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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焰火

作者:韩春燕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韩春燕,辽宁锦州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现代文学中心博士后,现为渤海大学教授,渤海大学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辽宁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和作家作品。
  
  《焰火》看似平淡,甚至平常,它的情节既不跌宕起伏,更不曲折离奇,甚至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
  《焰火》的主人公是个副县长,照常规推算,这篇写县官的小说即使不是写官场,也肯定写的是与官场有关的社会现状,然而,李骏虎却让自己这篇《焰火》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仅仅写了一个人内心的动荡,只不过这个人的社会身份是个副县长而已。小说以副县长宋凯春光中返乡始,又以他在春光中再次返乡结束。小说中,宋凯的返乡是一次回归,而这回归,不仅是身体上的回归,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
  宋凯返乡的过程是他的心灵渐渐剥离官场尘垢,一点点苏醒的过程,当然,也是他反观内心,进行自我审视,自我辨识的反省过程。
  应该说,作者李骏虎在《焰火》中,通过副县长宋凯在元宵节焰火晚会前后的心灵动荡,燃放了一场善与美的心灵焰火。
  李骏虎作为一个年轻作家是自信的,有勇气的,这种打破常规叙述,不靠故事来吸引读者的叙述路线,很是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力。从小说文本来看,他以素朴丰腴的日常性,细细碎碎的情绪情感,确实绵密细致表现出了生活的质感和温度,成功地进行了一个人的心灵叙事。
  小说的主要场景是乡村,元宵节宋凯回乡看望父亲尽孝是明线,而小说还有一条暗线,这暗线才是小说的主线,那就是副县长宋凯情绪和情感的起伏变化,是他内心隐秘世界的渐次洞开。应该说,小说很简单,公开上演的只是宋凯和他父亲的对手戏,实际上他父亲也不过是个道具,小说真正表演的是宋凯一个人,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对手戏。
  当然父亲的角色不是可有可无,人活在关系之中,作者也确实是要通过关系的变化来写人的变化,而关系对小说文本的丰腴,人物内心世界的展露,也是必需的。
  父亲的形象很成功,他要脸面,讲人情,却又木讷固执谨慎务实,明明内心很在意儿子,却又表现出几分冷漠,在县长儿子面前他多少有些羞怯拘谨,有些放不开,这很是影响了父子间的情感交流。为了揭示父亲真实的情感世界,作者在小说中为父亲设置了三个重复出现的台词,第一次是在门球场宋凯要骑父亲的电动车带父亲回家,父亲“坚决地”说:“不行,你骑不了,我带你。”第二次是到家后,宋凯要替父亲把电动车放南墙边的厦屋里,父亲说:“你放不好,我来吧。”宋凯说:“我能支好。”父亲还是接过了车子说:“不是那样支,我知道,我来支。”第三次吃饭前洗碗,宋凯对父亲说“我能行”,而父亲说:“我来吧,你洗不好。”三次拒绝儿子,都是要亲力亲为,这其中固然体现了父亲这个人物的固执,同时他的怜子之情也昭然若揭。
  在这场明里是宋凯与父亲,暗里是宋凯与自己的对手戏中,母亲、姐姐和弟弟并没有真正出场,他们只是作为以父亲为标志的亲情一分子跑了跑龙套。小说有三个主要场景,宋凯与父亲的关系在这三个场景中展开:乡下门球场旁的对话,乡街电动车上的意识流动,煮食汤圆时的家庭场景。其间不断嵌入父子亲情之外的枝枝蔓蔓,有官场风云,有世态人情,使文本涵盖的生活更广阔,内容更丰富。
  父亲是爱儿子,在意儿子,重视儿子的,儿子对父亲也算得上孝顺,并渴望着回到从前他们父子敞开心扉的日子,然而,他们之间却有了猜疑有了隔阂,而且这种猜疑和隔阂挥之不去。父亲记得去年儿子放完焰火后回家住了,并且能描述出儿子回来时,雪把“地都下白了”,儿子却记不得去年的元宵节自己是否回来住过;父亲因为儿子关注电视上的本县新闻,儿子却懒得和父亲探讨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儿子坐车走时,父亲站在夜里,一句“路上慢点”又有着怎样的牵挂和惦记,而儿子则心不在焉,连吃了几个汤圆,怎么吃的都记不得了。亲情的渐渐陌生,渐渐远去,渐渐丢失,让以孝心和良心为自豪的宋凯开始了对自己的怀疑和追问。
  对主人公宋凯这个副县长,作者既没有脸谱化地把他写成一个贪官,也没有典型化塑造成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他避开这些,只是写一个有乡土背景的知识分子心底对自然和亲情的渴望,写这个有些浪漫有些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干部,他心底里的淳朴怎样被春天唤醒,而这些美好品格和情怀的上面,又落了怎样一层官场的尘埃。
  当了副县长后,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环境和身份不由得你不改变,他开始挑剔父母,觉得父母没有把他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而对父母的不满导致他的孝心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出自于爱,而只是出自一种道德需求,是他“做”出来的,是为了满足一种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他也确实常常陶醉于这种道德成就之中。
  小说里,宋凯说到底只是一个“人”,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副县长无关。这个“人”虽然被官场逐渐异化,但仍不失原初的善良和淳朴,还怀有警觉,能够反省,还能够对自己进行道德评价,还在以孝心侍亲,以良心做人,他身上有着深深的乡土自然和传统文化印记。
  《焰火》这篇小说表现的都是生活中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内容,在传统叙事文本里这些内容因其平凡和普通,往往是要被作者删剪掉的,而李骏虎偏偏就把它们当作自己文本中的主要材料,他就是要通过这些材料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来达到自己写作的目的,这种选择显示了他独特的创作理念以及审美取向。
  通过最日常最平庸最波澜不惊的生活场景来表现一个人内心微妙的变化,来完成对一个人心灵密码的解读。这,有些像把清水白菜煮成美味,应该是件富有挑战性的事情。
  《焰火》这个题目很鲜艳很耀眼,但小说除了焰火晚会那一小段文字外,其他文字的颜色几乎和它所描写的生活一样,清水白菜。
  李骏虎用一种颇有节制的慢叙述方式和素朴的文字,在最日常的生活断片中,酿出了韵味悠长的文章。应该说,《焰火》这篇小说具有独特的中国气质,有中国水墨画的神韵。
  以静写动,以淡写浓,以平常写奇崛,这些中国诗文和绘画经验的总结,在李骏虎这篇《焰火》里得到了恰到好处的运用。宋凯的返乡以及父子间的相处看起来平静又平常,而这种平静和平常却掩盖着内心情绪情感的不平静和不平常;小说文本内容和文字素朴淡白,而这种素朴淡白的里面却有着人性和情感的绚烂绽放。
  墨分五色,中国水墨画讲究“墨韵”,“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在传为王维的《画诀》里有这样的文字:“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清人张栻也说:“右丞谓画以水墨而成,能肇自然之性,黑为阴,白为阳,阴阳交媾,自成造化之功”。
  而宋代《宣和画谱·墨竹叙论》里也说:“绘事之求形似,舍丹、青、朱、黄、铅粉则失之,是岂知画之贵乎有笔,不在夫丹、青、朱、黄、铅粉之工也。故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家,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
  可见,用赤橙黄绿青蓝紫描绘出的斑驳世界仅仅是个表象世界,而代表艺术家心灵幽韵的黑白二色便可写尽世间一切绚烂。李骏虎深领中国水墨画精神,他用空表现满;用素表现彩,使自己的小说淡白生彩,素朴生味,温润绵长,余韵袅袅。
  
  肇自然之性的水墨画是需要品的,小说也是如此,写得热热闹闹的小说,里面往往清冷萧索,无味可品,而有些小说粗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越品越是能看到里边那种素朴的绚烂,听到那种寂静的喧哗,无声的挣扎,发现这平淡无奇中竟蕴藏着别样的惊心动魄。《焰火》是篇耐品的小说。
  《焰火》中,自然、村庄和亲情具有着某种寓意,比如根,比如本性,比如善和美,他们对宋凯的意义非比寻常,宋凯的官场生涯是一种远离,是对这些东西的遮蔽,甚至背叛,随着他生活场的变化,整个的人,以及这个人对一切的判断和应对的态度都在静悄悄地发生变化。
  开篇,作者写“宋凯感到身心舒泰”,“心情久违地好”,这种好导致他对自然有了感觉,当然,这种好最终导致了他的返乡。那么,他的心情为什么好呢?心理依据是什么呢?我们从小说中不难发现,宋凯是因为上一届领导班子出事几乎全军覆没,“他就成了政府班子里资历最老的了。”马上要主持元宵节焰火晚会的宋副县长,正是因为春风得意才会发现初春蠢蠢欲动的春光,春天是因为得意而被感受到,而这隐约着、呼之欲出的春光,却也反过来点燃了他内心的美好。人与自然相互契合。
  而结尾春天渐渐浓了的时候,同样“站在县政府办公楼前的台阶上”,他却感到“心情烦闷”,“需要抽空回村里走走,放松一下,调节调节情绪”,说明宋凯在对自己的内心进行扣问和反省后,已经无法忍受原来的副县长生涯。而这时,那个乡下的村子和亲情就凸显出了意义——这是他心灵的救赎地。
  小说对宋凯这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干部那种半生不熟的官场状态表现得很到位,给父母交电话费时,“他心里微微有些尴尬,别的副县长肯定不会和司机一起来交电话费的” ,宋凯“是最年轻的副县长,要论年龄,比同僚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没摆谱的条件,也没摆谱的必要。”
  这说明作为一个官场中人他清楚官场的规则,心里其实是很希望自己具有摆谱的资格的,而当一个比宋凯年纪稍大的看门妇女与他打招呼直呼其名时,他“感到有些惊奇,同时也觉着亲切和熨帖。”这又说明他作为一个乡下孩子,一个读书人,还是保留着一份清醒和淳朴的。
  这种矛盾也体现在他和家人的关系上,他总是怀念从前,渴望回到从前,可父母一旦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他又觉得愤懑不平满腹委屈无法忍受。也就是说那种“悬在半空”的状态,在他,其实既失落又受用。
  宋凯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作者将这个还没被官场生涯磨成老茧的心,层层剥开,展示出一个具有乡村少年、知识分子以及县府官员多重文化构成的充满张力的人格世界。
  总之,《焰火》是一篇彰显作者功力的小说,李骏虎用沉稳踏实的叙述,生动地描画出了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像为读者缓缓打开一轴心灵山水,那上面清淡的水墨之中,竟蕴涵着别样的绚烂和斑斓。
  可以说,李骏虎在他的《焰火》中为读者燃放的这场心灵焰火,是颇具中国艺术精神的水墨焰火,如果作者能够更好地处理小说结尾部分,使之与整体含蓄蕴藉的水墨韵味相宜,那么这场焰火将会燃放得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