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作者简介:楼小楼,女,八〇后,做过报社记者、时尚旅游杂志特约撰稿、电视编导,现为某高校教师。出版散文集《此去经年》。现居广西南宁。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一
我的童年,在我七岁的夏天就彻底结束了,那是母亲结束两年的师范进修回来后不久。
尽管后来外婆一直想用各种方式来冲淡我关于那天的记忆,但我还是清楚地记得那天是端午。之所以一个七岁的孩子对节令印象会那么深,是因为那天是我们那里一年一度的药市。
我的家就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叫靖圩的小镇上,是那种一杯茶工夫可以从街头走到街尾的那种小镇,我家在街西边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相信并且愿意相信端午节所采的药,药效是最好的。于是,在每年的端午,山里的人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把采挖来的新鲜草药带来赶集,捆捆扎扎箩箩筐筐摆满了整条街道。草药多是车前子、雷公根、茅根、甘草、艾叶之类清热消暑的草药,买家买回去或是煲凉茶消暑,或是煮药汤泡澡祛热,或是将其中的几样搭起来,打个结,挂在门上辟邪除虫,或是自己认得几味治头疼脑热的家常草药,买同去做常备之需……久而久之,这天便成了一年一度的药市。
和往年一样,清晨的父亲照例用粉笔在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上写了“药市,停业一天”的字样,因为这天,他得趁着药市为自己的中医小诊所备足草药。父亲运笔的架势,一点不像在写告示,倒像在进行书法创作,对,创作,应该配得上这个词,父亲的字的确是镇上一绝。每年的春节,总有认识的捎带上不认识的人到父亲的中医小诊所里来求春联。就连镇上街东镇政府树起的“药市”的文化石碑,也是镇办公室一位干事来跟父亲求的字。这么说吧,父亲的字在靖圩镇上同时获得了民间和官方的认可。
和镇上大部分人家一样,我们家也是双层木制结构,一楼是堂屋,堂屋后面是一间隔断房,再往后,就是天井;二楼是阁楼。所不同的是,我们家在堂屋还隔断出了另一间朝街的房间,这就是父亲的中医小诊所。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用橙褐色的粉矿石画五子棋棋盘,抬起头来看到父亲写好了字,把它端端正正挂到小诊所门口,带着一个艺术家在作品完成之初的自恋看了有一小会。他的头发乌黑而又浓密,高高的鼻梁上架着在当时令人艳羡的近视眼睛,身上的中山装一尘不染,指问还沾着干净的白粉笔末。这就是靖圩镇上标志性的文化人物。“文化人”这个称谓在对文化崇拜出现报复性反弹的八十年代,比“医生”更令人艳羡,当然,也更有魅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是小镇上的泼妇悍妇,不管她们骂街的时候有多彪悍,言语有多么的不堪,但只要一进了父亲的诊所,即刻变得酥软绵烂。看舌苔的时候总要咂了咂嘴好一阵这才羞涩迟疑地伸出舌苔,听脉的时候总会伸出另一只手翘个勉为其难的兰花指这才慢慢地撩起衣管。父亲总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而这样的坐怀不乱愈加激活了她们花样翻新的暧昧创意。
在之前母亲去进修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这些创意愈演愈烈。最厉害的一次,是街东有个独居的女人竟以怪病为由请父亲到家里出诊,而且还不只一次。这个带有独享意味的举动立即让她成为全镇妇女的公敌和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们的想象力和叙事能力突然间井喷出一派欣欣向荣,关于她守着先前男人留下的铺子生活是何等的清闲,关于她令人咋舌的怪病,关于她先前的男人是如何被她的无休无止折磨至死,关于父亲用何种特殊方式帮她诊疗,父亲给她治疗时她又作何夸张剧烈的回应……在小镇上的女人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她们亢奋的眼神让我在后来更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依然费解,为什么她们对那个女人深恶痛绝,却又津津乐道于她与自己钟情的男人的纠结种种,直到有一天受了某种感应,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才突然间有了灵感——她们一定在这个过程中加入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想象。是的,在缺乏偶像和娱乐寄托的八十年代,我父亲郑三民的中医诊所对靖圩镇的妇女们来说,除了躯体上的诊疗,还多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粥好了。”母亲清瘦的身影从天井的厨房穿过隔断板房进入堂屋。她进修回来以后由一个偏远的村小学调到了镇里的中心小学。和外婆一样,她永远都是讲台上那副笔挺的仪态。看她没有起伏的神情,早饭肯定还是和往常一样。粥是玉米用碾子碾过,吹去表皮,熬煮成的;菜是漫山遍野都疯一般生长着的时令一点红和蒲公英,用沸水焯走苦涩味,再配上碎肉末一起炒。野菜是因了母亲清淡饮食的坚持。至于焯过再加入碎肉末翻炒。是因了父亲关于口感的要求而改良的。我撇了撇嘴,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就摇:“我要吃舒记老牌,舒记老牌!”
父亲被我摇不过,笑了:“好好好,带你去。”随即转向母亲,“一起去吧,粥就冰在井里,中午回来再吃。”家里的天井打了口井,南方的暑气重,留到下一顿的东西总要装到一只大铝盒子,吊到井里去冰镇,可以保鲜,甚至还可以过夜不坏。
“都是你把他惯的,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但也仅仅限于无奈,点到为止,没有一个母亲的角色里所应该有的生气与责难。自从母亲进修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游离的神情总与我们或者说与整个靖圩镇隔着一层东西,看得到,也听得到,但就是挠不到关键处的痛痒。
“那我们就去了。”父亲顿了一下,依然望着母亲,似乎在等母亲改变主意,但母亲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倚在门框上,神情寡淡。
我拉着父亲的手使劲往前赶,走了有四五步远的时候,母亲在身后突然失魂落魄地喊了声:“小邕!邕邕!回来!”那语气,就像一个不认识水性的人。在水中挣扎的时候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拽啊拽。
我吃惊地回头。说吃惊。是因为我五岁前对母亲的记忆基本没有,而母亲进修整整两年后回来,七岁的我对她的印象基本上是她游弋的状态和无可无不可的神气。我第一次听到她那么坚决地、明确地、强烈地表达自己所想要的。如果一定要说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前兆的话,这就是开始。
母亲在门框旁半蹲了下来,向我敞开了双臂。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着笔挺的白底蓝花棉布长袖和藏青色棉布裤子。之所以大暑天还穿长袖,那是因为母亲是少有的怕冷,我印象中似乎她从来就没有过短袖衫。因了剧烈的面部抽搐,她清瘦的脸庞上,原本直线条的五官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幅影像,那是我记忆中关于母亲的最为温情的画面,那是一个真正对孩子毫无保留的,敞开心怀的母亲。那个怀抱看上去有着柔软而又舒适的触感,这在一个七岁的孩子眼里,无疑是诱人的。我跑过去,但立即被母亲的手臂钳得生疼。我本能地挣脱开来。母亲吃了一惊,吃惊之后便是受伤和落寞的神情。
沉默,尴尬的沉默。
父亲这时候过来解了同:“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他弄丢的。”
母亲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罢了,罢……”把我交了出去,然后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坐在门槛上,那像灵光一样一闪而过的母性的光辉在她眼神中渐渐被寡淡的神气所取代,她转向父亲:“家里那刀信笺,放在哪里?”
二
我叫嚷着要去的“舒记老牌”是镇上一个叫得响的米粉摊档,主卖汤粉,在街东。老板姓舒,是个跛子,也是个歪脖,但因为总体来说,他跛子的特征比歪脖更明显。因此大家都叫他舒跛子。舒跛子的家其实就在街西我家对面,但因为街西不成市,还是街东的人气比较旺,因此才到街东开了这个粉档。同样的材料,被他一收拾,米粉就是清香爽滑,蜜汁叉烧就是甜香入味。酸菜就是咸淡脆口: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汤汁,稠浓鲜甜,筒骨、黄豆芽,这些都是熬制汤汁看得见的公开材料,还有一大包据老板声称是“祖传秘方”的东西,包在白棉布里,在汤锅里咕噜咕噜地滚着。据说为了要弄清这棉布里包的是什么,有人跑到舒老板倒粉档垃圾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也有人以帮工为幌子,企图潜伏在粉档中刺探,均未果。未果之后,便有人放出话来,说舒记老板的粉档之所以这么红火,并不是因为他的手艺有多么了不得,而是因为他在棉布包里包了罂粟壳,又有人说,包的其实是秘制的蟾蜍皮。不管是哪种,透出口风的人都说它们都有着共同的功效,那就是像毒品一样,让人越吃越上瘾。但危言之下,依然有群不怕死的人像往常一样涌向舒跛子的粉档,就为了那口鲜。
从我家所处的街西走到舒记粉档需要一些时候,赶药市集的山民大都还没摆上,但即便是平日里不成市的街西两旁,也都早早被石头、皮袋、小扎茅草之类的物什所占据,那是他们托自己在镇上的好友亲朋帮忙占住的摊位。从那些密密匝匝、肩负重任的物什中,父亲看到了今年药市的繁荣,他带着我,脚步轻快。
舒记粉档也因了今天的药市提前满座,这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提早来的山民。父亲和我只能在边上等。我歪在父亲腿上看舒跛子熟练地收拾,哧溜哧溜地吸着粉档鲜甜的香气,抬眼就看到街东头那株硕大的三角梅,将半条街都映染成了红色,是一种掺人了紫调的玫瑰红。父亲亲笔书法的“药市”卷裹其中,碑文已经被漆得通红。每年端午这一天都要给碑文上色,这也成了药市的一个惯例。
父亲的身体随了我的摇蹭而晃动。突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站直了,站挺了,身体的朝向也似乎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顺着这方向望去,我看到了一个i十岁上下的女人。是的,女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性郑重其事地启用这个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柔软的称呼,而不仅仅是代称。那女人扭着柔韧的腰身,从粉档对面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在那个审美乍暖还寒的年代,女人们开始把花花绿绿的颜色往身上穿,但还没有走出把自己的身体线条隐藏在直线条衣裤里的习惯。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衫子,白色在现在是纯洁的象征,但在当时,在我们那里是很忌讳的颜色,“要想俏,一身孝”,它的美是公认的,它的麻烦也是公认的,而把这样一种复合的颜色穿在身上的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带有一点点邪气的、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暧昧符号。她衣服的样式是连襟式的,说实在话,除了六七十岁的老人以外,当时已经没有人再穿了。但这连襟,那女人自己已经做了改良,胸口给放大、放宽了,放宽的地方被像发好的新米糕一样的团子给撑开了;及了腰身,却给紧紧地卡细了:最后到臀,竟又“砰”地给放开了。这样丰富的线条变幻让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去形容实在是词穷,多年以后我在大学的男生宿舍翻画册看到玛丽莲·梦露,和这个记忆里的身形一重合,一个个精准的词喷薄而出:张力!柔软的张力!富有韧度的柔软的张力!
那个像发好、蒸熟,被天工开物捏拿得道的米糕团子直直地朝我们,确切地说,是朝父亲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她没有刻意,况且那时候还没有“猫步”的概念,只是她的腰臀比例实在惊人,因此才有了这样的神来之笔。她给我的起点实在是太高,以致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瘦骨嶙峋的模特在T台上拐出所谓的专业猫步的时候,就忍不住暗自发笑。
她在我们面前站定,我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叵测的潮热。但奇怪的是,一点汗味也没有,那似乎是从幽深之处散发出的,带有一点点刚刚好的、带有点挑衅的温度,又混合了一点点薄荷的清爽,很内容、也很隐秘。这也是后来我不再在其他女人身上感觉到的。
她手里拿了只白底红花的搪瓷盖碗,她也是来舒记打米粉的。
“好些了吗?”没有开场白,父亲就直接问她。
“还不是那样。”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老留声机里旧上海女人靡靡之音的调调,“晚上汗衫也要湿个两三回,光是出门打次粉,回去也要换身衣衫,干脆没事还是不要出门了,最难熬的是今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呢,要不,今天你再来给我……看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抚着我的头,却是稍稍侧了头看看父亲。看她身上的衫子,真的是大半都湿透了。她的眼睛很细长,眼尾稍稍朝上飞,这让她不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慵散迷醉的神情。
二十年后。在处理完舒小白的后事之后,我经常混迹于酒吧,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酒吧女孩浓重的烟熏妆全都洗干净了,眼尾朝上飞,有米糕团子的三分样子,我找了个女孩碰了碰杯,问她怎么回事,她不以为然地乜斜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这是香奈儿的猫眼妆,如今呀,闷——骚——当——道!”我要说的是,米糕团子和这种妆出的干巴巴的闷骚妆完全两样,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生长着的、自在的、湿润、潮热而叵测的风情。
父亲并没有答话,但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月娘!”这时听得舒跛子大叫一声,“来了也不说一声,刚才我又没注意看,过来过来!”
循着这声招呼,米糕团子越过排着队的三五人群,走到舒跛子面前。“来!”舒跛子从米糕团子手里抓了搪瓷盖碗,麻利地烫粉装碗,拨人叉烧、花生、酸菜、葱花,加汤,将盖子反过来托住,递到月娘手里。“好啦!”舒跛子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彩,歪脖子抖得更厉害了,看得出来,无论是接还是递,他都极力想延长交接的过程。
米糕团子手一扬,指了指我和父亲:“先给他们吧,人家孩子都等了很久了。”前面排的人不免侧目,但也仅仅限于侧目,那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加塞的年代。
我和父亲提前坐到了桌前吃粉,米糕团子则捧着搪瓷碗,扭着柔韧的腰身,像踩弹簧步回去了。奇怪的是,在她离开之后,空气中湿热的气息并没有消退,反而更重了。我从碗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刚才街道两旁的石头、蛇皮袋、小扎茅草之类的物什已经变成了三五成群收拾出摊的山民。而草药也越集越多,那股越来越重的湿热的气息,就是刚从土里采出来的拥挤的中草药散发出来的。有别于父亲诊所里加工过的中草药的干香,这是一种新鲜的、潮热的、带着生命感的气息。
父亲带着我从街东走回街西,一路上走走停停,问价,还价,不一会他就抱上了一大捆草药,连我怀里也抱了一小扎。
“先拿回去放,再来吧。”父亲说。
我没想到,这是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父亲和我把草药放在天井,屋子里没有动静。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上了阁楼。阁楼是父母的房间,我自从母亲回来后就一个人睡在堂屋后的隔断房。
突然。我听到一声似乎是人栽倒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死寂,我从天井跑向阁楼楼梯,看见父亲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脸色像纸一样白,我去扶他,但他已经瘫倒在地。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啊,呀——”的声音,我想都没想就跑上楼梯,父亲的声音这时候更急促了,我回过头,看到他伸出了双手,似乎要抓住我,阻止我上去,但他当时已经虚脱得像纸片人,他的双手在空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阁楼上,最后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歪在椅子上,脸色和父亲一样白,手腕处包着块白棉布,已经被血染红了,血,是新鲜的颜色。旁边的八仙桌很干净,太过于干净——母亲最后一句问的是信笺,但她偏偏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
我呆了有一会,本能地跑下楼。奔到堂屋门槛上大哭起来。这在镇上是有白事的人家向外人宣告的一种方式,而在我,却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和往常一样,开始有人围观,有人奔走相告,有街坊过问、介入,人们群龙无首地闹腾了一阵,便自发进人有序状态,把我抱起来的,扶父亲去休息的,年轻的开始生火做斋菜,年长的开始商量着通知谁谁谁。我父亲是独子,母亲原来有个妹妹,但夭折了,要请的重中之重的人,便是我外婆。
之后那一天一夜的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整座房子挂满了白色的旗幡,不断有人推搡着我做这做那,上香、磕头、烧纸、下跪。其余的时间,便是被人抱到父亲身边,塞到父亲怀里。父亲的嗓子这时候早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似乎已经不愿意见到我,用手拼命地把我挡开。
因为母亲不是自然死亡的,丧事按着当地风俗,只在家里待了一晚。
第二天出殡回来以后,吃过早饭开斋,人们像潮水一样退去,外婆这时候便像礁石一样显露了出来。这是一个矮小精干的老太太,原本在另一个镇的一所小学教书,已经退了休。自命清高还带有点威严,似乎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学生,之前有时候我甚至还能从母亲身上间接地感受到她隔代的余威。因为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天一夜都待在父亲的小诊所里主持大局,这时候才迈进了堂屋,一进屋,就“砰”的一声把门锁上了,把父亲叫到了阁楼,也锁了门。
我坐在楼梯上,什么也听不清,只听到外婆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和父亲轻声的啜泣。因为熬了一夜,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外婆坐在我床沿上,嘶哑着嗓子说:“你爸爸也走了,往后就我们一起过了……”
父亲的东西原封不动。外婆发动不少人在旁边的小河以及后山的竹林子找了,一无所获。假若他的衣物少了几件,这便断了我后来所有的念想,可偏偏一件未少。
让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父亲的出走竟比母亲的离去带给外婆的冲击更大。原先虽说悲痛,但外婆的架子还在:然而在父亲出事后,她就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承重柱,整个人冷不丁就垮了下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外婆看着我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把小诊所的外门给封上了,从堂屋开了扇门直通进去,她就住那里。阁楼则被外婆锁上了,那把钥匙被她穿到随身的钥匙圈上。起先,她还每天上去收拾一次,老半天才下来,下来之后就满屋子找我,一把拽住我,眼圈红红的,我无一例外总会成为她每次打扫的总结。但之后,这打扫的频率渐渐延长,一星期一次,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到了后来,连阁楼上的那把锁都蒙上了层灰,阁楼钥匙也被她取出了钥匙圈。
是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但在一点一点缓过来的外婆身上,再也看不到她之前的影子了。之前寒假我曾经去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这小老太太执行着严苛的自我作息管理。除去照顾我的时间,不是一个人看书就是在练字。即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想用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和邻居赵大妈三大娘之类的市井妇女保持着严格的身份区分。可是这天,我放学回家,竟然发现外婆正坐在街西的大榕树脚下,被一群街坊妇女众星捧月般地围拥。她在给她们说老戏段子,她们边听边抹眼泪。
这是外婆一个破冰示好的外交信号,这是外婆一次人生观世界观的重大转折。果不其然,过了不久,吃饭的时候,外婆开始习惯性地给我搭上一份本镇街坊互相流通的新闻串烧——她已经和她们彻底打成了一片。
有一天,新闻串烧的头条就是对门舒跛子的婚事。之所以成为头条,是因为他娶的,是米糕团子。据说,米糕团子因为这次婚事,和之前的婆家闹得不可开交。之前的大姑子小叔子放话说,既然改嫁,那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人可以走,但二哥的铺子要留下。米糕团子闹不过他们,就这样净身出了户。
米糕团子嫁给卖汤粉的舒跛子后,我就没见她再出过门。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半年后,也就是第二年早春。
那天早上,天阴阴的,地还是很冻。与北方的冷不同,因为水汽重,南方的冷是一种刺骨的阴冷,那种冷到能刺到你骨髓里的毒。外婆做好饭后,架在锅里热着就出门了。我没在屋子里烤火,一个人穿得胖胖的在天井里玩。突然,我瞥见了去年端午父亲带我抱回来的草药,在墙上立着,经过了去年暑期的暴雨和现在的霜冻,已经萎败枯黄了。此时我突然间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我到外婆房间摸出了钥匙,上了阁楼。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久不经人事的冷调子,覆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因为覆盖得很均匀,看上去反倒很干净。我走到窗边的八仙桌,无意就着木栏窗的间隙向对面望去,看到的情形让我瞬间本能地睁大了双眼。
兴许他们知道这边的阁楼是空的,窗户大开着,床摆放的位置倒也不避嫌,整张床侧对着窗。床上正是米糕团子,她眯着眼半躺着,小腹已经隆得浑圆,身上罩着的应该是她自己裁剪的月白色裙袍,式样跟今天的吊带裙差不多,胸口已经被撑得不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在隐隐约约地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活脱脱一个蒸熟了的米糕团子!这可是在二月!即便是西南边陲,也还有着倒春寒的二月!只要不活动,一般人裹了两层棉衣还会被冻得发麻的二月!
我倒吸了口冷气,气喘吁吁跑下阁楼,一把把锁锁上了,还不忘细细地在锁上撒下层灰,我说过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可你看这,一个八岁孩子的心,该有多深啊。这一锁上去,就是七年,直到我和她有了直接的关联。当然,这是后话。
几天后,米糕团子生下了个既不跛也不歪脖的女儿,取名叫做舒小白。
四
我再一次见到米糕团子的这个样子,是在七年后,在一艘船上,只有我和她。我一上一下地摇着橹,她半躺在柔软的棉花堆里。我们周身的水汽很重。橹很重手,但她半眯的、朝上飞的眼尾却让我摇得很畅快。船随着桨橹的摇摆颠簸得厉害,她开始有些受不起了,身上的米糕团子随着我的摇动一上一下地颤啊颤,细汗淋漓。她身上的潮热一阵又一阵地扑到我脸上。
你不相信吗?可这是真的,在我十四岁的梦里。醒来后我才发现湿了一大片,你知道的。刚才无限的风光旖旎似乎把我整个人掏空了。让我在黑夜里异常的清醒。这时候我又听到了阁楼上的动静。
这动静也许更早以前就有了,但我一年多来才开始注意到它。起先我总以为是鼠患,曾把外婆摇醒了去听。但外婆什么也听不到,可能是因为她的右耳在六年里一点一点地背掉了。我曾在百无聊赖的漫漫长夜里对这声音进行无数次的揣想与分析,可以确定的是,不是鼠患。那是由两种音道交织在一起的混音:一是木板的挤压声,多年以后我看到海,听到浪涛声,节奏就和这声音差不多,刚开始是平滑的、舒缓的,滑翔着前进的,接下来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最后砰的一声,最柔软的海水与最坚硬的礁石冲撞到了一起。接下来又开始下一波的冲撞;另一种就是像春天里猫一样的叫唤声,但总有一点不同,至于有什么不同,我也说不上来。
刚才的梦让我辗转反侧,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枕套里的一个硬物。是钥匙,阁楼上的钥匙,是的,我没有把它放回原位,反正外婆似乎也早就忘了我们家还有阁楼。
我赤着脚轻轻上了阁楼,对面窗口的光把我引到了窗户边上。那个一年多来困扰我的声音,终于找到了谜底。我看到了被揉捏成团的白糯糯的米糕团子,那猫一样绵软的声音就是她叫唤出来的,每一声都酥到你的心里,她身上的米糕团子一上一下地颤啊颤,她细汗淋漓,她和我刚才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但是,给她一上一下起劲摇橹的却不是我,是黑黝黝的舒跛子,他就这么两眼通红地剜着她的无力与迷醉,恨不得把她整个都活剥生吞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口渴得厉害,赶紧去灌了一大碗井水。外婆也起来了,她叫我把糯米泡上,她要出去买点粽叶和龙须草回来,再买点艾草来驱虫。像往常一样,在办一天的正事之前,外婆少不了要到街西大树脚家长里短,因此,不到中午她是回不来的。这个原本自命清高的小老太太,如今已经变得平易近人的市井。
听着外面的动静,我这才感觉到端午真的又要到了。我当然又站到了阁楼窗户前。舒跛子肯定带着舒小白去出摊了,但米糕团子却不在,我一阵失望。一星半点的阳光通过窗户木栏的缝隙漏进阁楼里,我稍稍探过去,阁楼下就是熙熙攘攘的药市,那股温暖而又爽洁的湿热气息还是从缝隙透进了阁楼。这是让我感觉到舒适的观测位置,只要你不把脸紧贴在木栏上,稍稍侧一点,退到阴暗里,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对面的房间门有了动静,我稍稍侧了侧身,米糕团子披了件纱一般透明的袍子进来了,水汽淋漓,似乎是刚冲完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躺到了竹席上,拿着蒲扇摇啊摇,那些柔软而又富有张力的线条在微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很快,就凝固了——她浑身已经将近湿透。她喘着气,索性起来把那层薄纱撩剥了,活生生在我面前重新躺了下去。我屏住呼吸,第一次,这么毫无遮拦和障碍地看到她的全部:硕大肥美的团子,顶上蘸着胭脂;柔糯的腰身,和六七年前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有浑圆的臀撑着,这让她的腰和竹席之间自然而然有了夸张的距离;还有那平滑的小腹……我的目光如痴如醉地在她身上游移。
之后很快我便不再仅仅满足于此,我希望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但绝对不能让她发觉的举动。她那边停止了摇扇,眯起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这时候她整个就是一个任人揉捏的大糯团子。这样零设防的状态更让我躁动不安,我此时的情绪亟待寻找一个出口。这时候,我瞥到八仙桌上覆了厚厚一层灰的镜子,它将透进来的太阳光反射到了顶棚。我来了灵感,拿起镜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将阳光反射了过去。
这一束光就像我延伸的手,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她的房间,攀到了她的床上,一上去,就气喘吁吁地对那两团硕大肥美的团子乱动一气,之后就在团子尖上的胭脂红点心醉神迷地流连忘返。这时候的我就像一个脱离了束缚的孩子,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自由空间里恣意妄为。待我还要试探着往小腹下移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一惊,缩回到了阴暗里,我的听觉过滤掉了下面街道的嘈杂,专注地听她那边的动静。过了好一会,我没听见哭,也没听见闹,才悄悄地伸出头去。她坐在床上看着我,依然是斜飞的眼神,但嘴角在向上飞,她在笑,是的,她真的在朝我笑,没有恶意,这使我的心稍稍平复了些,我壮了壮胆子,身子往前面探了探,我想她应该看见我了,她向我扬了扬手,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手势竟然是:过来!
这时候的街道已经成市,在正午里蒸腾,炽热的阳光让站在街心的我醍醐灌顶,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干了什么。舒跛子家的门是虚掩的,我不知道一直就是虚掩着的,还是她刚下来为我开的。我迟疑着走进去,带上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一步一顿地上了她的阁楼。
一进入阁楼她的空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叵测的潮热。她象征性地罩了件很薄的月白色汗衫,说象征性。那是因为她那件袍子早就湿透了,透着里面什么都没穿。我违心地低下了头,
“你今年多大了?”她的声音依然是留声机里的靡靡调子。
“十五。”
“过来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
她的声音糯糯绵绵的,我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那一股潮热是越来越浓郁了。
她摇着蒲扇,我感觉到这一刻她在打量着我,果然,她说:“你都那么大了,和他长得真像”,她苦笑了一声,“也难怪,都八年了。”直觉告诉我,她这里所说的“他”,指的是父亲。
“在我身边热吧?”她的蒲扇稍稍朝我这边扇了扇。虽然我不答话,但她知道我是认真听的。因为刚才的事,我们似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她不避讳地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没这样的,等到姑娘的时候,才积了这股怪毒,每年端午是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需全褪了发散才行,一裹严实就发疹、发痧,有一次就因为穿件新衣服在外面玩久了,差点连命都没了,摊上了这病,什么活都干不了,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直到遇到你父亲,你不知道,他……”她咬了咬嘴唇,眯起了眼,一脸的无力与迷醉,湿透了的薄汗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这样的若隐若现竟然比刚才的全盘袒露还要令我紧张。
她蓦地回过神来,见我两眼发直。吃吃地笑了两声,抓起我的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带着我的手插入了她的胸口——她的胸口是热乎的、比我想象中还要柔韧一千倍!我全身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可即便她的手是潮热的,却是公事公办,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女人,没什么特别的,你要看,我都给你看了,只是以后,不要再偷看了。”这一番生理课程老师一般的话让我像做错了事的学生,迅速抽回了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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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虽然是轻轻一声,但却把她和我都吓了一跳。房间门开了,闪进来的,是一个扎着两只扫肩短辫的眉清目秀的小女孩。
这个替我解了围的小女孩,就是舒小白。因了母亲的深居简出和父亲的忙碌,舒小白极少同街坊邻居接触,这也是我第一次直面接触她。米糕团子示意她过来,指了指我,对她说:“快,叫哥哥。”
舒小白看了看我,笑了,那笑容很纯净,就像在水面上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漾开去,一直到我的心里,但我的心里却莫名地一抽。有时候你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命运给你的预示吗?这就是。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米糕团子问。
还没等舒小白回答,就听得下面街上的人乱成一团。我们欠了欠身子向下看,看到人流骚乱之后开始有方向性地朝街东倾斜而去,嘈杂声中传来片言只语:“快!舒跛子那里!”
五
大老远就看到街东的人群在那株老三角梅的红晕里影影绰绰,舒跛子的粉档出了大事,九个吃粉的人中了毒,被送到了县医院。其中有两个严重的,后来又转到了市医院。县公安局和县卫生局介入了调查。结果显示,有人在粉档的酸菜桶里投了毒,但到底是谁下的,县公安局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舒跛子第一时间举报了在不远处也有家粉档的农七斤,在和县公安局的人谈话的过程中,他启用了一个刚学到的名词:动机。舒跛子认为农七斤的动机是嫉妒自己摊点的生意比他的要好得多,之所以选择在端午,是因为今天食客是最多的。他还上报了一个他掌握的情况:之前放出话来说他的粉档用蛤蟆皮和罂粟壳熬汤的,也是农七斤,动机也一样。
县公安局的人反问:你有证据吗?
舒跛子骂道:不是这婊子养的还有谁?
县公安局的人说: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话!按照程序,你还有义务配合我们排除你自己的嫌疑!
你他妈的会给自己的摊子下毒吗?你他娘的会砸自己的饭碗吗?舒跛子的脸气得铁青。
我正躲在人群里看热闹,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还不赶紧回去。你家来客人了。
我家已经整整七年没来过客人了。我一惊,赶紧拨开药市的人流一路钻回街西。
一个比父亲年长的儒雅男人坐在我家门口和街坊聊着什么。看见我到了,一个街坊一指:“喏,这就是郑三民的儿子郑邕。”那人待我走近了,说:“你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你,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听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来看看你们……”
我一阵失望,原本还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父亲的线索的。
“叫我伯伯。”他说。
“伯伯。”我机械地叫了一声。
“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屋,这孩子!”左右的街坊说。我机械地把他请进了屋子。
他一进了屋子,就拉着我坐了下来,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起居。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但他浑然不觉。
看他的眼神,似乎极力在我脸上搜索着什么,而从他的神情中可以判定,搜索的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你和他长得真像。”最后他说。
“谁?谁来了?”外婆抱着一打竹叶和一小扎龙须草,砰地推门而入,大概也是从街坊邻居口里听说了,这小老太太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不过对于结果,她恐怕要和我一样失望了。
那人迟疑地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躲闪:“伯母……”和刚才一样,他又一字不落地把自己的家门报了一遍。他还把一张卡片塞到外婆手里,说:“三民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只要能帮得上的,我都会尽量帮。”
外婆接过看了看,狐疑地看着他,像一只猫在一条伪装过的鱼身上寻找随时可能出现的破绽。“你叫什么?”她问。
“林觉夫。”他说。
“再说一遍!”不知道是因为外婆耳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他凑近外婆的耳朵又喊了一遍:“林觉夫。”
外婆一听这名字,怔了良久,突然,她把那卡片揉碎,朝那人身上砸了过去,随即跑进了天井,待到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蒲条扫把,一抡就朝那人的脸上抡了过去。我和他都呆了。直到那把扫把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蒲条散落了一地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但奇怪的是,他没跑掉,直到外婆打累了,歇下来了,他又呆了一会才离开。
外婆默默地收拾一地的蒲条,挂起艾草。
这天里我有意无意地在外婆眼前晃荡,我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暗示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但关于这件事情的原委,她只字未提,径自忙了自己的事情,洗粽叶,包粽子。她今天包了两种粽子,牛角粽和扁扁长长的凉粽。
傍晚的时候,树影已经开始拉长,药市也渐渐散了,但暑气依然还没有退下去,我取了个凉粽倚在门框上吃,硼砂下得刚刚好,裹在里面的豆沙也鲜甜,吃起来很是清凉爽口。
对门开了。出来的是舒小白,她迟疑着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蹲了下来:“想吃粽子吗?”
她摇了摇头,但分明使劲地咽了咽口水。
我取了好几个牛角粽和凉粽给她,她没接,说:“妈妈要我来找药,是那种……”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这才确定地说:“散淤的药。”
我下意识地问:“怎么了?谁要用?”
她低下了头,用脚不停地拨弄脚边的小石子,不说话。
我进了外婆的房间,也就是原来父亲的诊所。外婆自己的东西全都上了锁,但父亲原来行医的东西都开放式地保留了下来,这其中包括几大瓶活血散淤的老药酒。我用小瓶装了,连同牛角粽和凉粽,给舒小白抱了满满一怀。舒小白笑了,还是那种像清漪般晕开的,没有杂质的笑。
但我没有想到这仅仅是开始,之后的一个月,舒小白还是时不常地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过来跟我讨药。
等到父亲的大药瓶降下去一小半的时候,我开始觉察有些不对劲。父亲的药酒,都是陈年的老药酒,一般的淤伤,只要擦拭三五天就可以见效,如何拖得了那么久。问舒小白是谁得的伤,伤得到底怎么样。她低了头,要么扯自己的衣角,要么摆弄自己的小辫子,就是不说。我不忍再为难她。
端午投毒案的调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至少之前舒跛子举报的农七斤有确凿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也许,这真的会成为一桩悬案。这件事给舒跛子的粉档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和之前听到在汤里下蛤蟆皮罂粟壳的谣传不同,这次可是活生生的下毒,况且凶手还没有抓到。大家当然犯不着为了一碗粉把命搭上,即便是这碗粉再好吃。就这样,因为这次中毒事件,舒跛子的食客几乎都被拨给了在不远处开粉档的农七斤。农七斤愉快地享受着被食客簇拥着的忙碌,还不忘时不常地乜斜一眼门前冷落的舒跛子。这样轻视又略带挑衅的眼神让舒跛子火冒三丈,他当下就过去一拳把农七斤的眼圈给打黑了,摊子也给砸了。这次是人证物证俱在,经过最后的民事调解,判定:粉档的损失,农七斤的医疗费及由此引发的误工费、营养费,均南舒跛子承担;另外,还有件比赔钱更折腾舒跛子的事,给农七斤赔礼道歉。
我看着舒小白身后舒跛子家永远掩着的大门,想起最近舒跛子铁青的脸和血红的眼,禁不住为米糕团子担心起来。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辗转,便到了半夜,我又听到了那种久违的声音,但味道全走样了。我轻手轻脚来到阁楼窗户前,奇怪,舒跛子就是喜欢开着灯。床上的米糕团子在抽泣,她的脸,已经被扇得通红,嘴角似乎还有些淤紫。骑在她身上的,是瞪着血红眼睛的舒跛子,他一边扇,还一边在咬牙切齿反复咕哝着什么。但他的音量很小,我竖起耳朵听,才勉强听出了个大概:
端午那天,也就是米糕团子曾经跟我说的她每年发病发作得最厉害的那天,在她的再三要求下,舒跛子做了件破天荒的事,一件即便在夫妻间,也是极其私密而隐晦的事,他认定正是因为这件事,导致他倒了大霉。
我定神想了好一会,端午那天早上我睡了懒觉,因此米糕团子强要舒跛子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舒小白再来讨药的时候,我决定亲自送过去。
在舒跛子家的阁楼上,我见到了浑身淤青肿胀的米糕团子,身上勉强盖了张薄被单。她看见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把药放在她床前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你怎么才来。”
我没搭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第一次用非审美的眼光打量着她,心疼地发现,这是一个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女人。
关于米糕团子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舒跛子,很是让人费解。依照米糕团子的性情,不惜与原婆家人闹翻,放弃舒适的独居生活,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当时在大家看来,这一系列的动作总该有个能对得起的人物吧。但,却是舒跛子。竞以这个人物作为句点,这让米糕团子之前的闹腾显得头重脚轻,甚至,有些滑稽。
现如今的米糕团子,早已不是那个对舒跛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月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就变成了一只他豢养的宠物。她当初嫁给他是净身出户的,个人早就没有任何独立的经济来源,再加上她的身体状况,因此,对他的粗暴,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没有招架之力。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无力,让舒跛子发泄起来的时候尤其肆无忌惮和起劲。
“这都是我自找的,”她在床上欠了欠身,她的声音和之前的柔柔糯糯不同,那股韧性和黏度没有了,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散、打飘。也许是沉默的气氛实在难当,她开了另一个话题:“你以后想当医生吗?”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当医生好啊,像你爸爸,我的病谁都讲不出个因由,他就说出来了。”说到这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该说下去,“他说了,我的病要好,离不开男人。”她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他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病,你父亲让我好过一阵,”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你知道。他是怎么帮我把热毒逼出来的吗……他才是最好的药,他愿意为我做的事情,其他男人未必肯为我做,他走了以后,我的病,当然好不了。”她原本丰满娇盈的嘴唇已经龟裂枯萎。而且她每说一个字,都在加速着种枯萎的速度。
我顺手倒了杯茶给她,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很累了的样子,眯起了眼睛。我把茶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正要带上门出去,突然听到她用尽浑身的力气说了一句:“照顾好妹妹!”
六
米糕团子没有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后的整整一个月,舒跛子每天都是孔二酒坊的常客。他喝足了酒就开始骂农七斤,骂农七斤怎么害得他家破人亡,骂累了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倒头就睡。到了晚上,他便又开始半醉半醒地哭米糕团子,哭自己怎么怎么对不住她。靖圩镇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舒跛子游走的哭声,他的哭声很奇怪,像疮头癞皮狗的低吠。
下了场冬雨之后,南方那种阴冷的毒又开始袭来。外婆晚上也很少到街坊邻居家串门了,都是吩咐我早早关了门在家里烤火。和往常一样,等到炉子里的炭火快要燃尽的时候,我便替外婆端起炉子放到她床底下,好让她暖身睡觉。
这天我安顿好外婆,从她的房间也就是父亲原来的诊所穿过堂屋,要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似乎听到堂屋的大门有敲门声,我侧耳仔细一听,的确是敲门声,那声音就像猫的爪子在挠门,不注意听根本就听不到。
这样的天,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我从门缝往外一望,是个身量矮小的人,我壮了壮胆子,猛把门一开,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看,是在毛毛冻雨中裹了层薄被单瑟缩的舒小白,头发蓬乱,正瞪着两只小动物一样的黑眼珠看着我。
“小邕,我怎么好像听见门有响动?”外婆问。
“哦,没有,”我慌乱地应着,“我就是想关好门。”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里偷偷热的饭,瘦瘦小小的舒小白像舍了命一样大拨大嚼,她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吃过饱饭了。外面毛毛冻雨的淅沥声渐渐变大,难以想象是怎样的一种刺冷。等到她吃到第三碗的时候,她拨饭的速度开始变慢,她刻意放慢速度一粒一粒地捡着吃,直到拨到碗里一粒不剩了,她才放下了碗筷,瑟缩着抱住了我的腿说:“哥哥,你就让我留下吧,妈妈走了,爸爸就知道喝酒,不回家,家里很黑,也很冷,我害怕。”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这时候,只听得舒跛子惊惶的声音从对门传来:“小白,小白——”这声音十分意外。因为往常在这个时候,舒跛子的声音应该是带着醉腔的,至少是半醉半醒的,但此时,却是异常的清醒:另外,这一个月来骂农七斤和哭米糕团子构成了舒跛子耍嘴的两大内容,舒小白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话语范围内。
我感到了某种不安。而此刻,舒小白把我的腿抱得更紧了。我没有做声,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舒跛子的叫喊声在屋子里慌乱地上上下下搜索了好一阵,没有任何回应和结果,那声音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跌跌撞撞往后山的竹林去了。
我的不安在第二天有了应验,街东的农三斤一大早被人发现倒在血泊之中,鉴于之前的迹象种种,舒跛子成了第一嫌疑人。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人在后山冻得生绿的竹林里发现了他,他已经冰冷多时了。舒跛子倒下的地方,就是之前他给米糕团子选好的地,他一头歪在了米糕团子仍新得扎眼的墓碑上。
显然,昨天晚上舒跛子是犯事之后才回来找舒小白的,其具体目的,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端详。但无论如何,犯了事的舒跛子都不会有活路了,所以他回来找舒小白的目的只有两个可能:回来同舒小白告个别就过来陪米糕团子,又或者是抱着舒小白过来和米糕团子一家团聚。昨天晚上我出于恻隐留下舒小白的举动,或许是救了她一命,又或许让她永远失去了与舒跛子见最后一面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做对了。
我跟着一大群人跑到后山竹林,亲眼看到真的就是舒跛子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要找到舒小白,至少,不能让她靠近这片竹林子。
但我家里,没有。
从街西到街东,也没有。
那只能是这个最有可能也是最没有可能的地方了。我定了定神,推开了舒跛子家虚掩的门。一股子冷森,阴阴惨惨的,堂屋也没有。没办法,我不得已踏上了米糕团子的阁楼。
站到阁楼门外,我听到里面有动静,而且,似乎还不光是一个人的,舒小白在这里我可以理解,但另一个是谁?舒跛子一家极少同街坊邻居来往,莫非是……我屏住呼吸要推门而入的一刹那,门开了,是外婆。她手里紧紧拽着的,是惊魂未定的舒小白。
事隔八年之后,我的家庭格局又一次发生改变,外婆收养了七岁的舒小白。
我不知道外婆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做这个决定要在心里迈出怎样的一个槛,毕竟,舒小白是米糕团子的女儿,外婆和米糕团子之间的芥蒂,是镇上公开的秘密;另外,这些年过来,父母原先的积蓄早已所剩无几,家里全靠外婆的退休金,并不宽裕。但这些问题在外婆的手紧紧拽住舒小白的刹那,都已不再成其为问题了。这个原本寡居的小老太太,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花甲之年,得到了意外的儿孙绕膝。
不知道是天生的原因,还是因为后天受到的惊吓,舒小白的身体并不好,三天两头流鼻血,每折腾一回,她下巴尖得都能凿地。县医院也去过了,就是查不出原因。每次外婆一小勺一小勺给她喂凉血汤药的时候,我便很自觉地拿了钱,去镇上郑三的肉铺买肉回来,炖一小碗肉汤给她喝。
外婆还担心我不会好好照顾舒小白,她总说,女孩子嘛,天生就是要有人疼有人爱的。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
舒小白念的镇小学和我念的镇中学是同一个方向,我的学校稍稍比她的远些,每天上学我都带着她,放了学再接了她一起回来。
我们经过的那条路,横穿过一大片稻田,除了最寒冷的冬季,你都可以在这里真真切切地看到最舒展、最自在、最生动的野风,它在远处俯冲而下,贴着稻田一路滑翔,倏的一声到你身边,吹鼓你的衣襟,这情态真是美得有点不真实。
比这股风更不真实的是舒小白,她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和我并排走,总是在我前面或是后面蹦来跳去,再不就是围着我打转,学螃蟹横着走,学螳螂摇摆着走,翻新花样倒着走,风拂起她的刘海,她的两只小辫子和小书包甩得噼啪响,整个就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
即便她捣蛋着把她的蝴蝶结偷偷别在我书包上,自己跳到前面回过头来咯咯大笑的时候,我依然不能不微笑地看着她,这是一个让你无法对她发气的孩子。当她的脸偏向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一种柔和莹白的光拂面而来。只要她出现在视野中,我就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柔软而宁静的。
这条路我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了三年。
三年后,我收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通知书附在一起的,是缴费清单,一看那单子,原本感觉离我和近的大学,又倏的一下远离了。当时我已经年满十八岁,而外婆早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过去的十一年里,她已经为我承担了很多,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不想去了,我要去赚钱,孝顺你,也照顾好妹妹。”我对外婆说。猛然感觉到左脸微微发麻,麻过之后就是火辣辣的灼痛。我下意识地捂上了左脸,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了眼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外婆,十一年来,她第一次刮了我耳光。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她骂道。
第二天,外婆破天荒出了趟远门。至于去哪里,去见谁,去多长时间,她只字未提。三天后,她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在堂屋的圈椅上如释重负摊开。“好啦!”她说。
外婆这一趟出去应该是去找一位很重要的人,一位对这个忙不会推脱的人,一个她对他(她)很有把握的人。而这样的人,只能是很亲的亲人,但我们家显然已经没有什么至亲:又或者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从未听外婆说她有过什么要好的姐妹,依照她以前的性格,也不可能结交下来。总之,关于她这一趟我做了多种揣测,还是猜不出个所以。
我帮她把旅行包提到房间,包外夹层有张卡片掉了出来。我拣起来一看,是张名片,皱巴巴的,似乎被人揉搓过,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可以看清楚的字是:雨林路一九五号,林觉夫。
七
我就读的大学应该是省城风景最美的大学了。树影掩映着飞檐,一坡连接着一坡,标志性的景观是一个湖,氤氲缠绵,它有个很应景的名字,叫相思湖。
我在大学里引起了女生意外的关注。有人说我酷有人说我拽,有人说我忧郁,也有人说我神秘,还有人说我深沉,只有我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心里守护了太多的秘密,一个人守护得太多、太久了,自己也变成了秘密之一。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个人在不远不近地盯着我,在我吃饭的时候,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坐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每当我稍稍有所察觉,猛地回头。四下里却是空空荡荡的,而当我回过头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时,直觉提醒我,那个人,又跟上来了。
我以为只不过是我的倾慕者罢了,十八九岁的小女生不就是好这个嘛。隔三差五我都会收到好几封信。字体有娟秀的,有男孩子气的,我都是只看不回,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到学校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舒小白的来信。舒小白的信很流水账,分为四大段,记录一个月四周来她做的事情,信里对我没有问候,也对我没有要求。舒小白当时十岁,念三年级,正学着作文,我以为这只是她们老师要求练笔一种方式,于是就没有作礼尚往来的回信,只是在和外婆通电话的时候和她说上几句。
第四个月,也就是我收到舒小白四封流水账后,我接到了舒小白理直气壮的质问电话,是她自己一个人到镇上用陈家杂货铺的电话打的。“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写得很辛苦,哥哥!邮票和信封,还是我用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哥哥!”她气鼓鼓地说,很正式地表达了她的亲呢没有得到回应的愤怒。
从此以后我不敢怠慢,一收到舒小白的信,我便按了她四大段流水账的体例格式,把一个月四周内我这边发生的、我认为她能理解的事写上,依了她的要求,给她寄到学校。
这便成了我和她之间的秘密。
至于生活费,每月底,外婆都会如数寄到,我清楚这笔钱的源头。寒假将至,我给她挂了个电话,说不想回去了,春节城里打工的人少,薪水又涨好几倍,正好勤工俭学。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外婆还是那句话。
我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说:“总不可能老是麻烦人家吧。”
“你知道这十一年来,他欠了我们多少吗……”外婆脱口而出,但她可能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突然打住。
这天夜里我没有睡,一个人在黑暗里睁大眼睛。
很显然,外婆说的“他”指的是林觉夫,当我在名片上看到这名字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听过,我的记忆像蛇一样溯洄,终于,将这个名字对应在了三、四年前突然到访的那个儒雅的中年人身上。而“十一年”,这个距离指向的正好是母亲自杀,父亲出走的那个端午。
我的心里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十一年前的端午扎下的刺。那么多年来,我还以为我早就已经可以和它相安无事了,然而,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我往里抠得越死,它就钻得越深,不把它拔出来,它永远都会扎在我的心里,并且伺机发作。想要从外婆那里撬出东西显然不可能,林觉夫才是唯一的入口。
这年寒假我没有回去。
雨林路一九五号是市图书馆。可我问遍了当天上班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有听说过“林觉夫”这个人。半年前,外婆应该也是按着这个地址找过来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但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口咬定,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中,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寻找林觉夫的路径到了这里却凭空消失了,我不甘心,一个人在门口徘徊。天很冻,我不停地跺着脚。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领了个七、八岁穿得滚圆的小孩子走过来,她问门卫:“请问雨林培训学校怎么走?”门卫往图书馆主楼后一指,那女的就领着孩子径自去了。我心里一动,紧随其后。
图书馆主楼的后院原来别有洞天。他们将二层小楼的幽僻后院租给了雨林培训学校。因此,这个学校,就是套嵌在市图书馆里的另一个隐形的“一九五号”,一个对外提供音乐、美术、书法等教育服务的培训机构。院子里种着一排的三角梅,叶片在这样的天里冻得生绿,主干像虬枝一样攀缘到了二层楼之上,旁枝却像飞瀑一样飞流而下,学校又再一次被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这个学校的校长,就是林觉夫。
然而工作人员说了,校长去医院了,并不在。我按着指示牌找到了他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看进去,这是一问大气古雅的办公室,有着泼墨大写意的国画“江山多娇”和拙朴雄劲的根雕大鹏。
我想怪不得他和父亲是知交,两人都是极干净儒雅的,不同的是,父亲偏于恬淡细致,而他却卷裹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迸发出来的激情,这就像本是同根生的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不知道是不是林觉夫故意的,在工作人员的转述中,他在医院躲过了很多天,快开学的时候,我才在这间办公室里截到了他。
“关于我家里的事,您还知道多少?”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因为做好了自立的打算和慢慢断开资助的准备,因此面对他,我并不显得尴尬和局促。
林觉夫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十分复杂而古怪,他极力想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但似乎他所寻找的却正是让他感到不安的,甚至是不敢面对的。
“你外婆,关于这件事,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他迟疑地问道,拿起茶盏呷了一小口。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针眼,或许这些天来,他真的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林觉夫周边的人对他好评度应该都很高,因为他的儒雅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我对他感觉也并不陌生,但并没有多少好感。
我摇摇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他一字不落地把三年前那个端午同我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林觉夫似乎在看外婆的反应行事,一见我摇头,他眼里刚才稍许的迟疑与犹豫消失了,又回复到那种柔韧的坚定。从他这通往谜底的人口也慢慢合拢上了,坚不可摧,我真后悔刚才没有使诈。
我提的生活费自理的要求,他并没有答应。但他同意同我签了份正式的协议,十年后还钱。
“欠着的,迟早要还,而且,还要加倍地还。”这位潜心经营着隐藏在“雨林路一九五号”里另一个“一九五号”的校长说,心事重重。
八
毕业的时候我签入了同城的一所教育学院。这所学校最近刚升级,原来还是叫“学校”的,是个老牌的中专。
离校整理东西的时候,很多东西我都没留,包括一些似是而非的课程的课本,倒是我自己到工人文化宫旧书市场淘的一些书和舒小白的信件被保留了下来。四年来,舒小白极其虔诚地将她的全部以四大段流水账的体例交给了我,一月一封,四年,四十五封。现在,这些信就握在我手里,那么轻,那么薄。我蓦地意识到,我在无意中获取了一种掌控力,而这股力量并不在我的意愿范围之内。
在简陋的单身青年教师宿舍安顿好之后,我回到了离开四年的靖圩。到街东刚下车,一抬眼,就看到了父亲亲笔书法的“药市”,已经被旁边膨胀开的三角梅密密实实地紧紧包住,字刚漆过不久,鲜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灼灼发痛。
在这玫红色的光晕中,一个底色瓷白的女孩风一般轻盈地朝我抱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舒小白。按理说,每隔几个月我就看到她生长着的照片,她过去的四年都保管在我这里,这应该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可当我要将眼前的她同印象中的舒小白对应的时候,却怎么也合不上了。唯一能够合得上的,是她纯净得不掺任何渣滓的笑。
她这个国际化的招呼让我吓了一跳。虽说当时互联网的触角已经通过陈家杂货铺新开出来的一家小网吧渗透到了靖圩,但在短时间内,“世界触手可及”对于小镇固有的生活生态来说,冲击力微乎其微。她的拥抱,我只能理解为她对我的记忆和感觉都留在了童年。想想舒小白还保留了童真,而我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不得不要考虑一些微妙到无聊的避讳,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她并没有把我胳膊放开的意思,“奶奶在家里等着你呢。”她说着,粘我往街西走。我只能跟了她的步伐。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街坊跟我打招呼。他们看与我齐耳高的舒小白拥着我的眼神内容层次很丰富,我下意识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往某方面去想,但又极力克制,最后只得用顺理成章的理由说服自己。
只有外婆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她一把抱紧了我们,在她看来,这才是圆满的天伦。
我这次待了一个星期。我跟外婆说要带她们去省城玩几天,至少去我工作的学校看看。
“那地方我以前去过,现在不想走动了。”外婆说。
我以为她是在心疼钱,看着她颤巍巍的样子,我很揪心,在我离开的这四年里,她的衰老大大提速了,快得都让我有些发虚。我突然发现,四年来自己和她较劲极其幼稚和可笑。懊恼使我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把她们都接去省城,补偿我所亏欠的。
在我离开前的一天,舒小白一脸惶恐地跑进了我的房间。先前在我去大学的四年她住的是我的房间,我回来的这几天她就同外婆一个房间。
“哥哥……”她说,声音随了身体的颤抖微微发颤。
我扶住她,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那个,我……”舒小白带着哭腔,局促到了顶点,两条红色的线从她的鼻孔流了出来,她浑身一软就倒在了我怀里。
当弄清楚怎么回事后,我给她煮了碗姜糖水,去了陈家杂货铺。陈家杂货铺如今已经改名为陈家超市。舒小白现在需要的不是凉血的药剂,我径直去了对应的货架。超市里为数不多的人注意到了我,也注意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开始窃窃私语。收银台前。刚才一直在埋头理账的陈老板抬头看到了我,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这是靖圩镇除了外婆和舒小白之外对我的生活了解最多的人,大学四年,外婆和舒小自同我每周两三次的通话,都是在他这里打出去的。我把东西给了他,他一顿,一愣,但始终他没抬头看我,默默帮我打了价,把东西装到了黑色的胶袋里递给了我。
当我回到家,把东西交给舒小白的时候,这才发现舒小白在突然之间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瓷白的底色上已经泛一层浅粉色的晕,额角上细密的汗珠折射着金色的闪光,五官和身高的线条都已经开始舒展开了,变得隐约起伏而立体,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潜滋暗长的气息。
十四岁对女孩来说是一个敏感的年纪,如果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类似于气息的所谓“场”,舒小白的场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看我的时候,原先那种清浅见底的、童真特有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所保留的、恰似一朵水莲花一样的娇羞。
我回到单位后,从进人大学起就跟着我的那个人在我的第六感中仍然时隐时现,我这才真正感觉到不对劲。
当你知道有个对你有强烈兴趣的人在跟着你,但却不知道他(她)是谁,在哪个确切的方位,出于什么目的,你就会狂躁不安。兴许是因为自己的这种状态,我和同事的关系很一般。工作后的三年里我只允许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那就是刘梅。
老实说她算不上漂亮,但每个人对美的概念不一样。在我看来,丰盈而内容的就是最为迷人的,这让我想起靖圩镇那个端午的气息。
刘梅说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曾经在哪见到过我,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她比我大十二岁,我刚进单位的时候,她正好三十六,现在已经三十九了。她选择我,意味着放弃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机会,做出的牺牲要比我大得多。我又亏欠了一个女人。
刘梅并不是我们单位的员工,她前夫才是,离婚后他去了国外,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自己单位的那套房子给了她住。确切地说,是暂住,因为老师在学校的房子产权归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调整回收就没了。刘梅的亲戚在唐山路花鸟卉玩市场开了个画坊,她就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装裱,收入并不高,所以也只能不尴不尬在学校那套房子里住着。
我们没有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要么我去她那,要么她来我这,我们有对方房门的钥匙:但公共场合,是要避开的,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也没办法向她做什么实质性的承诺,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还欠着林觉夫的钱。
学期将近结束,一天上午,我在监考,原本安静的教室里突然骚动不安,我刚要发作,有个学生站了起来说:“老师,外边有人找你。”我看出去,窗外身着风衣的儒雅身影,正是林觉夫。我走了出去,身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紧接着的是叽叽喳喳的低语和细细碎碎的翻书声。
林觉夫看上去很疲倦,他找了个石凳坐下:“你在工作,其实可以不用出来的,我只是顺路来看看。”
他的提前到来令我十分意外,但因为签好了协议,也做好了加倍偿还的心理准备,因此,我对他只有感谢,而没有亏欠:“林伯伯,钱我筹得差不多了,明年底就可以提前还你——也许用不了那么久。”
“我这趟来不是为了这个。”他喘得很艰难,脸色微红,似乎有点烧,“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这一场怪异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我看了看身后的教室,考场已经闹得不成样子,林觉夫会意,他艰难地起身,带着谢幕的语气说:“我该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种古怪的眼神,那目光穿透我,活生生要从我的五官中分离出另一个人来。
我从这目光里读出了另一层意思,他真正想看的人,未必是我。
晚上回到家,刘梅问我:“我今天路过教学楼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一顿,打了个激灵,反问道:“你怎么也会认识他?”
“他原来是我们学校这里的一个老师,就住我那栋楼,十几二十年前他辞职了,听说是下海去了吧。”
九
寒假因为学校迎接评估需要加班整理材料,我没有回靖圩。
这天晚上,刘梅在我这里做好了饭一起吃。她像小猫一样乖乖地张开嘴接我喂的饭,她嘴边沾了不少饭粒,很生动。忽然,她愣住了,三下五除二地将嘴角的饭粒拨干净,整装正坐。我转身一看,身后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舒小白。
舒小白的到来像一个凭空的意外,关于她的行踪,昨天外婆在电话里,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跟外婆说去同学家玩几天吗?”我说。
舒小白并不搭我的话,直直地盯着刘梅,像是盯着一只闯入她地界的生物。
我想有个开场介绍可能会好些:“叫刘姐姐。”我说。
舒小白沉默了有将近半分钟,终于开口了:“刘阿姨。”
我不禁有些气恼:“叫姐姐!”
她仍然坚持:“阿姨。”
刘梅尴尬地起身:“没事,叫什么都一样,我去拿副碗筷。”
舒小白放下行李后,就像一只小猎犬在狭窄的房子到处嗅闻异常气息,客厅,房间,卫生间,厨房。这三年多来刘梅已经渗透到了我的生活里,她给客厅沙发选的抱枕,她在我房间里的枕头,她在洗漱间的护理用品,她在厨房的碗筷,都让舒小白没有意外地捕捉到了。
“带上你的东西,离开我哥哥,刘阿姨。”她说。此时的舒小白就是一只遭到挑衅的小猎犬,似乎还在极力克制着随时爆发出来的愤怒。
刘梅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还是先回去吧。
看着她默默收拾,舒小白脸上的得意之色表露无遗。我不知从哪来的一团无名之火,紧紧抓住了刘梅的胳膊:“不许走!”
这回轮到舒小白愣住了,和我对视了许久没有改观后,她夺门而出。
刘梅想追上去,被我拦住了:“她会回来的,她的行李还在这里。”但舒小白当天夜里没有回来,我们急得一夜都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接到外婆的电话才放了心,她已经只身回了靖圩。从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每月一封的流水账书信。
这件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我感觉不适。她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她们能好好相处,也希望自己能给她们提供好的生活。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实现,目前的薪金让我很没有底。
然而到了第二年正月里的一天,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一名律师找到了我,只要我在他递过来的这份文件上签下我的名字。
我这才明白。林觉夫那天的顺路,其实是特地过来同我道别的。他得了癌症,好些年了,撑得很辛苦,都以为没事了,但还是复发了,这一回他终究没能熬得过去。他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走之前,他把苦心经营的雨林培训学校转给了我。工作后,我总希望有突发的奇迹来结束生活的平淡和滞缓,但我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林觉夫的始终如一令我诧异多于感激。对于他,我并没有受助人应有的热情回应:但他对我,却是无条件的善意,甚至,已经超出了尺度。我们之间一刚开始就是不平等的,然而他似乎并不需要所谓的平等。
我瞒着家里辞了职,接手了雨林学校。我看了学校最近几年的财务报表,盈利很可观。现在就业竞争压力大,家长在小孩的教育上都很舍得下血本。不过得感谢这种盲目和冲动,让雨林学校的盈利水涨船高。在林觉夫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一开始我还有些心虚,总觉得是自己盗窃了他人生的精华段。总有一天,我也会把这欠着的,不对等地还到另一些人的身上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才稍稍平复了些。
舒小白自打那件事以后一直没有主动和我联系。她高考后不久,我买下一套楼中楼,还没装修好,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她说外婆在天井里摔了一跤,脚肿得连路都走不了,现在好些了,但还要躺在床上。“应该很快没事的,外婆连说都不让我跟你说。”为了不让我担心,她补充道。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心里早就一咯噔,在七十多岁的年纪遇到一次重创带来的后果我是知道的,外婆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有不更人事的舒小白真的以为会很快就没事。我只得抓紧时间装修房子,并试图在培训学校繁杂的事务中筹到一段比较集中的空当,以便回去把她们接过来安顿。
这天夜里,手机铃声把我惊醒了,那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和空旷。自从知道外婆摔跤之后,夜里我一直保持开机状态,并把静音调到了标准模式。
真的是我给她们配的手机号码。
“怎么了?”刘梅也醒了。
是舒小白,她压低了声音说:“哥哥,外婆醒过来了,怎么都不肯睡了,她现在精神很好,半个月来都没那么好的精神,她说是想你了,叫你赶快回来。”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还是像是被掏空了,不管我怎么赶,还是跑不赢外婆剩余的时间,在时间面前,我忽然有了种严重的挫败感。
第二天清晨我才回到靖圩。外婆在我耳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在中间那只红木箱箱底。
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反倒平静了。招呼平日里要好的街坊帮忙,在天井里搭起棚子办白事。外婆晚年的人缘极好,白事办了三天三夜,斋菜办了将近五十桌。
送走来帮忙的人后,我开始整理外婆的遗物。
她留下的东西无非也就是她房间的那三口大箱子,平日里都上了锁的,自从她行动不便卧床以后,钥匙就由舒小白代为保管。我在另两口箱子里发现了存折、账本、记事本之类,但在中间那口红木箱子里,除了外婆的日常衣物外,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问舒小白:“箱子有人动过吗?”
“没有,这些天钥匙都是由我保管的。”她用手不停揉捏着挂在胸前翎管状的竹雕挂链,躲闪着说。
她一紧张就会有这些琐碎的小动作。
十
在这段时间里,刘梅一个人在省城已经把新房都收拾好了。舒小白不久也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边外婆的孝期一满,我就把她带到了省城。这一回她不得不接受了我和刘梅同居的现实。
外婆最后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早在靖圩的时候我就猜了个大概。我相信她在弥留之际是清醒的,可中间那只红木箱明明什么也没有;而另两只箱子里发现的存折、账本、记事本之类,又绝非我想要的。
舒小白肯定有事瞒着我,但我无法逼她,我知道当一个人用心全力去守护一个秘密的时候,旁人再怎么样都是徒劳,比如说像外婆,比如说像林觉夫。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东西,舒小白没有把它销毁而把它保存了下来的话,理应会带在身边。舒小白的房间在楼上,她的行李不多,简简单单就是一个大包。我趁刘梅在楼下招待她吃饭的时候,把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除了大学的时候我给她写的那四十封回信外,就是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郑邕,你在干什么?”
不知道舒小白什么时候进来的,把我吓了一跳:“帮你收拾行李。”
“刚才你叫我什么?”我回过神来。
“郑邕啊。”她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没大没小。”我把她手掰下来。
她一脸的无所谓:“国外不都那么叫的嘛。”
从这以后,她真的就叫我的全名,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起先我以为这和她对刘梅的称呼不一样,是小孩子叫着玩的,直到一个月后我无意中听到她与刘梅的对话。
那天刘梅背对着我在露台上晾衣服,很意外,回家过周末的舒小白竟然主动过去帮忙,我在书房的角落里看着她们的背影。
“刘阿姨,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姓舒,郑邕姓郑。”
刘梅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哦,这件事,他有跟我提过的。”
“对,我们不是亲兄妹。”
刘梅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我和他呢,是男人和女人。”舒小白说完,带着胜者的得意走了。
刘梅停下了手里的活,她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才摸索着要继续,但身段和刚才相比明显沉重和迟缓了很多。
我这才明白,不管是对刘梅还是对我,舒小白在称呼上的改变。既不是说着玩的也不是赌气,而是想把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潜移默化地朝她所希望的那个方向推进,并加以强化和巩固。
我知道刘梅委屈,我以为她晚上会像猫一样腻在我怀里说她的委屈,但她没有,径自背对着我睡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大学以后结交了新的朋友,舒小白的装扮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精致的妆容,淡雅的香水,性感的睡衣,所有可以强化她成熟一面的女性元素,都会被她运用自如。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带嘲讽地谈论着刘梅的装扮、身材和内衣,言辞上的小伎俩愈演愈烈了:“郑邕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刘阿姨你就不去了吧,这可是我们年轻人看的电影。”
“郑邕我们一起去商场逛逛吧,刘阿姨你就在家里做饭吧——不过我们也不一定回来吃。”
除了刺伤刘梅,她还抓住了一切可能的机会跟我撒娇发嗲。她的方式十分狡诈和诡异:先以一个女人的状态暧昧地试探着靠近我,等我一把把她推开的时候,她又躲到一个孩子受伤的神情里无辜地看着我了。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和孩子的怪异复合体,恣意地调换着两种不同的角色模式。以便行使两种完全不同的特权。
每当这时。刘梅无一例外选择沉默,她这样更让我心如刀绞。有一天,舒小白竟然带着三分得意对刘梅说起她十四岁那年,我是如何不顾忌旁人的议论到超市去帮她买用品的。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一把搂过刘梅,指着舒小白吼道:“我永远都不可能用你想的方式去爱你!永远!你给我记住!”
这层薄纸不可避免地被捅破了,舒小白惊恐地看着我,她的气焰一点一点给压了下去,但与此同时,她眼里动如脱兔的神采也一点一点地褪掉了。
自此以后,她老实了许多,大家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大学第二个学期,舒小白交上了男朋友。据她说,是同学校的。她给我们看她和那男生的亲密照片,向我们展示她手臂上为那男生而做的刺青;当着我们的面抽烟,“我男朋友就喜欢我这样。”她说。有一次,她让我们看了那男生送她的一条很漂亮的贝珠挂链,但不知为什么,展示完了之后她便又扔回盒子里。并没有换下自己原先那条竹雕挂链。
我想跟她说女孩子应该怎么怎么样,我想提醒她出去要注意安全,我想告诫她还在念书的时候男女交往不要越界,但我什么都没说。我能感觉到她炫耀这一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其实在偷偷地注意着我,我担心这个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限制都会被她误解,又会把她拉回原来的偏差里。
舒小白的恋爱进度在我的绥靖政策下突飞猛进,到了后来,她已经是很少回家了。
有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身上裹着被单的舒小白把我拦住了。
“我不舒服,你陪我去医院。”她说。她近段的脸色的确有些不太好,但我觉得是她过于放大了。舒小白的身体一直以来就这样,我认为目前的情况还属于她的常态。
“让刘梅陪你去吧。”我闪过她要出门。
她冷不丁从身后把我抱住了’带着哭腔说:“不,我就要你。”
这暧昧的举动和话语让我开始警惕起来,我强硬地把她的手掰开,冷冷地扔下了她,说:“我真的没空!”
“我会让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这是舒小白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没回来。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年轻男子的电话,根据电话的指引,我来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市郊的小医院,大面积地喷刷了粉蓝色。透着消毒水的气息和冰冷的触感。
我刚一迈进医院的大门,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年轻男子低着头从我身边匆匆跑了出去。当他在我身边一晃而过的时候,我隐约在他手臂上看到了一枚刺青,和舒小白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刺青。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半分钟后,我看到了妇产科手术台上的舒小白,她身上的血已经将近流干了,露出瓷白的底色,她的身体和这医院大面积喷刷的粉蓝色一样冰冷。是宫外孕。
想起舒小白的最后一句话,想起初中数学里学到的反证法。我这才清楚。舒小白看似偃旗息鼓的这几个月,其实是在正证无果之后,把自己押了上去,启用了反证这样一种危险的论证。
刚才守到我一来就跑掉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她男朋友。后来我也并没有去追究,舒小白的死,在众多的因素里,他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
尽管我和她之间经过了那么多转折,但对于她的死我还是很难过。毕竟,从她出生到结束我是一路看着她走过来的。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像她这样和我有这层关系了。
舒小白脖子上的挂链一戴上去就没见她取下来过,想必是她最喜欢的,留下来有个念想吧,我想着,把链子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当我的指尖接触到那支翎管状竹雕的一刹那,突然发现,那只竹雕竟然是活动的,拧开后,里面是一管卷曲的牛皮纸,展开后。是只打上了“查无此人”戳的旧式信封,贴着挂号的邮资,收信人竟是林觉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应该就是外婆要给我的东西,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舒小白把它藏在了身上。
写信人竟然是母亲,信笺上的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端午!我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信息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抱着头靠墙才能勉强把自己稳住,到底理出了个头绪:
可以确定的是,林觉夫根本不是父亲的朋友,他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是母亲进修学校的老师,也是母亲的情人。林觉夫极力想要在我脸上分离出来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的脸。刘梅说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也许那只是她记忆里我母亲的一个模糊的轮廓。
母亲从进修学校回来后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是林觉夫的。与此同时,母亲也发现了父亲和米糕团子的秘密,这大大减轻了母亲的罪恶感,并让她看到了事情得以圆满解决的一丝希望。
母亲在写这封信之前应该还给林觉夫寄过了几封,信没被退回,她理所当然认为林觉夫应该收到了。当时林觉夫还有个乡下的老婆,八十年代事业单位的作风问题犹如洪水猛兽,他的沉默让母亲一点一点陷入了绝望。于是,在端午那天她寄出了这封挂了号的决绝信。
父亲对此一无所知,失衡的道德天平一下全部都倾轧到他身上。也许是因为不堪重荷,他选择了作弊,而不是留下来面对。
母亲无法预知的是,这封信竟因林觉夫最终下定决心离婚和下海而被退了回来,落到外婆手里。这封信让外婆知道了那个人的确切姓名,并在八年后的端午那天对着躲在父亲好友身份里的林觉夫一扫把抡了过去。
而舒小白为什么把信藏起来,我已经无从去猜。信里唯一和她有关的,就是她和我同父异母的身世;而她把信藏起来,唯一想要瞒过的人,也就只有我。
看着她一脸的纯净与无辜。我禁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冷战。纯粹的人偏执起来往往是最可怕的,她会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扇到她自己所坚信的光点里。
七岁那年那个端午徐徐展开的谜面,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命运选中我成为知晓谜底最多的人。我不知道生活在谜面上的他们是否应该更幸福,身在这谜底,我就像处在端午正点的阳光之下,无处遁形。舒小白依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剪辑了世界;林觉夫用不对称的偿还救赎了自己;母亲用结束阻止了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开始;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是在遗忘中温和地接纳了过去。即便是飞蛾吧,这些生活在谜面上的人至少有自己认定的扑扇的方向。大彻大悟之后的外婆应该是我们之中可以自由穿梭于谜底和谜面之间的圆通达人吧,而我已经无法和她对话。全知的我,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不知道方向的人。
十一
几个月后,舒小白离间我和刘梅的计划以另外一种形式实现了。等我稍平复之后,刘梅选择和我分了手。她说她想了很久,舒小白的话其实很在理,她已经四十了,而我才二十八,可要是她当时就离开,我肯定会归咎到舒小白头上。这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纯良女人,我把那套楼中楼转给了她,自己一个人住进了学校。
我的生活在一段时间内极其规律,晚上逛夜店,白天在学校。雨林培训学校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这所学校:拓展了培训范围,和一些部门签署了批量的培训协议。
慢慢地从这事情挣脱出来后。我的第六感的灵敏度一点一点恢复了过来。让我诧异的是,经过了那么多转折,那人竟然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确切地说,我并不敢十分肯定是个人,似乎更像是一种气场,一种气息,一种磁铁般的引力,一种无声的召唤。
学校现在的规模和我刚接手的时候比起来,已经扩充了近两倍,师资也日见紧张。我批复了人事主管要求扩充师资的一份文。由他们全权去办了。
这天,我一直忙到下午才吃了个盒饭,刚要打个盹,就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召唤,而且从未如此清晰。我的心一惊,起初我以为那是从记忆深处传出的幻听,又定神听了听,确定并不是。那声音不大,距离也不近,但似乎召唤力特别强——也许是因为我对它的捕捉太敏感。
我一点一点沿着那个声音下楼,转弯。
“没有身份证,没有任何证明,年纪也大了,怎么用?不过书法倒是不错的……”旁边的教室里,人事主管对自己的一个手下说,他们对面的椅子已经空了。
走廊里太阳的光点在三角梅的树影间跳跃,午后的蝉鸣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开始聒噪起来。那股气流刚刚经过,余温尚在。我赶上去,三角梅密密匝匝的枝杈徐徐分开,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
走进去,我身后已然是舒跛子招呼食客的洪亮嗓音,在我面前展开的,正是靖圩掩映在三角梅玫红色光晕里的端午;侧身看去,浑身湿透的米糕团子在阁楼上倚窗而眺;跟前,携着一大捆草药往街西赶的背影,是父亲。
赶集的人很多,像密不透风的潮水一样。高大的父亲在人流中为我兑开了条路,我小跑着快步紧跟着,将自己置身于他身后瞬间辟开的那一小块空隙里,而在我身后,人流又像潮水一样合拢起来了。
人潮开始空了起来,透进了一丝风,这是到了街西尾,父亲不见了。四下里也并没有。
我看到家门口和街坊聊天的林觉夫起了身,他的身影在气流里扭曲变形,正努力张嘴对我说着什么。但除了嘈杂的背景声,我什么也没听清。
家里的堂屋门是开着的,我走了进去。看起来约摸有十四岁模样的舒小白一脸惊恐地从外婆的房间跑出来,像一阵透明的风一样穿过了我的身体,进了我的房间。她划过的轨迹,惊起了细密的白色涟漪。
阁楼上有响动,门也是开着的,我走了上去。在那里,我看到了母亲,她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但我和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水膜一样的东西,她并没有看到我,木然地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缠纱布。
我想冲上去阻止她继续,腿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想喊,但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等到母亲用胶布固定好了纱布,一个人从阁楼的暗角里浮显了出来,把一片明晃晃的东西递给了她。是外婆。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