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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顺法师的唯识思想

作者:蒋立群 来源:神州·下旬刊

摘要:印顺法师在初期接触佛法时,是以三论和唯识作为纯正佛法的。经过三年阅藏以后,这一观念发生了变化,认为三论与唯识都是不了义的。本文以印顺法师的有关文章为线索,探讨其思想变化的内在原因。

关键词: 印顺法师 唯识 人间佛教

印顺法师(1906-2005)是当代著名的佛学大师,一生致力于对纯正佛法的探索和研究,并以其“人间佛教”理念,影响了台湾佛光山、慈济、法鼓山等三大道场的佛教实践活动,其宗教、学术思想已经成为台湾佛教界热门的话题之一,形成了一股“印顺学”的研究之风。本文尝试从唯识学的角度,梳理出印顺法师的有关思路,从这个侧面将其“人间佛教”思想的内涵展现出来。

一、唯识学在近代的影响

唯识学在唐时因玄奘著《成唯识论》而风靡一时,但是到了唐末研习的弟子就渐渐稀少了。直到近代,由于杨仁山从日本找回古代唯识文献,并刻印流通,唯识学才又得到广泛的关注,不仅教内的重要人物如欧阳渐先生、太虚大师等人对唯识学有深入的研究,就连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在构建其理论体系时也受到了唯识学极大的影响,熊十力先生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当时,围绕着唯识学曾出现了不同的主张,并先后兴起了几次重要的学术争鸣事件,时至今日,这些学术探讨仍然为有关学者们津津乐道。第一场争论发生在欧阳渐先生和太虚大师之间,欧阳渐先生创作了《唯识抉择谈》,认为唯识学乃是佛法之究竟义,可以涵盖一切佛法,对于这样的主张,太虚大师发表《佛法总抉择谈》提出反驳,认为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律宗、禅宗、密宗、净土宗、三论宗、唯识宗、天台宗、华严宗等八宗,在教理(境)上是平等的,在成佛的目的(果)上是究竟的,唯在方法(行)上存在着差异而已。另一次的争论主题是关于玄奘的新译与菩提流支、真谛的旧译谁的更为准确,争论的双方有梅光羲先生、守培法师以及印顺法师等人。最后一次的讨论是围绕着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学》展开的,熊先生对儒释道以及西方哲学进行了全面的分析、评破、抉择,最终的宗旨归之于儒家的《易经》,这样的立场自然受到佛教界的批评,{1}刘定权先生、太虚大师、印顺法师等,都曾撰文提出不同的意见。不论双方来自哪个阵营,这样的学术争论是为有识之士所共许的。{2}其中,印顺法师参与了后两次的论辩,从其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唯识思想上的变化。如果说,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学》代表了他哲学思想的成熟,那么印顺法师的唯识学文章,也可看成是他的佛学理论体系最后定型的标志。

二、印顺法师对唯识的认识

1932年夏至1936年冬,印顺法师到普陀山阅读大藏经长达三年之久,促成其这么做的原因,就在于他参与的唯识学新译、旧译谁更准确的讨论,让他产生了心里的疑惑。他自问到,这是译者自己的意见呢?还是在印度论师那里就存在着这样的分歧?他认为,只有回归经典,才能找出问题的答案。{3} 经过阅藏以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在这之前,他对佛法的认识只局限在三论宗和唯识宗,而在大藏经中,他发现了佛法的丰富多彩,和法门的广大,尤其是他发现了,在佛法的流行中,有“法界圆觉”的一大流,也就是为了摄取不同根机的佛弟子,以及适应当时社会不同的主流意识,佛法有应机变化的一面。{4}这样,对于唯识的义理,就不能够以固定不变的眼光去看它。

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一文中,他明确地表示应本着诸行无常的原则去理解唯识。首先,不能认为唯识学在佛世时即已圆满,无著只不过是从某位大德那里听来的,原封不动地传出,那样就是认为唯识学是“自生”的。其次,也不能说佛在世时根本就没有,是无著假托弥勒而独创的,或是从某一学派直接产生的,如果这么理解,就是认为唯识学是“它生”的。第三,也不能说唯识学是本有的,后由于种种学派的引发,种种环境的需要而出现的,这乃是“共生”。第四,更不能相反,认为唯识学自然而有,没有因缘可说,这是“无因生”。印顺法师反对上述四种方式,主张应该从缘生、缘成,幻化无性的发展过程中去理解,其方法,就是要有一个整体的发展的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没有一成不变的自体,凡事都在不断演化中成立,成立后,也还在不断地演变。这样理解,就否定了自生、它生、共生、无因生等,而只在种种因缘中,掌握唯识思想的诸多流变。这样的话,唯识学的发展脉络就清楚了。首先,无著的唯识学,只是整个发展框架中的成立阶段。佛在世时,就有了唯识的章句,后经种种问题、种种思想、经无限错综的演化,加之以无著师承的熏修、个人严密思想的融合,才有了唯识学的出现。成立后,又在同样的种种因缘环境下,不断地演化。{5}

由于建立了这样的佛教史观,因此印顺法师后来撰文指出,他与守培法师关于新译、旧译的争论其实是多余的,{6}因为那样的争论没有看到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佛弟子们的不同解读,而这才是分歧出现的根本。本文因是专门论述印顺法师的唯识思想的,故不去论证他对于纯正佛法的认识,而只是把结论写在这里。印顺法师认为,佛法的目的是为了解除众生的苦痛,苦痛的根源乃是由于世俗的执着我见,要想转变这一思维,必须体悟佛法的核心——缘起性空——世间的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没有自性的,只有这样,我见才能破除,苦痛也就与我见一起泯灭。但是,由于缘起甚深,因此众生对它的解读往往出现分歧,其中最主要的干扰,一个是真常,一个是唯心。真常和唯心都是执着于我见的一种表现,真常是幻想着在我之外,有一个恒常不变的存在,唯心是执着在我的体内有一个恒常不变的识,“假必依实”是对这一思维的形象比喻。因此印顺法师说,对于佛法的判定,

何以说真?何以要说妄?为什么要说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从高一层的根本佛教去观察,自然能给予正确的评价。{7}

也就是说,对于唯识新译、旧译的辨证,应该从更高层面的缘起性空去解释,看谁对它的理解更究竟。昭慧法师的研究认为,印顺法师是倾向于玄奘的新译的,因为它比较严谨,最谨守唯识的分际,就着唯识谈唯识,不逾越唯识范畴,没有夹杂一些真常唯心的思想。{8}昭慧法师的著作《初期唯识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脉络》,是以印顺法师的思想为圭臬,在印顺法师已有的唯识研究基础上所做的延续性研究。她在最后的结论中就总结到,

(唯识,笔者注)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假必依实”的思考模式了。这种思考模式,使得瑜伽行派无论在谈境相,谈性空,还是谈修行,无不要在假法深处安立实法。自性见是如影随形,一步错,就会步步错……这样一来,就在不知不觉中,与不建立本体论的缘起论,渐行渐远。{9}

本体论对缘起论,这个认识是把握住了印顺法师的核心思路的。如果吃透了这一点,那么关于印顺法师与熊十力先生的思想差异,就容易理解了。印顺法师在《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一文中,针对《新唯识论》试图建立本体论的思路批评道,“佛法的中心议题,不是本体论,而是因果相关的缘起论”,对于追求本体的玄学者的问题,释尊是以“无记”来应对的。{10}

所以关于唯识,印顺法师是反对其与本体,即上面提到的真常思维的联系的。那么,如果剔除这个因素呢?

在《人心与道心》一文中,印顺法师提到了“人心惟危”的问题。刚才我们讲到人的苦痛在于自心的执着,对于这个执着的心,佛法是如何解读的呢?

首先印顺法师指出,人心就是一般人的心理现象和心理活动,在佛法中,人心常分别地被成为“心”、“意”或“识”。佛法认为,人的认识活动,乃是由于心的“识”,依“根”而了别认识对象的“境”,才能展现出来。其中,眼等五识之外的第六识意识,依意根,了别一切法境。法境的范围极广,既通过去、现在、未来,也通具体事物与抽象事物等。而意根,则不为一般人所认识,它实是过去认识所累积形成潜在于内的“细意识”。在大乘佛法中,细意识又分别为末那识与阿赖耶识。印顺法师认为,由过去意识所转化的,统一的,微细潜在的意根,对于了解人心极为重要。{11}

以上是对人心所做的静态的分析。说到它的动态方面,即人心的活动,印顺法师认为,也是极其复杂的融合和综合的系统过程,被称为“心聚”。其中最一般的,是受、想、思三种——受是直接、间接的感官、心理感受;想是形成名言,和明晰的思想认识的了别作用;思是应付境相所发的主动的应付能力。每一念心,都同时具备这三者。{12}

另外,从人心的性质上分析,它又具有善、不善、无记等“三性”——善指无贪、无嗔、无痴;不善指贪、嗔、痴、慢、疑、(不正)见等;那些不能说善,也不能说不善的,以及人心深处微细意中难于分别的,则称之为无记。但虽是无记的,却又不能混淆善与不善的潜能。印顺法师认为,在佛法的解说中,无记的分析是最精当的部分。{13}

下面,印顺法师就以不善的心所,即“烦恼”来解释人心惟危。他说,烦恼可使人内心热恼而不得安宁。引起它的原因既可以是不善的心的活动,如贪、嗔、痴等,也可能是那些微细意中的微细烦恼,它们虽然是无记的,但也有微细的热恼。它们一旦发作,就会使人莫名其妙的不安。所以危疑不安,在人心中是极深刻的。而且这种微细意识中的微细烦恼,是生来如此的。即使善心现起,细烦恼也一样存在,一样影响善心,因此,人类的善心、善行都是有漏的、杂染的、不纯净的。在佛法中,这微细意中的烦恼被分为四大类,即自我的爱染、自我的执着、自我的高慢、自我的愚痴。这在一般人是不能明察的,只有佛教的圣者通过深修定慧,反观自心才能体会出来。{14}这就是佛法中解释人心惟危特胜的地方。

所以印顺法师总结说,

依佛法来说:“人心惟危”,要从五识中,也要从意识中;从恶心中,还要从善心中;要从情意中,还要从知识中;不但从粗显的六识,还要在一味的、微细的无记心中,深深去彻了才得!{15}

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对立说至巧的唯识体系的折服。

唯识学对人心的这种深入解析,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指导佛法的修行,即通过禅定、净观等,来降伏这颗由微细烦恼所缠的心,心定了,烦恼自然也就不起了。这里,我们再来介绍印顺法师对净土法门的一心不乱所做的分析。

印顺法师指出,在心心所中,既有善心所现前,如对佛、法、僧的善念;也有恶心所生起,如贪、嗔、痴等的烦恼。初学佛佛法的人,应以善念对治恶念,以净念去除杂念。念佛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在初期,人在善念净念中,内心也一样是散乱的,一会是佛,一会是法,所以进一步需要善念也不生起,心只在一念上转,不向外境奔驰,一有散乱,马上就以佛念摄回。

一念一念,唯此佛念,离掉举,离昏沉,没有杂念渗入,没有间断,明明现前,即是一心不乱。{16}

比一心不乱更深一层的是定心现前。这首先要做到系念于止,止成就后有定。达到最低微的未到定时,应浑忘自己的身心境界,只有一片清净光明。念佛得定即念佛三昧,这时眼等五识不起,唯有意识在定中现前。正定即可现见阿弥陀佛。所以众生修净土法门,应循着

使心渐渐归一,心地清净,惑业等重大障碍物去除了,众生的愿,即与佛的愿可以相感相通,现见弥陀,往生净土,这才显出了慈悲愿力的作用。{17}

所以,对人心要有正确的见识,按照佛法降伏心中的惑业,就能与佛的愿力相通,这是往生净土的关键。如果要更进一步,如在定中起观:

佛既不来,我也不去,我身佛身,同是如幻如梦,无非是虚妄分别心所显现。于是超脱名相,远离一切遍计执,而现证法性。如到此地步……那是“十方净土,随愿往生”。{18}

唯识乃是进趋涅槃的途径,最究竟处还是远离佛身我身等一切执见的缘起性空。这种观点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所以在《成佛之道》一书中印顺法师对唯识在佛法中的定位是,“这对于五事不具的根性,真可说是善巧极了……这对于摄化小乘有宗而向于大乘一切法空性的教说,不能不说是佛菩萨的难思方便”!{19}印顺法师的意思是说,究竟的佛法教义唯是缘起性空,但是,为了摄化小乘有宗“假必依实”的惯性思维,故而为其宣说唯识教义,讲阿赖耶识。不过,对于最终的解脱来说,这个识也是应该不起的,它应该与虚妄分别心一道泯灭。

三、结论

印顺法师形容他的“人间佛教”是契理契机的。契理就是要符合缘起性空这个纯正佛法的教义,反对神化、天化的传统佛教。契机就是要适应我们当代这个青年的时代、处世的时代和集体的时代,反对脱离社会的盲修瞎参。{20}因此他认为,唯识思想是不了义的,{21}他反对唯识中的真常倾向,指出了一心不乱需秉持的正见,从而为当今的佛教建设,提出了指导意见。

注释:

{1}弘学:《唯识学概论》,第118-120页。

{2}景海峰:《熊十力哲学研究》,第114-115页。

{3}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华雨集》(五),第5-6页。

{4}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华雨集》(五),第6页。

{5}印顺:《以佛法研究佛法》,第3-4页。

{6}印顺:《悼念守培上人》,《华雨香云》,第232页。

{7}印顺:《唯识学探源》,《自序》,第3页。

{8}释昭慧:《初期唯识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脉络》,第24-25页。

{9}释昭慧:《初期唯识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脉络》,第265页。

{10}印顺:《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无诤之辩》,第2页。

{11}印顺:《人心与道心》,《我之宗教观》,第102页。

{12}印顺:《人心与道心》,《我之宗教观》,第103页。

{13}印顺:《人心与道心》,《我之宗教观》,第103-104页。

{14}印顺:《人心与道心》,《我之宗教观》,第104-105页。

{15}印顺:《人心与道心》,《我之宗教观》,第106页。

{16}印顺:《念佛浅说》,《净土与禅》,第75页。

{17}印顺:《念佛浅说》,《净土与禅》,第76页。

{18}印顺:《念佛浅说》,《净土与禅》,第76-77页。

{19}印顺:《成佛之道》,第254页。

{20}参见印顺:《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华雨集》(四)。

{21}印顺:《平凡的一生》(重订本),第52页。

参考文献:

[1] 印顺:《印顺法师佛学著作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2] 弘学:《唯识学概论》[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

[3] 景海峰:《熊十力哲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4 ]释昭慧:《初期唯识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脉络》[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