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殇
作者简介:金戈,本名金礼山,一九六二年生,现供职于咸宁市广播电影电视局。出版中篇小说集《谁是赢家》。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军宣队的王连长为啥要给我们连配上一条狗,而且指名道姓让连里最年轻、最出众的陈昭喂养。
指导员老杜喊她时,她正弯腰撅臀挥锹往泥桶里铲泥,给我这个“赶鸭子上架”的泥瓦匠当小工。她“哎”了一声,扭过身子一拂盖了半边脸的刘海,喘了口气问:作啥?老杜抖了抖手中的黑团团说:小狗,连长说交给你来喂!
我抬起头来朝公路那边望了一眼,见连长说话时,老杜还朝连长递上一支烟,连长伸手接过来朝耳根上一夹,披着的军大衣只敝了敝,又恢复了直板着的模样,像身后的吉普车威严地杵在那里。
陈昭又朝我望了望,一撒手中的铁锹,一副懵懂的神情,便迅速朝公路那边跑了过去。
王连长是军宣队长,专管我们十三连。我见他第一眼时不知怎的,就有抵触,不是初看时不顺眼,看惯了顺眼的那种,而是从骨子里看不起他。矮墩的身材总伸脖子仰头,整天正步走路,脸上仿佛涂了一层釉,像他每天都刮的络腮胡一样铁青,开口闭口:你们是来接受改造的,哼,不要以为自个儿多读了几天书,尾巴翘上了天,哼,我不信改造不好你们这些臭老九,哼……说着说着右手还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手枪套。
起初,还以为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日子久了,开口闭口总说那么几句话,心里就长了疙瘩,而且疙瘩越堆越厚。尤其是在他见到漂亮的女学员时,那威严的目光立时就扑闪出一股邪气,心里的疙瘩像是泼了一桶人粪尿,愈发觉得他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像日本鬼子。
心里有了这种感觉。老杜此时正像汉奸一样哈着腰送王连长上了吉普车,王连长则右手抬起朝老杜翻了翻手指,头也不回地跨上车走了。
不一会儿,陈昭就在众目睽睽中抱着小狗趔趔趄趄地朝工地走来。身后,哈着背的老杜还不忘交代一句:好好喂,连长说一星期要来检查一次的。
陈昭头也不回,一心抚摸着怀里的小狗说:好咧,保证完成任务!她是苏州人,操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像唱歌。看样子她很开心,我心里却像吞了枚青杏,酸酸涩涩的。陈昭走近时,我故意埋头干活,装着没看见似的对递砖的老高说:老高,没泥了,你去提桶泥给我!老高推了推那比瓶底还厚的眼镜,不解地问:小陈呢?我没好气地说:莫问,去把泥桶提来!老高这才摸摸索索地扶着新垒的墙走到泥塘边,弯着腰找泥桶,鼻尖差点碰到了泥桶沿,问:铲呢?我直起腰望了望,心里又急又好笑,老高的目光不足二尺远,铲被陈昭走时掀到了三尺之外的水洼里,只露了半截木柄,他却伸开五指不停地在塘边摸索,俨然像个下河摸虾的渔人。
这时,陈昭一手抱小狗,一手捡来了铁铲说:高伯,铲在这呢,我来!老高问:你不是被人喊走了吗?咋这快转回来?老高伸伸腰看见了陈昭怀里的小狗,惊讶道:咋弄只狗来?咬人不?
陈昭笑道:才个把月大,小囡乖着呢,你看它长得多漂亮!她丢了手中的铁铲还朝坡上的我招了招手:“哎,哎”两声,见没回音,便冲着我喊:张志明,你给我过来,这么好看的小狗,多馋人!
我装着抬头看天,江南的冬日,下午五点,天就打起了马虎眼,心里不情愿,嘴里显得不咸不淡道:人欲黄昏,无力怜香惜玉。
不料,陈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尽想美事儿,此乃公孙是也!
我正欲反驳。这时老杜下工的哨声响了,便顾不得陈昭的讥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坡来,牵起老高就走:民以食为天,让她抱着公孙当饭吃吧。
陈昭却横刀立马挡住去路,嗔怒道:不行,得仔细瞧瞧,还指望你这大才子赐名呢。你这……我真拿她没办法,谁叫我是她的同科学员呢,非但如此,还是苏北同乡。
我虽比她大两岁,却同届不同系,我学中文,她学图书管理。临毕业时,我昏天黑地泡图书馆查资料写毕业论文,她正在学校图书馆边实习边搞毕业设计。一天晚上时间已过十一点,我依然如火如荼翻找着书架上《明清小说史稿》,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明清小说对现代白话小说体系建构的意义》,偏偏缺不了这本书,不知是性急还是不慎,“啪啪……”一阵闷响,七八本砖头厚的书本从书架的五层上跳水似的依次跌在了水泥地上。陈昭正在前边整理书架,大概是看清了我的本来面目,走上前断喝道:哪个系的?报上姓名来,爱护公物懂吗?
中文系,张志明。我拉开一副大丈夫敢作敢为的架势,冷冰冰地回应道。心想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我这个系篮球队中锋面前逞威?看你能把我吃了?她先是一怔,接着直直地看我,因为她的身子背着灯,看不清面部表情,心里肯定是怯了。我乘势把头一昂,气咻咻道:啥破图书馆,连起码的资料都没有,干脆关门拉倒。
本想数落一通煞煞她的威风,不料,她赶上前边弯腰拾起书本边对我惊奇地问:你是张志明,是小说上了《人民文学》的张志明吗?听口音你是苏北人吧!
你咋知道?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其实在她蹲下来的刹那间,我的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男子汉的豪情变得色厉内荏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蹲,“呯”的一声,却正好与她抬起的额头撞在了一起。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随后的日子谈文学,谈未来。才知她是文学的铁杆痴迷者,加之同届同乡,用母语交流起来酣畅淋漓,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只可惜我当时心有所属。毕业后我们又一同分到北京一家国家级出版社,我当现代文学编辑,她在资料室工作,她原本就是北京人,父亲曾是这家出版社的二编室主任,在南开选调我时,还是她父亲前去搞的外调。
对于这样一位学妹,我能拿她有法?更何况,当低一届的妻子毕业后奔我而来时,她竟嚎啕大哭了一场,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气概,直到三十八岁时才将自己打发出去。算起来下放干校,她的女儿才一岁多一点。好在她并不复杂,哭归哭,哭过之后,还是一口一个张志明地喊,喊急了就骂:你这良心喂狗的东西!
这会儿,我知道她又将骂出声来,忙冲她一句:骂吧,反正良心不能喂了这条狗!
她依然不依不饶,怔眼望着我,一副迷惑的样子问:咋啦,吃错药了,还是急火攻心了?刚才还好端端的,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见我不吱声,牵着老高走,忙又急着往前赶了几步,堵在小路的最前头,边迈着碎步,边抚摸着怀里的小狗嘀嘀咕咕:张志明,良心喂狗的东西,不给小囡起名是不喜欢小囡,小囡囡,快快长,长大了咬死他……伴着声调不时还跺一下脚,整个背影像跛子跳舞似的时摇时晃。
我心里好急好笑,又无奈。说出来的话依然冒着青烟:不正经儿走路,当心前头林子里出来一条狼咬死你!
啥,有狼?她立时转身就往我与老高中间插。
建筑工地离我们临时借住的林场工棚还有一里地,中间要穿越一片松树林,此时黑影挂满树梢,林子显得愈发黑沉沉的。我的话一出口,陈昭就不敢往前走了,忙把小狗往我怀里一塞,双手揪住我的胳膊,眼睛惊恐地盯着林子,喃喃问:有狼吗,真有狼吗?
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声。不知是小狗被突如其来的一甩惊吓着了,还是我一只手没接好扭痛了它,几乎在我叹气的同时,它汪汪地大叫了几声。因为我们在工地上僵持了一阵,其他的人早已走过了这片林子,寂静的林子里狗叫的声音尤其刺耳,仿佛林子里真的出现了情况。惹得林子那边的人纷纷往回跑,一下子林子里便热闹了起来,人们嘈杂的声音夹着惊诧:发现啥啦?林场的护林员老李,跑得最快,别看他跛着脚,一旦林里有了动静,那管老掉牙的土铳,随着他那左摇右晃的身子上下飞舞,直扑过来,把哈背老杜甩出二丈多远……跛子老李见是三个人和一条小狗,才沮丧着嘟囔了一句:还以为老子又有了下酒菜,晓得是条小毛狗,猴急个啥?说着仿佛意犹未尽地问:哪弄来的?我看这苗儿不赖,你们养啥狗嘛,不如给我算了,省得麻烦。
不成。陈昭见状又一把将狗揽了回去,冲着他说:这是我们连的狗,不关你么事!看你自个儿那条狗养得全身长癞,骨瘦如柴的,还能养得好它?
这时哈背老杜喘着气赶过来解释说:李师傅,这是我们连长交给小陈的任务,给了你跟连长没法交代嘛!
老杜的和颜悦色,使跛子老李只得讪讪地笑了笑点头走了,但我分明从他那贪婪的目光中,读懂了“一盘下酒菜”的含义。
干校实行供给制,集体开伙食。平常时日,大伙按排、班十人围桌吃饭,因各怀心事,加之重体力活缺油水,仿佛吃饭同样是一项劳作,食堂里只听到一片“唧哩吧唧”的咀嚼声和筷子击打盘碗的沉闷声。晚饭只有半小时,大伙不约而同地谁也不开口说话,更何况那年头谁又敢乱开口说话呢?说伙食不好,说体力消耗太大,还是说生活条件恶劣,抑或是说业余时间太少?那不等于长出尾巴让人揪?谁都知道,下干校是来改造思想,洗脑子的,是来改造官僚作风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缩小城乡差别的……谁都明白自己对照“五·七”指示检查思想,或长或短都有一截子的距离。更有像我这样的漏网右派,曾在京郊密云干校呆过一阵子的人,尤其明白这次下到江南向阳湖干校意味着什么?还有像老高这样历史问题没有搞清楚的,……这些人往往是干校边学习边锻炼联系实际的活靶子,谁敢乱说乱动?
偶尔有大厨红案老袁、白案老杨操着嗓门,拿着勺子往各桌上加菜时问:吃得咋样?合不合口味?大伙也只是口含饭菜一个劲地点着头,点出一片“嗯、好”声来。老袁、老杨是工人阶级,大字不识一箩筐,张口说话没遮拦,听多了“嗯”和“好”,就问:啥嗯嗯好好的,半月见不了一点荤腥,水煮盐烩的能比得上在家时的鸡鸭鱼肉?有人就吞下口中的饭菜连说了两声:好,好!
好,好个屁!老袁心里憋屈,免不了发一通牢骚,一个大厨师傅,抛妻别子,大老远从京城过来,整天做着这些简单的饭菜,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再说嘴里也寡淡得厉害,下来没几个月,胖墩的腰身就勒紧了三个皮带眼儿。他骂了一句自顾自回了厨房,厨房里立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锅沿撞勺声。老杜便站起身子,朝厨房望了望,想想,又坐了下来,只有朝他的背影皱眉的份,埋头自顾吃饭。
今个儿有了小狗,陈昭那张桌上就有了响动,几个女学员这个夹一筷子,那个勺一汤匙,小狗的食盘便堆成了一座小山。这家伙不知道是高兴了,还是要故意撒撒娇,谁往它盘里夹一筷子,它都要晃晃身子,摇摇尾巴叫一声,然后张狂地咬上一口,抬起头吞下去。直惹得一伙女学员窃窃地偷着乐,乐完了就感叹起来:狗通人性,真个儿乖!那边响起的一片乖声,不由得这边没有反应,先是巴着眼睛望,后有好事者,也往狗盘上添上一筷子,得到了回报后,也就跟着乖乖地感叹。这感叹声像流行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了整个食堂。小狗儿一个晚上就融进了我们这个落拓的群体,打破了生活中的沉寂。“嚯……嚯嚯……”这时,食堂外响起了一阵哨响,催命似的搅乱女学员餐桌上的秩序,大伙赶紧往嘴里扒饭,闹得正欢的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像个弃儿样眼巴巴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乃至陈昭慌忙走过来拦腰抱起它,它才挣扎着叫了一声,陈昭口含食物嘟囔道:叫啥叫,开会去!边说边往外走。会场设在男学员工棚里。这里是个公社办的林场,一九六四年创办的,名叫凤凰山林场。属东南丘陵边缘,山不高,浑圆型,红土壤,最大的一座山,海拔也不足五百米,呈东西条状走向,远远望去,东边翘起的山崖有点像鸡冠,攀龙附凤,大概凤凰山因此而得名,围绕着凤凰山呈扇状分布着七八个大小不等的浑圆山头,或许是看上了曾有的植被——马尾松,公社才在这里建起了林场,场部设在凤凰山脚的山洼里,人工平出了一处十来亩地的平坝,场部盖有四间红砖黑瓦的小平房,坐北朝南位居平坝的正中,东边勾肩搭背盖着大小四个临时工棚,供春季调遣全公社民工突击造林时用。
干校总部设在向阳湖,离凤凰山二十公里,十三连开进凤凰山是看中了山上的青石,打土窑烧石灰。作为十三连先遣队的五十来人便借住林场的工棚盖房子。工棚由北而南,按小小大大排列,靠北边小工棚是连部,同时住着连部的几位领导和伙房的老袁、老杨;依次的一间小工棚住着八位女学员;靠南一间大棚分内外间,内间是厨房,外间当餐厅。中间最大一间工棚住进四十多位男学员,还只占了小半边,据林场李师傅讲,该工棚最紧张时,一下子挤进两百人。每晚例行的政治学习,自然选在这里。
棚内被两盏大汽灯照得通亮。因为没有可坐的靠椅,指导员老杜只好让大伙儿席地坐在木头钉搭、竹片铺就、上面盖一层稻草的排炕上,他坐在大伙儿的对面,就着汽灯念报纸。五人一排,十排便拉出了好远的距离。往往他在前边念得唇干舌燥,后排的人早就打起了马虎眼,有些干脆鼾声如雷,此起彼伏。老杜一听,急了,张开那略显沙哑的嗓门大喊班、排长的名字,叫管好自己的人。老杜当过兵,在部队官至师政治部副主任,据说是师里的一支笔,属于武行里的文将,转业时进的出版社。不过,从他哈背走路,瘦削脸盘上挂着的近视眼镜来看,他的正团职恐怕与笔有关。如果脱去那身毛呢的旧军服,他绝对比我这个篮球队里的中锋更文气,更像出版社里的编辑。但他毕竟学历不高,写总结材料的那几招,只能算野路子,不能算专业,进不了具体编辑室,于是按级别安排当了后勤部副部长,管管单位食堂、宿舍区的水电和办公楼道的清洁卫生、来客登记之类的杂事。于是在出版社,他自觉受人歧视,矮人一等,每天看到比他年轻几岁,甚至十几岁的编辑们,一个个昂首挺胸从办公楼进出,心里堵得慌,却又无法发泄。他的鼻梁有点塌,眼镜仿佛总挂在鼻尖上,看人时眼皮往上翻,加之说话时总带着一脸的涎笑,给人的印象显出虚伪和阴险的意味来。其实也没见他做出什么坏事,在单位里对我们这些编辑们,羡慕归羡慕,见谁的面都点头招呼,对本职工作倒是恪尽职守,办公楼道永远清洁卫生,宿舍区内谁家水表电表出了故障,喊声老杜或杜部长,保准一时三刻让你称心如意。
也许是他的根正苗红,或是因了他管后勤工作出色,下干校不久,便被干校总部任命为十三连指导员,具体负责日常工作。老杜似乎找到了感觉,或是骨子里军人的忠诚显现出来,干校里的每一项工作钉是钉,铆是铆,从不含糊,俨然,我们这些坐惯了机关的知识分子,又都成了他带的兵。就说出早操吧,清晨六点半,随着老杜的一声哨响,一个个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黑影还得“一、二、三、四、五”地报数。我曾抗议道:每天超强体力的劳动,还搞啥晨练。老杜义正辞严地走近我面前,壮声道:张志明,准军事化,也是军事化,服从是天职,懂吗?
我反驳道:你这是生搬硬套,机械主义!
大概是不屑与我论道,或是他的心情今天特别好,他以和事的口吻对我说:年轻人,锻炼锻炼有益,有抵触情绪可与军宣队说嘛,何必跟我发脾气!
老杜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有脾气,他没脾气,一劝二论三推卸,你想冲他发火都发不起来。
今日的晚学习,老杜念完了一篇社论,还没有听到鼾声,他抬眼望了一下大伙,还表扬说:今天还不错。是的嘛,每天两小时的政治学习时间不长,大伙白天累是累点,可政治学习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呀,毛主席说得好呀,“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新闻出版工作者,尤其必须补上这一课……
突然,“汪……汪”两声狗叫将他的话拦腰截断。他先是一惊,继而大喊:陈昭,陈昭,把狗看好。此时的狗并不在陈昭手里,陈昭坐在第九排“哎”了一声,便问:在谁手里?说着爬起身来朝狗叫声的方向张望。陈昭一动,整个排炕就跟着动了起来,有人就说:狗又不是人,还能管得住它随地大小便!
霎时,会场哄堂大笑起来,直笑得棚柱上挂着的汽灯悠悠地晃。
此时的小狗已传到了第四排我身边的老吕手中,并在老吕身上长长地撒了一泡尿,老吕不知是拧了它一下,还是它自知做错了事向老吕道声歉,极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老吕见陈昭问来,便说:在我这里,把我的裤管都尿湿了!
陈昭便跳下炕,扭着个水蛇腰朝这边绕来,老杜似乎彻底明白了,壮声道:原来在下边玩狗!他像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爬了起来跳下排炕,气呼呼地宣布道:今晚学习延长半小时!说着不由分说地从陈昭手里夺过小狗抱在怀里,说:陈昭你去读报,我来看狗!
这样,老杜怀里抱只小狗,绕着排炕四周巡视着,逮着谁打瞌睡,就点谁上前读报。我看老杜,随怎么看,都像俄罗斯名画《牧羊人》中的牧羊人,手中只差一条鞭子了。
有了昨晚的乐趣,小狗在我眼中便不再那么碍眼了,再加之陈昭总那么“小囡,小囡”地叫,听得人心里软乎乎的。工地上陈昭和泥、铲泥、提泥,小狗就像陀螺直围着她的裤腿转。陈昭急了断喝一声:小囡,靠边玩!它则摇着尾巴叫一声,乖乖地跑到旁边的空地上,或东闻闻西嗅嗅,似乎对一切都饶有兴趣,玩腻了就将一双前肢支起,或在空地上翻筋斗,或坐着威风凛凛地望着陈昭,仿佛陈昭一旦险遭不测,它将奋不顾身扑过来抢救似的。
工休间歇,它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在陈昭脚边闻来嗅去,大概知道我对它整天板着脸看我的眼光总是怯怯的。陈昭就说:张志明,你咋这么冷酷?能不能对小囡好点!
我坐在一旁抽着烟,戏谑道:这叫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
狗嘴吐不出象牙!告诉你,你必须对小囡好,必须给小囡起个名!陈昭一撅嘴气昂昂道。
凭啥呀?是王连长交给你喂的,又没我啥事。
我不管。是我喂,你就有这个职责!陈昭的撒娇劲又来了。
我没辙了,作告饶状。瞟了小狗一眼,见它全身皆黑,便半讥半叹道:不就起个名吗?叫黑子,还姓王!
陈昭先是一怔,继而转怒为笑:不姓王姓张,我当妈,你当爸吧!边说边拿那双狐狸俏眼朝我打了那么一下。
我忙避开,告饶道:还是姓王的好,王陈黑子,多有派,日本来的狗!
放屁。陈昭不饶了,怒目圆睁地骂了一句。呼啦站起身来,抱着黑子往我怀里塞,正色道:就姓张,小名黑子。她想了一会儿,又悦色道:大名就叫:马马诺维奇,苏联名,特共产。
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老高此时也跟着“嘿嘿”地笑出声来,叫道:起名就起名,符号而已,别把狗摔坏了!他大概是听见了我怀里的狗在叫。
我就这样在陈昭的威逼下接纳了黑子,并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黑子的教父。熟悉了,看黑子时,觉得它的确是条好狗,从背上看全身通黑,胸脯和肚子呈黄褐色,双目炯炯有光,眼睑下左右各有一小块黄褐色的斑,好像戴了一副眼镜,比生冷单调的纯黑脸生动多了,知识分子看起来似乎更顺眼。它全身最明显的特征是六白,即四蹄、脑门和尾尖都是白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白,如雪印戴在它的脑门和四蹄上,这就显示出它天生丽质,气度不凡的意味来。尤其是,才尺把长的小家伙,坐在地上,前爪支撑着高昂的头颅,那目空一切,审视一切的眼神,着实让人既怜惜又好笑。它似乎天生就善解人意,你高兴时,它比你更高兴,前肢着地,后肢扬起,尾巴晃动得像条鞭子在地上翻飞,咬你的鞋,缠你的裤管直把你逗得哈哈大笑;你不高兴时,它则像只乖猫似的往你怀里钻,推它一把或喝一声,它恋恋不舍地走,走时,总是一步三回头,望得你心里发涩发酸。不一会儿,又摇尾乞怜走近面前,见你依然板着个脸时,便静静地趴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还是那眼神,还是那姿态,使你不管有多大委屈,心里感觉到有它的陪伴,就不再孤独,暖暖的。它也从不厚此薄彼,谁逗它跟谁玩,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它的。
一日,打牙祭。红案大厨老袁还特意为它留了一盘猪下水,老袁和老杨看着它吃时,发现了它的白尾巴尖。老袁叹道:可惜了,它是条白尾巴尖的狗,不吉利,家养了这狗不蚀财也得有灾的。老杨说:我老家养狗都得把尾巴剁了,说这样狗才恋家。老杨是河北蔚县人,不知道当地是否真有这个风俗习惯。不过倒让老袁转忧为喜,说:有法了,把黑子的白尾巴剁了,不就没灾了吗?不知是黑子太可爱了,于心不忍,还是怎么的,两个杀牲夺命的大厨师傅商量了大半天,也没舍得对黑子下手,来求助我时,小家伙那双眼睛,让人瞅一眼都揪心,举起的刀子硬是下不来。老张,陈昭最信任你,还是你来吧!
我踟蹰了半天,先是问老袁:真的不吉利吗?后又问老杨:说法有来历吗?见他俩头点得像鸡啄米,便说:拿块布把那眼罩了!当他俩将蒙住眼的黑子逮住,尾巴放上菜板时,我举起菜刀的手臂还是颤了一下,问:这刀快吗?老袁说:锋断发丝,快剁!我又用手在刀口上试了试,确认菜刀锋利无比时,才闭着眼睛,朝那截白尾巴尖剁去。
随着黑子的一声尖叫,我悬着的心又紧缩了一下,老杨将早已预备好的云南白药给黑子敷上,望了望菜板上的小半截白尾巴,说:老张的手真准,不长不短正好!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剁了黑子的尾巴,很长一段时间,它见我就躲。乃至陈昭不明就里地指责我:张志明,你背地里肯定对黑子下了毒手!那时,我正拖着板车从汀泗街上购粮回来,陈昭抱着脸盆去水塘洗衣,跟在身后的黑子远远见我忙往一边跑。陈昭还喊着黑子:你爸回啦,你爸回啦!黑子却在远处怯怯地朝这边望。陈昭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口说了出来。我大概是太累了,忘记了我们剁黑子尾巴的事是背着陈昭干的,因只剁下了一小截,以致连陈昭都没看出来黑子已成了条秃尾巴狗。便疑惑着问:你咋知道的?
陈昭大惊,忙质问道:你如实交代,怎么下的毒手!告诉你,对黑子下毒手就等于对我下毒手,我饶不了你!说着将手中的脸盆往地下一丢,像是一头要扑过来拼命的猛兽。
打住,打住!我忙做了暂停的手势说:听我慢慢说。便将老袁老杨说的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尽量阐述出“杀人不怪,怪磨刀”的理由来。末了还补上一句:这是为黑子好,也是为你和大家好!自认为上升到了集体的高度,陈昭该无话可说了,不料,她还是骂了句:狼子野心,蛇蝎手段!一扭屁股走了,几天不理我!还是黑子摒弃前嫌,主动亲近我,才使陈昭的脸色多云转晴。
黑子长得飞快,三个月后便长成了只齐膝盖高半大的狗,那健壮、匀称的体格,油黑乌亮的皮毛,跑起来一阵风,洒脱得像条小马驹。羡慕得林场的李师傅那双骨碌的眼睛直跳,见了黑子立时邪光四射,像要一口吞了它。他也跟着“黑子黑子”地叫,黑子抬头望了望,似乎不屑与他纠缠,扭过头来便走开了,每每惹得他急火攻心地骂:狗眼看人低!他那条常来引诱黑子的癞皮狗,因每遭我们石头、土块的袭击,从不敢近前半步。不知是他觉得那狗与黑子比较起来过于相形见绌,抑或是那日桌上缺了一道下酒菜,反正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了那条癞皮狗,仿佛它在一夜之间静悄悄消失了。
在我们看来,护林员老李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可能是语言不通,他不太与我们交往,整天背着根土铳,形单影吊地钻进林子溜一圈回来,往往是早去晚归。林场里也永远只有他一人,场长是公社副主任兼着,会计、出纳、技术员都是公社林业站的工作人员。隆冬是造林淡季,虽然镇里离林场不足三里地,我们住进工棚快三个月了,也只初来时见了场长一面,随后便是隔三差五听到林子里传来一响土铳的沉闷声,才没忘记有护林员老李存在。
这段日子里,老李的枪声响得密,不时有山鸡野兔什么的拎回来,他也一改往日躲在房子里扯毛剥皮的习惯,在门外回廊的木窗上钉一根大铁钉,将野兔挂上,张扬而慢条斯理地剥皮。闻到肉香,黑子第一个经不住诱惑,摇着尾巴,不用老李喊便磨蹭着往那边靠,这时,老李正在给兔子剖肚,扭过头见了,嬉笑着腾出一只血手朝它招了招:黑子,黑子,过来!说着将一块兔肝扔在了脚边,只见黑子箭一般射了过去,衔着兔肝又跑了回来,坐在离老李丈余开外的空场上,望一眼老李,吃一口兔肝。我在怨恨这畜生是“叛徒”时,又不得不为它的机警叹服。老李又扔了一块什么,喊着黑子,黑子又重复着刚才的做派。如此几次老李不高兴了,索性将连在一起的一串兔肠兔肚扔在脚下,赌气不再喊它了。黑子似乎觉得老李并无恶意,便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去,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便滚圆着肚子,昂头朝老李叫了一声,算是道谢,飞奔我们而来,隐约听老李在背后骂了一句:喂不熟的狗!
如此几次,黑子也渐渐与老李熟稔起来。
一日早饭后,我们正扛着铁锹篼箕,手提着泥桶、砖刀准备上工地,老李一跛一跛蹴在我面前,一脸涎笑道:老张,啷个把狗借我赶铳成不?
我先是困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又像看他那张脸一样滑稽地说:借狗,找陈昭呀,干嘛找我!我不由自主地扭头在人群里寻找陈昭,黑子站在陈昭脚下,像陈昭一样正巴巴地望着我。我禁不住笑了,“咳咳”地说:我还真成了教父了!当时大概是听多了连队领导的训话,要与驻地老乡搞好关系,或是看见陈昭那一脸无主见的神情,我一时豪气奔涌地说:行呐!忽儿又开玩笑说:不过,老李呀,咱们有话在先,打到猎物了也应该有黑子一份。平日里,老李打下猎物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吃独食,那烹饪出的香气,关不住门窗,直惹得我们的胃里翻江倒海。
成咧,成咧!老李一个劲地点着头。忙朝黑子招手说:黑子,黑子,来呀,来呀!黑子朝他望了望,又望望陈昭,再望望我,才前爪在地上刨了刨,跟着老李上山去了。
让你们久等了!站在身后还喘着气的老高不解地问了一句,干嘛让黑子跟他走哇?老高年纪大,动作慢,大概是刚刚赶来,见黑子跟老李走,又见我和陈昭站在原地朝山坳那边望着,才突然冒出话来。我们三人搭配是老杜安排的,说一个精壮劳力得带两个弱劳力。这里既因我与他俩熟悉,不好驳面子,又有我干的还是技术活的因素,还有老高年纪最大,体弱眼瞎,放在谁的组里都有怨言,唯有我这个“戴帽右派”身强力壮,老高有啥闪失,一伸手也能抓住背得起。实践证明,老杜还是很具有领导艺术的,研究人的艺术还很透彻。分组的名单一公布,我不但没有表示歧义,相反还因与陈昭分在一组有了几分得意,心里平添了一种护花使者和救人危难的英雄气概来。
见老高问起,我故作幽默地说:老高你就不懂了,老让黑子同我们滚在一起,沾了一身文气,将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样闯江湖?还是让它去经受血与火的考验吧!
老高口中“唧唧”地称赞道:还是张组长远见卓识,兽比人同,是得经风雨见世面!老高名叫高哲元,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就发表了诗作,尚未毕业,凭着诗人的一腔热血,在抗日的烽火中愤然投笔从戎,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被俘,后从战俘营里逃了出来,参加了八路军做战地宣传工作。解放后转业进了出版社,任诗歌编辑室主任。和平年代他相反没有了写诗的激情,继而转向歌词创作,写了大量的歌词,有几首还唱红过全国。因在战俘营里逃出来的那段历史无人作证,在历次的运动中他都被视作“叛徒”或“阶级异己分子”,成为清理阶级队伍的主要对象。也许是经历的批斗太多,他在麻木的同时,变得格外的小心谨慎,要么久久沉默不语,要么慢气吞声,对有一点职务的人他都喊职务,没有职务的无论大小一律称同志。与他长时间同吃同住同劳动,又比我大十七八岁,他仍一口一个张组长的叫,从没半点含糊。对陈昭则称陈同志或陈昭同志,显得他跟谁说话都在套近乎。我听了别扭,曾不止一次地对老高说:你叫我小张或张志明吧,啥组长组长的,心里堵得慌。老高怔了怔,执拗道:不可,我个“阶级异己分子”目无领导,岂不罪加一等!着实叫人哭笑不得。
我故意呛他:你承认是阶级异己了?
老高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叹了口气道:我不承认,可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久了,你不是也是了。谁叫我命不好,同伴叫敌人的乱枪打死了呢?苟延残喘,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吧!老高说这话时眼睛里分明闪着泪。
我还能说什么呢?让他叫吧,他能跟我说这些,说明他没把我当外人,我心里不禁滋生出一阵温暖,继而便是一种责任。劳动时我从不对他支三喝四,他能干多少算多少;生活上尽可能地照顾他,并吩咐陈昭有空帮帮老高缝补浆洗。老高则说:我是来改造世界观的,不是享清福的,领导发现了,又得开我的批斗会!
这会儿,掉在最后的老高还是忍不住往林子深处张望,并不无担心地说:张组长,黑子这一去是否真的有危险?
我说不会的,还故意语调一扬道:保证满载而归!说这话我半是打消老高和陈昭的疑虑,半是给自己的决定打气,看陈昭那迟迟疑疑地样子,便知道她心里没底,毕竟她是黑子的第一责任人,我想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总比在担忧之中强。
今日,工地上没有硬性任务,经过几个月的建设,住房的基建工程已全部完成,剩下来的是平整房间地面和修整房前的排水沟,或将建筑垃圾推平,再在上边盖上一层新土,不几天全连的大队人马和家属都将搬迁过来。也许是大伙盼团聚心切,或是要告别四壁透风的工棚迁入新居了,工地上的气氛洋溢着一种喜气,最明显的是大伙的话多了起来,彼此算计着自己将分在哪一间。
房子全部坐北朝南,依山而建。仿照江南的平房建筑,只是在每三间房回廊前边平坝上新建了一间小厨房,这种造型,无形中显出了北方庭院的味道,虽说是方便了拖家带口学员,实际上按每班十人分成了独立的单元。带厨房的那间给有家属的住,剩余两间每间上下铺搭三个木架,便可住六个人,除去一个班的人住,还可安插小孩或临时来队的亲属。从房子的建筑分布看来,总部领导说的话没错,干校不是运动战,而是持久战,我们要有扎根锻炼一辈子的思想准备。
这天,军宣队的王连长也来了,他依然披着一件军大衣,全副武装着,在老杜和司机的陪同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时地对老杜说上几句,老杜就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想一天老这么点下来,老杜那根瘦脖子支着的大脑袋,怕是迟早得像个脱了蒂的南瓜被摇了下来。走到我们面前时,王连长的眼睛里似乎只有了陈昭,既不检查房顶棚的油毡是否铺得整齐,也不问地板是否锤得结实,而是将目光长罩在陈昭身上说:小陈呀,听杜指导员说你的工作很积极,表现不错嘛,还将那狗喂得滚瓜溜圆的,很有成绩嘛!看来,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同志嘛,值得表扬,值得表扬!他一阵哈哈大笑之后,还禁不住伸手在陈昭肩膀上拍了两拍,尽管动作显得随意、自然,我心里依然像吞下了只绿头苍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连长在人前放声大笑,原以为他那张黑脸的神经永远板结了,不料,松动起来竟让人毛骨悚然。我忙背过脸去,举起木槌狠狠朝地下锤了几下,“叭叭叭”木板击打细密的土面,响声犹如飞过耳边的子弹,一下子惊断了王连长的笑。不知是他觉得被人识破了心机,还是感觉到自己失却了尊严,走时表情有些讪讪。
陈昭大概是被他夸奖得有些不自在,两颊飞起了一片红云,走近我讨好地说:鬼个张志明幸亏你这两木槌,不然那张乌鸦嘴还不知该说些啥呢!
我无动于衷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边捶地面,边说:表扬你还不好,领导表扬证明领导重视你!
我半讥半谑的话,陈昭还是闻到了醋味,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故意拖出个长腔:身边的人都不重视我,还要领导重视作啥?说完一扭腰走出门帮老高清理排水沟里的土去了。
傍晚下工时分,食堂门前炸开了锅,一伙人围在晒衣服的立柱旁叽叽喳喳,我本能地一丢泥桶砖刀,迅速往那边靠,走近才知立柱上头朝上脚朝下地挂着一只五六十斤的大家伙,肚已剖开,护林员老李口叼着剥皮刀正往下撕下水,黑子盘腿坐在旁边,得意洋洋的样子。一打听,老李今日大丰收,打了一只麂子,四只野兔,他说全仗有了黑子,分猎物时黑子当得大头,四只兔他留下,麂子只要皮,肉归十三连犒劳大伙,考虑到连里的秀才们不会剥皮破肚,他义务为大伙收拾,保证大伙今晚饱餐一顿麂子肉。
挤进人群喊了声黑子,它摇着尾巴,抬起前爪夸张地往我面前一扑,迅速在我的裤腿下缠绕起来。老李扭过头来,将刀插进麂肚,一脸讨好地对我说:老张呀,黑子真个神了,发现这只麂子后,我一枪打在了它的左边屁股上,它可着劲往坡上跑,黑子三步两步冲上去扑倒它时,它硬是将黑子拖出两丈远,黑子那个狠劲儿,真个服了!他说得眉飞色舞,继而感叹道:这样的好狗,不上山打猎,豢养在家真个可惜了!
我丝毫不受他得意情绪的感染,只是笑了笑,算是回答他。因为豢养黑子本身就是一项任务,无所谓看家护院或上山打猎。场子里停着的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告诉我:王连长没走!我一下子明白了看护员老李为啥这样大方,原来是老杜留下了王连长吃晚饭。
据老李说,麂子剥皮破肚收拾干净还剩五十多斤净肉,按连里现有的人头算,就是算上王连长和司机还有老李、黑子,人平八九两肉,足够我们吃得肚圆口香过足肉瘾。可是摆在我们晚饭的餐桌上却只有一小盘麂肉,我去厨房问老袁,老袁说:呸,刮地皮的来了,你还想有肉吃,喝口汤就不错了!事后据老袁悄悄地告诉我,上给小工棚饭桌上的麂肉不是一盘,而是一脸盆,走时,老杜还将一只麂后腿塞进了王连长的吉普车上。
从此我看老杜不仅只像汉奸,还像一只哈巴狗。
搬进新居以后,工作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全连一百一十号人除去三十多名家属和孩子,七十余人分成了采石队、筑窑队和后勤队。我想,单凭体格,我不进采石队也该进筑窑队,原因是我拿砖刀的模样儿还挺像那么回事,筑窑离不开泥工,采石少不了壮劳力。再说陈昭也过于依赖我了,日子长了,孤男寡女不闹出啥事,也会让人说闲话,弄不好还要被揪个男女作风的辫子,那我这个“戴帽右派”不单单有个政治问题,还得驮上道德问题,岂不得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岂料,老杜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提拔我当了后勤队队长。负责食堂管理、粮油采买、养猪种菜等一摊子后勤杂事,人员除了老高、陈昭、老袁、老杨和老吕外,便是七八个女家属。
会议一宣布,会场上老高便一脸阳光、神秘地凑近我说:老伙计,又在一块了!陈昭那双狐狸俏眼更是穿过几个人直朝我身上放电。老袁、老杨、老吕也一个劲地点着头,隐约在说:老杜选人还蛮准的嘛!只有我一脸的漠然。事后陈昭讥笑道:提拔了也不高兴,看你那一脸的假正经,典型的伪道士。
散会后我堵住老杜,说:我不想在后勤队,不愿侍候你们这些官老爷!气呼呼的样子。老杜本来个子不高,加之哈着背,看我时,眼皮愈发翻得很白,只见他连翻了几道,仿佛一个垂死的病人,哼唧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我又说:我当不了队长,你找别人吧!话刚出口,老杜却哼哈笑了说:我就选准了你,这是组织原则,连委会决定的,我一人改变不了!
老杜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怒他不恼,你急他不忙。私下跟你说话时,既不拿大道理诓你,又不扣帽子戳你的痛。不愠不火,不痛不痒,像是两人过着独木桥,让你进不得退不得,和你比的就是耐力。
我仍不甘败下阵来,气咻咻地丢下一句:你就等着撤我的职吧!走了。背后传来老杜的一声自谑:除非我这双瞎眼看错了人。
既然被老杜逼上梁山,就得落草为寇。
我将人员分成三个班,分别任命老袁、老吕和老高为炊事班、种菜班、养猪班班长。原打算让陈昭当养猪班长,事后老杜有交代,说陈昭还兼着连里战地宣传的任务,得灵活安排。种菜班人最多,有七个,养猪班人最少,只有老高和陈昭,因为连里新近才购回两头二三十斤的小猪,再说猪栏也没盖起。老高每天的任务便是拿根小竹竿赶着两头小猪去野外放养,回来后再在食堂提桶洗漱水补给一下,加之有黑子跟着,老高基本上不费什么力气。
一切正规起来之后,王连长便住了下来,除了总部开会也只是礼拜六下午才回家。他将连部设在了紧靠后勤队东头的第二个单元,第一个单元是后勤队,后勤队前边是用草棚篱笆搭起的食堂。食堂很大,可同时容纳百人,白天吃饭,晚上开会学习。后勤队三间房,两间分别做了男女学员宿舍,带厨房的那间给了老高老两口,老高的老伴比他大六岁,整天病恹恹的,他俩无儿无女,又没啥亲戚走动,厨房用不着,干脆用来做了连队的粮油仓库。我还在回廊边给黑子垒了个宽大的狗窝。这样后勤队无形中成了全连关注的中心,同时也在全连的严密监督之下,黑子的职责名符其实地就是看家护院。
黑子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职责,白天跟着老高去放猪,傍晚赶猪回来,疯野的猪儿不听使唤,它不急不恼,也不冲到前面硬性逼迫,而是一个箭步蹿上前,口衔着猪尾巴,双爪伸进猪后胯一个劲地挠猪痒,往往不经两挠,猪便乖乖地折转头来往回跑,直看得下工的队伍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人们仿佛在笑声中忘却了一天的疲劳。夜晚,它像一个忠诚的更夫,不停地围着连队的房子巡夜,夜里谁要外出,它总是跟着。凤凰山离汀泗火车站有三里地,每天只有一趟四十八次的直快车在凌晨五点停站,有来队探亲或回京探亲的学员,要凌晨三点多起床才能赶上火车,出门时黑子总是等在门外,并将你一直送到火车站候车室,方才摇着尾巴往回跑。
江南的冬天冻死狗。进入隆冬季节,我们这些用惯了暖气的北方人,往往彻夜难眠。为取暖,有的两人挤在一起睡,有的在室内燃起一盆炭火,盆边放一缸水以防一氧化碳中毒。一天深夜,黑子突然“汪……”地大叫起来,惨惨的,碜碜的。我忙披衣下床,打着手电照黑子,只见它冲着老高的房门大叫,我跟着使劲地敲门,半天不见动静,这时同屋的几个男人都起来了,旁边的老杜也跟了上来。情急之中我拼命地朝门板撞去,“吱呀”一声门开后,一股呛人的烟味迎面扑来,老高老两口,紧紧搂在一起,软塌塌的,再看火盆的炭火和干涸的瓷缸,一切都明白了,赶忙叫来随队的钱大夫,经及时抢救,老高醒了过来,他老伴因体质太弱,永远地睡了过去。
事后,我们唯一能解释的是黑子的嗅觉。可它又咋样知道他俩中毒了呢?用宿命的说法,这黑子太有灵性了。
老伴死后,老高形单影吊,失魂落魄,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黑子便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老高不知是感激它的救命之恩,还是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常常在田边草地上抱着齐膝盖高的黑子,一抱就是大半天,黑子像一个忠实的听众,默默地听着老高或有声或无声的倾诉。
临近元旦,运动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每晚例行的政治学习成了揭批阶级异己分子的斗争会。老高自然首当其冲。本来老杜建议,鉴于老高刚失去老伴,他的问题放在下一阶段揭批,可王连长反过来问老杜:他老婆是因公牺牲的革命烈士?对这样的叛徒、历史反革命决不能心慈手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你的阶级立场哪去了!这样温良恭俭让,怎能开展革命工作?
说这话时正好被我听见了,不知怎的我一下子血涌脑门,进门时狠命地将门摔得山响。
晚上,开老高的批斗会,我第一个发言,我说,老高的问题我清楚一点,他被日本鬼子俘虏过不假,但同他一道从战俘营里逃出的同伴被敌人打死了,这叫死无对证,是个说不清楚的问题。如果揪住这个历史问题硬定他个叛国罪,那么也请你们拿出证据来,他是出卖了情报呢,还是出卖了战友?毛主席一贯倡导的是实事求是的作风,这种捕风捉影,揪住某一个历史问题胡乱打击一个革命同志,有违毛泽东思想……
全场哑然,继而是一阵暴雨般的掌声。
他是历史反革命!王连长铁青着脸吼叫道。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放慢速度说:你说他参加国民党军队便是历史反革命,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国民党同样是抗日武装,一个在校大学生,在国难当头,愤然投笔从戎共赴国难,凭这一点老高就是抗日英雄,更何况他九死一生逃出来后,参加了革命队伍并为党做了大量工作……
你这是狡辩,张志明,你要为自己的话负责!王连长气急败坏地吼叫道。随手将茶杯扣得叮当响。
我深知他想用权势压制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走向前去,指着胸口大义凛然道:来呀朝这里打,我就不信天下没有了公理!
你……你……王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情急中真的伸手去抓桌上的茶杯,却被扑上来的老杜按住。此时我只听见耳边“呼啦”一声,黑子稳稳地横亘在我与王连长之间的桌子上,它的举动不但怔懵了当事人,而且震撼着所有的在场人。
开会时,黑子静静地卧在门边,像一个忠实的哨兵,忽儿望望门外忽儿又望望会场,从不乱叫乱动,只是在全场高喊口号时,它才站起来跟着叫唤几声,那完全是受现场氛围的感染。今日个它既不叫,又不扑,静如一堵墙,将我和王连长惊得目瞪口呆之后,便是一阵无声的叹息,面对这堵墙,我首先平静下来,刚才的痛快淋漓变成了悻悻的怅然,禁不住一把将它抱在了怀里。
王连长肯定也平静了下来,他将手从老杜的怀里抽出,点着我说话时,明显看得出手在打晃,像软骨病人的手,语调中的火药味也褪失了许多:张志明,从明天开始,停职反省三天!
我这个后勤队长,在连队初扎营盘时,实际上是个采买,每两天得拖着板车去一趟镇上购粮买菜,时令的白菜、萝卜、雪里蕻还得去村庄,走村串户收购。打牙祭吃肉得跟食品站拉关系、打招呼,吃鱼得跟鱼贩子定下日子现打现买。百十号人一日三餐,靠的就是我和老吕的这辆板车。连队搬过来一个多月了,我虽说是逼上梁山,后勤工作却是井井有条,用老杜的话说,他那瞎眼并不瞎。
停职反省的第二天早上,炊事班长老袁便向老杜发难了:今日再不派人采买,一连人就得吃水泡饭。老杜皱着眉说:叫老吕先带个人去。老袁说:我是炊事班长,只管烧火做饭,其他不管!老杜知道老袁在故意叫板,便去找老吕,老吕没吱声,带着种菜班的一位女家属去汀泗街上逛了半天,带回来百来斤萝卜。老袁一看火气又上来了:整天吃萝卜,喂猪呀,糟蹋我的手艺,我不干了!我知道老袁老吕当着老杜的面在演双簧,他们是对我的停止反省不服,故意给老杜出难题。
更绝的是,王连长不知啥时候弄来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也带上黑子进山打猎,却也从不空手而归,打着猎物,就让老袁给他们连部几个人开小灶。记得自从王连长有了步枪,护林员老李再来借黑子时,王连长就发话了:本连家犬概不外借!我看老李走时目光狠狠的,像是要将黑子吃了。
今日王连长打回两只野兔。老杜拎过来让老袁剥了,老袁不干,他又找老杨,老杨性情温和些,剥了炒了,端上桌时,王连长扯起一条兔腿就咬,旋即吐了回来,“呸”了一声问:咋不放盐?还半生不熟。便让老杜端回厨房再做,此时的厨房不见了老袁、老杨的踪影,灶堂上非但不见火星,还被泼上了一盆水。
老杜苦着脸对王连长说,厨房的师傅不见了。
王连长正要发作,忽儿明白什么,顿了顿说:算了。他知道大厨师傅得罪不起,他们是工人阶级,特种部队,闹点情绪,他这个军宣队长也奈何不得。
三天后,我的反省一字未写,老杜居然宣布我“官复原职”。这里是否有老袁、老杜、老吕的因素,抑或是老杜看上我善于同周围的老百姓打交道,在王连长面前力保我?还是因为黑子使王连长良心发现?这一切的一切我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春节说来就来了。总部号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春节一律不批探亲假。
闻讯,陈昭哭了。先是对着孩子的照片哭,后是在我面前流泪,算起来下干校五个多月了,才一岁多的孩子寄养在父母家,她快想不出模样了,边说边叹边流泪,凄凄惨惨寂寂得不行。我说:陈昭,你还有忧愁的时候?有泪千万别在我面前流,别人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妇女!我想,与其跟着她愁,不如苦中作乐逗她开心。
张志明,你个良心喂狗的东西!孩子不是你生的,你不知道疼不知道想,这会儿,我的心都快掏空了!骂声伴着断线的泪珠儿,直往我身上打来,我不躲不闪岿然不动,依然顺着她的话逗:要是我生的就完了,人家愈发要开我的批斗会——霸占良家妇女!
陈昭忽然笑了,揩了一把泪水也揩出了一片暧昧:你个良心喂狗的东西,借你一百个胆,量你也不敢!
我连忙告饶,接着环顾左右而言他地建议道:王连长不是经常表扬你么,你去找他,保准能法外开恩!
呸!求他?见他那绿头眼就恶心,宁可不回家看孩子,也不向他低头,披着人皮的二流坯子!陈昭由忧由乐由嬉致怒,一张不断变化的脸,像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一会儿雷电交加,一会儿风和日丽。见多了也就熟视无睹,我依然一副长者的口吻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斗争嘛,还是要有策略的……
说这话时,陈昭正帮我从板车上卸菜。临近春节,我几乎天天外出,整车整车的大白菜往连队里拉,老高的房子快堆成山了。他老伴死后,我便让他搬进了集体宿舍,安排在我的下铺,那间房正好用来做冬储的菜窖。此时,大队人马尚未收工,听说今日大窑要封顶,连长也前去坐镇指挥。大厨师傅忙着做晚饭,老吕挑水去了,卸菜、搬菜便只剩下我和陈昭两个人,还有黑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陈昭气呼呼地将一棵白菜往地下一摔道:策略个屁。我不回家成了吗?不要你个良心喂狗的狗屁策略!她忽儿显得十分不耐烦,全然不像开玩笑,我隐约从她的话语中品出了难言之隐。
心里禁不住一沉,便埋头卸菜不再吱声。
突然,在我身边的黑子,像发现了什么猎物,箭一样朝对面筑窑工地飞去,而且边跑边叫,叫得是那样声嘶力竭,触目惊心。
我和陈昭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筑窑工地在对面山脚下,距我们的驻地不足百米,中间只隔了两山之间的一块平洼,一条丈余宽的季节性小溪,此时已不足三尺水,黑子只一步便跨了过去。听见黑子的叫声,站在窑外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转过身来四下张望,只见黑子不由分说往窑道里钻,一个劲地狂叫着,见人就咬裤管往外拖,大伙先是一怔:黑子怎么啦!原以为是有什么猎物逃进了窑道。当黑子一连拖出三个人时,老杜似乎灵醒了过来,当即宣布暂时停工,喊窑道里的人赶快出来,当最后一个人刚走出窑道,只听见窑内传来“轰”的一声闷响,随之外敷的土层也跟着山崩地裂般塌陷了下去……
霎时,全场人都直愣愣地立在那里,王连长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大伙明白过来时,一个个竟嚎啕大哭起来。张开嗓子大喊:黑子,黑子!
土窑有五层楼高,内径五十米,采取拱形结构设计,上边投料下边出灰。后据有关行家现场勘察,事故的直接原因是设计不合理,内径太宽,导致拱形层面负重不均错位所致。
事后,想起来都后怕。如果二十二名学员不及时撤出,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十三连军宣队负责人,就是向阳湖干校总部的领导也将罪责难逃。
那天,黑子是被大伙抬回来的,大概是太累了,毕竟才半岁多,当最后一个人走出后,它一下瘫在了路边的草丛中,直听到人们撕肝裂肺的呼唤,才慢慢地走出草丛,被人们像英雄般抬了回来。
我们建设为义犬黑子报功,并一致要求连里授予黑子“功勋战士”称号。
王连长说:它是一条狗又不是一个人,给它报功,荒唐!老杜过来传话时,我们强烈要求与连长直接对话。
我们猜测:可能是因为事故的损失王连长在总部挨了批评,受了打击;或是觉得黑子的确挽救了一场灭顶之灾也该给个说法。也可能是我们的要求太强烈,作为十三连的最高长官应该有个民主姿态。那天晚学习后,他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解释工作说:学员们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心情同大家一样,大家爱黑子,我更爱黑子,它还是我带来的呢。在这个问题上,黑子的确立了一大功,是十三连的功臣。当然喽,我们下干校是锻炼和改造无产阶级世界观,干好本职工作是本分,没必要总纠缠在这些让人笑话,务虚不务实的问题上嘛!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王连长第一次心平气和、平等地同我们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既然他承认和说出了黑子是功臣,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垮窑事故造成的损失要夺回来,连里的一切日常工作秩序被打乱,全连按三十人一班,编成三个突击队实行昼夜三班倒清理窑基,提出的口号是:“学习铁人王进喜,要跟时间赛跑!”后勤队除了两位大厨师傅和养猪的老高,全部充实进突击队,我因为春节期间无菜可买,也被纳队编班成为突击队员,我们下干校的第一个春节,就在这紧张、劳碌、疲惫中度过。
连续作战不到一个星期,全连一下子有了二十多个病号,而且每天都在增加,白天看到学员们一张张苦脸,夜里听到宿舍里传来的阵阵呻吟,王连长的脾气又见长了,整天吆三喝四,骂骂咧咧的像个军阀。直到春节过后,窑基重新清理出来,我们才从劳役中解脱出来。
转眼间,春天来了,江南的春天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林子里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枝桠上含苞打蕾,野樱花、山桃花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花同样是一夜之间缀满了林子。原想节后可以休息几天,有人便申请批准探亲假。王连长听了,在大会上“哼哼”两声提高嗓门说:休探亲假?当兵也要三年!干校虽不是军营,但也是准军事化管理,没两年不批。更何况十三连出了这样的大事,作点牺牲就不行吗?要知道你们来干校是改造思想的,不是享福的!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造成的损失尽快夺回来!
大家都噤了声,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趴在门边的黑子“咕咕”地唤了两声。
那天夜里,我忽然听见了房背后两声狗叫,仔细辨别不像黑子的叫声,再听叫声中充满了淫邪暧昧,接着就听到了黑子的叫声。黑子的叫声也与往常不同,幽幽长长的那种,像是在回应什么,又像是在诉说什么。我忽儿明白,黑子已经七个月了,七个月龄的狗,该到了青春期,只是不知这野狗从哪里来。
狗叫声时断时续,黑子的应声却始终绕营房时近时远。我披衣下床,打着手电循声望去,一只半大的狗正朝着这边狂吠,见了灯光愈发急促声高。我抓起一块石头掷去,那狗丝毫没有半点惧色,反而朝我这边扑来,直到黑子斜插过来,狂吠几声,它才朝林场方向逃走。
第二天,我装作串门去林场,果然在老李的窗户下看到了那条杂毛丑陋的土母狗。老李见了我,涎着一脸笑问:张队长,有事呐?
我看了一眼那条狗对老李说:你这狗是哪来的?
老李说:前几天从村子里带来的。
我商量着说,能不能晚上用根绳子系了,别让它跑到我们驻地乱叫。
老李知道我是后勤队长,便说:张队长呀,你管的事可真多喽,管人吃喝,还管狗?
我因对老李没有好印象,又听他话里有话,便反问道:不该管?
大概我进门没有好脸色,老李也硬气起来,反唇相讥道:你们的黑狗晚上不也没上绳么,为啥要我的狗上绳?是不是狗与狗也有不同?
你的狗打搅我们休息!我壮声道。不屑与他再说,背后传来老李的嘀咕声:狗又不是人,管得宽。
我终于明白老李是故意的。他借不了黑子,便找来条母狗,想借它的种子。想到这里我恨不能手里有把刀,一刀将那条丑陋的母狗劈了。
连续几个晚上,狗叫声依然不断,但我听得出黑子始终没有离开营房半步。我暗自为黑子抗诱惑能力强叫好的同时,也思谋着该为黑子寻一门亲事了。
就在这不久后的一天,天下着大雨,全连学员在家学习,写心得体会。傍晚时分,不知谁问了一句:黑子呢?咋一天没见了。
我想这瓢泼大雨的天气,黑子肯定也在休息,便去狗窝里找。果然,一身湿漉漉的黑子趴在窝里一动不动,神情凄凄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喊它,它不动,我忽儿闻到一股肉香,便上前拉它,它才艰难地爬出狗窝,当整个身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惊呆了,它的右臀脱了碗口大一块皮,裸露出红红的一块肉,在下雨天傍晚显得特别刺眼。我一下子血冲脑门,大喊:谁干的,谁干的!一伙人便围了上来,有人还赶忙喊了随队的钱大夫。
当钱大夫为黑子处置完毕后,我连雨具也没来得及戴上,冒着大雨朝林场狂奔过去。我料定这事是老李干的,只有这跛子才出此毒手,用母狗引诱黑子来林场,然后拿滚烫的热油浇它。
老李见我来者不善,赶忙关起房门,但被我一只脚卡住,伸手像拎只鸡似的将他拎起,照那张干瘦的脸就是两拳,直打得他嗷嗷吼叫,口吐血沫。随后,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手操起一把锄头,朝走近脚边的那条土母狗一顿狂砸,直砸得它脑浆四溅,皮开肉绽,方才扔下锄头扬长而去。尽管我已是全身湿透,却是我下放干校以来干得最酣畅淋漓、最舒心惬意的一件事,大有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遗韵。
当然,老李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连夜跛着脚,龇牙咧嘴哭丧着赶到镇上,撞开了林场场长家的门。哭诉着干校学员张志明无端上门寻衅,痛打林场职工,杀死林场看家守林的门犬,是破坏地方“抓革命促生产”的行为,是无辜殴打革命群众目无法纪的行为,是破坏干校与地方关系的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要求党组织为他做主,对不法狂徒绳之以法。
这是林场场长和公社书记上门兴师问罪时,给这一事件定的性,李跛子绝对不可能有这等政治水平。
王连长已察看过黑子的伤情,对来人的一番棍子帽子并没理会,只是静静地听。当来人的话音刚落,王连长喊了声:把黑子抱来!
面对黑子的伤情,对方先是惊讶,继而将眼睛一齐望着老李,其实他们也知道,老李挨打肯定事出有因,只是老李没说出来。
老李却一口否认,这事不是他干的!
王连长清咳了两声问:老李,你熟悉黑子不?
老李点了点头。
既然熟悉,知不知道黑子是条好狗?
老李又点了点头。
你借过黑子打过猎吗?王连长突然提高了嗓音。
老李望了望他说:借过。
借过几次?
八次。老李揶揄道。
打下多少猎物?王连长又问。
这次老李没吱声,只是眼皮朝众人翻了几翻。
一阵审问式的提问,早已泼灭了老李的气焰。这时才听见王连长一字一板地道出因果:老李早就瞄上黑子,先前来借,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一嘛是考虑到与地方老百姓的关系问题;二嘛是那时大队人马没来,无需看家护院。全连迁来后,黑子的责任大了,也就不可能再外借了,从此老李记下了仇。对么?见借不来黑子,便寻思弄只母狗来借种,不料黑子没长大,种是配不成了,便对黑子下毒手……
王连长的推理可谓有理有据。对方大概是觉得老李有些太出格了,或是打上门来总得有个台阶,便先表示了息事宁人的姿态。后经双方协商,由我写出检查并保证今后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并赔偿老李医疗费二十元,毕竟动手打了人,而且有伤在脸上。
据此,我突然发现王连长那张板结的脸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还有一定的领导应变突发事件的能力。只是面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时,自惭文化水平太低,自己先怵了起来,在这一点上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经过钱大夫一个月的精心治疗,黑子的伤口慢慢愈合,但留下银元大的一块伤疤,像水洗过后的红纸片,牢牢地趴在了它微隆起的右臀上,在一簇油滑光亮的皮毛上像平白粘上一个肮脏的血印。见一回,我们骂一回跛子,骂过之后,大伙便夸我这个教父称职,大长了干校学员的志气,大灭了黑心跛子的威风,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只有斗争才能取得革命的最后胜利!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黑子成了大伙工余除疲解闷的话题。
说归说,笑归笑。眼下首要的任务是给黑子物色对象,全连只有我外出最多,任务自然落在了我的肩上。黑子不像人,有理性;也不像人爱挑肥拣瘦选择美丑,我曾想抱条小狗来喂,也让黑子有个恋爱过程,转念一想黑子还需要“抗旱”,半年时间太长,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痛,便一咬牙花三十元高价,从老乡家购得一头正在发情的母狗回。黑子那个高兴劲呐,我还未来得及松开母狗身上的缰绳,它便将母狗抱在了怀里,乃至连我都不看一眼,便欢天喜地跑开了。我不禁谑骂一句:见色忘义的东西!
不料,背后走来的陈昭听了,戗我一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转过身大惑不解地问:啥意思?
没意思!陈昭不看我只顾往前走,低眉耷眼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劲,仔细打量她,见她眼睛红红的。心里便有几分吃惊,口吻便关切起来:谁又惹你了?我替你摆平!
走出几步远的她,忽然扭过身来做河东狮吼:没谁惹我,不要你管,你们男人连狗都不如!
声音很尖厉,直刺得我振聋发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突然一紧,一个灵醒回过神来:回来的路上没见到她,她像从地上冒出来的,我望了望不远处的连部,忽然明白了,陈昭只有可能是从连部出来。临近收工的傍晚,陈昭必然将第二天去工地广播的稿件送连长审阅。
显然我成了陈昭指桑骂槐的那棵桑。待我明白过来,陈昭“呯呯”的一声将宿舍门关了,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形成:我得刨根问底!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亦是意乱情迷的日子。人一旦丧失理智,便会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故事,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多数孤男寡女的群体里。譬如黑子,那阵痛,那块疤,便是这个春天留给它的永远印记。
就在我几次想找陈昭刨根问底未果的一天下午,连部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王连长亲手枪杀了黑子!枪杀现场就在陈昭的集体宿舍里。
据听到枪声,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大厨师傅老袁、老杨说,先是听到一声枪响,接着传来陈昭的哭声。在门口看见瘸着脚的王连长,右手和右腿还滴着血,他只看了老袁老杨一眼,一言不发地跛着脚朝汀泗街方向走了。进门看陈昭,见她正披头散发抱着黑子哭得死去活来,因她只穿了内衣,隐约还见被撕破的痕迹,男同志不好近前……
直到对面工地上赶过来几位女学员,才将陈昭劝住。
老袁、老杨说这话时结结巴巴,显然是气愤所致。我还是禁不住大吼道:咋不把那家伙逮住?老袁没吱声,老杨“喃喃”地在喉头咕了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便把愤怒撒向老杜:都是你这汉奸饲养的日本鬼子,奸淫掳掠,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讨不回公道,全线罢工!我的话像导火索,一下子点燃了在场人,大伙一齐附议道:罢工,罢工……随后又一齐盯着老杜,等待着他表态。
老杜始终一言不发,见大伙群情激奋,知道不表示态度平息不了这团火,便幽幽道:先问陈昭,她有了态度,我们就上报总部!
陈昭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和老杜走近床前,她双目微闭,泪水依然汩汩地往外流。当我将大伙的意见说出来后,她才长叹了一口气说:明天我交材料!
陈昭的材料详细地道出了王连长对她的多次骚扰,并具体地描述了事发当天下午的情景:因病卧床休息,下午三时左右,王连长从山上打猎回来路过陈昭门前,背着猎枪推门进来问病情,我礼节性回答了几句,王便由站而坐到了床边,先是摸脑门,说还有点微热不能见风,说完起身去关虚掩着的门,因门闩坏了,便听有东西叩门声,转过来王又将手搭在我的脑门上,我推了一下说我没事,你走吧!王说:陪你坐一会不行吗?我说不用。王说:我看你一眼都好!我说:你再这样我喊人了!王说:都上工去了,喊也没用。说着手便乱动起来,整个身子压在了我的床上,继而伸手撕扯我的内衣,我便喊出声来。此时,黑子便撞开了房门,见王压在我身上,就冲上来一口咬住了王的脚,王随即滚下床,喊:黑子,黑子!黑子退了两步朝他望着,没再近前。王便又扑到床上,恶狠狠地说:老子不信要不了你!说着强行将我的内裤撕了,两人便激烈地厮打起来。我边打边喊:黑子,黑子!黑子此时大叫一声,扑过来一口咬住他不放,他尖叫一声又一次滚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老子崩了你,看你坏老子的好事!说着便从门背后操起猎枪,黑子这才松开他的脚朝枪扑去,这时枪响了……
第二天,我们以“强奸未遂罪”向干校总部控告王连长,并以全线罢工集体去北京上访为要挟,静观事态发展。
总部迅速派人前来调查,有黑子的尸体,有陈昭撕破的内裤,更有黑子留在王连长腿上的咬伤,我们认为:扳倒王连长是铁板钉钉的事。但王连长的申述却与陈昭的材料大相径庭。王连长申辩说:那天下午我打猎归来向陈昭还狗,见陈昭病在床上,便上前询问病情,这是作为领导起码的职责。不料,陈昭乘机提出回家探亲的要求。遭拒绝后,陈昭轻言曼语地呼唤我坐到床边,拉着我的手说:王连长,我想孩子了,也想……那眼神就显得特别不对劲。我不禁心中一惊,立马想到了“糖衣炮弹” 。忙挣脱她的手站起身来,厉声说:请注意影响,我是革命军人,是监督你们改造的,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说完迈开大步正欲出门。岂料,陈昭“霍” 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指着我说,“你不批假,我就告你侮辱妇女,大白天孤男寡女的谁也说不清!”边说边撕扯着自己的内衣。我因脸朝外,不知她撕的是上衣还是内裤。便严厉警告她:你这是污蔑革命干部、革命军人。你告吧,告到北京也无妨,你只能是自食其果的!也许是我的大义凛然震慑了她,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竟丧心病狂地唆使恶狗咬我。大家知道,这条恶狗是陈昭喂大的,同她感情深。在乘我不备之际,恶狗扑将过来咬伤了我的右脚。情急之中,我出于自卫操枪将恶狗击毙,出门时有老袁和老杨见证。这便是事件的全过程。此外,我还得申明三点:一是既然告我“强奸未遂”,起码我脸上应有抓伤,陈昭身上也应有伤,但这两点均不存在;二是她的宿舍门始终是敞开的,不具备干苟且之事的条件;三是工地离宿舍仅有百米之遥,陈昭只要一声喊就可招致来人,不具备所谓“強奸”的环境,更何况工地上并没有人证陈昭有过喊叫声。因此,我以党籍、军籍保证:此事纯属一起抵制军人监管、要挟不成别有用心的污告事件,严重损害了党和军队的形象!强烈要求组织为我正名,洗清不白之冤!
王连长的申辩可谓陈词凿凿、信誓旦旦。当老杜将此申辩转述给我时,我血冲脑门,牙根咬得“嘣嘣”响。恨不能将手中的铁锹变作一杆枪,杀了这条披着人皮的狼。但理智告诉我:如果陈昭知道了这些,她死一百回的心都有!为了陈昭,我对老杜只说了一个字:拖!
么样拖呀?老杜哈着背,苦脸湊了过来。
我不耐烦地吼道:这是你们当干部的事!
老杜怔杵在那里,半天才又怯怯地问:那罢工呢?
全线罢工,为黑子举行葬礼!我斩钉截铁地将铁锹扔在地上,吓得老杜原地跳了跳。
那天,凤凰山响起了鞭炮声。黑子被安放在木板钉成的棺木里,上面簇簇野花覆盖,由我和三名身强力壮的学员抬着,全连一百多人排着队缓缓地走在棺木后面,逶迤向凤凰山腰黑子的墓地走去……鞭炮声响了一路,陈昭披头散发地跟着,那如泣如诉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喊了一路:黑子,你走好!黑子呀,你慢些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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