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如此奢华

　　作者简介：陈可非，湖北保康人，第二炮兵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著有长篇小说《天啸》、《斑马线》、《红菩提》、《羌红》、《琴山》及中篇小说《雪季夹着雨季》等作品四百余万字，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
　　
　　一
　　
　　整整一个晚上，我总想跟郭曼讲讲我们团长，可郭曼就是死活听不进去，翻来覆去的，就对自己那点烂事儿感兴趣，我便懒得跟她废话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朦胧记得，团长被带走的那个中午。那天，太阳恶得好像根本不会发生丁点事情。团长穿的还是那身发黄的迷彩，袖口和领子脏得像刚抹了机油。他站在阳光下的一堆废墟前，沉默的影子窝在脚下，缩成一滩黑水。只有他手上的那双铐子麻花油亮，如同一对珍贵的瑞士情侣手表。他有些罗圈的双腿，像探雷那样往前挪了几步，然后若有所思地立住了。他折身回来，两眼空茫茫的，像雾灯一样笼罩着我们。警车正在场坪上慌忙地闪着彩灯。我们几十个人，成堆地尾在团长屁股后面，本来打算送他到场坪上去乘车的，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回过身来。见他转身过来，不知谁的膝盖冷不丁一颤，清脆地跪到了地上。听到声音，我们全都跪下了，齐刷刷的几排。团长的眉头拧成一团麻糖，目光像风钻一样剜着我们的额头。直到我们几十个人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回头走了。他回头走，我们又像老鼠一样跟着。团长又站住了，这次他没回头，只是愤怒地往风中吐了口细碎的唾沫。我们这才停住步子。然后团长就直直地走了，显得异常无情，步伐坚定得仿佛要到某个新岗位去上任。他是想要我们下辈子都忘记他，可是他办不到。就是我白天忘了他，晚上他也会跑到我梦里来。当然，跟郭曼说这些，确实都是废话。郭曼一个保姆，又没当过兵，她不理解这些是可以理解的。此时，郭曼只对一件事情满屁股上劲。天一亮，她就要去另一个人家上班去了，虽然还是做保姆，但只管照顾一只小狗，而且工资还多了两百，所以满嘴里不停地盘算着，这多出的两百到底该怎么花销。看她那样子，仿佛头天被人扫地出门的悲伤早已一扫而光。她不像我这么没出息，老是怀念过去，对过去的一切都心存念想。她是那种对未来充满热情的人，说到好事，脸上流光溢彩，好像马上要去相亲一样激动。无论如何，她都觉得照顾狗肯定比照顾人好十倍百倍千倍，她说因为狗的欲望很少很少，而人的欲望实在太多太多了。她斜着身子依在那张棉软的搓澡凳上，把师傅那顶发黄的白色旧蚊帐死死搂在怀里，仿佛搂着的就是人家那只可爱的狗狗。她嘴巴里不停地唠叨，控诉着刚刚辞掉她的那个家庭如何不是东西，不时还骂上两句脏话。有一点郭曼可能忽视了，如果她不是在我当保安的那个小区的人家当保姆，她又怎么可能认识我呢？无缘无故的，我又怎么会在她十分无助的时候，伸手拉她一把呢？再说了，有事没事的，晚上到公园练个什么街舞，那是舞吗，是人都接受不了。郭曼还在抱怨，塑料棚像个大音箱，她的声音不断拍打着薄膜，变得分外夸张。在我们的周围，师傅的鲜花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扑朔迷离。郭曼接着说，那家那个老男人和那个小老男人真不是东西，净想捡她便宜，抽空不是摸她脸就是掐她屁股，她说真不知道摸摸掐掐，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是能多根骨头还是能长块肉？她还说，那家那个老女人和那个小老女人也不是东西，净让她干活儿，还不停地盯她的梢，活像两个特务，生怕她忙里偷闲勾引了她们的男人。我说你就敢担保这家就不这样？她说她敢打保票，这家就彻底不一样了，成天只有一个女人和一只狗在家，住着一大套房子，两三层楼，这种事保险是不会再发生了。她还说她上午在人才市场问得一百个清楚，有家政公司做担保的。如果弄好了，她就打算在这儿干它一辈子。她坚信自己不是那种打一枪换个地方的人，便无好无歹地畅想着美好未来。我不想打击她，恭维她说，你这可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往后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咱穷朋穷友。郭曼听了更来劲了，扭捏说，我们算朋友吗？让我想想。不过有一点，至少你这两晚上没让我一个人在街上流浪，去住地下道，去睡水泥管，那我就承认你是个朋友吧！我说这都得感谢我师傅，是他有这个花棚子，有这个好条件，如果没这个好条件，怕是我也帮不了你的。郭曼说也是，要不，等下月工资发了，我给你师傅买五斤水果行不。我说那是你自家的事，我管不着。后面我又接着补充，要我说，买五斤水果倒还不如买五斤肉，猪肉牛肉都行，那更实在。郭曼学着电视里小女生的模样，两脚不住地在搓澡凳上敲打着，伸出两根手指划过眼前，娇媚神态地说了声“耶”。师傅晚上喝了瓶小二，一直在里间卧室睡着。师傅是个花工，在这个不大的园子里已种了十几年花了。花棚子靠院墙的一个角落，让师傅拿废砖一砌，砌出半拉子墙，拣来石棉瓦盖上，又不知从哪儿拣了些琉璃瓦压在上面，愣是给自己整出个漂亮的卧室来，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夜半三更的，师傅好像一觉醒来了。听他咳嗽两声，对着我们喊，你们两个兔崽子能不能清静点儿，多大个事，不就多两百块钱嘛，潇洒点儿好不好。“潇洒”是师傅的口头语。师傅声音大得像鬼叫，埋怨时也跟吵架似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吭气了。其实我也很困，守了一天大门，我想睡了。可花棚子里，可以放平身子的，只有师傅拣来的那张搓澡凳，平常都是我用的，目前正在郭曼身子底下，我就只好发扬风格了。郭曼倒也不客气，没说话就自己躺下去。不过刚躺下又撑起半个身子对我说，你个混蛋别等我睡着了捡我便宜啊！我诡笑一下，说怕的话你就别睡，跟昨晚一样，熬它一宿。郭曼说，昨晚我是着急工作睡不着，今天可不一样了。接着她又咬牙切齿的，话语里透着股闷骚气息说，田保卫，你听好了，我这叫温馨提示。我感觉她太高看自己了，也不想想别人心里的感受，就凭她那嘴发黄的牙齿，我连亲都不想亲她一下，还能做出别的事吗？我敷衍她说，好啦好啦，不温馨你又能咋的，你就放着心睡吧，睡好了明天好去过贵族生活。嫉妒，你话里明显带着嫉妒成分。郭曼好像兴奋得有点累了，说着便躺下去，躺下去就呼呼大睡起来，甜蜜的呼吸伴着花香，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我拿一个纸箱拆了，铺在花丛中，关了灯，躺上去。花棚子里漆黑而温馨，棚顶就像深不见底的穹天。我双手枕头，仰望着无边苍穹，阵阵花香扑打着我的鼻翼，让我感到了生命的尊贵和奢华。我跷着二郎腿在花丛中不停地抖动，悠闲得如同幽灵，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人间无穷美妙。棚外，有微风拍打着塑料薄膜。我可以想象，我们的头顶一定是繁星满天，它们自由而快乐地散布着，鱼一样游弋着，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想着这些美好事物，困意渐渐上来了。可还没等真正合上眼睛，我就看见团长从星河深处缓步向我走来，仍然穿着他那身长年不离的泛黄迷彩。
　　
　　二
　　
　　我是我们团长接的兵。那年他到文县接兵，当接兵团长。据说他跟县武装部的人谈了谈，又翻了翻预招新兵花名册，随后就到了我们田庄。当时我高中毕业正在家里滚着，母亲不想让我马上下地，更不准我出去打工。因为村里当时刚刚出了点事，一起到山西挖煤的三十多个家伙，有十三个塌死在洞子里，年龄都和我相仿，都是家里的壮劳力。母亲非常害怕，说啥也要让我熬到年底当兵去。本来我是真心不想当兵的，不是不想去，而是觉得去不了。母亲眼睛瞎着，人走到她跟前，也仅能看见一根影子，将来怕会越来越重。放她一个人在家，我心里过不去。我跟母亲商量，可母亲倔得像头老驴，为了我当兵的事，她竟瞎着眼摸到镇上去了两回。那天，团长带着个排长到我们家来时，就我一人在家。他把我们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像在部队检查内务。他从墙上取下相框，认真地端详着我父亲那张头戴钢盔的四寸黑白照片，默不作声地呆了半天。我以为他认识我父亲，就问了他一句。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莫明其妙，又追问他。团长说，小子啊，这个你现在还不懂，不过假若你真能当上兵，就彻底明白了。听了他的话，我还是一头雾水，愣头愣脑地看着他。站在一边的排长用胳膊肘儿捅捅我，示意我不用再问，我就没再问了。据说父亲这张照片上过报纸，是父亲牺牲后，一位记者寄给母亲的，也许他是在报纸上见过父亲。父亲牺牲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父亲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并没太大概念，也只是个称呼而已。母亲从地里回来，听说接兵团长来了，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上去拽住团长的袖子就给他跪下了。我在不远处尴尬地站着，看见团长把母亲扶起来，自己竟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团长说，嫂子，你们家的情况我都了解了，可我担心的是，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把他接走了，你自己以后怎么生活。母亲说，我这眼睛已瞎了十好几年，还是八几年保卫刚四五岁时就开始瞎了，这些年我不也过来了，我就不信以后过不了。我也想让保卫在我身边，可关键这是他爸交代过的事，让保卫长大了去当兵，我不能让个死人一直失望着。母亲又说，保卫跟你去了，在部队能干多长就干多长，等他真正长大了，我还想让他带我去见见他爸，不过去云南真的有点太远了。团长说，嫂子，这个事就包在我身上，那这回我就真把保卫带走了。等过几年，我和保卫一起陪你去趟云南，去看他爸爸。听了这话，母亲搂住门前的柱子高声痛哭起来，我连忙上去制止，叫她别当着外人大哭大叫。母亲这才好不容易收住哭声，说要去给团长做个饭吃。团长那天是在我们家吃的饭，他说他本来不忍心吃这顿饭的，可又不忍心不吃。母亲让我抓只鸡杀，团长说让排长动手，那个排长却半天伸不出手来。母亲就自己把鸡杀了。她虽然眼睛瞎着，但手脚历来麻利，她剥过的鸡，上面绝对不会留下半根毛茬。那天太阳很好，团长让我把饭桌搬到了场子里。母亲把两根鸡腿一根夹给了团长，一根夹给了排长。团长把他那根鸡腿又夹给了母亲，把排长那根鸡腿夹到我碗里，然后说，嫂子，你把这鸡腿吃了，算我代表大哥敬你的。母亲说啥也不愿吃。团长说，嫂子，今天我要亲眼看你吃下这根鸡腿，这我才能安心把你儿子带走。母亲仰脸看了看天空，似乎要感觉太阳在什么方位，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吃我吃，这是我几十年吃的最快活的饭。母亲说着，小口撕下一片鸡肉细心地嚼着，眼泪默默地淌了下来。几天之后，我就跟团长走了，当了兵，到了个工程部队，在很深很深的山里，任务就是打一条武器贮藏坑道。新兵连一结束，团长就让我当了他的通信员，本来他有个通信员，叫牛毛毛，他指派他去连里当了个班长。班长临走前，给我做了好多交待，要我好好照顾团长。头件事是他有胃溃疡，要叫他按时吃药。再就是让他勤换衣服，帮他洗了，不过不要洗他的裤衩和袜子，要不他定会发飙。三是别摸团长的二胡。团长爱拉二胡，但不轻易拉，等到拉的时候你就小心着点。他的二胡不要别人碰，连灰都要自己擦，记住了吗？我点头表示记住，并抬眼看了眼团长的二胡。它寂寞地倚在墙角的黑色行李箱上，周身沾满了灰尘，叫我不得不怀疑，它是否还能发出声音。班长好像甩掉了个沉重包袱那样，轻叹一声最后说，好家伙，听说你是个英雄的后代，好好干啊，跟你父亲一样，当条好汉。在我心目中，兵不应该是这么当的，这么当永远也成不了好汉。我不想成天在家呆着，想上坑道去看看，可团长马着脸，坚决不让我去。我就觉得是团长在照顾我，而我是在喝我父亲的血，吃我父亲的老本。抽空，我把这个意思跟团长说了，团长笑了笑，拿套大话来吓唬我，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照你这么说，我就是个混账团长了，厚一个薄一个。在我们团，哪个兵都是我的兵，我都喜欢，干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但是，我仍然觉得团长是在照顾我。部队当时完成的是项国家大型工程，全团还有好几个工程分散在全国各地。由于这个点位重要，团长一直盯在这里。所以当兵好久了，我就认识团长一个大官。我按照班长教我的，每天清早就要团长把药吃了，因为他一上工地就是一天不回来。黑夜回来了，再陪着他到临时营区走一圈儿，如果有谁的家属过来，就带他到家属房那边去看看，见见人家的家属，表达表达关心，这是每个主管领导都应该做的。听老兵说，我们的正规营房好得无法形容，说它是花园它就是花园，说它是别墅区它就是别墅区。那里有很好的家属院，门前专门为孩子设置了玩耍的器材，五彩六色的，连蹦床都有。院子里应有尽有，还养着个大足球场，一年四季绿草荫荫。可惜的是，多数人哪怕是老兵，都没在那里住过，一直闲在那里，留在满脑子里的全是美好的想象。院子又大，坐落在一片庄稼地里，由几个哨兵和几只军犬看着，到了晚上，冷清得让哨兵直喊害怕。我们在外执行任务，长年住着临时营区，房子都由一种新型塑料组成，像一节节火车皮码在一起。可家属房是几间砖房。听说这是团长的意思，专门花工夫盖的，供一些军官和士官家属来了好住。团长的意思是，这些兵不容易，自己难得回去，老婆一年到头也就来得个把月二十天，绝对不能让人家住塑料房。这个塑料房子也是，隔壁掉根头发都听得到响声，就别说做其他什么事了。这个山沟其实是个漂亮地方。我们的坑道在半山上。山的一边，哧溜溜冒出条河来，清亮清亮地从我们临时营区边上流过。这条河解决了我们好大的问题，吃水，洗衣，有时有人还瞒着团长到河里去洗个澡。河边上长着好多树，这些树都开花。我从新兵连一到这里正好春天，河边上的那些花都开了，白花花的一大片，香得让人直想吼两嗓子。班长告诉过我，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丁香花。班长还跟我说过，更漂亮的其实在山上。他神神秘秘让我猜山上有什么。我一时猜不出，他就告诉我了，说山上有个湖，湖边开满了丁香花，说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看看。我真是一到这里就喜欢上这里了，心里也就十分感激团长，如果不是团长，相信我绝对看不到这样的风景。所以我就心安了，不管干什么，我一定要好好干。每天，等团长累了躺下去，我就把他的衣服换下来洗了。他一直穿着迷彩服，两三套换着穿，都洗得发黄了。工地上是两班倒，一个班上去干十二个钟头。所以有时他也白天睡觉，晚上去工地。如果那样的话，事情就得反过来安排了。清晨或夜晚，我经常碰到从工地上下来的人，他们跟民工一样，个个灰头土脸，如果不是排着队，根本看不出他们还是当兵的。每次从他们面前经过，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灰溜溜的，觉得自己占了他们的便宜。那天，团长倒了夜班，白天在屋子里睡觉，有个营长从工地上回来，跑得满头大汗面无血色，说工地上出事了，砸了人。团长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跟着营长跑，边跑边忙着系裤带。我也跟着跑了上去。这是我第一次进坑道。进去之后，才发现坑道有多恐怖，才知道团长他们一直都生活在虎口里。坑道里阴暗潮湿，头顶悬着的石头狼牙一般，阴森森地逼视着我们。老兵说，每次炮轰之后，就是排险再彻底，也会有冷石随时坠落。牛毛毛就是被冷石砸伤的。我上去的时候，牛毛毛躺在个帆布担架上，正由几个人抬着往坑道外飞跑。据说炮响之后，牛毛毛上去排险，脚下的石头把他绊了一跤，甩掉了他的安全帽。正在他拾起帽子起身时，顶头掉下一块冷石，其实只有拳头那么大，恰恰砸在了他的头盖上。那块王八日的石头，带着个匕首一样的利尖，插进了牛毛毛的头颅里，鲜血像只喷泉，迸出两三米高。医生为他做了简单包扎，跟团长商量，决定紧急送附近的地方医院救治。牛毛毛伤得太重了，送他的汽车刚跑到半道，他就停止了呼吸。那天晚上，团长拉了阵二胡，拉了好一阵子，谁也不敢围上去听。牛毛毛牺牲了，大伙心里都沉沉的。当时团里有个传闻，说牛毛毛的死纯粹是因为我，是我到了团里，团长为了要照顾我，才让他去连队当班长，所以才会死。这些话传到了团长耳朵里，团长在会上专门骂过一次人，说牛毛毛死得很英勇，班排长带头排险，是我们团多年的老传统，但首先必须保证自身安全，这已是三令五申的事。团长还说，牛毛毛刚进坑道不久，业务还有些不熟，顾了头上就顾不了脚下，顾了脚下又忘了头上，这是血的教训。不过听说有人把这个事归在田保卫身上，这真是天大的混蛋，还讲不讲理？牛毛毛去连队当班长是我让他去的，难道你们就能说是我害死了牛毛毛？团长显然有些愤怒，说话时脸上青筋直暴，唾沫星子乱飞，显然发大火了。从此以后，就再没听人当面讲过这件事了。牛毛毛没有拉到城里火化，团长想让他就埋在山里，埋在个大家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所以就把他埋在了山坡一棵丁香树下，谁想去看都可以看到。对于牛毛毛的死，我心里一直揪着。一天，我到河里洗衣服，碰上了代理副连长的士官马杰。马副连说，保卫呀，你是个幸福的人，我们也都是幸福的人，那是因为我们遇到了团长这个人。你一来，团长就让你当他的通信员，这种照顾我们也觉得应该。在你来之前，他照顾的是牛毛毛，因为团长是个孤儿，牛毛毛也是个孤儿。我很惊奇，不知道团长是个孤儿。马副连说，团长当年要过饭，拉二胡就是那段时间学的。你可千万别跟团长提孤儿的事，否则他鬼火一上来，不骂死你才怪。我说，马副连你跟我说个实话，牛毛毛的死跟我是不是有关系？马副连呆呆地看了我半天，才吭出句话，我认为有，也许是他替你去做了死鬼，往后你的命就大了。他接着说，所有进坑道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提着脑袋的，包括团长也一个鸟样。一旦到了那个环境里，石头可没长眼睛，剩下就看运气了。说来说去，是牛毛毛运气不咋的，倒霉事让他撞上了。我低头盯着河水，嘴里不知说什么是好。马副连又回头劝我，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算牛毛毛现在活着，在生死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可含糊的，假如让你跟他选一个，他也会选择自己去死，所以你也就没什么好愧疚的了。随后，我又抽空跟团长谈起“照顾”的事，目的还是想上坑道去施工。我认为，我不需要那种同情和可怜式的“照顾”。团长一听鬼火真上来了，说你这小子怎么那么多鸟事，说我照顾你那也不假，但我没同情你也没可怜你，你以为你头比别人大些？我是要让别人看到，一个英雄的后代还有人过问，让别人往后还敢当英雄，说明当英雄并不凄惨。搞明白没有？我本来还想跟团长辩解点什么，但看他火气挺大，就再没跟他啰嗦了。
　　
　　
　　三
　　
　　天一亮，郭曼兴冲冲地从搓澡凳上爬起来，像母狗那样抖了抖身子，上班去了。我把她送到师傅的园子门口，然后准备折身自己去上班。她的手在风中优雅地向我摆了几摆，似乎还做了个飞吻的动作，然后转身拉着行李往公交车站跑去。从她颤动有力的两瓣屁股上就能看出，这回她大有满怀希望痛干一番的意味。回过头来，我见师傅也起来了，就回到园子里，想跟师傅再商量商量，希望能过来跟他养花。其实这件事我跟他说过好几回。我实在不想再当什么保安了，守一天大门，比当兵站岗还累。我曾经跟他畅想过，如果让我过来，我们可以开拓一下市场，种点花拿出去卖，他如果不好意思我去也行。师傅说这是扯淡的事，这个园子本来就是区里的，养了花都是往领导家里送，哪能想拿出去卖就拿出去卖的。师傅还说，他在这里养花，拿着国家正式工的工资，一分一毫都是国家拨下来的钱，可不同于农民工。再说巴掌大块园子，从来也没想过还要招个什么临时工，这工资从哪儿拨？看他坚决的样子，知道再说也没屁用，我就赶紧转身往社区跑，还是老老实实守我的大门去。师傅问那个疯丫头还来不来？我说她应该不会来了，不过她答应等发了工资给你买五斤肉来。算她懂事，有空叫她常过来。师傅总算笑了一下。师傅脾气不好，但人是个好人。我刚到土城时，十几天都没找到工作，心里没着没落，就到一个大排档去喝酒解闷。我点了个毛豆和一盘猪肠子，一连喝了三个小二。大排档人满为患，后来的人连坐都没处坐了。服务员把一个老头带到我身边跟我商量，想让他跟我坐一个桌子。我抬头看看老头儿，瘦瘦的，还不算讨厌，就点头答应了。这个老头儿就是师傅。师傅也要了个小二，再要盘水煮花生，津津有味地喝起来。也许师傅看出了我有心事，问我哪里不开心，我摇头不语，只顾一个劲儿地把酒和肠子都卷进肚子里。其实当时我已经晕乎了，趴在饭桌上就想睡觉，隐约听见师傅嘀嘀咕咕，不潇洒，不潇洒，潇洒点吧，该潇洒就潇洒。那天如果不是碰上师傅，我真丢大人了。最后还是师傅帮我埋了单，还把我背到了他的园子里。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师傅见我醒了，还是那句莫明其妙的话：不潇洒，不潇洒，潇洒点吧，该潇洒就潇洒。我问师傅说的什么意思，他说现在的人啊，都太不潇洒了，有钱的不潇洒，没钱的也不潇洒，有点事都过不去，跟自己较劲，该潇洒一定要潇洒。我说我本来也想潇洒的，可我潇洒得起来吗？师傅问我是不是恋爱受了挫折，我说我没恋爱，关键是没人爱我。师傅又问我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阻拦，我就一股脑把我的事都跟他说了。师傅说，面包总会有的，你先就在我这儿凑合着，等你找到了工作，再搬出去。我内心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感激。我瞪眼看着他，连如何称呼也不知道。一回头的工夫，我看见师傅的墙头也挂着把二胡，上面同样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师傅看看我说，你也会拉二胡？我摇头表示不会。他说，如果想学可以拜我为师。我说那我以后就叫你老师吧，跟你学二胡。师傅说，你别，你叫我老师别人听了以为你在骂我，你就叫我师傅吧。从此，我就叫师傅为师傅了。看见师傅的二胡，加深了我对他的亲热。因为他那把二胡，跟团长的一模一样，连灰尘都一样厚。在师傅的园子里，我呆了整整五个晚上。我早出晚归的，白天信心百倍地出去，晚上疲惫不堪地回来，可天天一无所获。师傅说，你这孩子看上去长得机灵，其实你挺笨的。在这城里，一抬头，就要知道能找到什么工作。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师傅说，你一个当过兵的，应该算个抢手货，不信你到对面那个社区去问问，看他们要不要人？我果真按师傅说的去了。到社区办一问，说人真的不缺，那个胖乎乎的女主任还对着我感叹了半天，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我扫兴地准备离开，那个女主任又叫了我一声。她说，小伙子，你刚才说你当过兵？我说兵我确实当过，刚离开部队十几天。女主任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跟我说，我们这个社区要搞正规化管理，建立和谐社区，下一步打算全部从复员兵中找人当保安，要不你先留下试用半个月，帮我们训练训练那帮小子，训好了，你就留下，下月就发工资，训不好，你就走人。说完还问我她这人直率不直率，问这么办行不行。我就答应了下来。从社区出来，我直接去了烟酒店，给师傅买了瓶二锅头。不过我没买小二。虽然师傅一再声称他最爱喝小二，我仍然买了瓶贵的，好几十块钱，瓶子做得像个手雷。我跟老板砍了砍价，老板一咬牙给减了两块。我急忙揣着酒瓶跑回园子，把情况跟师傅说了，师傅又没边没沿地把自己好好吹嘘了一番，然后把酒打开了。他敲了两个咸鸭蛋，又拿出两根火腿肠，不停跟我夸，说好酒好酒，还要我们师徒两个好生潇洒一下。一来对我上岗表示庆贺，二来借酒给我讲讲土城历史，讲讲他曾经的辉煌。喝着酒，师傅的话就关不住了。他说，九十年代初期，他其实在街道工作，工作蛮不错的，管给街道广播站写表扬稿子，每月收入一百多块，大家都一样，日子也过得了。当时他老婆在街道门诊当司药。门诊部干部子弟多，有钱有权的多，相比之下，他老婆就低人一等了。当时人们时兴下海，好多都发了财，他老婆有空就跟他嚷嚷，跟他闹腾，想让他也下海试试。师傅有点胆怯，但也想让老婆孩子过上有钱人的日子。拉了一夜二胡之后，师傅留职停薪选择了下海。下海得有资本，师傅拿出全部积蓄，总共也就两千块钱，于是托人到银行贷了两万八千去跟朋友入伙。公司开着，还给师傅挂上个办公室主任的名头。转眼一年过去，公司没有进账，年终一算，每人赔了一万还多。这天，师傅又拉了一夜二胡。他老婆急眼了，说啥也不跟他过了。托同事找了个老外，半年后嫁到了加勒比海上的那个岛国牙买加，满足了自己出国的愿望。得知妻子待嫁的消息，师傅专门查看了地图，看到那小岛周围的汪洋大海，师傅感到十分辛酸。他说最难回想的是他送他老婆走的那天，他去了机场，亲自送她登机。想到她一个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股凉风吹过，眼泪一下子窜下来了。我说人家都把你甩了，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师傅说，你不懂，两口子的事是说不清楚的，如果她不是嫁给我，嫁给个有权或有钱人，她就不用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要了。不过她就是有点太不潇洒了，守着这么大个国家不呆，偏偏要去那么个小国呆着。之后，师傅自己带着儿子，回到单位还想拿那一百多块。可是已经不可能了，写表扬稿的位置已被一个叫王凯的占掉。最后，经组织出面，就把师傅安顿到这个园子养了花。其实后面的事，师傅根本用不着讲了，不讲我也知道有多难。师傅带着儿子一边过日子还要一边还债，他说两万八带滚出的利息，他一共还了将近十年。师傅说，现在的日子真是太幸福了，一句话，活得有尊严。街道给他分了套四十多平米的房子，简直成了他的摇钱树。他把它租出去，自己住在园子里，空气好得没处找，上班又方便。我问他儿子现在去了哪里，他说早就到美国了。我感到奇怪，觉得师傅没那么大能耐。师傅苦笑一下说，是他妈接走了。我说他妈不是在牙买加吗？师傅说，她后来又改嫁了，嫁到了美国。我感叹说，真是条条大路通美国呀！师傅说，你傻吧！我的儿子让美国人养着，你说有多滋润。我现在日子过得潇洒得很，小房租着，小钱拿着，小酒喝着，小花养着，人就一辈子，还能怎么的吧？我连连点头，觉得确实不能怎么的，认为他说得对，他就赶忙过来跟我碰杯。两人正喝得带劲，忽听外面的花棚子有些响动，好像不是风。我忙站起来往外探望，发现天已经黑了，花棚子里果真有个人影。我扯亮灯，见是个男的，个子瘦高，看打扮一点也不像贼。我回头看师傅，师傅理都懒得理我。瘦高个说，狗日的，又腐败上了。师傅眼睛都不往外斜一斜，随口骂道，你王八又来了，又到老子这儿占便宜来啦？听口气，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我就请他到里屋去坐。那人说，坐我就不坐了，弄盆花。师傅说，弄盆花可以，不过今天我得遏你一下，你帮我这个徒弟踅摸个好活儿干干。瘦高个说，你狗日的神通日天，成天给领导送花，听说都送到市长、书记那儿了，这点事还用我踅摸，你给他踅摸一个不就得了。师傅说，少来，不过有言在先，你那个拆迁的事坚决别让他去干，那有点缺德。瘦高个说，放屁，缺个什么德，我看是你的嘴缺德，我们替政府干活，能说缺德？说完，瘦高个笑着抱了盆花走了。师傅还在对着他喊，王八，别忘了我说的啊！我问师傅，问这是个什么人。师傅说，他就叫王凯，当年顶他写表扬稿的那个，老早就是处级了，一直专管拆迁，好多年了。说完，师傅喝口酒又补充一句，处级有个鸟用，有点小权，也有点滥钱，可日子过得跟做贼一样，一点都不潇洒。我心里笑笑，认为师傅说这话，多少带点儿酸葡萄心理。
　　
　　
　　四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不过还住在师傅的花棚子里，这样社区也高兴，免得还要替我找地方住。从个人的角度，我也想节省点钱，因为我还要一如既往地给母亲寄钱，所以能省一分是一分。母亲每月总会等待我的汇款。其实她等待的根本不是钱，而是对寂寞心灵的安慰。按胖主任的要求，我把那帮小子集合起来站成一排，看他们一个个歪三扭四的样子，恨不得上去拿脚狠狠地踹他们裤裆。想一想他们毕竟不是兵，我只好原谅他们。其实我自己也老是分神。一站到队列里，我就想起了团长，想起了我们团遇到的那场灭顶之灾。一年多了，我最不愿回想的就是那件事。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些经历了那场灾难的人，都像躲瘟疫那样回避着它，打死都不愿去提一个字，不想让它像酸水一样返回来，像蛔虫一样爬回来，在肠胃里翻腾。那天白天，太阳还烧头燎裆的，谁也意想不到夜晚会下雨。那天下午，团长家的嫂子刚刚来队，家属房还是我去收拾的。晚上嫂子做了饭，叫了好几家过来一起吃，当时我也去了。吃过饭，团长安排我住在他宿舍里，怕工地上有事回头找不到他，交代我有情况就赶紧过来敲门。听到这里，看一眼丰满而漂亮的嫂子，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通信员帮连长领西瓜的流氓故事。故事说，连长家属夏天来队，屋子热，没有电扇，连长老婆只好光着身子呆在屋里，但与连长商量好，他回来时，用脚轻轻踢踢门，她就不用忙着穿上衣服了。恰好那天营里发西瓜，通信员帮连长领了送到家属房，腾不开手，只好用脚踢了踢门。连长老婆以为连长回来了，上来就把门打开了……想到这里，我在肚子里笑了，坚信这个段子肯定是哪个憎恨连长的无耻通信员编造的，同时感到自己的灵魂十分卑劣，好像在玷污团长和嫂子。团长家的嫂子第一天来队，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叫他的。可我刚躺下，团长电话响了，是师部打来的，说近几天可能有台风“美神”从我们这带经过，要部队做好防风准备。我在电话簿上做了记录，准备天亮后再去跟团长说。没想到，当晚就出了大事。睡到半夜，台风并没来，可雨下得有点急。我想出去看看，等我下地时，却找不到鞋了，屋子像个游泳池，堆着厚厚一层雨水。这在当地也不是什么奇事，所以好多有经验的班长，遇到雨天，睡觉都会把鞋挂到墙壁上。听见屋外响声雷动，像有装甲车队开来。我觉得有点不对，赤脚冲出屋子，只见河水已没出河面，翻着巨浪，正往营区这边卷来。我一边敲打着每间屋子，一边高声呼喊，快起床，发洪水了。大雨瓢泼桶倒，懵懂中，大家蜂拥而出，见洪水果真凶猛，已漫进营区，也就顾不得回去取衣服了。尤其是那几个喜爱裸睡的淘气鬼，光着屁股，挤在人堆里，疯狂地往山上逃命，连裆部也顾不上用手去护一护，看起来十分狼狈和可笑。狭窄的河道两旁，乱成一团。一个营长和几个班长连忙指挥大家撤离。三个台车手错误估计了形势，还生怕损坏了他们那几架进口的宝贝台车，梦想冲过去把它开走。这时，洪水已如山推近，顿时，前方的炸药库、雷管库、桥涵、仓库，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浪将几十吨重的台车，像小孩玩具那样推翻在河里，三个台车手还没摸着台车的毛，人就不见了。几个分管钢筋加工的战士，也幻想保住山腰的加工厂，可刚冲到场边，背面的山体迅猛倒塌下来，当场就把他们埋掉了。洪水快到团前指营房时，我突然想起了团长的二胡，觉得它对团长十分重要，想把它抢出来，就折身往团长屋子里跑。那位营长不知我要做什么，对着我一阵臭骂，话语已肮脏得无法形容。他用破锣嗓子吼叫，驴操的，瞎了你逼眼，你他妈的狗鸡巴找死啊！我没理他，飞快地冲进屋子，抓住了那把二胡，正准备返回时，洪水已经冲进了营房，眨眼工夫，活动板房倒塌了。所有电路全部中断，四周一片漆黑。我抱住块泡沫板，从水中爬起来，便接二连三听到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巨响。抬眼望去，饭堂、家属院都不见了，三四人高的浪头再次向这边扑来。我被浪头抛起来，在半空打了好几个旋转，像跳水健将从十米高台翻出的花朵。最后，我被扔在河对面的半坡上。洪水力量巨大，一瞬间，已将我衣服剥得精光。我像条死蛇，赤身裸体挂在埋葬牛毛毛的那棵摇摇欲坠的丁香树下，手里攥着的二胡也只剩下截木柄。人在最恐惧的时候是不懂得害怕的，就像伤心已极不知哭泣一样。我伸了伸身子，觉得还能动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去或者是再生了。我已伤痕累累，伤口布满全身如同鱼鳞。我抚摸着伤口，仿佛抚摸着刚刚临世的婴儿娇嫩的肌肤。我将团长的二胡握柄插进泥土中，悲叹它再也发不出忧伤的乐曲。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也只不过二十分钟。只是洪水泄过，眼前全是废墟一片，营区内没有件立着的东西了。能强免站立的，怕就是那些活着的人了。直到团长他们打着手电在雨中找到我，我才知道骂我的那位营长已经被洪水卷走。在我返回团长屋子时，他准备冲上来把我抓回去，可正好赶上浪头来了。大灾当前，团长已无心骂我，丢张床单让我缠在腰上，送往乡里卫生院接受治疗。那次算我走运，仅摔断了几根肋骨，断裂的骨头也没像其他几个那样，刺伤内脏，威胁到生命，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休养便安然无事。洪水一过，雨也小了些，全团集中优势兵力在河道内外实施搜救，除从淤泥里拔出十三四个活人，又从泥沙里挖出几位死者外，几乎再无所获。那次灾害让我们团损失惨重，物资不提，光人员就有十多人死亡，三十多人失踪。其实我们知道，所谓失踪，就是死不见尸。那位对死不带含糊的马副连，在救出三个人后，明知不太可能，仍然固执地扑进水里，想去拉第四个人，结果两人一起被洪水卷走，失踪了。一位逃出来的连长妻子，得知丈夫和刚满月的孩子都被洪水冲走，哭喊一声丈夫的名字，纵身跳进水里，失踪了。团长家的嫂子也走了，同属失踪一类，怎么去的都不知道，算是留给我们一个长长的念想，让我们老盼着，期待她哪天会突然归来。好在团长逃过了一劫，他在听到洪水轰响时，跳起来，推醒了嫂子，套着个大裤衩就出了门。他让嫂子别穿衣服了，自己快跑。估计嫂子没听他的，因为穿衣而耽误了逃生时机。也许嫂子宁愿死去，也不愿将自己赤身裸体地放在众人眼里。团长还打算去指挥部队撤离，其实他同样也来不及了，转眼洪峰已来到面前。等他冲上半坡抓住棵树干再回头时，家属房已不复存在了，就像梦一样消失在眼前。好些事都是那样的解释不清。我特别无法理解嫂子，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天就到了，好像要来赶这场噩梦似的。这简直是种魔咒般的巧合。那么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了，而我，被浪头抛在埋葬牛毛毛的丁香树下，死里逃生保住了小命。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这条命来得十分不易，能活下来本身就是种奢华，不管今后好到啥样儿还是孬到啥样儿，都别他妈瞎折腾。所以我一直不想瞎折腾，一心想跟师傅那样，做个平凡的种花人。可师傅像个吝啬鬼，就是不愿满足我这个微薄的愿望。
　　
　　五
　　
　　郭曼真过上贵族生活了。那天傍晚她到园子来，怀里抱着只狗，手里提着个精致的袋子。那只狗乖巧得如同女孩，毛发洁白如羽，头上的几绺染了红色和绿色，还扎着小辫。她把手里的袋子丢给我，让我给师傅拿去，我问袋子里装着什么，是猪肉还是牛肉，她一扭屁股，说你没见过的，鲍鱼，是我感谢你师傅的。师傅接过袋子，脸上顿时涨得通红，说丫头你没神经吧，我哪是吃这个的人，我没长这个嘴呀！郭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是姐姐让我送你对你表示感谢的，说完还笑着调侃师傅，让他该潇洒就潇洒。我们不知道她哪里又来了个姐姐，问她哪个姐姐。她说还有谁呀，肖淑琴呗，就是我当保姆的那个女主人。我说，看来你真是走对门儿了，人和人就真有那么大的差别。郭曼一脸得意，有意蹭到我跟前，悄声对我说，我跟她讲你了，说认识你这么个男孩子，她还想抽空见见你呢！我问她是怎么跟她女主人介绍的，她头一扬说，还怎么介绍，男朋友啊。我差点没一头磕在地上，说你怎么胡说八道呢，我啥时成你男朋友了？郭曼说，你以为我真想要你当我男朋友啊，我是怕她知道我没男朋友瞧不起我，先拿你顶着，等过些日子找到了，就不借用你的名义了。郭曼说完就嚷着要走，说晚上还要陪姐姐到新世界去美体。我看到过一些有关美体的招牌，但始终不懂里面到底干些什么，有点好奇，想问问郭曼。郭曼一下子傲了起来，不愿说，说那是女人的事要你知道干什么。我开玩笑说，好了好了，快走吧，把体美好了，赶快嫁出去，别让我在这里背黑锅。郭曼扬起巴掌在我眼前一晃，娇滴滴地说道，你再说，再说当心我打死你。这次郭曼来，我发现她有了不少变化，她的衣服更得体了，质地也好了许多，说话时神态也讲究了些。从而我可以想见，她所在的这个家庭是不一样的。富人毕竟还是富人，这就叫生活质量。生活质量很大一部分依赖于物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承认也得承认。郭曼走后，师傅赶紧把袋子打开，问我见过鲍鱼没有。还别说，我还真不知鲍鱼是个什么东西。师傅从袋子里取出四只鲍鱼放在我面前，舌头弹出啧啧之声。我看了眼鲍鱼，很蠢的样子，像个苍老而肥胖的暴发户，一点也不像其它鱼长得那么机灵，颜色真有点像废旧汽车轮胎。师傅说这东西可不少钱，说啥也不能浪费了。我们也做不好，他打算找个饭店花点手工费把它都做了。这次师傅没让我跑腿，而是亲自去找了家像样的饭店，把鲍鱼烧出来，光手工费就花了八十，他仍然叫喊值得。这段时间真是好事连台，社区给我发了工资，已准备正式吸纳我为他们建立和谐社区的一员，胖主任对我的工作有些满意，说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啊，大有她慧眼识珠的意思。我也就打算先在那里混一阵子，钱不多，至少可以混个肚子。师傅兴味盎然地把鲍鱼端到桌子上，从床底下掏出瓶酒来。酒包了层层报纸，撕开后我发现是个暗红的扁葫芦玻璃瓶，上面写着外文。英语我是学过一星半点，但早已下了干饭，目前怕是一个单词也不认识了。师傅说这是人头马，是那个美国鬼子孝敬他的，今天把它米西了。我劝他，这酒你还是应该留着，要不我去买瓶二锅头来，还是买上次那个手雷。师傅说，不用留了，这酒配着鲍鱼，你知道这是几星级的待遇吗？我乱猜，大胆伸出三个指头。师傅摇摇头说，这至少是五星级了。我向周围看看，讨好师傅说，看咱们这日子过的，岂止是五星，空气清新鲜花飘香，怕是六星、七星也有了。师傅说我胡扯，五星已是最高的了。师傅揭开人头马，两人都倒了一大茶杯。我觉得桌上少了点什么，就只顾冲了出去。我跑步到大排档那边，又点了猪大肠和花生米、毛豆之类的，整了一大包，兜回来放了一桌子。师傅很是高兴，少不了又要跟我痛说幸福人生了。我跟师傅碰了杯，尝了口人头马，觉得有股不小的尿骚味，差点没吐出来。师傅立即伸手制止了我，命令道：“咽下去，你知道你这一吐就吐出去多少钱吗？”我含着酒嗡嗡地问他值多少，要是不多我就真吐了。他认真看了看我的杯子，说二十块没问题。二十块太多了，我只好活生生地将酒吞下去，比服药还难过。师傅说你这叫过不了好日子，不会享受，有钱的都喝这个，有权的也喝这个，有文化的也都喝这个。说着，师傅也端杯喝下一口，狠劲咽下去后，压不住难受对着我骂，我操，这他妈什么玩意儿？我认为这种享受纯粹是活找罪受，去买瓶小二也比这强。师傅说，他妈那蛋，开都开了，就是瓶狗尿，我们也要把它喝下去。我们就只好强忍着，喝着人头马，吃着鲍鱼，享受着五星级的待遇。师傅好像没了兴致，话语也不是那么多了。两人吃着喝着，慢慢熬着时光。没过一会儿，王凯就进来了。这回他直接进了里屋，坐到桌子前。他探头往桌上瞅了瞅，不禁跳起来嚷嚷，还真他妈腐败上了，吃鲍鱼喝人头马，我操，你狗日的太牛叉了。师傅沉静着说，你以为好吃好喝就兴你们有？王凯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今天日子有点不对，世界好像疯了，一个月拿八百块的，也吃上鲍鱼喝上人头马了，你这不是奔小康，而是奔大康了。师傅说，羡慕吧。王凯说，不得不羡慕。师傅说，你不是不懂什么叫潇洒吗？这就叫潇洒。王凯说，潇洒，确实很潇洒，就是潇洒得让人有点害怕，我赶紧把正经事说了我就走。王凯说他帮我找到了个新工作。师傅问是不是拆迁？王凯说跟拆迁有关，但绝不是拆迁。师傅说，不去。王凯说，去不去由你，反正我王凯只有这个本事。接着王凯就把工作的事仔细说了一遍。他打算让我去跟随几个房产公司，说是跟他们学习，主要是看看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完了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月薪一千五。师傅说，不去。我觉得这比当保安好得多，就跟师傅商量，让他答应我去算了。师傅板着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瓶子里的人头马说，你小子若能一口把这瓶狗尿喝下去，我就觉得你能干这个事，要是喝不下去，你就趁早别干。听了师傅的话，为了工作我豁出去了。我拿起酒瓶，屏住呼吸，将那半瓶骚乎乎的人头马哗哗倒进了喉咙里。师傅不再说话了。王凯跟我约好，说第二天就去上班，先到他办公室报到，听他安排。我说那要晚一点，社区那边刚刚发了工资，我还得过去跟人家讲一声，要不说不过去。王凯说，讲一声行，你就说你父亲病重，需要回去照料，千万别说到我那里上班了。我说明白明白，这个我明白。
　　
　　
　　六
　　
　　这真是个好差事，玩着玩着就把钱挣了。第二天报到之前，我装出一脸悲伤的样子，到社区胖主任那里辞职。胖主任本来是有火的，但看我的样子竟反过来安慰了我几句，要我回去好好照顾父亲，还列举出社区内几个不孝之子给我听。我说了好几个谢谢，快步逃出她的办公室，就往王凯那里跑。王凯的办公室一点也不气派，让我有些大失所望。我以为他会用大大的板台，可他偏偏用的是张好像比他年龄还大的桌子，桌面已是油漆斑驳。坐的也不是高大的活动椅，而是把旧式木椅，能看得出椅腿已修理过多次。尤其是屋子里的那几只铁皮柜更显得年代久远，绿漆里面透出层红漆，红漆里面还裹着层白灰，好像这是解放初期的产物。王凯坐在那里等我，见我进来，先招呼我坐下，便打开抽屉，拿出个信封对我说，这是你头个月的工资。我推辞说，工作还没干呢，我不能先拿工资。王凯说，你别那么客气，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晚给还不如早给，拿着吧。接着，王凯把我的工作做了安排，说他已跟好几个房产公司老板打过招呼，让我一个一个地去熟悉，一回生二回熟，胆子放大些，胆大日狼日虎，胆小日不到老鼠。他说好些人失败都败在胆小上。我简单向他表了决心，然后问他我该怎么称呼他，因为师傅一直都叫他王八。他想了下说，你就叫我王哥吧。我想向他介绍一下我的基本情况，王凯说先不用急，等这两天忙过了，哪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再慢慢聊。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我能看出那是部手机，他让我拿着用。我说我现在好像还用不上手机，等有用了就自己去买。王凯说，有个手机带在身上，不光是为了方便你，更重要的是为了方便我，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只好收下了。他从身上摸出把钥匙，手往窗外指了指，对我说，就在对面那个社区楼下三○三室。他为我租了间房子，是个半地下室，让我先艰苦点。不过有一点他做了重点提示，今后不能到师傅那里去住了，他说我师傅那个人，人是个好人，但思想颓废，不思进取，容易消磨年轻人意志，少受他的影响。当天，我就按王凯的意思去上班了，到了几个老总那里，跟他们照了面，几个老总都非常客气。晚上，我回到地下室，开了门，屋子像个招待所，连电视机都有。我从窗户往外瞧瞧，只能看到一绺天光，像个宽银幕，能看到外面马路上走过的各式各样的腿。我收拾一下躺在床上，却总觉得这里的席梦思，倒不如师傅那儿的搓澡凳舒服，心里竟想念起师傅的园子起来。我知道，这种情绪对我是极其不利的，如果想在这里好好工作，拿这份钱，我就得慢慢适应这种客观现实。第二天晚上，我跟王凯汇报了一天的工作，王凯当即决定晚上一起出去吃饭。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吃什么都行，他就带我去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他认为我应该好好洗个澡，蒸一蒸，去去膻味儿。我觉得他是把我比成羊了，感到十分有趣，只有羊才会冒出膻味儿。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虎有豹，有马有牛，有猫也有老鼠，我自己也就是一只羊而已。假如把王凯也比成动物，依我第一感觉，他像只穿山甲。头长得尖，脑子反应得快，是有想法有办法的那种。跟王凯接触几天，我觉得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做事让人舒服，说话也让人容易接近。我们直奔洗澡池子，他给我讲述了洗澡的流程，先冲，再蒸，再搓，再打沐浴露，最后换上澡堂的宽衣短裤上楼吃自助餐。我确实没像这般麻烦地洗过澡，觉得像我们工地上的流水作业，一切都让人新奇。好一番折腾，我们终于上了楼。自助餐十分丰盛，王凯让我敞开吃。我怕花钱太多，多少有点谨慎。王凯说，这自助餐是白送的，你吃得越多，厨师越高兴，这样他才有成就感，觉得没白做。经王凯这么一鼓励，我就真不客气了。我把几十个品种尝了个遍，目标重点放在虾上，最后又吃下一大盘水果，喝足了饮料。王凯几乎只喝了几碗粥，他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吃，脸上不时露出喜悦。我们坐的是两张巨大的沙发，吃得肚子撑了，王凯让我躺下，给他讲讲我的事。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只好又讲起了我们团长，每每讲到团长我总有话说。王凯听得一眼不眨，也不插嘴，只是时不时给我续点茶，好像我是他的老板。讲到那场洪灾的时候我不想讲了，觉得再讲下去我就有点伤心了。餐厅灯火暗黄，是那种容易让人伤感的颜色。王凯说，继续讲，讲饿了接着吃，这个饭厅昼夜开着，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我就又给王凯讲了我们团灾后遇到的那些事。大灾过后，团长自知后果严重，抢着安排着团里还需要安排的事，剩下的就是等待接受法律制裁。上面来了好几个调查组，对灾害的发生过程进行了全面调研。对待这个事，大家都守口如瓶，绝不轻易发表意见。后来来了位报社记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这完全是个英雄团体嘛，大难来临，救人，自救，多英勇，多感人啊！但有人马上制止他，现在可千万别这样捅出去，上面的结论还没下来。他说那如果一直不下来呢？对方跟他解释，不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下不来，那就只能让这件事淹没在历史的潮水中。记者说的也许有他的道理，当时洪水冲过来，前后不过二十分钟，救人自救的场面到处都有，但重要的是好些人连自己跑都跑不出来，自己能跑出来也行啊，跑出来就少死个人，就是对团里的巨大贡献。有谁不想跑呢，确实是跑不出来，来不及。事故原因已经查明。由于沿海台风，致使当地突降暴雨，我们营区上游造成山体滑坡，堵塞了河道，将雨水积攒在山上那个自然湖里，然后，自然湖决口，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此时，团长已停职接受调查，上面派来个领导负责全团工作，准备开展重建。团长认为没什么好说的，觉得自己罪责难逃，几十个人就那么死了，别说判他的刑，就是枪毙了他，也不觉得冤枉。慢慢上面有了定性，认定这是次特大事故。接到通知，团长说，这样我也就踏实了。团长叫来好几个人，有团机关的，也有基层的营长、连长，专门对我的事做了安排，目的只有一个，要把我保留下来，给我转个士官。他说，不管今后谁来当这个团长，这一点你们一定要争取，就是全团只有一个名额，也要给田保卫。下来团长又专门找到我说，你记住我的话，你一定得好好活着，而且还要活得比一般人都好，你不是为自己活，也不是为你妈活，活好了，就给了好多人希望。团长还说，他知道我父亲牺牲的那场战斗，太残酷了，全连全部阵亡，山头都打成了平地，原本满山的树最后一棵没剩。那时他刚入伍，跟汽车连支援前线，上去送过弹药。你父亲那个连队百十号人，就你父亲赶在上战场前结了个婚，其他人大多数连恋爱都没谈过，没碰过女人的手。你是你父亲那个连队唯一的后代。虽然阵地失守了，你父亲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大英雄，不像我，血淋淋一个臭狗熊。说到此时，团长双手捧头呆在了那里。停顿了好半天，团长又说，以后我想照顾也照顾不上你了，你就好好的吧！当着团长的面，我掉了几滴眼泪，这对我来说，是很罕见的事。我的眼窝很深，一般的事是难以打动我的。记得还是村里杀牛时，我见老牛在低头流泪，便跟着痛哭过一回。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过后没几天，团长就被带走了，被诉到军事法院，将以渎职罪被判刑。我们是亲自经历了那场灾难的，我们知道，就是换个三头六臂的团长，也拿那场洪水没办法。经历了那场灾难的几百个官兵，一起联名给上面写了封求情信，想让他们放过团长，觉得那么大的灾祸，不能让他一个人担着，也不知起到作用没有。团长最终判了三年徒刑。团长走了，我要求下到连队呆了一年。我命大，在连队一点大伤没受，有次一块冷石把我的安全帽都打飞了，可只砸断了我一根小趾，养一星期就又蹦又跳了。当时把营长吓傻了，把连长叫过去，狠狠熊了一通。到年底转士官时，我坚决要求走，看到那里的一切，我总会想起过去的事，让我心生悲伤。营长犹豫一下，说走了也好，这里随时有危险，要不我们成天都得提心吊胆的。我倒不是害怕危险，我总不能让别人可怜、照顾一辈子。团长说的要好好活那是一定的，但我总不能靠别人活着，而应该自己努力去好好活。我把那个名额留给了一位父母离异的战友，他说他再也不想回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了，如果在部队留不下，家都没有了，他往哪里去？我认为他更值得同情。我不能回到家乡去，因为我不想母亲知道我已离开部队，于是我便直接来到土城。王凯不厌其烦地听我絮叨着，不停地给我续茶。等我停顿下来，他叹口气说，好小子，我见你第一眼，就没把你当成个普通的打工仔。说完见他拿袖子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起来，说你的故事把我整感动了。
　　
　　
　　七
　　
　　我想到过我的工作肯定轻松，但绝对没想到会这么轻松。我每天只需动用两条腿四处跑动就是，像一台简单的机器，脑子可以不想任何问题。按王凯说的，有时我也得在那些老板面前，装成请教的样子，让他们确信我是来跟他们学习的。每天回到屋子，我总不能回回都找到王凯，好多时候他需要开会，我就把一天的事情记录下来。比如我今天几点到了哪里，见到了哪个老板，这个老板跟谁在一起，曾经讨论过什么问题等等，其实就是一本流水账。事情虽然简单，但是不记录不行，因为好多时候都是一种重复，是很容易混淆的。我特别害怕把某某赵老板和某某钱老板记混了，因为他们举手投足都十分相似，说话的语气都一个味道，同样有钱，又同样有魄力，有时甚至同样长着啤酒肚。当然，如果不是如此，也不能同样当着老板。王凯为此表扬了我，觉得我是个注意细节的人，因为细节决定着成败。我还是有些想念师傅。一次偷闲，我避着王凯跑了过去，师傅正在弄他的花草。我将刚买的一个手雷二锅头丢在他床头，想上去帮帮他。师傅让我躲开，坐一边喝水去。师傅告诉我，说那个疯丫头来找过我，我知道他说的就是郭曼。我问有什么事，师傅说不知道，有个手机号码压在枕头底下。我就去翻出来揣在了口袋里。师傅跟我说，跟王凯一起，你得多几个心眼儿，那小子有时做事不择手段，你无缘无故地，没必要给他拼命。我说我的工作很轻闲，几乎叫啥事没有。师傅说，你还是小心为妙。我认为师傅和王凯之间，有种难以化解的隔阂，这是他们曾经为争取那个位置遗留下的，双方难以信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目前状况，我觉得两个都不坏，而且都是好人，有时好人和好人之间，能人和能人之间，也是难以相容的。离开了师傅的园子，我给郭曼打了个电话，郭曼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惊奇我也买了手机。我说我买手机你高兴个屁，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通话了。我说就在一个城里，想见面抬腿就见，有没手机也没关系。她说那可不一样，电话里聊起来，比见面在一起说话容易多了。我问她想说什么？她说我想你了。我说你有没有搞错？她说，我就是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她越说声音越大，后面一句完全是在高喊，弄得我都害怕旁人听见了，连忙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在海边的沙滩上漫步，过去没见过大海，一见大海就想到我了。从她的手机里，我似乎听到了大海的滚滚波涛，好像还有海鸥在飞徊低鸣。郭曼似乎真动情了，轻柔地说，等我回来咱们见一面啊。我怕她继续啰嗦，便答应了她，说到时请她吃顿饭，然后毅然挂了电话。没过几天，郭曼就回来了，发个信息过来，问我想怎么请她。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也想愚弄她一下。便回信说，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郭曼又发来信息，说你还是个男人吗？欺骗一个女孩子的感情。我又发过去，说我就算欺骗你也没欺骗你的感情呀！她说，因为我是有感情的，欺骗我就把我和我的感情一起欺骗了，老老实实地掏钱请我吧！我可是认真的。我觉得好笑，心里说，请客的随便一说，被请的倒十分认真了，要不你请请我，我比你还认真。看来这一顿是逃不掉了，想必她也不能把我宰到哪儿去。我决定请她。两人见了面，郭曼呼呼地就朝我扑上来了，还伸手抓我的胳膊，让我挺不自在的。郭曼拍打着我的胳膊说，小气鬼，今天我请你，你说你想吃什么吧？话语跟王凯一样充满了底气。我站着假想，其实我根本弄不清我想吃什么。郭曼说，那这样，咱们去K歌吧，边唱边吃。我说我是公鸭嗓子。郭曼说，那你就去吃，去喝，听我唱，顺便再给点儿掌声。我也很想去看看靓歌房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但又生怕太贵，虽说不是自己掏钱，但郭曼挣点钱也不容易。郭曼说不贵，两个人连吃带喝带唱，三四个小时，一百多一点足够了，我有贵宾卡，打六折。我想了想，师傅花八十块去让人家给做了个鲍鱼都不觉得贵，这一百多一点也勉强能接受。我们一起打的到了皇家码头，听郭曼说那上面有个不错的靓歌房，音响和餐饮都是一流的。郭曼这些日子真是变化大了，伸手就打的，手指都不带颤的。我认真地打量下她，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农村姑娘，更不像个保姆，而活脱脱一副城里女生的打扮。她拉着我到了总台，掏出贵宾卡一晃，老练得像个富婆，服务小姐眼睛一亮，立即对我俩刮目相看了。上楼进了房，我才看出这地方的豪华，屋子堆满了漂亮的沙发，墙壁都包着彩色的绸布，几个男服务生站在门口，不停地叫哥叫姐，向我们点头哈腰。郭曼敲着桌子，让男服务生赶快把调音师叫来，让他把音响调到她觉得合适的成色，自己就唱上了。郭曼唱歌还算好听，听她说这是遗传，因为她父亲年轻时曾参加过村里的宣传队。我已经会吃自助餐了，知道这是不要钱的，就拿起盘子恶狠狠地打了许多。这里没有虾，我就只好以肉食为主。郭曼说，啤酒也是免费的，让我去打几扎来。我就打了七八扎放在茶几上。我不停地吃着东西，喝着啤酒，再顺便听郭曼唱着歌。郭曼会的歌曲果真不少，好些我连听都不曾听过。郭曼唱过几首，觉得嗓子涩了，就喝口啤酒。结果那天郭曼好像喝醉了。本来可以唱四个小时，还不到钟点，可我觉得天有点晚了，想送她回去。郭曼满脸红红的，嘴里冒着酒味，扑到了我怀里，两眼痴痴地瞪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心窝说，混蛋，我真的有一点点喜欢你，只有一点点。我认为她喝醉了，就起身要送她回家。我们还是打的到了她呆的那个别墅区，在一个幽暗宁静的角落，找到了她们家的房子。这是一座欧式建筑的别墅，门前还有块草坪。在门口的树下，我站住了。郭曼说，你不上去看看我们家的狗狗？我说不上去了，到了这种好地方，我就不知道怎么走路。郭曼咯咯地笑了，转过身来伸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要我抱她一下。我想了想，抱一抱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就满足了她的愿望。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脯上，双手紧紧地圈住我的腰，竟轻声抽泣起来。我不知她犯了什么毛病，低头去看她的脸。她擦一下眼泪说，我真的好可怜，长这么大了，还没一个男孩子喜欢过我，亲过我。我说你这是让好日子宠坏了。她有些不服气，鼓着嘴说，凭什么呀，你看人家肖淑琴，跟我差不多大，也是农村人，她还是个初中生呢，你说她现在什么没有。我安慰她，这个你别羡慕，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保持现在的状态就不错。听到这里，郭曼踮起脚尖把嘴巴迎到我的嘴上，我感到她的嘴唇发出一股腻腻的甜味。以后的每天，我依旧四处跑动，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一天，王凯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立即赶到半岛宾馆，他在那里等我。我赶忙到了半岛，他果真在大厅等着我。他让我在他身边坐下，跟我说，有件事我没跟你商量就办了，现在跟你解释一下。我说王哥你也是的，我的事你都可以做主，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王凯说，你好好听着，等我说完了你再发表意见。我就坐着听他讲。他说他已把我的母亲接到了土城，是以团长的名义接来的，先让她在土城玩些天，然后让我陪她去趟云南。我愣愣地看着王凯，觉得他是在说梦话。王凯站起来说，千万别说露了馅，就说这是你团长一手安排好的。我心中如同波浪翻卷，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是内心的真实感受。王凯拍拍我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我们上楼去看看你母亲，以后的这些天，你主要的工作就是陪你母亲。我们上了楼，母亲正坐在屋子里等着，听说我过来了，冲上来就抱住我嚎啕大哭，王凯就回避了。我扶母亲坐下，母亲就夸起我们团长来。我心里五味俱全，十分感激王凯。我陪母亲在土城玩了两天，她瞎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更多的地方也没必要去，我便按王凯的安排，带上他给我准备的钱，踏上了去云南的列车。我们几经周折才到老山，可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坟。我们碰到一位跟我几乎有同样经历的女孩，她也是怀在母亲肚子的时候，父亲就牺牲了。她母亲攒了十年钱，才凑够母女俩到云南的车费，来到这里同样也是找不到她父亲墓地。因为这片墓地实在太大，大得让人眼花。听说女孩得了绝症，已不久于人世，所以才急着过来看看父亲。找不到她父亲墓地，无奈之下，母女俩只好选了一个无名的墓碑，在那里跪下去，烧了纸钱，痛哭一场，然后准备返回。听了她们的诉说，母亲愣了半天，然后扯扯我的袖子说，保卫，我们来过了，就是找不到，也尽心了，我们就在这片墓地前磕几个头吧，你爸爸不会怪罪我们的。我们就在那片墓地前跪下去磕了头。这回母亲偏偏没哭，她小声说着什么，小得我都难以听清。之后，我把母亲送回老家，还要回到土城去上班。临离家的那个早上，我突然接到王凯的电话。王凯说，在你们家石磨底下，有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五万块钱，这是送给你母亲养老的，你找出来交给她，就说是你们团长送的。我说王哥，这钱绝对不能要。王凯好像有点生气了，说你他妈怎么那么浑，你给我好好收起来，否则就别回来见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王凯亲自到了我家，是他亲自把我母亲接到土城的。
　　
　　
　　八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没理由不好好跟王凯干。我把这事跟师傅说了，师傅眉头拧成一根绳索，仰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云，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他说，难道王凯有什么预谋，他想干什么呢？我认为师傅多疑了。我光棍一条，又是个大男人，他能图到我什么呢？从王凯的眼睛里我能看出，王凯对我是真心的，他是真心想帮我一把，要不他怎么偏要告诉我母亲，是团长让他那么做的呢？他是个做好事不愿留名的活雷锋呢！师傅觉得无话可说，说了句但愿如此，就再没提过这件事了。我的工作一切照常，只是郭曼有事没事会打个电话给我，我就跟她瞎扯几句。有一次，郭曼像发了疯，突然让我陪她去买书。我觉得好笑，就她那高中都没毕业的水平，还有智商看书？我觉得反正没事，就硬着头皮跟她去了。那是个童话书店，好像刚开张不久，郭曼说她是从网上知道的。我进去一看，算是知道了郭曼的品味，也就一个三岁小孩，不知道她怎么会喜欢这些书的。看到那些书，郭曼像见到宝贝一样。我拿起本叫《白雪公主》的画册随便翻着，书上明明写着供学龄前儿童阅读，叫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郭曼说，对，这本好，这是一定要要的。说着自己从书堆里挑出一沓抱在怀里。我心里有点恨她，觉得她竟虚伪到如此地步，连吃饭都困难，还有闲钱来买这种小孩子读的书。如果她买本打工求职的书我也不反对。我想阻止她，又怕别人听见不好，就附在她耳朵上说，你还是留点钱买卫生棉吧！郭曼抄起本书在我头上狠狠拍了一下，却不小心把挑好的书撒了一地。她咬牙切齿地在原地站了半分钟，目光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烈焰。我跟她道歉，说不该说脏话。她扭身出了书店，理都不理我地走了。我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希望不要这样不欢而散。走了好几站路，郭曼才站住对我说，我不想见到你了，你真让我失望。平常，其实我从来都没在意过郭曼，更没把她的话当话听，可当听到她说再不想见到我时，我心里偏偏有点难过了，顿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想上去拉她的胳膊，她手一甩叫我滚。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身便走了。我觉得特没意思，就往师傅的花园子去。师傅看了看我的脸，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有。师傅说，你小子还真笨，跟郭曼谈了没有？我说没有。师傅说，郭曼是喜欢你的。我说我没感觉。师傅骂我一句，说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想，觉得不能伤一个女孩子的心，就又独自跑回书店，把郭曼刚刚挑的那些书都找到，付了钱，出来给郭曼打了电话。开始，郭曼一直掐我电话，叫我有些不高兴了，顿时生出丝丝不可告人的歹毒心理。最后，郭曼总算接了电话，我便听到她在电话里哭泣。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告诉她我给她买了好多童话书，当然还有那本《白雪公主》。这时，郭曼才停住抽泣，问我在哪里。我说我给她送过去，她让我原地不动，她过来找我。郭曼还是打的来的，很快就到了。到我面前，拿出两百块钱丢在我怀里，然后接过书准备离开。我拿手指把钱弹了几弹，塞进她口袋里，告诉她这些书算我送给她的，钱不要了，郭曼这才站住。她说你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她说这次可以原谅我，今后拿什么开玩笑都行，就是别拿这些童话书跟她开玩笑。她说她一生就喜欢过一样东西，那就是童话书。我觉得她说得有点太过了，太不切实际了，但又怕她接着生气，就不往下说了。郭曼提出请我吃饭，我只好同意。郭曼脱下外套把书包好，我们便一同去了麦当劳。吃了喝了出来，我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问郭曼想到哪里去，郭曼竟然要去我宿舍看看。我的心顿时狂跳不止，一时矛盾难耐，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被郭曼拿下。我从内心不想找个当保姆的。郭曼兴冲冲地跟我回到屋子，对屋子的摆设提出了诸多不是，然后就动手帮我收拾。忙了一阵，她把那些书一本本铺开，摊了我一床，趴上去开始翻看起来，看得十分入神。屋子里有些暗，我打量下郭曼，感觉她比白天漂亮了许多。我身子里好像有股热热的东西在东奔西窜，致使自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我悄悄躺上床，趴在她的身边，我感觉她的呼吸扑打到书页上，如同微风在树间喘息。郭曼回头斜了眼我，大有鼓励我的意思，我就捧住了她的脸。我们两个滚在书堆里，把书页压得吱喳作响，无好无歹地亲了一顿。停下来，郭曼说，我真没想到，你给我挑了这两本，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好多我小时候都看过无数回，借得同学都骂我了，可这两本却是没看过的。说完她拿起那两本书在空中舞着，我看见一本叫《花颈鸽》，另一本叫《哈克流浪记》，我都没看过，是随手拿的。我得意地说，还跟我治气，不是我，你怎么能买到这么好的书。郭曼说，那我就再感谢你一下吧。说着郭曼把嘴伸给了我，等我迎上去时，她却拿她的黄牙狠狠地咬住了我的嘴唇。我连叫饶命。郭曼说，是不是想趁机对我下毒手？我说我不敢。她说想你也没这个胆子。说完郭曼拿衣服包了她的书，起身笑着走了。我把她送到门口，向她挥挥手，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随后的日子，我跟郭曼就这样接触着，高兴了最多亲亲嘴，我也不知这叫不叫恋爱，但除了她，我还真不认识第二个女孩。郭曼不时带本童话书给我，并叮嘱我要一页页看完，然后讲给她听，再然后听她纠正我胡编乱造的部分。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怀疑她是不是想当幼儿园老师想疯了，拿我来做实验。我倒是看了看那本《花颈鸽》，写一只脖颈处有着彩虹一样颜色的鸽子，从出生就跟大自然的暴雨狂风及鹰隼战斗，后来，作为一只信鸽，被征召到战场上，为传递情报身负重伤，开始它变得消沉，最后终究战胜自己重归蓝天。这个故事真吸引了我，竟让我突然萌生了想写写小时候我喂养的那只羊来，幻想在我丢失它后，它是如何瘸腿跑回家的。我把想法跟郭曼说了，郭曼说总有一天她也会写出个童话，她要写一只被斩断的蚯蚓，是如何找到自己另一半，然后重新长到一起去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浑身一抽，顿时打消了写羊的念头。我跟郭曼交往甚密，冬天的一个晚上在我的住处，两人看着三只小猪跟狼斗的故事，我突发奇想，说外面冷，让郭曼别回去了。郭曼看了看我，就跟肖淑琴打了电话。听郭曼说想在外过夜，肖淑琴就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夜有些深了，我问她怎么睡，她说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跟郭曼吹嘘，就算是赤条条躺在一个被窝，在她不乐意的情况下，也不会动她一指头。郭曼较劲说，你以为我不行啊。两人决定试试，说好谁先动手谁第二天请客。关了灯，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郭曼咯咯地笑着给我个后背，我就贴着她的背笔直地躺着。郭曼身子滑得像抹了油，我压制着自己不去碰她。郭曼说，为了防寒同意我抱着她睡，我就紧紧地搂着她后背，把嘴巴伸进她脖子里，肚子贴着她滚圆的屁股。我的手无意识触到了她胸前那两枚棉软的东西，郭曼一颤，身子开始热腾起来。我听到了郭曼噗噗的喘息。她问我，你说白雪公主也做那种脏事吗？我说也许应该会做。郭曼说绝对不可能。我说你觉得不可能还问我干嘛？郭曼在我的怀里，身子业已稀软，像和多了水的面团。我心里也好像有盏灯被点燃，一股亮光在周身萦绕。沉默了会儿，她似乎突然鼓足勇气，翻过身来，胸脯压住我的胸膛，嘴巴贴着我的嘴巴，轻声说，保卫，我好像要输了，抱紧我吧！明天我请客。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没法控制了。我说我请我请，到时我要让你吃得够够的。做完事，郭曼扯亮灯，静静地看着我。我问她为什么那样看我，她说她第一次从我眼中看到了光亮。我觉得她特神经，没光亮行吗？没光亮不成瞎子了。自从那次以后，我跟郭曼常常做一下。有天深夜，两人正做着，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肖淑琴在电话里哭泣，说不好了，妞妞丢了。郭曼问啥时丢的？肖淑琴说傍晚就丢了，本来想自己找找算了，没想到一直找到现在都没找到。郭曼一把推开我，翻身起来，麻利地穿了衣，哭着就往外跑。我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妞妞就是她带的那只小狗，于是跟着她出去打的。坐在车上，郭曼忙得像个领导。一边打电话安慰着肖淑琴，表示一定能把妞妞找到，一边埋怨我不该留她住在这里。我们按肖淑琴电话里提供的地点，到别墅区的花园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妞妞的影子。夜色黑漆，郭曼急得满头冒汗。我嘟哝着，为只狗大可不必这么当回事，了不起买一只赔她。郭曼转身踹我一脚说，混蛋，你怎么那么残忍，不知道它是个生命啊？我看这样找下去不是个事，慌忙跑到小区门外，到杂货店买来只手电筒，展开拉网式搜索。据郭曼分析，近来妞妞没到发情期，一般情况是不会跑太远的，只要不被别人抓走，就一定能找到。我打着电筒四处找寻，发现有块草皮有些异常，用手一扒，草皮下竟掩藏着一个深坑（后来得知，有人听说这一带原本是个明清墓园，建设小区时，开发商从地里掏出了许多稀贵的楠木棺材板。这些楠木在地下保存良好，可以镂刻出各种艺术品来悬挂。为了证实此事，有人不惜汗水，私自在公园里掏出许多坑来）。我拨开一块块草皮，发现这种深坑并不止一处。我像排雷一样，一个个地去找，终于在大树边的一个深洞里发现了妞妞。郭曼趴在洞口叫着妞妞，嘴里呜哇哭个不停。这个洞孔十分奇特，刚好一人粗，根本无法弄出妞妞。我抱怨说，只可惜妞妞不是人，若是个人，放根绳子或木棍，也就轻易拉上来了，可它是只狗。郭曼叫我少放屁。我束手无策。郭曼观察一下洞子说，我倒着身子，你提着我腿，把我放下去。我说那干脆我下吧。郭曼认为她提不动我粗壮的身子，怕撑不住滑下去砸坏了妞妞。我只好按照郭曼说的，把她慢慢放进洞里。洞比我想象得还要深，直到我把郭曼的双脚放到洞口，她才吃力地抓住妞妞。我把她和妞妞拽出洞外，郭曼已是满身泥泞。她把妞妞紧紧搂在怀里，像寻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样痛哭了一场。我用电筒照照妞妞的脸，发现它也是泪流满面。我们慌忙逃离公园，送郭曼回到别墅去。我抬腕看看手表，已是凌晨四点。我来到大街上，街上已有不少热爱生命的人们正在晨跑。我也伪装成晨练的样子，游动在他们中间。只不过我步伐略为快些，我是希望早点回屋，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觉。我就如此混着，王凯也没说个不字。那天郭曼电话没打一个，就摸到我屋子来了。她平静地坐下，可语出惊人，差点没把我魂吓飞了。她摸摸肚子说，我怀孕了。我上下打量一番，她除了身体显得有些疲惫，并没有其他异常，就让她别跟我开玩笑。郭曼两眼瞪着我，吓唬我说，你不信，你不信我就生下来给你看看。我心里害怕，又不知道如何是好。郭曼说，看你干坏事的时候不是挺来劲的嘛，这时候就成缩头乌龟了？我不要你操心，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回去我就把他做了。我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想什么时候做，我跟你一起去。郭曼这才扑上来，坐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说你多少还有点良心。她听说人工流产挺疼的，心里有些恐惧。我说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你怀孕了呢？她说这个月都过去二十几天了，她身上一直没来，肖淑琴也认为她是怀孕了。我们想出去找个医院咨询咨询，就到一家私人诊所门前溜达，因为那个诊所挂着个无痛流产的牌子。诊所门口有个配钥匙的铺子，一个老头看了看我们，就上来搭话，问我们是不是想上医院。我上去悄悄跟他说，我女朋友怀疑自己怀孕了，可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又指指诊所那个牌子说，也不知他们说的无痛是否真的无痛。老头对我笑笑，招手让郭曼过来，郭曼就过去了。老头让郭曼把上衣翻起来，郭曼愣一下，就卷起了上衣。老头又用手指往上挑了挑，意思让郭曼推起乳罩。郭曼看看我，只好把乳罩推了上去。老头伸手把郭曼的乳头捏了捏说，都像两颗枣了，不用查了，怀了，不想要就去做了吧，这里做比大医院便宜得多，疼是肯定的，哪有从身上弄块肉下来不疼的。我们只好死心塌地地进了诊所。医生是个老太太，看了让人有些放心。老太太说，是不是不小心怀上了？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老太太说，还没结婚吧？我说没有。老太太说，那就做了吧！说完就招呼郭曼进了里屋。我在屋外蹲着，不大会儿就听到了郭曼痛苦的尖叫，像有人在割她的肉。听到她凄厉的叫声，顿时让我产生一种再也不和她做那种事的念头。我在屋外抽了大约十支烟，郭曼总算撑着身子出来了，脸色煞白如同壁纸。老太太端着个鱼缸一样的东西跟在后面，鱼缸内的血水里，好像浸泡着一条刚刚被宰杀的鱼。老太太指着那些飘浮着的零碎肉片对我说，你看，都在这里面了，说起来也是个生命呢！我觉得自己是个血淋淋的罪人，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连忙付了钱，逃难一样把痛得半死不活的郭曼搀扶出来。回到我屋子，我让郭曼躺下，然后叫她给肖淑琴打了个电话。我听到肖淑琴又在电话里笑，笑得十分开心。我给郭曼准备了些吃的，买来几只烧鸡让她补补身子，先躺着别动，好好养上几天。郭曼身子恢复得挺快，第二天就很精神了，有说有笑了。她偎在被子里，不停地跟我说起肖淑琴。她说人真是怪了，肖淑琴近来一直想要个孩子，可就是怀不上。这个孩子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和那个男人结婚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老婆死活不会跟他离婚。这样，她就只能给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才能彻底拴住她，让他永远跟她在一起。最后郭曼感叹，想要的就是要不上，不想要的不明不白就怀上了。我逗她说，你要是跟肖淑琴调个个儿就好了。郭曼说，放屁，你想跟肖淑琴去生孩子啊，想你就去生啊，打死我也不会跟那么老个男人去生孩子。说话间已是两年，两年里，除我和郭曼的感情在不断加厚，另外加厚的就是那几本流水账了，由此让我充满了成就感。一天到师傅那儿闲逛，正好碰上王凯坐在师傅的园子里。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师傅的园子被列入拆迁范围。看到师傅激动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已经吵许久了。师傅说，操，我在这园子整了二十年了，你非得拿了我的饭碗？王凯说，不拆是不可能的，土城目前最缺的就是厕所，满大街半天找不到个厕所，憋得人恨不得尿裤子，这不符合现代化城市的标准。师傅说，那你们就在园子门口建一个呗，我不嫌脏，有空你就来尿。王凯说，你别说气话，这个园子要拆，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老区长出的问题你是知道的，好大程度上，这个园子就是根源，你说给领导送的花，哪一盆、哪一株不是出自你的园子，说白了，这是个腐败的根源所在，所以新区长要铲除它，自有他的道理。说到腐败，师傅无语了，他是痛恨腐败的。王凯又说，既然是领导决定，我们就照办。我们是老哥们儿，你的事我也早想好了，我觉得你最好是退休。师傅说，你们这不是拿我的饭碗是什么？王凯说，此言差矣，你可以病休，只需打个报告，我到上面找人批，钱不少拿一分，工作却不用干，那才叫真潇洒。师傅坐在那里，手不停地抚摸着一个花盆，饱含热泪地说，王八，我操你祖宗。王凯笑着说，同意了？师傅说，不同意又能咋的！王凯说，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王凯说话算话，这点我知道。没过几天，他就让我拿着个报告去找师傅签字，说师傅病退的事马上就可以办下来了，一点损失也没有。临走时，王凯取出把二胡交给我，让我捎给师傅，说这是把很好的二胡，让师傅没事了可以拉拉，解解闷。我由衷地替师傅感动了一把，认为王凯想得确实周到。我把报告和二胡交给师傅，师傅举手就要砸那二胡，被我拦住了。我劝了劝师傅，让他别跟自己较劲，并答应过来陪他住几个晚上，我相信王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师傅说，去他妈的，该潇洒就潇洒吧！
　　
　　
　　九
　　
　　不知是无意巧合还是老天安排，那天我鬼迷心窍地想起我们团的人来，具体想哪个并不知道，只想打个电话过去，碰上谁是谁。我拼死回忆我们团机关那条地方线的几个数字，经过无数个排列，最终拨了出去。接电话的是个总机，我告诉他我是个老兵，并问起团长的事，那个总机是个新兵，对过去发生的事好像一无所知。我报出我们营长的名字，他说他已经转业，不过留着个手机号码。我要了那个号码，快速拨了过去，营长竟在电话里立刻叫出了我的名字。营长连说带骂，说近来一直在找我，却不知我在哪里。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团长，我说怎么会不记得。他说团长马上就要出来了，他想组织几个复员兵去接接他，问我去不去。我立即答应说去。我跟王凯请了假，按营长告诉我的地点，去找了营长。营长为团长准备了套崭新迷彩，尽最大努力召集了十几个复员兵去了监狱。据营长说，在那批经历了洪灾的兵里，目前几乎无人留在部队了。那是个上午，阳光还不错，我们在监狱门口揪心地等待着团长。铁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团长的罗圈腿探雷一样伸了出来。我们一同冲了上去，当我们准备拥抱他时，被团长严厉拒绝了。团长低头说，谁让你们来的？你们以为这是光彩的事吗？营长说，出来了，就是好事，什么都好了。团长回头看了眼监狱，无比深沉地说，这是个牢笼，走出这个牢笼并不意味着解放。因为我心中的那个牢笼，比它坚固得多，也许永远都不会对我打开。团长拒绝换上营长带来的新迷彩，身上依旧穿着过去那身脏的，好像他打算穿一辈子。团长想到当年我们施工的地方看看，我们十几个就陪团长去了那里。那个工程早已完工，人员全部撤走，过去我们居住的活动房也已搬迁，只剩下些打地基时留下的沟坎。那条河依旧明澈，河边的丁香树更加茂密，到了春季一定是花香遍野。我们去看了埋葬牛毛毛的地方，发现蒿草蓬勃得已不见坟的影子。我们在山下一家乡里旅馆住下来，晚上还陪团长喝了几瓶酒。团长跟我说起母亲的事，想抽空陪我和母亲去趟云南。我把王凯的事跟他说了，团长觉得我是遇到了贵人。他还问我谈没谈对象，我就跟他讲了讲郭曼，只是隐瞒了些重要细节。我把郭曼说得特别漂亮，骗他郭曼是个幼儿园老师，还立志要写出部童话。团长拍了拍我的头，说这样他就放下心了。团长对我们说，本来他想后半生就在这里住下的，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他的心胸太小了，小得装不下这里的山水，装不下这里过去发生的事。我们知道团长还沉溺在那场洪灾里没走出来，都想方设法引开话题，可是并没什么效果，一开口，还是老调子。喝完酒，团长好像在安排工作，说明天我们在这里好好玩一上午，下午我们就走，走了就别再回来。有团长在，那一夜我们都睡得很沉，好像是这么多年来睡得最香的一觉。第二天起床，我们沉默不语地登上了那个无名的自然湖，风景果然美不胜收，叫人无法相信几年前的那场灾难，竟起源于这里。我们绕湖行走了一圈，然后沿着那条河谷下了山。营长提出绕过山梁，不要再经过我们的老营区了，团长点头表示同意。下了山，团长让我们赶紧离开，他随后就走。营长和我都有点不想走，想跟着他，却被团长狠狠骂了一通。坐在公交车上，营长悄悄对我说，他真害怕团长出事。我说我也有这个感觉。营长和我一商量，叫司机踩一脚，连忙下了车，立即往回赶。山里没有返程车，我们一路快跑回到乡里，却不知团长去向，问旅店的人，他们也只是摇头。我们只好再次上山。等我们追到湖边，天色已经晚了，四处乌黑一片，湖水在夜风里哭泣。我们沿着湖边叫喊着团长，可空山沉静无语。有个东西把营长绊了一跤，营长拾起来就哭了，他认出这是团长的迷彩。营长很有经验，快速地在团长口袋里掏着，果真掏出一张纸条。我打亮打火机让营长看。团长在纸条上说：我知道你们还会回来，所以才给你们留下这个纸条。本来我想在这里陪我那些死难兄弟过一辈子的，但事实证明我是个狗熊，我做不到，看到这里的一切，无时无刻我不是心如刀绞，那么我就只能随兄弟们去了。这是对我真正的解脱。最后我以团长的名义给你们下最后一道命令——不要找我！看到这里，我们知道团长真是出事了，立即报了警，请求搜救队的支援。搜救队后半夜才到，把橡皮艇开到了湖里，直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打捞到任何东西，决定放弃。我们认定团长就在这个湖里，希望他们再做最后的努力，他们觉得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我真有些想不通，团长身体强壮，水性又好，他是想了什么办法才把自己沉入了湖底，以至于无法打捞。我们在湖边跪下。营长说，团长啊，我们这不叫接你，而叫送你，那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站起来，营长回头对我说，田保卫，这一幕你他妈都看见了，团长也走了，一切到此为止，你给我好好活着，今后狗日的别再想这件事，听见了吗？我低着头，一言未发，我还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告别了营长，我又回到土城，王凯问我团长如何，我只告诉他挺好的，并没跟他讲出实情。王凯说，出来了就好，是好汉啥时都是好汉，如果有空了，你帮我介绍一下，我想接你团长到土城来玩。我说那没问题。过了两天，王凯说要带我去看看他的别墅，我就跟他去了。这回王凯自己开的车，越走我越觉得不对劲。直到他把车停下让我下车时，我彻底认出了这套别墅就是郭曼当保姆的那家，才意识到肖淑琴跟王凯原来是一家子。就在门前那棵树下，我第一次亲过郭曼，印象很深的。我们进楼的时候，郭曼带妞妞出去玩了，只有肖淑琴一人在家。见我们进去，一个女人从二楼下来，穿着件暗红睡衣，怀里抱着个粉色的绒毛玩具，想必她就是肖淑琴了。她问我，你就是小田吧？她叫我小田我很不适应，因为看上去她比我年轻许多，所以我只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肖淑琴对我笑一下说，坐吧，果真是个帅哥，怪不得把郭曼都迷死了。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肖淑琴，发现她是我有生以来，在电影、电视以外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肖淑琴说，我听郭曼讲过你，说你总会跟她说起你们团长。她话语细如猫咪，我不得不张着耳朵去听。说着，她撑着身子想往下坐，王凯连忙上去扶她。等她拿开了那个绒毛玩具，我才看出她身怀有孕。见到肖淑琴，想到她知道我跟郭曼的一些底细，我心就虚了，就想起身告辞。肖淑琴问我，怎么这就走了，不等郭曼了？要不打电话让她回来。我说不等了不等了，见了也没事，边说边急忙退了出来。王凯把我送到门口，要我一路小心。又说门也知道了，有空可以随时过来。我呵呵几声，便做贼似的跑掉了。我感觉这世界真小，稀里糊涂就碰到了一起，就像有人安排好的一样，真他妈活见鬼了。
　　
　　十
　　
　　王凯再次约我去洗澡，还是去上次那个地方。我如法炮制，一顿胡吃海喝，让王凯觉得十分满意。吃饱喝足后，两人还是在那对沙发上躺下。王凯说，上次我一直听你讲，看来今天该轮上我了。他为自己续了杯茶，喝下一口，笑了笑说，想了好久，想跟你聊聊，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他决定从我父亲说起。我感到惊奇，感觉这个世界真是鬼怪，每个人之间好像都互为关联。那王凯跟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张着耳朵听他讲下去。王凯说，他其实跟我父亲是同一个连的，两人都是排长。只是他没上了前线，原因是上前线前，在跳木马中他摔断了腰，住进了医院。等他从医院出来，才得知他们的连队已不复存在了。在碰上我之后，他觉得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报答连队的机会，但是，他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很好。我只想知道王凯当年断腰是真断还是假断，王凯沉默了半天，说断是真断，但这话到现在跟我说说也没啥关系，知道我会替他保密。当时听说要上前线，他心里特别害怕，就在跳马中有意失误，将腰撞在了马尾上。说到这里，王凯几乎不敢正眼看我，我倒觉得王凯如今能把这个话讲出来，本身就具有相当的勇气。接着他抬头叹了口气，说这些话他一直憋了几十年，现在说出来了，心里就舒服了很多。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他，就只好默不作声。他接着又说，后来他在后方一个公勤连队干了两年，就转业回到了土城。说到这里，王凯拨转话题，问我知不知道他和肖淑琴的关系。我认为这话他问得有点傻，就故意说，这我知道，她是你老婆。王凯说你错了，老婆我是有一个，但不是她。他说他老婆一直在海南，已分居十多年了。在肖淑琴之前，他认识过好几个女孩子，但她们都是有所图的，最后他都主动放弃了。直到遇上肖淑琴，他才觉得没有理由放弃她，他十分喜欢肖淑琴。我心说，那么漂亮的女人谁不喜欢。王凯说他喜欢肖淑琴，绝不仅仅因为她长得好看，关键是两个人能够沟通。但遗憾的是，虽然肖淑琴怀着他的孩子，但他不可能跟她结婚，那样他就犯罪了，重婚罪，他老婆是拼死不会跟他离婚的。王凯给我续上茶说，保卫呀，不管我对你如何，你都多担待点，下一步，肖淑琴就要生孩子了，我也只能把这个事托付给你，因为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说王哥有事你尽管说。王凯说，因为我一直担心有人会加害肖淑琴，尤其知道她有了孩子更不会放过，我希望你能保护她和孩子，不管我这人咋样，我觉得她和孩子是无辜的。说到这里，王凯竟然伤心地抹了抹眼睛，让我真有些感动了，觉出了他对肖淑琴的真心。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保护需要如何去做。王凯说，我需要你成天跟她在一起，以防所有不测，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怎么知道别人会下什么毒手呢？他还告诉我，他已为我和郭曼租了套房子，就在院子外面，两居室，足够过日子了。我推辞说不用，他说房租都交上了。我答应王凯，让他放心，我一定会全力照顾好嫂子和孩子。那晚我们没在餐饮娱乐中心过夜，而是回到了各自的屋里。第二天，郭曼得知王凯为我和她租了房子，悄悄地打电话给我，表达了内心的喜悦。我质问她，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俩供奉的是同一个主子啊！郭曼说那又怎么啦？我们打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少干点活，在王凯和肖淑琴这里，我们都实现了，有什么不好！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王和肖是一家子。郭曼说，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子嘛！我说那你也完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郭曼说这一点她确实有点自私了，她害怕告诉了我，我就不在那儿干了，就不跟她好了。还说当年王凯要我过去，主要就是听了她的介绍。我感觉他们在合伙骗我。郭曼说，那是因为她喜欢我，希望我有个轻松工作。既然郭曼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说呢？我们忙着要搬家了，我没什么可搬的，只是郭曼东西挺多，除了几大包衣服，就是那一大箱童话书。这个房子虽然很好，但让人觉得陌生，所以郭曼总开着灯睡，每次还让我把她抱得紧紧的。转眼肖淑琴已住到了医院，在那里等着生产。我每天像间谍一样，在医院附近游荡，发现我认为可疑的人，就悄悄跟上一阵，直到排除可疑，才找地方安心坐会儿，等着肖淑琴随时呼唤我。肖淑琴临产那天，王凯也过来了，我才稍微轻松了些。郭曼在别墅里熬着鸡汤，顺便帮忙收拾下屋子，过几天好接肖淑琴回来。等我回去取鸡汤时，发现郭曼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我以为她生病了，就上去问她。她一言不发，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来到那张巨大的沙发前，用力揭开沙发。我吓了一跳，沙发里装着整整一肚子人民币。看来郭曼是被那些钱吓坏了。郭曼过来搂住我说，保卫，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说王凯让我保护肖淑琴和孩子呢。郭曼说，你一个军人出身，还受过伤，又是烈士的后代，你没必要为保护别人的二奶搭上自己的后半生。你们团长不是说让你好好活着的吗？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得过我们的日子。我把郭曼拉到怀里，说我们现在还住着王凯租的房子，我欠王凯的，我这辈子就最怕欠别人的，等到我们安全地把肖淑琴和孩子接回来，尽到了我们的职责，就一起辞职。郭曼后悔地哭了，说这个家庭早晚要出大事，我真不该介绍你过来的，我们可不能掺和到他们中间了。肖淑琴生了个儿子，虎头虎脑的，长得跟她一样漂亮。出院以后，郭曼在家侍候着她，我就替郭曼带带妞妞，顺便观察观察周围的动静。就是有人送报送水过来，我也不让他们进楼，都要把他们堵在门外。妞妞跟我也很亲热，它确实是只乖巧的狗，成天跟着我，一副无忧无虑、欢天喜地的样子。有天王凯回来得很急，把我叫到了外面的草地里，说要跟我商量件事情。他犹豫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他说，保卫，我想让你跟肖淑琴结婚，把肖淑琴和孩子带到国外去生活算了。我脑袋一轰，不知他在胡说什么。我说王哥，你没生病吧？王凯说，这个事我已想了很久，你们两个，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人，一个是我最信赖的人，你们年龄也相仿，只要你们结了婚，到了国外，我会把你们的一切都安排好的。我说王哥，这好像有点不现实，我家里有母亲，这边还有个郭曼。王凯说，那都不是事，就算你帮王哥个忙，你母亲我会好好照顾她，郭曼还年轻，我给她一笔钱，让她过得好好的。我说王哥，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嫂子出国。王凯说，我怕是出去不了，就是出去了，结果也不会好。但是肖淑琴和孩子一旦在国内，不仅往后日子难过，生命怕还会受到威胁，她跟你在一起，我是最放心的。我说王哥，关键还不在这里，我叫你王哥，她为你生了孩子，不管你们结没结婚，她都是我嫂子，你让我为她做别的都可以，但这点我确实做不到。王凯看我十分坚决，叹口气无奈地说，保卫呀，你优点是讲义气，但缺点是太讲义气，那就随你吧，我再想其他办法。之后，王凯跟我一起回到我和郭曼的屋子，带走了我的那些流水账。他刚迈出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要不过几天，你回家看看你的母亲吧！顺便把郭曼带着，也好让你母亲看看儿媳妇。我说那嫂子和孩子咋办？他说再说吧，办法总会有的。说完，王凯就慌忙离开了，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我不禁感到有点心酸。
　　
　　
　　十一
　　
　　王凯是那天上午被抓起来的。我和郭曼正打算离开土城回田庄去。到了别墅，见肖淑琴在哭，才知道王凯被抓起来了。我们本来订的是当晚的车票，看到肖淑琴一副无助的样子，我和郭曼都有些不忍心走了。肖淑琴还是劝我们走。她一劝，我们的心就更软了。我跟郭曼反复商量，是走还是不走，郭曼开始还很坚定，坚决要走，后来慢慢也拿不定主意了。关键是她想到了妞妞，她是舍不得妞妞了。她说养了它两年多，带得像个孩子一样，离了她，妞妞怕是没法生活了。我们又回头去找肖淑琴，肖淑琴已显得很镇静了。她说，你们最好还是走。现在王凯出了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钱，那些钱和这房子，我都可以不要，都还给他们，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说到钱，我突然想起王凯给母亲的那五万块钱，于是从身上掏出银行卡，记得那里面有两万多块，是我这两年积攒的工资。我把密码写在银行卡的背后，放到茶几上。郭曼好像懂了我的意思，说那还差两万多哩，把我这个也留下吧，郭曼就把自己的银行卡也留下了。肖淑琴说，这些钱是你们挣的，留下也不起什么作用，你们还是带走吧！我说这都是王哥的钱，有一分总比没有要好，不说别的，就算我们尽尽心。肖淑琴说，你们晚上就走，别在这里掺和了，这个房子马上就不是我的了，我会很快搬走。你们就结个婚，好好过日子吧！我和郭曼退了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点背信弃义的感觉，人家好的时候，我们跟着享福，人家不好了，我们就走了。郭曼说，这也没办法，靠我们的力量是救不了他们的。我们立即回到屋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郭曼忘不了她的那些童话书，一大纸箱，死沉死沉的，我还不敢说让她扔下，只好帮她扛着。天色已晚，我们锁上门准备把钥匙还给肖淑琴，然后就去车站。等我们来到别墅区，感觉王凯的别墅那边有点不对，像有火光往外窜着。我便扔下箱子往王凯的别墅冲去。王凯的别墅果真着了火，楼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而且火势越来越大了。等我冲到门口，发现楼前蹲着好几个人，心里十分奇怪。我对他们吼叫，楼里发火了，你们没看见啊，快救火呀！几个人见我过来，一个家伙站起身说，就是这个孙子。话音未落，几个人便扑上来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忙掏手机要打电话报警，可被他们抢过去狠狠地砸在地上，手机的碎片溅得四处都是。他们问我日记藏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什么鸟日记，他们就在我头上狠命来了几拳。我满脸淌血，但还是想着屋里的肖淑琴和孩子，想往屋里冲。可那几个杂种，死死抓住我，恨不得把我的头按进地里去。这时郭曼跑了过来，也许她已看清有人跟我纠缠，便往厨房的后门去了。我喊着叫她别去，说很危险，她还是飞跑过去。我听到了砸烂玻璃的声音，估计郭曼冲进屋子去了。我想咬开抓我的手，冲进屋去帮帮郭曼，可后面那个杂种，照着我后脑勺狠狠来了一棒。我感觉血液退潮般从我头部划到脚下，最后从我周身消失了。据说后来火是消防队扑灭的，是郭曼报的警，警察记录的正是郭曼的手机号码。警察在现场发现了捆绑肖淑琴的皮带。我一从医院出来，就去找郭曼，这时才知道，郭曼因伤势过重已不在人世。我恨死了那些杂种，如果不是他们纠缠，郭曼到现在一定仍然活得好好的，说啥也用不着她冲进火海，用不着她去死。可以这么说，郭曼是替我去死的，想到这里，我总会心痛欲裂。据警察分析，郭曼冲进去解开了捆绑肖淑琴的皮带，把她们母子背出了别墅，又返身回去了，但不知她又返回去到底要干什么。警察到肖淑琴那里去证实这些推测，肖淑琴只是哭泣，一个字也没有说。我说她肯定是回去找妞妞了。警察不知妞妞是谁，我说是只小狗。警察长叹一声说，为条狗，这不扯淡嘛。我回到别墅区，想找到郭曼的那一纸箱童话书，却连个纸片也没看见，想必是被哪个混蛋捡去当废品卖了。我折身去医院看望了肖淑琴，并给她买了几斤苹果和几袋奶粉。她头发烧得焦黄，脸部伤得很重，缠着纱布，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幸亏孩子还好，只是身上有几处烫伤，看上去有些像天生的胎记。我去了师傅的园子，发现园子已成废墟，花草都不见了，偶尔也许能找到点枯枝败叶。我去的时候，挖掘机正在铲除师傅的卧室，一片片琉璃瓦，在机器沉重的挤压下，眨眼变成碎碴儿和粉尘。我打听师傅的下落，有个工人话语干脆，说，他栽了，进去了。我问为什么。工人说，王凯给他的二胡里，藏着张二十万美金的存钱卡，这叫窝赃，你懂吗？说完那个工人还兴奋地感叹，二十万美元啦，什么概念，老子干几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我又到王凯的别墅那边去看了看，原本的繁华已变成满目凄怆。我在门前草地上踱着步子，在我和郭曼第一次接吻的那棵树下呆了许久。看到眼前的悲凉，我感觉眼窝酸胀，等我蹲下去想哭一哭时，突然看见妞妞从草丛里向我探出半个头来。我压住眼泪，向它伸出手。妞妞匍匐着，缓慢地向我爬来，然后，跃身扑入我怀里。我看见，它沾满泥污的身子正瑟瑟发抖。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