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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太阳

作者:韩永明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长篇报告文学《三峡移民行》等;中篇小说《滑坡》、《毛月亮》、《淹没》等,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站“冠军”。现供职于湖北省作家协会。
  
   华子脑壳里长了个瘤子,治不起,在屋里等死。学年嫂子接华子去晒太阳。华子爹不想让华子去,支支吾吾地说华子头疼,可能晒不得太阳。
   接人晒太阳是日月坪的一个风俗。因为这里山大,促狭,一天之中只有两个时刻能晒到太阳。为了多晒些太阳,人就相互请晒太阳。反正大多数人家总有晒得着,也总有晒不着的时候。华子家在沟底,太阳少。他家没有请过人家,也没被人家请过。
   华子妈一把把华子爹拉到灶房里,问华子爹为何不让华子去学年嫂子那儿晒太阳。华子爹长长地哼了一声:“他……死在人家门口呢?”
   “你的心是铁打的?!华的时候不多了……”
   “我们在沟底,又还不上别人的太阳。”
   “华的病其实是治得好的,是我们没用,没钱给他治,要死了,连个太阳都……”华子妈的眼泪飞出来,“还不上太阳,等华子去了,你去帮人家砍两回柴,犁两天地吧。”
   华子爹又哼了一声。
   华子妈说,“你没见他每天那么早就起床,坐在院坝里眼巴巴地等太阳?”
   “你是个苕啊?!他那是等太阳?个砍脑壳的,我怕他就是……”华子爹把脸扭过去,嘴翘了一下堂屋,“就是等她吧!”
   华子妈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华子爹吼道。
   华子妈觉得华子爹简直是胡说,不想再说什么,揩了泪,从灶房出来,对学年嫂子说:“学年嫂子,我们的华就是喜欢晒太阳,可是……这不耽误你吗,学年又打工去了,里外都是你。”学年嫂子说:“不碍事,还免了我开门锁门呢。”
   华子妈这时问华子愿不愿意去。华子脸上顿时放出光彩。
  
   华子九月份才满十八岁。太阳刚刚冒山边儿。他十五岁拜师学艺,去年秋天才出师。一个月前,他在外面给人家打嫁妆的时候,突然昏倒了,去县医院做检查,才知道脑袋里长了东西。他问医生能不能治,医生说要动手术,问要多少钱,医生说大约五万吧。华子就从医院回来了。
   爹妈哭着到处借钱,想给华子摘瘤子,可认得的人都借遍了,也没凑到一万块钱,只能算了。华子妈只好请村上的草药匠国顺爷弄些草药,煎了给华子吃,好让华子感觉他的病是治着的。
   十来天,华子将几包草药吃完了,华子妈叫华子爹再去弄药,华子爹却不愿干了。华子妈不忍心华子一点药不吃就那样去了,和华子爹在灶房里吵起来。华子知道了,给爹妈说,他也不想吃药了,太苦。
   华子这是知道国顺爷的药是安慰他了。想起华子每次喝药,碗都喝得底朝天,还要让碗停那么一会儿,让碗上巴的那几滴药汁都滴到嘴里才放碗,华子妈泪流了一脸。
   华子什么药也不吃了,安安心心坐在屋里等死,唯一的事情就是晒太阳。
   日月坪日照时间太短,气温低,雾气也重,凉飕飕的,空气湿淋淋的,手一抓,像能拧得出水来,人的骨头也总是凉幽幽地,即使夏天也一样,因此太阳晒起来特舒服,就像羽毛轻轻地落在你身上,像一只温软的舌头舔你,不像别的地方,里面藏了一包针似的。日月坪的太阳里没有那些针,只有温暖,一点也不灼人。
   华子喜欢晒太阳,当然不单是为这,还有另外的原因。他头疼的时候,脑袋像一个挤满了蛇的池子,那些蛇像发疯了,在里面游走,乱钻乱拱,眼珠子像要掉出来。太阳一来,那些蛇就安静了。就像太阳有什么魔法,是一句咒语。
   更重要的是学年嫂子。学年嫂子有一块田,在华子家对门的山坡,学年嫂子偶尔会从他门口经过,去那面山坡上耕种。华子坐在家门口,可以看一眼学年嫂子,说说话,也可以望着学年嫂子在坡上劳作。
  
   华子到学年嫂子那儿时,太阳还没有晒下来,最高的那个山尖上才有一点点胭脂红。
   日月坪的太阳就是这样子的。先是山尖上有一点点胭脂红,然后那点红开始发亮,红又慢慢往下洇染,又慢慢地发亮,又慢慢地往下洇染,就像阳光是画家挥毫泼墨,在给日月坪的山水上色。
   学年嫂子的家还被雾罩着,院坝边儿上一株栀子花、一丛长得很茂盛的芭蕉和学年嫂子的茅草房子像披了一层层薄纱,如同在仙界里。
   华子站在学年嫂子院坝里,望了屋里一眼,没有进去。
   他有点紧张。昨天,当学年嫂子来接他去晒太阳时,他的心里怦怦直跳,望着学年嫂子的眼睛也发直了。
   华子病后学年嫂子来看过华子,还把学年从外面带回来的橘子罐头给华子带了一瓶来。她安慰华子说:“学年说要做一张新式的餐桌,我们还等你好了以后去做呢。”华子听学年嫂子这么说,就大哭不止。
   华子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学年嫂子的。反正现在,他脑子里成天都是学年嫂子的影子。有时候他还会想得很远,想死前学年嫂子能让他……做回男人。
   学年嫂子从大门口出来时,看见了站在浓雾中的华子,“华子!是华子吗?!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华子听到学年嫂子这么说,脸像泼了一瓢热水一样烫起来,他想说来得这么早是怕耽误了她出坡,可他没有说出口,他怕学年嫂子发现了他心里的“鬼”,而且喉咙也有些发干。他叫了一声学年嫂子,就把眼皮低下了。
   “太阳还要一阵才能下来,在屋里坐一会儿吧,外面雾太大了,怕雾得头疼厉害了。”
   “哦。”华子应道,“学年嫂子,你……的栀子花真……香!”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更香,也更好看。”
   华子喜欢听学年嫂子说话,他觉得学年嫂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清清亮亮的,在他心里流。
   学年嫂子边说边进屋去了,一会儿搬了一把椅子,放到芭蕉树旁边,“华子,太阳一会儿就下来了,我把椅子放这儿,要是太阳太大了,你觉得不舒服了,自己就往芭蕉树下挪挪。”
   华子望了一眼学年嫂子,“哎!”
   学年嫂子又进屋去搬来一张茶几,提来水壶和口杯。学年嫂子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了,问华子还需要什么。
   华子这时才镇定了。他望一眼学年嫂子,问学年嫂子今天准备去做什么,学年嫂子说去老蛇窝薅草,华子也想跟她去看老蛇窝,可没敢说。
   “没……有。”华子说。
   学年嫂子这才转身进屋,背了背篓肩着羊角锄出来。华子的心里像一下子空了。
  
   学年嫂子走后不久,有的山尖尖就放亮了。一束束耀眼的光线已从山丫里头射过来了,照到对面的山顶上,在空中划出一条明晰的分界线,华子感到那些光线在他的头顶飞,发出轰轰隆隆的响。
   华子从来没有感到太阳有今天这么亮这么美。
   一会儿,太阳光更耀眼了,一下便把山岚上的雾霭驱散了,山从一片混沌中现了出来。华子觉得就像山那边摆了一架放映机,那架放映机,把整齐明晰的光束投到这边来,而山,满山的绿树红花都是太阳放出来的画面。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照到学年嫂子的茅草屋上来了。华子看到,学年嫂子屋旁边的那一簇簇映山红就像在燃烧,像红彤彤的早霞。华子突然想呼喊,想哭,想抱抱学年嫂子。
   学年嫂子会回家吃午饭吗?华子想,她也许不会回来吧。华子没有注意学年嫂子的背篓里放了饭没有。而且他这才记起当时没有问问学年嫂子中午回不回来。
   华子一想事情头就疼起来,华子双手捂着头,用手掌压着太阳穴在院坝里转起来。他想太阳要真是一块幕布就好了,他拴上绳子把它拉下来。
   太阳一会儿照到华子头顶。华子感到就像妈用了毛巾给他热敷着,头疼才慢慢松些了。华子这才坐到圈椅上,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了眼,让太阳晒他。
  
   华子就这样晒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学年嫂子叫他。
   华子坐了起来,看到学年嫂子怀里抱着一束鲜艳的映山红,学年嫂子的脸也被映山红映红了。“华子,喜欢吃吗?我专门给你折的。”
   华子很慌乱,脸烧起来。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学年嫂子一丝不挂地卧在一片红云之上……
   华子没看学年嫂子的脸,眼光盯在映山红上,“学年嫂子你……我……没想到你中午……还回来。”华子有点激动,老蛇窝很远,他想学年嫂子中午回来,是因为他在这儿晒太阳。
   “怎么样?”学年嫂子把映山红送到华子手上,又摘了几朵花,择去花瓣里的花蕊,递给华子,“你喜欢吃映山红吗?一丝儿酸酸的,一丝儿甜甜的。”
   华子这才飞了一眼学年嫂子的脸,接了学年嫂子摘了花蕊的几朵花瓣。
   “我听学年说,有的地方,把映山红花做成蜜饯,好卖得很。”学年嫂子又说,“要是我们这儿也有人会做,那我们日月坪可就富了。”
   华子的嘴咧了一下,把花瓣送到嘴前,用嘴唇把薄薄的花瓣抿住,舌头一卷把花瓣卷进嘴里。一丝湿湿的酸酸的甜甜的味道便在嘴里绽开了。
   “学年嫂子你真好,”华子嚼着映山红,想说学年嫂子真漂亮,这么漂亮还嫁到日月坪这么穷的山沟沟里来,又想问村上的女孩子都走了,学年嫂子怎么不搬到城里去,可是没说出来。
   学年嫂子又摘了几朵递到华子面前。华子这时感觉到学年嫂子身上那种像栀子花的气息更浓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华子,你是头又疼了吗?”学年嫂子见华子愣住了,便问华子,可是华子没有回答。她走到华子背后去,把华子的头搬到自己胸前,帮华子按压着。
   华子全身就软了,身上许多块肉一耸一耸地跳。他真想抓住学年嫂子的手,真想抱住她。
   “华子,你还想吃什么?你想吃什么,我请人给学年带个信,叫他给你买点回来。”
   华子见学年嫂子这么说,眼泪叭地一下子下来了。
  
   太阳下山以后,华子就回家了。华子爹望着华子哼了一声,华子妈赶紧问华子今天感觉怎么样,爬上山去累不累,华子似乎没有听妈问他话,自言自语地说他想跟太阳住在一起,说想跟太阳亲个香香儿。
   华子说话奇奇怪怪的,华子爹狠狠瞪了华子一眼。
   晚上,等华子睡下,华子妈便关好了房门,对华子爹说:“你看华是不是有点不对?”华子爹哼了一声又一声,骂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华子妈不明白华子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了?”华子爹说:“都是你要他去晒太阳!”华子妈还是不明白:“你说,他人就要去了,难道连太阳也不让他晒?”华子爹说:“你真是个苕,什么也不懂。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懂,个砍脑壳的是……对人家有歪心思了。”
   华子妈泪流得更厉害了:“我不相信,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华子爹吼了起来:“就是要死了,他才这么想。老子恨不得他今天……就一口气就不来哒……恨不得一手把他掐死!”
   华子妈这时便不吱声了,她有点相信了。华子已经成人了。华子妈眼泪流得更汹了。
   第二天早晨,华子天一亮就起来了,和妈说要去晒太阳。
   “华,”华子妈想了想说,“你今天……就不去学年嫂子那儿了吧,我和你爹都商量好了,今天……我们杀只鸡你吃。”
   华子摇头:“我不吃鸡肉。”
   华子妈说:“鸡肉可好吃了,香,鸡汤那才养人。”
   华子记得家里从来没有杀过鸡吃。家里唯一一次吃鸡肉,是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是狐狸咬了他家的一只母鸡。当天傍晚,鸡上笼,华子妈拎起一只一只鸡,将一根指头塞进鸡屁股应蛋时,发觉少了那只九斤黄。于是知道是狐狸叼走了。当时,妈泪水直滚:“砍脑壳的毛狗子,这可是我儿的学费啊,怎么这么不长眼睛呢。”
   狐狸叼了鸡,会先在土里埋一阵。爹知道狐狸叼了鸡,打着火把在山里找了一通夜,硬把狐狸埋的那只九斤黄找回来了。
   华子到现在还记得那次吃鸡肉。他放学回来,一进沟里,就闻到一股香味,感觉满山沟就是一股鸡肉香。华子说,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可是今天华子真是一点也不想吃鸡肉,“我做艺的时候,天天吃鸡肉,都吃腻了。”
   华子妈没听华子再说什么,把大门关了,伸手抓住了那只母鸡。
   华子劝妈把鸡放了:“我真的不喜欢吃鸡肉!”
   华子妈没听华子说,将鸡拎到灶房,在刀架上抽出菜刀,一刀把鸡杀了。
   华子妈杀了鸡,才回到堂屋,自言自语地说:“这只鸡唱歌最好听了,每次下蛋,它都不停地唱一阵,还望着我,围着我唱。我记得前年,它每天下一个,下了两个月。”
   华子叹着气,爹又哼起来。
   “下个月初三,它满三岁。哎,要说是正下蛋的时候。哦,要说它真是听话啊,我杀它的时候,它也不叫,只望着我,轻轻地咯咕两声,好像蛮愿意似的。好像晓得是华——”华子妈又说。
   华子听到这里时,眼有些酸,想流泪。可他没让泪流出来。
   华子爹吼了华子妈一句:“聒噪什么?有这工夫聒噪,就去把鸡子煮了。”
   华子妈望了一眼华子,起了身,进了灶房。
   华子见妈杀了鸡,不好意思再说去学年嫂子那儿晒太阳。他搬了一把椅子在大门外头,等着太阳照下来。
   两个钟头后,华子妈把鸡煮好了。她端着一碗鸡汤从灶屋里走出来,搁到桌上,喊华子喝鸡汤。
   华子走到桌边,端起了碗,可是他喝了一口,就把碗放下了,“我真的不想吃。我真的做艺的时候吃腻了。”
   华子妈这时不再劝华子了,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砸下来。
  
   日月坪这个季节忙。又是挖洋芋,又是除苞谷头道草。虽然华子连鸡汤也喝不下去了,但华子妈和华子爹也不能在家里陪着华子。华子爹和华子妈背了背篓,去坡上挖洋芋。
   “都是太阳惹的祸!”华子爹在华子妈前头走着,走一步哼一声,要到田里了,就这么说。
   “都是我们没用……”
   华子妈哭起来,揪起衣角揩泪,一边跟着华子爹往田间走。
   到了地里,华子妈放下背篓,扯住华子爹的衣袖说:“他爹,还是让华去学年那儿……晒太阳吧?”
   “你!”华子爹的脖子一下子粗了,“你给我住嘴!难道你还想个砍脑壳的临死还害个人!”
   “他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就……”
   华子爹长长地哼了一声,把锄头甩了,往回走。华子妈不知道华子爹这是要干什么,朝他的背影喊,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华子爹没理。华子妈想,他一定是回去了,想看住华子了。华子妈望着自己家的方向流泪。
   到晚上,华子妈才回去。华子爹不在屋里。华子妈问华子看见爹没有,华子说爹一直没有回来。
   华子妈正点灶里的火,准备做饭,华子爹回来了。他脸上有几道血糊糊的印子,衣裳和裤子也都乱兮兮的。
   华子爹的样子令华子妈大吃一惊,问他这是怎么了?华子爹说想撵一只兔子。华子爹从没有撵过兔子,华子妈有点诧异:“你去撵兔子,你?”转过身去,又咕一句:“兔子撵你还差不多!”
   华子爹已经六十岁了,打小就没撵过兔子,而且也又没有猎狗、没有猎枪。华子妈又好气,又好笑,又补了一句:“除非是养在笼里的兔子,看你能不能捉住。”华子爹抡了华子妈一眼。
   华子妈不明白华子爹为何去撵兔子,问华子爹,华子爹脸马着,不回答。
   华子爹的脸上和手臂上被荆棘划破了,睡觉前,华子妈弄了一些盐水给他洗,又说起撵兔子的事,让他别闹什么笑话了。华子爹把华子妈抱在面前的腿拿了回来,嘟囔道:“他狗日的没吃过兔肉吧?”
  
   夜晚,华子妈一刻也没有睡着。她想悄悄地去求学年嫂子。她的华现在都成人了,她不忍心她的华带着这个遗憾走。
  
   在坡上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冒出来了。当时她自己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她这算什么啊,是要害人家学年嫂子吗?还有,华子——现在瘦得像个鬼王,如果不是自己的娃,看一眼就怕,人家学年嫂子会?
   夜晚,她很想和华子爹说说,帮她拿个主意,可一想到华子爹在坡上的那个态度,就把话咽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这想法也是过分了。
   可一想到华子那巴望着学年嫂子来的眼神,心里又疼。
   华子爹一早就又闷声不响地出了门,华子妈连忙穿衣起床,往学年嫂子家里走。
   学年嫂子正在灶房做早饭,此时她正站在灶台前切菜。华子妈走进屋就扑通跪到学年嫂子跟前。
   泪从脸上滚下来,啪哒啪哒滴在地上。
   学年嫂子不知道华子妈这是做什么,赶快甩了刀,要把华子妈拉起来。
   华子妈犟着:“学年嫂子,我们的华……他时候……不多了。学年嫂子,我们对不起华,华应该是还可以活着的,可是我们没法子让他活。学年嫂子,我们的华喜欢你,学年嫂子,你人好,我想求你,让他少带点遗憾走……学年嫂子,为了我们的华,我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
   华子妈鸡啄米似的给学年嫂子磕头,泪流了一脸。
  
   华子妈回到家时,华子已经起床了。
   华子吃过饭,华子妈从火头取下一块腊肉,对华子说,“华,今天天好,你在学年嫂子那儿晒太阳,麻烦人家了,把这块腊肉带去吧。”
   学年嫂子没有给华子妈一句明白话,华子妈只记得学年嫂子脸红了,却不记得学年嫂子到底应承了没有。可是现在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华子望了望妈,望了望那块腊肉,摇了摇头:“我不去。”
   华子妈感到十分意外:“不去?你……”华子妈搞不清楚华子这是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对华子说,她望了几眼华子:“不是在学年嫂子那儿,一晒太阳……头就不疼了吗?你去吧,华……”
   华子说:“我不想去晒了。”
   华子妈却反而着急了:“学年嫂子那儿,我……都给她说了,她……是高兴你去的。”
   华子把脸背过去,揩泪。他知道妈为什么要杀鸡他吃。
   华子妈只好说:“那你就在我们自己院坝里晒太阳吧,我帮你把椅子搬到院坝去。”
   华子妈给华子搬了椅子,就背着背篓到坡上去了。她不愿在家里呆着,宁愿去坡上。她在坡上,可以痛痛快快地流个泪。
   傍晚回家,走到院坝里,听到屋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她把锄头扔到门外,几大步进了屋。
   说话的是学年嫂子。华子妈听出是学年嫂子的声音,脑子里嗡地一响。她想学年嫂子可能是来骂她,是来朝她脸上吐痰的吧?可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
   “学……学年嫂子……”华子妈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她看到学年嫂子把脸扭到一边。
   华子妈想把学年嫂子拉到一边去。她不想让华子知道这些。可正在这时,华子爹回来了。他手上拎了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脸上也到处是血,手指也滴着血,长裤只剩下一只裤腿,鞋子也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血糊糊的人手拎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吓了华子妈和学年嫂子一大跳。
   “学年嫂子,我今天去撵了一只兔子。”华子爹把那团血糊糊的东西丢到华子脚边。
   学年嫂子看了一眼华子爹。华子爹兴奋地说:“学年嫂子,你不晓得,兔子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难撵。”
   华子妈心揪着,此时她更害怕学年嫂子会说出早晨的事来。这时在心里怨起自己来,骂自己老糊涂了,也怨华子要死了,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偷偷望了一眼学年嫂子,看到学年嫂子脸上很平静,这才把眼光落到地上那个血糊糊毛茸茸的东西上,弯腰拎了起来:“这是兔子?”
   “你真苕到家了,兔子就不认得?这不就是兔子?!”华子爹自豪地说。
   华子妈似乎不太相信这是兔子,华子爹这才说这是半边兔子,是他从狗嘴里夺过来的。
   华子妈这时才提着半边兔子进了灶房。
   “学年嫂子,我这回才晓得我一步可以飞两丈高的岩坎。”华子爹又说。
   学年嫂子听华子爹这样说,眼睛一酸,想哭。她望着华子说:“华子,明天还是到我那儿晒太阳去吧。我今天是专门下来接你的。”
   华子的眼睛亮起来,可是华子爹说华子不用了,华子没吃过兔肉,明天,就让他在家里吃兔肉。
   学年嫂子好像知道华子爹的意思了,没再说什么。华子爹像喝醉了酒,重三叠四地说他现在知道怎么撵兔子了,其实一点也不难。
  
   学年嫂子往回走,转过墙角,泪才下来了。早晨,她听华子妈说了那些话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有些气,她没想到气息奄奄的华子还会有这种想法,更想不到华子妈会来求她做这种事。她骂华子和华子妈太过分了。可一想起华子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想起华子那掉下去的眼泪,她骂着骂着自己就流了泪。
   她觉得应该去看看华子,去陪陪华子。不然,华子去了,会认为日月坪没有一点点温暖,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温暖。
   因此这才来看华子。可看到华子那躲躲闪闪、满是绝望的眼神,看到血糊糊的华子爹,突然间觉得自己心太硬了,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华子妈的要求。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回到家里,学年嫂子忙着家里的事,一边想着这些问题,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事做完了,她开始往锅里舀水,在灶膛里生了火。
   一会儿,水热了。她将头发挽起来,关了门,脱光衣裳坐到大木盆里。
   月光从窗口射进来,屋里有朦朦胧胧的光影,她就像一朵花开放在夜里。
   她洗了澡,又端了一盆清水把自己淋了一遍,就把衣服穿好了。然后,她打开门,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吃了饭,把圈椅和茶几摆到院坝里。她走到那棵栀子花前面时,掐了两朵栀子花戴在头上,然后坐到圈椅上。
   可是太阳都照到院坝了,华子还是没有去。她起身往山下望了望,也没有华子的影子。她想了想,进屋换了衣服,去找华子。
   华子妈和华子爹早出坡去了。华子和往常一样坐在大门前。
   “华子,”学年嫂子叫道,“我等你去晒太阳哩,我下来接你!”
   华子的眼睛一亮,他想不到学年嫂子会来接他去晒太阳。
   “学……年嫂子,我……”华子很兴奋,声音有点颤,有点嘶。
   “走吧,我家里已经晒着了。”学年嫂子说。
   “我……还是,还是……不去了吧……”华子有些犹豫。
   “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学年嫂子一把拽起了华子的手,把华子拉了起来。
   学年嫂子和华子走到半路,太阳就照下来了。华子走得太慢了。学年嫂子见华子脸上冒了汗,说:“华子,要歇歇吗?”
   学年嫂子说时,帮华子搬了一块石头,让华子坐了下来。
   学年嫂子自己也搬了一块,摆在华子身边。
   一阵浓烈的香气涌进华子肺腑。华子知道,那不单是栀子花香。
   “今天的太阳真好。”学年嫂子说,“华子,你看这山里多么安静多么明亮。”
   “学年嫂子,你……”华子想说你真好,可是喉咙干了。
   “你是说我……漂亮是吗?”学年嫂子脸一下子红了,眼皮也垂了下来。
   华子也把头低了,看自己的脚。
   学年嫂子攥住了华子的手:“华子,你出汗了,我帮你擦一擦。”
   学年嫂子说时,掏出手绢擦着华子的额头,华子的身子跳了一下,呼吸也粗起来。
   学年嫂子的胸脯贴在华子的肩膀上,脸差点就挨着了华子的脸,华子只要扭一下头,就能贴着她的脸,她想华子会扭过脸来的,会伸手抱住她的,她的心也慌乱起来,砰砰乱跳。
   可是华子没有,华子就像一截木头。
   “华子。”学年嫂子坐回来,站到华子面前,“我这衣裳……拉链是不是坏了,老是拉不上,你能不能帮帮我?”
   华子的脸更红了。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手也动了一下,可是没把手抬起来。
   学年嫂子看着他,眼睛酸了。她抓住了华子的双手:“华子,你……喜欢我吗?我知道你——喜欢我——”
   华子的眼睛瞪着远方,眼泪挂了下来。学年嫂子循着华子的眼光望过去,看到不远处的一篷映山红开得红艳艳的,阳光下像一片红云,便站起来:“华子,想吃映山红吗?我给你摘去。”
   学年嫂子说完,便去摘映山红了。一会儿,学年嫂子抱了一大团映山红到了华子跟前,放到华子怀里,并摘了几朵映山红的花蕊,将花瓣送到华子的嘴边。
   华子却没有噙住这片花瓣,花瓣飘飘荡落了下来。
   学年嫂子突然说身上很痒,是不是刚才采映山红时有毛毛虫钻进衣服里去了,便把外套脱下了。
   华子把头低着,眼看着胸前的映山红。
   “华子,你……帮我看看吧,帮我把那个该死的毛毛虫捉出来。”学年嫂子说时,解开了内衣的一颗纽扣,蹲在华子面前。
   华子的手指动了动,喉咙不住地吞咽。学年嫂子听到华子的喘息像在远处滚动的雷,看到华子胸脯也一鼓一鼓的。可是华子的手却没有抬起来。
   学年嫂子的眼里波光滢滢,她瞪着华子,突然站起来,把上衣脱了。
   “华子,你帮我看看,那个该死的毛毛虫在哪儿!”
   华子抬起头来。太阳照在学年嫂子身上,华子看到学年嫂子身子像白玉一样晶莹透亮。
   华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身子,从来也没想到过学年嫂子的身子有这么美,他突然感到自己很下流很肮脏,感到脑袋里的那些蛇也安静了,身体像在一泓清流里洗过,心里干干净净了。
   一只蝴蝶飞了过来,落在学年嫂子头上,再一飞,落到学年嫂子饱满的乳房上。
   “华子,蝴蝶!”学年嫂子叫道。
   华子的眼光落到那只蝴蝶上,叫起来:“蝴蝶!好漂亮的蝴蝶!”
   蝴蝶飞走了。学年嫂子瞪了华子一眼,看到华子的眼光追着款款飞去的蝴蝶。
   那只蝴蝶确实很美,翅膀在太阳下是透明的,闪着光。
   学年嫂子收回目光去看华子,华子脸上爬着泪,泪也闪着光。
   学年嫂子的泪涌了出来,像珍珠往一片阳光中落。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