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天（十四首）

吴投文 一九六八年五月生，湖南郴州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出版有学术专著《沈从文的生命诗学》、诗集《土地的家谱》、《忧郁的石头》等。有诗歌入选二十余个诗歌选本。

空白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本书中

突然出现的一页空白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信仰

我在前世的日记中

留下一页空白

里面埋着我的一生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贞操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首诗中

天使为孤独者的爱折断翅膀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陷阱

这一生的空白太奢侈

我喜欢在午夜的祈祷中

面对辽阔的虚无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死亡

养狗记

养狗之后

我的性情有所变化

在不知不觉中

我变得像它的父亲

而它的母亲

也由我一身兼任

我还是它的同伴

和教师

充当一个陪衬者

让它成为主角

这当然还不够

我需要学习它的语言

到把这门外语混熟的时候

我已经忘记自己的语言

有时候看起来还像它的恋人

这怎么说呢

在它清澈的眼睛里

我的影子像一团火焰

有时它躲进黄昏的栅栏里

独个儿眺望童话里的替身

我也在眺望自己的替身

却无法跨越一道火的栅栏

要理解一只狗并不容易啊

当我受困于自己的内心

它领着我慢慢往回退

退回到原始的空白之中

小春天

我在阳台上做深呼吸

阳光下的事物

像内心一样清洁

在远方

一个人刚刚醒来

他的眸子里布满凉意

握手

我的身体里伸出一只手来

这是左手

我的另一个身体里

伸出另一只手来

这是右手

左手握着右手的时候

我的身体疼痛

右手握着左手的时候

我的另一个身体疼痛

我发现

自己握着自己的手

需要像陌生人一样小心翼翼

解脱

风从虚无的气息开始

它流动着

在我的手掌里

形成一座旋转的花园——

石头和山谷对峙

鸟鸣清洗一枚淡绿的铜钱

马匹在湖泊上空飞翔

牛羊满足青草的气息

仿佛我刚醒来

一个婴儿穿过我的身体

自由

一群白鸽子晒在阳台上

它们的美丽使我感动

草坪里的一行脚印

通向无人的去处

对面的疯人院

有人对我打着手语

保罗·策兰

今夜我读你

在你的孤独中死去一回

身不由己地死去——

“来自寂静的见证”

在你的悲哀里

拭去一个词的灰烬

翻过另一页

你在时钟的囚禁里沉默

而我有自己的悲哀

你的悲哀是另一部分

我为这个时代加冕

不过是你另一部分的回音

壳

在夜里，你独自品味悲伤

回家的路很深，舌头很深

灵魂没有痕迹，像你回到月亮上去

在我的视野里，不见一颗孤独的星球

那些下降的事物，在空旷中失重

像一层层打开包裹，露出白骨和栅栏

但你的伤痕一层层加厚，像坚硬的壳

小心翼翼地分泌火焰的汁液

自述

我被夜里的冰雹震醒

披衣起坐

在黑暗中亲近黑暗

阳台上的花草

拼命咬住雷电的尾巴

把身体塞进饥饿

实际上我没有倾诉

我只是爬出自己的洞穴

把孤独重新找回

午夜之豹

我看见一只午夜的豹

独自蹲坐在火焰里

它是一头愤怒的动物

现在变得非常安详

我多么想亲近它

把手中的弓瞄准自己

为什么是冬天

冬天又到了

我穿上了棉袍

火炉也用上了

火焰化解了内心的残忍

我不需要多余的身体

领取了中年的耻辱

我家的那只狗

恢复了人性

整天挨在我的脚边

昏昏欲睡

它为什么理解了这个世界

让我听到了衰老的声音

在旅途上

每次出差或旅行，我总要带上

一本诗集，这个和灵魂相依的物件

使我忽略世上的得失。旅途如此漫长……

在火车上我想入非非，在旅馆里

我想入非非。我之所想总遭人误解

哦，这人世的繁华难以留下我的栖所

这不是吗？我在一本诗集里躲避

在字句里和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捉迷藏，玩游戏，消失，或者出现

我出现在一本诗集里，又消失在

另一本诗集里，像一个指尖上的哑谜

哦，我只有破碎。而灵魂如何转身？

安魂十四行

在医院的走廊里

她躺在一张临时加放的小床上

这极像她的处境

她被卡在一个不能转弯的地方

当人们经过她旁边的过道

需要克制悲悯

那些看不见的亡魂

排着队飞过她的头顶

她努力保持必要的礼仪

生命如此奢侈

药片让位于她目光里的安宁

当她裹着白布被抬走的时候

她的气息还留在走廊里

安魂曲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主题学

我不想和时间作对

时间的敌人在时间之外

而我不是。

看着那么多凋谢的事物

我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而我暂时在凋谢之外。

凋谢是我一生的主题学

不可逃避

却要处理一生的困惑。

它使我面临最深的陷阱

这个埋人的地方

将最终收留我。

而现在我站在它的边缘

时间本身不会凋谢

而思想拯救凋谢之物。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