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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攻略

作者:吕幼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吕幼安,一九五○年生,现为江汉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人文学院教授。著有理论专著《小说因素与文艺生态》、《信赖心》等;论文《论武汉作家小说生态中的地域化因素》等四十余篇;小说《两情若是久长时》、《风流祭》等。曾获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第四届湖北文学奖等多项创作奖。
  
  一
  
  新学期在一场春雪中拉开序幕,仅一夜,校园就“千树万树梨花开”,有了淡淡的那么一点诗意。因为冬天没怎么下雪,封加进被满园的雪景迷住了,以至上课时忘了一件事——关手机。课上到一半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马上把手机关了,还对同学们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早上被雪景迷住了,流连忘返,忘了关手机。”学校明文规定,老师上课必须关手机,封加进以前上课时,一般将手机放在办公室里,开着,假如有电话来,来电显示上有记录。
  封加进上完三四节课,才打开手机,看见来电显示记录的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他打过去,没想到对方关机了。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院长唐名风说:“知道你在上课,所以下课了赶紧给你打电话,马上过来吧,墨香苑三楼梅花厅,不是我请你吃饭,是校长请。”
  封加进听得莫名其妙,正想细问,唐名风断了电话。封加进不知唐名风是否在开玩笑,只知自己横竖要吃中饭,即便不是校长请,也得让唐名风请。所以他赶到学校东头墨香苑餐厅,上到三楼,在曲里拐弯的走廊里,总算找到梅花厅,站在门口朝里看,果然看见几乎所有的校领导都聚集在这里,围坐在一张豪华大圆桌前。看见封加进,唐名风马上走出来说:“今天你是贵宾,是临时首长,所有的校领导都在恭候你呢。”封加进把唐名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玩笑开过分了吧,恭候我,我算什么?”封加进刚想走,唐名风拉住他说:“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是有人跟你开玩笑,先进去再说。”唐名风一把将封加进推进梅花厅,笑着对各位领导说:“他就是封加进老师。”
  果然校领导们陆续起身,跟封加进握手寒暄,握完手,封加进被安排到佟校长身边坐下。佟校长亲切地说:“封老师刚下课,肚子一定在提抗议了,稍等一会,印子卫先生参观去了,上午捐赠仪式一结束,就安排他到学校到处走走、看看。”封加进以为自己听错了,“印子卫”三个字,从佟校长嘴里轻飘飘出来,却像三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记忆。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知所措地看对面坐着的唐名风。唐名风跟左右两边的校领导谈笑风生,丝毫没注意他
  就在这时,印子卫被几个人簇拥着走进梅花厅,校领导们纷纷起身礼节性地迎候他,封加进也起身了。他看见高大魁伟的印子卫,举止得体地跟每个校领导握手。封加进终于看见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他如同看到了一部怀旧的电影,那些久未梳理的、带有几分罗曼蒂克的日子,蒙太奇似的开始组合,开始衔接成一个故事。封加进正拼命想从脑海里排斥这个故事,印子卫就走过来了,脸上带着拍特写镜头似的微笑,封加进脑海里飘过一句诗:人生何处不相逢。
  两个久违的老同学相视良久,似乎都在斟酌合适的开场白。封加进镇定情绪,先给了印子卫一拳:“你这家伙,这么多年来习惯还是没改,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搞突然袭击。”印子卫说:“不是突然袭击,按时尚的说法,是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你也许不相信,在美国多年,我梦见最多的,除了父母,就是你了,所以回国后一直想见你。”封加进说:“在美国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回了?”印子卫朝身旁的各位领导看了看,笑着说:“今天唱了一天高调,在老同学面前我没必要再唱高调。这么说吧,之所以回来,有三个目的,一是洋饭吃了这么多年,腻味了,所以想回来吃中餐;二是开拓市场,寻求发展空间;三是想见你,所以打张机票就飞回来了。”
  印子卫潇洒轻松地说完,所有校领导都拍起手,唐名风马上说:“请领导们入席吧,边吃边谈。”于是众人纷纷落座,菜肴也很快一道一道上来了,琳琅满目地布满一桌。接着宾主相互敬酒,杯盏相碰,气氛一点一点制造出来。封加进从他们的言谈中,大致听清楚一个事实,印子卫来H大学捐资贫困生,在这之前,他还对省内其他高校的一百名贫困生进行了捐资。所以佟校长敬酒时说:“感谢印先生的厚意大德,我代表H大一万五千名莘莘学子敬印先生。”佟校长平日滴酒不沾,这次却一口干了杯里的五粮液。
  唐名风也一直在敬酒,敬完所有的校领导,才绕过来敬印子卫和封加进,还说:“之所以最后敬印先生,是想压轴,既然是压轴戏,就要精彩,要有余韵,今后假如有求教印先生的事,还望印先生看在这位老同学的分上,一如既往支持我们。”封加进觉得唐名风喝多了,话虽说得浓墨重彩,却不漂亮,给人的感觉像是笼络铺垫,准备拉赞助。他盯着唐名风,唐名风也没理会他,一仰脖把酒干了。
  宴会结束,大家把印子卫送到一楼餐厅门口,印子卫是自己开车来的,因为喝了酒,校长就专门安排司机送印子卫。封加进和唐名风把印子卫送到奥迪车前,印子卫上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时天空开始放晴,远近道路上和草坪里,薄薄的积雪开始融化,印子卫握着封加进的手说:“今天了却了多年的夙愿,终于见到老同学,天也晴了,心情也开朗起来,请留步吧,改日再叙。”印子卫钻进车里,奥迪车开始滑行,拐弯,缓缓驶出学校二号大门。唐名风才拍拍发呆的封加进,两人回院里。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有政治学习,唐名风把封加进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先打开抽屉,拿出一瓶药,倒了几粒用温开水吞了。封加进知道唐名风是老胃病,若干年前还动过一次手术,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一,就说:“院长今天喝高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唐名风说:“你今天的表现,我想用八个字来概括:呆头呆脑,颠三倒四。老毛病犯了?你就这么跟领导说话。”封加进笑着说:“我不会说话,你会说话,瞧你刚才敬酒说的那几句话,听上去像是拉赞助。”唐名风说:“就算拉赞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今天印子卫来学校捐资特困生,校长把所有院领导都叫去了,搞完捐赠仪式,我的灵感突然爆发,印子卫之所以来我们学校捐资贫困生,多半是有你铺垫,因此我才急着打电话给你。说白了,主要想利用你跟印子卫的关系做点事。至于做什么,我还在构思,等想好了,再找你。现在请你出去,我要抓紧时间打个盹。”
  封加进只好出来,回到哲学系办公室,左想右想,还是给妻子柳明朗打了个电话。柳明朗正在午睡,显得很不耐烦:“明知我在午睡,你硬要破坏我的午睡。”封加进说:“对不起,主要有个事想告诉你,今天有人来我们学校捐资特困生,你猜这人是谁?”柳明朗说:“我没兴趣猜谜,也不想知道这个救世主是谁,挂了。”柳明朗就断了电话。
  下午的政治学习,安排在模拟法庭进行。模拟法庭是教学用的,里面的结构布局,完全按照正规法庭设计,法官席,原告被告席,听证席,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唐名风站在法官席中央,首先讲教学科研,摘要似的念了几份文件,关于申报市、省、国家社科课题的文件;院党委书记万芹则讲毕业生就业问题,声情并茂地十分情绪化,还讲了她的一个中学同学的故事,说这位同学两口子都下岗了,男的后来开出租,女的当钟点工,夫妻俩毫无怨言地勤扒苦做,供儿子读大学,期望儿子今后别像他们两口子,没专业,被安排下岗,哪知儿子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待业。讲到此,万芹开始呼吁:“老师们,从中央到地方,从各级政府到我们学校,都很重视大学生的就业问题,让我们竭尽全力都来关心我们的学生就业吧。”
  万芹讲完,然后分系活动。封加进是哲学系系主任,回到哲学系活动室,他简单谈了教学上的事,主要是毕业班的毕业论文,按照教学规定,这个学期要进行毕业答辩,希望老师们抓紧。说完后,就散会。老师们就处理私事,打开自己的信箱看有没有信件。封加进发现自己的信箱里有两封信件,有一封是《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
  
  封加进先生:
  您的大作《辩证唯物论新解读》一稿我们已经拜读了,认为写得很有见地,决定采用。但根据现在杂志社的经济情况,需要您交纳一定的版面费,考虑到您是我们的老作者,所以版面费按三分之一优惠,计人民币一千八百元。如您同意,请在三月一日前将钱汇到杂志社,以便我们安排发稿。切切!
  《社科高端》杂志社
  二○○X年二月十八日
  封加进看用稿通知时,唐名风又打他的手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封加进来到唐名风的办公室,手里还拿着《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唐名风眼尖,问:“是不是又有大作要问世?”封加进不屑地说:“这种收钱的信,我已经收到好几封了,不交!坚决不交!”唐名风示意他坐下,还把《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看了一遍,看完后还给封加进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可能你认为是保持气节,但我觉得是迂腐。”封加进说:“怎么是迂腐呢,是我想不通,既然承认文章好,就应该免单,签发。”唐名风盯着封加进看了一会,说:“我想送句名言给你:市场经济从大门走进来了,计划经济就从窗口飞出去了。”封加进琢磨了一会儿,问:“谁的名言?”唐名风说:“本人的,和你一样,本人也曾经惶惑过,后来仔细一想,现在连劳动力都成了商品,那么你就得服从,就得像认购国库券一样认购版面。再说你副高今年到了年限,马上要申报正高,如果核心刊物上的文章差一篇两篇的,就听我的劝,咬牙交,我希望你今年上正高。如果实在有困难,我想法给你弄版面费。”封加进知道唐名风是律师,跟人打官司赚了一些钱,不仅买了车,还买了别墅,就笑着说:“我知道院长如今腰缠万贯,但不敢要你掏腰包,实在要帮,就帮我拉点赞助吧。”
  唐名风摆摆手,接着谈印子卫,问封加进跟印子卫的关系。封加进说:“算是哥们吧,大学时一块儿在校学生会共事了两年。”唐名风点头说:“上午印子卫打听你的情况,问到你的职称,我解释说眼下高校的职称评审,说是聘任制,可换汤没换药,还是论资排辈,也不看实际能力,别看有人每年热热闹闹这里那里发几篇文章,但实际能力却不敢恭维,课讲得平庸,为人处事也上不了桌面。印子卫说你当年在W大是学生领袖,风头足得像大奔,怎么至今还是副教授?”封加进讪讪一笑,没说什么,聊了一会,才走出唐名风的办公室,去赶学校班车回家。
  班车穿过校园,沿途的树木花草,亭榭楼阁,渐渐露出头脸,春雪不禁化,校园沐浴在黄昏的霞光中,显得分外美丽。H大刚刚完成了重组,把几所市属高校联合起来,迁址到远离城区的经济开发区,由市政府出面,在开发区划拨了两千多亩地,花了三年的时间修建,所以现在的H大非常宽阔、非常现代化、非常漂亮,学校由原来的三类升为二类,教育部也在前年对H大的本科教学水平进行了评估,印象不错。所以学校最近对教学科研抓得很紧,鼓励老师们攻读学位、提升教学、多出科研成果。封加进大学毕业十三年,按照正常的“一五五五”计划来看(一年助教、五年讲师、五年副高、五年正高),他是破格升的副教授,也想破格升教授。但破格升正高要有硬件,除了有一部专著,权威核心刊物上发的论文至少要八篇,可封加进目前只有六篇。想到此,封加进考虑是不是该听唐名风的劝,咬牙交了版面费。
  
  二
  
  封加进乘班车回到市区南院宿舍家里,柳明朗在厨房做晚饭,女儿封嘉在客厅里练钢琴。他简单地问候完母女俩,就一头扑进书房,在满室的报刊书堆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出那两封用稿通知,连同《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他全部打开平摊在书桌上,斟字酌句地研究了半天,发现要钱的用稿通知都是一样的措辞,一样的口吻。柳明朗进来,见他表情痴呆地面对着书桌上的三封信函,上前看了一眼,说:“一千八百元,两千五百元,三千元,相当于你三个月的工资。”封加进说:“不是交不交钱的问题,而是方针原则的问题。”柳明朗耸耸肩说:“方针原则也是可以变通的,就像你女儿正弹的A小调变奏曲,无论怎么变化,都脱离不了主题因素。”封加进说:“你别模棱两可,干脆痛快点,交还是不交?”柳明朗收好信函,说:“先吃饭吧。”封加进随她走出书房,到客厅吃饭。
  吃完饭,柳明朗辅导女儿做功课,封加进在书房里,从电脑里把人家认可的几篇论文调出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睡觉前,柳明朗才问:“你今天不是让我猜谜吗?去你们学校捐资特困生的救世主,不会是印子卫吧?”封加进惊愕不止,盯着妻子看。柳明朗说:“别这么看我,是梅朵告诉我的,说印子卫回国后一直在打听我们的情况,还忙着搞公益活动,捐资高校特困生,没想到他去了你们H大,我倒奇怪了,印子卫什么时候变成托尔斯泰了,把辛苦挣来的美元捐给国内的穷学生?”
  封加进说:“今天上午他去学校参加捐资仪式,仪式完后校长设宴招待他,唐名风打电话把我叫去,所以我们见了面,看样子他在美国生活得不错,不仅赚足了美元,还发福了,有了油肚子。”柳明朗没说什么,伸手关了台灯。封加进听见她没睡着,封加进也没睡着。往事被黑暗簇拥着,无可遏止地,如春汛慢慢涨起来,淹没了他……
  封加进和印子卫,柳明朗和梅朵,当年在著名的W大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们进校不久,四个人分别从各自的院系脱颖而出,集中到校学生会,封加进是学生会副主席,印子卫是体育部长,柳明朗是宣传部长,梅朵是文艺部长,按当时的话说,四人都是W大学里的学生高干,大家谈论他们时,用了一个成语:郎才女貌。他们的爱情在学生会里萌芽,但真正了解他们爱情内幕的人却不多。封加进很清楚,印子卫对柳明朗怀有很深的好感,明知他在跟柳明朗来往,却硬要插一腿,被柳明朗婉言拒绝后,还不死心地对他说,准备再次向柳明朗发起进攻。封加进为此很不舒服,他小心回避着这个情敌,开始对印子卫敬而远之。
  柳明朗没梅朵漂亮,但柳明朗有淑女气质,从小受家庭熏陶,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加上学的是中文,文笔也不错,所以在W大有才女之称。封加进是校学生会任常务副主席,主管宣传,得天独厚,和柳明朗接触比印子卫多,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开始恋爱,成双成对出入于图书馆、食堂,并在黄昏美丽的校园内散步,印子卫一直不死心,直到临近毕业,看来没什么希望了,他才掉头去追美人梅朵。
  毕业后,学哲学的封加进来到H大当了教师,学国际贸易的印子卫去了省外贸公司,柳明朗是学中文的,本来联系好去一家报社的,结果报社临时变卦,柳明朗只好进了艺术学校;梅朵是外院英语系的高才生,人漂亮,气质也好,每次学校搞文艺晚会,她都是金牌主持,所以毕业后,进了电视台做文艺节目主持人……
  这天晚上,封加进的平静被打乱了,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三
  
  唐名风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他构思的事,很快有了明确的主题。他决定宴请印子卫,不在学校请,到五星级酒店请。封加进想知道唐名风构思的事,唐名风也没细解释,只是要他出席宴会时把夫人孩子也带上。封加进不愿意公私混为一谈,唐名风说:“该混为一谈时就得混为一谈,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故步自封,现在的理念就是,凡是沾亲带故的资源,一经发现决不浪费,再说这是公事,所以我命令你,到时一定把夫人和孩子带上。”
  星期五傍晚,封加进携妻带女来到酒店。唐名风早定好包房,最低消费三千元的包房内,早已候着政法学院党政工团各位领导,封加进一家三口走进包房,受到热烈的欢迎,万芹书记拉着柳明朗和封嘉嘘寒问暖,拣了两个最好的美国加州苹果塞给柳明朗母女,然后跟柳明朗热情攀谈起来;封加进则被几个院领导拉到小厅里抽烟,抽的是中华牌香烟。准六点,印子卫被人带进来了,把印子卫带进包房的是本院最年轻最漂亮的女教师胡曼。唐名风向印子卫一一介绍本院各位领导,介绍到封加进时,说:“你们老同学坐一块儿吧,好叙旧。”封加进紧挨印子卫,他打量印子卫,又打量唐名风,不知道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印子卫这次来省城,不单是寻亲访友,而是有任务的,他的软件公司和省城几所高校都有合作项目,他来谈合作,顺带搞些公益活动。印子卫的大伯是七十年代末第一批留学大潮中去的美国,据说在一家享誉全球的公司呆过几年,一九九六年因车祸去世,印子卫是家族中唯一的男丁,从小深得伯父喜爱,正准备奔伯父去美国留学的,而且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奔丧去美国后,把丧事料理完,就边学习边继承了伯父的遗产,当时说好梅朵也去的,但梅朵最终没去,而是和印子卫离婚了。印子卫一直没说明离婚的原因,他在美国经营伯父的公司,的确赚了不少钱,而且伯父临死之前,曾经给国内老家捐赠过一所希望小学,印子卫也效仿伯父,回国后先后给几所高校的特困生提供过资助。
  说话间,菜很快一道道上来,龙虾、北极贝、鲍鱼、鱼翅等名贵佳肴,琳琅满目一大桌,因为最低消费必须达到三千元,所以唐名风亲自配置菜肴,就像他平日打麻将,充分地豪华了一回,潇洒了一回。男士喝五粮液,女士喝干红,胡曼就像个公关小姐,不停地敬酒劝酒,调节气氛。宾主先谈些边沿性的话题,然后一步步往主题靠拢,封加进从唐名风等人的话题中嗅到一丝学术以外的气息。果然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唐名风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双手递给印子卫说:“我们想表达的意思,都在里面,我就恭候印总回音了。”
  封加进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文本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内容,但印子卫把文本放回包里,对唐名风说:“请唐院长放心,如果能够完成这个项目,将是我这几年最得意的一件事,我回去后马上责成我的副手们研究,并尽快跟美国HR大学取得联系,争取早日答复唐院长。”他举杯,和唐名风等一行人干杯,祝合作成功。
  宴会结束后,唐名风原本安排喝晚茶听歌,但印子卫把封嘉领着,说:“与其听歌,不如听侄女弹琴。”唐名风一听,马上联系包房主管,打听哪里有钢琴。主管说一楼西厅酒吧有钢琴。于是一群人就要下楼去酒吧听琴。封加进有些纳闷,印子卫是怎么知道女儿会弹琴的?他想劝阻,印子卫却拉着封嘉率先出门。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一楼西厅酒吧,由酒吧主管安排,把弹钢琴的小姐请下来,柳明朗怕女儿出洋相,自己坐到琴凳上,先弹奏了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因为督促女儿学琴,这么些年来她也没离开琴,她用琴声营造出了柔曼银色的月光意境。她弹完后,封嘉也坐到琴凳上,弹了一首《C小调奏鸣曲》。听琴时,印子卫一边鼓掌,一边对封加进说:“还记得在大学时柳明朗的演出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又听到她的演奏。”
  印子卫注视着琴台上的母女俩,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情绪,被封加进看在眼里。封加进努力克制不快,问印子卫:“你跟我们唐院长是不是早就认识?”印子卫说:“因为你在H大,所以捐资特困生,也算了你们一个,没想到那天和唐院长一见如故,唐院长是个性情中人,跟我认识的其他教授的作风不一样,他后来主动打电话联系我,还专程到我住的宾馆看我,谈到了办二级学院,我觉得可以考虑,说实话,我向几所大学的特困生提供资助,不过是解决几个困难学生的伙食费,这远不是我的初衷,如果能办成二级学院,意义就不一样了,假如真办成了,我想请你当这个学院的院长。”封加进说:“我哪有这个水平当院长,几个学生我都忙得焦头烂额的。”
  印子卫说:“对了,我听说你不仅是系主任,还兼着个班主任,杀鸡用牛刀嘛,我听唐院长说,你的正高还没上,唐院长答应帮你想办法,还说准备另外派人接任你的班主任,一院之长,用好人才资源才是根本。”
  封加进心情很复杂,他看唐名风,唐名风似乎也被小奏鸣曲感染了,脑袋随着音乐节奏一晃一晃的。封加进想起了自己所在的大学,还有鲜为人知的有关大学里的一些事。过去的大学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教学科研。现在不一样了,大学跟随时代走进了市场,于是大学也有了几分市场理念,比方创收,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事,学校只管按月发放老师的基本工资,至于其他的,过年的红包,旅游的补助,还有老师每年发表论文的奖励,都得靠创收来解决。所谓创收,其实就是创汇,跟企业一样,讲究经济效益,但很多大学都避免用创汇这个词,叫创收,也不是咬文嚼字,而是划一条界线。别人可以出现错别字,高校不准出现错别字,概念一定要清楚准确,而且在具体操作时,提法一定要慎重。政法学院在前几年先后办了律师研修班、经纪人自修班等。唐名风当院长后,通过自己的一些社会关系办了几个班,但规模不大,创收也不多,不像有的理工学院,成百上千地招收学生,赚了钱后就把老师组织到境外旅游,东亚七日游、新马泰港澳十日游,有的学院甚至还设计到欧洲游。相比这些学院,唐名风的国内两日游不过是小菜一碟。所以唐名风一直想翻身,就像商业学院和艺术学院一样,办二级学院,让学生滚滚而来,让钞票滚滚而来。
  高校教育产业化的说法,很多专家不同意,封加进也不太同意,但事实摆在眼前,你没能力办班创收,群众就不拥护你,民主选举时不投你的票,请你下台。唐名风就是在一片呼声中走上院长岗位的,老师们知道他的个人能量,知道他业余时间当律师打官司赚了一些钱,不仅买了私家车,还买了别墅,所以老师们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转移目标,把个人发家致富的经验放在院里创收上来,为老师们谋福利、办实事。
  封加进想到此,正想问印子卫一些细节,封嘉的小奏鸣曲演奏完了,她用英语说了谢谢,还鞠躬,和妈妈一块儿走下舞台。这时一群人用掌声欢迎载誉归来的母女。万芹书记拉着封嘉对柳明朗说:“太美了,太好听了。”柳明朗说:“哎呀太紧张了,多年没上台,完全是被印子卫逼上台的。”印子卫拍手说:“今天可是一箭双雕,不仅妈妈上台了,而且女儿也上台了,不虚此行,我太高兴了。”
  这天晚上,唐名风在酒店消费超过了六千元,把印子卫送走后,他专程开车把封加进一家三口送回家,还在封加进两室一厅的住房内参观了一下。因为客厅摆着一台钢琴,所以两室一厅的房子看上去很窄小,临走时,唐名风深有感触说:“想当初,我一家老少三代,也就是你现在这么个空间,我母亲因为年岁大了,有天起夜还绊了一跤,还有我女儿,总抱怨不好意思请同学到家里来开生日派对,我就发誓,一定要搞套大房子。这说明凡事都要有动力,你今天也看见了,我跟印子卫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要把我们的老师们从狭窄的生活后空间里解放出来,所以有些情况,在还没有实施前,你不要对其他人说,等报告批了,协议签了,再说也不迟。”
  封加进把唐名风送到楼下,看着唐名风上车后,突然问:“院长你没事吧?喝了那么多白酒还能开车?”唐名风笑着说:“你这话要被警察听见了,我就死定了,没事,酒后驾车的确违章,但有多少人酒后驾车啊?这说明在中国,很多事情都是暗箱操作,违规的是过程,所谓只讲过程不看结果,那是画饼充饥,我就看结果,而且一定要有结果,你回去吧。”封加进见唐名风志在必得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看着唐名风把车开出院门,才转身回家。
  晚上睡觉前,柳明朗说:“你不是要我明确表态吗,所以我先斩后奏,今天给《社科高端》寄了一千八百元版面费,一句话,我希望你今年上正高,一定要上。”封加进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硬是咽回肚里,伸手关了台灯。
  
  四
  
  过了几天,封加进看本地电视新闻,看见了印子卫的捐赠仪式,他向全省十所高校的一百名特困生捐赠了一百万。电视节目主持人问印子卫:“印总,听说你从美国回国后,一边忙着创业,一边忙着搞公益活动,比如这次给高校的近百名特困生提供学习资助,我想问问印总,是什么理念支撑您这么做?”印子卫说:“我不喜欢理念这个词,我想改一个词,良心,中国人主张凭良心办事,就像我们老祖宗说的: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我现在的确有点钱,但我曾经也很困难,上小学时还吃过困难补助。因为经济困难而辍学的学生,我在美国见到几个,原本是到美国拿学位的,因为窘迫,不得不辍学到餐馆里洗盘子、给人家送快递,后来经过我的资助,这些学生都恢复了学业,拿到学位,并回国报效祖国,这才是我的目的。这次也一样,我希望我资助的这些特困生,能记住一点,贫穷并不是罪恶,自暴自弃、不思进取才是罪恶,我也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所资助的学生中能有几个成为真正的人才,为国家的强盛,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如果有那一天,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封加进看新闻访谈时,柳明朗也在看,柳明朗听到这里,眼里开始闪烁泪花。这时唐名风打电话来,问:“看了电视没有?”封加进说正在看。唐名风说:“全省一百人,我们H大就占了五分之一,没想到赶了一趟末班车就解决了二十名特困生,校领导心里也明白,这个末班车的车票是谁给买的。我是这么想的,印子卫说安排你当试点班导师,是杀鸡用牛刀,他提醒了我,真的,我们院里像你这样的人才还真是不多,所以我考虑把你换下来,这是一;二是我们办二级学院的事,我已正式向校领导递交了报告,早就有这个主意,只是时机没到,正好借印子卫这个平台,把事情端到桌面上,你可能还不知道,申办二级学院不比申办奥运轻松,手续很麻烦,省里每年就批那么几个,我们学校眼下有两个,我们一定要争取上第三个,校领导也口头答应尽力促成这件事,负责联系省里,我们的事就是准备资料等他们前来考察评估,时间不等人,现在是三月,到放暑假前不过三个多月,我和院班子几个人打招呼,你文笔好,就当资料第一负责人,所以试点班的导师交给胡曼。你除了准备资料,还要和印子卫多沟通,如果可能,我们还要争取去美国出趟差,登门拜访投资方HR大学,我上网查了这个大学的情况,和我们H大一样,在美国高校排行榜不是很靠前,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借牌子,跟开发区吸引外资是一样的道理,你不是笑话我拉赞助吗,你说对了。封加进,行动起来吧,三天内给我个明确的答复。”
  放下电话后,封加进有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柳明朗见他半天没出声,就问怎么回事。封加进看了柳明朗一眼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封嘉弹琴的事,印子卫是怎么知道的?”柳明朗想了想才说:“我们见过面,印子卫跟儿子见面,梅朵打电话让我也去,我把封嘉也带去了,正好那家音乐餐厅有钢琴,封嘉就是在那里露了一手,之所以没跟你说,是怕你有想法。”封加进尽管心里有想法,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日,封加进又接到那个陌生的电话。他打开手机,听到悦耳的女中音:“老封你好,我是谁,听出来了吗?”封加进在大学时因为年长,梅朵一直称他老封。他笑着说:“听出来了,这么好听的声音,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你梅朵,还会有谁?”梅朵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声音,打你的电话可真难,我原本想跟你见个面的,可我的工作限制了我,不方便抛头露面,还是电话里说吧,你那里谈话方便吗?”封加进听出梅朵话里有话,就说:“我在家里,你说吧。”梅朵说:“明朗不在家吗?好久没见到她了,真的,有时候还怪想她的。”封加进说:“你们不是刚见过面吗?我是说印子卫回来后。”梅朵说:“是明朗说的吗?看来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印子卫回来后几次打听你们,我怕他在美国泡了几年,沾染了些坏习气,所以没告诉他,从电视上看见他到处搞公益活动,而且还搞到你们学校去了,我就更怀疑了。怎么样,印子卫没使你难堪吧?”封加进说:“难堪到没有,只是有些费解,就像柳明朗说的,他摇身一变成为托尔斯泰,总觉得像踩高跷,有点不踏实。”梅朵说:“我也怀疑他的动机,这么说吧老封,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自从那个假洋鬼子回国后,想见你的心情与日俱增,因为我知道你是脚踏实地的人,不像印子卫,脚踏两只船,哪怕和我结婚了,对柳明朗还念念不忘,老封你知道吗?印子卫对柳明朗曾怀有很深的好感。”封加进说:“知道一点吧,还是大学里的事。”梅朵说:“老封你错了,印子卫和我结婚后,几乎一直没忘记柳明朗,甚至在梦中还喊柳明朗,我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了了,才和他离婚的。”梅朵说到此,等着封加进开口表态。
  封加进却像掉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渊里,半天没找着出口。梅朵见他一直不开口,接着说:“对不起老封,之所以打击你,是为了不让你再受伤害,老封,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你,远在W大学生会那两年,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你,但你的注意力始终在柳明朗那里,我只好知趣地走了,并暗暗祝福你们,今天打电话的目的也一样,希望你能守住幸福,不至于受到任何伤害。”
  封加进被梅朵的表白感动了,渐渐回到现实中来。他豁达一笑说:“谢谢小梅朵了,我觉得事情远没到你说的那一步,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谢你的坦诚。现在说说你,你过得怎么样?”梅朵说:“和印子卫分手后我又结了婚,他是我们台一个资深编导,对我和孩子也还好,还算和谐吧。”封加进说:“和谐就好,听说你和印子卫生的是个男孩吧?什么时候我们一起聚聚,老同学,不要太疏远了,偶尔见见面,沟通沟通,也是人之常情嘛。”梅朵说:“我也希望能够见面,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像隔了千山万水,毕业到现在,一次面也没见过,只是到时见面,我准会吓你一跳。”封加进问:“吓我一跳?为什么?”梅朵说:“老太婆嘛,满脸皱折,百分之八十是印子卫拿刀刻上去的,明朗怎么样?还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吗?”封加进说:“你也一样嘛,从电视里看你,还是当年那个漂亮的金牌主持,我们争取见面吧。”
  封加进说这话时,听见门锁在响,柳明朗领着女儿封嘉进门。她听见封加进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们争取见面吧。柳明朗安排好女儿练琴,自己来到书房里,见封加进在那里发呆,就问:“你和谁通电话?争取和谁见面?”封加进看着柳明朗,高挑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脸上的皮肤也很有光泽,柳明朗穿着打扮既时尚也得体,虽不是天生丽质,但她会包装自己、突出自己,体现自己。柳明朗见丈夫专注地看着自己,她也朝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遍,问:“我今天很特别吗?”封加进想了想说:“好像是有些特别。”柳明朗说:“那么请你告诉我,特别在哪?”封加进盯着柳明朗的眼睛:“特别在哪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你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柳明朗耸肩一笑说:“这话要是从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我会大受鼓舞,但从你嘴里出来,我觉得像是藏着杀机,告诉我,刚才你跟谁通电话?”封加进问:“一定要说吗?”柳明朗说:“不是一定要说,是我好奇,听见我们进门你就挂了电话,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我们争取见面吧。如果是你,你难道不好奇吗?”
  封加进起身去倒水喝,喝了水,把情绪控制下来,还把书房门关了,他看着柳明朗说:“是梅朵打来的电话,说想跟我见面,我觉得很突然,自从印子卫回来后,有很多事突然发生了,连梅朵也主动给我打电话,她说了一些当年的事,要我提防印子卫,还说了她为什么跟印子卫离婚,扑朔迷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一头雾水,不知该相信谁。”柳明朗怔怔地看着他,转身走出书房。
  晚上睡觉前,柳明朗才对封加进说:“我的确撒了谎,但今天我不想解释,正如你所说,印子卫突然回来,仿佛从天而降,把我的生活也搅乱了,等我平静下来再告诉你。”封加进什么也没说,关了台灯,又是一夜没睡好。
  
  五
  
  唐名风给三天的时间让封加进考虑,自己却去参加一个什么职称评审,去了一个星期,因为不能打电话,所以唐名风一回家就给封加进打电话,问封加进考虑得怎么样了。封加进说没时间考虑,所以没考虑。唐名风说:“这几天我参加公检法系统的职称评审,评审人家时,我就想到你,你拒绝交核心刊物的版面费,想评硬本事,这是你的可爱,也是你的迂腐,你做人太工整,把社会也想得太工整,以为有本事就可以出人头地,你错了,别的不说,就说我们学校那些教授,哪一个报正高没找路子,到处打电话探信息,找准信息后,就拎着贵重礼品挨个评委家里登门拜访。以前我也一样,信奉孔子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操守,但后来我调整了攻略,申报正高时我也登了评审专家的门。大学也有攻略,我们二类高校没有高级职称的评审权,就算有评审权的高校,那些老师报职称时也托关系找门路,丢人吧?大家都如此,就无所谓丢人不丢人了,就觉得太正常不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申办奥运会,要不要拉选票?今天我跟你推心置腹,换第二个人,我不会跟他掏心窝,因为我要用你,除了你和印子卫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作为一院之长,我想用好我的人力资源,通过你来达到我的目的,我的目的也就是我们政法学院的目的,这么一说,事情就不再个人化,所以我希望你三思。”
  
  封加进放下电话后陷入沉思,想了小半夜也没想出名堂来。第二天,唐名风就要胡曼找封加进办交接手续。封加进负责的这个班,叫人才改革模式试点班,原本的设想是本硕连读的,计划报上去,结果省里没批,所以学生们觉得误上贼船,学习情绪一落千丈。封加进每个星期召集开一次班会,给他们鼓劲,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突然要他走。他觉得不妥,但唐名风主意已定,封加进只好服从,他把一些资料交给胡曼说:“拜托你了。”
  胡曼是政法学院最后进来的一位硕士生,在胡曼之前和之后进来的老师,学历起线博士。教育部前年评估时,有一项硬指标,教师的学历结构,博士硕士比例占多少,都要达标。H大没达标,所以现在想来H大当老师,没博士学位免谈。封加进知道,胡曼是通过唐名风进校的,胡曼的父亲和唐名风是大学同学,因为这层关系,唐名风才不遗余力帮胡曼,胡曼进校后也没辜负唐名风,课上得不错,人缘好,又攻读在职博士。所以封加进把当了两年半的试点班导师交给胡曼,正和胡曼谈这个班的情况时,万芹突然打他的手机,说:“封老师有空吗,我找你有点事。”
  封加进只好来到书记万芹的办公室,万芹正等他,说:“也没什么大事,随便扯扯。”封加进知道万芹以前在学工处工作,喜欢找学生谈思想,来政法学院当书记后,也经常找老师谈思想。封加进没跟万芹谈过思想,他坐下后说:“书记有什么指示,我洗耳恭听。”万芹笑着说:“指示谈不上,不是说了吗,随便扯扯。”就从柳明朗母女谈起,柳明朗气质如何好,女儿如何可爱,接着话锋一转,谈印子卫:“听说你们是大学同学,在电视里我也看到印先生的专访,他说得太好了,如果真能帮我们办二级学院,那当然好,但怕台子搭起来了,影响也传出去了,到时却没戏唱。”
  封加进听出万芹的潜台词,点头说:“书记是担心印子卫的人品还是担心唐院长的能力?”万芹摆手说:“不是担心,那天你也参与了宴请印先生,一顿饭吃掉六千元,吃得我心惊肉跳,几天不安神,我也知道现在世风日下,流行在酒桌上谈事,似乎不吃不喝就没有诚意。唐院长一向大手大脚,不,这个词不好,大刀阔斧吧,所以我这个书记有责任在背后给他把把关,封老师的人品我一向是很看重的,所以才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也希望封老师警醒一点,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到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封加进感到有些为难,正斟酌该怎么回答时,唐名风突然出现在门口,看见封加进,他锐利的目光轻轻一掠,就跳到万芹身上:“书记在忙啊?我等会来汇报。”说完就转身走了。万芹见封加进有些坐不住了,就说:“刚才的话,封老师也别往心里去,也许是我多虑了。”封加进离开万芹的办公室,直接去了唐名风那里,对唐名风说:“书记找我谈心,我谈完了,你去汇报吧。”唐名风说:“我已经跟校长和两个副校长都一一汇报了,所以还是你向我汇报吧,万芹找你谈什么?”封加进说:“也没谈什么,主要谈宴请印子卫的那顿晚饭,花了六千元,破了院里的记录。”
  唐名风说:“你提醒了我,当时我们都没注意,后来我才听说,没吃完的菜肴,万芹让服务员统统打包带走了,现在流行打包,我有时带夫人女儿去餐厅吃饭,我夫人也让服务员把没吃完的统统打包。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根本区别,所以我理解万芹书记,你走吧。”
  封加进只好离开唐名风的办公室,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清洁工大嫂正在打扫卫生。这个表情和善的中年大嫂姓谢,老师们都喊她谢嫂,据说谢嫂是下岗女工,经人介绍才来到政法学院,除了打扫教室的清洁卫生,也顺带打扫几个办公室。谢嫂正在拖地,封加进协助谢嫂挪动桌椅,把办公室清洁做完了,才说:“辛苦谢嫂了。”谢嫂笑眯眯地说不辛苦,然后问:“封老师是W大毕业的吧,我儿子也是W大毕业的。”封加进眼睛一亮:“太好了,我和你儿子是校友嘛?他在哪高就?”谢嫂说:“哪里谈得上高就,高不成低不就,最近才找了一个事,还是万芹书记帮助找的,万芹书记还鼓励他勤工俭学,争取考研究生,如果能考上研究生,就业面就宽得多,现在本科毕业的学生,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太难,那些大公司、外资公司,我们又没有路子。”
  封加进点头,正想细问,谢嫂就转身走了出去。封加进锁抽屉关电脑,准备去乘班车。路过图书馆正好碰见万芹,封加进就和万芹谈谢嫂,没想到万芹说:“谢嫂和她老公和我是中学同学,我把她介绍到我们院里做清洁,工资也不高,每月四百五十元,她丈夫原来是车间书记,也下岗了,现在开出租,儿子也有了工作,情况稍微好点。”封加进突然想起来了,说:“万书记上次大会上讲的,就是谢嫂一家的故事吧?”万芹点头说:“把她介绍来做清洁,也不是开后门,责无旁贷,应该关心,毕竟是老同学,能伸手帮一把就帮一把,跟你说个细节吧,每次有聚餐,只要剩下一些菜,我都要给她打包带过去,刚才不跟你谈那顿六千元的宴席吗,那么多没吃完的龙虾海鲜,浪费掉可惜了,唐院长爱面子,所以我就瞒着他让服务员统统打包,不明真相的以为我拿回家了,其实我是拿给她了。这也不丑。封老师你乘哪班车?”封加进乘的是五路。他上车后,心里半天平静不下来。
  回到家里,柳明朗见封加进脸色阴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封加进说了今天的情况,把试点班导师交给胡曼,万芹书记找他谈话,还有唐名风的谈话,一盘散沙,到现在还没捋清头绪。柳明朗说:“你别杞人忧天,马上要申报正高了,正经准备你的资料吧。”柳明朗马上动手整理卧室兼书房,书柜里,书桌上,甚至书柜上头,只要是空间,都被一些旧书旧报纸旧杂志塞得满满当当,看上去杂乱无章,像个废品仓库。柳明朗不止一次说把旧书旧杂志拿去处理了,封加进不同意,认为旧书旧杂志有史料价值。现在柳明朗穿行在一片旧货里,边清理边抱怨,说想请个客人来家里坐坐也没条件。封加进问:“请谁?”柳明朗盯着封加进说:“你不用旁敲侧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你跟梅朵见了面,应该知道了一些事情,何需我再解释。”封加进说:“我没指望你解释,也没把印子卫当回事。”封加进几乎没和柳明朗吵过架,每次眼看要发生争执,他总是让步,他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所以他像以往那样保持沉默。
  
  六
  
  接下来,进入到四月期中质量检查,因为评估过后,非常强调教学质量,质量是生命线的道理,不光在企业公司,在大学也一样。唐名风这天在会上说:“请老师们不要掉以轻心,每节课的内容一定要饱满,突出重点,不要因为验收评估过了就万事大吉了,专家随时会出现在你的课堂,他们手里都有标准,谁不合格谁就下课。”
  唐名风很少这么危言耸听的,他说完后念了几个名单,请这些老师散会后留下来。封加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散会后却没有留下来,而是去开信箱,看有没有信件。果然看见《哲学一线》来了一封商榷信,和《社科高端》一样,商榷版面费。封加进正看时,胡曼正好也有挂号信,她问封加进:“是不是催款?”封加进点头。胡曼说:“市场经济我举双手赞成,但太过了,动不动伸手要钱,早知这碗饭这么难吃,我就当记者去了,和我一起毕业的一个师哥,一个月采访下来,收的红包比工资还多,他还挖苦我说:师妹你来吧,凭你的文笔,吃这碗饭绰绰有余。”
  胡曼说完,问封加进交不交,封加进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夫人比我超前,已经替我交了一篇了,我考虑再交一回吧。”胡曼点头说:“反过头来仔细一想,核心刊物给你发了稿,你职称上去了,待遇也上来了,吃香的喝辣的,人家也要吃饭哪,也要养老婆养孩子啊,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平衡了,封老师你就咬牙交吧,市场经济重在参与。”封加进说:“听你的语气措辞,竟跟唐名风院长一样。”胡曼眨眼问:“是吗?但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胡曼又跟封加进谈刚接手的试点班,很多同学都问她,封老师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干了,得给他们一个答复呀。封加进笑着说:“那你就告诉他们,封老师感冒了,不是身体,是思想感冒了。”
  
  封加进说完,就去模拟法庭开会。唐名风正在发呼吁:“希望老师们抓紧时间整理资料,把各系每个教师的情况,毕业学校、教学和科研,包括他们手里的课题:省市课题、国家级课题,统统登记造册,就像前年迎接专家的评估一样,资料要三化:细化、量化、重点化。所有资料必须在五月中旬整理出来,到时我要检查,如果谁应付我,我就停谁的课,不是我不通人情,所谓寻找专业发展的空间,事关每个老师的切身利益,事实也摆在我们眼前,不树立市场理念,死守老专业,就是等死。”唐名风念了几个名单,散会后,这几个老师留下来,接着开会。
  留下来的几个老师开始抽烟,唐名风不抽烟,唐名风以前据说一天要抽两三包香烟,因为要打官司,熬夜看资料,所以那段时间抽烟很凶,现在唐名风把烟戒了,气色开始红润,唐名风虽年过半百,身体却没发福,总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人面前,他自然卷曲的乌发,理得顺顺当当的,着装也很讲究,春秋名牌西装,夏天精品T恤,院里不少老师说,我们的院长走出去,仪表堂堂,就像个节目主持人。
  唐名风见老师们抽烟,也要了一支,点燃仅抽了两口,就掐灭了,然后他说:“之所以像打仗,一个会接一个会开,我也不多解释了,现在咱们直接进入主题,在座的各位,就是这次迎接专家评估的资料组成员,从今天起,我们资料组成员无论上课下课或是睡觉,一律把手机开着,随时听从党召唤,这不是玩笑,是形势,形势不容我们乐观,大家知道的,现在是关键时期,别人都在熬夜、都在冲二级学院,我们没理由等闲,每项工作都要具体落实到人。下面我先把分工的情况说一下……”唐名风开始念分工名单,把分工名单念完后,就散会了。大家陆续走出模拟法庭,唐名风喊封加进:“封老师留步。”封加进只好停下,唐名风说:“今年的职称申报时间提前了一个月,下个月开始申报,所以我想特别提醒你,抓紧一点。”
  封加进笑着说:“今天收到《哲学一线》的信,也是谈版面费的,刚才我还跟胡曼探讨这事,在这个问题上,柳明朗比我积极,瞒着我给《社科高端》寄了一千八百元钱。”唐名风说:“有这么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的夫人,你应该珍惜。”唐名风告诉封加进,最近他特地联系了几家核心刊物,打听版面费的事,因为现在很多理论刊物换了花样,不赤裸裸收版面费,而是成立理事会,凡理事会成员单位,每年交一定的费用,在刊物上挂个名,然后每年给理事单位发几篇文章,“花样玩到这个地步,你还不能说中国的学术界挂羊头卖狗肉。我想在几家理论刊物挂几个理事,院里不是有科研经费吗,资助老师们出书发表论文的,就用这笔钱,名正言顺。你马上把你的大作给我两篇,从你开始。”封加进犹豫不决。唐名风却一定要他给论文,他只好回办公室从电脑里把两篇论文打印出来,送到唐名风的办公室,嗫嚅道:“有点像做贼心虚,合适吗?”
  唐名风看了他一眼说:“王安石的《伤仲永》读过吧?发现了人才不仅要用,还要培养,这是我当院长的责任,所以你别觉得不安,如果你想说点什么,就告诉我实话,你跟印子卫之间,以前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封加进一怔,小声说:“你看出来了啊?既然看出来了,何需我再解释。”唐名风说:“我给人打了几年官司,早学会察言观色,我发现自从印子卫出现以来,你就像秋后的茄子,按理说,同窗好友见面了,你应该兴奋,可你不仅不兴奋,反倒显得很消沉,不对,是消极,我觉得有名堂,一打听,原来你们之间有一个言情故事。我在电视里见过印子卫前夫人梅朵,的确很漂亮,你的夫人也很漂亮,男人都喜欢纠缠女人漂亮不漂亮。我也年轻过,也纠缠过女人的漂亮,但我找的夫人并不漂亮,为什么我没有找漂亮的女人呢?因为在我们那个年代,漂亮的女人都找工农子弟、干部子弟,我出身资本家,在知青点呆了六年,你想六年是什么概念,用一个成语概括,叫万念俱灰,感谢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我才翻身解放了,然后吭哧吭哧发奋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年过三十了,又吭哧吭哧忙着找老婆。我现在的夫人当时在工厂是个小干部,因为积极要求入党,所以一直没谈恋爱,别人把她介绍给我时,她还不愿意,嫌我不是党员,我说不是我不想入党,而是党不愿意收留我,就这样我和她勉强结婚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人生就像电影,充满了遗憾,过去的你追不回来,即便能追回来又怎么样?所以封加进你就知足吧,学学人家美国男人,朝前看,而不是回头看。”
  唐名风说完,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关电脑、锁抽屉、锁铁门,对封加进说:“坐我的车吧。”封加进乘坐唐名风的桑塔纳回市区。唐名风把封加进送到宿舍外,封加进下车前才忍不住问:“我们以前的那点事,不会是印子卫告诉你的吧?”
  唐名风摆头说:“不是他,是你夫人。”封加进一愣,唐名风说:“我不告诉过你吗,我是律师,要想打赢官司,就要学会破案,我给你夫人打过几个电话,谈到了你的职称,希望她多支持,多刮枕头风。没想到你夫人深明大义,主动给你交了一千八百元版面费,而且性格也直爽,她谈到当年你们的那点事,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哪个男人没有儿女情长的遗憾?跟你讲个笑话,前不久我们中学校庆,因为我是专家教授,就把我作为特邀嘉宾请回学校,见到我的初恋情人,她扭扭捏捏问我是不是还在恨她,我说:幸亏你当年抛弃了我,不然今天见面,平平淡淡,无话可说,岂不太乏味,就像网上说的,放弃也是一种美丽,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所以我记住的只是美丽。这女生已经是老太太了,还当了外婆,她激动得泪流满面,我却很平静,因为我知道一个男人应该记住什么,应该忘掉什么,你姿态越高,就杀伤力就越大。”
  封加进佩服得五体投地,叹道:“这个爱情宝典太漂亮了。”唐名风说:“哎哎,这是个人隐私,别当新闻到处传播,一旦被我发现,我就给自己打回官司。”封加进笑着说:“放心院长,我仅把它作为座右铭。”唐名风点头:“说到座右铭,再给你来两段,我母亲说,佛受一炷香,人受一句话;我父亲临终前也曾嘱咐我:大丈夫不可儿女情长,所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诗圣杜甫的名言。所以封加进,希望你把该忘掉的尽快忘掉,不然我会瞧不起你。”
  封加进走下车,看着唐名风把桑塔纳开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了,仿佛把他多日的不快也一块儿带走了,他这才一身轻松地回家了。
  
  七
  
  回到家里,封加进当着柳明朗的面给印子卫打电话,柳明朗紧张地听他打电话。封加进笑着说:“我穷忙了十几年,没忙出什么名堂,家里一贫如洗,但无论如何也要尽地主之谊,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让柳明朗给你烧几样小菜,柳明朗现在厨艺长进不少,你不是回来吃中餐的吗?”印子卫说:“封加进你说什么话?老同学老朋友了,还跟我讲这些外交辞令,过几天吧,争取五一节登门拜访。”封加进放下电话,柳明朗马上说:“你疯了,五一节请他来家里,坐哪里,吃什么?”封加进说:“坐沙发,吃小菜呀。你没听说,坐行天下,吃遍山珍海味,不如回家吃小菜,再说印子卫也不是外人,如果他不来,我就和他断交,瞧不起人嘛。”
  封加进说完进了书房,坐在电脑前修改他的一部书稿,柳明朗一会儿走进来,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封加进问:“是不是有话想说?”柳明朗这才说:“我一直想找合适的机会跟你解释,关于我跟印子卫的事。”封加进说:“别解释了,你是我老婆,没有比这更有力的论据。”柳明朗忽然激动起来:“我一定要说,否则蒙受这不白之冤,我无法坦然面对你。”封加进就停止改稿,听柳明朗说。
  柳明朗的叙述带有很浓的抒情性,说是大三第二学期,有一天,印子卫找到她的宿舍,说请她吃饭,两人在食堂二楼餐厅炒了两荤一素三个菜。印子卫借酒壮胆,把一瓶啤酒喝完后才说:“也许我真迟到了,但对于我迟到的表白,你必须听,因为我发现我原来喜欢的是你,而不是她,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这样才公平。”柳明朗说:“你语意含糊不清,你说的那个女‘她’是谁?你要我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男‘他’又是谁?对不起,我不想玩三角恋。”印子卫有些灰溜溜的,他后来提议去学校后山走走,柳明朗也没拒绝,随他上山,进了茂密的树丛里,没想到印子卫冲动地一把搂住她,强行亲吻了她。柳明朗给了印子卫一耳光,指着他说:“这就是你迟到的表白吗?你连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谈什么爱?”柳明朗气呼呼地下山走了。后来,印子卫又找她赔礼道歉,解释说他那天喝多了。柳明朗冷笑道:“我可以原谅你,也不把前天发生的事告诉女‘她’和男‘他’,我们都是好朋友,希望你一定要有责任感,好自为之。”
  
  柳明朗讲完,看着封加进。封加进想了想说:“我知道印子卫对你有好感,他也曾问过我,有没有向你发动攻势,如果没有,他就进攻了,看来他已经进攻了,但他进攻失败,这笔账我看就算了?”柳明朗盯着封加进看了一会,问:“你就这个态度呀?当时他明知我和你好还要发动进攻,什么意思嘛?”封加进笑了笑说:“除了爱你,没别的意思。”然后封加进和柳明朗讨论如何接待印子卫。柳明朗的意思是到外面找家上档次的餐厅或酒店,封加进笑着说:“我不说了吗?现在最高规格的宴席就是家宴,到时把印子卫请到家里来,我做两个拿手菜,你做两个拿手菜,让印子卫也做两个拿手菜。”柳明朗打断他说:“再把你们唐名风请来,请他当评委。”封加进眨眨眼问:“当评委?”柳明朗点头:“对,当厨艺大赛的评委,评谁的厨艺水平最高,再颁个优胜奖什么的,岂不全了?”封加进笑时,柳明朗走出去了。
  请印子卫吃饭的事,封加进第二天跟唐名风说了,唐名风点头连说好,还说:“到时我也来露一手,做我最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吃饭不是主题嘛,友谊才是主题,封加进,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开窍了,看来我昨天没白给你上课,开窍了就好,就像我母亲说的,人不点不通,灯不拨不明,她老人家在世时经常点拨我父亲,点拨我们姐弟。”封加进问:“看样子令堂大人是个高人?”唐名风说:“高人谈不上,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准确地说,应该叫知识妇女,她老人家解放前读过女子师范,据说还是校花,嫁给我父亲后,就当少奶奶,在家相夫教子,解放后也没正式工作,但别看她没踏入社会,却对社会、对为人处事很有见地,她老人家常教导我们说,跟人相处,要记人的好处,所谓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多精辟的论点,可惜她老人家前年去世了,不然我请她给你开个人生讲座的专题,保你受益。”
  封加进笑着点头,唐名风就敦促他马上进入角色,抓紧时间收集整理资料。资料除了要条清缕晰,重点突出,还要强化优势,淡化不足。院内五个系部,哲学、法律、行政管理、文秘、公共课部,都安排专人负责整理资料,他们整理完后,交到封加进这里,由封加进再审查汇总。唐名风强调说,申办二级学院,一定要突出两个实力,师资和教学,尤其是这些年来的教学成果,如培养出来的学生,社会反馈数据很难弄,必须做些调查,联系一些在社会上已经有些名气的学子,了解他们的再创造成果,如本院曾培养出副市长、政协民主党派的主委,还有一些考取硕士、博士的学生,很能说明我们的教学理念和办学水平;另外还有诸如学生的科研能力,获省级以上的论文奖、课题奖、社会实践奖、创作奖等,所谓名师出高徒,也是一个硬件。唐名风事无巨细地嘱咐封加进,要尽可能搜罗本院这五年来的一切成果,好在刚刚进行了本科教学水平评估,有些资料可以稍加修改用用。至于其他的硬件,比方实验室、资料室等,可以联系学校相关部门提供具体数据。
  封加进就像接受军令状,正式接受了资料统稿的任务。唐名风也没闲着,而是跑学校联系校领导,起草报告,疏通相关部门的领导,请他们把报告呈交上去,列入讨论,作为拟批的候选者之一。就在唐名风和封加进紧锣密鼓忙着资料时,校领导转来了上面的意思,希望把投资方美国HR大学的情况资料呈送上来。唐名风和印子卫赶紧联系好了,打算去美国,一是礼节性拜访,二来是考察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大学的办学情况。
  印子卫手里有护照,只等唐名风办签证。把签证办到手了,唐名风才对封加进说:“本打算和你一道去美国,看来得改计划了,胡曼随我去,之所以安排胡曼去,自有我的道理,怕你误会,所以有必要说明,时间不等人,只好我先去,主要是先把合作办学的协议争取签了,也就去十天半月的样子,你就等以后有机会再去,只要办成了,以后都有机会飞美国。”封加进说:“我还没想到去美国,只是觉得你这么一走,主心骨似乎都没了。”封加进就说了一个情况,万芹书记对这事似乎不很上心,为了弄几个学生的资料数据,他找了万芹三次,她三次答应安排学工办主任给他提供,可一直到现在数据还没来,为此他问:“你和万芹书记,党政之间是不是欠和谐?”
  唐名风想了想,又推出他的母亲:“我母亲说过,世间的矛盾,就像牙齿和舌头,不是牙齿咬了舌头,就是舌头撞了牙齿,如果万芹是牙齿,那就是我不小心撞了她,我是舌头,但我是说一不二的舌头,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要把这事办成。至于我和她党政和谐不和谐,那要看站在哪个角度看。就像看山,身处的位置不一样,获得的印象也不一样。杜甫说对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貌似看山,其实是说境界。万芹是个女同志,我不和她一般计较。现在是院长负责制,既然校长授权给我,我就要对这个院负责,对一百二十八名教职工负责。如果死守着祖上的几亩地耕种,就只能勉强糊口。上次S大校长来学校讲学,谈到当前大学如何开拓专业渠道的问题,为了配合二○○八北京奥运会,他们开办了一个新专业,叫奥运新闻采写,乍一听,根本不像个专业,倒像个速成班。但人家自有他们的办学理念,根据市场需要设置专业,等二○○八年北京奥运会结束了,这个专业的学生还可以继续留在新闻界,采访亚运会或者世界杯外围赛。你看看人家的气派,再看看我们的现状,人家是百年名校,不说是你的爷爷,也算你的老大哥。我们建校才几十年,这么年轻就老气横秋,不思进取,眼巴巴地等着天上掉馅饼,对不起,这次谁要不合作,我请他们下岗的下岗,下课的下课。”
  唐名风说完,忙着动手整理资料,说和胡曼约好了,到商场买礼品去美国送人,就急匆匆去了,第二天就飞了美国。封加进在家里,每天打电话找各个系主任催资料。陆续有几个系才把资料送来,他们问封加进:“你没和唐院长去美国考察呀?”封加进就笑着引用唐名风的话说:“只要二级学院办成了,都有机会飞美国。”
  封加进在唐名风走后,花了一个星期把所有该催的资料都催到手了,然后整理归类,补充修改。这时五一节到了,柳明朗见封加进每天回家一头扑进书房,在电脑里整理数据资料,就问:“不是说好五一请印子卫来家吗?你打没打电话落实?”封加进说:“对不起,话费太贵,他和唐名风去美国考察,走了一个多星期。”柳明朗听后,不以为然说:“唐名风去美国考察,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去?”封加进说:“你和我们院里老师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不是没这个可能,只要二级学院办成了,都有可能飞美国。”
  
  八
  
  唐名风从美国回来,是五月中旬。他晒得很黑,头上的发根处露出大片白发茬,额头也多了几道深深的老虎皱,虽穿了一条美国牛仔裤,却没烘托出他往日的神情,显得很是疲惫。封加进把他领进资料室,汇报资料整理情况。唐名风见资料都装订成册,连同前年评估的资料,洋洋洒洒一百多册,漂漂亮亮摆在资料室,就说:“你辛苦了。”封加进模仿部队士兵的口吻说:“首长辛苦了。”
  唐名风这才一笑,说:“没想到你没去美国,倒多了几分美国人的幽默。”然后说这次去HR大学,领教了美国人的幽默,HR大学教务长吉姆教授,祖上有华人血统,算是半个华人后裔,印子卫在那里和他一见如故并成为朋友的。吉姆安排他跟校长詹姆斯见面,唐名风把一只景泰蓝花瓶赠给詹姆斯,詹姆斯校长开玩笑说:听说中国在反腐倡廉,HR大学也在反腐倡廉,因为即将是合作伙伴了,所以必须了解一些关于中国的情况。唐名风说:“你听听人家老外,多睿智,你不得不服。封加进你去过故宫没有?里面有个钟表馆,有五花八门的收藏,都是洋人进贡给清朝皇帝的,没想到HR大学也有一座礼品馆,里面存放着很多友人送的礼品,这些礼品中间即将有我们送的景泰蓝花瓶。如此一说,我们和HR大学合作办学的事,也将写进HR大学的历史。我记得投影播放介绍我们学校综合情况介绍时,詹姆斯校长听说我们学校附近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有可口可乐公司,非常高兴,中国综合国力日益提升,我们赶上了这个机遇,所以第二天就把协议签了。哪知我高高兴兴回来,一进门就不高兴。所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且不说万芹的那张脸有多难看,只说那些风言风语,你也听说了,无非说我带了胡曼去。我之所以带胡曼去,自有我的目的:第一,胡曼外语好,可以兼翻译;第二,胡曼在制作政法学院情况介绍的专题片时,掌握了大量资料,对院里基本情况比较了解,而且还动用电视台朋友关系,当编导,写解说词,还亲自配音;第三,自从我们跟印子卫有合作意向后,胡曼作为联络人,经常联系印子卫,和印子卫很熟;当然,还有第四点,私人感情问题,我和胡曼的父亲是大学同学,当年我们进大学时,胡曼的父亲是班长,也是班里的老大哥,胡曼的父亲是六六届高中生,我是六八届初中生,都是文革老三届,是铁哥们,我们读书时,胡曼才五岁,她母亲带着胡曼到学校来看胡曼的父亲,我们都喊胡曼的母亲大嫂,你想想,这种关系,我没有理由不帮胡曼,想法把她弄到学校里来,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胡曼就像我的侄女,哪知有人拿这事乱猜疑,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听了很不舒服,也不在乎,我只在乎结果,无论如何,我也要顶住逆流,把这个二级学院办成,否则我不姓唐!”
  
  封加进点头表示理解,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问下一步的工作,唐名风说在美国已经跟HR大学有约,六月中旬,他们将派一个论证小组前来考察,估计是教务长吉姆教授带队,政法学院这边必须做些准备。谈完工作,封加进想起一件事,说原打算五一节请印子卫的,现在五一过了,所以想在这个星期天请印子卫和唐名风到家里一聚。唐名风这才露出微笑,说:“也好,忙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找个机会放松,干脆到我家里聚,这次去美国,天天吃洋饭生菜,把胃口吃坏了,印子卫把我们请到他堂妹家里,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顿中国饭菜,手艺比我强多了,到时我也来露一手。”
  这天回到家里,封加进准备把唐名风的提议告诉柳明朗。柳明朗早回了,破天荒地坐在电脑前写论文。封加进感到奇怪,惊叹号似的伫在柳明朗跟前。果然柳明朗说:“觉得奇怪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写论文,现在艺校搞责任制,要求每位老师一年至少要发一篇论文,我有两年没发论文,今年再不发论文,明年就有可能不聘你,所以只好拼命了,写好后你给看看,修改修改,然后管它两千元还是三千元一篇,帮我找地方发了。”
  柳明朗去接女儿时,封加进在电脑里看柳明朗的论文:《论悲剧角色的再转换》。柳明朗在艺校教戏剧史和文学史,刚开始很上心,渐渐下来,眼睛就盯到别的老师身上,发现教钢琴、教声乐的老师,主要精力都用在业余教学上,大批收学生,每节课时费现在涨到一百五十元。柳明朗的钢琴技术虽比不上音乐学院的科班生,但教启蒙初级绰绰有余。于是柳明朗本末倒置,收了几个学生赚课时费。封加进觉得不妥,又找不到说服柳明朗的理由,只好随她放任自流。现在封加进坐在电脑前看柳明朗的论文,基本上是一个粗线条的提纲。
  柳明朗从学校接回封嘉,做好晚饭,然后招呼他们父女吃饭。封加进吃饭时,就把唐名风打算做东的事说了。柳明朗说:“是不是嫌我们寒酸,拿不出手哇?”封加进说:“大概唐名风觉得他们家宽敞,有活动空间吧。”柳明朗拉下脸说:“我不去,要去你去。”封加进说:“何必哩,请印子卫原本是你的意思,就算轮流坐庄,唐名风先请了,我们接着请,意义是一样的。”柳明朗沉默了一会,突然眼睛湿润了,她跑回卧室背着女儿流泪,封加进猜了半天,也没猜出她的泪水从哪里来。他主动到厨房洗碗筷,然后进书房,见柳明朗在电脑前修改自己的论文。他站在柳明朗身边看了一会,对她说:“是我无能,拖累了你,凭你的才华,再怎么着现在也应该是个二流作家,真的,我不是奉承你。”柳明朗转身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说:“一流作家又怎么样?为人妻为人母,这就是女人。印子卫这次来,忽然勾起以前在W大的那些日子,乍一想,那些日子似乎跟今天的日子完全不同,可仔细一想,其实日子就是日子,不同的是当时的角色情境和今天的不一样,就像我妈妈,在单位里那么要强,从一名普通的音乐辅导当到馆长,回到家还不是照样锅碗瓢盆,缝补浆洗,而我爸爸只不过是个副处,回到家里就跷起二郎腿喝茶抽烟等着开饭,性别差异不光在中国,也是世界性的话题,美国那么发达也没摆平,我也没指望中国能给我摆平,除非我不结婚生孩子,所以你别觉得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倒显得矫情,不真实,真的,我以前要你帮我修改论文,可把刊物拿到手,看见我的名字,就觉得不真实,因此我想真实起来,自己动手来写这篇论文,让自己做到基本合格,合格的老师,合格的母亲,合格的妻子。”
  封加进没说什么,走出书房兼卧室,到客厅辅导封嘉做作业,并一直在纳闷,究竟是什么东西刺激了柳明朗,使她醍醐灌顶,如此这般地变得反常?封嘉说:“爸爸给我倒杯可乐?”封加进就从冰箱里拿出可乐,倒了一杯给女儿。封嘉喝可乐时,悄悄问:“爸爸,印叔叔是不是妈妈以前的男朋友?”封加进吃了一惊,瞪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大胆,小小年龄你懂什么?”封嘉偷偷看了书房一眼,然后凑近封加进,贴着他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印叔叔请我和妈妈吃饭,我听见他们谈话,好像说了这方面的事,我也问过妈妈,妈妈说,印叔叔爱过妈妈,爸爸也爱妈妈,但爸爸胜利了,印叔叔被爸爸打败了,活该。”封加进听得几乎笑出声来,惊动了写论文的柳明朗。柳明朗出来问:“父女俩鬼鬼祟祟的谈什么,这么好笑,也让我听听。”封加进说:“你还是别听,你女儿人小鬼大,什么也瞒不过她。”
  晚上睡觉时,封加进把女儿的话说给柳明朗听,柳明朗听后半天不语,封加进伸手扳她,竟摸到一把泪水。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后悔了?”柳明朗说:“也谈不上后悔,但心情很复杂,自从印子卫回来后,以前的那些事就像回旋曲,反反复复总在脑海里出现,每出现一次,主题就发生一次变奏,好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也有我的主题,我也坚信我的选择没有错,别看他现在衣锦还乡,请我吃饭时居高临下,一掷千金,我还是看得清他骨子里那个作祟的东西,我知道他的意思,为此很不舒服,他来干什么?报复?应该找你呀!嘲笑?他应该嘲笑自己。但我不想让他看出我们的破绽,所以才要你尽快上正高,我也坚持自己写论文。我不想被人看不起,也不会后悔。”封加进使出力量,搂紧了妻子。他想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于是就开始行动。自从印子卫回来,他差不多停止了两个多月的爱情行动。现在他开始行动,他高举着爱情的旗子,情急四溢地把自己和妻子带入到一个绝妙的佳境。他听见柳明朗喃喃低语:“啊,真好,啊,太好了……”
  
  九
  
  唐名风的别墅坐落在城郊生态花园,别墅临湖而修,门口有欧式风格的庭院,被漂亮的白色栅栏围住,栅栏外是洁净的小径,小径一直通向湖边。别墅上下两层,总面积有两百多平方。封加进携妻女到达后,参观完房子,就看见唐名风身穿围裙,头戴白帽,像五星宾馆里的大厨,在厨房切菜配菜。封加进要帮忙,唐名风说:“时间还早,你先打腹稿构思,准备做你的拿手菜吧。”唐名风的妻子表情和蔼,笑容温馨,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只是现在身体发福了,所以看上去年龄比唐名风要大。她对封加进说:“我们都不怎么会做饭,来了客人一般到外面吃,或者叫外卖,今天他说一定要在家里弄,天不亮他就开车去市场采购,一直弄到现在,我也帮不上手,干脆端茶递水的,封老师你到客厅坐,让他这个院长去尽情表现。”
  印子卫和胡曼是半个小时后到的。他们带来了鲜花和泰国燕窝,寒暄过后,三个男人就扑进厨房开始操作表演,而唐名风的妻子则陪柳明朗和胡曼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柳明朗知道唐名风有个女儿,就问唐名风的妻子,女儿谈没谈对象。唐名风的妻子从女儿房间抱出一摞影集,专门挑选了一本近期的照片,一页一页翻开,柳明朗看见唐名风亭亭玉立的女儿和风度翩翩的男朋友幸福的笑容,就说:“太般配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唐名风的妻子笑着说:“亲戚朋友都这么说,就他反对,说什么本领啊、专业啊之类的废话,他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当初我跟他时,他有专业有本领啊?年轻人,主要是人品好,再谈什么专业本领,所以女儿今天坚决不呆在家里,怕听他唠叨。”
  唐名风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来,正好听到妻子的话,他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对柳明朗说:“人是长得受看,就怕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唐名风的妻子指着他对柳明朗说:“看见他庐山真面目了吧,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跟个女人似的,他在中外合资公司里,做得也还好,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有专业、没有本领?”唐名风笑着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职业毛病,所以看人行事爱用学术眼光,但既然是未来的岳父大人,总得端点架子,提几点要求吧?就像开会表决,全票通过的事未必就是好事,总得有人保留意见吧?”他说完,转身去了厨房。柳明朗见胡曼一直沉吟不语,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胡曼一笑,放下手里的影集说:“还没有开始,准备开始。”胡曼说着起身,端着茶杯走到饮水机前添水,柳明朗看着胡曼苗条的背影,似乎有所触动,但她没说。
  
  男人们在厨房很快把菜肴准备好了,端了出来,饭厅的餐桌上,很快摆满了十几道菜肴。唐名风安排好座位,然后开了一瓶茅台,解释这瓶茅台至少在地窖里收藏了二十年。胡曼问:“院长家有地窖啊?在哪里,我还没参观过地窖哩。”唐名风笑起来,印子卫也笑了,他亲昵地凑近胡曼说:“就你天真,唐院长家没有地窖,只有酒柜,你没看见他家酒柜里名酒林立,可以开巴拿马博览会了吗?”胡曼脸一红,说原来这样。柳明朗注意到印子卫,印子卫一直殷勤地为胡曼布菜,还一一解释这道菜肴出自谁的手,唐名风没做拿手菜西红柿炒鸡蛋,做了一个蔬菜沙拉,封加进做了一个凉拌粉丝,印子卫做了一个炸鸡腿,冒名顶替肯德基,其余的是买了几样本埠名菜。胡曼边吃边打分,最后评出一等奖凉拌粉丝,而对印子卫的肯德基给了最后一名奖项。
  唐名风马上给封加进和印子卫杯里添酒,权当颁奖,大家鼓掌时,唐名风端起酒杯说:“厨艺比赛结束,结果也出来了,下面进入第二个日程,首先欢迎各位百忙中光临寒舍,使寒舍蓬荜生辉,为此我先敬你们一杯。”他一口先干了,然后盯着印子卫和封加进,非干不可。等印子卫封加进干了,唐名风又给他们杯子里斟满,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我们能够坐到一张酒桌上,以尽兴为原则,喝好、吃好、把会议开好。”他妻子问:“怎么成开会了?你喝多了!”唐名风没理会,继续说:“二级学院的事,在座的各位都是骨干力量,印子卫超然大度,国内国外网络信息,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发展的契机,也提供了一个漂亮的平台;封加进披荆斩棘,夜以继日整理资料,为评估考核立下汗马功劳;还有胡曼,勇挑重任,不顾疲劳做专题片,配合印子卫联络内外,又当编导,又当翻译,成绩显著。在此我代表政法学院党政领导班子,对你们说一声:谢谢你们,同志们辛苦了!”唐名风说完,一口又干了酒,他妻子提醒他说:“吃点菜再喝,小心醉了。”
  唐名风说:“今天要一醉方休,不然对不起各位。”印子卫见唐名风又要给自己斟酒,就阻拦说:“干脆这样,我们年轻,我和封加进喝,唐院长就意思意思。”唐名风推开印子卫的手:“怎么,嫌我老哇?你忘了在美国你堂妹家,我喝了半斤,今天这点算什么?”唐名风坚持给自己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就谈接待HR大学吉姆教授的事,他想听听印子卫的意见。印子卫说:“美国人一向不喜欢形式,他们务实,主要来看投资环境,所以我们主要精力应该放在硬件设施上,该添加的添加,该补充的补充,另外还有资料的翻译问题,胡曼不可能担纲,是不是找两个翻译?还有上面部门,我们要分头行动,双管齐下,争取让他们满意。因为据我所知,自从取消捐资生和自费生后,不少地区院校都想办二级学院,而且他们的活动能量大,上面这次也有意要考虑地区,这是个信号,应该引起我们注意。”
  唐名风眼神炯炯地听印子卫说完,又要封加进说。封加进想了想说:“资料翻译的事,我看干脆请外语学院的专业老师翻译,因为术语太多,模棱两可的词汇,如果不准会影响表述,再一个就是简洁的问题,都要考虑。“
  唐名风端起酒杯,说:“各位今天也看到了,我的新房子,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吧,但这个马马虎虎的房子,单靠学校的那点工资是买不回来的,得靠你想办法找机会赚钱买房子。教育是产业的道理,一直到今天还有人持怀疑态度,我也是最近思想才转弯的。就拿我们政法学院来说,老端着政治、法律、行管这三碗饭吃下去,总有一天会关门。所以,老专业要办,新专业也要办,那么这个二级学院就不光是开拓专业渠道的问题了,生源一多,老师们交房贷也会水涨船高。总之今天的会开得很好,现在暂时休会,封嘉,该你表现了。”
  唐名风的女儿以前也练过钢琴,所以客厅里也有台钢琴,先听封嘉弹了两首曲子,唐名风问印子卫和胡曼,会不会打麻将。印子卫点头说会点,胡曼说马马虎虎可以上阵。唐名风就说:“太好了,好久没玩了,就玩几圈吧,但要带点彩。”于是支开麻将桌,哗哗啦啦打了八圈麻将。最后的战绩是,唐名风赢了一百多元,印子卫输了一百多元,封加进和胡曼是平手。唐名风说:“好彩头,赢了美籍华人的钱,早知手气这么好,就该加码多赢些。”印子卫笑着说:“等二级学院办成了,我就多输些给唐院长。”于是说说笑笑,客人就告辞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十
  
  上面来的专家,是六月八号来验收,唐名风在学校附近的度假村包了一幢别墅,还郑重其事地在度假村会议室搞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把佟校长和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也请来了。书记万芹借故有事不能来,唐名风说:“有校领导前来督阵,把握改革的大方向,她爱来不来。”大伙听出唐名风话里的话,都不便说什么。
  专家来院里检查了两天,上午看硬件,包括试验室、资料室、微机室,模拟法庭等,下午看软件,包括各种资料、数据、证件。第一天晚上,唐名风考虑到专家们工作紧张,没怎么安排活动。
  当天晚上,吃罢晚饭,唐名风安排了舞会,唱卡拉OK,还从院里抽调了几个舞跳得好的年轻女教师陪专家跳舞,但专家们跳了几支曲子后,就不跳了。唐名风见时间还不到九点,突然就冷场了,就问专家组组长:“想不想玩两圈?”组长一听,双目如炬,马上点头说:“那就玩两圈吧!”唐名风马上让服务员安排两桌麻将,自己陪组长和年龄稍大的两个专家打,让封加进陪另外三个年轻点的专家打。开局前,唐名风把封加进叫到一边,问:“身上带了多少钱?”封加进说:“应该够了吧,将近一千元。”唐名风也没做声,把胡曼叫来,给了她两张银联卡,让她马上到附近找夜市银行,取一万元。胡曼走后,唐名风对封加进说:“看得出来,你是初出茅庐,虽没见过世面,但上次在我家玩时,我看你技术还不错,但你记住了,只能输不能赢,而且不要让人看出来你是故意输,要输得巧妙,输掉的钱,我给你报销。”封加进笑了笑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紧张,感觉就像行贿,万一传出去了,岂不是雪上加霜,影响更恶劣。”唐名风说:“我也知道影响不好,要想影响好,就学蒋介石,躲到峨眉山等着摘桃子,现在场面上人物,都吃这一套,别看他们是专家,骨子里还是类人猿,都吃五谷杂粮,正经不到哪里去。”封加进心领神会,暗暗给自己鼓劲,上场了。
  于是大厅一桌,侧厅一桌,都是电动麻将,哗哗啦啦,两桌麻将打得酣畅淋漓。大概十点钟的样子,万芹书记突然来了,她就像姗姗来迟的首长,和专家们一一握手,说:“哎呀失陪了,我这两天在开政协会,趁晚上小组讨论,我就请假赶过来了,所以没能来欢迎专家们。”
  几个专家注意力全在牌局上,敷衍着和万芹握手寒暄后,又回到牌局上,全神贯注地打牌。万芹见专家们不大热乎她,悻悻地觉得没意思,就站在唐名风跟前看了一会儿。唐名风打了几张牌,都被万芹看在眼里。万芹也会打牌,学校每年都要组织中层干部开会,利用寒暑假,把全体中层干部拉到一个度假村住两天,白天开会,晚上唱歌跳舞打牌。万芹先不会打牌,见别人都会自己不会,就显得自己落伍,就发奋学了一阵,偶尔双休日和院里老师们小打小玩,纯粹娱乐调剂,现在万芹见专家们的牌桌上,风云变幻莫测,百元大钞一把一把推过去推过来,她感到心惊肉跳。万芹还看见了一个疑惑,唐名风故意把整句话二三四万或者五六七茼拆给下家吃,故意打生牌给人家碰,故意不和等人家和。万芹就像发现敌情,又转到另一张桌子前看封加进打,见封加进也是如此这般的“三故意打法”,而且一把牌,就输给赢家四百元。
  万芹就明白了,正想转身走,封加进说:“万芹书记你来玩吧,我打不好。”万芹一笑,说:“打不好就学嘛,多交些学费。”万芹然后告辞,专家们也没送她。万芹一个人悻悻地走出别墅,走到小径拐弯处,胡曼取钱回来了,胡曼打招呼:“万芹书记你来了啊?怎么就走哇?”万芹见胡曼深更半夜了才来,就问:“你这是忙招待呀?”胡曼不便跟万芹说实话,只说:“联系专家们的夜宵,万书记干脆吃完夜宵再走,或者住下,反正有空房。”万芹说:“我没吃夜宵的习惯,也没带换洗的衣服,你去忙吧。”胡曼就自己拿着钱回到别墅,把一万元分做两份,各五千元,分别装在两个袋里,巧妙地塞给唐名风和封加进。
  
  牌局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然后又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已经是四点钟过了。唐名风就说:“请专家们明早多休息一会。”然后专家们一个一个回了房间,唐名风跟封加进住一间房,回到房里,封加进把门一关,对唐名风说:“没想到万芹书记突然来了,站在我旁边看了半天,我觉得她看出来了。”唐名风没理会,在包里找药吃。封加进知道他胃病又犯了,他劝唐名风验收完后去医院检查检查,唐名风皱着眉头说:“我这个年龄,身体就像一台机器,运转了五十多年,没点毛病才怪哩,等对付完检查,我就听你的劝,住院治疗。”接着唐名风问封加进的战况,封加进拿出钱清点了一会,说:“幸亏我水平高,输得还不惨,还剩两千零八十元。”
  唐名风说:“你这叫水平高哇,六千元钱输得只剩两千零八十元,你输了将近四千元,我输了将近两千元,六个专家,一人一千元,权当一人多给了一千元的评审费,但这事除了你我,谁也别说,万一有人问起来,特别是万芹书记,你就想法敷衍她。”唐名风说完伸了个懒腰,然后分别去洗澡。洗完澡,已经是凌晨五点,他们马上就抢时间睡觉,勉强打了个盹。
  第二天,专家们要走,唐名风在宴会厅给专家们饯行,还把主管教学的丁副校长请来了,唐名风把专家们的评审费让胡曼分别装在一只封包里,组长五千元,组员三千元,发给专家们。
  宴会结束,把专家们送走后,唐名风长嘘了一口气,然后让胡曼去结账,退别墅。唐名风一行乘车回学校,胡曼下午把账目整理出来,迎接省管专家评估,共计花费三万四千零八十九元。唐名风指示胡曼,做细账时,给专家的评审费,按照每人四千元登记造表。胡曼知道他们输了将近六千元,后来把这事对印子卫说了。印子卫给唐名风打电话说:“听说专家们吃得也好,玩得也愉快,应该没问题吧?”唐名风说:“你是自己人,我才说实话,这几天我再三问自己:唐名风你这是何苦?我也当过评审专家,也打过麻将,但打牌之前我先声明,不打工作牌,要打出水平来,有两次不但把评审费输了,还倒输了两千多元,但我输得起,就怕有人输不起,输了几百元,就像足球裁判,开始在脸上亮黄牌,甚至红牌。”印子卫听到此笑起来。唐名风继续说:“你别笑,虽说你是海归,但国内的有些事你也应该知道,一个细节也不能马虎,否则前功尽弃。”
  印子卫说:“我怎么不知道?正因为唐院长是性情中人,我才愿效犬马之劳,但对付HR大学考察团,程序就不必这么麻烦,工作麻将更不用打,只考虑安排他们游长江三峡,花费也要不了多少。”唐名风说:“你放心,我会安排的。你要做的事就是联系吉姆,什么时候的飞机,日程怎样,我们好着手安排。”
  HR大学吉姆教授一行四人,六月十四号从华盛顿登机,十五号到达上海,吉姆的外祖母据说是上海人,在上海还有些亲友,想趁此机会寻故叙旧,估计二十号来H大学考察。唐名风把这个情况在院班子会上说了,而且把具体分工也安排了,问大家有没有异议。万芹一直拉着脸,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心事。唐名风等大家说完,就问万芹:“书记还有什么指示?”万芹这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名风说:“指示不敢当,只是有一点疑问,安排外国专家住别墅我没意见,接待省管专家花了三万多,迎接外国专家是不是得翻番,六万多,如果要花这么多钱,就请唐院长在全院老师大会上说一声,因为我已经听到不少反映了,说我们趁专家评估之机,大吃大喝,花天酒地,老师们还等着假期到港澳旅游,我们辛辛苦苦创收赚的那点钱,应该给老师们一点实惠,否则老师们想不通。”
  唐名风当然知道万芹所指,他笑着对万芹说:“书记提醒了我,这次迎接专家评估,花费是多了点,超出最初的预算,吃是吃了,但不是大吃大喝,中央也三令五申,不准利用公款大吃大喝,但诸位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可以到各大宾馆饭店去看看,在那里吃喝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我们用四菜一汤来招待专家,说不过去吧?所以花天酒地,纯属无稽之谈!再说打麻将吧,在中国,要想把吃喝玩乐彻底消灭,恐怕比登天还难,书记那天也看见了,我是在打麻将,说到打麻将,各位都会打,书记你也打吧,哪怕在家里杀家麻雀,和亲朋好友玩,都带点彩,但没有输掉全部家产、输掉一座工厂,就谈不上赌博,所以请书记理解,也请老师们理解,至于去港澳旅游,照常进行,钱不够,老师们就自己先垫一部分,等二级学院办成了,我再来弥补。”
  万芹板着脸说:“唐院长是法律专家,一言九鼎,哪还会错?”唐名风看万芹的脸,像看见一份红头文件,万芹生了一张枣脸,不大,却红润饱满,唐名风觉得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小题大做,开始揶揄他,于是也不客气地说:“万芹书记是不是要注意说话的语气,别情绪化,你是院党委书记,应该明白当前的形势,如果什么都患得患失,等着天上掉馅饼,还要你这个书记干什么?要我这个院长干什么?”万芹抬高声音冷笑道:“唐院长觉得我不称职,可以向学校领导反映啊!叫他们撤我的职!”说完她起身,拂袖而去。唐名风尽量克制着情绪,对其他几个班子成员说:“万芹书记太激动了,请问还有没有退席的?没有就散会。”
  散会后,唐名风来到资料室,封加进正在整理归顺资料,见唐名风沉着脸进来,便丢下手里的资料,去把门关了。唐名风从口袋里掏出药片,把药吃了,说:“你不是问过我吗?跟万芹书记的党政关系如何?我说她是牙齿我是舌头,即便有矛盾,也是我顶撞了她。万芹书记把握着全院的方向,她不能有闪失,我可以有闪失,这就必然有矛盾。万芹刚才之所以跟我针锋相对,是因为她证据在握。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架子拉开了,台子也搭好了,所以不管好歹,这个戏都要硬着头皮唱下去。”唐名风说到此,眉头拧紧,下意识用手去揉搓腹部。
  封加进看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说:“院长最近气色不太好,如果有病,一定要抓紧治疗。”唐名风一笑说:“谢谢你关心,我也想关心关心你,这次去美国,印子卫也大概说了你们当年的事,他说得含糊,我却听得很认真,其实我在大学里也喜欢过一个女生,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喜欢我,而喜欢另一个男生,我掉头就走了。若干年后,我偶尔听说她生活得并不幸福,为此我还幸灾乐祸。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希望她能生活得幸福,这大概就是一种爱情的境界了。”
  封加进看着唐名风,想了想说:“你引经据典,是想安慰我吧?再说我跟印子卫,还没构成你说的那种利害关系,就算是三角恋爱,但像你所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再说爱情也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全部,不过是大海里转瞬即逝的浪花,没有浪花,大海也不成其为大海,但有了浪花,大海也会风平浪静。所以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印子卫这次能帮我们搞二级学院,作为同学和朋友我很感激他,但如果他像你一样的出于怜悯,他就大错特错了。”
  唐名风说:“你今天怎么回事,也跟万芹一样情绪化,我说过他怜悯你了吗?我不过在和你促膝谈心,提醒你,凡事要一分为二,当然你也一分为二了,这说明我没看错你,可以委以你重任。”封加进默默听着,等着唐名风的下文,唐名风却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封加进后来乘班车回到家里,把唐名风的半截话对柳明朗说了。柳明朗也帮忙分析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柳明朗就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那个胡曼,她是不是还没恋爱?”封加进说不知道。柳明朗就一笑,显得很神秘,和唐名风一样,她也说了半截话。封加进当然没往心里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注意观察唐名风,发现唐名风很少在院里呆着,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到HR大学的考察组到达学校,唐名风才出现,他看上去显得很憔悴,也瘦了不少。在整整三天的考察中,唐名风陪同吉姆教授一行先参观学校,再参观学院,接着听情况汇报,考察附近的开发区,封加进想接近他问问情况,一直找不到空闲,并且他感到唐名风似乎在努力回避他,不光回避他,也回避所有人。吉姆教授来考察的三天,其实埋伏着一个前提,原来HR大学工程学院,跟本地开发区早有联系,而且还有一个合作项目,前期成果也出来了,所以吉姆教授对这次联合办学,显得很有信心。
  
  当吉姆教授一行结束了对H大学的考察后,唐名风派了胡曼跟印子卫陪同他们去游三峡,自己却失踪了。封加进到处打听唐名风,都说不知道。后来期末考试开始了,期末考试正进行时,传来好消息,经过多方努力,上面终于批准了H大学政法学院申办的二级学院。
  暑假期间,二级学院的招生简章上了报纸,又做成电视广告在电视台播了。与此同时,HR大学很快派了一个教学管理方面的负责人来,第一笔启动资金五千万美元也汇过来了。为此学校十分重视,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像合资办企业,讨论酝酿这个合资学院的院班子名单。名单没出来之前,招生办公室的名单出来了,封加进被任命为招生办公室主任。暑假期间,学院组织所有老师到港澳五日游,封加进却一直忙招生,而唐名风却像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出现。
  
  十一
  
  封加进一直打听唐名风,打唐名风的手机,寻呼台小姐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封加进十分费解,又联系印子卫,印子卫说:“我不知道,我也在打听唐院长。”暑假从七月十日到八月三十日,一直到新学年开始,老生新生陆续报到,接下来是二级学院的新生报到,唐名风还是没出现。
  那一阵,封加进心里七上八下,就像失去主心骨,情绪如流云漂浮不定。九月八日这天,二级学院领导班子名单终于揭晓,名单中没有唐名风,却有封加进。封加进因为今年花了几千元买了三篇论文的版面费,核心刊物的文章超过规定的八篇,申报正高时,学校评委会全票通过,所以教授基本到手,就理所当然任命为这个学院的中方院长,外方院长是吉姆教授。由于这个学院是与美国合作办学,招生简章也写得十分诱人,凡毕业合格的学生,都可以择优保送到HR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并享受全额奖学金,所以招生的场面盛况空前,十分火爆,甚至还吸引了不少线上生。第一学年计划招收的两千五百名新生,早已告罄。一连好几天,封加进的手机差点都被打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些家长,打听到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还打到他家里。柳明朗说:“到底当官了,看来得配个秘书专门给你接电话。”封加进也没理会,他在担心唐名风,柳明朗也觉得奇怪,专门打了一个电话到唐名风家,电话通了却没人接。
  九月中旬,又传来消息说,政府为了支持H大学与美国HR大学合办的二级学院,决定划拨三百亩地建筑新校舍,年底将破土动工。新校舍没建成之前,仍在政法学院临时办公,学生上课也一样。封加进忙着组建学院管理班子,确立管理人员名单,他第一个考虑到胡曼,任命胡曼为教学管理办公室主任,还给她配了一个副职,好让胡曼腾出时间来攻读在职博士,钻研教学,两不误。
  封加进每天忙进忙出,每次路过唐名风的办公室,他总要看一眼,看见门楣上方悬挂的“院长办公室”的小牌,似乎看见唐名风,有时还忍不住敲门。没想到国庆节前的这天,封加进情不自禁敲门时,发现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封加进看见里面有两个人,书记万芹,还有谢嫂,两人在换窗帘,清理打扫卫生。封加进歉意一笑说:“是万书记啊,我还以为是唐院长哩。”他转身要走,万芹喊住他说:“封院长你别忙走,我正有事找你。”就用眼睛朝谢嫂示意,谢嫂就走出去了。
  封加进只好进去坐下。万芹顿了一会儿才说:“有个事几次想开口,可就是开不了口,还是谢嫂,她儿子的工作一直没着落,如果封院长那里有合适的工作,就请封院长关心关心。”万芹说完,期待地看着封加进。封加进想了想说:“万书记既然开口,我就想想办法。”万芹笑了笑,说:“谢嫂还说了,想找个机会请你吃饭,我说只要能帮忙,封老师肯定会帮忙的,封老师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要格外关心谢嫂,实话告诉你,谢嫂是我的亲嫂子,这事我对谁也没讲,亲哥亲嫂亲侄儿,这种关系,我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才把她介绍到学院来做卫生,还不敢声张,怕人家说我开后门。封院长也看见了,我嫂子自从来后,任劳任怨,从不计较待遇,今天我把她叫来,打扫唐院长的办公室,提前做好准备,迎接新院长……”封加进听到此倏地站起来了:“新院长?万书记什么意思?”
  万芹察觉失言,马上去把门关紧了,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封院长跟唐院长的感情一向很深,要说唐院长的能力,那是没得说,虽然我们在工作上有些矛盾分歧,但都是枝节问题,我个人对唐院长是没有意见的,如果封院长见着唐院长,一定替我解释一声,问个好,等有时间,我一定到医院去看望他……”
  封加进抬高声音问:“医院?你说唐院长在医院?”万芹看着封加进好一会,才说:“难道封院长不知道唐院长得了癌症吗?去美国考察前就查出来了,可唐院长一直瞒着,我也是最近才听校长说的,校长也替他保密,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唐院长得了癌症,一直到现在,院里很多老师都不知道唐院长得了癌症。好在谢天谢地,经过北京来的专家们会诊,唐院长手术后情况还比较乐观,但能不能稳定下来,谁也保证不了,所以校领导们正在酝酿接替唐院长的人选……”
  封加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院长办公室的,他就像梦游病人,在黄昏校园里乱走一气。他穿过足球场,走出西院大门,踏上一条蜿蜒起伏的小道。他的眼前渐渐变得开阔,就像走进一个传说,眼前出现一大片褐色。政府划拨的三百亩土地,此刻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农舍被拆迁,土丘被铲平,再往远看,只见天地之间,一道金色闪光的地平线出现在他眼前,如一幅绚丽的彩虹悬挂在天空。封加进的泪水无声地流淌,打湿了金秋。他就在那片即将被开垦的土地上,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校长、副校长、所有领导都说着同一句话:“我的心情和你一样,让我们为他祈祷吧,我们需要他,祝福他战胜病魔,早日恢复健康,尽快回到我们身边。”封加进不要这些空洞的祝福,他只想要一个具体的号码,但领导们没给他这个具体的号码。
  封加进离开那片土地,打的坐到城郊生态花园小区,找到唐名风家的别墅楼,他使劲按门铃,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人在电子监控门扬声器里问:“请问找谁?”封加进说:“我找唐院长。”回答说:“对不起,不在家。”封加进执拗地说:“请开门,我一定要见唐院长。”隔了好一会儿,铁门才哒的一声弹开。封加进推开沉重的铁门,疾步如飞,跑进去,顾不得和唐名风女儿招呼,如入无人之境,直接上二楼,他知道唐名风的卧室在二楼,他大声喊:“唐院长在哪里,唐院长您在哪里?”回答他的,竟然是很大、很响、又很可怕的回声。
  在卧室里,封加进终于看见了呆若泥塑的唐名风的妻子,他流着眼泪走到她身边,唐名风妻子的眼泪早流干了,她低声说:“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开门,但他不在家,一直在医院里,做手术,做化疗,人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头发全掉光了,所以不想见任何人,连校长们也不愿见,他就是这样的怪人,这是命。他当知青六年,下放的那个地方是血吸虫重灾区,“文革”以前有人管理,“文革”后就没人管了,他哪里知道,三伏天双抢,热得受不了,就天天下河游泳,下塘洗脚。一直到九八年的一次体检,才知道自己得了血吸虫病,住院治疗了几个月,以为好了,哪知没彻底好,肝里发现有病毒。他要强,还天天忙着替人打官司,赚钱买房子,房子买了,没住几天他就要走了……”
  封加进问:“唐院长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他!”唐名风的夫人摆头,喃喃道:“他不想见人,不想见任何人……”她起身,慢慢去了唐名风的书房,从书房里取来一只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是六千元钱,唐名风夫人说:“他特地嘱咐了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由你写个证明,再把打麻将输掉的六千块钱退给组织,一定要帮他完成这个夙愿。封老师你不是外人,所以我才告诉你实话,就在他住院的前两天,纪委领导找他谈了话,是万芹书记到纪委检举揭发的。他不怪万芹书记,把所有责任都承担下来了,他说他一生清白,不想在临死之前被人说闲话。”封加进心情异常沉痛,不想接封包,唐名风的夫人硬把封包塞给了他。
  
  封加进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忍着万箭穿心的疼痛离开唐名风家。天完全黑了,他在阒无一人的田野里踽踽而行,手机音乐铃声好几次响起,是舒伯特著名的小夜曲。柳明朗为他设置的这首小夜曲,在空旷的田野里夜莺似的鸣唱着,柳明朗在呼叫他,担心他,催他回家。但他没接,他想安静,他想抛掉一切真实的喧闹而变得专注,他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件丢失多年的东西,他想清楚了,这个东西不光是他丢失了,唐名风也丢失了,很多人都丢失了。封加进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就像修炼,终于顿悟,发现他要找寻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理论,为今后的生活和工作找一个强有力的支撑,能找到吗?他不知道。
  
  十二
  
  唐名风的遗体告别仪式举行的前一天,二级学院教学楼正式破土动工。因为这是个重点项目,所以破土仪式搞得很有规模,不仅来了两个主要领导,有关部门也来了领导,他们在全体校领导的陪同下,剪彩奠基破土。为了渲染气氛,胡曼组织了一批学生,弄来一百多只鸽子。彩旗飘扬,羽鸽放飞,电视台摄像机把这个场面拍得很动人,很有意境。封加进在家看这个新闻时,接到印子卫的电话,印子卫说:“明天的遗体告别仪式,HR大学也派了个代表来参加。”封加进问:“他们怎么知道的?”印子卫说:“你别忘了,二级学院是中外合资办学,不是有个常驻的代表吗?”他指的是外方院长助理皮特先生。封加进想了想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听说唐院长在遗嘱里声明了,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丧事一切从简。但万芹书记坚持要搞,说是全体老师的心愿,而且她还亲自撰写悼词。据说她写得泪流满面,我担心的是效果,缅怀唐院长最好的办法不是走过场形式,而是行动,争取把二级学院办好。”
  印子卫顿了顿说:“是我忽视了,在美国期间,我就发现唐院长身体状况不对,我还给他找过止疼药,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一直回避不肯说。唐院长太敬业了,我们在美国多次交流,谈到了教育产业化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在美国已经相当明确了,教育就是产业。当然他们的社会背景不同,制度也不同,我们即使要搞产业化,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够实现的。另外还想跟你说个事,我和胡曼准备结婚了,原打算去美国度蜜月的,胡曼说二级学院刚开学,走不开,只能礼节性地去趟她的老家四川,拜见她的父母,正好胡曼的父亲也要来参加追悼会,他和唐院长是大学同学,这几天他分别给老同学打电话,几十个大学同学从天南海北赶来,专程送唐院长,可见唐院长的人格魅力。”
  封加进听完,有一会儿没出声,印子卫问:“怎么不说话?”封加进才说:“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说点轻松的,你和胡曼,什么时候开始的呀?谁做的媒?”印子卫笑道:“应该是从我们合作办学开始的,唐院长算是媒人,可惜他走了,不能给我们主婚,所以我和胡曼商量了,假如以后有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印念唐。”封加进放下电话,想了想,还是对柳明朗说了。柳明朗马上说:“我早看出来了,那天在唐院长家吃饭时,我就看出点眉目,但怕你误会,所以我没说,应该祝贺他。”
  第二天,唐名风的遗体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包括唐名风的一些各界精英朋友:单位领导、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大约四百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胡曼的父亲带领一批当年的大学同学,围绕在唐名风的灵柩前,就像忠实的卫士,守候着唐名风,生怕别人惊扰了他。大家看见躺在鲜花丛中的唐名风,头戴假发套,面容虽经过化妆修整,已面目全非,病魔吞噬了他的肉体,摧毁了他茂密的头发,扭曲了他生动的脸。他就像个陌生人一样躺在那里,冷冰冰地、无动于衷地接受着人们的痛哭和哀悼。封加进含着热泪,听到学校党委书记在宣读悼词:“……唐名风同志热爱党的教育事业,他思维敏捷,勇于开拓创新,他全心全意献身教育的红烛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为党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安息吧,唐名风同志……”哭声如同潮水四起,顷刻间,整个大厅成了哀思的海洋,人们排着队,流着热泪,一个一个向唐名风敬礼,最后送别他。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封加进和印子卫陪同唐名风的家人,把唐名风的骨灰送到本地安葬文化名人的墓地。在一块汉白玉墓碑前,他们终于把唐名风安葬了。返回的车上,封加进跟印子卫坐在一辆车里,他们很久不说话,看着窗外深秋的田野、农舍,各种景物,电影镜头似的一闪而过。封加进忍不住问印子卫:“有个事我一直纳闷,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印子卫心领神会,淡淡一笑,手指远处的丘陵山峦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先问你一个事,还记得大学我们学生会组织的一次春游吗?”封加进就像翻阅一本相册,熟练地翻到那一页。印子卫说:“当时是暮春,天气很热,有人提议下河游泳。因为小时候被父母看管很严,我的泳术一般,呛了几口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是你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在美国时,伯父家的别墅里也有一个泳池,每次游泳时我就会想起这事,想起我们曾经拥有的岁月。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有风有雨,有波澜起伏,但它是一首歌,一部交响乐,不和谐是暂时的,为了达到和谐,需要沉淀,需要反省。加上认识了你们唐院长后,通过办二级学院,他给我讲他的人生,讲他的爱情,讲他的母亲,暗示我,要我学会如何做男人。唐名风是我回大陆后遇到的唯一一个良师益友。他学识渊博,能力超群,还有他罕见的魄力,都是我们所不及的。所以封加进,让我们抛开一切个人积怨,把袂而行,一道升华……”
  印子卫说完,伸手拉封加进的手。两位老同学相互握手,渐渐地,似乎有一道电流连通了他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冰释了,化解了。
  几天后,封加进去了一趟学校纪委,把六千元钱郑重其是地交给纪委书记,还交了一份检讨、一份情况说明。学校纪委书记就像上课,表情严肃地告诉他,高校的品格,为人师表,不是光挂在嘴边泛泛而谈,而要落实到每一个具体行动和细节,尽管二级学院申报成功,却留下耐人寻味的阴影,好在上面对考察小组进行了处理,撤职的撤职,法办的法办,“封教授也别灰心,让我们从中吸取教训,好自为之吧……”
  当天晚上,封加进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印子卫从机场打来的,告知马上要登机,正式到四川拜见岳父岳母。封加进说:“你这家伙,又搞突然袭击,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好去机场送你。等你回来再说吧,喝你们的喜酒时,我非灌醉你不可。遗憾的是,唐院长喝不到了你们的喜酒了。”印子卫说:“是呀,回想起这大半年的经历,像是选修了一门课程,不仅长了见识,还联想到历史。那些创造历史的人,大概都跟唐院长一样,所谓是非功过,该如何评价?有一点可以肯定,唐名风是当前大学造就出来的人才,就算他有错,也绝不是孤立的个人行为,而是集体行为、社会行为。所以我想提醒你,别在乎昨天做错了什么,把主要的精力用来考虑明天该做什么。因为为了二级学院中方院长的人选,开了多次会研究,颇费了一番周折,但我始终坚持我的意见,也明确表示,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中方院长的人选只能是你。我绝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想拉你一把,就算你有错,唐院长有错,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又能无过?所以老同学你就坦然面对历史吧,争取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二级学院办好,其他的你都别想。”封加进听懂了印子卫的潜台词,慢慢放下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梅朵打来的,她说:“从电视上看到你们的事业成功了,我很惊讶,没想到印子卫去美国镀金,人也修炼得有款有型,升华了。他刚才打电话告诉我,说他要结婚了,既然结婚了,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也扑通一声落地了。明朗在吗?”封加进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递给柳明朗。自己回到卧室,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面对洁白的打印纸,他举棋不定,也许是用电脑写作习惯了,冷落了笔,握笔的动作显得生硬。就在他犹豫再三,不知道如何写时,柳明朗接完电话进来了,见他面对一张白纸发呆,就明白了,说:“我知道你想写什么,如果你还没想好,就暂时别冲动,不然你至少辜负了三个人。”封加进茫然地看着她,问:“三个人,哪三个人?”柳明朗说:“你自己想吧。”
  夜里,封加进躺在床上猜了大半夜,想到了唐名风,想到了印子卫,还有一个人是谁呢?迷迷糊糊地,似乎看见藏匿的第三者在窗棂透出的晨光中时隐时现,并神秘悄然地朝自己走来了,就像神话电影里的隐形人,附在自己身上,跟自己合二为一。他突然惊醒了,迅速起床,振作了精神准备去上班,去上任。
  乘班车来到学校,封加进看见熟悉的校园,美丽洁净的交错的小道,就像女儿封佳每天面对的五线谱,有些音律感,有些亟待填充的空白;如护城河一样蜿蜒的校内河渠,汩汩流淌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新的故事,关于大学的故事。封加进知道自己横竖是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了,至于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表现,就如印子卫所说,已经是历史了,说得清也好,说不清也好,问题是他不想说了。
  他下了班车,经过图书馆前的停车草坪,来到教学楼。上楼时看见谢嫂在打扫楼道卫生,封加进打招呼:“谢嫂您早,您儿子的事,万芹书记跟我说了,正好我们学院有几个岗位想对外招聘,要你儿子准备应聘吧。”
  封加进不等谢嫂反应过来,就上楼了,走到办公室门口,掏钥匙开门的一刹那,上课的铃声悠扬地响起。很快,整个教学楼变得安静下来,封加进也变得安静下来,哒的一声,他用一把新钥匙打开了办公室门锁,也打开了自己的心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