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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石

作者:瑶鹰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十九岁那一年,母亲离开了我。那年,母亲才是六十三岁。

母亲离去的那个傍晚,袅袅的炊烟缭绕在山村的上空,如黛的青山巍然屹立。村里的牧童唱着欢快的童谣,把自家的牛羊赶回木楼底层的圈子里。那些系在牛羊颈脖的竹铃,“哐当哐当”,似乎在弹奏着一曲古老的歌谣,点缀着弥漫牛羊粪味的山间小路。玩倦了的鸡鸭,也循着夜色回到各自主人家楼脚的笼中,“咕咕嘎嘎”叫唤着,仿佛生怕别人占据它们的巢窝似的。一切,显得那么的平实亲和。

我家木楼的前面,有一块巨大而扁平的石头,平实的石板面,可以充当晒场使用。那是一个收获黄豆的季节。要是在往年的这个时刻,暮色时分,母亲一定是打着光脚,悠闲地坐在自家木楼前面那块平整宽大的巨石板之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石板上,晒满了豆粒饱满的黄豆荚子。休息片刻之后,母亲会半蹲起身子,熟练地把一小捆一小捆晒得即将剥离母体的黄豆荚子,装进铮亮的额背篓里,然后把一篓又一篓的希望背进木楼。那个秋天,木楼前的石板之上,再也没晒有黄豆荚子。母亲的身影,开始在石板上消失。身影多一天的消失,也就意味着,母亲将减少与人世间接触的每一个日子。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那个傍晚,村子中央的那栋木楼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被一群黑压压的人儿站立围着。失去了风的吹拂,灯火无精打采地直着身子,闪烁着昏黄的光芒。油灯旁,母亲平躺着身子,无力地睁开双眼,她努力地转动着失去光泽的眼珠。透过迷离的灯光,我发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母亲的双眼角滚动而出,滴在床头的蓝靛枕布上。母亲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话。大哥阿西把耳朵紧贴过去,力争听到母亲临终的叮嘱。蓦地,大哥转过脸来,脸色煞白地大喊:妈没了,妈没了!

时间,定格在二十时零三分。那两滴泪珠,是母亲留给人间最后的两颗字眼。

二哥阿山背着火药鸟统,走出大门。三声巨响,划破了山村的夜空,向乡亲们传递了噩耗的信息。三哥阿荣从柚子树上采来了叶子(柚子叶可以驱邪),放在生铁锅盆上熬煮。三脚铁架支撑的铁锅下,火苗子蔓延着,呼啸着,映亮了每一张因哭泣而痛楚变形了的脸儿。大姐和二姐,噙着泪水,翻开箱柜,找来了母亲奔丧用的蓝靛布衣着,还有一双永远也无法绣上花朵的布鞋(布努瑶的死者不能穿绣花鞋入殓)。一切准备就绪,围在床边的儿孙们便理智地抑住哭声,大家都背对床榻,让父亲给我们的母亲他的妻子作人世间最后一次沐浴。壮实的父亲嘴里叼着烟斗,步入人堆里。可以想象,此时的父亲表情应该很木讷,他的双手一定是颤抖着。他机械地把陪伴自己走过四十多个春秋的妻子的外衣一件件地剥开,用蓝靛布巾沾湿清香的柚子叶水,轻轻地、象征性地擦拭自己妻子的玉体。此刻,母亲已全然不知,她已释放了自己的所有负累,安详地躺在竹席之上。我似乎看见,母亲那滴下的两颗泪珠,已经变为一道弯弯的小河。母亲的灵魂,已乘着河面的一叶小舟,漂向远方。那是传说之中载着布努瑶创世始母密洛陀(瑶族的圣母)通往卡特兰州(传说中瑶族的发源之地)的小舟。河面无风,小舟没有轻荡,母亲坐在小舟之上,轻轻滑动船桨……

待到父亲把新的着装给母亲披好之后,儿女子孙们转过身子,抱住母亲渐渐冷去的身子,吟唱着悲凄的布努丧歌,呼唤着母亲的灵魂;有的尽可抓着床边的任何一件什物,使劲地撕扯或者敲击着,号啕大哭着发泄内心的疼痛。喷涌而出的泪水,肆意地冲击着楼脚的柱木。顶着柱木的石墩,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洪峰,震颤起来。黑夜中的木楼,摇摇晃晃了。一出人世最常见的悲剧,就这样开演了。

泪水哭干了,喉咙也唱哑了。我们接着要做的,就是给母亲选择一处安葬她的地方。蛋卜选坟是我们最为神秘的巫术之一。布努瑶人离世后,师公(对巫师的尊称)就用白砂纸包裹一个生鸡蛋,颁开死者的手掌(男左女右),把鸡蛋放在死者的手心,然后使着巫术,死者的手指会自然地握紧,紧攥着他(她)掌心的鸡蛋。据说,这样一来,逝者的灵魂就会慢慢地附在这个生鸡蛋之中。选坟地的时候,师公就拿出这个生鸡蛋,往大伙认为较为满意的土地上砸去。要是鸡蛋破了,那块土地就是死者的安身之地。要是鸡蛋不破,硬是蹦起来,跳往那一边,师公就顺着鸡蛋跳跃而去的方向,再次拾起鸡蛋朝那个方向土地砸去,一直到鸡蛋砸破为止。一旦选中了地方,百年千载,尸骨都不可再迁移。据说,蛋卜选坟的习俗,据说在远古的蚩尤(传说瑶族是蚩尤的后代)先祖时代已经盛行。布努瑶人能够把这一习俗沿袭至今,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鸡叫两遍的时候,五叔把村寨里的师公带进了我们家木楼。师公进门之前,我双手托着一枚生鸡蛋,虔诚地跪拜于门口迎接。一切就像传说中的蛋卜法术一样,师公拾起我手中的鸡蛋,用砂纸包裹着,走到母亲的床边,掰开她那只已经冰凉了的右手掌,把砂纸裹着的鸡蛋放在母亲的手掌之间。母亲的灵魂,将随着这一枚鸡蛋,去寻找她最终的安息之地。

所有的哭泣,都在黎明之前,化为了宁静。乌鸦的哀叫声,从木楼外边的古树枝上传来,寒彻而凄楚。按照族人的规矩,父母亲去世,由最小的男孩点着火把给他们指引上路。要是没有男孩子的火把引路,逝者的灵魂就无法升上天堂。所以,在瑶山里,夫妻再苦再穷,也要想办法生个延续香火的男孩,这种思想理念,一直在族里传承着。我是家里六兄妹中年纪最小的,点火把带着母亲的灵魂去选坟地的担子,就这样落在了我的肩上。五叔用高粱秸秆扎绑了一束火把,点燃后递给了我。师公颁开母亲的手指,取出了那枚陪伴母亲大半夜的鸡蛋,交给了我。此时,天色微亮,我一只手持着慢慢燃着的火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攥紧着鸡蛋。这鸡蛋,是我母亲一生灵魂之寄托呀,我将用自己的生命,来护住母亲最后的时光。此时,火把与鸡蛋,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演变成了神话故事中的神灵,它们正在考验着我的勇气和忠诚。

在师公的指引下,火把、鸡蛋和我,都走出了木楼。不知不觉之中,我们来到了家族的坟地里。师公开始抡起锄头,在我们祖坟的一块小空地里,刨开了一小碗的坑眼。接着,他点了三炷香火,插在坑眼旁,嘴里念念有词,意思是今天他代表某某神来帮我的母亲选择安身之地,要是母亲愿意,就显灵表示。稍许,师公接过我手中的生鸡蛋,往嘴里一吹,如投掷小球子般,把鸡蛋砸向那处小坑眼。这枚生蛋仿佛有灵魂附着似的,没有立即破开。它“乒”地蹦出坑眼,打了几个滚儿,跌往右边不远的一块巨石之上。那块巨石,少说也有五六张木床之宽大。巨石之上有一撮土壤,鸡蛋就停在那撮土壤上面。师公又在那撮土壤上刨开坑眼,照念咒经,再次捡起起鸡蛋往坑眼砸去。但闻“啪”的一声,鸡蛋应声而破。师公便用锄头把破碎的鸡蛋连土挖开,用白纱纸包好。母亲的坟地,就这样,被选定在这块巨石之上。这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结果。

紧接着,我们几兄弟就抡起锄头,开始挖起墓坑来。本以为母亲选择的这个地方是一块巨石,土壤不会很深。谁想到,我们下锄了大半天,遇到的,都还是泥土。师公说,能在巨石之上入土为安的人,方圆百里之内还没听说有过这样的事情。唯有心地极善且能超越凡人的灵魂,才有这等有限的待遇。好坏的风水之说,我们兄弟几个都已无心商榷。既然母亲的灵魂注定选择这里,我们只能照规矩,继续掘地。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挖开的每一锄泥土,都透射出黝黑的光泽。这黝黑的泥土,正是我母亲深沉黝黑的肌肤呀。从水乡来的母亲,常年赤脚跨越山岭,原本白皙的脸儿,久经风雨阳光的侵蚀,渐渐地演变成了这一段黝黑的故事。也许母亲活着的时候,族里有人去世了,她也会照例头顶着装满五色糯米饭的竹篱簸箕,伴着妯娌们来这片伤感的坟地。当身边一位位能歌善舞活生生的亲人突然间入土为安的时候,母亲的灵魂,也许早已看准了这撮静立于石头之上的热土。冥冥之中,母亲的肤色,已经附在这块巨石包容着的土层之中。

母亲的出生地,是一个叫做巴少的地方,离我们的村子很远。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出生的那个村子,木楼都建在半坡的丘土之上。一条弯弯的小河轻绕山脚。层层的梯田,错落地附在村庄的半山脚下,似少女斑斓的彩裙,四季交替,美轮美奂。

新中国成立之前,母亲的父亲也是我的外公,是那一带有名的盐商。一年到头,外公都要带着一帮挑夫,步行到两百多里之外的“盎”(今田阳县)去挑盐。我的父亲,是外公最为忠实的挑夫。外公有着五女三男八个儿女,母亲是家中的大女儿。十七岁那年,母亲长得楚楚动人,被长和村的大地主罗老亮看上了。罗老亮派媒人上门说亲,要娶母亲做他的第七个小妾。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外公把母亲交给他最为相信的挑夫也是我的父亲。就这样,父亲带着母亲逃离了那个水泽之乡,来到了莽莽石山父亲的兄弟家中。母亲带来了水乡的灵性,他领着几位妯娌,摘采山野果泡着玉米酿酒。不过几年,原来家徒四壁的父亲五兄弟一家,就这样摆脱了无米下锅的日子。之后兄弟们开始分家,建起了五栋属于各自的木楼。这些,都是儿时父亲告诉我的。

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来到了这个世上。听父亲说,我三岁的那一年,全村寨子的孩子都患上了麻疹病。每隔几天,村寨里都会传来小孩离去大人悲痛欲绝的哀哭声。我的全身也开始起疹了,先是红疹子,不几天,变成了暗黑色。在那没有卫生院无药可医的年代里,母亲只能来回奔走于山中,为我摘采山药熬煮洗身。当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

村子西边,有一片古老的林子,林子中有一块高约两丈形如大钟的巨石,石顶稍平。据老人说,那片林子是村子里的雷神林。男人可以自由地进去烧香祈福,但是女人严禁进入里面。女人若是强行进入,小则头发皮肤脱落,大则百病缠身而殒命。据说要是谁家里小孩病了,其母亲要是胆敢爬上钟石,用煮熟的鸡蛋在石头上为她的小孩招魂,病中的儿女会有所好转。如此说来,敢爬上钟石的任何一位女人,都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于度外了。村子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儿敢越雷神林半步。在我牙齿开始脱落的时候,我的母亲,这位从水乡里来的女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药方,再也无计可施时候,毅然走进了雷神庙里,爬上了高高的钟石。在钟石之上,母亲使尽了所有的语言和动作,祈求神灵,赐予他的小儿子平安度过这一场灾难。可以想象,母亲在祈求神灵的时候,钟石的旁边,应该围着许多目光诧异的人们。林子对面的石头小路上,已经习惯地承载了抬着一具具小小棺木的送葬队伍。人们吹奏唢呐,敲击着竹鼓,吟唱着凄凉的调子,无奈而没落地走过雷神林边,把一具具无法靠近祖宗坟地的夭折骨肉,抬到乱石山岗之上,亲手掩埋。母亲在祈祷的时候,这些情景,她肯定已经想到了,她只是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在努力地为自己的儿子寻求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罢了。母亲歇斯底里呼唤,方寸之石顶上虔诚叩首的膜拜方式,足以令每一位围在巨石旁边的男人们瞠目结舌,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这位与母亲相濡以沫走过了近三十个春秋的壮实汉子。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来自于水乡的女人他的结发妻子,为何能有这样的胆识,敢以生命为代价,穿透了祖祖辈辈任何一位女人都不敢去靠近也无法捅破的黑色毒蜘蛛网。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还是我体内附有着顽强的抗体。我的生命体征,竟然能奇迹般的延续了下来。母亲后来也没有遇到大家预想中的脱皮层掉头发患大病的厄运。相反,她却变成了村子里人们尊崇的对象。整个村子,能与我度过这场灾难的相仿年纪的孩童,就是我们邻居家的一位小女孩。村子里的人说,我能够保住性命,全因母亲敢于爬上钟石祈求上苍的缘故。邻居的那位小女孩,也是福大命大之人。

母亲的兄弟姐妹,后来都是吃了“公粮”的。我的大舅在水电站上班;二舅当兵复员之后,在汽车总站开车;三舅高小毕业后,直接到中师参加培训,当上了老师。我的四位阿姨,都嫁给了吃着“公粮”的干部。唯有母亲,为了逃避旧制度的婚姻,和父亲来到了大石山中。我的兄弟姐妹遇上了“文革”,没有机会上学读书。我的母亲,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在我开始会记事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她这么多个小孩,要是没有一个能走出大山,她就没有脸面去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后来我慢慢地思索,仔细地体味,才终于理解,四十多岁的母亲,为何敢于冒着生命的危险,爬上世代没有女人敢上去的钟石上为我祷告。因为那时,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已是花期过了的女人,他唯一的希望,她一生的赌注,都投在这个生命垂危的最小儿子的身上。要是我有什么闪失,母亲心中的希望将会全部化为泡影。这种心境,是世代住在山村中不渴求文化知识的乡亲们所无法理喻的。包括我的父亲,都无法与母亲有着这份共鸣。

我进入学校读书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开始年头的不久。十一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家乡,到另一个村校求学。我的母亲,撇开她最不擅长的农事,继续着摘采山货换钞票的活儿,供着我读书。此时的母亲如一根刺绣的银针,穿梭于山野和闹市之间,绣着她那缎五彩斑斓与众不同的美丽锦带。每次周末或假期回家,我都和母亲上山采野菜,打野果,摘山花。我记得,山野里,除了山风微吹的声响,余下的应该就只有我们母子俩欢快的笑谈声了。那是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那个下午的阳光特别温和。母亲爬上一棵老树,挥镰砍断爬着蔓藤的枝丫,金银花便纷纷坠落。母亲的山歌,伴着金银花的芬芳,唤醒了沉睡的山谷,引来百鸟鸣啭,蝉儿啾啾。我赶忙跑到树下,小心快捷地摘采落下的蔓藤花儿,把满心的希望织进了母亲发亮的额篓里。

忙乎了一阵子,额篓里堆满了黄白相间的金银花子。休息的时候,母亲习惯地攀上巨大的石头之上。她把腰间的刀箩解下来,从箩里掏出烟斗和烟叶,把烟叶装进斗槽里,点擦火机,“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我坐在石头下边的阴凉地方,抬头仰望坐在磐石之上的母亲,那是一道多么纯朴而壮观的风景啊:磐石之上,一位年轻貌美的中年女子,盘腿而坐,她悠闲地抽着旱烟,深情地凝望着远方;她身旁的额篓里,散发金银花儿的清香,引来蜂蝶纷飞;身后,一道西下的绚丽彩霞,染红了连绵的山巅。透过这幅画境,人们可以嗅到生活芳香的气息,可以聆听到百鸟婉转唱歌的日子。此时,母亲的身影,有如一只放大万物的魔镜,为我把山外的精彩世界囊括其中。我是循着这面镜子映照的景象,独辟蹊径,走出了苍莽的山野。

我先是考上了县城第一初级中学。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母亲爬上雷神林的钟石祈祷的这个场景,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来描述的。不过,事件却是真实的。就在我走进县城中学的那年,终于能目睹母亲爬上石头为我招魂的真实场面。

那年秋天,我刚到学校不久,就患上了一场大病。在县医院打针输液近一个星期,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母亲知道了,煮了一个鸡蛋,从遥远的老家来到县城。因为她听我的同学说,每天放晚学以后,我经常独自一人躺在校园后山的一块巨石之上看书,巨石后面是一眼阴森的山洞。母亲担心我的灵魂被山洞的阴气带走,所以特地赶来为我招魂。那天中午,母亲爬上了巨石,手抓着红鸡蛋上下左右舞动着,旁若无人地吟唱着悲凄的招魂曲,意在为我招回灵魂附体。几位从巨石下边走过的老师停下了脚步,很多同学特意跑来,欣赏着我的母亲在石头上的动情演出。那姿态,那歌声,应该是我三岁之时,母亲在钟石上的情景再现吧。此时,母亲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那天,一位汉族的同学告诉我,他们的民族也有用红鸡蛋招魂的习俗,只是吟唱的曲调和语言不尽相同而已。他的母亲也很疼爱他,在他记忆中,母亲也是这样为他招魂的。可惜,他的母亲已经离去了,就在他考上县级第一中学的前一个月。说着说着,这位同学哽咽了。我想,所有的母亲对儿女们的爱都是真诚的,虽然手法各不相同,但是个中的性情都是可以相通的。站在石头上唱歌招魂的母亲,不仅仅是为了赎回我的灵魂,她是在为着我的同学,为着大伙,为着所有的孩子寻回他们失却的温馨记忆,在帮着他们觅到当初最真诚的母爱!

三年之后,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当年能考上中等专科学校,便意味着已经拿到了“铁饭碗”,离吃“公粮”的日子不远了。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中专院校的孩子。从那以后,坐在石头上的母亲,身份也随着提升起来。每次她背着山货来到集市上卖,都会迎来一些羡慕的目光。淳朴的壮汉民族兄弟,都喜欢购买母亲采摘的山货,他们都知道这位石山上的女人有着一位将来是吃着“公粮”的儿子。别人的山货也许还要被收购者挑来拣去的,母亲却拥有着极好的人缘,每每步入闹市口,山货已经被人抢空了,而且购货者给母亲的价钱都还很高。这些细节,是我假期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说给我听的。母亲叮嘱我,将来要是有了工作,吃了“公粮”,别忘了这些心地善良的民族兄弟,是他们的支撑,才有了我在学校里无忧的日子。我告诉母亲,我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不久的将来,我工作了,领了工资,我就把母亲带在身边。那时的母亲就专一地帮我煮饭,不用再冒着攀爬悬崖大树的危险去找山货了。此时,母亲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端着旱烟斗,盘坐在山野之间的大石之上,遥望远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天意,难随人心。就在我中师即将毕业的前几个月,母亲病倒了。我们几兄弟把母亲背出大山,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当车子经过巴少寨子边,我看见,母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眨下:车窗外,那条弯弯的小河,那正在泛青的稻谷,还有那一株株高大婆娑的石榴树,一幕一景,都毫无遗漏地纳入母亲的双眼之中。眼前的这片家园,是生养母亲长大的地方呀。母亲的智慧,是从这片土地上滋生的。我能体会得出,许多无奈的别离,很多可怕的事情,此刻已经在母亲稍为欢悦的眼神里一一地流露出来了。

母亲体检的单子出来了:胃癌,晚期!医生说,母亲至多还可以活在世上半年的光景。在医院里用了一段时间的药,没有任何起色。我们把母亲接回了家里,回到了她与父亲亲手一木一瓦搭建起来的木楼里。瑶山里,遍野都是药物,我们只能用草药控制母亲的病情,希望奇迹能够发生。二哥阿山整天爬山攀岩,摘采岩黄连等贵重的草药,熬煮给母亲服用。半个月以后,母亲竟然能够下床走路了,也能自己进食了。我们满心以为,母亲一定能够逃过这场劫难。

四年的中师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分配到一个叫作文钱的教学点里,开始了自己的教师生涯。每个周末,我都尽量早一些赶回家里。因为,在那栋木楼里,病中的母亲一直都在等待着她已经当了教师的儿子的归来。每次我回到家里,总给母亲带来她最喜欢吃的香蕉,还有油炸的糍粑。那年的中秋节,学校放假了。我买了一盒精致的月饼,疾奔回家与母亲分享。

每个周末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汇报在学校教书的情况:学生是怎么怎么的多,校长和老师对我是怎样怎样的支持,还有我教书的那个地方的村民对我是如何如何的好。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小孩子,坐在木楼外面的石头之上,手托腮帮,似乎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似的,细心地听着我给她讲的每一个新鲜的故事。

我本以为能和母亲过一个快乐美好的中秋,谁知刚走进木楼,昏黄的煤油灯处,传来的是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我知道,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医生所限的半年时间,已经渐渐地临近了。父亲长期在山外做工,就算是这么一个节日,他也没有空闲回来。兄弟姐妹已各有家室。那个夜晚,木楼里,只有我和卧病在床的母亲。我想把母亲搀扶到木楼外面的大石上赏月,被她直言拒绝了。母亲用她那近乎失血枯竭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儿呀,你是阿妈儿女中最为幸运也最为争气的。妈没有读过书,也没能识字,你有了工作,要好好地珍惜,将来,你要实现妈的愿望,到城里去,和妈的兄弟姐妹们一起住在城里,那样,再没有人瞧不起你的阿妈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竹篱笆围墙,轻盈地铺洒在小楼的木地板上,犹如一点点明亮的灯光,在灼烧着我的心口。那晚的月亮应该很圆很亮,只是,我和母亲相拥而泣喷涌出来的泪水,熄灭了那些美丽的神光。两个月之后,母亲离开了我,离开了她那永远也回不去了的水乡。此时的母亲,才在世上轮转了短短的六十三个春秋。之后的多年,每每中秋,当人们沉浸于户外赏月的欢乐之中,我却独处蜗居的一隅,望着窗外洒下的光亮,或清晰或暗淡,我都不在乎。在大伙儿团聚欢乐时刻,为何我却闭门不语?我爱人不知,儿子不知,任何亲朋好友都无法理喻我的反常举止。

十七个春秋,母亲在水乡里度过了她快乐的童年和少许的青春。之后的四十六年时光,她与山为伴,抚石而生。水乡来的母亲,其性格完全融入了大石之中。冥冥之中,似乎母亲已经在为我铺平了人生的路。我从一个山村的小学教学点,一步一步地向前迈步,渐渐地步入了现在长居的寿城,与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生活在繁忙的市井之中。我的妻子,儿子,也就随着我变成了城里人。

一件不起眼的物品,譬如一块小石子,在人们的眼里显得无足重轻。不过,一旦给它配上了量身定做的底座,这块物品会赋予了生命的光芒。母亲把自己的一生包括死亡都定格在石头之上,石头就是母亲生命的底座。石头上的坟茔,那是一件具有无限生命色彩的艺术品。斗转星移,多年以后,当人们发现:在莽莽石山之中,在一巨石之内,竟然包容着一具骸骨。这种与众不同的下葬方式,将会触动很多猎奇的心灵。谁也不会想到,千百年前,这位巨石中的女人,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水乡生活,经历了那么一场悲壮的石山历史。我们不必去苛求,每一位母亲都要坐在石头之上,都要去承受着无边的压力和阵阵的剧痛。但是有一点我们得相信,任何一位母亲的心灵皈依,都会配有着支撑自己生命灵魂的底座。

母爱,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流淌着。卜算的鸡蛋,引路的火把,以及一些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段落,不管你信与不信,它们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消失于前方不远之处人们褪色的记忆或者粗劣的手段之中。每当无助迷惘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独自漫步在离住所不远的第一初级中学校园里,总会习惯地爬上校园的后山,深情地凝视着那块母亲曾经站在上面唱着歌谣为我招魂的巨石。于是,我的未知或已知的童年故事,一如电影胶片般纷纷袭来,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此时,我的思绪逾越千山万水,飞到了传说中布努瑶始母密洛陀创造天地万物的卡特兰州之中。我看见,那叶载着母亲灵魂的小舟,渐渐地化为一块巨大的石头。母亲坐在石头之上,挥舞双手,唱着一曲古老的招魂歌谣。那幅幸福的画面,直到永远……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