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动“缺席”到被动“失语”?

　　网络文学经过十余年的发展，与传统文学、市场文学形成了三分天下的文学格局，使当代文学产生了结构性的变化，加速了当代文学的转型。如今，它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然而，作为一项应新时代与新技术而生的新事物，网络文学自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像置身于一个热闹的舞台，关于它的话题与争议也从未消停过。从“什么是网络文学”的概念之争，到“网络文学是否会取代纸质文学”的未来之争，到“网络文学的技术性和艺术性”的当下之争，学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这种情势下，传统批评是否已不能对网络文学发言，成了时下讨论的一个新的焦点。
　　传统文学批评界对网络文学的探索和认识，历经了如下几个阶段。网络文学在诞生之初，并未引起传统文学批评的注意。网络文学的评论主体大多本身就是网络写手，在一片虚拟的园地里互相唱和、自娱自乐。作为传统纸质文学批评主体的专家、学者对新生的网络文学呈现出“沉默”、“缺席”的状态。经过了一段时期双方的各走各路，少数较早接触并对计算机、网络技术感兴趣的学者，开始对这一新生事物进行观察与思考。但整个学界对此仍持观望态度。网络文学的飞速发展和传统批评的薄弱滞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直到网络全民创作热潮的兴起和持续升温后，传统批评界才开始以集体的姿态热情地投身子网络文学的研究，尤其在2008、2009年两年，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都显示出积极融合的诚意。传统文学领域与文学网站合作频频开展与网络文学相关的活动，开辟专栏，召开研讨会，文学评奖，举办培训班等等。然而从成效上看，即便传统批评界不断显示并强调着对网络文学的重视，但它至今仍未完全参与到网络文学的整体创作活动中。并不是传统批评不愿意参与，而是其中的确存在着不易解决的难度。
　　网络时代文学批评的对象、内容和标准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传统文学中作品的发表需要经过编辑的严格把关，层层筛选出具备一定文学水准的作品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网络的出现鼓舞了无数文学爱好者。写手的一个点击就能发表文章。发表的自由加上网络存储的无限扩展性，令每天涌现在网络上的文章浩浩荡荡无法计数，使网络文学展现出蓬勃朝气的同时，也使文学批评的对象处在滚雪球式的膨胀中，无法统一和确定。因为缺少了编辑的把关，面对如此海量又良莠不齐的文字，批评家们的确有着无从着手的感觉。作品的实时刷新和网络发表的匿名性，要求批评家眼观六路包罗万象，如果不能达到巨大的阅读量，很难对网络文学的全局有着比较准确的认识和判断。但批评家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进入批评家视野的大部分是已在网上引起一些讨论与关注的作品，这些文本之所以能够火起来，与网络读者的趣味和倾向有着很大关系。因此，批评家们接触到的网络文本不仅是相对滞后并且有限的，更受到网络读者审美趣味的影响。
　　其次，网络文学着重娱乐性、消遣性，个人情感意志的表达和宣泄，它的创作内容和目的和传统文学有较大差异。旧的评价标准不再适应新的网络文学。如果再按传统文学的评价标准和尺度来要求网络文学作品，显然会令网络作者和读者产生反感与不满，认为批评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和现状，不在乎他们的想法，批评家的评论也显得隔靴搔痒，切中不了命脉，甚至是“鸡同鸭讲”和“外行”。
　　再者，网络时代每个人都有权利和自由表达自己对文学的见解，任何言论不过是一个节点上的一家之言，需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评论和质疑。专业批评家的权威性、精英意识，传统批评中的启蒙、教导的功能，在没有了权威、限制与规范的赛博空间中被消解和抹平。
　　这些问题使传统批评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集中在宏观的理论推演，而绕过了大量芜杂又具体的文本细读，与网络文学的创作实践相脱离。
　　近年来，网络文学批评中存在着的旧的问题尚未得到很好解决，新的问题又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而出现。如果说传统批评最初的缺席是出于对新生事物的不了解而采取的谨慎和观望的态度，那么如今的失语则是出于对网络文学现状与困境的认识和担忧。2010年4月盛大文学发布了《2010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明确将网络文学定位成继网络音乐、视频、游戏之后的第四大网络娱乐类应用方式。之前盛大掌门陈天桥也多次表示过要将盛大集团打造成一个娱乐帝国的设想。这个整合了当时网络文学最优秀的力量，成立时堪称网络文学界一个标志性事件的盛大文学，正日益将网络文学导向商业化的航道。在一连串的收购后盛大文学统领了网络文学的大半江山，它主导的VIP收费模式和写手明星制，前者使干字两分钱成为网络文学付费阅读的商业准则，后者通过签约作家和塑造“大神”级写手，将网络文学改造成娱乐圈一般开始造星运动，二者都是为了将网络文学的商品属性充分挖掘以达到利润的最大化。商业化迅速改变了网络文学的生态。如今的网络文学就像一部高产出的印钞机，网络从文学写手的交流娱乐的场所变成资本的掘金地。在这种环境下的网络文学，面临着文学性和商业化的艰难抗衡。其实，这不仅是网络文学，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难题。整个市场环境、商业诉求对文学原创力和艺术性的侵蚀，是我们不能回避的现实，只不过在网络文学上反映得尤为突出和剧烈。
　　经过了几番潮流代际的演变，当下网络写手的生存和写作状态，与当初的痞子蔡、安妮宝贝等人已大相径庭，网络文学呈现出过分低龄化、商业化的现象。最早一批网络文学作者多为20世纪70年代生人，他们无论在文学观还是价值观上都与传统文学一脉相承，对文学经典的看法也较为一致。网络并不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而只是为热爱写作的他们提供了宽阔而自由的平台，帮助他们创造了富有生命力和活力的草根文学，实现其文学梦想。然而随着市场力量的进入，文学与资本关系的日渐紧密，网络文学不断功利化、产业化，离最初无功利、业余化的写作状态越来越远。网络文学从过去充满个陸化的业余写作，逐渐转向墨守成规的职业化写作，束缚了原有的生命力、创造力和活力，类型化写作成了网络文学的主流。在商业模式的操作下，对写手来说，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生存之上，才是文学问题。要想成为签约作家靠网络文学谋生，月写十多万字是网络写手的生存底线。2010年4月在上海举行的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上，一位叫做“骷髅精灵”的写手自言五年来写了一千多万字。2009年5月在广东举办的网络文学座谈会中，“红娘子”等知名写手在介绍写作经历时说，如果一天什么都不做关在房间里码字，最多可以写到一万多字，但他们也承认这种状态使体力和脑力都透支得厉害，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并且如此惊人的速度和产量，是以牺牲写作质量为前提的。然而这些被文学网站塑造出来的通过不断挥霍才华和青春换来短暂成功的“大神”级写手，还是成了广大默默无闻从事网络写作行当的写手们奋斗的目标。最初网络文学的创作动力，来自表达自我和宣泄情感的需要，而如今，挣钱和逐利成了写手创作的最大动力。加上文学网站对年收入过百万元的签约作家的不断宣传和鼓吹，网络文学变得浮躁而世故。写手们为了维持高人气和点击率不仅需要频繁更新，为此不惜违背创作规律不断重复、拉长作品，文字注水，还需要紧跟流行趋势，往往一种写作类型开始流行，众多写手就趋之若鹜，产生了大量跟风拼凑甚至抄袭的作品。然而关于这些问题文学网站似乎并不在意。文学网站作为网络文学的媒介和载体，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上功不可没，但如今片面追求盈利目标的它也将网络文学引入了商业误区。如今文学网站在评价、宣传一部作品时，依托的不是它的文学审美价值，而是点击率和传播率，似乎只要是得到高点击率和传播車的作品，就是好作品。目前这种价值观已弥漫于网络文学，只有扭转这种偏差的价值观，网络文学的困境才有可能突破。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网络文学引发的价值关注问题正越来越得到重视。虽然，传统批评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尚存在着许多困难，但并不是没有“发言”的可能性。而只有通过传统批评的介入和引导，网络文学的发展才不会一味地被商业化牵着鼻子走，坚守住文学的独立陸和艺术性，实现其存在的价值。
　　首先，建立批评家、作者、网站编辑、读者四方联动机制，改变传统批评界与作者、网站编辑、作品的断裂和隔膜的现状。批评家要对网络文学做出全面的判断，不单单只是熟悉、了解作品就够了，还需了解整个网络文学的生态，作者的生存、写作状态，网站编辑的导向，作品的传播过程，读者的阅读感受和需求。以往这么长的时间内，传统批评界与网络文学的创作、发表、传播等一直缺乏一条有效沟通的渠道。而在传统文学的机制内，这条沟通渠道是畅通而及时的，批评界得以把握文坛的动向和综观全局。如今，大型文学网站的编辑和最初网络论坛的斑竹的职能相比已产生很大变化，他们正逐步向传统期刊的编辑靠拢，在发掘需要的作品、培养潜力作者上，发挥重要的作用。专业批评家与网站编辑加强交流与沟通，可以较为准确地了解网络文学的现实，而不至迷失在网络文学的汪洋大海中。专业批评家与网络写手加强交流与沟通，可以使网络文学批评真正建立在网络文学创作的基础上，实现良性互动。
　　其次，传统批评可与在线批评取长补短。目前，网络文学批评的主力是出自广大网民之手的在线批评。它以即时跟帖的形式出现，多三言两语，少长篇大论，短小犀利，直观，生活化。可以看做是对古代口头批评的回归。在线批评的优点是互动性和灵活性强。只要作者贴出了作品，即使还未完成尚在创作的过程中，它也能快速反应提出看法，并且形成你一言我一语的集体讨论，影响着网络写手的创作。它从某种程度上成了传统批评的镜子，提示传统批评也须适应网络这个时代。然而在线批评的缺点是没有约束后的众声喧哗，以及由此呈现出的无责任、无原则和精神维度的丧失。在线批评的学术水平和理论修养与专家学者相比当然存在着距离。这是传统批评的长处与优势。两种批评的结合和互相参照，可以使网络原创文学形成一股良好的创作和批评氛围。
　　虽然发展到今日的网络文学仍不成熟，大部分网络文学仍属于快餐文化，作品浮躁，质量不高，读者的阅读也多为满足休闲娱乐的目的，但我们也要看到，在类型化写作的大浪淘沙中出现了一些代表性的作品和作家，例如言情题材的匪我思存，盗墓题材的天下霸唱，恐怖灵异题材的tina，玄幻题材的沧月，历史题材的当年明月，仙侠题材的萧鼎等。这些作家作品已然在网络文学的研究谱系中留下一笔。类型化写作也成为当代文学一个重要现象。还有一些作品如《杜拉拉升职记》、《裸婚》，在努力表达自我的同时开掘了新的题材领域，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和生活，有着切实的生活基础和生活体悟。至今，网络文学虽然还未出现经典，但它一直是时代情绪和情感方式的忠实记录。其实，无论对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来说，文学都不可能归结为若干部杰作。法国学者蒂博代说过，如果不是有成千上万很快就将湮灭无闻的作家维持着一种文学生活的话，那就根本不会有文学，也就是说，不会有大作家。我们回过头来看传统文学近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些突围型的作家，对原有的停滞陸的状态和水平线进行了突破。毕竟，网络文学仍是十年新生的事物，我们有理由对它怀着更多的宽容、耐心与期待。多年网络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实践也告诉我们，建立新的批评标准和评价体系，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正因如此，传统批评家更应拿出舍我其谁的勇气，知其不易而为，使网络文学的创作与批评得到真正健康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