考验我的情商,请饶了我吧!
从山东到京城
那些开花的国槐
它们的白都是一样的,如同
游子之于故乡
他们的思念都是一样的
从花园桥到长虹桥,一树树的槐花
每天追着七0一车飞跑
从六月初到七月底
它们的美让我伤感了不知多少回
有一天,我在槐树下驻足
无数的花瓣随风飘落
轻如夜里母亲的叹息
怎能不让我惆怅呢?
它们的花就要落尽了
有些枝头已长出了串串槐铃
绿莹莹的——
那是乡愁凝成的泪滴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哭了起来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
就突然哭了起来
听不到抽泣声
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我看到他时
他正从首师大
南门旁的小卖部走出来
穿过美术馆前
铺满落叶的小径
走向了东区的操场
我看到他时
泪水正从
他的眼睛里走出来
通过他的鼻梁
滑向他的嘴角
最后滴在
他胸前的衣服上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
也是个外省男人
他孤单的身影
像一张移动的地图
他落寞的眼神
如两个漂泊的邮箱
他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
老家也有个四岁的女儿
是不是也刚刚接完
亲人的一个电话
或许他只是为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哭
或许什么也不因为
他就是想大哭一场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动情的泪水
最后全都汇集到
我的身体里
泡软了我早已
麻木冷酷千疮百孔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关切地
叫了声兄弟
他刚刚点着的烟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痛苦的根源
此时——
我最大的痛苦,
就是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就像我活着,
却失去了深究的勇气。
我思念——
却早已忘了思念之人的样子,
我常常把她的性别,
和花草树木混淆在一起。
这一天与
那一天——
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被时光奴役着。
从这儿到
那儿,
四季自有它自己的变化和更替。
就像一只蜗牛——
走得再慢也不舍弃欲望的壳。
我总是深藏起,
我的胆怯,我的
懦弱,
我灵魂的丑陋。
可这有什么用处呢?
在一片湖水的拷问下,
在无边的月亮的清辉里……
金银木
槐树的叶子落尽了
银杏树的也落尽了
还有紫叶李、白蜡
叶子都落尽了
就连我窗外的那两棵白毛杨
也在昨夜
与寒风的最后一场豪赌中
输掉了过冬的外套和时光的盘缠
只有金银木除外
只有金银木还举着一树红色的小果实
像举着无数红色的嘴唇
红色的奶子红色的吻
红得那么炫目。红得让人揪心
这是在北京。
这是在西三环的岭南路上
在首师大的南墙外
四八九路车开过去又开过来
一棵金银木让我如此恍惚
一分钟之内我变了好几次称呼
我叫她妹妹叫她姐姐
如果我愿意,她就是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靠着她,就像靠着一团火
在这瑟缩的冬日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日出我没有痛苦
日落我也没有痛苦
在这冬日京城的大地上
我突然丧失了悲怆的力量
天一点点的暗
一点点的凉
黄昏它在我身上
留下的那条影子叫忧伤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一天我都在这儿
肉体在这儿,灵魂也在
每天好像都在
是呵
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
我们被遗弃在地球上
从活着开始
我们的等待美丽而孤绝
活着多么奢侈呀……
活着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窗外,隔着两条大街
中央电视塔的塔尖一闪一闪
仿佛在向另一个星球传递着
人类求救的信号
肉欲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
大地之上,都各自逃命吧
人命狗命一只蚂蚁的命
还有黄昏那无尽的车流
亡命徒一般,奔向那绝望之境
一个穷人的羞愧
每次经过临西三路中段
我都像一个正人君子
胸脯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大义凛然
从不向路两旁多看一眼
那些门挨门的按摩房
那些来自温州、福建、四川的小姑娘
不停地招着手,招着手
她们的目光充满热切充满期盼
只需一眼,就能撕破我的虚伪我的衬衫
这时,我突然就有了一个穷人的羞愧
这时。我不知道,除了钱
还有什么方式能够帮助她们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欠钱不还
生怕被她们认出的无赖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跑了起来
沂河桥上
总有些人从这里走向河东
总有些人从这里走向河西
总有些盖着篷布的卡车
运来人民需要的青菜、萝卜和大米
那个清晨拉着一车草莓进城的人
傍晚还要经过这里
车上捎回了地膜和喷灌机
有些人从这里去河东选墓地
有些人从这里去河西做生意
那么多行色匆匆的人在这里相遇,然后各奔东
西
那些突突突吐着黑烟的拖拉机
从早到晚要往返多少次啊
它们不断把河东的沙子运往河西的工地
总有些人从这里经过,然后渐渐走远
总有些人在这里停下,看一看河上的景色
看一看河面上那些捞沙的木船
看一看一列火车缓缓地爬过沂河
它巨大的声响惊飞了一群水鸟
整个水面就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悲伤总随着夜幕一起降临
悲伤总随着夜幕一起降临。
那些每天挤在回家的人群里,
木偶般面无表情的人。
那些每天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梯,
又找不到钥匙开门的人。
是什么一下子揪住了他们的心?
人只有在夜色中才能裸露自己的灵魂。
他们蘸着月光清洗眼中的沙子,
他们扯出身体里隐藏的乌云,
就像从破袄里扯出棉絮,而悲伤却总是
挥之不去。它有着尖细的嘴,它钻进你的肉里,
融入你的血液,并跟随着心跳走遍你的全身。
陪母亲上教堂
每周一回,去上帝家做客
母亲必须带上她的老花镜,必须带上她的圣经
神版的上帝版的
必须带上她时光的病她岁月的疼她盲目的虔
诚
风雨无阻。母亲每周都要上一回教堂
在这件事上,母亲显得热情而执拗
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
母亲一直分不清道路有多少环,记不住回家的
站点
但她却能分清
去金雀山教堂要过多少个路口
母亲不会骑自行车,每个周日
她总是提前两个小时走出家门
穿过热电厂门前那条洒满煤渣的小路
走上她朝圣的旅途
我曾经陪母亲去过一次。一个自诩的无神论者
跟在母亲后面,像去姥姥家走亲戚
上帝不在家,教堂里坐满俗世之人
有些人我认识,五里堡巷口的于嬷嬷
批发水产的李胖子,打黄桥烧饼的郯五……
教友们彼此熟识,相互打打招呼
说一些和上帝无关的话
母亲闭着眼祷告的样子,像个小学生
我也赶紧学着她画十字
我不知道她和上帝说了什么话,也许什么都没
说
只是来接受神的教诲,聆听天堂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一个老人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但我却能体会到,一个人即使是拥有了一火车
的爱
也难以瓦解内心的孤独。回去的路上
每过一个路口时我都会拉紧母亲的手
我突然觉得,和母亲走在一起
——就是最大的幸福
二苹
二苹,我不知你现在哪里
可这并不影响我想你
我们已四年没见了
没有你的城市多么空旷
没有人住的院落多么荒凉
沂蒙路拓宽了
沂河老桥重建了
我们住过的那所老房子
去年它被拆除了
那方圆几百亩的地方
如今正建着一座世纪广场
好多街道已改了名字
临西八路成了工业大道
金雀二路的街牌换成了“平安”
批发市场已扩建到郊外了
那么多的温州人、东北人
正忙着来挣临沂人的钱
也有好多东西还是老样子
沂河水流得还是那样慢
河面上依然泊着
那么多捞沙的木船
我们曾无数次地
从西岸摆渡到东岸
大风刮起河滩上的沙子
也敲打着我们的脸
那一天你眯着眼说
给我吹吹,吹吹
这一吹啊,时光就吹过了许多年
凌晨三点的歌谣
谁这时还没睡,就不要睡了。
天很快就要明了。
你可以到外面走一走,难得的好空气,
你可以比平时多吸一些。
你顺着平安路朝东走吧。
你最先遇到的人,是几个勤劳的人。
他们对着几片落叶挥舞着大扫帚,
他们一锨一锨清理着路边的垃圾,
他们哼着歌儿向前走,
他们与这座城市的肮脏势不两立。
你接着还会遇到一个诗人。
他踱着步子,像一个赫赫帝王。
他刚刚完成一首惊世之作,
十年后将被选入一个国家的课本,
三十年后将被译成外文,引起纽约纸贵,
六十年后将被刻上他自己的墓碑……
现在的诗人在黑暗中向前走着,在冥想中慢慢
回味。
后面跟上来一群女人,她们是凯旋歌厅收工的
小姐,
你在和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
会听到她们的几声呵欠,
会看到一张张因熬夜而苍白模糊的脸。
你接着朝东走,就会走到沂蒙路口。
路北的沂州糁馆早就开门了,
小伙计已在门前摆好了桌子、板凳,
熬糁的老师傅,正向糁锅里撤着生姜和胡椒
面。
他们最后都要在一张餐桌上碰面:
一个诗人、几个环卫工人、一群歌厅小姐,
像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餐。
小姐们旁若无人地计算着夜间的收入,
其间,某个小姐递给诗人一个微笑,
递给环卫工一张餐巾。
这一和睦场景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然后各付各钱,各自走散。
只剩下一桌子空碗,陷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
暗。
登香山
黄昏时。我爬上香山
这是深冬,红叶已落尽
已很难区分
哪些树木曾青葱如绝句
哪些树木曾火红似小令
山无游客迹
只有孤独如皮影
窸窣于那些低矮的木丛
只有寂寞如松针
缝补着人性里那些巨大的虚空
还有一种叫金银木的树种
它紧抓着脚下
一块无比现实的土壤
却做着一棵理想主义树的
遁世之梦
天空灰不拉叽
没有一粒鸟鸣唤醒麻木的心灵
远处一团模糊
没有一盏灯火点燃辽阔的星空
群山如弃儿,无助、清冷
在无边暮色里
是什么让我心疼
但我心疼的又是谁呢?此时
我宁愿是个哑巴
不哭也不笑
但也并不能证明我的温良
我只是,在灵魂深处
引一声凄厉的狼嚎
然后摸黑下山,打车
回到热闹的北京城
散步
每天晚上出去散步
我总要把白天走过的路线
再走一遍。
要是白天去的地方太多、太远
我也要在心里走上一遍
我要把白天丢失的东西
一点点地找回来。
把被白昼打磨掉的激情找回来
把泥沙俱下的生活
再反刍一遍。就像
从肉里挑刺,剔除
一天的虚假、浮躁、麻木、欺诈
之后,我才能安然入睡
才能保证次日再次醒来
还是一个完全的人。
灯光
半夜难入睡,我常常站在窗前
看看小区里远远近近的居民楼,有多少个
窗口的灯还亮着……
那里面肯定有像我一样不睡的人
他们都是我黑夜里的同党,孤独地
熬着灵魂的药,抄写着医治头痛的偏方
我甚至想去一一敲响他们的房门
告诉他们:我们都是一伙的,都是黑夜的敌人
有几个窗口的灯次第灭了
意味着又有几个人被睡眠招安
有一两个窗口突然亮了几分钟,就重新陷入了
黑暗
那肯定是有人在梦中被一泡热尿憋醒
我盯住那些窗口
我目睹着他们明明灭灭的过程
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父亲
一日三餐,他酒不离口
四十年来好像一直醉着
母亲骂他是个老酒鬼
说他的身体里隐藏着一座酒厂
父亲话少,母亲话多
他常常在母亲的唠叨里
把一壶酒慢慢喝干
这些年父亲明显见老了
话也越来越少
他不再关心天气和粮食的价格
饮酒似乎是他唯一的生活
喝多了,就从墙上
取下那把老二胡
拉上一曲二泉映月
有一回老两口又吵架
我还听见母亲骂他不正经
说他年轻时和秧歌队的谁谁好过
他偶尔也会吹嘘自己
早年在生产队看青
亲手逮过一个偷牛的人
如今他给搞建筑的女婿
看工地,白天他除了睡觉
就是想着如何把工地上的废料
变成零钱再变成酒
一些夜晚
我会去陪他抽会儿烟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然后各自熄灭
父亲站起身
去工地另一头转转
我就在夜色中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