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
昼鬼:南山叟之死与黑鸟降生
安葬师父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接下来我准备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晕倒在地,人事不知,过了很久以后方才醒来。可是这种迹象似乎并没有打算发生,相反我的意识越发清晰,竟然明白了刚才的感觉是因为我在师父坟后九步的地方发现了几蓬黑色的竹子。那些黑竹的枝干就像我们庸国的漆匠用上等好漆涂过,剩余的漆料也统统泼在竹叶上面,让它们从根到梢黑得一塌糊涂。黑竹一蓬六株,总共三蓬,正如今春过后我的年岁,我想这要么是天意,要么是师意,也就是我师父的意思,他老人家为何要把他的坟墓选在南山此地,我始终怀疑这其中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决定将这十八株黑竹全都砍倒,从南山背到城外,用它制作一种黑色的鸟儿,这是我从师父生前的最后一句话里悟出的真谛。师父有时叫我傻子,有时叫我鬼儿,临终前他叫的是后一种,他说鬼儿你切记着:轻,即是重,重,愈须轻。何时你能悟出此话的精义,便能肩起我们庸国的飞天大任了。我得承认,当时我并不懂得师父这句谜一般的话,甚至我还皱了一下眉头,师父死后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当我托着一副黑鸟的外壳走出茅屋,对着院里的明亮阳光装入它的内脏时,一只乌鸦从我眼边飞过,我耳听得叽溜一声,误认为这时正好有个色胆包天的汉子在用舌尖向嘴唇吹风,以此发出与情人偷欢的暗号。由于我的茅屋盖在城郊一隅,偏僻幽静,院子前面的绿竹林里,三天两头都有这样的风流艳事发生。未曾料到刚一扬脸,发现门口的祭器上多了几个斑斓的污点,原来是一泡鸦粪从天而降,我就知道,刚才那只乌鸦发现了我制作的黑鸟并非别个,恰是它们的同类,于是就展翅飞上我的头顶,打算用它囤积在肛门的弹丸居高临下地向我射击。
乌鸦是我们庸国的国鸟,四百八十年前,我们的老庸君苊率领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个国家与部落的军队,追随武王出师伐纣,身先七国的三千庸军快要到达牧野的最后一天夜宿林地,有殷商的驻兵从后偷袭,是乌鸦的叫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庸军奋起退敌,第二天黄昏才如期赶到牧野与武王会师。那场大战,老庸君苊命丧沙场,三千将士也无一生还,然而,换得的大好结局是纣王连同他的王朝一起焚灭在了熊熊烈火之中。新的庸君即位,为了纪念乌鸦的功劳,就封它以国鸟的尊号,此前我们庸国与楚国一样,崇拜凤凰。
庸国的百姓并不喜欢乌鸦,或许是以貌取鸟,嫌它长得黑,叫声也不好听,虽然救过老庸君苊与他的三千将士,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把它叫老鸹,把它的嘴叫臭老鸹嘴,把它嘴里发出的声音视为灾祸即将来临的先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之所以选择乌鸦的体形与羽色做我飞行器具的模样,主要是考虑它夜间行动的隐蔽,庸君您不妨试想,夜间行动,诸如仙鹤、天鹅,以及会踩高跷的鹭鸶等辈美丽的白色鸟儿行么?
这家伙其貌不扬,却能琢磨出人的鬼把戏,居然搞清楚了制作竹鸦的主意出自人的头颅,一旦把这个葫芦状的东西设法打破,此项工作就自动终止,从今往后,天上再不会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乌鸦,害得它们自己也真假莫辨。这位肛门射手知道了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惜的只是时机不佳,一乘两轮马车正好从绿竹林边飞快地驰过,车轮卷起的一股斜风吹偏了它的粪弹,这就活该我放在门口的祭器要倒霉了。
被我放在门口的祭器是一种形似飞鱼衔箭的香炉,庸君您亲自设计的,民间传说那时您的箭伤未愈,贴着膏药的身子侧卧在一张篾席上,心里还在怀着此想。您把这种鱼形香炉定为国器,用于祭祀天地、神灵、祖宗、国君,诏令每家每户必须供上一尊,否则将视其为不敬、不信、不孝、不忠,没娶妻的不许娶妻,娶了妻的不许生子,生了子的不许儿子继承自己的姓氏。您对被祭祀者的排列,有别于周天子与其他各国诸侯,把敬畏天地放在第一,信奉神灵放在第二,孝顺父母放在第三,而忠于国君,则被您谦逊地放在最后的位置。老实说来,我对您的敬重由此开始,对于您的御驾亲征倒无所谓,因为楚穆公商臣率领的军队已经打到庸国都城,庸国没了,庸君您自然也就没了。我揣摸您如此排列的理由是这样的,没有天地神灵就没有祖宗父母,没有祖宗父母就没有子嗣后代,至于一国之君,那与人之生命没有必然的联系,人不生在此国,还能够生在彼国,天下之大,何处没有诞生与存留之地。再者说了,这里面还另有一层道理,并不是先有国君后有国人,恰恰相反,而是先有国人后才有国君。
按照天、地、君、亲的排列秩序进行祭祀的人,包括出生于五十年前老庸君时代的庸国人都觉得不可理喻,认为这条律法订得荒唐而又古怪,然而不可理喻也罢,荒唐古怪也罢,谁不遵行祭祀,又想繁衍后代,除非卷起铺盖逃到国外,比方说逃到邻近的秦国、楚国、巴国、蜀国、麇国,以及百濮那些野蛮的部落。我也曾在心中暗想,您是否认为不孝不忠之人就该断子绝孙,以免子孙也不孝不忠?
与天子诸侯大相径庭的律法在我们庸国还有许多,其中有的严酷得前无古人,有的则宽大得后无来者,比方说盗贼因偷窃他人财物而使对方贫病无医致死,应判为谋命者施以斩刑。这在所有外国,小偷不犯死罪的律法已沿袭千年,判刑最重的也只是剁掉他偷人东西的那条胳膊,因此在某一国家的某一时代,涌现出大批用一条残臂继续作案的小偷,国民呼之为一把手,远远望见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空袖,立刻回家关门闭窗,手持棍棒通宵自守。
再比方说,正义的复仇者可以获得侠的美名,国君亲自赐剑一支,兵书一部;而将冤杀、谋害、滥屠致死者的人判为凶犯,徇情庇护者判为同谋,游行共斩;怠于缉捕与无能辨识者判为懒汉痴人,罚其每天捉五十只蜘蛛,一百只蚂蚁。臣子中有人唯恐这样会乱了套,完全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庸国十年之内只出了九个孝侠,三十二起命案官府破了二十三起,一百零八个懒汉痴人中有十三个成了隐士,十四个成了神探,其余八十一个成了可怜的饿殍。
当然,这条争议甚大的律法后来还是被修订了,代之以亲捉仇敌者可做捕头,明辨真凶者可做法官。那些装模作样混吃粮饷的职人,则到他们手下当差听令,若有不从,退出多年无功所受的利禄,自选一地去种萝卜。
国器香炉的打造者都是庸国超一流的铁匠,有人尊称他们为铸器师,乌肤是其中的顶尖人物,这位将军的后人傲骨嶙峋,本不愿做这件事情,只是家有老母,诏令下来君命难违。我家这尊香炉就是出自乌肤之手,只怨我的破茅草屋实在太窄小了,它才被屈尊摆在门口,连天地、神灵、祖宗、国君的牌位都无处安放。刚开始的几天,我把苦胆提到心脏的位置,而把心脏水涨船高地提到喉咙,害怕受到我那扁脸邻居的暗中检举,官府让我打一辈子光棍,还有可能割下我的那个男人的物件扔给野狗们打零嘴吃。若是这样的话废了我都事小,夭夭今后怎么办呢?
幸得天地、神灵、祖宗与国君的保佑,我说的是已经死去的庸国国王的英灵,截至目前还没有陌生人来敲我的那扇柴门。不过,真正保佑我的却是把我当姑爷期待的扁脸邻居,此公一门心思指望我娶他家的小姐为妻。这家人的搭配十分有趣,他的脸扁得像一柄卧地而长的南瓜,而且是橙红色的,夫人扬长避短生下一个丝瓜脸的女儿,而自己的脸却亲自长成我们木匠给人做的锅盖。每日早晚,这对父女在我的茅屋前后交替出现,偶或还有尖锐女嗓哼唱一首水鸟在沙洲上嬉戏追逐的歌。其实不唱还好,她这一唱就会令我想起夭夭桃花般的美貌,夭夭的歌喉比她好听数倍不止,夭夭最喜欢唱的是那首“云谁之思,美孟庸矣”,那个“谁”字像是凌空飘下的半声叹息,那个“思”字则像从棉花般的白云朵中抽出的一缕长丝,渐细渐小,渐远渐无,消失在三里之外的寂寞荒野。最后我才会联想到丝瓜,想到邻居女儿漫长的脸颊。
认出我家的香炉上落了鸦粪,我不禁大吃一惊,我们庸国人一直认为,乌鸦的粪便若是落在人的头上,这人将要大难临头。虽然乌鸦被封为我们的国鸟,但是它那讨厌的臭屎却在搭救老庸君苊之前就已决定了气味,而它立下奇功靠的是半夜惊叫,也不是那个难闻的东西。同此一理,乌鸦的粪便若是落在我们国器的头上,我们庸国不也要大难临头了么?上天,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刚才饮弹的是我昼鬼!
乌肤把他打造的最好的雕刀、最好的香炉都送给了我,唯一不肯送给我夭夭。这个傻大黑粗的鲁莽汉子以江湖上的口气对我扬言,说我胆敢再打夭夭的主意,他就用最近出炉的一把飞刀杀了我。我听说那把新刀超出了此前所有的同类,它能像薄云一样悬挂在天空之下,像轻风一样游走在地面之上,行事之时只见刀光,不见刀形,在万人集会之中将人斩首示众,谁也不会发现远在千步之外的刀客。
反之,我只要把夭夭让给他,他会答应我用他最好的铁,与我共同制作能够穿行于山体与地层的利器。这种利器也是我很久以来的梦想,制作它需要的好铁远非一把雕刀可比,正是如此,乌肤才拿它来做我与夭夭的交易。他甚至替我把利器的名字都取好了,劝我叫它穿山神针,只是我说不妥,念得不好会念成山神穿针,可它的行为是自动的,并不需要某个所谓的山神来穿针引线。而且它的形状像一只打洞的老鼠,应该叫做铁鼠或者比这更加威慑人的名字。
若磐的态度不同于乌肤,对我制作此物似乎不怀好意,见了我总是面色阴沉,多次从鼻孔里发出一种难听死了的声音,就像那里面堵了两坨巨大的鼻屎,吭吭两响,然后倒背着双手扭头而去。若磐得知有人以铸器师尊称乌肤,也封自己为筑城师,可惜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这样叫他,人们老远见了他就喊砌墙的家伙来了。从前若磐对我不是这个态度,见面总夸我是最有出息的小师弟,乌肤还比不上我小脚丫上指甲壳里的一丝垢痂,这话也是我们庸国人的口头禅,是形容一个渺小人物与一个伟大人物之间的悬殊。那是有一次乌肤骂他不该为一个仗势欺人的千户侯修建庄园,他敢怒而不敢言,对乌肤吭过鼻子之后这样讨好我说。
那种难听死了的吭鼻声余音绕梁,我苦思苦想了七个日夜也没想通,后来还是夭夭帮我想通了,否则他那两坨鼻屎会把我也堵塞至今。夭夭说但凡会顾名思义的人,知道你们正在进行的事业势同水火,都能明白他吭鼻的原因出自哪里。我问她为何我不明白,夭夭又一笑说,人家生来都长着曲扭拐弯的花花肠子,唯有你的肠子掏出来横搭在两棵树上可以晾晒七件衣裳,这便是你在某些方面远不如人的原因所在。
不过我对若磐筑墙的一手绝技,佩服得不单是五体投地,连我身上的第六个玩意儿都恨不得要投在地上。他把从峭壁上凿下的岩矿,烈火中烧成的石灰,激流里淘来的沙粒,阴坡上挖得的黏土,瓦釜内蒸熟的糯米,再用木杵捣烂南山深处百年老藤而得来的涎汁黏液,按照他计算好的一道配方,筑出的城墙据说能抵千年风雨,天下无器能摧。为了向世人,更重要的是向庸君您,证明上面所说的这些不是吹牛,他自己上山采石,下河淘沙,挖窑烧灰,爬坡取土,架罐煮米,砍藤捶涎,又卖掉一间房子买来足够的糯谷,修筑了一堵两丈见方的城墙作为样板。他打赌,无论多少人力,花无论多长时间,用无论什么器具,从无论什么角度向它宣战,若是掉下芝麻粒儿大的一颗墙渣,他就把那堵城墙当火烧馍三口吃掉。
火烧馍是我们庸国的一道名吃,香泡酥脆,把城墙比成火烧馍,还不如让筑城师在城墙上一头撞死。当然,这样的城墙是撞不死人的,磕一颗薄壳鸡蛋都会两败俱伤。结局果然被他说中,有人纠集了一百条包括屠户在内的壮汉,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伤及一寸墙皮,倒有十一个人把粗壮的腰给扭伤了,其中那个屠户搬起一块巨石砸墙,石头掉下来砸断了他的脚踝骨,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里没能杀一头猪,每天要吃两斤猪肉的老婆打熬不住,在他眼皮底下跟一个楚国人跑了。
遗憾的是我们整个庸国,没有一个人请这位雄心勃勃的筑城师去施展他的惊世绝技,他们说羊圈只要不跑了羊,牛棚只要不丢了牛,人住的房子只要不半夜倒下来把人塌死了,能够遮风避雨也就万事大吉,何必要花那么多的冤枉力气以及钱财?至于防贼,多谢庸国惩治盗窃的律法严酷,加之停战之后这三年来风调雨顺,稻麦丰收,庄户农家夜晚可以敞开大门在家打鼾睡觉,人都渐渐忘记贼长什么相了。炎帝神农教人栽种的糯谷,那是让人舂米打成糍粑蘸蜜来吃,吃鼓了肚子去干于庸国有益的正事,像这不成器的砌匠一样拿去糟蹋,早晚要遭雷打的呀!
怀才不遇的若磐想把这道配方献给我们的庸君您,请求您下诏派他做我们庸国的总筑城师,在庸国与秦国,庸国与楚国,庸国与巴国之间,各自筑下一道坚固的长城,抵御外邦兵马,以保国泰民安。也赶巧了,那次正遇您的箭伤发作,但您身上贴着一张狗皮膏药接见了他,听他说完以后哂然一笑说,庸国素来是以真诚友爱善待天下,修那么长的长城做什么呢?与其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还不如给老百姓多盖一些好房子,让他们风雨无忧,安居乐业,世上真正的长城是筑在人民心中的信念!
若磐说,您问过他为试筑城墙所费的钱财之后,捂着胸口起身对他掬了一躬,赐他一袋庸币,两匹绢帛,五担粮米,价值两倍于他卖房买糯谷的开销。若磐伏地谢恩,泪流不止,他不是感到激动与喜悦,而是觉得委屈与失望。的确,您轻看了他,也轻看了我们的邻国,尤其轻看了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天大责任。但我听完若磐的叙述,还是从心里感念您为老百姓盖好房子的一番善意,若是按您说的那样,我这破茅草屋也不会再漏雨了。
我与若磐原本是好哥们儿,如同我与乌肤,我们都是南山叟寄予厚望的弟子,就连我们的名字也是师父取的。师父教给若磐砌墙,教给乌肤打铁,却把制作各种小巧物件的手艺传授给我。与两位师兄的力气活儿相比,我觉得自己从事的工作轻如鸿毛,他们也平均一日三次地这么笑话我,公开用狮虎与猴子来做我们的鲜明对比,若磐从鼻孔发出的声音每天都在我耳边回响。有一天,我进到师父隐居的山洞,想向他诉说我心中的屈辱与悲愤,不料还没容我开口,未卜先知的师父趁机说出了他的那句临终遗言。
然后他七天六夜没有说话,第七个夜晚,南山的更夫鸟一叫他就死了。
师父死前没有任何征兆,上个月我们来祝贺他的三百二十一岁大寿,他还喝了一斗烧酒,吃了一条鹿腿,然后一边唱歌一边舞剑,把一丈二尺长的黑发打散开了,顺着雪白的麻布长衫垂到赤脚板下,旋转起来如一袭乌云缠卷晴空。那大一把年纪的人,偶尔放一个响屁出来,还像春天里的惊雷一样震天动地。歌舞已毕,他用牙齿咔咔啪啪地咬着核桃,自己吃了一葫芦瓢,余下的分给我们这些骨干弟子。那种硬似铁球的野核桃长在南山深处,除开松鼠,连猴子也休想咬开它们的外壳,平时我们想饱口福,还得借助乌肤打造的铁锤,或者斧头。从前我总认为师父能够万寿无疆,即便不能,至少也得活彭祖那么大。后来我明白了,是他的名字欺骗了我。
我曾经这么想过,是不是我逼死了他?那句我想改行的话。
乌肤和若磐也都曾经这么想过,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师父辞世的那天我灵光一现,突然悟出了他关于轻与重,关于飞天大任的谜一般的遗言,当时就想用什么材料制作一种神奇的鸟儿,让它像真鸟一样飞到外国去打探对我们庸国利与不利的消息,然后回来告诉主人。此前我们在这方面太老实了,倒是楚国经常派人驾着一只凤凰风筝,过来偷看我们庸国的边防与内政。三年前的那场庸、楚之战,起因就是我们庸国的一名神箭手发现了天上的不明之物,以为是一只怪鸟射了下来,得知上面坐着一个摔死的小个子楚国密探的时候,楚穆公亲自率领的大军已经压境了。那名神箭手名叫羿后,传说祖先是嫦娥的丈夫后羿,在那场战争中他为庸君您而丧生,如同乌肤的将军父亲。
身为木匠,用树木制作器具是我的拿手好戏,最初我的设想是采用体轻而质坚的木材制作那只我想象中的鸟,可是上天造物总是顾此失彼,轻的木材不坚,硬的木材偏重,这与生性截然不同的桐木与榆树是一个道理。而且,纵使能找到又轻又硬的旷世奇木,它的韧度也未必就能胜任飞鸟翅膀借以展合的枢纽。那是此物飞行的根本,飞鸟的翅根要带动双翼在空中不停地扇动,我已计算过了,一日一夜,总数需达八十六万六千次。
感谢天地、神灵、祖先、国君,这次还有师父的阴魂,下葬这天我在他坟后九步的地方发现了他曾对我说过的黑竹。他说此竹五岁以下太嫩,十岁以上太老,接近竹心太脆,表层竹皮太滑,若是制作顶顶要紧的器物,应该选择七岁黑竹削去外皮三片竹叶厚薄的部位,它会让我有如神助。师父死了,话还活着,我记住了他这传世不朽的教导,只有那个岁数那个部位的竹骨,才能制作成永不磨损的飞鸟翅根。刚才我已说过,我怀疑师父长眠于此的决定正如他临终所说的话,暗含着某种深刻的启示。
这样的黑竹只在我们庸国才有,它白天漆黑,夜间发亮,风吹竹枝犹如乌云翻滚,让人想起丈二黑发的师父酒后舞剑的迷人身姿,耳边好似传来临阵士兵的阵阵杀声。师父说黑竹的叶子能治愈世上一切顽疾,可是当我还小,爹娘也还在世的时候,一个来买我家药材的楚国商贩却说它像乌鸦一样是不祥之物,幸好八辈子也难遇上一株,万一看见最好的办法是立刻闭上眼睛,嘴里念着避邪的符咒,脱下脚上的一只草鞋挂在第三节竹枝上,对它吐口唾沫火速逃离。否则九日之内,是长辈的就死儿死女,是晚辈的就丧爹丧娘。
那时我自然还不认识我的师父,听完之后裤子湿了葫芦瓢大一块,正好是在撒尿的位置。这话不仅攻击了黑竹,同时也攻击了乌鸦,虽说我从小随波逐流,对长得难看的乌鸦也没有好印象,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国鸟,楚国人的一箭双雕也仍令我心生厌恶。然而有一件事,它让我至今还迷惑不解,那就是我父母被楚军杀死的前九天,我的确是看见了黑竹,我们全家逃到城外的一座山上,我去给渴得难耐的母亲找水喝,在一个泉洞里看见了两片漂在水面的黑色竹叶。当时我吓傻了,把闭眼念咒脱鞋挂枝吐口唾沫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顾着脚板抹油火速逃离现场,等我飞步跑回父母身边,想起前面的那些程序却已于事无补了。
第九天楚军攻上山来,山上含我在内,只有十一个命大的人逃过此劫。我被母亲压在胸下,她的背上又是父亲,父亲的头没有了,它被楚国的士兵割去套上头盔,冒充庸国的将士邀功请赏。那年我已年满十五,死在上面的应该是我,天性懦弱使我因此悔恨终生。夭夭说,那次她的父母若是带着她们姐妹逃到那座山上,或许命大的人里有她也有她的妹妹,那么我们就能提前相识。我问她九天前看没看见一种黑色的竹子,她说她们被父母关在家里不许出门,整日只能看见房梁上的黑瓦,我说其实你们全家都有活着的希望,她对我发出冷笑,辩论说莫非山上几千个老百姓同时都看见了那个东西不成?
父母死后我才结识师父,亲耳听到师父对黑竹的赞美,别说是一个楚国的药材贩子,便是天国的神仙我也不相信了,因为我的师父就是神仙,他下凡三百二十一年又回到了天国,眼前他正在九天之上看着我们。我甚至觉得被攻击与乌鸦一样不祥的黑竹,它原本就是为南山叟的最后一个弟子而出生的,眼巴巴地等我七年,正好到我师父所说的最好竹龄,只等着我千挑万选之后决定用它来制作竹子乌鸦。用它做竹鸦的材料不必涂上黑漆,制作出来外表与鸦蛋孵出来的乌鸦一般无二。
我把砍断的十八根黑竹捆成一束,从南山背回城外,当晚就开始磨刀霍霍。过去我听一些人教导另一些人,说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不我待之类,少不更事的我总认为那是一堆吓唬人的破词儿,现在当我父母没了,师父也没了,我才觉得他们在世的时候我白白浪费了太多的时光。我花一个春天的工夫制作成了第一只竹鸦,又趁夜赶到南山我师父的坟前试飞。我之所以把地点选在这里的原因:第一,我不能让我的扁脸邻居知道我在做这件事;第二,我师父的阴魂会在暗中相助;第三,我要把有出息的黑竹带回它生长的故地,对着它的祖宗展示它的翅膀硬了,能够飞到天上去了,这黑竹有如我的替身。事实证明我的这些想法无不英明,当我手里的竹鸦刚一脱离掌心,只听得坟墓周围竹木轻摇,枝叶簌簌,一股阴风从我右边的胳肢窝下吹了过来,自下而上托着它黑色的肚皮,吱溜一下就蹿出去了。
首次上天,我的竹鸦总共飞了三天两夜,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它飞到了哪里,因为我还没有为它确定方向,我想让它出世之初先尝一次自由飞翔的味道。第三个晚上南山的更夫鸟一叫,它才平安地回到原地,我抱着它,眼泪和鼻涕流它一身,这只初崭头角的精灵就像一截从白米粥里捞出来的黑炭,从头到尾都打湿了。
翅膀是银,它的眼睛,它的耳朵才是金呢,这是它飞翔的意义所在。不然它便是为飞而飞,充作好色者眼中移动的风景,与乘风而起的风筝又有何异。而且风筝有七彩百形,它黑如锅底的一身远没有楚国的凤凰风筝那么富丽风流。有了耳目的竹鸦飞翔归来,取出它的两颗眼珠放进清水,能在水面看见它所看见的一切物像,摘下它的两只耳壳置入木盒,能在盒中听到它所听到的一切声音。
还有一样更要紧的我没有说,它的价值超过世上最纯的黄金,最美的宝石。我制作的竹鸦能把对方藏在心里的秘密,那些无声无色,无根无据,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念头,别管是正念还是邪念,雄心还是野心,都能用它的心捕捉得来。
它有一颗用七岁竹根雕成的黑色心脏,与常人听到的外部声音不同,我把它用心捕捉的内部声音叫做内声,或者叫做心声。
夭夭:讲述多个楚王的暴虐
我瞒着她第二次走进南山,悄悄以她再做一个试验。此前我试验的只是竹鸦的飞翔,现在我要试一试它探测消息的本事究竟如何,这才是我之所以制作它的初衷,也就是它的最终意义所在。我把竹鸦放飞到师父故院的上空盘旋一周,然后收它回来,带到我的茅屋,等着下次她来送我吃食的时候,让她坦白地告诉我那天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下次她来,回忆再三,回答我的正如竹鸦清晰的演示,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子在前院给花儿浇罢了水,又去后院给果树修枝,嘴里轻声地唱着一支庸国民间的歌子,那歌的词儿是:“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平时她最爱唱的就是这个,歌唱声中,一个光着头颅的男子在茅屋的竹壁上现出原形,普天之下没有别人,那就是我昼鬼。
怀着成功的巨大喜悦,我取笑她唱错了,这歌应该是男子唱给女子听的,而且是我们庸国的美貌女子。她感到无比惊讶,逼问我何时学得的窃魂之术,比她活着时的外祖公还要神奇。我忘了说,她的外祖公是南山叟,我的恩重如山的师父。
她问我若磐与乌肤知不知道我做这件事情,我说他们比她知道得更早,她说她问的不是制作,而是制作成功,我说这个我还没有打算告诉他们,她问为何,我说我不愿意听到若磐从鼻孔里发出那种鼻屎堵塞的声音,也不希望乌肤误以为我是故意向他炫耀,没有他的帮助我同样能让竹鸦飞上天去。
我对她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曾经设计过用铁制作竹鸦的翅根,想当然地认为铁比木头经用耐磨,一天一夜要展合八十六万六千次,恐怕只有铁才能够堪当此任。然而乌肤的冷淡令我尴尬,同时我又后退一步想到,铁有一利,而有两弊,一是沾了雨水之后就爱生锈,二是分量太重,这会影响竹鸦飞翔的速度,同时也会缩短它与地面的距离,夜色之中尚且好些,若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很容易暴露了。这想法似乎有点儿自欺欺人,但也不是纯粹安慰自己,直到安葬师父那天我发现了他老人家生前说过的黑竹,于是我才作出比铁更好的选择,那就是七岁黑竹身上最为坚韧的部位。
乌肤愿意与我一起打造铁鼠,就是他取名的那种穿山神针,条件是不许我再打她的主意,否则他不仅不给我最好的铁,还会对我放出千步之外飞起杀人的刀。这事打死我也不能告诉她,我怕她为我担心,甚至独自去找乌肤算账。我只是决定宁可把铁鼠忍痛放弃,也不向乌肤求助,我们庸国人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这么一点儿教人高贵的道理,不用有谁教导天生我都能够懂得。我娘死前多次表扬我有志气,从小就不吃除她以外任何女人的奶水,有一次我还大叫一声,把一个冒充干爹的人端来的屎尿盆子一脚蹬翻。三年前的那次战争,我爹的头没有了我娘的头还在,我娘的一只眼睛在逃难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刺瞎了,另一只睁得恍若生前,我知道我娘死不瞑目的原因是对我的硬性放心不下,即便这次万幸活着,以后早晚还得穷死。
坦白地说,不用我打她的主意,她本来就是喜欢我的,我敢用这只尝试成功的竹鸦打赌,她对我的喜欢远胜于对乌肤的八十一倍有余。有一天她对我说起乌肤,笑着用手指了一下火炉,那次刚好是在冬天,看见她来我夹了几截木炭在炉子里生火,谁都知道木炭燃烧起来是红的,烧成灰后是白的,而在没烧之前它是天底下最黑的黑棍。我的心里明白她是笑他太黑,于是还为他鸣冤叫屈,说他从小很白,而且细皮嫩肉,五岁开始跟着他的将军父亲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身白肉也就练得没了。父亲死后又拜师父学习打铁的手艺,常年赤身裸体地站在炉前,一炉炭火就是一个太阳,换了别人只怕早就烤成糊疙瘩了。
接着我用手摸摸自己头顶,我想说男儿无发,这才是一件悲哀的事,枉有一身冰肌玉肤,那却是终日不见阳光培养出来的耻辱。我说这话无非是虚晃一枪,想趁机刺探她是如何看待男人的相貌,希望她亲口对我说一箩筐好话,就像今早天快亮时她在我的梦中所言。她说我是庸国最美的男子,说我绝顶是因为太聪明了,何时不再制作什么藤鱼、竹鸦、铁鼠之类的把戏,而沦为一个只会给人做粪桶的木匠,她敢替老天爷作保证,比黑马尾巴还黑还长的头发一夜之间就会在我腰上缠上三圈,剩余部分继续垂到我的脚下,像她那拔剑起舞的外祖公,我的师父。
可惜她在我的梦外绝不夸我,她一笑说:“肤是浅的,我从来不在乎肤。”
“你是说他肤浅?我们男人多数都是这个样子。”
“傻子,可怜你只懂得乌鸦!”
她随她的外祖公叫我傻子,觉得我对那些人所尽知的世故往往一窍不通,我乐意她这么叫我,因为我会想起师父。只是她不该又在后面加上一个“可怜”,这就让我的脸立刻像贴在乌肤的铁匠炉上,同时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咔啪响了一声。我知道我的心是脆的,在她面前,随时都有可能破成九十九瓣,每一瓣心渣比麻雀的心还要碎小。我猜想她说的可怜无非是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我可怜,连一个女子都不懂,一种是她可怜,连一只乌鸦都不如。我拿不准哪种意思更加准确,唉,莫非我真的是个傻子不成?
我总能听出她说话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气声,像是八月的新米蒸熟之后揭开杉木做的锅盖,随着袅袅飘向屋顶的炊烟发出的轻微的声音,与熏人的饭香掺在一起,让人误以为说话的是那一缕淡烟。我最初迷上她的就是这个,其次才是她宛若三月桃花的面容。见我许久不语她瞟我一眼,接着转身飘然离去,如一滴洒在白色绢帛上洗褪了色的血痕,一丝一丝溶进黑压压的人群。我的眼睛被她粉红的长裙拽走十五丈远,心中联想到她十五岁的芳龄。
自从悟出师父那句好似谜语的遗言,我立刻开始忧国忧民,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竹鸦制作成功以后,我也怀着若磐的心思,想把它献给我们的庸君您,劝您用此物去视察秦、楚两国的边界驻军与宫廷秘事。很多年来,这两个邻国一个如狼,一个似虎,早晚要吞并庸国的勃然野心,隐居南山古洞的我师父早就看出来了,并且把他的忧虑连同手艺一道传给他的弟子,告诫我们警惕了还要警惕,小心了还要小心。
不单是神仙般的师父,连庸国的大耳朵百姓也都在背地里议论着,一个英明伟大的国君,您怎么至今还浑然不觉呢?
我没有告诉她我想效法若磐,我是说暂时没有告诉,原因其一是怕她反对,在我整装待发之前;其二是怕她伤心,当我遭到拒绝之后。我明知道师兄若磐要当庸国总筑城师的请求遭到了庸君您的拒绝,但我依然心怀侥幸希望您不要拒绝我,我可不想当庸国的什么总制鸦师,要那么多人制作那么多竹鸦干什么呢?有我昼鬼一人足矣,更何况说,不是南山叟的弟子吹牛,这手绝世技艺不是张三李四想学就学得会的。我们庸国人总爱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好吧,我只想以庸国一个匹夫的责任向您谏言,如果说用若磐发明的六种材料修筑城墙是为了挡住外国的进犯,那么用我制作的竹鸦却不用等到那个危险时候的到来。它预先就能发现他们的意图与部署,就像我们庸国人同样爱说的另一句话,这话有点儿难听您别介意,说是看它屁股一撅,就知道它要拉什么屎。我真希望,您能够理解到竹鸦比城墙更加重要,虽然若磐要修筑不朽长城的想法也未必有错。
不过我觉得一只竹鸦是否太少,我们庸国人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个差错我岂不是自己找死?于是我还想再接再厉地制作两只,并且争取三只都万无一失,那时我再一齐送到庸君您的手上,请您把它们分别放到三个邻近的国家,主要是秦国与楚国,去监视那两个虎狼之国怎样地撅屁股,想拉出一些什么屎来。另外还有巴国,相比之下虽然小些,但它也是一只雕鹫,饥饿中看见大块肥美的肉食,瞬间就能呼啸而至!
春天在我的欣喜与焦虑中匆匆过去,眼看着夏天已经来临,我还得抓紧时间,赶早不赶迟,必须抢在秋天到来之前做完这事。在这其间,为了不把自己活活饿死,我还得掺杂着制作一些藤鱼之类的小把戏,拿到集市上去卖给小孩子们及其家中的大人,以此换得购买柴米油盐的钱,也适当地买点儿猪肉打打牙祭,否则我将浑身酸软无力。而且,当那十八株黑竹用完以后,我还得继续进南山去寻找此物,我想制作更多的竹鸦,免得一旦受到您的赏识它会供不应求。
有时候我在集市上见到卖花的她,她也有时候用卖花的钱买些吃食给我送来,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就好像发明藤鱼、铁鼠、竹鸦一样,我发明了一个储存快乐的奇妙办法,把我们相见那一天的快乐扯得足有五到十天那么长,让它像一根枝蔓茂盛的长藤从泥巴地上爬满四面土墙,一直攀到茅草覆盖的屋顶,低头抬眼时时处处都能看到快乐的红花与绿叶,等到五到十天过去,正好又接住下一次相见,这样一来,我的每一天就都是紧张而又快乐的了。
六月里的一个黄昏,她又兴冲冲地踏进我的茅屋,一只金鳞虬爪的风筝拖在她的身后,推开柴门她就叫嚷说:“快来看哪,龙!听说庸君也喜欢龙形的风筝!”
我知道她是借此为由,几天不见又想我了,这是她藏在心中的本意,害羞而又狡猾的庸国少女都是这样,虽说没爹没娘,这点心术也会无师自通。此时我正把展开双翅的竹鸦举上头顶,用糙手打磨它腹下一个暗藏的机关,听她说到庸君您,一句从没想过的大不敬的话顺嘴就被我说了出来,我说:“他若是喜欢你的龙,他就成不了龙,他若是喜欢我的乌鸦,他就能成为天下最美的龙!”
她看见我蹲在竹鸦翅膀下面的古怪模样,嘴里发出一声惊叫道:“咿呀,就像一个鸟头人身的怪物!莫非你是我外祖公的阴魂附体,不然谁能说出这么了不起的话来?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活脱是我的外祖公,他是不是要你把竹鸦献给庸君?”
“哈,你也听出来了!师父那大一把年纪还是个急性子,人刚一死就托梦给我,说是庸国幸哉,终于有人悟出了他的遗言,这话我还没有学给你听呢!”
我对她说,安葬师父的时候我累得打了个眯盹儿,师父刚刚出窍的魂灵就趁机来了,手中捏着三枚黑色的竹叶,喂进嘴里嚼了七嚼,低头吐出一泡稠酽的口水,那泡口水的颜色怎么形容呢,请不要责怪我对师父的不恭,就像是河里的乌贼被大鱼追击时从屁眼放出的黑汁。他把嚼过的三枚竹叶交给我,让它们在我的掌心慢慢伸展开来,变成一只鸟的身子与两只鸟的翅膀,告诉我说就是这个,说完忽然隐身不见。
因此,在这天地之间,若是能把阴阳两界打通的话,知道我想把竹鸦献给庸君您的,除了我昼鬼本人,还有一个真正的鬼,或者说是神仙,那就是我的师父南山叟。
那天她在山外,我们是瞒着她去做的这事,师兄若磐、乌肤与我,还有师父另外几个还算有点儿良心的徒弟。我们一致认为进南山的道路崎岖难行,沿途乱石怪树,荆棘藤葛,一个小女子跌跌撞撞会拖住我们的后腿。何况当她听说情同爹娘的外祖公死了,已经数次哭晕过去,总不能让我们轮流背着她走。
师父并非她的血亲,三年前的那场庸、楚之战,她的爹娘与我家二老一样双双成了阴间的冤魂,南山叟收养了我们这对年龄相当的孤儿孤女,自称是她的外祖公,却让我做他最后的徒弟。她随南山叟在一座山洞住下,在那里她认识了我,还有偶尔会来拜见师父的几代高徒,其中就有我的师兄若磐与乌肤。眼看着她日渐长成丰腴的少女,师父把她从山洞里赶了出去,让她独自在城郊自己早年遗下的一座空院里安身立命,种些花果瓜菜,卖钱维持生计。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隐居南山古洞的师父原来还有如此巨大的一笔家产,也才知道这位寿者曾经做过庸国的大夫。当然,庸君您那时还没有出世,那是在此前三朝庸君的手上。
得知我想把竹鸦献给庸君您,她一逮着机会就浇我凉水,是真的浇,这可不是什么比喻。她拿一只葫芦锯成的水瓢,从我屋侧的老泉洞里舀来冰凉的凉水,朝着我的后颈窝浇灌下去,像浇一棵希望它早日开花结果的桃树。这是在很热的三伏天,窗外的荒山野地冒着一汪一汪的青烟,阳光从土窗的九根桑木之间伸进手来,把我怀里的黑竹片子都快要点燃了。我知道若非这个季节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心疼我还来不及呢,她其实是在变着法儿地给我冲凉,让我享受凉爽舒服的滋味。我用长在后脑勺上的眼睛早就发现了她,却故意装疯卖傻,捂着脖子双脚直跳道:“耶,明明是红光大太阳的,屋顶怎么又漏雨啦?”
“傻子!”果不其然她中了我的奸计,嘴里叫着我的昵称,笑嘻嘻地站在我的正面。
“请看我新制作的竹鸦,马上就会有三只了,你看它们像不像我们庸君的三个王子,一个比一个更有本事?”
那天我去集市听到几个卖萝卜的农夫议论,说庸君您的次子的心眼多于长子,三子的胆识又胜过次子,将来继承君位不知是按照本事大小呢,还是按照年龄长幼。我信口用我的三只竹鸦打了个比方,因为是在她的面前,完全可以没心没肺。
“你敢把王子比成乌鸦,就不怕庸君杀你的头么?”
“乌鸦救过我们老庸君苊与他的三千将士,被封为我们庸国的国鸟,我们庸君与王子应该以它为荣才是!”“听你开口庸君,闭口王子,看来你是真想将这个把戏送给他们?”
“是的,不过我不是将它们当作把戏,而是当作振兴我们庸国的器具。”
“送给他还不如送给我呢,我用这个每天监视着你,发现你干坏事我就咒你下辈子也变成一只乌鸦!”
“咦,你敢骂长辈大人?”
“你何时成了我的长辈,还是大人?”
“别问这个,想想南山叟就知道了,他是你的外祖公,却是我的师父,他叫我鬼儿,你是不是低我几个辈分?”
“那好,以后我叫你鬼哥哥,你也叫他外祖公吧。”
“为何要我趁着师父死了改变对他的称呼?”
“为何还要为何?我就是不许你当我的长辈!”
不用看她眼睛,只听她的声音我也能够懂得她这话的意思,虽然我是一个傻子。我脸上的血立刻像被大火烧开,但我必须懂装不懂,要她把南山叟从坟里叫出来,明确指出我们两个辈分的高低。这事算是不了了之,那次她走以后只过一天,想不到她又来了,这次时间相隔之短,令我完全没有料到。
这时我的第二只竹鸦已近尾声,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的腰上只系着一块巴掌宽的麻巾,与剃头匠的荡刀布相差无几,此外全身几乎所有的肌肤都暴露在外,而且两条光腿大大叉开,如同我们木匠墨斗盒里拉出的直线。从窗口进来的小风可以斜着吹进麻巾遮盖的地方,让那隐秘之处多少也能受一点儿益,随着我手中的刀具一动一动,那下面的东西也一动一动,力气用得大时,它简直就要跳出来了。我还在身子周围泼了几瓢凉水,让打湿的地气向上散发,这样可以稍微凉快一点。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面前,映在地上的影子把我叉开的光腿弄成阴阳两面,一条白而另一条黑,我仍然没有发现是她,身上仍然一动一动。她轻声咳嗽,故意引得我抬眼看她,这一看简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手里的刀具与竹鸦,纵身而起就往里间屋跑。我后悔不该用凉水把地面泼湿,刚一迈步就险些一跤滑倒,耳听得身后发出嘻嘻的笑声,我脸上的血又被大火烧开,直想变成一只蚯蚓拱进被我用水泼湿的地下,她该不会误以为地上的水是我撒的尿吧?
由于情况万分紧急,我忘记昨天还穿过的那身衣服扔在了何处,仓皇中从墙角扯出一件灰色棉袍罩在身上。那是件三九严寒才穿的袍子,现在屋里热得像只蒸笼,刚一上身我就觉得里层湿了,接着就有汗水顺着脊梁流淌下来。此时她已笑得不成体统,望着我这古怪滑稽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逗人发笑的马戏丑角。
“刚才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听人讲了一个故事。”
她好不容易笑罢了说。我料定她听人讲的这个故事与我有关,从来她就没有对我讲过与我无关的故事,她可不是一个无聊的女子。
“楚国,就是我外祖公活着时经常提到的那个国家,有一天来了一个吴国的人。这人姓卞,名和,他得到一块好玉,想把它献给楚厉王。让我来推算一下吧,那个楚厉王是当今这个楚庄王的几代祖宗?楚厉王命人叫来玉工,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一块好玉,玉工看了玉说,这不是玉,这是石头。楚厉王大怒,下令砍去卞和的左脚,啊,楚厉王可真是厉害呀……”
“你莫非想说我的竹鸦……”
“不要打断我的话!楚厉王死了以后,楚武王即位,这个楚武王不用推算了,他应该是楚庄王的祖太爷。卞和拄着一根木棍,吊着一条左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楚国,又来向楚武王献玉。楚武王命人叫来玉工再看,玉工还说是块石头,楚武王与他父亲一样大怒,下令又砍去卞和的右脚,这个楚武王也真爱动武……”
“可是我的竹鸦不是玉石,我能让他当场演示……”
“等我讲完了你再插嘴!楚武王死了以后,楚文王即位,也就是楚庄王的太爷。卞和以手为足,从吴国一步一步地爬到楚国,两只手掌磨得鲜血淋淋,又来向楚文王献玉。这次他做好了再砍去一只手的准备,心想若是这样他还献一次,四肢都没有了他就用嘴吞下那玉断肠而死,喉咙吞不下去他就含着那玉绝食而死。好在这次楚文王命人叫来的玉工是一个好玉工,用凿子凿开外层,发现里面真的藏着一块稀世璧玉。楚文王下令重赏了卞和,这块玉后来就以他的名字为名,叫和氏璧。”
她把好看的小嘴儿闭上,表示她已讲完,现在可以让我讲了。我望着她,清了一清嗓子,正式发表我对这个故事的看法。
“一个吴国的人向一个楚国的国王进献璧玉,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剁了双足那叫活该,怪只怪他那两只臭脚太下贱了!可是我向我们庸君进献竹鸦,为的却是我们庸国的江山,我们庸国的老百姓!”
“目的不同你们的命运就会不同么?你一口一个我们庸君,你就能担保我们庸君不是楚厉王,也不是楚武王,而恰好是识货的楚文王?”
“刚才我正想说的时候你不让我插嘴,我想说我的竹鸦不是藏在石头里的璧玉,它能把我说的那些本事当场演示出来,让我们庸君亲眼看到!”
“是不是还想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的也是楚王,这个楚王是哪代楚王我就不知道了。楚国有一个名叫干将的人,说起来是你师兄乌肤的同行,也是个好铁匠,他的妻子名叫镆铘,夫妻二人以造剑而闻名楚国。楚王限期干将镆铘给他打造一对能在百步之外飞起杀人的剑,干将镆铘造好之后,心想交给楚王吧,疑心多端的楚王怕他也给别人打造,会杀了他;不交给楚王吧,生性残暴的楚王恨他不听旨令,也会杀了他。夫妻二人觉得不管怎么着都免不了一死,就索性只交一支雌剑,把另一支雄剑藏了起来,宝剑没有配对不能飞起杀人,楚王果然大怒,下令杀了干将……”
“我们庸君决不是楚王,决不会担心我把竹鸦也送给别人,反过来再刺探他的隐私,发现我们庸国的秘密!”
“你如何能断定他决不会呢?”
“因为有了这个竹鸦,天下万事万物,包括制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全都会掌握在他的手里,如同掌握他自己一样。”
“正是如同掌握他自己,你才永远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此再没有任何行动的自由,说话的自由,思想的自由,甚至就连我们……想一想吧,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掌握,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她提醒我,我的确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棉袍里千军万马的汗水奔腾而出,把我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我后悔刚才没朝那张睡觉的破席子看上一眼,那上面有我脱下的一件薄衫,它像死狗一样趴在那里,明知我找它哼都不对我哼一声。
“不,我早就听人说了,我们庸君比八十多岁的妇人还要善良,比三代教书的师爷还要仁义,刚才你说的那么多的楚王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我的竹鸦若得到他的赏识,他一定不会对我那样!而且退一万步,只要他能起用竹鸦,就算他对我那样我也心甘情愿了!”
“善良,仁义,你说得对,的确是善良仁义,不然你的师兄若磐劝他为庸国修筑城墙,与别国之间的那三道城墙也早该修筑好了!”
“城墙是城墙,竹鸦是竹鸦,等他想通了这件事情以后,顺理成章,那件事情他也可以跟着想通。”
我听到她从心底抽出一口长长的气,像从十丈深的古井里打起一桶凉水,然后把它倒了出去。她是见我向庸君您进献竹鸦的心意已决,要劝的话她已劝了,若再一个劲儿地唠叨不休,万一被我看破心思她就会觉得不好意思。她在猜想我的时候我也在猜想着她,除了替我担惊受怕,她的心里是否还偷偷地打着小算盘?我若真是这样做了,善良仁义的庸君您念我献宝有功,万一要把我留在宫里,封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派我一个不轻不重的活儿,再把一个不多不少的宫女赏给我做妻室呢?到那时,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平民女子,恐怕连见也难得见我一面了!
“用我们庸国人的话说,你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流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不听也罢,你不愿听,我还不想白费口舌呢!我只劝你快把这身行头卸掉,天下本无事,我能视而不见,你就不能知而不理么?”
这话再一次让我无地自容,她放弃了对我的进攻,退而求其次地把我望着,那眼光显出一种无可奈何,觉得眼前是一堵若磐修筑的城墙,除非她的外祖公从长满青草的坟里走出来,别人休想扳得动它。不过我倒是满心希望师父走出坟墓,他的阴魂不会阻止我把竹鸦献给庸君您,他那句谜一般的遗言不就像是与此有关么?我认为,知而不理这句话是她的胡编滥造,此前我只听说知书达理,知事明理,她发明的这个破词儿无非是自欺欺人,也无非是借此调戏我一下,等着看眼前的鸡冠花重开二度,大热天的,一个光头男人身穿棉袍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我坚持着不卸行头,脱了又穿相当麻烦,如此折腾更会耽误我的正事,心里只盼望她快点儿走开,哪怕过个一时半会儿再来。我把袖子当做抹布,擦完脖子又擦额头,半条胳膊很快就像从河里捞过了鱼,稀里哗啦地往下滴水。她一定是觉得我的样子惨不忍睹,到底叹息一声,转身走出了我的茅屋。
昼鬼:送我乎宫之外矣
夏天快过完了,夭夭也没再来,我想她是否被我给吓怕了,不穿衣服也怕,穿了衣服也怕。其间我有几次到集市卖了藤鱼买柴米油盐,都没见她像过去一样站在那里卖花,这反倒让我为她担心不已。一个开满鲜花的空院,独居着一个比鲜花更加美貌的少女,有没有歹人去欺负她?会不会欺负她了又杀死她?有时一日几次,我忍不住想到我师父遗下的那座空空院落去看个究竟,最终我都用手抓住了腿,劝说自己再等一天,再等一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这样,而她生来是个精灵,但愿不会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在我们居住的城郊一带,关于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我们两个孤男寡女伤风败俗,白天黑夜明来暗往,到底是一对没爹没娘没人管教的孩子,等着看吧,早晚有一天会干出那种可耻的勾当!我知道谣言的上游是我那位扁脸邻居,他的一张臭嘴利用扁脸的优势,从左腮扯到右腮,足有五寸之宽,因此出来的话面积辽阔,易于传播,当她的长脸女儿用尖锐嗓音对着我的后窗哼唱水鸟啁啾的歌儿,唱了七十多次还没听到我的一点儿反应之后,这对父女就愤怒了,追根溯源,顺藤摸瓜,发现原来是夭夭坑害了他们。我不让自己去看夭夭,除了邻居之外还有乌肤的原因,我不想死在师兄那把飞起杀人的隐形刀下,尤其还不是我一人死,依照夭夭的烈性,我死了她会去杀死他,然后再把此刀刺进她那至今我还无缘一见的胸脯!好端端的三条人命,转眼之间同归于尽,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报答师父,报效庸国,上天,为何要让我们悲惨到这般地步,难道我们长久以来被人蔑视、被人侵犯的庸国人还不够悲惨么?
赶在秋天到来之前,我制作完了将要献给庸君您的第三只竹鸦,接着又为自己制作了一只,这时候我的手艺已臻完美,而且熟能生巧,制作的速度比最初要快得多。成型之后,我把它们从里到外检查够了,又从头到尾打磨一遍,让它混迹于真正的乌鸦群里,连乌鸦自己也不会发现。因为要献给庸君您,请求您把它用于我们庸国的军政大事,不能容它有一丝差错半点失误,我决定再进一趟南山,在师父的坟前第三次试飞。此前我只试过其中的一只,先是试它飞翔的本事,再是试它探测的能力,今天我得举行一次全面与所有的检验,让庸君您看到的是一只空前的、完美而神奇的竹鸦。
感谢天地、神灵、父母、国君以及我死去的恩师,我的竹鸦四飞四成,它们全都是好样儿的,包括我要留下的最后一只。那一天,我从南山走一百二十里羊肠小道出来,一路上荆棘藤葛划破了我的麻衣,杂土乱石扎穿了我的草鞋,我的双手早就被粗粝坚韧的黑竹给磨了个稀巴烂。为了不让手掌上的脓血染脏我的宝贝,我从山上拔下柔软的野草,用它们缠着指头,把竹鸦一只一只地拈进背篓,背到城郊,走回茅屋,又一只一只地取出来藏在墙角,外面罩上一只箩筐,夜里睡觉用脊背靠着,谨防有大胆盗贼从屋顶上下来,黑灯瞎火中误以为是能吃的东西把它们偷走,虽然偷回去也没有用。现在我得抓紧睡了,等到天色一亮,就找出一个结实的包袱裹住它们,背到庸君您的居央宫里。
明早就要与您相见,我不知道万分激动是个什么感觉,反正我一个通宵没有睡好,清晨起来心口里面扑通乱跳。恕我无礼,让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这有点儿像我第一次见到夭夭时的那种心情,虽然你们地位悬殊,男女有别,但在我的心中是同样的神圣。本来我想的是天亮出门,其实没等天亮我就出门了,我把留给自己的一只竹鸦放飞到居央宫的上空,预备真的遭到夭夭说的那种不测,它会把它所得到的一切信息带回给她,让她听到我对她发出的生命最后一声呼唤。当然,但愿不会这样,而我也坚信绝对不会,那我就只当派它去进行一次货真价实的演练。
献给庸君您的三只竹鸦,我把它们藏在一个大包袱里,四个边角系得死紧,牢牢挎在我的肩上,怎么走也不会脱落,邻居与路人谁都发现不了里面的秘密。我们庸国人说,世上走路最快的是木匠与贼,况且我这年轻而又肩负使命的木匠,行走起来更是快如清风,从城郊茅屋来到居央宫外,天色方才大亮。我怀疑自己会心灵感应之术,刚刚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就在进入宫门的路口等候着我,春天的时候她爱穿桃花颜色的衣服,现在已是秋天,她的衣服就由红色换成了黄色,像九月的菊花含笑绽开。她把双手藏在背后,我猜她手里有一枝沾着露水的菊花,那是她要送给我的。
“上次我说你唱错了歌,这次我倒想让你唱错,‘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你何不唱成是‘送我乎宫之外矣’?”我不知好歹地奚落着她。
“多谢你没说我送错了人!”她尖刻起来不亚于我。
“谁告诉你我今天要来这里?”
“你不告诉我还不许我外祖公告诉我了?”
“哦,又是师父!你让我怎么告诉你?这些天都没见到你的影子!”
“梦里也没有么?我可是做你的梦了!”
她的眼睛里有乌肤铁匠炉中的熊熊火光,烤得我挪开脸去,我想着她该把礼物亮出来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些天你的影子又在哪里?”
“那你得先回答我同一句话。”
“你赶到这里来见我,证明你什么都知道的。”
“是的,可你也该知道我。”
“我不知道,你说过的我是傻子。”
“你就是傻子!”
“是不是又来给我讲一个楚王的故事?”
“来不及了,傻子!”
她突然把背后的双手伸到胸前,兰花指轻轻掐住一端的小东西,哪里是什么菊花,是一枚小而圆的透明叶子,在清晨的太阳光下我第一眼竟没有看出它来。
“什么意思?”
“猜?”
“等我先把竹鸦献给庸君,回去我再与你猜谜。”
“你就不能猜它与你的竹鸦有关?”
“若是与竹鸦有关的话,那我就太高兴了!”
“聪明绝顶的人呀,你用黑竹制作竹鸦是为了让它夜间飞行,那么在白天呢?”
“是呀,白天该用白竹才对,可是白竹在夜间又怎么办呢?”
“所以我在这些天里,就去北坡为你寻找到了这种叶子,它在白天是白色,在黑夜是黑色,在花里是红色,在草里是绿色,请看我把它放进你的手心里,它就会与你手心一样是肉红色的!”
“啊,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
“不是我,是你师父,我外祖公,难道他生前没有告诉你么?”
“没有,不过他既然告诉你,就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他也告诉了乌肤,或者说是暗示,在他临死的前一个月里。乌肤后来就用这个打造出了隐形飞刀。”
“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竹鸦,可见神仙也有不神的时候!”
“要不要试一试?”
一听这话我简直要疯了,抢过她的那枚变色叶子,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会儿,手心里除了不再能够看到掌纹,颜色差不多就与此前一样。我又翻过手背,把它放在上面,手背也仍是肉的颜色,也只是少了三道蓝色的筋络。
“难怪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的心中不禁狂喜,脱口说出一句我们庸国的俏皮话来。想了想我又把它放在她的头顶,它竟变得乌黑发亮,像是一枚镶嵌着黑色宝石的头饰,接着我再把它抛向空中,只见眼前白光一闪,瞬间就没有了它的踪迹,最后还是她俯身在地上找了很久,好歹才重新找到了它。
“都说竹鸦神奇,竹鸦却是人制作出来的,这世上还有天生的奇物!可这竹鸦不是树林也不是草丛,怎么才能让它长在竹鸦的身上?”
“昨天我试了二十七次,今早天不亮时又试了三次,用它与糯米与百年老藤一起熬汁,涂在你要涂的竹木器物上,反复九遍,它就能够让你如愿以偿!哦,你听出奥妙没有?我把你两位师兄的绝技都偷来用在这里了,乌肤打造隐形的飞刀,若磐修筑不朽的城墙……”
“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自己说?”
她半点儿也不客气,满面桃花相映着一身菊黄,反倒让我无所适从。
“等我见罢我们庸君,你到我的茅屋来与我共庆吧!”
我与她在宫门外八丈五尺远的地方分手,刚刚转身走到中途,她却惊叫一声追了上来,我蓦然回首,见她一手捂着她的小口,一手指着我的身后。顺着她的手势我低头往自己一看,顿时又像被人推到乌肤的铁匠炉边。我的衫子后面裂了一道大缝,想必是在从南山回来的路上被荆棘挂的,巧的是它不高不低,不左不右,正在我上下两截身子结合的部位,形状像一张嘴,一弯腰那张嘴就裂大了,隐藏在里面的股肉会现出一道弯弯的原形,慌得我赶紧用手把它盖住。
“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敢去见我们庸君么?”
“见!一定要见!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庸君善良仁义,他若真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就不会因你一件衫子破了而责怪你,何况你还是去南山为他试放竹鸦挂破的,为了急于见他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明白了一个木匠对自己庸国的这份痴情,他只会感动得鼻涕都流出来!不过你最好还是别让他看到你的后背,事做毕了你要一直退着走出宫门!”
“说得是!你讲了那么多的楚王故事来吓唬我,原来你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不是豆腐心,我是私心。”
“是私心么?”
“世人都有私心,我也是人,为何我就没有私心?但是我的私心永远不会让你知道!”
她说永远不会让我知道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立刻让我知道了,这些天来我为竹鸦制作能够窃人意念的心脏,自己的心脏也像有了那样的功能。上次她认为我去见庸君您的危险,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您,自觉受骗的您会伤害我,重演当年楚王的故事;一方面是我,封官受赏的木匠会伤害她,世人富贵易妻的故事比楚王识玉试剑的故事还多。这样想着,我就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羞涩,因为此时她还不是卞和的妻子,我也并非莫邪的丈夫。然而,无论发生哪种危险,在她都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在她说到感动庸君您的时候,守卫宫门的两名士兵似乎已经被我感动,他们道听途说了我们的只言片语,无须我再求情哀告,只对我进行了一番例行的搜身,就遵从有要事求见国君的平民百姓入宫规矩,留下一人继续守卫,腾出一人带我去见当日执事的门官。
说起入宫规矩,自庸君您即位以来,我们庸国又将这类规矩修订了不少。与那些拒平民百姓于王宫之外的狗屁国家不同,您允许天下任何人面见国君,但必须有一名门官先行接见,得知求见者确有冤情要事,方由另一名门官亲自引领,才可进到居央宫里,发给号牌等候内臣传唤。此项规矩用铜水铸在墙上,官府不能无故拦挡,百姓也不可无理取闹,若有违背,前者免官问罪,后者杖责驱逐。
国人都说蹊跷,自从实行这个新规,求见国君的百姓反而不像别国那样成群结伙,哭声震天,据守门的士兵说从春到秋,连我在内也才来了二十七个人。我问士兵今天执事的门官是谁,二人争相告知,恭喜我说,你这个小木匠的运气真好,今日遇上了德高望重的溪水大人。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肃然起敬,这倒并非因为溪水是庸君您最信任的老臣,也是大王子子荏的岳父,按照我们庸国的民间说法,你们君臣二人是一对亲家;而是我老早就听到百姓对他的赞颂,说他教诲妻儿不吃宰杀的活物,不穿丝织的华服,不住超出三间的宅院,不雇一人以上的奴仆。他让嫁给大王子子荏的女儿田央儿自己烧茶做饭,裁布缝衣,把唯一的儿子渴思送进庸军服役,三年前在保卫庸都城中英勇战死。
卫士将我交给门官,门官带我去见溪水,听完我的讲述,这位严于律己的老臣让我摘下肩上的包袱,从三只竹鸦中任意取出一只,详细地看了三十多遍,又反复地摸了七十多回,从手感与温度上证实了它的确是竹子做的,而不是乌鸦蛋孵出的活鸟,这才半信半疑将它举到肩部。接下来,那两团白眉酷似春风中的蒲公英,慢慢向上移动以至于升到了额顶,再往上去就要挨着他的那顶高帽子了。老臣溪水亲眼看见,他手中的竹鸦轻轻一展双翅,又轻轻一声呼哨,就像一只真的乌鸦那样飞上了天空。
此时宫门外面围满了闲人,他们向我投来的怪异眼光,好像是对疯子、乞丐、醉汉、梦游者,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从深山老林跑出来的野人。我看见人丛中有一个玲珑娇小的身子,被他们挤得像一棵石缝里的小草,一摇过来一荡过去,可她仍然踮起脚尖,从挡住她的那些肩膀之间追踪着我。我想她也会亲眼看见,我被一名士兵带到一个去处,又随着一位老人从那里出来,老人将我的竹鸦放飞到天上去了,最后他请我收回这只神奇的黑鸟,依我所说,吩咐他的手下人取来一个水盆,一只木盒,且看我如何让它当众演示此行得到的有关消息。
老臣溪水的眼睛湿了,撩起颤抖的袍袖在那里揩了一下,这个重要的动作可能也被夭夭看在了眼里,她应该猜到这与竹鸦有直接的关系。不过我真想告诉她说,冷静一点,不要过于激动,宁可怀疑他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昨晚又熬了夜,黏稠的眼屎糊得他的一双老眼不大舒服。要知道一个国家的重臣,王子的岳父,庸君的亲家,此前八代又都是贵族,人到这个分上,是不会像年轻的守门士兵那样容易被感动的。那些士兵与我一样,都是生在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好吧,我答应带你去见庸君,但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巫术,你从那道门里进去,你将不能从那道门里出来!同时连我,一个老臣,也会受到律法的惩治!作为庸国人你应该知道,我们庸君虽然善良仁义,却是诸侯中最恨巫术的国君,他让铸器师用铜水铸在墙上的律法,能够治巫师、骗子和窃贼以极刑!”
我听出这位老人说的不是丑话,而是一种杀气腾腾的警告,说的时候他的目光像两口三尺多长的铁钉,他使出很大的力气要把它们钉进我的眼里。然而我一丝半点也不害怕,反而越发兴奋起来,不惜用我沾满脓血的双手作了保证。
“除非我这宝贝出卖了我,万一命该如此,您可以奏请我们庸君剁掉我的这两只手,让我永世不能制作任何器具!若嫌剁手轻了,再砍下我的这一颗头,让我付出巫师骗子和窃贼的代价!我能懂得我们庸君的意思,偷窃所有不配享有的荣誉,这人也应该以窃贼的罪名论处!”
我的声音大得吓人,足有他的七倍不止,以至于有人吓了一个踉跄。我是故意要让自己大义凛然的誓言传得天下皆知,不单是老臣溪水,所有那些把我当成疯子、乞丐、醉汉、梦游者,或者干脆是个野人的人,都该相信我的决心与把握。说罢这话,我用扬眉吐气的两眼穿过人丛,再次寻找到了被人挤到一个边角的夭夭,发现她的眉心动了一下,像是一种感觉疼痛的表情,或许她又想起那天她曾对我讲过的故事,吴国卞和与三代楚王,还有干将镆铘那一对悲惨的夫妻。
溪水让我把包袱里的三只竹鸦都拿出来,一只一只地查验过后,他用双手捧了一只,另外两只让我自己抱在怀里,又让守门的士兵在我身上搜了一遍,这才对我做了一个走的动作。就像是生离死别,我发现夭夭奋力挤出围观的人群,想跟在我的身后一道进去,为的是事到临头多个应变的帮手。然而刚刚还表现很好的守门士兵,眨个眼睛就板起铁青的面孔,长枪一横,把她与后面的闲人统统挡在了宫门以外。
我被几个士兵簇拥着,紧跟在老臣溪水身后,一边走着斜步,一边扭过头去,眼睛在宫门外面焦急地寻找着。我终于又看见她了,对她笑了一笑,做出一个只有她才懂得的动作。这个动作居然把她给逗笑了,接着她仰脸看了看天色,不仅想看到它的阴晴变化,以便预知我这一去凶吉如何,而且她还想看到天上的另一样东西。
从这动作我知道她记住了我的话,我说当我的竹鸦制作成功以后,我会自己留下一只,每个白天每个夜晚,都把它放飞到指定的方位,让它带回我想要的消息。特别是当我把三只竹鸦献给庸君您的时候,必然有另一只竹鸦已经飞到居央宫的上空,探测好了合适的地点,就自动地落下去隐蔽起来。它将穿透宫墙的窗格,殿顶的瓦槽,屏风的间隙,从各种金碧辉煌的器物之间,无孔不入地把它所见所闻,像最忠诚的仆人一样交到我的手中。若是我没有了,她就到我的茅屋去替代我。
我对她说然后有一天,我们要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全都交给庸君您,但愿那时候您还是一个在位的国君,而不是一个亡国的大王。我将这样对您一诉衷肠:请看吧,同时也请听着,或许您已经忘了,这就是您当时优柔寡断,以君子之心度虎狼之腹的情景再现!请再看看,再听听,这就是秦国,楚国,还有那个像泥巴一样巴在楚国身边的巴国,他们想要灭亡我们庸国的想法与证据!
她闭上了眼睛,小嘴儿像在动着,我想她是在祈祷外祖公的魂灵保佑我,摆放在家门口的鱼形祭器保佑我,她将一直念到我从这里平安出来。
我趁士兵不注意时,也偷偷地往头顶上看了一眼,我以只有木匠才具备的一双锐眼,看见庸都城郊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缓缓向居央宫移动的黑影,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片树叶被秋风吹到天上去了。刚一想到树叶,她送我的那枚会变色的树叶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象着等我见到庸君您,您也接受了我的谏言之后,我一回去就请她带我到北坡上去采摘这种奇妙的叶子,与蒸熟的糯米,与千年老藤熬的汁液,一起涂抹在我的竹鸦身上,到那时候,飞在天上的竹鸦就会与天一色,连我这个制作者也无法看见它了。
庸君茂:王宫里的激情演讲
据说国君要坐在一个层数很高的台子上,下面一层是大臣,再下面一层是二臣,再再下面一层也就是底层,才是前来参拜者的立足之地,参拜毕了根据这人的身份地位,由侍臣带着走到与其门当户对的层数立定,若是小民,有生见到国君一面已是万幸,也就跪在底层不要动换,直到这里人走殿空。我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只是着急隔那么大老远的,如何才能教您亲手操作我的竹鸦。可是我一眼看到的情形断然不同,居央宫里根本没有所谓一层又一层的台子,以及最高台子上的那个孤独的人。我是从服饰、年龄与居中的座位,更主要是老臣溪水禀奏的对象上得知了谁是庸君,您与王后、王子,还有几位亲近的臣子坐成四排,左右两边站着八名持戟的武士,一起等着观看我的竹鸦表演。
说到这里我再多一句嘴,您没有妃子,一个也没有,从古到今,从周天子到各国诸侯,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新鲜事物,令我们庸国百姓无限地赞叹,无比地敬佩,当然还有无穷地猜测。一种说法这是因为竹王后对得起您,一鼓作气地为您生下三个王子、两个公主,比起那些肚皮只供抚摸而不怀孕,平均两人也生不下一个胎儿的嫔妃美人们可以说是以一当十。但是第二种说法认为不是这样,女人生得越多,老得越快,皮肉松弛,二乳瘪塌,男人就越喜欢更换成不松未瘪的女人。所以又有了第三种说法,怀疑您有什么能力的问题,于是第四种说法跟着就出来了,您的三子二女是从哪里来的?
看上去您比画像上那位叫茂的庸君要消瘦不少,气色也差得多,听人说这三年来您一直都是这样,在那次大战中您受的箭伤至今还时有复发,每当疼痛起来丝毫不减当时。不过与战争的发起人楚穆公商臣相比,您与我们庸国都是胜利者,楚穆公死了,他到业已灭亡的商国做臣子去了,而您还活着,我们庸国也还活着,虽然连我们庸国的神医也无可奈何地说,您身受的箭伤或许终生也不会痊愈,但您心里的伤痕正在修复。
我自信我的竹鸦能够治疗您的箭伤,至少能够减轻一些,因为它的确是一个有用之物,而非老一套的声色犬马,嫔妃美人,那些东西对于养伤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您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它,别说是您,就连更加见多识广的秦国与楚国的国君都没有见过,那个乡巴佬巴国的国君就更不用说了,我敢担保他们听也不曾听说。
“跪下,磕头三个,称陛下或者大王,然后禀奏你要说的话!”大殿里有个四壁回响的声音教导我说,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发出来的。
我正要服从这个声音进行跪拜称呼的时候,却见您挥了一挥手道:“免了吧小师傅,快让我看看你带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把戏,我都有些等不住啦!”
您称我为小师傅,不要我行三叩九拜之礼,看来刚才未曾面见之前,老臣溪水已将我的木匠身份对您说了,同时还说到神奇的竹鸦,便于您预先对我产生足够的重视。虽然如此,我还是两称并用,叫了大王又叫陛下,跪下磕了三个头后才敢起身向您走去。不料只一动步,立刻从您身左身右跨出两名武士,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呵斥,我正要原地站住,您又对他们挥了挥手,接着顺便用那手对我招了一下,让我这个此时已经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木匠继续前进,一直走到您伸手可及的地方。
溪水的认真看来是学您的,你们君臣亲家的认真如出一辙,您向我摇手表示不必代劳,说要自己亲手操作,只需知道先打开它的某个机关,再按动它的某个枢纽,如何计算它出发的时间,它将从何处如期飞回,摘下它身上的哪些部件,怎样取得它里面的信息。然后,您那一双事无巨细的老手稍微有些发抖,轻轻慢慢地托起竹鸦,小小心心地放出它去。大殿里所有的人都仰起脸来,看它在屋顶的下方盘旋了三圈,接着飞出窗外,绕着居央宫的围墙又盘旋了三圈,再接着飞出宫门,升上高空,逐渐变成一个很小的黑影,在白色的云层之间继续穿插盘旋。
这时候大家纷纷离座,走到窗口,手搭凉篷,嘴里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叹。您又一马当先,仰着脸,张着嘴,把身子挤到了王后、王子与臣子们的前面,眼珠随着天上的黑影缓慢移动。只有那几名持戟的武士,如同别人全力以赴地盯着竹鸦,他们的眼睛始终粘在我的身上。我的心就忙里偷闲地想着,吃这碗饭的人,不知道要失去多少人间的快乐。
“我自出生以来,这是我见到的一只最高级的风筝!”您张开的嘴小了一些,接着开始蠕动起来,从中说出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多谢大王陛下褒奖,其实它并不是风筝,它与风筝不可同日而语!”我一边谢您,一边为我的竹鸦委婉地打抱不平。
“不是风筝,难道无风的时候它也能飞起来?”
“何止是飞起来!刚才我都对大王陛下说过,它能给主人带回很多看到、听到、感知到的东西,等一会儿大王陛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么灵性,岂不比得上一只真鸟!”
“何止是比得上!刚才我都对溪大夫说过,真鸟虽然能看、能听、能感知,但是它们有口难言,或者它们的鸟语无人能听得懂,而它,却能把所有这些一股脑儿的全都告诉我们!”
“噢,你瞧我这该死的记性!溪大夫已经对我说过,可我还是忘了!”您用右手的食指敲了一下头上的王冠。
“大王陛下请看,它快要回来了,还会从它出去的这条路线回来!”
等候在窗口的王后、王子与臣子们听到这话,担心它从窗口进来的时候翅膀与爪子会刮伤自己的脸,有的闪开,有的后退,接着就快速地各就各位,一心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只有那位三年前率兵与楚军作战,我们庸国百姓无人不知的大将军竹临风,威武挺拔的身子纹丝儿都没有动
我认识竹临风,是有人请我到家做一只樟木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他的威武画像,他们把他的像与庸君您的挂在一起,这些人家多半是三年前那场战争的幸存者。有的甚至把你们二位供在那尊飞鱼衔箭香炉的上方,这对于您来说虽然有些出格,但还沾一点边,在规定敬奉的天地、神灵、祖宗、国君中本来也有国君一份,虽然照理说应该是死去的国君,亦即先王,但是无论如何,上述那些位置是临不到竹临风的。乌肤就曾这么提出过异议,前些时有个庄园主愿出比别人多上一倍的价钱请他打造这件祭器,都已经打成了,就等人来取货,他却得知这家主人的祭器上方还会有这位大将军的画像,当即一声冷笑,挥锤将它砸成一只瘪瓜,喊叫兄弟非盐原数退回预收的定金。
乌肤鄙视竹临风的原因,最初我以为是出于维护被祭祀者的规格与等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是,原来与他三年前不幸阵亡的将军父亲有关。
竹鸦果然飞了回来,而且正好飞回到您的手边,这时您向下垂着的双手还没来得及展开,看见它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您才恍然想起,赶紧伸出双手抱住了它。刚才您说您这该死的记性,您还真是有点儿健忘,竹鸦飞回来后下一步将如何操作,我算是白教您了,把它急得在您手心里面连蹦直跳,眼巴巴地将我盼着,不得已后来还是由我接了过来。我从竹鸦身上摘下它的几个部件,那也是用竹子制作的眼珠和耳壳,还有一颗此时已经有点儿温热的竹子心脏。
在做这些的时候,武士们再一次站在了我们之间,不能按照我的指点去搬运器具,这就逼得几个年纪稍轻的臣子撅着屁股,抬来一只盛放奏折的箱笼,把竹鸦的耳壳放在里面。箱笼里很快就发出各种声音,其中有议论声,嬉笑声,惊呼声,以及一些令人难以分辨的嘈杂之声。他们还想去抬那口盛了清水的灭火大缸时,却无论如何也抬不动了,忙得一塌糊涂的人群里有谁不小心挣出一个屁来,竹王后首先掩上了鼻子,但她仍然不肯离开,您却一点儿也没在意,兴许您的听力不好亦未可知。最后,有人只得从缸里舀出一瓢清水,再把两只黑亮的眼珠丢了进去。
感谢天地、神灵、祖宗与死去的国君,由我一手制作的竹鸦没有坑害我,如同南山里的最后一次试飞,它真是为我挣足了面子。王后、王子与臣子们从回响在箱笼里的议论、嬉笑、惊呼声中,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对上了号,哪一声是自己的,哪一声是别人的,哪一声是自己与别人同时发出来的,哪一声不是人的,而是城外某个村落的鸡鸣与狗叫。神奇的事情还没有完,像小船儿一样漂浮着两只眼珠的水瓢里,出现了很多黑糊糊的人影,这些人影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一时有一时又无。他们开始以为是鬼,以为我这个名叫昼鬼的木匠用鬼把戏把鬼捉到居央宫里来了,就惶恐地闪了开去,同时像要被人推倒一样身子往后仰着。也只有竹临风一人巍然挺立,还伸出一只大手捉鱼似的往水瓢里捞了一把,水面上的鬼影立刻就没有了。
鬼影重新出现以后,大家又壮起胆子围了上去,有人首先从里面认出了自己,接着又认出了自己身边的人,包括庸君您。这些影子正在做着人们刚才仿佛做过,此时却早已没有做了的动作,这一点又与青铜磨的镜子,与水缸里的清水大不相同,它们像在跟人学样,学得惟妙惟肖。于是大家更害怕了,小声地叫唤着,说是竹鸦招走了人的魂魄!
三个王子中间,有一个最年少也最英俊,自我走进大殿,他的一双尾梢向上的眼睛不看竹鸦,却死死地看定了我,我动那双眼睛也动,我停那双眼睛也停,好像它们认出了我是很久以前窃走主人宝贝的贼人,就连我在放飞竹鸦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一会儿看在天上,一会儿又看在我的脸上。这双眼睛实在太特殊了,它就像宫廷画师画在彩墙上的天上玉皇、人间大帝、水中龙王的眼睛,只要见过一面之后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唯有现在,这位少年王子的眼睛如同刚才死盯着我一样,又死盯着了水中的鬼影,他的胆大一点儿也不亚于竹临风,不仅不怕,反而还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欣喜。
这且不算,下面还有更加神奇的事,我接着又打开竹鸦的腹腔,从中掏出一颗竹子制作的心脏放在地上。那颗黑色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弹跳着,从中流出几滴暗红的浆液,鲜血一般晕染开来,形似两颗毛茸茸的野兽的头颅。王后、王子与臣子们都不认识那是什么,年少英俊的王子走到它的面前,居然伸手摸了一下,野兽的头颅只是一道光,手一过去就跳到了他的手背上,仿佛一幅画在空中的图像。
“咦,它还会画画儿么?”庸君您万分惊讶地望着我问。
“是的大王陛下,也可以这么说,这叫意象,刚才它飞出宫去以后,在空中得知了我们庸国百姓心中的忧愁,大家都认为秦国与楚国是两只虎狼,血洗我们庸国的事早晚都要发生!”趁此机会,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想对您说的话。
“嗬,别看你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师傅,比我们有些做臣子的还要忧国忧民,就连你制作的巧器也与你一样!”您的眼睛直逼我的内心,明显不大相信地笑了一笑,然而您还是称我制作的竹鸦为巧器。
与其说我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不如说一阵轻松向我涌来,夭夭的担心与警告完全是多余的,我早已看了出来,您既不会像剁了卞和双脚的楚厉王与楚武王那样肉眼无珠,也不像砍了干将头颅的无名楚王那样疑心重重,当您亲眼见到了竹鸦的神奇本事之后,丝毫没有露出伤害它的主人的意思,反倒如此夸我,夸我制作的竹鸦。
过去被您称作巧器的东西不多,它们大半出自我的师父南山叟之手,那都是从前几代庸君手上遗下的用于战争的器具,有与城墙一样高的绳梯,一次发射二十八支飞箭的桑弩,能将碾盘大的石头抛出一百丈外的巨大木架,也有您说的那种可以把粮食丢给被敌人围困的士兵与百姓的风筝。因此,听您把我制作的竹鸦也称为巧器的时候,不由得又让我想起师父临终的那句话,他说轻即是重,重愈须轻,何时能悟出此话的深意,便能肩起我们庸国的飞天大任。我悟出来了,现在就看您悟不悟得出来。
“它只在庸都城里转了一圈儿,还没飞到城外,还没飞到国外去呢……”接下来我还想说,忽然听到臣子里面有人声音很响地咳了两声,分明在制止我,寻声望去,一位站在溪水对面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臣用手兜在下巴前面,张开的嘴还没有闭上,我就把要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这个小师傅的想法是不错的,若是把这件巧器派到别国去察看它们王宫、城池、军队、边境,比方说是楚国、秦国,还有巴国这些攻打过我们的国家,随时掌握它们囤扎在边境的驻军,然后顺藤摸瓜,再察看这些军队的运行,它们从何处来,打算往何处去,我们的心中就有数了,就再也不会吃三年前的那种亏了!”
溪水也学庸君您的称呼叫我小师傅,听到咳声看了那人一眼,把我要说的话说了一些出来,但他毕竟是个外行,说的并非竹鸦的全部功能,特别是把它的窃心之术给说漏了。他看那人一眼的同时那人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庸君您,脸上带有一丝怪笑。我以一双木匠的好眼,立刻发现这是两棵相生相克的老树,业已争夺了几十年的阳光与地气。竹鸦是我制作的,我是溪水带来的,因为这个,老臣溪水希望竹鸦能够受到您的器重,让它为我们庸国立下汗马功劳,而那棵怪笑的老树则全然相反。
“烟大夫,你说呢?”庸君您看到了那人有心让您看到的情绪,这么问道。
原来真是一位与溪水大夫势均力敌的老臣,烟木余的鼎鼎大名我是听说过的,这位大夫曾在酒后作歌而唱:“岂无后乎,纳王之后。岂无位乎,纳王之位。”有一个名叫公孙命憾的官吏密告庸君您,说烟大夫歌中的含意是,溪大夫的爱子死了,老妻也死了,要娶王后为妻,王后既归了他,王位自然也就是他的了!庸君您听了扑哧一笑,叫来二位老臣当面对质,溪水平素虽与烟木余政见不同,却替他辩道:“此事不可曲解了烟大夫,烟大夫的本意是讥刺我的,说是怎么能说我溪水没有儿子呢?我把我的女婿也就是您的儿子当作我的儿子;何必要担心他没有地位呢?百年之后他将继承您做庸国的国君。密告您的小人知道我与烟大夫素日不和,心想来个一石三鸟,一要射下我的头,二要射破烟大夫的嘴,三还要射中子荏的腿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来跛足难以登上庸国的王位!”庸君您抚掌大笑,对溪水说:“那你就替我好好地扶植子荏,让他的腿脚快快硬朗起来,就像我们庸国绝龙岭上的铁木一样!”又说烟木余道:“听到没有,溪大夫可没趁机加害于你烟大夫呀!”
这段佳话举国皆知,几乎人人都传诵着烟木余的心计与胆量,溪水的智慧与正直,庸君您的冷静与宽容。
您甚至没有下令处死那个阴谋没有得逞的小人公孙命憾,只是把他赶出了国境,永世不许踏上我们庸国的土地。
“小师傅只做木活,不懂国事,这样想固然不错,溪大夫一介老臣,为国辅政,也与木匠一般见识可就是大错而特错了!巧器虽巧,没事时可以拿它玩玩儿,却不可以派它去偷听偷看别人的秘事,对本国的百姓家里都不应该,何况还是对外国的宫殿与军队!本来,凡是到过我们庸国的人,楚国人也罢,秦国人也罢,还有巴国、蜀国、麇国、百濮这些国家与部落的人也罢,没有不称颂我们庸君的仁义善良,为人正派,我们也与这些国家订有盟约,互相不予干涉对方的内政,现在若是出尔反尔,必然遭到人家的当面笑话,背后辱骂,说我们虽然人不出面,却放一只人造的鸟儿过去,虽然没有干涉对方,却去窃取别人的消息。我们不可以这样对天下人,如同不希望天下人这样对我们!”烟木余同样也称我小师傅,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视,溪水无心与他为敌,但他处处要与溪水对着干。
“我们不这样对天下人,并不等于天下人不这样对我们,三年前,小个子楚国人驾着凤凰风筝来到我们庸国的上空,不就是想偷听偷看我们的秘事,被我们的神箭手射下来后,他们就发起了那场战争!若是按您烟大夫的说法,有些国家一边寻思攻打我们庸国,一边说我们庸君仁义善良,为人正派,这样的话能算是好话?我们能相信它么?反过来说,楚国人把大将军竹临风恨入骨髓,用桃木做成小人咒他速死,难道这能说是竹大将军有罪不成?”溪水希望得到竹临风的支持,两个对他一个。
“大将军也说一说你作何想?”在两个文臣针锋相对的时候,您往往也会想起这名率真的武将。“说起这个,我的士兵昨天还抓住一个楚国的奸细,说这人混进庸都,到处张贴收买人头的告示,献出他溪大夫的人头给一百万鬼脸钱,献出我竹某人的人头也给一百万鬼脸钱!哈哈,这只能证明上次我们打败了他们,才落得他们如此的仇恨!”竹临风支持溪水说。
“我们庸国有神箭手,他们楚国也有神箭手,我们的神箭手能射下他们的风筝,他们的神箭手就能射下我们的……我们的这个什么、什么鸟来着?捉回去像宰真的老鸹一样,剜出它的耳目,掏出它的心脏,一听一看就什么都别想隐瞒得住了!这样一来,往后我们还如何取信天下?如何面对世人?”烟木余质问溪水道。
“按照烟大夫的这个说法,楚国曾经派七个奸细混入我们庸国,六个都牟取了官职,其中一个还坐上了高位,被我们察觉之后他们自己都招供了,楚国的国君,那个商臣楚穆公,他死不是因为兵败气出病来,而是为此含羞而死的吧?”溪水反问他说。
“溪大人问得好,楚穆公是吃了竹大将军的败仗,死于心气难平,可是三年前庸军反败为胜,并不见竹大将军用了这个什么鸟啊?竹大将军说是么?”烟木余笑着问竹临风。
“两国交战,兵来将挡,刀对刀枪对枪,放一只鸟去做个什么!何况还是一只假鸟,这真叫做管它鸟的个事!”竹临风一不小心钻进圈套,又站到烟木余的那边去了。
这么一来形势大变,反倒是溪水一个对两个,因为竹临风说了一句武夫的粗话,还引起一阵经久不息的笑声。
竹鸦的神奇被验证之后,现在是为用不用它与如何用它产生了争论。这三位大人物都是庸国的老臣,溪水是大王子子荏的岳父,您的儿女亲家;竹临风是竹王后的同宗兄长,您的远房妻舅;烟木余虽不是您的内亲外戚,然而我听人说,他却有本事让您把亲家与岳父当到了国外,三年前那场战争刚刚结束,是他向您推荐一个名叫卜篮的辩士去游说秦国,让秦康公把他的小女儿风歌嫁给了您的二王子子苒,又去游说巴国,让土鱼巴夔为他的王子少鱼向庸国求婚,迎娶了您的大公主紫鹿,从此庸、秦、巴三国化敌为亲,只把一个主盟伐庸的楚国孤立起来,让它独自承担战争的赔偿。
那个相貌奇丑的辩士卜篮刚从秦国归来,风尘未洗,也正在殿上等着禀报此行的公务,您的眼睛离开三人,笑问他道:“卜篮你也说说你的道理,你不是最能说的么?”
“回禀陛下,道理道理,道理这个东西既是用嘴巴道出来的理,又是在心里理出来的道,刚才三位大人嘴里道着,微臣心里就在理着,觉得他们道的都是有道理的!虽说都有道理,道理却都不同,溪大夫道的是巧器的利,烟大夫道的是巧器的弊,竹大将军道的是无论有利也罢,有弊也罢,使用这个巧器都是不怎么在理的。三位大人道的都是天下呀、国君呀、军队呀、百姓呀的大道大理,微臣就连自己本身的小道微理也道不出啦!”被点名的卜篮张嘴就说,说出的话一句一句像绕口令。
“说你能说你真能说,不仅能说而且会道,可你这么转弯抹角绕来拐去说了一大通,听着精彩之极,热闹非凡,听完一想什么都没有,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么?现在我只要你说三个字,在你说的这三位爱卿里面,道理更多一点点的是哪位爱卿?”
“回禀陛下,您只让微臣说三个字,那么微臣就只能说三个字,微臣觉得道理更多一点点的是:烟大夫。”
我看见庸君您被这妙语连珠的说客逗得笑个不止,我还看见溪水的模样此时像哭,卜篮的话让这位一心想推出我的竹鸦的老臣占了下风,那人本来就是烟木余的死党。果然您好不容易忍住笑了之后,仍然用手罩在嘴上,对他说道:“你这个卜篮真是一张油嘴,一副滑舌,答应我只说三个字,一说又说了三十多个!相比起来还数竹大将军爽快,到底是带兵打仗的人,溪大夫与烟大夫的心就像竹篾编的两把筛子,总有那么多的大窟小眼,若是生在纣王身边,岂不又是两个比干?”
“我哪里比得上比干!”溪水有些生气地说。
“溪大夫不是比干,难道陛下是纣王不成?”烟木余倒是一脸得意。
“不管纣王还是武王,我看都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庄王,害怕竹鸦去把楚国的密谋都打探了来,真不知你烟大夫怀的是何用心!”
“溪大夫这么说,还不如告诉陛下我是楚国的奸细好了!”
“又吵起来了!又吵起来了!为一只鸟何至于吵成这个样子,用竹大将军的话说何况还是一只假鸟!”您对二位老臣讨好地笑着,就像他们是君您是臣子。
眼前的局势让我看到水输给了火,我的假鸟在得胜的火中是难以飞到楚国的了,然而我是一个木匠,下完了跪,磕完了头,说完了总共还不够两段的话,庸君您不让我再说,我也就不再有说话的资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论争,干急不能出汗。接下来的事,恐怕就是等着您抬起宽大的袍袖,挥一挥说去吧。
果然您抬起一只袍袖,但没有挥,而是向下抖了两抖,像是上面落了虫子。
“二位大夫说到纣王,这倒使我想起先祖,今天我就当着你们,也当着这个制作巧器的木匠小师傅面讲一讲我先祖的事吧,借此让大家知道我对这个巧器是什么想法!”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接着就开始了长长的演讲。
“早在四百八十年前,武王起兵讨伐纣王的时候,姜子牙夜观天象,说有一百颗星宿团团围住一轮浑身长毛的昏月,只剩西北方向有个小小缺口。此时牧野已经集聚了天下一百个诸侯,武王派使者来对我们的老庸君说,庸国若能带领西部八国的兵马前去会师,正好补了那个缺口的星宿,一百零八也正是天下最吉的数字。我们的老庸君憎恨纣王的残暴,同情百姓的疾苦,赞成武王的主张,支持伐纣的行为,一口就对使者答应下来,然后派了一个口才最好的臣子,那人就与我们现在的卜篮一样,前去游说除庸国之外的那七个国家与部落。
“不料除了我们庸国自己之外,卢、濮、蜀、羌、髳、微、彭这七国诸侯与部落,全都让术士夜观天象,听说商朝的气数还没有尽,有的假称边关吃紧无兵可出,有的只出几百个老弱病残的兵,还有的碍于我们老庸君的面情,选派一些百姓冒充兵士送到我们庸国,为的是以后推而不翻的纣王卷土重来,兴师问罪,他们好给自己编个假话,找个退路。然而我们的老庸君是个英明的国君,他的心中有数得很,什么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他觉得既然答应了武王,就得言而有信,于是他一边派人去说服七国,一边准备倾举国之兵,用来填补七国军队的空缺。
“七国诸侯被他的信义深深地感动了,最后才愿意冒着杀头、灭族,以至亡国的危险,派出能征惯战的大将,拨出半数以上的兵马,公然打着本国的旗号,全都交给我们的老庸君,由他统领到了武王誓师的牧野。那年我们老庸君的父王老老庸君刚刚病故,我们的老庸君刚刚即位,他才只有二十多岁,比我现在要小得多,只有我的二王子子苒那么大,王后也姓竹,名叫竹娘,肚子里还正怀着他的孩儿,他死以后继位的庸君。不过在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孩儿是男是女。
“那场大战,从牧野打到朝歌,我们的老庸君作为八国联军的统帅,骑着比马还快的黑牛,举着比刀还利的竹枪,冲在阵前,直到战死!我们庸国的军队喊着誓为国君报仇的口号,宁可随他而去,也无一人生还!纣王自焚鹿台,武王建立周朝,普天大庆的那一天,武王号啕大哭着说:‘庸君,庸君,当今天下,没有比你更守信义的人了!’出于感激,也出于信任,武王封庸国为三监之国,与邶国、卫国一起监控纣王的儿子殷君武庚,保卫周室,防其谋反。不知是何原因,天下诸侯的分封表上,我们的庸国成了鄘国,有人猜想是武王写错了字,有人猜想是姜子牙的主意,说卫国有一个保卫的卫字,邶国有一只监听的耳朵,既是三监之一,庸国也应该有一个标志,就让武王也赐一只耳朵在庸字的右边,让我们庸国与邶国一样耳聪目明,时刻警惕着吧。当时三监的布局是这样的:卫国守卫在中心朝歌,邶国守卫在朝歌以北,而我们多了一只耳朵的鄘国,就守卫在朝歌以南,这里正好是我们原本的一片土地。
“武王死后,成王即位,有人密告三监伙同纣王的后裔谋反,成王心里偏袒着当年为父王立下汗马功劳的鄘国,有心放鄘国一马,就不惊动邶、卫两国,暗中召见鄘国的国君,也就是战死沙场的我们老庸君的遗腹子。为了区别此前此后的庸君,我称他为三监鄘君好了,成王让三监鄘君检举邶、卫两国的谋反罪行,以功免过。三监鄘君心里明白,若是顺着告密者的意思,检举邶、卫两国,他不仅会被宣告无罪,反而还能有功受赏,但若是逆着告密者的意思,保护邶、卫两国,那么三监之国将会一个都保不住。事实上是,邶、卫两国的确没有伙同纣王的后裔谋反,邶国的国君有一次喝醉了酒,还向坐在邻席的武庚的儿子掷去一只酒杯,从此两人见面话也不说。三监鄘君向成王如实讲了他知道的情况,劝成王杀掉别有用心的告密者,结果成王大怒,三监一同处罚,把邶国与卫国的国君杀了,革除仗义执言的三监鄘君的王位,扶立他的儿子继承,却不再享有三监的特权,也收回了庸字右边的那一只耳朵!
“这就是我们又一代庸君正直高贵的品德!不独是他,后来者莫不如此,周室式微,列国纷争,攻城略地,弱肉强食。人都说春秋无义战,唯有我们庸国,从来都不欺负别人,也从来都不怕别人欺负,此前与楚国、秦国、巴国发生过的几次不愉快的事,其原因是有人要霸占我们国家的领土,掠夺我们百姓的财物,而我们没有一次不把侵略者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然后威逼着他们签订停战条约,赔偿战争损失。远近几千里,大小数十国,说起我们庸国,都是八个字:‘庸人善战,秦楚莫敌!’然而我们虽会打仗,别说秦楚莫敌,即便称雄一世,不仅不主动攻打别国,见到有人以强凌弱,为富不仁,无论弱者向不向我们请求救援,也无论强者与不与我们保持友好,我们都会派出正义之师,制止这种不义之举。
“请想一想,这样一个信奉仁义、洁身自好、受人敬重、享誉天下的国家,怎么能让一只竹子制作的巧器飞到别的国家去窥视人家的私密,做出那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呢?而且,这个制作巧器的木匠小师傅,刚才我夸了你的聪明,现在我要说你一句糊涂,你用鸟的样子来制作巧器,为何不把它制作成大鹏与雄鹰,白鹤与黄鹂,喜鹊与鹦鹉,为何偏要制作成乌鸦呢?乌鸦是我们庸国的国鸟,老庸君出兵伐纣的途中曾经被它营救,从此我们庸国世代感恩于它,置它于百鸟之上的位置,而它一旦落在别国的手里,那不是脏污了它与毛色相反的清白,如同败坏了我们庸国的世代英名么?”
刚才您说卜篮能说,可我觉得您才是能说呢,只有如此能说的国君才会器重如此能说的臣子!您这明明是在因势利导,借题发挥,当着王后、王子、臣子与旁听的武士,以及我这个庸国民间的无名小木匠,大肆宣讲庸国的光荣,庸人的无畏,庸君的信义,从而反对用竹鸦窃取别国的情报。为了加强说服的力量,甚至还节外生枝,多此一举,在它的形状上也做几句文章。既然我的竹鸦不能为国效劳,关于它的样子为何是乌鸦,为何不是您说的那些好看的飞禽,我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诸如什么师父坟后的黑竹,什么便于夜间的飞行,还有,夭夭已经为我寻找到了能做染料的变色树叶,它马上就可以不再是乌鸦,马上就可以是一只更加神奇的变色鸟,这些我都不必说了。
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难道我一个木匠的话还能胜过德高望重的溪水不成?看形势您也不会点名再让我说了,我摸了一把精光的头顶,心里最想说的一句话即便您让说我也不敢说出来,因为难听极了,我们庸国的老百姓只有在深深失望之后才会这么说的,那句话叫做:对牛弹琴。虽然,把庸君您比成牛是有些大不敬,但我认为,它却再合适不过,在对付楚国的问题上您的确不愿做我们庸国百姓的知音。
“陛下能借一只乌鸦讲出这么多做人、处世、治国的道理,真是精彩得很哪!”烟木余说,因为您采纳了他的主张,而不是老对手溪水的。
“若是再让微臣出使楚国,微臣会把这些话讲给庄王听听!”卜篮说,这次他倒是说得不多。
“唉!”溪水说,只说了一个字,其实是一声叹息。
威风凛凛的竹临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我看他的样子像是清早起来有些懵懂,本来他是站在溪水这一边的,后来听烟木余说了句奉承话,又莫名其妙地站到那边去了。大将军驻兵边关,严阵以待,保守城池,固若金汤,在这件事上怎么能这样呢?
“这三件巧器,我们就把它留在宫里吧,不可用于外国,也不可用于民间。我担心它一传散开去,将会人无隐私,家无遮饰,道德沦丧,风俗败坏,不引起天下大乱才是怪了!但对这个木匠小师傅我们也不能让他白花成本,应该像对那个想当总筑城师的砌匠一样,给他一些奖赏才对!”
我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下,您还知道成本,这话一定是听说若磐为了修筑样板城墙,卖了房子去买糯米,主管土木建筑的臣子告诉您的。
“跪下!磕头!谢恩!”烟木余喊道。
我像一根树桩栽着不动,仿佛不知道这一声是对我喊的。
“还不跪下磕头谢过陛下的赏赐之恩!”卜篮接着喊道,像是为了我好。
大殿里有了窃笑声,啧嘴声,低语声,还有一种像是急得在地上跺脚的声音。
我这才如梦初醒,赶快跪倒下去,口称大王陛下,把头在地上很响地磕了三磕。
“起来吧,赏一担谷、一坛酒、一袋钱币,用一乘两匹马拉的车子把他送到家门,让人看见他从宫里回去!”
我遵旨起来,不过我并不想要您赏赐的任何东西,也不想坐您派的马车,虽然明知道您是诚心让我得到应有的实惠与荣誉,而且还要让我们庸国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是在我转身走向宫门的时候,我却又听到身后追来您的声音。
“让他站住别走,再赏他一双鞋,一件衫子,你们看他的鞋都走破了,那个地方,就是腰的下边,大腿的上边,那个地方的肉都露出来了,白晃晃的……若被楚国的商贩遇见,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庸国人呢……”
您的声音还没结束别的声音就开始了,后者是一阵轰轰烈烈的大笑,其中还藏着一个尖细的女音,短促而不完整,刚一冒头就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不用说那是竹王后的,因为整个大殿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我突然觉得无地自容,您发现了我从衫子破口处露出的屁股,从而让臣子们、王子们、武士们,尤其是王后也发现了,让她今天可算开了眼界,看到了国君以外第二个男人的隐秘。也怨我一时忘了夭夭的嘱咐,没有退着走出宫门,刚才面向您时无人能见,一转身就瞒不住了。我没有站住,我继续走,我的泪水流了出来,除了自己蒙受的羞耻与屈辱,还有对于您的感慨,也可以说是遗憾,您不是雄才大略的国君,倒是心细如发的管家,连这样的事务都亲自安排,连这样的地方都洞察入微。
我是在想,您的眼睛这么英明,能够发现我的屁股,怎么就不能发现楚国的野心呢?
偌大一座宫殿,没有发出笑声的只有两人,我一回头看见,一个是老臣溪水,而另一个,是在我走进宫门以后一直死盯着我的年纪最小的王子。
他的眼睛尾梢向上,他的脸色庄严极了。
子蕙:前世兄弟今生重逢
两匹马拉的车子把我运到我的茅屋门口,送行者从车上搬下庸君您赏赐给我的谷子、米酒、钱币,以及后来追补的衣裳与鞋子时,我的扁脸邻居正好在路边遛狗,看见这么豪华的车马,这么丰盛的财物,他的眼睛瞪得有嘴那么大,而嘴张得不比碗小。我像贵人一样被王宫的侍从搀扶下车,款款走过他的家门,吓得他们连人带狗同时往后倒退了三步。自从发现我与夭夭的来往,扁脸邻居已有很久不在我的门前张望,他的长脸女儿也有很久不在我的后窗外以尖锐女嗓唱那支水鸟啁啾的歌了,倒是每当我外出做事,我的柴门一响就会引起他家的狗叫,随后便有一道黄光向我扑来。有一次我擤鼻涕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只听那位扁脸邻居之妻长脸女儿之母,长着一面锅盖大脸的女人拍着胸口一声尖叫,那狗扑过来就是一口,幸亏我亮出乌肤为我打造的闪亮雕刀,它才哼哼唧唧地退了回去。
让我邻居与狗惊骇的还在后面,这乘两匹马拉的车子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乘两匹马拉的车子,而且从车上下来的不是搬运箱笼的人,而是那位年少英俊的王子与他的仆从,这一下连我的眼睛与嘴巴也张大了。
“先生您还记得我么?刚才在居央宫里我们见过!”
“是站在国君与王后身边的那一位么?”
“我真高兴,先生记住我了!”
“您是一位王子吧?”
“是的,先生若不介意的话,请随我去个地方坐上一会儿,我有话要与先生说!”
我虽然惊讶但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他是庸君您的儿子,断不会为了这车赏赐的财物而谋杀了我,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我邻居看来是笔巨富,而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同时我想,自我进入那座大殿以后,除了观摩竹鸦飞来飞去地演示那些惊心动魄的影像,他那一双尾梢向上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从这点看我怀疑他是否认识我,是否他有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与我相关。一想到重要的事情,我就立刻记起我的竹鸦,它才是我今生最重要的,我的心里突然激动起来,莫非庸君您为刚才的拒绝而后悔了,派王子来请我回去再谈谈么?
“王子殿下您太客气了!”
我毫不戒备地跨上车去,与他并坐车中,一路上心怀喜悦,却也有些不安,只盼着快快来到他说的地方,听他自己揭开这个拜访之谜。此时天色已经过午,小个子仆从挥鞭驾车,来到城郊一家酒馆,吁的一声把车停住。不等仆从扶我跳下车来,他先纵身下地,伸手在我的肩上按了一按。
“先生记着,在这里不可叫我王子殿下!”
“那您也别叫我先生!”
“好吧,我们仍然兄弟相称,还像前世一样你是兄长我是老弟!”
这话让我惊异莫名,他不仅说到“兄弟”,并且还有“仍然”,尤其“前世”二字匪夷所思。我想不出他为何说出这等怪话,他又怎么知道我的年岁。但我对他点一个头,就在这家酒馆门外,我们达成这条协议。
“能儿你就留在此处,我与兄长进去。”
仆从嘴里刚刚说了个“王”,看他一眼旋即收回后面的话,躬身站在门外等候。我随他走进酒馆,找到一个僻静处相对坐下,见他要酒要菜吆三喝四的架势,好像要与我痛饮一番。这倒正好,天色不亮我就出门,直到此时水米还没有打牙,肚里已经几次发出马车驰过的轰隆声。酒店的伙计看他一眼,叫声公子,看我一眼,嘴里唔噜一下不知叫的什么。的确也是,用庸君您的话说,我这一身破衣烂衫,连草鞋底子都磨穿了,制作竹鸦的双手上面满是脓血,与锦衣玉佩的公子实在是不般配得很。
“我叫子蕙,排行第三,也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长兄子荏、二兄子苒与我是一母所生,带兄长进去见我父亲的那位老者,噢,就是溪水大夫,他是我长兄的岳父。兄长刚进来时,我第一眼觉得我们曾在哪里见过,是从你走路的样子,第二眼觉得我们曾在哪里一起喝过酒,是从你脸上的神情,第三眼就认出我们是前世的朋友了!于是我就使劲儿地想啊,是哪一位呢?哈,就为只顾着想这个去了,最开始溪水大夫说了一些什么,父亲问了一些什么,兄长又答了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耳里,只知道你用竹子制作了一只本事很大的乌鸦。后来我到底想起来了,兄长前世名叫幽人,那时是个管农桑的小吏,我在同一个镇子上贩卖桃子……”
他隐去父王、母后、王兄、臣子、宫殿一类说法,向我介绍自己的生平,这些不容置疑我都相信,但接下来他却突然说到前世,还有什么小吏与桃贩子,我一下子笑出声来。我听他说到了竹鸦,急着等他再说下去,快快说到庸君您的后悔,此行派他来的真正意图。
“怎么会呢?别开玩笑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
“不是玩笑,这是真的!兄长请听我说,我还记得有一次痛饮之后,我们都抱拳说过来世相逢的话,果然如圣贤所言,真正的君子之诺可以越过生死的界限!唉,你一定是喝过迷魂汤了,完全忘了前世的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得喝它,除了极少数的幸运者,像我这样!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不幸,记得前世的灾难不也是今生的灾难么?迷魂汤你听说过没有?我们庸国人多半都听说过,就是人刚死时魂魄到了阴阳交界的关口,好比楚国与庸国交界的关口一样,这个比喻有些不合适,却能让我把话说得清楚,兄长也能把事想得明白!来到这个关口以后,每人都得喝一碗汤,或者说每鬼都得喝一碗汤,那碗汤一喝下去就不记得前世的事了,就连是人是狗都不记得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记得你是一个桃贩子,我是一个小吏,我们两个是前世的朋友呢?”
“兄长问得很对,那得感谢我认识的一名巫师,抢在我咽气之前,他教我如何买通那个把守关口的小鬼,别给我那碗迷魂汤喝。我问巫师给他桃子行么,巫师说桃子不值钱,小鬼见钱才能眼开,这样我就让人把我一生卖桃子攒下的零钱都换成金子,藏在袖筒里,手里再拿着两个大桃,到了那里我全都贡献出来。小鬼抓过金子咬了一口,递我迷魂汤时对我挤了挤眼睛,我就假装喝的样子把脸一仰,一碗汤顺着脖领下去全都灌到了胸脯上。真想不到,这么一来,我不仅能记得前世的事,还能知道往光明的路口转胎,后来我就三弯四绕地来到了这户人家。”
好一个轻描淡写的“这户人家”,通往国君门下的道路当然是光明的了!不过他的话仍然不能令我全信,迷魂汤的事我曾听我的师父讲过,说是人死之后都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模样都有另外一番布置,为了让人忘掉前世的恩怨情仇,以利于轻装上阵,重做新人,都要喝一碗可以迷住自己魂灵的汤药,那碗汤是甜的,里面还放了一种诱人的香料。
“我的前世是个什么样子,也是这样一副邋遢相么?”
“恰恰不是,兄长前世的眉毛是直竖着的,下面一双怒目,像个暴君,但是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表情,举止的动作一点儿都没有变!特别是声音,腔调,顿挫,当你开口一叫大王陛下,我简直惊呆了,在这之前我只是有些怀疑而已,这四个字一出来我就坚决地认定是你!是的,你前世说话就是这样,声若洪钟,鼻音又重,念‘王’的时候就像手里的铜锣掉在地上,念‘陛’字的时候又像一只蜜蜂在水缸里面嗡嗡转圈儿,比你那只竹鸦绕着宫墙转圈儿的嗡声可响多了!巫师说前世今生的人无论怎么改头,怎么换脸,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今生还是前世的延续,这是肉身凡胎之人常常不解的谜,为何有的女人使劲描眉画眼,出言吐气却像个男人,有的男人拼命喝酒壮胆,一招一式却像个女人,原因就在这里。这些人虽然变形、变姓、变性,变了生儿育女的那个器具,但是别的地方都是反过来的!”
酒店的伙计摆上杯盏,端来酒菜,趁此机会再次将我们狠狠打量。他斟酒举杯,说一声请,见我把酒杯端在满是脓血的左手,不禁得意地笑出声来。
“一点不错,兄长前世也是个左撇子,左手端杯,左手持筷,有一次我还取笑过你,我说你下辈子若做大官,也会做一个带左字的,比方说是左徒左司马左御史之类!可没想到今生你却做了木匠,那么你握斧头锯子难道也用左手不成?”
“啊,说来也巧,还真是的!”
“这下兄长该相信了吧?”
“事情若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就算是再生之缘了,你今天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么?”
话到此处我竟有些相信他了,我早已从他的眉眼上看出他的异人之相,而且他贵为王子,万民仰视,没有道理编出一套鬼话骗人欺世,追认一个卖艺为生的穷木匠为前世的朋友,这可不是什么攀龙附凤。
“岂止是为这事,这不过是个开头,如兄长所言,我说这个是为了续我们兄弟二人的再生之缘。我来的真正原因或许你能够猜到,就是被我父亲称作巧器的你那竹鸦!”
果不其然,我的心中一阵狂喜,但我强力忍着,故意装作受了大的委屈,目前已经心如死灰。
“哦,你父亲吃后悔药了是么?可我却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父亲身边有烟木余与卜篮那样的人,他怎么会吃后悔药呢?我今天来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想向兄长要一只竹鸦!”
“竹鸦?不可不可!”
“这是为何?”
“你都亲耳听到了的,你父亲禁止把这个巧器传散民间!”
“可我是……,我在……,我并不在民间啊!”
一急之下,他差点儿说出自己不许我暴露他的身份,一双尾梢向上的眼睛把我望着,眼里露出近乎乞求的光。我的心就软了一下,他是王子,或许他从来没有求过别人,刚才在大殿上他的眼睛何曾是这样的。
“你又不是七岁小儿,你要我的竹鸦做什么呢?”
“怎么说呢,要说这事还得从头说起,那我就对兄长都说了吧。楚国有我喜欢的一个女子,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她,她也一定在想着我,可是我们无法相见。我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想些什么,过去我认为这是决不能够做到的事,今天看到你制作的竹鸦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想兄长若是愿意帮助我的话,就请送给我一只竹鸦,我让它为我们传书送信,还让它用眼睛耳朵与心脏把我们彼此的声音相貌,还有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传送给对方!兄长送一只给我吧,或者卖一只给我也行,我给你很多的钱!”
“你说我们是前世的朋友,你叫我兄长,那你为何还说一个‘卖’字!”
“我知道它是无价之宝,也知道它是兄长的命根子,我这是急着要得到你的竹鸦,仗着我们是前世的朋友,才故意用这样俗不可耐的话来激将你的!”
“可我这人从来不吃激将,小心别把我激怒了就是!前世的事我根本都记不住了,我们就不说那个,只说今生,只说眼前的事吧。你口口声声把我一个穷木匠称作兄长,那我就斗胆叫你一声兄弟,兄弟我且问你,我们庸国有的是美丽女子,你为何偏偏喜欢上了一个楚国的女子?三年不能相见,三年前你们又是如何相识的?”
“唉,既然你承认了是我的兄长,既然兄弟我想求得你的竹鸦,我就什么都不能瞒着你了,这事我可是对父亲母亲,对天下所有的人都没说过!我喜欢的正是我们庸国的一个美丽女子,名叫桃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小桃林里私会时她告诉我的。真是幸亏,不然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会让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的芳名。此前我曾经追问再三,她总是嘻嘻地笑,只肯说她叫大女,妹妹叫小女,这两个粗制滥造的偷懒名字,我们庸国至少有十万八千多个!后来,我怀疑她是否有一种预感,知道我们马上要分开了,这才对我说了实话!
“不过也是,那时楚国的军队快要打过来了,竹临风大将军节节败退,城外的人有的开始搬进城里,有的开始往别处迁移。我也实话对你说吧,我与她彼此也只是梦中情人,货真价实的男女之事至今还没有过。不是不想,是好几次眼看就要成了,上天却让我们阴差阳错!这话说起来是怨天,实际上是怨人,怨我自己,怨我自己的这个鬼身份!我的身边永远跟着像狗一样的奴才,就是门外站着的那个能儿,明里是来侍候我的,暗中却是来监视我的,受我父亲母亲的指使,主要是我的国君父亲!
“我父亲是个特别律己的人,也律我们,与同样身份的诸侯相比,无论前朝还是当代,他的不同是不仅家里只有一位夫人,就是生了我们兄弟三人的母亲,还绝不在外面游龙戏凤,这条规矩他也用在了他的儿子们身上。正因如此,每次眼看着好事快要到来,能儿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唠唠叨叨,要么装模作样地看一眼天,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要么无中生有地看一眼地,说这里太脏了,我们换个地方走走!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明知道这是奴才的策略,奋起一脚把这可恶的家伙踢出两丈开外,骂他说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看见的怎么就不是你说的那样!能儿一个驴打滚儿从地上爬起身来,掸一掸灰又笑着说,可不是么,做你家的狗,身子骨儿都得比别人家的狗结实才行!
“对她我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反正叫这名字的不止我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是看守这片桃林的人,我就经常到桃树下来读书诵诗。我之所以欺骗她,怕的是这个美丽单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被我吓着了,像受惊的小鸟一样从我身边逃走,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见。她却死活不肯相信,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衣裳与配饰,拿小手儿点着我说,骗人,一看就是桃林主人的儿子!哈,这个说法倒比看守桃林合适得多,我轻轻一笑假装默认,让她自以为得计,以后我就以桃林小主人的身份与她相见。因为没法摆脱能儿,我就说他是我父亲雇来给桃树浇水施肥的小伙计,此外也管看守桃林,摘桃卖桃。
“放下这个,再说不久就发生的那场庸、楚之战吧,你知道的,那场战争眼看着我们就要败给楚国了,竹大将军最后一仗差点儿全军覆没,最终是……最终是父亲派溪水大夫,日夜兼程奔到蜀国、麇国、百濮,说动这几个国家与部落出兵从两侧的后方攻打楚军,这是他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溪水大夫成功地请出几国援军,楚军分兵去救后方,竹大将军趁势掩杀过去,把他们一鼓作气赶回了郢都。这次战争双方可以说是两败俱伤,楚国吃了大亏的是士兵,庸国遭了大罪的却是百姓。
“战争结束以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知桃之姑娘的大概消息。她们一家四人在逃难中被溃败的楚兵冲散,她的父亲带着小女,就是她的妹妹,杳无音信,要么被踩死,撞死,杀死,要么被掳走充当交换被俘楚兵的人质,或者带到楚国,父亲成为贵族的奴仆,女儿成为青楼的娼妓!在我们庸国人的心里,后者比死更为悲惨,依着她们父女的刚烈性子,即便不死在楚兵的马蹄与刀斧之下,也会死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她的母亲带着大女,也就是她,逃到郑国投奔一个做小官的亲戚,不到一月她的母亲染病身亡,小官亲戚把她送进宫里,做了郑国公主的侍女。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瞒着父亲母亲,带着能儿乔装成两个贩马的商人,潜到郑国去寻找她。这里要说一句,我那仆从能儿自从上次挨了我一脚后,一颗死心眼居然被我踢开了窍,在我们父子之间,风吹两边倒的身子慢慢倾向于我,明白了我才是他直接的主人,从此事事由着我,处处围着我转,再也不干那种忠臣死谏的蠢事了!
“这一年楚国刚被我们庸国战败,又要与郑国动起刀兵,郑国的都城之内一片惊慌,四道城门紧闭,我们主仆二人从外面无法混进城里。突然有个消息惊雷一样传出城来,吓破了胆的郑君愿意与楚国讲和,条件是割让给楚国一座城池与千里疆土,还有金银、珠宝、骏马、美女。在那一百名美女里面,据说有一个美貌非凡,那是公主为了她的国君哥哥和郑国百姓,忍痛把她身边最喜爱的一名侍女献了出来。
“危在旦夕的郑国人都能体谅他们忍辱负重的国君,舍己为人的公主,知道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举止,完全是为了结束战争,一步到位,以免把可能做熟的米饭做夹生了。全天下的人都应该知道,郢都的楚宫里美女如云,必须要有超过她们的天仙一般人物,让阅尽人间美色的楚穆公一见垂涎,这样才能暂时换来郑国的太平。
“我怀疑那名侍女就是桃之,甚至不是怀疑,而是预料。兄长你是庸国的人,你知道的,我们庸国自古以来山清水秀,细雨柔风,天上的云朵每天夜里按时降落下来,化成雾气湿润梦中人的肌肤毛发。因此,我们庸国被人认作是滋养绝色美女的一方宝地,桃之姑娘当年还在庸国的时候最喜欢唱一首歌儿,里面有一句是‘云谁之思,美孟庸矣’,庸国的美女令多少异国男子神魂颠倒,朝思暮想,而她的美貌在我们庸国也属罕见,何况是在郑国!
“此时的郑君若能想到我们庸国,遣人来请我们庸国出兵,依着父亲的善良与正义,定然不会作壁上观,何况我们庸国已经打败了楚国一次,那就再打败一次,甚至索性将它消灭,从此除掉这个战争隐患又有何妨!果真这样,庸国要么挥军救郑,要么转而去攻打楚国的郢都,像蜀国、麇国与百濮攻打楚国的侧后一样,局势一变,讲和的反倒有可能是那个楚国!我本想派能儿骑上快马,或者我亲自动身,星夜返回庸都,请求父亲主动出兵挽救郑国的危难,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受命讲和的郑国使臣近日就要出发,我得想尽一切办法在途中截住车队见她一面,对她表明非她莫娶的决心,要她等着我,不然一旦进了楚宫,今生今世我们就算是诀别了!
“事情与我预料的简直一样,相见之时,她们分坐在十乘豪华的马车里,一张张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左右两边好像各写着一个字,一边是安,一边是危。可不是么,郑国的命运就系在她们的身上了,上路之前宫里一定训练过她们,到了楚国见了穆公,若像妲己那样妖娆狐媚,郑国就会烽火平息,若像褒姒那样整天不笑,郑国就会再起狼烟!我一眼看见她坐的是第一乘马车,她在车里也看见了我,啊的一声惊叫站起身来,几个护车的士兵立刻将她拦住,当时我真是急昏了头,只顾得拼命地在后面追赶,追上她与她拉一下手,对她说一句话!再跑两步我就能追上她了,想不到能儿跑得比我还快,他从身后扑上来双手抱住我一条腿,害我一跤摔倒在地,我倒在地上用脚踢他,用拳头打他,他宁死也不松手,直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车队走远,走得再也看不见了!那次若不是能儿,我不被士兵打死也会被车轮轧死,被马蹄踏死,而且,她会在车里亲眼看到我惨死的下场!
“从前总听人说咫尺天涯,生离死别,那只不过是说者说说,听者听听而已,我却是真正尝到了咫尺天涯生离死别的滋味,那种滋味一直留在我的心里,从来也没有消失过!我继续派人打听她的消息,听说郑国进贡的一百名美女到了郢都,楚穆公却重病在身,快要死了,她们全都被囚禁在宫里。直到穆公商臣死后,庄王熊侣即位,有一天这头淫熊到后宫去寻找原本是来侍候自己父亲的美女行乐,两只贼眼一下就挑中了她。在这之前,此人最宠爱的是一个名叫越女的妃子,自从有了桃之姑娘,越女当天就屈居了其次!我忘了说,现在她已不叫桃之,而叫郑姬,因为她是郑国进献的美女!
“父亲与母亲很多次要为我娶亲,说我两个哥哥像我这大年龄早已娶了,我信口编了一套鬼话骗他们说,有一个名叫天眼公的相士今春为我看过一相,说我此生迎娶之人在东南一方,时过三年那颗女星才能出现。我们庸国的东南一方就是楚国,父亲母亲听说过天眼公的名字,于是信了我的鬼话,这三年里除去下雨落雪,几乎每夜都在仰看东南一方天上的女星。今年就是第三年了,我再不能见到她,再不能把她搭救出来,父亲母亲就会为我另娶一个女子,我就会不得不违背我的生死誓言了!兄长啊,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何这样风火雷急地赶来找你,求你帮助我的原因了吧?”
当他说到他心中的姑娘爱唱那首歌儿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了夭夭,那首歌儿夭夭也爱唱,兴许那是一支庸国流行的情歌,庸国的美孟女子都爱唱吧。等我听罢他痛不欲生的诉说,看见他那张原本白皙的脸因为痛苦一会儿变得萎黄,一会儿变得紫红,我的胸中像是落进一只巨大的马蜂,一边颤动着它的翅子,一边蜇疼着我的心。我可怜起了这位风流多情的王子,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世上还有如此重情重义的人,真是让人感动得很哪!说起来我也有个红颜知己,虽然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也只是一个又穷又贱的木匠,可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我们之间的真情实意却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我决定帮助你了,兄弟,哪怕这样做一旦有人检举,会因为违背你父亲的禁令被捉去杀头问罪,但我为了帮助一个值得的人,而你也为了追求一个值得的爱,我心甘情愿去冒这个危险,即便杀头也认命了!”
我的话刚落音,只见眼前这位身着华服的王子身子一矮,双腿跪倒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脸上泪光晶莹,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星。
“倘若那样,兄长就是我的恩人,我死也不会供出兄长!”
我为他这突然的行为吓了一跳,想不到他竟感动成这个样子,由此可知,那位此时已落入庄王怀中的美女在他心中具有何许的地位。我飞快地扫视一眼前后左右,发现有几个食客停下手中的杯箸,正用惊异的目光向我们看来,就赶紧站起身去拉他,装作自己是个喝多了酒的人,而他喝得比我还多,已经醉得坐不住了。
“起来吧兄弟,别再喝了!你既认了我做兄长,就得听我这个兄长的话,今天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有什么话一个月后到我那里再说,我会送你那件你一心想要的东西!起来别再喝了,也别再说了,你与你那位姑娘的事我都听明白了,若再待在这里喋喋不休,只会让人笑话,传出去对你可是不利的!”
他立刻就懂得了我的暗示,从地上站起身来坐回原处,与我对饮了最后一杯酒,呼唤酒店里的伙计过来结算,扔一把钱币在桌子上,点也不点就转身而去。我对这桌珍肴美味心存留恋,想着若能带回我的茅屋再吃多好,否则这些钱币岂不是白花了,刚才我只顾得听他说话,一是表示对他的尊重,二是为他的爱情故事所震撼,只喝了几杯冷酒,菜一口都没有吃。他也并不劝我吃点儿什么,正如我们庸国人说的那样,饱汉不知饿汉饥,后来我主动夹起一块鸡的翅膀,正要喂进嘴里,却由鸡翅想起我那会飞的竹鸦,刚一分神,又被他这一跪给耽误了。
“不过兄弟,我担心到时候你还会感到遗憾。”
“这是为何?”
“在本事更大的竹鸦制作出来之前,这种竹鸦能够帮你看到,听到,感到,却不能够帮你得到!我的意思是说,眼前被我制作出来的竹鸦还太小了,它没有本事带走你想带走的人,让她回到庸国,回到你的怀抱,除非她的身子也像竹鸦一样轻盈,否则就得是一只巨大的鸟!三年前,楚国人骑着凤凰风筝过来偷窥我们庸国的国事,那不过是一个二尺九寸长的小人儿,像只猴子一样,而我从现在起,就得开始琢磨怎样制作一只能够托起一个正常人的大鹏,那时地上的人更得把它当成风筝看了,它会比现在的竹鸦还要神奇!”
抢在离开了身边那些饮酒行令的人,又没见到守在门口的能儿之前,我抓紧时间告诉他说。我看见他脸上的星光又闪亮起来,呼吸急促,浑身都在跃跃欲试。
“不,托起一个人还不行,要能托起两个人,我要亲自骑着它去带她回来!兄长,那得再花多长时间?”
“或长或短,谁也说不定。”
“那在大鹏鸟出世之前,我还是起用一下小乌鸦,让它帮我把书信传送给她,只要她按我信上写的那样去做,回到庸国将是早晚的事!”
“明白了,这是小菜一碟,它完全能够胜任一个信使的角色!”
“啊,真是好极了,兄长再说一次让我何时来取?”
听着他的喘气声比乌肤铁匠铺里拉动的风箱还响,而且要快得多,我不觉对他产生了同情,很想把我手上现有的一只竹鸦让他先拿去用着,等我制作出了新的再来交换。但我这话快要出口的时候又缩了回来,为了反复检验竹鸦的各项功能是否持久恒定,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增补,我得把它不断地放出去,有时到楚国,有时在我们庸国自己的地盘上,对它获取的各种信息详加研究,于是我硬下心肠,依然答应他道:“一月过后!”
“若是这个月小该多好呵!”他夸张地扳起了手指头,表示他的盼望之切。
“唉,让它只做这件事简直是大材小用,也违背了我的初衷!”
“兄长的意思是想让它窃取……那边的消息?”
“是的,为何叫窃取呢?叫获取吧,我认为这才是更有意义的帮助,不仅帮你,也帮我们庸国,帮我们整个庸国的百姓,自然也包括我们自己!刚才你说了你爱着的姑娘父母死了,其实我的父母,还有我爱着的姑娘的父母也都是被楚国人杀死的!”
“这下该我说明白了,原来你并没有放弃你本来的想法!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在溪水大夫带你来劝说我父亲的时候我就与你们想到一起去了,我只是把传书送信作为它的第一步,成功以后再让它去……获得!为了不让父亲知道以后生气,发怒,以至于动用刑法……我想他迟早也会知道的,而且,获得那边的消息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让他有所对策么?……我会回去劝说父亲,让溪水大夫,最好让竹临风大将军也一起去劝说他!今天我看竹大将军受了烟木余的调唆,那么威武的身子竟像墙头草一样往两边倒,我要让他完全倒向溪水大夫这边!父亲若真是无论谁怎么劝也不听……那么,那么只好我们自己动手了!”
他停顿一下,咬了咬牙,当我听他说到“我们自己”,在这件事上把我放在比他父亲还要亲近的地位时,两汪热泪在我的眼窝里旋转起来。接着又听他说“动手”,同时还配合着做了一个坚决有力的动手的手势,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手皮粗肉糙,掌上生满黄色的厚茧,根本不像长在他这俊秀王子身上的东西,我想到弑君,这下子可把我吓坏了。
“你怎么动手?”
“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那你可得为我保密!”
“不,是为我们自己保密!”
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自己”,然后把那只真相不明的手伸了过来,抓住我沾满脓血的手。我感觉他的手比我这个握刀弄斧的木匠的手还要坚硬得多,几乎能与整日挥动大锤的铁匠乌肤相比,我的手被他握得伤口破裂,疼痛难当,不知道那位名叫桃之的姑娘娇嫩小手在他的铁掌之中是个什么滋味。我怀疑他在拜师学武,并且功夫了得,他说的“自己动手”真有可能是一场殊死的杀斗。
“万一泄露,我会保护兄长,把一切独揽在我的身上,大不了父亲只留下两个王子!”他发现了我脸上的惊惶恐怖,笑着又补充说。
“既然是为我们自己,当然我愿与你同死!”我不想让他误会我有一丝的怯懦。
能儿忠实地守候在门口,一见我们,话也不说,疾步奔向我们来时坐过的那乘马车。那乘马车的四周围满了目瞪口呆的闲人,有的看马,有的看车上的饰物,这也难怪,他的马车在路旁的几十乘马车中间仪表不凡,超然出众,正如它年少英俊的主人,让人想起鹤立鸡群。有个背筐拾粪的老汉埋怨说等了一顿饭久,两匹马连一泡屎也不拉,还有两个胆大顽皮的孩子各自抱着一只车轮,一人说是金的,一个说是铜的,口中争着动起手来。能儿一个纵步跳到车上,拿起马鞭,要给那不分胜负的孩子当头一下,被他赶上去一声喝住。
“一月之后来取竹鸦的时候,最好不要再坐这乘马车!”看着闲人们一哄而作鸟兽散了,我对他说。
“这是为何?”他又这么问道。
“希望在你动手之前,我们的往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扁脸邻居,还有他那以尖锐女嗓唱水鸟之歌的长脸女儿。
不等他们的车马之声消失,我就匆匆绕过门口那尊飞鱼衔箭的祭器,回到屋里。我看见后墙土窗上落着一只黑色的鸟儿,那正是我的竹鸦,已从居央宫的上空安全返回。它的身子比九根桑木的间距略宽一点儿,收紧双翅,稍一用力正好从窗外挤进来。这是我当初盖屋时没想到的,我本想给后窗的框条安十根整数,那天实在凑不够了,不料歪打正着,再多一根它就得从前门飞进飞出,时间一长更会让我的扁脸邻居发现。而为了避免这个,我也不能再像此前试飞的时候那样,每次都步行到南山师傅的坟前。
我没工夫现在就打开它,亲临现场的我还活着,一切我都了然于心,到了晚上再看不迟。我摘下它身上的三种器官,收藏好了,给它装入一套新的,每只竹鸦我都另备有若干的耳目与心脏,以供主人储存无穷无尽的信息。然后我拍拍它的小黑头,让它再接再厉,追上刚刚离去的那乘豪华马车,看那主仆二人在回府的路上,可否有人跟踪。
诸事完毕我重新坐下,手持利刃,选了一段最好的黑竹,开始制作第五只竹鸦。庸君您害怕天下大乱,严禁制作此物传散,然而我既答应了子蕙,就得信守君子一言,且不说我们还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继续有着共同的心愿。
溪水:关于庸楚联姻的一场雄辩
向楚国追讨三年前那场战争的赔偿,一年一次,讨了三年,前两次去都是他向庸君您推荐的使者,面对新即位的庄王,庸国的使者慷慨陈词,历数楚军在庸国造下的罪孽,国家摧残,城堡毁损,人民死亡,土地荒芜。庄王嘿然无言声辩,第一次许诺十日之内,第二次答应不出半月,不仅如数赔偿应给的钱币,还派一名使者替代先王登殿谢罪。然而,每一次当庸国的使者离开郢都,回到庸国,这边再也等不来楚国的半点儿消息。庸君您这次一反往常,不再与他谈起派遣使者的事,是对他推荐的使者感到失望,错将庄王的无赖无耻归结于他的无能无用么?
本来他的心里已暗暗有了第三次的打算,这一次由他亲自出使楚国,见到庄王,口气要硬,只说一句类似勒令的话,那其实也相当于下一道战表,在他回到庸国的第三天,楚国理应赔偿的钱物若是不能用车马如数送到,君子事不过三,忍了三年的庸国将不再忍,曾经把穆公一路赶回郢都的竹临风大将军会再次领兵,与庄王在楚宫刀兵相见。说完他就拂袖而回,谏言庸君您真的做好战争的准备。
但您这次听信烟木余的,派了这位大夫推荐的辩士卜篮到楚国去,似乎是蓄意要瞒着他,事先既不商议,也不声张,直到卜篮走后,王宫内外都传开了,他这个亲家老臣方才知晓。卜篮不仅相貌丑陋,而且声音怪异,初到庸国的时候谁也不知此人来自何方,有人说是秦国,有人说是巴国,有人说是楚国,也有人说是庸国本土的一座深山老林,隐居在此的卜篮饮寒泉,食野果,卧孤松,看白云,每日将千年古树当作论敌,利齿攻讦,又将自己当作千年古树,伶牙雄辩,如此练出这副了得的口才。烟木余听说之后,让所属之地的官吏去请出这位异人,入宫见君,为国效力,请者三次见不到一根人毛,第四次烟木余亲自带人进山,方才发现有人高卧在一棵孤松之上,长发覆面,大睡不醒,鼾声打得四山回音,命人悄悄爬将上去用绳子捆了,吊下树来,抬进宫去。果不其然就有了后来的好事,此人首次出使秦国,秦康公愿嫁女儿风歌给庸国的二王子子苒,二次出使巴国,土鱼巴夔诚为王子少鱼求婚于庸国的长公主紫鹿。
上至国君,下至群臣,几乎个个都成了施术的巫师,掐着指头计算卜篮回国的日子。这一日早就过了,却还不见卜篮的踪影,大家担心有之,疑心有之,前者是恐这人的滔滔雄辩激怒了庄王,或有可能因此而丢掉性命,后者是怕这人的不绝妙语让庄王称奇,赐以高位留在楚国亦未可知。然而正在众人纷纷猜测的时候,当日值守的门官飞脚传报,出使楚国的卜篮此时站在宫门之外,马还是那两匹马,车还是那一乘车,只是人的模样好像变了,老远看去鼻子嘴巴都在,却没有了眼睛,走近一瞅才发现是笑眯了缝。门官还说,有一只鸟儿站在卜篮的肩膀上喳喳地叫,那鸟儿的尾巴比卜使者发冠上被风吹起的飘带还长,长相与叫声都像喜鹊,莫不是楚国的喜鹊飞到庸国来报喜了?庸国人说喜鹊的尾巴越长喜事越多,叫声越响喜事越大,看来庸国将有大喜临门!
庸君您一听喜鹊就喜上眉梢,大殿里的臣子也都从心里发出笑声,唯有他笑得与众不同,他的笑是冷的,并且从两只鼻孔迸发出来。他怀疑这位来历不明的奇士是在出使归来的途中让人捉了一只类似喜鹊的鸟,将雉鸡长长的尾毛插在它的屁股上,装神弄鬼,想它叫时,就用指头把它的屁眼捅上一下。这样的怀疑他并不是凭空而起,老早就听人说这个卜篮饮酒之后与人打赌,能把清水说得点燃油灯,死的蛤蟆说出活尿,公獐说成母麂还能下出两个像獐子的小梅花鹿,结果每样无不应验,因为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在暗中相助。
卜篮怀抱喜鹊走入大殿,跪下磕头时那只喜鹊也跳下地来,弯曲着两条腿子把头一点一点,每点一下,比冠带还长的尾巴都要朝天翘上一翘。这个场面,让他不禁想起庸国的一句俗话,说是某人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启禀陛下,在说正经喜事之前请允许微臣先从这只喜鹊说起!前日微臣一走出楚宫,听得头上噗噜一声,一抬头就看见它朝微臣飞了过来,尾巴比微臣一条胳膊还长,落在微臣肩上死活都不肯走了。微臣说你要跟我一起到庸国去报喜么?它说喳!微臣说你不怕楚国人骂你讨好庸国么?它说喳喳!微臣说那你见了我们庸君能与微臣一样跪下磕头么?它说喳喳喳!微臣看它向您报喜的心情是如此的迫切,就大着胆子把它给带回来了,不想它刚才跪下磕头的样子还真像个人呢!”
这话又引起一片哄笑,您也笑得直咳嗽说:“笑死我了!”
只有他板着一张老脸,催问容光焕发的卜篮:“赶紧从头说你的正经喜事吧!”
卜篮先看烟木余一眼,又转向他从容笑道:“溪大夫少安毋躁,这说话的事么,可以从头说,也可以从尾说,还可以从中间向两头说,刚才微臣就是从喜鹊的尾巴上开始说的。溪大夫真是个急性子,都这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急性,像微臣这岁数时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呢!可是微臣记得我们庸国有句老话,生孩子的不急抱腰的急,陛下本人不还在耐心听微臣说么?微臣害怕一口说出正经喜事,万一把陛下给乐坏了,微臣可担不了这个干系,所以微臣得悠着点儿,先拿些闲话垫在前面!你们猜怎么着,这个楚庄王求微臣回来禀告陛下,要把他的妹妹嫁给陛下的王子,这话微臣是禀告,还是不禀告呢?”
大殿里只静了一刻,接着就发出各式各样的噪音,啊,呀,噢,哈,无不显出意外的惊讶与喜悦,情形类似于那天在同一地方观看竹鸦。
“他的妹妹?他的女儿还差不多!他都多大的人了,还有这小的妹妹么?”有人惊喜过后又感到疑惑。
“有的,有的,楚穆公的妃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听说都死去大半年了,还有一个自称被他宠幸过的女子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闯进楚宫,痛哭流涕地说是他的两个女儿,那不也是楚庄王的妹妹?”
“大半年?自称?嘻……”
庸君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怕楚庄王误以为您也有其先父穆公那么多的妃子,因此膝下的王子也不老少。“唔,他说,他要把他的哪个妹妹嫁给我的哪个王子?”
“陛下真有意思,还能是哪位王子呢?陛下又不像别的国君那样嫔妃成群,儿女成堆,陛下不就是一个王后,两个公主,三个王子么?大王子已与溪大夫的女儿成婚,二王子也已娶了秦康公的公主,只有三王子才有运气等着这天上掉下的大肉馅饼哪!至于他的哪个妹妹,微臣也问过了,是穆公最宠爱的一个贵妃生的女儿,小名叫羽……”
“羽,这个名字真是好听!哦,子蕙!难怪天眼公观星象说子蕙的婚事得过三年,命中的女星在东南一方,我们庸国的东南正是楚国,三年以后正是今年!你看看,你看看,这话果真是应验了,开始时我还以为子蕙心里有人,拿天眼公的话来骗我的呢!”您最终也没想到子蕙确乎是骗您的,更没想到那骗您的话竟歪打正着,三年以后撞上了卜篮。
“楚庄王的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得给我们学一学呀!”烟木余不客气地追问卜篮,觉得在这座大殿里除了您,就只有自己这个慧心识才的功臣才具备如此资格,溪水不行,竹临风也不行。
“是啊,我也想听听他的原话。”您被烟木余的话说到了心坎上。
“刚刚还说溪大夫急呢,怎么烟大夫也急了,害得陛下都急起来!可是好事不在慌上,肥肉埋在碗底,美餐要细嚼慢咽,良缘得从头说起!这次陛下命微臣去往楚国,楚庄王一听说是庸国的使臣,知道又是为赔偿的事,就推说自己病了,要微臣住上几日,等他康复之后再来接见。微臣就料定他是没病装病,微臣才不急呢,微臣把他们送来的好酒好肉吃饱喝足,打着嗝儿,说是肚子胀得难受,要了一把琴来一边弹着,一边唱着,唱的都是楚国如何攻打庸国,如何败给庸国,如何答应赔偿庸国,却如何对庸国赖账不还的词儿。听微臣弹琴唱歌的楚国大臣都觉得脸上无光,就去把这消息报给庄王,庄王怕微臣在宫里唱了,又到大街上去唱,病立刻就好了,大摆国宴为微臣接风洗尘。
“席间微臣绝口不提楚国对庸国的赔偿,只是讲故事给庄王听。微臣说,某年某月,某国出了一桩奇事,一人买了另一人的猪肉,一斤二两五钱,说是把账赊着明日再给,谁知明日复明日,明年复后年,这人始终也没给那人把钱还去,直到两人都死了,又都投了胎。某一天,前世赖账的这人在路边拉屎,前世被赖的那人在路边锄地,那人的狗扑过去对着这人的屁股就是一口,咬掉一块坐臀尖肉叼给那人,那人回家一称,分量不多不少,秤杆不翘不溜,正好一斤二两五钱!这人从此就没有了屁股,白天只能站着,夜晚只能趴着,不出半年就被生生折磨死了!微臣又说,某国有个恶棍,烧了一户人家的宅院,那户人家告官,官府勒令修盖,恶棍不理,某夜雷雨天气赶路,一个大雷打来,哗啦一声烧了他个糊疙瘩,后背还插上一面小红旗,旗上写着四个字:亏理偿命!微臣还说,某位国君有三个王子,老大诚信,老二凌厉,老三恩仇必报,若是有谁欺负了他们的父王与国家,三个王子的做法各不相同,尤其是这老三,虽然相貌美如少女,性情却比猛虎还烈,爱一个人能让自己去死,恨一个人能置对方不活!
“说罢我笑着敬了庄王一杯酒,庄王也笑着敬了我一杯,突然他向我问起三王子的年岁几何,可曾婚配,我都如实对他讲了,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唉,就不该我的名下多是王子,只有李贵妃大前年才生下一个女儿,到今年还不满三岁,不然我也来仿效当年晋献公与秦穆公的故事,他们两国能够结成秦晋之好,我们两国就不能联下庸楚之姻么?微臣就说,大王真有联姻的诚意,也未必一定要是自己的女儿,先王的女儿,大王的妹妹,年岁相当也是行的!庄王两眼瞪着微臣,他说若是那样,他岂不要把我们庸国的王子叫妹夫,把我们庸国的国君叫干爹了?同是诸侯,楚国倒比庸国矮了一辈,就算楚国的国君他能答应,楚国的臣子也不能答应!就算楚国的臣子能答应,楚国的百姓也不能答应!
“微臣又笑着敬了他一杯酒说,大王口口声声楚国的百姓,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辈分,真要为百姓的利益着想,从此两家联姻,化敌为亲,民安国泰,永久和平,国君别说是矮一辈,便是矮三辈四辈,成了重孙玄孙辈的又有何妨,国家的强大如何能以辈而论!若是以辈,纣王岂不是比大王要高几十辈了?再说何为辈分,世人认为,民以代为辈,国以爵为辈,如此说来,天下诸侯追随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室,我们的庸国被封为侯爵,大王的楚国被封为子爵,算起来楚国本来要矮庸国两辈,联姻之后只矮一辈,不仅没亏反而还赚了!
“此言一出可了不得!微臣看见庄王的脸色发青,身子发抖,旁边一些大臣都嚷叫着‘不服周’、‘不服周’,伍举与苏从两个大夫一人指着微臣的鼻子说是闭嘴,一人端起酒盏要朝微臣砸来!微臣面不改色,对庄王说,大王是当今天下枭雄,何必把区区爵位放在心上,庸楚原本都是强国,两国联姻强强结合,势必强上加强,双双称强于世,只怕将来大王取代了周天子,重新来给各国诸侯分封爵位呢!
“这么一来局面立刻又好了,庄王的青脸变成了笑脸,大臣的喊声变成了笑声,苏从的指头收了回来,伍举的酒盏放了下去。庄王起身敬了微臣一杯酒说,听微臣这么一说他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还真有一个妹妹与三王子正好同庚,也未许亲,不单是相貌长得娇美,特别是体态生得轻盈,能在莲池里的荷花瓣上像雨中的蝴蝶一样颤颤起舞,就连楚宫里最好的舞伎也惊叹莫名。他让微臣回来转告陛下,倘若陛下不嫌弃的话,他愿做主把这个妹妹许配给三王子为妃!
“庄王还说,楚国的国君无论嫁女还是嫁妹,夫家都得以最高贵的仪式,最繁华的场面,最隆重的聘礼,为此夫家往往需得三年五载的准备,在他此前的记忆中,他的七个姑姑五个姐姐三个妹妹,每一位出嫁都是举国相庆,万民齐贺。他向微臣询问庸国的婚仪习俗如何,微臣早听烟大夫说陛下一向节俭,两个王子娶亲,一个公主出嫁,都远远不能与别国诸侯相比,就说我们庸国从君到臣,从官到民,男女娶嫁只要两心相爱,两情相悦,彼此互办一桌酒席,认过公婆岳丈也就是了。庄王明白了微臣的意思,笑说这门亲事真要能成,他就尽早把妹妹羽公主送过来,楚国直管多给陪嫁,庸国却不必大摆排场了!”
他看见卜篮说到此处,把手伸向喜鹊的屁股,喜鹊立刻就叫了起来,喳喳喳!喳喳喳!卜篮笑道:“陛下您听,它说喜事大!喜事大!这可不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也唯有他的笑是冷的。
“敢情还是这么个喜事,陛下这次派你去向楚国索要战争的赔偿,我还以为你要回的金银钱币堆在门外,等着我们去清点数目呢!”
卜篮这次似乎不想与他辩驳,只是又把站在他对面的烟木余看了一眼。
“前两次溪大夫推荐的使者去了,要回的金银钱币又堆在哪里?门外么?那还不快快让人给搬进来,一放三年,日晒夜露,终究也会缺斤少两的呀,虽说我们庸国这几年已被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烟木余的挖苦话不在卜篮之下,尤其还具有敢于挖苦一个庸国老臣国君亲家的资格,这一点是连名嘴卜篮也没有的。
“老臣举荐不力,愧未完成庸国的重任,但我一直都在试想新的办法,庄王这次若再赖账,我已决定游走四方,所到之处对人细说这事的始末,让他失信于各国,为天下诸侯所不齿!同时还劝谏主张仁义的陛下,当我们仁已至,义已尽,债却仍是不还,那就只能用武力相逼迫了!庄王若想以妹妹嫁王子之类的诡计抵消应赔的债务,我得告诉他说,庸国的王子可以娶楚国的公主,但是庸国的人民不可以因此免去楚国的战争赔偿!”
当他铿锵说完此话,庸君您沉思不语,大殿上一片寂静,卜篮怀里的那只所谓楚国的喜鹊好像见势不妙,趁着卜篮翻眼想词儿的时候噗噜一声就飞走了,空中落下一片疑似雉尾的长毛。
“溪大夫不愧是庸国老臣,眼睛比我的剑锋还要锐利,一下插进楚庄王的肠子里去了,不错,他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竹临风大将军首先开了口说,记着这次的态度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
“三王子风流倜傥,人才一表,便是天上的仙子,海里的龙女,世间的美人,也能任他娶来!但是为娶一个楚国的公主,还得抹去那大一笔战争赔偿,无论是他还是我们庸国,岂不都是吃了大亏么?”几个文臣随声附和。
“传出去名声也太难听了,还编排说三王子的妃子是花大价钱从楚国买来的,那比说给三王子抢了个女人又好多少?”几个武将也跟着起哄。
“话不该这么说!”烟木余还想力挽狂澜。
“那么话该怎么说呢?”他追问说。
卜篮翻罢眼睛,早已缓过劲儿来,一笑说道:“溪大夫,烟大夫,二位大夫不必为了一句话该怎么说而空费口舌!关于战争的赔偿么,微臣想它的存在本是出于战争,若是两国相仇,争斗不断,战火能够烧毁世上最贵的珍宝!反过来说,若是两国相亲,天下太平,百姓也能创造天下最多的财富!因此,对于英明睿智的国君而言,挑好一个儿媳,足以阻挡十万兵马的侵袭,选对一个女婿,则可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正是出于此想,微臣奉陛下之命出使秦国与巴国,才将三个敌国变成两对亲家,三年以来,我们庸国不是国泰民安,丰衣足食了么?这次陛下又派微臣出使楚国,微臣心里主要想着如何消灭战争的隐患,赔偿的事就放在了次要,加之庄王一心要以秦、巴两国为榜样,以庸国的第三个亲家为光荣,微臣便想,亲家亲家,亲如一家,既是一家,再要是你赔我索,伤了亲情,岂不是重又变成敌国?一国变了,那么两国就会跟着也变,这一变岂不是又变回到三年以前?若是那样,卜某人岂不是成了我们庸国最大的罪人?”
“这么说才是对的!”烟木余忍不住拍起手来,眼睛直向庸君您看。
“错!我说是错极了!”他却立刻就反对说。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连我都不忍心说他错了,溪大夫,你说他的话错在哪里?”庸君您笑着问他。
“邦交友好,天下太平,国家安定,人民幸福,这是世间谁都梦想的好事,但要一个曾经受到敌国欺凌,山河破碎,城池毁损,百姓死亡,元气大伤的国家用所谓的宽宏大量,高风亮节,以爱泯恨,化仇为亲,免去对那个罪魁祸首的惩罚才能得来,这样作法,世间的公理何在?国家的尊严何在?与其说是远见卓识,不如说是自欺欺人!楚国对庸国犯下的罪孽若是不予赔偿,只嫁一个妹妹就算完事,那么它们世代的国君,穆公也好,庄王也罢,就可以先让嫔妃们生下九十九个儿子,九十九个女儿,再去攻打同样数量的国家与部落,赢了就做夺城得地的霸王,输了就做儿娶女嫁的亲家,让普天之下成为一张大网,纲绳永远握在楚国的手里,他们的国君就可以像一个眼放贪光口流涎水的渔夫……”
他发现当他说到“儿娶女嫁”的时候,烟木余的眼睛又一次看在您的脸上,您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就突然想起,他的女儿田央儿与您的大王子子荏成婚的那一日,您连着饮了十几杯喜酒,乘着酒兴您曾说过,倘若天下诸侯都是亲家,国君相聚,谈完国事,接着又谈家事,成百上千个亲家国君轮番做东,那将是一派何等欢乐的景象!聚会若在楚国,宴席顺着大江要摆出五里多路,若在庸国,沿着汉水则能摆出八里还长,一头连到神农采药的那片大树林子,喝醉了就躺在树荫底下,大小老少,肥瘦长短,这个的头枕着那个的腰,那个的手连着这个的足,亲亲热热倒成一片,臣子害怕国君受凉,在他们身上铺满鲜花与树叶,作为东道主的庸国百姓就围在客人身边唱歌,跳舞,玩各种好玩儿的把戏!
在那天的宾客中,竹临风既是他的同僚,您的臣子,也是竹王后的同宗兄弟,大王子子荏的远房舅公,竟也乘着酒兴胡说,世上真有那样的好事,士兵就可以回家种地,战马就可以杀了吃肉,用节省下来的军饷建造一千九百九十八座后宫,每座宫里住上一位妃子,每一位妃子生下一个儿女,就比千军万马都管用得多了!说完大笑,众人也笑,您也笑了,却只笑一下就戛然而止。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往事,他才明白卜篮刚才的说法,其实是投您的所好。然而同是一个想法,您与庄王却纯粹是两样目的。
“接着说吧,我都听着呢。”您像有些觉察,自己刚才皱了一下眉头。
“溪大夫说得是,楚国早就把我们庸国当做一条大鱼,想捕没有捕着,反被大鱼咬了一口,现在这个狡猾的渔夫又用自己妹妹的肉来喂这条大鱼了!”竹临风冷不丁地接过话说。
“大将军见过用自己妹妹喂鱼的渔夫么?”烟木余笑着问道。
“楚国若是真把我们当鱼来捕,我们也真该夺过这个渔夫手里的钢叉将他叉死,可是楚国不仅没把我们当鱼,反而还给我们送鱼来了!刚才微臣只顾着说话,忘了把一个好东西拿出来,这是庄王请微臣带给陛下的,他说这门亲事成了,这个东西就算羽公主与三王子的定亲之物,这门亲事不成,这个东西就算献给陛下与王后的问候之礼,陛下请看!”
卜篮将一手兜在胸前,另一手伸入怀中,小小心心掏了很久,掏出一个用金线锈着凤凰的红色锦囊,双手捧着递到您的面前,轻轻打开。锦囊里是一只黑色漆盒,漆盒里是一方黄色绢帛,再把绢帛撩开一角,一块手掌大小的璧玉露了出来,色如新叶,柔光好似水波荡漾。庸君您也用双手接过,细细地看,细细地抚摸,嘴里惊讶地叫了一声。
“呀,温的,你用身子把它给捂暖和了!”
“唉哟陛下,陛下这话若是被庄王听到,他不仅不会赞叹陛下不奢侈浮华,迷恋珠宝,反而还会笑话我们偌大一个庸国的国君,竟然连玉都不懂得,就别说我们臣子,更别说我们普通老百姓了!要知道这就是他们楚国的国宝,闻名天下价值连城的荆山玉,它原本就不是凉的,它原本就是温的!别看就这巴掌大的一块,就它也足以抵消楚国对我们庸国的全部赔偿,绰绰还有余地!”
“溪大夫,烟大夫,你们二位爱卿也来看看,摸摸!”
烟木余两手端着袍子的两侧,不让曳地的袍脚绊了自己的脚,几乎是一溜小跑着奔了过去。他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眼睛直视着对您这里一指那里一点的卜篮,觉得那张奇丑无比的嘴脸真是可恨极了。
“听到没有,担心一个妹妹不够,又用一块玉来抵债!”一个臣子小声地说。
“楚国人从来都是做生意的好手!”又一个臣子中声地说,并不顾忌传到您的耳中。
接着大殿里就发出一阵大笑,似乎希望这声音能惊动您,只等您开口问笑什么,便有人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于是就又有人再向您解释一番这话的意义。
怪的是您仿佛没有听到笑声,或者误以为那是众人的欢呼,又对他喊了一声,并且还招了招手:“溪大夫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块荆山玉吧!”
他的嘴里冷冷答道:“我劝陛下还是命人找个好玉工来看看,我们这些凡胎肉眼哪里认识荆山玉呢?那天田央儿送我一块白石说做镇纸,我嗔怪她不该送玉器给我,她笑我竟连石头与玉都分不清楚!玉石不分的故事由来不少,当初楚王把卞和的真玉认做假玉,砍了别人的两只脚,今日陛下切不可把楚王的假玉认做真玉,让别人多出两双横行无阻的脚来!”
这次没有等他冷笑,他们二人已经先冷笑了。
郑姬:坐在庄王左腿的日子里
她在楚宫被囚三年,只有两次见到庸国的人,那是奉命来向楚国讨要战争赔偿的使者。庄王每次接见各国来使,不像别的诸侯那般森严,也不像他父亲穆公那般诡秘,甚至连他庄王应有的庄重都没有,存心不让她与越女回避,意在向世人炫耀她们的绝世美貌。每当这个时候,她是感谢他的,因为她总能从各国使者口中听到一些楚宫以外的事情,特别是那两次庸国使者的到来,一听到已有多时没有听到的那好听的乡音,她就如同看见娘家的亲人,那个年迈的像是她的舅公,那个年少的像是她的表兄。当然绝不会是他们,如同她的父母与妹妹,他们也都死于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她竖起耳朵听庸国的使者说着庸国,眼前一会儿出现庸都的城墙,一会儿出现自己的家,她只是压着呼吸,屏着心跳,警告自己切切不要当着庄王的面,说出自己是庸国的女子。
听说,两位庸国的使者先后离开楚国之后,楚国并没有派使者送去庄王亲口许诺的赔偿,不是没有按期如数,而是一点一滴都没有。楚宫内外都在议论,有人站在楚国立场,说是就得这样糊弄庸国,有人同情庸国遭遇,觉得楚国做得有些过分。还有人,一个女人,她的心里则充满了恨,恨楚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言而无信,也恨庸国派来的使者斯文迂腐,面对如此无赖的庄王只会讲事实,说道理,若是撕开脸皮当众一顿大骂,或者索性袖藏一把利刃将他刺了,也算为庸国出了一口恶气,顺便还能警告楚国下一任的国君。
那个心怀大恨的女人就是她,她同时还恨自己今生不是男子,没有练出一身盖世武功,日夜陪伴在豺狼的身边,却只能是一只甘受凌辱的羊。
庸国又来人了,第三年,第三次。她盼望着见到这位她将视为舅公或者表兄的故国亲人,不动声色地坐在庄王身边,听他用庸国的方言讲说庸国的事。但是当她真正见到这人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人的模样丑得就像一只公獐,目光躲闪,声音怪异,她担心楚国的人会因此而轻视庸国,认为庸国再无人才可派,精挑细选出来的使者都是这副尊容,遍布市井的蚁民就可想而知了!
她真奇怪,庸国那些饱读诗书的俊美男子都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何不去当官做吏,被选作使者为国效力,也让楚国的人开一开眼界,啊,那就是庸国的使者,那才是世间的人才!是不是但凡年少清高,书又读得太多,太有才华与见地的人都会躲藏起来,宁可只做一个桃林的小主人,夏天乘凉,秋日游园,冬季赏雪,而在春花绽放的日子就为他喜欢的美丽女子折送桃花?真是遗憾,一个庸国的女子到了楚国方才得知,庸国从前有一个名叫南山叟的奇人,做了官却又弃官不做,隐身于南山里的一个古洞。当年她若早听说了,兴许她会带上妹妹,到那南山古洞里去造访。
当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出来的不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而是一位翩翩少年,他可不在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憋屈自己,过去他住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现在他就住在她的心里。但这只能是他的魂,他的魂依然每日为她念书诵诗,一如当初他的真身。他的记忆真好,几乎她唱的每一首歌,只听一遍他就能够信口背出,“谁云我思,美孟庸兮”,那么他们一别三年,她日夜思念他是真的,不知他还思念她么?
怪的是这次庄王设宴接见庸国的使者,庸国的使者只字不提战争的赔偿,先是问候身体,接着说些闲话,后来怎么突然扯到两国开亲,一方是庸国的王子,一方是楚国的公主,而且这位公主还不是庄王的女儿,而是庄王的妹妹。她入楚宫三年,就在庄王身边,却从不知道庄王还有一个如此年少的妹妹尚未出阁。再后来庄王命人端来一块璧玉,作为定亲之物让庸国的使者带回国去。庸国的使者一张獐脸喜变了形,赔偿的事更是只字不再提起,那跪下磕头千恩万谢的丑态,在她看来简直丢尽了庸国人的脸皮,即便是庸国的农夫商贩,樵子渔翁,也不应该如此轻贱下作,且不说还是一个奉国君之命前来向楚国索要三年前战争赔偿的庸国使者!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父亲教给她们姐妹识字学文,教到赔偿二字,妹妹说是好记,因为二字有宝贝的“贝”。父亲趁势便讲天下大义,古时之人以贝为币,一人损坏另一人的器物,得以等值的钱币赔付,一人借取另一人的金银,也得以等数的钱币偿还。她问父亲,那么一国毁坏另一国的城池,焚烧另一国的房屋,霸占另一国的土地,杀死另一国的百姓,如何才能等值等数地赔偿?父亲回答,除了赔偿财物钱币,还要超度无辜的亡灵,诛杀万恶的祸首,向举世之人盟誓,向天下万方谢罪!
然而不久,连如此回答她的父亲,还有母亲与妹妹都死于楚国发动的战争,又有谁来赔偿她呢?楚国将整个庸国都糟蹋成了那个样子,不仅是被毁的城池、房屋与土地,单说那堆积如山的人命,多少的钱币才能够换得一条,却至今也未见它超度、诛杀、盟誓、谢罪!再说那个郑国,它并没有攻打楚国,倒是楚国要攻打它,还没正式开战,自知不敌的郑国吓得提前送给楚国一座边界的城池,一千里城郊的土地,还有金银、珠宝、骏马、美女,她便是随着那一百名美女的车队,作为小国的贡品被送到楚国的郢都。
楚国得了郑国这么多本不应得的财物,却不舍得付给该付的庸国,庸楚之战的残痕尚在,仇恨未了,庸国三次来使追讨,楚国两番拖延不给,第三次却不知羞耻地提出庸楚之好,愿意用楚国的公主减免赔偿,用自己的妹妹替代财物,这样的公主能是楚国的真公主,这样的妹妹能是国君的亲妹妹么?她在楚宫三年,庄王对她谁都说过,就是没有说过自己的妹妹,提也不曾提起一句,好像世上本无此人。当然,国君的嫔妃太多,儿女也太多,异母所生的妹妹只怕他认都不认识,数也数不过来,即便她是亲的不疏,也是真的不假,一个楚国公主国君妹妹的一具凡身肉体,与千家万户百姓的女儿又有何异,怎么就能值那么多的鬼脸钱了呢?
千里之外,她的娘家,也是她的国家,美女就像天上飘动的彩云,地上开放的野花,从来就不止是一片一朵,一枝一丛。竹林掩映的山庄,溪流环绕的院落,随便走出一个浣纱荷锄担水拾柴的村姑,在她眼里,一丝半点也不逊于那些被选入楚宫的美女,与郢都城里的俗常女子就更不可比了。一个庸君的王子,本可以在庸国挑选自己最满意的新娘,为何却要以无数计的财物为代价,娶一个疑点重重的楚国公主,庄王妹妹?见也不见是何等的模样,就让庸国的使者代他磕头,把专来追讨的赔偿一笔勾销?
或许还因那块璧玉的缘故,不过这与王子无关,应该是他父亲庸君您的事了。这三年里,她与越女分坐在庄王的两条腿上,听他日日罗数家珍国宝一千零九十五次,自己也亲眼看见过三万二千八百五十件,但是如同那个公主妹妹,她从来没有听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件倾国倾城的宝贝。说它来自郑国的进献,可它又出于楚国的荆山,是不是庄王怕她心生贪念,故意对她瞒下一件?那么越女知不知道这个?王后知不知道这个?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嫔妃美人她就不必费心多想了!
庸国的明白人说,百姓的婚事是生儿育女的竹席,是传宗接代的草绳,国君的姻亲却是挡住刀兵的城墙,是浇灭战火的池水,还是怎么的什么,什么的怎么,一大堆的比喻让人越想越不明白。不过事情有时还真是这样的,庸君您让二王子子苒娶了秦国的公主风歌,秦国就不再攻打庸国,您把大公主紫鹿嫁给巴国的王子少鱼,攻打庸国的也没有巴国。恰恰是这个楚国,三年前对庸国点燃战火,动起刀兵,这不就是因为庸、楚两国没有因为联姻而留下的骨肉亲人,楚穆公才没有后顾之忧,大军到时他们就敢玉石俱焚!
且不说姻亲的一方其实就是人质,就说战争真的要来,仅靠这个就全都能挡得住,浇得灭,什么得了么?若是真能如愿以偿,倒也不妨是一个好主意,让拿刀的士兵学做切肉的厨子,操办婚宴,用喂马的草料换人喝的酒水,斟给亲家,岂不是既省钱财又省力气,还能省去两国百姓对于兵祸的胆战心惊!
她觉得庸国吃亏,但也有人觉得楚国吃亏,她坐庄王的身边分明看见,楚国的臣子多数都不赞成,跳出来公然反对的是那两个傲得像两只公鸡的大夫,一个伍举,一个苏从,不愿意他们的国君如此轻贱了自己的身价。三年前先王穆公发起的那场两国战争,虽然以楚国兵败告终,但是即位之后的庄王,也仍没把西北边陲大山之中的庸国放在眼里,这下却为何突如其来,主动提出要与庸国开亲,并且还是庸国出男,楚国出女,庄王陪嫁,庸君迎娶,他们实在是想不通!
开始庄王本人也想不通,说是昔日晋国的献公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秦国的穆公,让晋国高出一辈做了秦国的岳父,成就了历史上著名的秦晋之好,如今楚国的庄王也想为世人落下一段佳话,却是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庸君的儿子,让庸国高出一辈做了楚国的干爹,这个跟人学样的庸楚之姻可就一点便宜没有占到,反倒过来吃大亏了!后来听了庸国使者的一通说法,竟把自己笑得满脸开花,不仅要嫁一个妹妹,还要送一块玉,好像不送这件国宝作为定亲之礼,庸国的王子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他要把那个倒霉的公主早日送到庸国完婚,好像若是迟了一天,这位金枝玉叶的美人儿就嫁不出去!
那天庄王真是高兴,总共饮了六十六杯美酒,送走庸国的使者以后接着又饮,群臣作鸟兽散,包括唉声叹气的伍举与苏从,身边只剩下她与越女。他把她们搂在怀中,让她们坐在他的腿上,他还记得她在左,越女在右。庸国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郑国与楚国似乎也有类似的说法,此话果然不假,这个虚妄狡诈的国君,为了炫耀自己足智多谋,亲口说出了公主的秘密。原来先王穆公有位妃子,十六年前生下一女,取名叫羽,长到七岁就因病夭折,嫁给庸国王子的楚国公主,除了借用一个死去的名字,真身却是李代桃僵的宫女。庄王说完扬声大笑,因是异母,他对早夭的妹妹没有半点儿哀思。
“背死的庸君波落一个狗死干爹的虚名,从今往后莫再派冷来向我讨要么死赞怎的赔藏了!”
“大王的话我们听不懂的,什么是‘波’?什么是‘冷’?什么是‘么死赞怎的赔藏’?”
庄王一向是用他们的楚语说话,自己说起来吃力,别人听起来也费老鼻子劲儿。这句话她能听懂,先她而来的越女却听不懂,或者听懂了故意装作不懂,为了逗他开心才蹙着两弯蛾眉撒娇地问他。“我是说哇,背时的庸君白落一个狗屎干爹的虚名,从今往后莫再派人来向我讨要么事战争的赔偿了!”他吃力极了地又说一遍,也为了逗她们两个开心。
“嘻嘻,狗死干爹!”越女又笑,笑他把狗屎说成狗死。
原来真是如她所想,他真是要用妹妹抵消对庸国的欠债,并且还真是个假妹妹!
她与越女必须发出配合的笑声,这样才能不扫他的兴致,否则,他这一天都会因为没有快乐而无端地发怒,摔碎酒杯,掐死一只从脚边走过的猫,在为他端水的宫女屁股上狠拧一把。越女撒娇的嬉笑是对他的崇敬与佩服,而她的笑是用皮肤发出来的,笑的时候她想到了庸国,他骂庸君您是狗屎,觉得您可笑,其实他比您可笑更甚,您不知道未来的儿媳不是楚国的公主,是因为有人精心设下的骗局,他不知道怀中一个名叫郑姬的宠妃也不是郑国的美女,却是他自己的头颅里灌了凉水!公主去往庸国,进了王子府中,王子能否辨出真伪且说不定,而她身在楚宫,整天想着生离死别的父亲、母亲与妹妹,还有一个心中所爱的庸国男子,这更是他永远也无从知晓的秘密!
她的笑也是对她自己,骨肉分离,家破人亡,她像一件求情赔礼以及赎罪的贡品,并且这一切还都不是为了生她养她的庸国,是被异邦的人送到另一个异邦,囚进一座深宫,坐在一个陌生老男人的腿上,听他梗着脖子从嘴里说出一些嘶嘶啦啦的楚语。比起自己庸国那像正人君子一样明朗干脆的语言,这话真是难听极了,初一听简直是活受罪。好在目前她已经听习惯了,她能听声会意,往往还后来居上地超过越女。
在她来此之前,他的怀中只有越女,现在可好,两条腿上各坐一个,他喜欢用一双老手左右出击,分别握在两人的乳上,轻轻旋转,细细摩挲,对比着它们的柔软与丰润,觉得这样才不厚此薄彼,力争要把一碗水端平。而她们一左一右被他搂在怀里,又何尝不像长在鸡胸上的两个肉瘤,想割也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但他越是这样,她的心越是不会随身而在,越是会挣脱自己的肉体而去寻找那个男子。她发明出来了一个办法,把那个男子想成是他,把他想成是那个男子,让他们张三的帽子戴在李四的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打发度日如年的光景,好歹过了一天,又过一天。
只有在他出恭的时候,她与越女才能稍许自由一会儿,这时他的身边会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宫女为他解带卸裤,擦拭冲洗,然后再把他恢复到此前的状态。有一次越女看见,两名宫女的四只手在他的屁股上忙碌不停,嘴里还合唱着一支楚调,越女嘻嘻笑着跑来对她说了,她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她想,其实,比起那两名下贱的宫女,她们二人尤为下贱,宫女侍候他,他的屎尿是拉在自己体外的,她们侍候他,他更加肮脏的粪便却要排进她们屈辱的身子。
一天到晚他两手不闲,同时两腿也忙得够呛,一条上面坐着她们一个,脸对着脸,或者背对着背,他用眼睛对比她们谁个更有迷人的魅力,用腿感觉她们坐的部位谁个肉厚,谁个肉软。背对背时,他抚摸她们的双手运用自如,左手握住坐在左腿的人,右手握住坐在右腿的人,当两人一旦对面而坐,他的手会因为别扭而左右调换,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这样的坏处是又看不见她们下面的肚脐眼儿了,可他真会想馊主意,让她们在他腿上不停地扭动,此时又白又亮的肚皮有如月亮之下湖水之上频频闪烁的波光,他自己则夺过乐师手中的小锤儿,亲自敲奏身边的钟鼎,每敲一下,嗡嗡回音断绝之前,规定她们扭上六至九次。
他存心要挑起两人的妒意,竟当着越女的面夸她扭得更加合格,不轻也不重,不紧也不慢,正好是他规定的次数,不像越女那样要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要么放浪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把他的腿子都扭破了皮。越女就佯装生气,撅起鲜红的小嘴儿改正方式,与她的节奏取得一致。在她们的竞相扭动中他闭上眼睛,嘴里发出舒服的呻吟,直到快活够了,睁眼说一声停,争风吃醋的越女为了扭转自己的不利,才笑嘻嘻地问他,这次自己扭得如何?
还有一件连百姓都难以启齿的事,而在这位国君嘴里却是那样津津乐道,其味无穷,时而咕的一响,把一泡口水吞下蠕动的咽喉。初夜过后,他说她才是真正的处女之身,十六岁的处女本不罕见,美成这样的委实不多,事后才知做过越国雏妓的越女就不是的。越王把越女献给他时,用了越国巫师的还贞之术,聪明地将他骗过一时,然而要想一生一世蒙他于鼓里,那真是轻看了他楚庄王。他自己说,他是一只身经百战的老狐狸,能从冰雪地上蹄印的大小深浅,一脚踩将下去又拔将出来所能感到的松紧弹力,得知这里是否有人来过。
不过越女的狐媚放浪,娇声软语,未吐真情先自坠下两行晶莹的珠泪,又让他不舍得将其逐出宫去,何况那都是从前的风花雪月,如何生气发怒也时过境迁,于事无补。他曾在吃饭的时候想起这事,折断手中一双银箸,说要统领千军,为自己那只与人同巢的鸟儿报仇雪恨。但他无法抓捕连越女自己也记不清姓名相貌的嫖客,只能派人潜入越国,杀了那个以异术赚钱的巫师,接着再杀此院老鸨、越女昔日姐妹,一把大火将那令他不快的风月之地烧个灰飞烟灭。杀手回来复命,他要做的事早已有人做了。
他怀疑那是越王干的,他把这事记在因献越女有功的越王头上。
当着越女的面,他经常会无故翻开这页旧账,存心用搂抱两人的力量搂抱着她一人,以此作为对越女的惩罚,因为这个,她更得忍受越女的妒忌。即便不是这样越女也早该妒忌她了,刚来的第一天,庄王就让她坐在自己左腿,而把右腿留给越女,在楚国人的眼里,除了用筷子夹取食物,女子握针刺绣与男人持剑厮杀,左边的一切都比右边重要。庸国人好像也这样认为,母亲在世的时候,总说左撇子的妹妹长大了命不好。而在她被选中之前,庄王的两条腿上都坐着越女,那个妖妇在他怀里左右逢源,他的心里眼中以及手上,全都是那雪白、柔软、温热、肥嫩,已历经多少越国嫖客的抚摸,百看不厌百玩不烦的一对丰乳。
有一天三人共进早餐,她依然坐在他的左腿,正由此回想她与她的子蕙在小桃林里野炊的快乐时光,那只老手用银制的筷子在翡翠碟上敲了一声,然后就从她的胸衣下面伸进手来。像是马儿听到启程的铃声,她知道自己又该扭一扭了,这次她太勉强,也无前奏,身子下部兀地发出一声脆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全身静止,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怕的庄王迅即把手停下,眼睛望在她的脸上。
坐在右腿的越女可算是逮着了机会,只听得一声尖叫,她双手捂住精巧的鼻子与鲜红的小嘴,身子像鱼一样向后翘了过去。刚来的那一天,庄王对她夸奖越女会用腹语说话,她还从来没听到过腹语是个什么声音,心想肯定要比楚语好听的吧,这下她总算是听到了,那声音很像从肚脐眼儿里发出来的,它叫嚷说:“臭!”
想到宫里经常会突然消失的女子,多数是服侍不周的宫女,偶尔还有不会讨好的嫔妃,她浑身发抖,仓皇站起。不料一下没有站稳,重新坐回了庄王的左腿,因为动作过猛,恐怕超出了自己身子三倍的重量。更加不料的是这一折腾,身子下部又发出一声脆响。她认为自己活不成了,也没有力量再站起来,于是把眼闭上,等着一只盛怒的老手将她掼倒在地,要么喊声拖走,要么拂袖而去。
但是奇迹一般,什么都没发生,她只听到庄王声音很响地吸了一口气。
“楚宫里面还能听到鸟叫!哈哈,再叫一笋!再叫一笋!”
他的意思是再叫一声,再叫一声!此时她已香汗如雨,庄王曾说她的汗是香的,有一股茉莉花开时的醉人芬芳,却不知吓出的一身冷汗是否也香。她瘫倒在了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三声了。
眼看着庄王亲自扶她起来,重新坐上他的左腿,越女张开了嘴,接着又敞开鼻子,害怕自己因此窒息而死,也未必能受到他如此的礼遇。
鸟叫过后,庄王对她宠爱有加,但对越女也依然如故,夜晚同睡一张大席,白天分坐两条老腿。本国的大臣来商议要事,他怀里抱着她们两个,别国的使者来互通情报,他怀里也抱着她们两个。有一次在无意之间,她听到了几个宫女的闲话,宫女中有个叫麻雀的,说是外面的人都在议论,与先王穆公相比,庄王不像一个有出息的国君,庄王庄王,还指不定能否坐稳这个庄呢!说完“噗”地笑了半声,后半声被自己的手指堵了回去。
才过了一天,宫里就不见了这只麻雀的影子,听说昨夜已被宫人秘密处死。她不知道是谁告诉的庄王,只听说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多少起了,有的是把外面的消息带进来,有的是把里面的消息传出去,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悲惨的下场全都一样。
新换上来的一名宫女身子比麻雀还要娇小,尤其体态十分的轻盈,来给庄王送雉羹的时候,无声的脚步像是踩在一片云上,连那小小下巴颏儿都在发抖。她真担心,新来的小宫女不足一握的细腰,早晚会咔啪一下抖成两截。
“你看我的则个样子,能不能坐稳则个脏?”他问这个宫女,他把这个说成了“则个”,把庄说成了“脏”。
小宫女的下巴颏儿抖得更凶,看着他只是发愣,可怜的小人儿或许还不知道前任麻雀的故事,或许把“庄”想成是一根木桩,把庄王想成是一只猴子,一时竟不敢说他坐得稳还是坐不稳。越女掩着嘴儿嘻嘻地笑,她却飞快地看这小宫女一眼,用手悄悄指了一下身边刚被庄王敲过的钟鼎。
“回大王,大王站着像棵松,坐下像口钟,不站不坐就像大钟挂在宫,别说是楚国这个庄,就是天下这个庄也能坐得稳稳当当,不摇不动,一万个人也休想把大王搬开一寸……”
“嗯,比昨天的那个会唆话,还蛮押韵噢,你原本在宫里做些么死?”
“回大王,小奴就管跳舞给娘娘们看……”
“你都会跳些么死舞?”
“小奴什么舞都会跳,前不久又学会了莲上雨蝶……”
“喔,顾名思义,就像一兹雨宗的蝴蝶落在莲花丧,那岂不死蝴蝶也赞,莲花也赞?”
她为小宫女捏一把汗,担心她不懂他的楚语又惹杀身祸,可喜那小宫女或许正是楚国的女子,一旦被她提醒过后,就能口齿伶俐地回答:“是的大王,跳起来就像一只雨中的蝴蝶落在莲花瓣上,人花共颤……”
“好,活死也给我与两位娘娘跳一曲吧!你叫个么死名字?”
“回大王,小奴叫狸婴……”
“不死蝴蝶么,么死又变成小猫了,想不想逮我则个大老须洒?”
“嘻嘻,大老须是谁呀?”越女又捂嘴笑着,笑庄王把老鼠说成了“老须”。
“娘娘别笑大王,小奴是楚国人,小奴听得懂大王的话,小奴在大王面前才是一只小老鼠呢……”
庄王扬声大笑,已死的麻雀带给他的不快,像老鼠一样溜得无影无踪。
名叫狸婴的小宫女感激万分地看她一眼,那眼里含着多谢她的再生之恩,双手托盘退下去时小脸白得像一捧雪,突然亮光一闪,几滴冷汗差点儿落在了白玉盅里。
在这宫里,她就从此多了一个体己的人,当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狸婴的莲上雨蝶,不禁为小宫女的轻功与舞姿惊讶得目瞪口呆。她就想知道这小小楚女是如何练出的这身绝世本领,又是怎生来到的这座楚宫。
可是,直到庸国使者走后的那个夜晚,直到庄王吐出真言,她都没能得知这只雨中蝴蝶的来历。一个宠妃,一个女奴,每日相见,却都不能避开一个庄王,她也明白在他的身边,宠妃与女奴原本是一样的。
越女的娇笑刺激了他,他居然又说出第二个秘密。
“羽公举死谁你们晓不晓得?”
“大王舍得让我去假扮那个羽公主么?”越女笑嘻嘻地问道。
“想想她的名字,曲了能在莲花丧跳舞的小宫女,还有随的笋子轻得像根羽呀?”
在越女夸张的尖叫声中,她又大吃了一惊,亏他真能想得出来!她拿不准这对可怜的狸婴来说到底是大福还是大祸,而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庸国,那位被蒙在鼓里的庸君您的三王子呢?
“啊,我们……我们郑国有一句俗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样的事人家早晚也会察觉出来,到那时两国一旦翻脸,荆山玉岂不是也白白地送了?”她把这句出自庸国的话移到郑国,是吓唬他,同时也试探玉的真相,还妄想留住可怜的狸婴。
“嘻嘻,我们越国也有一句俗话,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那好的宝贝白白送人可不划算……”越女是真的关心着那块宝贝。
“要怎死好宝贝,我会送给庸国的大草包么?你们看那庸君叫茂,头丧死一蔸草,老三子蕙,头丧又死一蔸草,父子俩可不都死大草包嘛!”
这次让她吃惊的是,不仅正如他的公主妹妹是假的,他的荆山玉也是假的,而且她还听到了那个令她怦然心动的名字,竟与她的子蕙一样也叫子蕙!看来无论王子还是桃林的小主人,都喜欢这样的好名,取这好名的男子也一定都是名副其实上好的人才吧!因为这个原因,她便越发同情起了那个被骗的王子,也越发思念起了那个同名的人!
“哎哟我的美冷,你在想个么死洒?”
“哦大王,我是在想,我想大王应该是个真大王吧……”
楚庄王: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这张用金丝楠木雕制的席榻,如同楚国的千里江山,原本是先王楚穆公遗留下来的,虽然比夏桀与商纣王的合欢席要小不少尺寸,不过同时睡下二三十个人还是不成什么问题,因为他挑中的嫔妃都是窈窕女子,自己也是一个苗条国君。他不得而知先王当年与哪些女人在这张广大的席榻上有过鱼水之欢,在这些精挑细选的美女队伍里,有没有他的生身之母,而他母亲是在何种时候,使用何种办法,胜出了她的同席战友与姐妹,自己又会不会是在这张浸透了世代美人汗血的席上受孕而成。所有这些都是一些难猜的谜,他曾经试着为她们排一排队,从中查出一条他要的线索,但母亲一辈的嫔妃人数实在太多了,他先后把指头扳倒了八十一次,不是漏掉,就是重复,往往只好从头再来,但是再来又会出错。
既然查不出来,那就不查了吧,在他心中,各式各样新鲜有趣的想法,每天可以像肥沃土地上的萝卜一样长出三五七八百个,犯不着煞费苦心,把精力花在不可更改的过去的历史上,与其捕捉一片已被秋风吹进泥淖的树叶,还不如去掐一朵开得正香的花。反正与一般国君按部就班到嫔妃的宫里去宠幸她们不同,他继承的是先王的内宫作风,喜欢把两个以上的女人召集在一起,希望她们彼此和平共处,你谦我让。这样一来,两个举世最美的美女,郑姬与越女就能夜以继日,仍然一左一右陪伴着他,只不过夜里变换一下白天的姿势,由坐在他的左右两腿,改成躺在他的身子两侧。
他似乎已经发觉,怀念穆公的楚国人都小看了他,以为他是一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其实不理朝政并不等于不主国事,相反,先王的志向怎能与他相比,他雄心勃勃,虎视眈眈,整个天下都装不满他那外表看着瘦小、内存十分博大的胸怀,多余的地方还能塞进半块天上的月亮。精力也好得要命,刚刚行罢了乐,旋即又把席榻当作战场,锦被视为地图,裸着身子,与呵欠连天的郑姬越女摆成一个品形,坐在床上布阵谈兵。
席榻上雪霜一般的锦垫,几乎每天都印着奇形怪状的黄色斑块,那是从他疯狂的内部流出来的浆液,这里一块,那里一片。他用两手握着两个美人的腕子在那些斑块上面滑动,指着它们说哪里是秦国,哪里是楚国,哪里是秦楚之间的庸国,周围还有哪些是巴国、蜀国、麇国,以及百濮等等一些西部小的部落,楚国何时打到何处,如何把这所有的斑块连成一片,就是一个新兴的大楚国了。画着地图的锦垫每天都有宫女揭去换洗,可是换了又有,湿漉漉的,稠酽酽的,凉飕飕的,郑姬看着都觉恶心,越女却用手摸着,笑嘻嘻地逗他高兴,说这是龙的精髓,每一滴里都有十八个龙子龙女,大王灭了哪个国家,就派里面一个龙子去做那里的小大王!
这样说的时候周天子还在,定王姬瑜执掌天下,楚国再大再强也是诸侯,何况比起晋国,比起齐国,比起秦国这些国家它也没有超人的强大,然而他一高兴竟敢承认自己是龙,也以天子的口气笑嘻嘻对越女说,寡人准奏!
不费吹灰之力的席上谈兵,与两个作战外行的女人玩玩儿可以,但若是真的上了沙场,那就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了。纵观天下,鲁、宋、卫、陈、蔡、曹、郑、燕、吴、越这些国家都已不是楚的对手,目前他还有些畏惧的国家只有三个,一个是秦,一个是齐,再一个就是伏居在西部边陲偏远大山之中的庸国。庸国幅员不比楚小,兵力不比楚弱,早年伐纣灭商之后,参加牧野会师的诸侯纷纷传说,庸人善战,天下莫敌。那次身先士卒的庸君阵亡,为君复仇的将士全军战死,是因为这支从远方赶来的军队作为武王的先锋,三千人马遭到六万铁骑的伏击。先王穆公不信其言,在世的最后一年亲率大军与庸国战过一场,结果大败而归,带着残兵退守郢都城里,不久就病倒了,翌年驾崩,王位传给了他。
除此之外,都是一些苟延残喘的小国弱侯,实在不堪一击,为了求得生存,委身投靠在大国强邦的旗下,要么附秦,要么附齐,要么附庸,根据楚国以往的实力与名气,边境一带最多的还是附楚。当着郑姬和越女的面,他根本就不掩饰对郑国与越国的藐视,横着用手一抹,表示把它们全都消灭,竖着用手一切,象征它们归入了楚国的境地。越女没心没肺地只顾嬉笑,全然不为即将亡国的父老乡亲担忧,有时还撒娇地叫声大王,在他的右腿上扭上几扭。郑姬的脸上却常常愁云密布,好像永远都在想着想不完的心事。
“天下是天下人的,为何总有人想他一人独霸?为何就不能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你不要打我,我也不要打你?”
“哎哟我的心肝美冷,你么死也跟那个可笑的庸君一样!”
每当郑姬这么问的时候他都会想到庸君您,每想到您的可笑他就笑了,笑您身为一国之君,竟与一个想法与身子一样嫩稚的女子暗合。他用楚国的语言叫她心肝“美冷”,这个心肝美人比起一团烈火的越女也的确是太冷,的确是太心事重重了。
“嘻嘻。”越女却每次都会发出没心没肺的笑声。
他仍然怀抱二妃,坐在钟鼎之间,一边饮着外国敬贡的美酒,一边听乐师敲奏楚国的音乐,看宫女表演楚国的舞蹈。臣子们最初还来上朝,连着几次都被守门的卫士用长戟拦在门外,最后索性就不来了。唯有大夫伍举,那个后脑勺上长着鹅蛋大一个肉球球的老臣,仗着身长力大,竟敢双手将卫士推开,悍然闯进宫去,嘴里高喊着要见陛下。
有人曾经暗中向他密告,伍举后脑勺上的肉球球是个小头,原本的头是个大头,两个头加在一起共是一双。楚国人把头叫做脑壳,形容某人厉害就说某人长了两个脑壳,长了两个脑壳的人胆子最大,因为比常人多一个头,砍了一个还有一个。不久以前,庸国第三次派使者来向楚国讨要战争的赔偿,他撇开正事不谈,剑走偏锋,提出把羽公主嫁给庸国的三王子,把荆山玉送给庸国的国君。群臣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只有这个长了两个脑壳的伍举,全然不知此事内情,竟敢对着庸国的使臣大声反对。
看见伍举怒气冲冲走来,郑姬与越女起身想要回避,却被他的双手按回腿上。
“陛下,我看见山上有一只鸟,它三年不飞,三年不叫,请问陛下这是一只什么鸟?”胆子最大的双头人开口之前,也要趴在地上用原本的大头给他磕上一磕。
听伍举问到鸟,他想起那天晚宴从郑姬身下发出的那个鸟叫的声音,忽然笑了,转过脸去对她挤了个眼。
“伍大夫死打哑谜给我猜吧,那兹鸟么,我猜它就死一兹死鸟。”
“可它又没有死,它的眼睛还睁着,嘴巴还能叼东西吃!”
“那它就死一兹活鸟,能乞东西,就还能拉巴巴。”
“活鸟它又不活动,白鹭天天在江边飞,黄莺天天在树上叫,连拳头大的小麻雀天天都在地里蹦来蹦去,它哪里算什么活鸟呢?”
“它又不死,它又不活,那它到底死个么东西呀?”
“陛下说得对,它就是不死不活,它虽然能吃能拉,但它的翅膀折了,喉咙哑了,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了!陛下您想,我们楚国可不就是这样一只不死不活的鸟么?”双头人说着说着,胆子慢慢就大起来了。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三变,忽然又笑了,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把腿上的郑姬与越女放下地来活动活动。但只过了一会儿,又让她们重新坐回他的两条腿上,像是存心要气死这个胆大的忠臣。
“这兹鸟它三年不飞,一飞能冲到半天云里,三年不叫,一叫能把你惊个小死!你兹见过白鹭黄莺小麻雀子,你还冇见过鲲鹏吧?你要死晓得鲲鹏不死凡鸟,你也就晓得我不死凡冷了!”
“哦,我知道鲲鹏不是凡鸟,我也知道大王不是凡人,我还知道先王驾崩,陛下即位,至今已快三个年头了!这三年为何不见大王有一点儿动静呢?鲲鹏不也要飞,也要叫么,除非是拔了毛的鲲鹏,哑了嗓的鲲鹏!陛下还说自己不是凡人,像陛下这样耽于女色,不理国事,早晚会被后人作为昏君写进史书!”
“写进死须,写进死须好哇!我想的就死有人把我写进死须,千秋留名,万古流芳!”“留名固然是好,不过要看留什么名,我看见山上有两棵树,一棵是香的,人就叫它香椿树,一棵是臭的,人就叫它臭椿树。我又看见山下有一条河,香椿树的树叶落在河里,它流走的就是芳香,臭椿树的树叶落在河里,它流走的就是臭气……”
“你给我下去!下去!莫再自作聪明地编个么死寓言给我听了!莫以为你伍举有两个脑壳,砍了一个还有一个,砍了小的还有大的!我要砍就先砍你那个大的,砍了大的看你那个小的么办?”
双头人是被他的宽袍大袖挥下去的,再不下去会有持戟武士轰他下去。下去以后他却还不甘心,回头将他怀中的两个美女各瞪一眼,又跺一脚,嘴里愤然地唠叨着,楚国的好事都被这两个不是楚国的妖精给搞坏了。
“哼,三年!只怕不出三年就成一块鸟肉干了,还想冲天!还想惊人!”
赶走伍举,他下令在宫门外贴出一道禁令,有谁再敢自作聪明,变着法儿地来向他讲些鸟哇树哇的寓言,他就把谁像鸟一样关起来,拔毛割喉,开膛下锅!像树一样拿斧子砍了,劈成碎块,用它炖鸟!
两个宠妃耳闻目睹,暗怀喜悦,但又各自喜得不同。越女喜的是自己虽有往事风流,让他气过恨过,责过骂过,还派人到越国杀过巫师,烧过妓楼,但却仍然舍她不得,爱她胜过手下的重臣;别看那些人整日像狗一样奔走,像牛一样劳作,自己仗着天生的一张好脸,一对丰乳,一个肥嫩诱人的好屁股坐在他的怀里,每天只需扭上几扭,就比这些万人之上的大夫还要大夫!
郑姬想的却是,只要这只老鸟安卧在窝里不飞不鸣,楚国就不会兴兵作乱,无辜百姓就不会再像她的父母与妹妹一样悲惨丧生,青春女子就不会再像她一样远离故国孤苦伶仃沦为他人的贡物!而且,她恨不得趁着老鸟昏睡不醒,郑国、庸国以及更多受过楚国侵犯的国家与部落,联合起来一齐出兵,灭了楚国,杀了庄王,放她回到自己的国家,与她的子蕙重逢欢聚,那才是她今生今世最大的梦想!
同时她却感到疑惑,宫门外贴出禁令的庄王,与席榻上演兵布阵的庄王,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庄王?三年不鸣、三年不飞的鸟,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鸟,哪一只才是楚国的鸟?毕竟他是那么的精明诡诈,无论是房事还是国事,也无论是女人还是敌人,他都是久经沙场,宝刀不老,面对庸国使者的三次讨债,你看他那一场场假戏演得多好!
禁令不贴还好,这一贴又贴出一位不要命的胆大之人,那个双头人伍举的亲密好友,大夫苏从再次闯进宫来。
“看来我们楚拐,会编寓言的还不兹死伍举啊,莫非你也有个么死好听的寓言?快编吧,快编吧,编完了好做那兹拔毛下锅的鸟!”这次没等苏从开口,他倒主动说了出来。
“陛下,我可比不上伍举那么有才,还会编什么金言玉言,鸟哇树的,我连砖头瓦块死猪烂草的话也编不出来一句,尤其是我还有两个臭毛病,比多嘴多舌的伍举还让人讨厌!”
“晓得死讨厌的凑毛病还不快改?”
“改不了哇陛下!一个是我这讨厌的记性,有些事别人能忘我就不能忘,连陛下肯定都早忘记了,可我还记得像今天清早一样!我记得早先我们楚国与天下诸侯一样,跟着武王一起讨伐纣王,灭掉商朝建立周室之后,别的诸侯封的封公爵,封的封侯爵,再不济也是一个伯爵,而我们楚国死的人比别的国多,立的功比别的国大,却因为是南蛮之地,只被武王封了一个子爵!我们楚国的历代国君都是不服周的,到了陛下这代……才好像慢慢地有点儿服了……”
“哪个唆我服了?不服邹!不服邹!我还死不服邹哇!你则个毛病不死毛病,唆第二个!”
“第二个是我这讨厌的喉咙管子,心里想个什么,咕咚一下它就送到我这嘴里!打比方我刚想劝陛下远离这两个妖精,勤于政事,发愤图强,威慑各国诸侯,成为一代霸主,既然是不服周,那就有朝一日把这周天子取而代之,这话立刻就让这嘴说了出来!不过说出来也罢,只要陛下听得进去,别说把我拔毛下锅,劈碎炖鸟,就是您把我剁成一团肉泥,做成一百个鸟肉丸子吃进肚子,我在陛下的肚子里面也会高呼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后脑勺上没长第二个头,苏从的话比伍举要中听得多,只是当着郑姬与越女的面,他竟敢把她们二位称作妖精,这一点他比伍举胆子还大。
“大王啊,我们日夜陪伴在您的身边,未必您连我们是人是妖还认不出来?亏他还说自己喉咙太直,明明是骂大王眼睛瞎了……”越女首先叫嚷起来,觉得妖精两字实在太难听了,当初纣王的宠妃妲己就是被人骂作妖精,遗臭到如今都已有了四百八十多年。
“这位大人说得有理,为了楚国的强大,大王您就放我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吧……”郑姬的眼中垂下泪来,手握一枝桃花的子蕙此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也给我下去!下去!随不晓得你与伍举死一伙的!你唆的话就死再有道理,要死惹我生气我也不听!”
他说生气就生气了,苏从又被他的宽袍大袖挥了下去。
虽然没有当鸟拔毛,当树劈碎,碰了两鼻子灰的伍举与苏从下去以后虽然还当他们的大夫,也继续忧国忧民,叹气唉声,甚至还有一些激言愤语继续被人传进宫里,但是从此以后,再没有第三个人还敢来见他了。宫门外面又添加了八名力大无穷的武士,别说一个苏从,便是八个伍举也休想闯得进来。
倒是十天以后,他宣诏所有的大臣上殿,命人展开一幅圈圈点点的地图,让他们围上来好生观看。这次他的两条腿上没有了郑姬和越女,地图是画师按照席榻上那张印着点点斑痕的雪白锦垫绘制的,其中最核心的那个大圆圈里,是他亲笔用朱砂写的一个“楚”字,周边几个圆圈,分别用橙、黄、绿、黑四种颜色,写着“秦”、“齐”、“巴”、“庸”。
“看见冇有?我要一个一个地乞掉它们!”
“啊,原来陛下真是一只鲲鹏,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伍举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唉,陛下蒙哄别人,把我们也给蒙哄了……”苏从高兴地抱怨着说。
他的那只老手像脚一样,沿着地图的边缘走着,走到西北方向,噗的一下,踩在了那个黑色的“庸”上。
“从即位的那一天起,我就冇有忘记那个西部八国兹叟,冇有忘记先王的死!可死我的二位大夫喂,我能一天到晚扑腾次膀,一天到晚呱呱地叫,露去要飞,露去要乞冷的样子么?二位大夫今夜随个好觉,明日一早,跟我到个地方看一看去!”
二位大夫兴奋得一夜没睡,翌日一早,提前来到宫外等候。这次正如他们所想,他带二位去看一看的是楚军的军营,军营外的大校场上刀光耀日,杀声震天,手握令旗的大将杨葱走下令台前来迎驾,恭请大王陛下检阅楚军最近演练的二十八个新的阵法。
“陛下我又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把公主嫁给他们,还要把璧玉送给他们?”
“是的陛下,看把那个庸国使者欢喜成了何等样子!”
“现在不明剥,以后你们就明剥了!兹于那个庸拐的死则,你们听他的笋音像不像我们楚国的一个冷,一个嘴巴又会唆脸又脏得美的冷?”
“美男子令狐冷……?”
“啊,莫非是陛下把他变成一个丑八怪,派他到庸国去……”
昼鬼:从木匠茅屋到铁匠铺
楚国人的耳朵真灵,竟然从千里之外来到我们庸都的城郊,找到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耳朵百姓。推开柴门,走进茅屋,首先验明了我的正身,证实我的确是木匠昼鬼以后,他一边看着我刚刚放在地上的竹鸦,一边声称自己是伍举与苏从两位大夫奉楚王之命派来的人,请我带着我这好玩儿的把戏到楚国去,他们会给我一个官儿做。说完这话,楚国人把肩上的包袱摘了下来,动作有点儿大地放在我平时吃饭的柴桌上,存心让包袱发出一种响声,一听就是有硬东西。然后,他本以为我会受宠若惊,泪流满面,倒身下拜,谢主龙恩,于是提前就把双臂往两边摊开,鸡胸往前倾出三寸有余,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扶我起来的架势,右手还握着一块打算替我擦拭眼泪的白手绢。
但他岂能料到,我早已学会了我师父南山叟的那套做派,像老人家生前对付所有请他去做官的说客那样,一笑回道:“你们那两个大夫我一个也不认识,您说是两个大夫,可我怎么听着不止这个数呢?前面五个,后面又跟从着一个,加起来总共是六个大夫,你们为何要打埋伏呀……”
我用一只手的指头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把我师父的做派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快速地眨了二十多下。楚国人被我笑得奇形怪状,身子大力地往前弯着,两个膝盖差不多贴在了我的泥巴地上,像是突然得了绞肠痧的急症,疼得他想跪地求饶,大张着嘴却喘不出一口气来。我怕这样会把他活活憋死,我家可没预备现成的棺材,就赶紧一个纵步奔将过去,用手直拍他的后背心,好半天才把他拍出动静。
“哈哈哈哈,伍举大夫是姓伍名举,苏从大夫是姓苏名从,不是前面五个,后面又跟从着一个!哈哈哈哈,你们庸国人真有意思!但我怀疑这是你们庸国人的大智若愚,是不是你们庸国人都像您这么有意思呢?哈哈哈哈!”
“不,不不,都像我这样可就糟了,我可不是大智若愚,我是大愚不智,愚得挣不来饭吃才做这个小雀雀儿卖,我们庸国的聪明人都干大事去了,谁还瞧得上这个小雀雀儿呢?做一个小雀雀儿卖的钱只够买三个烧饼,还只是一面有芝麻,另一面没有芝麻!”
我故意连竹鸦的名字都不说了,口口声声只叫它小雀雀儿,小雀雀儿是我们庸国人对小男孩儿撒尿那个玩意儿的昵称,因为它长得像麻雀一类的小鸟。我还故意用轻飘飘的语气,把这些小雀雀儿说得越不值钱越好,目的是让他们麻痹大意,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打它的主意。我们庸国有一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楚国人一旦知道我的竹鸦是如此奇妙的巧器,就会贼心不死地惦记上它,并且最终把它偷到手里,我们的庸君您不许我们随便使用,他们可顾不得这么多了。不过从刚才这人的谈话来看,竹鸦在他们心里无非是一件好玩儿的把戏,大概是他们楚国的两个大夫觉得新鲜有趣,才派人来找我,想的是连人带物献给他们纵情声色的楚王,以便自己官升一级。
“所以说呢,我来请您到我们楚国去,我们楚国的烧饼不仅两面都有黄晶晶的芝麻,内心还有五香作料,只咬一口,满大街就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吸溜鼻子的声音,一种是口水流到地上的声音!您直管放心好了,到了我们楚国以后,我们不会只给您两面都有芝麻的烧饼吃,当官儿的人顿顿都是鸡鸭鱼肉,熊掌鹿蹄,为了不让满嘴巴丫子的油流到您的衣……袍子上去了,每次进餐之前,您都得准备好了擦嘴的东西!”
楚国人彻底止住了笑,斜了一眼我吃饭的柴桌,看见上面有几粒颜色变黄的干饭渣子,眼光很快又转过来,像是有心不伤害我的自尊。接着他把袖子一抖,第二次亮出那块曾经想给我擦泪的白手绢,示意可用这个东西擦一擦嘴。我注意到他说到满嘴巴丫子流油的时候,忽然把想说的“衣裳”改成了“袍子”,因为当官儿的人不穿老百姓的衣裳,只穿官袍。但是经他这么一改,这话听起来相当别扭,倒像是说女人生孩子的“衣胞子”了。
“我这人不大吃肉,一吃肉浑身就痒搔搔的,像有几百只蚂蚁在上面搬家。我们就不说鸡鸭鱼肉,熊掌鹿蹄的事了,还是言归正传说做官儿的事吧,你们那两个大夫请我做的官儿,我估计冲破天也只有他俩那么大,他们两个人能管住楚穆王一个人么?”
我明知道他们楚国给我的官儿不会是什么大夫之类,却故意逗他玩儿。我也明知道他们的楚穆公商臣死了,接班的是楚庄王熊侣,为了表示我从来也没把他们楚国的什么王放在心上,我又故意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
“哎呀,您可真是孤陋寡闻,或者说您真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竹鸦的身上,我们楚国的大王早就不是楚穆公,早就是楚庄王啦!”
“哦,我还真是像您说的那样!不过这没关系,管他是楚穆公还是楚庄王,只要是你们的头儿就行。我想问您的是,你们给我做的那个官儿管不管他?”
尽管这话我已经变着样儿地问了两遍,楚国的人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能自他当差以来,甚至自他出娘肚子以来,活了半辈子也没听人问过这样的话,因此他瞪大了眼睛问我:“您说么……事……”
“我是问您,你们打算给我一个什么官儿做,这个官儿有多大,管什么的,能不能管你们那个楚穆王的儿子呢?”
楚国的人这次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个,做个么事官儿嘛,我们楚国会根据您的技能,可能请您管木匠、篾匠,也有可能请您管雕刻匠,说不定还会请您管给王后嫔妃们制作桃木梳子、篦子、牙签、挖耳勺的工匠呢!再要是走八辈子大运的话,请您亲自为我们楚庄王制作他手里转动的金丝楠木球球亦未可知!……至于能不能管我们楚庄王,这个,可能能管,也可能不能管,这个……”
“是么?到底是能管还是不能管,您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能管,那就能管吧,管让我们楚庄王每天高兴!”
“哦,那我怎样才能让他每天高兴呢?”
“这得看是大高兴,还是小高兴。”
“大高兴是什么高兴,小高兴又是什么高兴?”
“小高兴就是想吃么事就吃么事,想玩么事就玩么事,想要么样的美女就把么样的美女谋到宫里来做他的妃子。”
楚国的人用了一个“谋”字,这让我从肚囊到喉咙的那根笔直的肠子一下子反感起来,还不单是反感,更有一种鄙夷和憎恨含在其中。我由彼及此地想到了自己,他们说是请我到楚国去做那个管木匠、篾匠、雕刻匠的狗屁官儿,不是把我“谋”去又是什么?
“那么,请问,大高兴呢?”
“大高兴就是整个天下都归我们楚国所有,像是一支歌里唱的那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
他说的那支歌我也听人唱过,那是唱周天子的,并不是唱他们楚国。
“我知道了!”我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若不打断他会洪水猛兽地只管说下去,淹没与吞噬我本来可以制作竹鸦的宝贵光阴,一直说到明年的这个时辰。
“哈,知道了就好……”
“我知道你们楚王的大高兴之日,就是我们庸君与庸国老百姓的大不高兴之时!因此,恕我无礼,连你们楚王的小高兴我也不会给他,麻烦您还是回去替我复一个命吧!”
“您、您、您……”
“请您回去转告你们两位大夫,再请你们两位大夫转告你们楚庄王,即便请我去做管你们楚庄王的官儿,我一是没工夫管他,二是也管不了他,让他自己去坐自己的庄吧!我还是觉得每天在家做这些小雀雀儿很有意思,喏,您看,这么一戳,头出来了,这么一戳,身子出来了,这么一戳,两只爪子出来了,戳两个翅膀尖儿的时候千万得小心一点儿,防止把它哪里给戳断了,那不是前功尽弃又是什么?最后,别忘了再用一根很细很尖的锥刀在它尾巴底下戳一个小洞,那就是它的屁股眼儿,既然它是个小雀雀儿,人畜一般,它就得与您一样有个拉屎放屁的屁股眼儿,您说是不是?”
“您、您、您……”
“我把这些有头有身有爪子,还有屁股眼儿的小雀雀儿拿到集市上去,卖给那些跟在我的背后走半里多路的小孩儿家的大人,虽然一个小雀雀儿卖的钱只够买三个只有一面芝麻的烧饼,可我揣回家里再熬上三碗南瓜汤,那就是我一天最好的伙食,用您夸耀你们楚庄王的话说,这不也是我的大高兴么?”
“您、您、您……”
楚国人嘴里还在“您、您、您”的,我已经“哗啷”一声拎起他放在柴桌上的包袱,像拎起一只别人家的死猫,物归原主地挂回他的肩上,我感到包袱的分量不轻,响声清脆,里面有不少的硬东西。
与其说我把楚国人送出我的茅屋,不如说我把他赶走了,或者索性说是他灰溜溜地滚了出去。经过茅屋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被我屈尊供在那里的祭器,又一次想起天地、神灵、祖先、国君,想起我们庸国,我怕他去而复回,接着又走几步,打开前面院子的一扇柴门,让他彻底离开我生存的圈子。最后我礼貌地弯腰向他打了一拱,作为揖别。
他对我一反此前的谦恭,冷笑着用鼻子说了个“哼”,像是若磐曾经对我发出的难听声音。同时,还把背着包袱的那只肩膀使劲儿往上耸了两耸,让包袱受到震动以后,里面发出更大的声响。其实他根本不用来这么一手,包袱里的硬货我绝不能要,若是要了楚国人的硬货我就在庸国人的面前硬不起来,从此我就是个没有骨气的软货了。而且从钱币本身来讲,自从三年前楚国出兵攻打我们庸国,我就开始讨厌楚国的钱币,怎么看它也不顺眼,与别国的刀币、布币相比,楚国那个一面扁平一面鼓起,上边铸着一些乱七八糟花纹的蚁鼻钱看着就像鬼脸一样,我们都把它叫鬼脸钱。我还是喜欢我们庸国的竹币,我们庸国的竹币不是竹子做的,它的材质也是青铜,上面铸着三节竹子的图案,君子如竹,一看就是出于君子之国。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我一个人躺在竹席上想了很久,想不通我仍在制作竹鸦的消息是怎么传到楚国去的,楚国人都知道了,庸君您呢?夭夭自然不会对人乱说,她的小嘴比只能插一枝桃花的瓶口还紧;她的外祖公,我的师父南山叟也不会从坟墓里跑出来向世人宣称;若磐与乌肤兄弟同样不会,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我的竹鸦已经上天;那么,是我疑心多端的扁脸邻居,还是那天在居央宫里看我表演竹鸦的人……
我的眼前灵光一现,出来一个年少英俊的风流人物,这事子蕙是知道的,但他为竹鸦严守机密的责任应该不小于我与夭夭,他的仆从能儿在这件关系重大的事上也应该是他的化身。他是那么急切地想得到我的竹鸦,为他打探身在楚国的红颜知己,彼此互传情书,这个宝贝的妙处一旦泄漏到了楚国,将会误掉他的头等大事,相当于要他的命。
初识一面,我觉得他少年老成,比他真正老迈的父亲庸君您头脑清醒,他还记得楚国是庸国的敌国,知道要从楚王怀里夺回自己心爱的人,如此坚定,迫不及待。而您为了求得两国的和平,却愿意忘掉过去,免去赔偿,与人联结所谓的庸楚之姻,还自以为心胸宽广浑然大气。我之所以答应瞒着世人,为子蕙制作一只装置齐全的竹鸦,正是为他的骨气与情义所感动,愿意帮他完成此生最大的心愿。当然也是帮我自己,帮我们庸国与所有庸国的人。此外,他说我们是前世的朋友,今生重逢已是旷古奇迹,我也愿将这传世不朽的友谊延续下去,既然他视我为两世知己,那么我就得与他共同担当被人检举违背禁令的风险,为知己者死上两次!
只是我死之后,夭夭会不会因为乌肤一定会去找她而怀疑这个鲁莽的黑汉?
我坚信不是乌肤,师兄乌肤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南山叟的弟子中没有这样的人。他可以把我叫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放出飞刀杀了我,然后希望得到死心塌地的夭夭,但他绝不会借别人之刀把我杀了。
赶走楚国人后我的思绪烦乱,由此及彼想起乌肤的隐形飞刀,楚国人知道庸国有一个制作竹鸦的木匠,或许也知道庸国还有一个打造飞刀的铁匠,楚国人背着钱币找到我的茅屋,或许也背着钱币找到他的铁匠铺。出于好奇,我想去打探一下乌肤此时的作为,顺便也散一散自己的心,反正这会儿我是无心再干活儿了。我把制作到中途的竹鸦装进一只箩筐,盖上一层稻草,再压一块砖头,藏在一个背光的墙角里,然后找出一根葛藤,出门之后回身把门拴上,装作无事闲逛的样子向着乌肤的铁匠铺走去。
离乌肤的铁匠铺还有一箭之地,仿佛听到附近有人杀猪,一阵一阵的惨叫声传进我的耳朵,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并不是我生性胆小,而是这个声音太凄惨了,它既像猪的号叫,又像人的嘶喊,其中隐隐约约好像还夹着“救命”两字。我朝着叫声加快脚步,走到铺门前面就走不动了,那里已堵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足有几百颗大大小小的头颅,长长短短地往前伸着,像是一群捕捉小鱼小虾的乌龟。又像猪叫又像人喊的凄惨声正是从铺子里发出来的,围在外面的人都想知道声音的来源,其中有些女人的态度很是可笑,她们既想看到,又羞于看到,便假意用一只戴着玉石镯子的手松松地罩住眼睛,从手镯与手腕之间的缝隙里向外偷看。
我仗着是这铺主的师弟,一路嚷叫着快快闪开,双手往左右两边拨开人群,径直冲进铺子。一幅令人大吃一惊的景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原来那号叫的根本就不是猪,而是人,凄惨的救命声正是发自这个人的嘴里。这个小块头的人仰面朝天,被乌肤兄弟按倒在一尊打铁的砧子上,裤子扒在了脚颈上,腰杆以下的半个身子全都露在外面,两条细腿当中,那根黑不溜秋的家伙像秋风中的一颗核桃,连着一截短粗的树棍儿抖个不停。乌肤让打下手的非盐把他翻一个面儿,自己用火钳夹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往他的白屁股上狠杵,每杵一下他就惨叫一声,一股肉皮的糊焦味道随着一缕青烟,在那气氛热烈的铁匠铺里弥散开来。烙铁杵过的地方也就立刻变得红一块黑一块的,像是在瓦罐里炖了三天三夜的猪肉,都烂成一张饼了,烙铁拿起的时候还有一坨豆酱色的烂肉跟着也拔了起来。
“说,以后还敢来收买我们庸国人么?”乌肤举着烙铁问道。
“再、不、敢、了……”这个人说,声音细若游丝,像是马上就要断气了。但他双手还在有力地挣扎着,想把裤子提起来掩住那罐烂肉。“大声地说,以后还敢来收买我们庸国人么?”非盐接过烙铁又举了一下。
“再、不、敢、了!”这个人赶快大声地说,双手放弃了提裤的打算。
他说话的口音我听了出来,与那个请我去做官儿的楚国人是一样的,接着我再参考乌肤兄弟的问话,就敢断定他也是来游说乌肤的楚国人。原来他们楚国做这种事,也像三年前来攻打我们庸国一样,兵分数路,同时出击。楚国人真没想到会遇上我们这一对师兄弟,去找我的还算吃了一个小亏,来找乌肤的可就倒八辈子大霉了,我们庸国有一句俗话,打铁还须本身硬,这个铁匠把自己打出了一身硬气,像铁一样梆梆硬的。
不过这事做得有一点儿过,婉言谢绝最符合我们庸国做人的风范,其次是下逐客令,再不留情面也不过采用我的办法,拎起包袱赶他出门也就罢了,何必把人家好好的屁股烙个稀巴烂呢?让人回家如何好坐卧出恭,且不说还要向伍举苏从两位大夫撅着禀报。再从道理上讲,产生这种想法是人的头颅,说出这种想法是人的嘴,用来实现这种想法的鬼脸钱也背在人的肩上,拿在人的手里,恰恰与从不惹是生非的此处没有任何关联,让它代人受过真是叫做冤乎枉哉。因此,我们庸国从去年起已经明令禁止当众庭杖赤裸的屁股,一种新的律法正将出台,案犯哪里有罪就惩治哪里,鉴于妄思邪念往往是罪魁祸首,轻者关押起来悔思过错,重者杀头,断其万恶之源。
我自知没有能力阻止这个非法的铁匠,趁着他专心致志地惩罚着倒霉的楚国人,赶紧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转而还想去找若磐,看看是否有第三个楚国人去他那里,用鬼脸钱收买他修筑城墙的六种配方。但我刚一转身就发现了夭夭。原来她也得知消息赶来看热闹了,挤在那些从手镯与手腕间偷偷观看的女人堆里,她的手腕从不佩戴多此一举的手镯,耳环之类拖泥带水的玩意儿更是与她无涉,脸上甚至连胭脂口红都不搽,奇的是她往人堆里面一挤,仍比别的艳装女子惹人注目。我看她半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兴奋,张着小嘴,踮着脚尖,身子向上一跃又一跃的。她觉得无所谓,原本就是冲着楚国人受乌肤之辱而来,来了又何必扭捏作态,假装正经,不想看别来不就是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发现了她,正要静悄悄地溜出人圈,她却从我头顶上的太阳反光将我捉个正着,接着冲我嘻嘻一笑,双颊绽开两朵桃花。
若磐:金光四射的鬼脸楚币
楚国人打开包袱,一束金色的光芒立刻耀花了他的双眼,那光芒像是渗入他的眼内,他的眼睛也闪闪发出两朵金光。很多日子以来,不仅他的父母妻儿,连他本人似乎都没怎么看见过这双眼睛,因为这两片皱巴巴的黄眼皮好像冬天被风吹干的白菜叶子,毫无信心地往下耷拉着,把两粒泥巴丸子一样的眼珠深深地封锁在眼眶里。有一天他出门寻找生计,被一个摆摊看相的术士当街发现,指着他对一位贵妇人说,喏,这就是我说的穷相,这人已经穷得睁不开眼了!
再说要想看到自己,不照镜子是不行的,他却从早到晚在外奔波,用庸国人的话说,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而且想照也没有镜子可照了,妻子麸齑娘家陪嫁过来的一面铜镜,早些天被他拿到市上换了一斗白米,为此麸齑与他大打出手,至今他的右脸还残留着五道粉红的抓痕。他捂着脸上羞于见人的创伤,向他的糟糠之妻耐心解释,镜子重要,肚子更重要,人饿得面如菜色,镜子能照出人面桃花么?
楚国人与他在一间屋里商量大事的时候,全家老小,除了五岁的伯麟出外玩耍没有回家,父母妻儿全都躲在另一间屋里偷听。为了修筑城墙的样板,忍痛卖掉一间土屋之后,他家原本的三间土屋只剩下了两间。两间屋子的划分,是用一道竹篾和泥巴糊成的薄墙,把一间大屋从中隔断开来,使其一分为二。北方有的国家把那道薄墙叫做篱笆,或者鼓皮,状其墙壁之薄,他却仍然坚持庸国人的睿智称呼,叫它隔断。
坐在隔断这边,他能清楚地听到隔断那边的出气声,短而纤细,还夹杂着不完整的咳嗽声,他知道是他贫穷的家人心里过分紧张,心虚才会气短,财大不就气粗了么。没咳完的那个声音必然是被大人的手堵回去的,没有别人,只有三岁的仲凤,是麸齑这个当娘的处心积虑,害怕小儿惊扰了从外国远道而来的贵宾。
原本他家何曾穷成这个样子,给人起屋盖房,垒墙打灶,凭着他闻名庸国的手艺与力气,七天能把二十一间房子笔直地竖在一面能摔死老牛的斜坡上,一夜能让一座刀砍斧削的土灶口中进火屁股眼儿里冒出一股袅袅的炊烟。因此他饭有得吃,钱也有得挣,别说是养活父母妻儿总共六人,再把岳父岳母舅子姨妹以及他们家的狗加进来也没问题。但是,自从鬼使神差地迷上了修筑那种不朽的城墙,一次一次地开辟材料,一遍一遍地计算配方,很多立刻就能变成米面油肉的活计他都顾不上了。打那一天起,他一家六口的脸色开始变黄,走路开始变得无声无息,拉屎开始变得又稀又细又没个合理的形状,还常常一连好几天都没人正儿八经地蹲进茅房。
他想象着有朝一日,天色还没大亮,因为昨晚喝了点酒,他还在床上睡着懒觉,一个大户人家,自称有八百五十二亩土地的庄园主,派了一个伙计来敲开他家的门,请他用自己发明的岩矿、黏土、石灰、沙粒、糯米、百年老藤的涎汁黏液这六种材料,去给自己修筑一圈能够挡住一千个盗贼,能够造福一百代子孙的高墙。庄园主许诺每天付他盖普通房屋六倍的工钱,从正月十六干到腊月二十二,若是不能竣工,再接着干到下一年的八月十四。他的心里高兴坏了,一张嘴却铁硬,说是不行,六倍工钱他不去的,至少得给八倍。
敲门声越来越急,把他从梦中给敲醒了,听着有人在门外喊叫,不是庄园主派来的伙计,而是自己的小儿仲凤。
“爹,爹,我娘要我问你,今早吃什么?”
他恨起了有八百五十二亩土地的庄园主,越是大户越是小气,这些狗娘养的,用庸国人挖苦他们的话说,这叫抠屁眼唆指头,他们宁可与寻常人家一样用寻常的砖石砌出寻常的院墙,也不把他这个杰出的砌匠看作能替他们保家护院的救星。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大胆的小偷在他们家的院墙底部挖出一个木桶粗细的圆洞,然后像狗一样钻入房内,偷走他们的珠宝玉器,妻妾的金银首饰,次日一早他们才会后悔得号啕大哭,咒骂自己没有稍微多花一点儿钱财,请一个名叫若磐的人来修筑那种牢不可破的六合墙。
当然,懂得他的价值的那人最好是庸君您,只有您才具备号令全国的权力,倾其一国之资,修筑他所梦寐以求的墙。那道墙可不是三丈五丈,也不是十里八里,却是长得能够环绕住整个的庸国,它既可保障一国的平安,又可实现一己的理想。然而更加可惜的是,他试着去见了您一面,不料仁义而又善良的您呀,赏他以衣食钱币,却拒他于千里之外。当时他心里那道坚不可摧的城墙被摧毁了,崩裂的碎石,迸溅的碎沙,也几乎砸碎了他对庸国的一颗耿耿忠心。他泪水长流地伏地谢过了您的恩赐,走出居央宫外,仰脸看天,发现刚才进宫时还看见的那轮金光四射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一团浓重的阴云裹在中心,原本热乎乎的身上嗖然冷了起来,感觉四周已起了风,天上就像要下大雨了。
随后就有雷声轰响,大雨果然倾盆而至,与从家里来见您的时候一样,他从居央宫回到城郊,快字加个跑字也得半天工夫。风雨之中走完这一程路,天已变成了一只锅底,人也变成了一只锅里的汤鸡。他大病一场,妻子麸齑用过去每每见效的葱姜水也没把他灌好,半个月后他倒是能下地了,那时他家的一面铜镜还没有卖,镜子里照出一张死猪肚皮那样的皱脸,带着星星点点没拔干净的毛。尊敬长辈的伯麟与仲凤见了他,没有叫爹,却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爷爷。
从此以后,他头顶上的那场风雨挥之不去,他认为那是上天替他对庸君的警告,哦,不是上天,是他的师父南山叟,危言耸听地警告庸君您说,没有他若磐修筑的护国长城,战争的风雨雷电迟早会袭击庸国,一夜之间,不论君臣还是庶民,无一幸免,全都会成为别人掌中任意宰杀的鸡鸭牛羊。
现在倒好,楚国人闻他之名找上门来,请他去给楚国修筑城墙,并且不等他有丝毫建树,进门就送给他一包袱见面之礼,还许诺他若是愿意到楚国去,楚国会再给他一个像样的官职。先不说那官不官职不职的,单说这一包袱哗啷啷响的鬼脸钱,比起那次您对他的封赏只多不少,足够他一家老小半年的吃喝穿用。只有傻子才会拒收这桩送上门来的好事,就像您拒听他送进宫去的好言。
这样的傻子,庸君您这样的大人物愿做,木匠师弟那样的小人物也愿意做,他却绝不愿做。他像一个未来的有功之臣似的面无愧色,照收不误,红口白牙地答应楚国人说,一个月后,他将带着全家老小去往楚国,希望他们在那里二次相逢。临到分别,他还与楚国人开了一个玩笑,他请楚国人把那一包袱鬼脸钱背回去,下个月在郢都见面那天再送给他,免得他用不完又往那里背,让他这样的筑城师来做挑夫,那可真是浪费了人才。
把楚国人送出门后,他搓着双手回到屋里,忘了伯麟在外玩耍没有回家,大声呼唤伯麟的名字,去打两斤好酒,割两斤好肉回来,全家好生庆贺一顿,可怜一家三代已有两个多月没沾荤腥了。想不到刚刚吩咐完毕,躲在另一间屋里偷听的父母妻儿一拥而出,正好从四面将他围住。仲凤扑到楚国人留下的包袱上面,伸手就在里面抓了一把:“爹呀爹呀,这下我们可有钱买肉肉吃啦!”
“凤儿!”老父亲的声音简直是吼。
仲凤被爷爷吼得一愣,抓到手里的鬼脸钱掉回一个在包袱里,另几个还在手里紧紧攥着。
“也不管管你的儿子,赶快叫他扔掉,给他洗一个手!”老父亲又对儿子吼道。
“爹您……”他不知道自家的孩子抓自家的钱有什么错。
“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好一个糊涂儿子,你就不怕庸君派人来惩罚你么?不供这个香炉的人都算不孝不忠,都要断子绝孙,你一个庸国的砌匠不待在庸国给庸国人起屋造楼,却要跑到楚国去给楚国人修筑什么城墙,庸国的国君不下令杀你还会下令杀谁呢?”老父亲两眼瞪着屋里那尊飞鱼衔箭的香炉,从头到脚,连声音都在嗖嗖发抖。
“给谁干活儿都是干活儿,凭力气挣钱,凭手艺吃饭,一不偷,二不抢,还分个什么庸国楚国!再说他是先要给我们楚国修筑城墙,花了那么多钱财功夫,屋都卖了一间,庸君却说是用不着他修!现在一家老小没饭吃了,他才答应去给人家修的,我就不信庸君是个横不讲理的人,会拿一把刀子来把他杀了!”麸齑担心公公把到手的好事给搅黄了,挺身而出,鼎力支持自己务实的丈夫。
“我儿死了,我们全家也都跟着死了吧!” 比老父亲更加胆小怕事的老母亲听风就是雨,哇啦一声哭了起来。
他满心的喜悦瞬间被风吹散,拿不准父母妻儿谁说得对。
伯麟在外面玩耍回来,带回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爹,娘,今天怎么尽出怪事,听说从楚国来了一个人,背了一包袱钱到鬼叔叔家,请鬼叔叔到楚国去做官儿,鬼叔叔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钱一个也没有要!接着又从楚国来了一个人,也背了一包袱钱到乌伯伯家,乌伯伯不赶他走,也不要他的钱,倒让非盐叔叔把他的裤子扒了,拿起一把烧红的烙铁烙他屁股蛋子,疼得他像狼一样嗥嗥直叫!好多人都围着他看稀奇呢,夭夭姑姑也在那里,真好玩儿!哈!”
“你说什么?楚国人也去了鬼叔叔与乌伯伯家?”他急着问,脸都白了。
“是呀,爹,楚国人也来我们家啦?”伯麟一听就来了劲儿。
“也来我们家啦,喏,这不就是楚国人的包袱么!”仲凤指着爷爷嗖嗖发抖的手,这时包袱已经掌握在了爷爷的手中,那里面有他抓出来又被迫放回去的几个钱币。爷爷把包袱使劲儿往前拎着,不让它沾着自己的身子。
“啊,楚国人杀过我们庸国人,我们怎么能要楚国人的东西,鬼叔叔与乌伯伯都没有要!”伯麟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哼,鬼叔叔!乌伯伯!你一个小孩儿懂个什么,你爹能跟他们比么?他们一个是无爹无娘,无妻无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个是兄弟二人养活一个老母,日子过得吃穿不愁,谁个与我一样!你说你爹不该要楚国人的东西,可你爹若是清高到了那等地步,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如何能够长大成人,还有你这病怏怏的爷爷奶奶……”受到五岁儿子的无情指责,他反攻为守地指责着五岁儿子。
“别对他们说爷爷奶奶,最起码别说我这爷爷,你还是把我从里面刨出去吧,我可不愿做一个为楚国人修筑长城的庸国人的爹!我宁可活着做庸国的穷人,死了做庸国的饿鬼,也不会跟着你到楚国去享荣华富贵!”老父亲的手抖得很凶,包袱哗啷一响掉在地上,惊得大家身子统统往后一缩。趁这时又把空出的手做成一把砍刀,往下狠着一劈,同时还在地上跺了一脚,表示自己要保住晚年的气节。
“这可是件大事,可不是件小事,你们都得想好了再说话……”麸齑上前一步想要捡起地上的包袱,看了公公一眼又退回来,接着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这一眼里她使了暗劲儿。
“娘,您快帮我劝劝爹吧!”他向老母亲求助说。
“我儿,你要你娘帮你劝劝你爹,你娘倒要帮你爹劝劝你呢!这些年的穷日子都熬过来了,为何听了楚国人的一番鬼话你就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要走你们走吧,你爹不走你娘也不会走!你爹活着是庸国的人,死了是庸国的鬼,你娘活着是你爹的人,死了是你爹的鬼!”老母亲虽然没有劈手也没有跺脚,但是从她嘴里吐出的话却像用锋快的菜刀剁水萝卜,扑通扑通地落在案板上,干脆利索。
“伯麟仲凤,你们两个也说一说?”他不说他们是小孩儿了。
“爷爷奶奶不走,我们也不走,也不要我娘走!”两个儿子几乎异口同声,刚才还说有肉肉吃了的仲凤现在也绝口不再提这件诱人的事。
“我都答应楚国人了,这样做岂不是背信弃义……”他此时的模样有些可怜巴巴。
“爹您说得不对,刚才我听人说,背叛庸国才叫背信弃义呢!”伯麟正好把刚才在铁匠铺前听到的话,现买现卖地引用出来。
“天哪,每天在这个香炉子前面祈祷好事,好事来了,来了倒好,好事又变成坏事了!”他急得嘴里发着绕口令一样的牢骚,双手抱头坐在了地上。
“我的糊涂儿子,你还记得头上有个天,你还记得家里有个香炉子,看在天的分上香炉子的分上,你快把这鬼东西拿去交给庸君,求他免了我们全家的罪过吧!收受楚国人的贿赂是要剁掉双手的呀,不知道我们庸国现在还有没有这条律法!”老父亲说。
“我儿,爹叫你去,你就去吧!”老母亲说。
“爹去!”仲凤说。
“没有人来杀我们,爹您不也得去吗?”伯麟说。
“人家说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们这是鸭子已经煮熟端到了桌上,它自己不飞我们硬要撵着它飞!唉,莫非是我前世作孽,今生如何嫁了这样一户人家……”麸齑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
他试着站了四次,第五次才从地上站起来,又试着抓了两把,第三次才抓住那个包袱。他掂着包袱的重量,分不出与他心里的那个疙瘩哪样更重,试着迈了一步,扑通一下坐在包袱上,包袱里面的硬货硌着了他已经很瘦的屁股,疼得他龇牙咧嘴。
麸齑害怕他的身子骨儿经不起这一摔,张开两手扑了上去,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不想他心里有气没地方出,呼的一掌把他的贤妻推到八尺开外。
“就我一个还帮你说,真是不知好歹……”
“让我在上面坐一会儿,沾点儿钱气也不行么?”
“那你少坐一会儿就去,钱气沾多了也是要不得的!“老父亲像个催命的判官。
“爹再不去,我就带仲凤去了,我们还没有见过我们庸君的面呢,都说庸君是个特别和气的老头儿!”伯麟像个性急的小鬼。
“爹呀,娘呀,儿呀,你们都想要我的命哪!”我那可怜的师兄双手抱着包袱,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
乌肤:刺杀楚王的另一种传说
同是师父南山叟的弟子,他可不像师兄若磐,当然也还有我,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献给庸君您。那么下贱与没趣,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好心遭到您的拒绝。而且这大庭还是宫里,广众都是臣子,睽睽的众目是他们那一双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用我们庸国人的话说,那叫热脸挨人家的冷屁股,弄得本人的脸上也少了温度。他不一样,自我在师父那里见到他的第一天起,他好像就是不喜欢您的,或者说对您没有好感,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憎恨,顶多也就是抱怨而已。但是,对于您旨令全国人民必须置办的祭器,他家还是与别人一样供在了屋内,这玩意儿不用他花钱买,自己打造一尊也就是了。
不过他可没有工夫侍候这玩意儿,弟弟非盐也没有,只是他们的母亲每日要在这只香炉里点上三炷高香,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与别人略有不同的是,他们母亲把祭拜的天地、神灵、祖先与国君,在心中抹去最后一位,而换上他们父亲的名字。这原本不是母亲的意思,是他让母亲这么干的。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屡立战功的将军父亲受命保卫御驾亲征的庸君您,不幸丧生于楚军的乱箭,死后竟连尸骨也没人运回家来,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这事您与您手下的臣子官员竟无一人过问,就像世上没有父亲这么个人,或者没有他们母子这么一家。
这且不说也罢,还有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事,在那块十三丈七尺高的阵亡勇士大青碑上,他们一家三人睁大六只泪眼,颤抖的手指好像蚯蚓在石板上寻觅过冬的吃食,足足寻觅了四十九遍,也没能觅见父亲的名字,至于阵亡勇士家小应有的抚恤与奖赏,自然没有他们母子的分。没有这个也还罢了,却还有人借此谣传,说是碑上没刻名字的失踪者是被楚军掳去,要么当做人质,交换了被俘的将士,要么投降敌人,编入了楚军的阵营。
他的父亲没有被放回来交换战俘,若是按此谣传的说法,那就一定是背叛庸国,又成为楚军中的一员战将了!亲眼看见乱箭射死他父亲的那个伤兵,辗转托人向母亲传完这个信后,不久就因伤重死去。伤兵的名字破例与阵亡将士一起,也被刻在了大青碑上,但是这个名字能为父亲作证,能让人在碑上刻出另一个名字么?或许,还会有别的目击者,知情人,他不相信,除了那个死去的伤兵就再没有谁能为父亲作证了,比方说您,还比方说竹临风,那位统领举国兵马的大将军。
哦,在层层将士的护卫之中,您有可能看见为你而倒下的一具具身体,然而您不会记住他们的脸相,更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连倒下的那些身体您并没有真的看见,您看见的只是一堵一堵渐次崩塌的墙,为您捐躯的人太多了,他们如同不计其数的蚂蚁,他们的名字如同不为人知的蚂蚁的叫声。
庸国服役的规定不同于别国,即便战争爆发,若是家有年迈的父母,除非万不得已之时,兄弟数人必留一个在家侍奉,不可全去参军作战。早年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与弟弟非盐曾经有过一场著名的争论,非盐说是要到父亲率领的军队里去,先做一名战士,再做一名军官,最后也做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而他则说,有一天他会突然消失在这个世上,改名换姓去参加另一支庸军队伍,等他杀死了一万名敌军,以赫赫军功升为大将之后,再亮出他的实姓真名,让他的将军父亲方才知道这位英雄原来还是自己的儿子。此事被他父亲的麾下的士卒传为美谈,并且预言,这个将门虎子的前程未可限量。
说起将门虎子,在投奔师父南山叟之前,他与弟弟的名字本不叫乌肤、非盐,而叫伏虎、退虎,将军父亲为他们取的。
兄弟二人从小跟着父亲熟读兵书,练功习武,都深信自己指挥作战的才能与一马当先的勇敢,半点儿也不会逊于父亲。他们的争执每每会惊动母亲,这位常年不能与丈夫团聚的女人眼里就笑出两朵光荣的泪花,她让两个儿子用庸国人赌酒猜拳的方式,请上天做主,决定将来由谁去继承父亲的事业。结果他三战三捷,以竹杠打老虎,老虎吃野鸡,野鸡啄飞虫的成绩赌赢了非盐,提前把从军的好事稳稳霸在自己名下。
为此他愈发的勤学苦练,先后又拜了十七个武艺高强的教头为师,其中三位都是闻名庸国的大侠。每换一位师父,都是因为他的本事超过了先他而来的师兄,能与师父战个平手,甚至更有过之,几乎所有的兵器都被他耍得滚瓜烂熟,父亲使用的那种长枪被他加长到了两丈一尺,并且在尾端还系有同等长度的铁索,能把敌人在四丈二尺远时撒手刺中,然后又收回手里继续战斗。最绝的是竹临风大将军使用的那种大刀,他舞动起来就像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头上飞鸟坠地,脚下屋大一块平地寸草不留。
父亲成了大青碑外无名的英雄,或是这个世上可疑的鬼魂,他的理想一夜之间彻底变了。他宁可去拜寿星南山叟为最后的师父,学做一名打造刀斧叉锄的铁匠,供人砍柴耕地,打猎叉鳖,每日用叮叮当当的锤声打消自己曾经汹涌澎湃的大侠之梦。然而,在师父临死的前一个月,他随师父进南山砍伐可做锤柄的铁木,无意间发现一片奇异的叶子,那片叶子细细弯弯,无风起舞,落在树上与树一样颜色,坠入花丛与花一样颜色,飞到空中与天一样颜色,师父用嘴轻轻一吹,吹入他的怀中说道:“它多像一把隐形会飞的刀!”这话又唤醒了他沉睡的少年梦,他把那片师父赞扬的叶子带在身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二十一天过后,突然生出要打造一把会飞的隐形宝刀的意念。
这片叶子三年不枯,三年不卷,一如师父轻轻吹入他的怀中的那个模样,而且,南山里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叶子了。据人说它一经被人发现,便会立刻在此地失踪而转移到与之相反的山上,他至今不知道它是树叶还是草叶,是什么树上什么草上的叶子。三年过去,他与他的弟弟非盐,已经成功地打造出了三十九把隐形会飞的刀,每当打出一把,他都会用一块雪白的布帛裹上,背着它在夜色中走进南山,去到我们几个弟子亲手垒就的那座坟前,拿出刀来端给九泉下的师父看上一眼,嘴里问道:“师父您看,这就是您说的那种刀么?”
我们共同的师兄若磐,想当庸国总筑城师的愿望落空以后,仍然劝他把飞刀献给庸君您,觉得这飞刀可在近处防身,与筑于遥远边境的城墙不同,或许能够引起庸君您的兴趣,若是有幸留下他的飞刀,又留他在身边操刀听用,那时再请他待机向您劝谏修筑城墙的事,自己也就还有可能实现此生的梦想。然而见他板着一张黑脸只字不语,顺手从熊熊炉火之中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来,吓得这个砌匠转身就走。那时,楚国人还没到若磐家去,当听说背着同样的包袱来向这个无情黑汉游说的楚国人惨遭了他的烙刑,若磐就更加认为自己逃得太及时了。
因为他扬言要杀我的缘故,我没有像若磐那样去劝说他,或许他在铁匠铺里等待着我去劝说,以便乘机让我当面领教一下他的此言不虚。事情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在久等我也不去的时候,有天傍晚他竟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茅屋,这里他已多时没有光临。
“出来,你出来,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他在门外对我招手,那手像一只五齿铁扒,扇我一个巴掌我的脸顶多只会剩下半边。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夭夭与我的继续往来彻底激怒了这条鲁莽的黑汉,他有理由认为我无视于他的警告,既然如此,那就迟来不如早来得好。我原以为,他会在我的茅屋里对我下手,也未必真的如他所说断绝我的性命,与砍下我颈脖上的头颅相比,骟去我两腿之间那个家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夭夭横竖也不能是我的人了。却不料他招手让我出去,这倒是符合他原本光明磊落的秉性,自从用烧红的生铁烙烂了楚国人的屁股之后,他在庸都城里更是名声大噪,差不多已经家喻户晓,成为我们庸国的爱国英雄了。
此时我心里的想法十分古怪,我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顾虑这样会惊动我那扁脸邻居一家,让他们看到那个难看的场面,然后传到外面去让人笑话。好处自然也是有的,那就是我万一失身,他们将不再寄望我做他们长脸女儿的相公。
“出来,你出来!”他又喊了一声,人已经站在我门前的青竹林边了。
我放下他为我打造的雕刀,整一整衣衫走出门去,在他的对面双腿立定,用意念护着自己应护的地方。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熏人的酒气,不用说,那是来自他的身上。
“你可看见那里有个什么?”
他用眼睛引导着我仰脸看向天空,那里除了一道白龙似的亮光在隐隐游动之外,什么实物我也没有看见,我只听到从那白光中发出的一声声风的啸叫,但我屋顶上的茅草纹丝儿不动,青竹林里的每一片叶子也不飘摇,可知四处并没有风。
“什么也没有,师兄!不过我知道不是没有,而是我看不见,那里有一把看不见的飞刀,它在千步之外可以任意砍下人的头颅!可是师兄你也知道,它的对象不该是我!”
“明白了该与不该,你就该接着明白你的对象也不该是夭夭,你更该明白不该把师兄的话当耳边风了!”他的话听着像绕口令一样,意思却连三岁小儿也听得明白。
“那你是真的要砍下我的头么,师兄?”
“这话该问你自己!”
“我只想最后与夭夭说一句话,见上一面也行,然后就任凭师兄处置。”
在他的犹豫之中不出我的所料,扁脸邻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边,背后是长脸女儿、锅盖脸老婆与那条恶奴嘴脸的狗,听到我们二位的谈判,这一家子都自以为看清了眼前的局面,各种形状的脸上紧张而又激动,希望我向这条黑汉作出万不得已的妥协,拱手让出我们彼此说到的那个夭夭。
我没想到夭夭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想必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巧合就像夭夭料定今日他会来我这里,并且还会对我发难,要么就是师父的阴魂相告。她匆匆走到我们面前,却首先对那邻居一家及其狗说:“劳驾,请你们自尊自重,自回府中,等会儿天上有一样厉害东西要掉下来,小心它伤着了你们的性命!这对师兄弟今天多喝了几盏酒,他们之间有一个心结,让他们一对一地说出来吧!”
然后她转过脸来对他嫣然一笑:“乌肤师兄,我可以与这个傻子一样也叫你一声师兄,与你说一句知心话么?或者远不止一句话,可能会有一百一十一句!”
“当然,夭夭姑娘,千言万语我也愿听!虽然你把我们的师父叫外祖公,但他老人家却把你当做自己晚年得下的女儿!”他快速地笑着回答,极其愿意与夭夭的辈分扯平,只是黑脸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请到这个傻子的屋里坐下,关上屋门,你们毕竟是师兄弟,不要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外人听到任何风声。”她建议说。
“好的。”他想了想,一口就答应了。
天上那道像风一样啸叫的白光就被关在了屋外,再要想杀死我,它只能穿过后墙那扇用九根桑木棍子支撑起来的土窗,而夭夭一插上门,就选择了背对土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那我就开始说了,乌肤师兄。刚才我在路上听人讲了一个故事,楚国有一对夫妻,丈夫叫干将,妻子叫镆铘,正好是你打铁的同行,不过你们兄弟二人打造的是刀,他们夫妻二人打造的是剑。楚王听说他们手艺了得,就传下旨令,要他们打造一对宝剑能在百步之外飞起杀人,干将镆铘打造了三年,这对宝剑打造成了。”
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她也对我讲过,是在讲完三代楚王与卞和献玉的故事之后,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对他讲这个故事,此时她的目的无非是保护我不被他杀掉。
“不是刚才在路上才听人讲,而是你外祖公在世时就对你讲的吧,我们也听师父讲过的,说那对剑叫雌雄剑。”他又笑了一下说。
“你只知其一,它还有个名字叫鸳鸯剑。干将背着这对鸳鸯剑去向楚王复命,镆铘拦住他说不可,她说若把这剑献给楚王,楚王会怀疑他还能打造出第二对来,必然把他杀死;若是不把这剑献给楚王,楚王会恼怒他没有完成旨令,也必然把他杀死。与其总是一死,还不如把这对鸳鸯剑藏下一支,献出一支,现在她已身怀有孕,上天有眼让她生下一个儿子,就让这儿子长大以后为父报仇。干将就把鸳剑,就是雄剑,埋在南山一棵长在石头上的松树背后,身背一把鸯剑,就是雌剑,去见必将把他杀死的楚王,楚王一怒之下,果然杀了干将。镆铘在家中也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赤,长到十七岁时,儿子从那棵松树背后取出鸳剑,背在背上前去行刺楚王。”
“后来的事让我接着说吧,楚王夜里做梦,梦见一个男孩儿,两眉之间有一尺宽,自称他是干将的儿子,要为他的父亲报仇。楚王一下惊醒,悬赏千金要把那个男孩儿捉来。赤吓得逃进深山,一边哭一边唱,向飞禽走兽诉说他的身世,那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侠客……”
“你说得对,不过那人不是侠客,而是书生,一个斯文俊俏的白面书生,你可知道那个白面书生是谁?”
“赤的父亲,干将死后不散的阴魂……”
“这就错了,干将已死去了一十七年,阴魂早就投胎转世,妻子镆铘不是有孕在身么,他就转成她肚子里的胎儿,前世的丈夫变成今生的儿子,说是儿子为父报仇,其实却是自己为自己报仇!至于那个白面书生,你不会想到,他是我们庸国的勇士,书生从来都是世上最大的大侠,最勇的勇士!他的父亲是我们庸国的将军,在一次与楚国的战争里中箭身亡,书生也要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与干将投胎转世的儿子一样,想去行刺他们共同的敌人楚王。”
“啊,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段,夭夭姑娘莫非是在编故事说我,可我既不是赤,也不是白面书生,我的脸黑得就像狗屎一样……”他趁机大肆地污辱自己,希望立刻遭到夭夭的反对。
“这个且先按下不表,却说书生还带着一个美貌女子,十七岁的赤一见就认定是他昨夜梦中的姑娘,想把书生杀了,而把女子带走,心里只这么轻轻一动,背上的剑就嗖的一声跳了出来。书生一笑说道,兄弟赶快收住意念,你带这剑原本是为了刺杀楚王,若是转为刺杀也想刺杀楚王的刺客,这剑就会随着你的转变而转变,在空中突然一个转身飞向你的脖颈!如今楚王要用千金买你的头颅,你若真想为父报仇,就请把人头与剑都交给我,别的后事都不必再管,我将提着你的人头去向楚王领赏,然后见机行事把他杀了!”
“我猜你就会像你说的那剑一样,转来转去最后转到我的身上,劝我不要杀他,而去杀当今的那个楚王!”
“这次你猜得真对!赤听他说完这话,满心羞愧,拔剑就割下自己的头,双手连头带剑一起交给书生,无头死尸站在地上不肯倒下。书生对死尸说,放心地死吧,你的朋友决不会辜负你!死尸这才噗的一声倒在地上。书生一手提头一手持剑,去到楚宫领那一千两黄金,见了楚王,对楚王说,喏,这就是您悬赏捉拿的那个刺客,应该将它丢进一口沸水锅里,煮它个稀巴烂才能解气!”
“后面的事我都知道,楚王下令用沸水煮头,煮了三天三夜还煮不烂,那颗头忽然跳出锅外,对着楚王两眼圆睁。侠客……就是你说的那个白面书生,骗楚王说,它是没有看见大王死不瞑目,大王何不下来让它看上一眼?楚王走下宝座去看那颗人头,侠客手里的剑嗖的一下飞了起来,扑哧一声,楚王的头掉进锅里,接着那剑又砍下侠客的头,三颗人头在锅里咬成一团……”
“都这么说,不过都是以讹传讹,楚王既然诡诈狐疑,怎么会轻易走到持剑人的身边,何况他还有贴身侍卫须臾不离左右!刚才我听到的故事是,书生手里的鸳剑离了鸯剑,如同鸯剑离了鸳剑,都不能够飞起杀人,再说那剑又在松树后面埋了三年,下雨落霜,早已经是锈迹斑斑,锋口都已没了,它可比不了师兄你这把无影无形的飞刀!只见它刚一出手,就被楚王的贴身侍卫打落在地,接着乱戟齐下,把我们庸国的勇士戳成了一只万劫不复的蜂窝!”
“多谢夭夭姑娘,不管这故事是你听人说的还是自己编的,或者是你听了一半编了一半,我都懂得了你的三个意思,第一个是不要杀我师弟,第二个是要杀就杀楚王,第三个是此去必定能够获得成功!”
“可不是么?干将镆铘的剑必须鸳鸯两把才能在百步之外飞起杀人,你的刀却只要一把,而且能在千尺之外,还能隐去刀形!乌肤师兄切要用好你的飞刀,刚才你叫了一声师弟,连我的心都被叫动了,这才像是做师兄的,而你来的时候喝醉了酒,却把他认成是你的仇敌,忘了楚国的国君才是我们共同的仇敌了!师兄你得记着,只要杀了庄王,你就是我们庸国的英雄!而大凡英雄都胸怀博大,坦荡无私,不会与人钩心斗角,争风吃醋,我的乌肤师兄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师兄若能杀死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心甘情愿去做那个献剑献头的赤,再过两年我也十七岁了!”
“我还长赤一岁,因此愿与夭夭一起去死!”我看见了她眼里闪耀的泪光,觉得她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是为了欺骗他与感动他。
他低下头去,两眼闭合,大口呼呼喘出粗气,像是酒醉之后将要清醒的先兆。接着突然对我喊道:“师弟还不快去给我舀瓢凉水来喝,你没见我都要渴死了么?”
一声师弟让我们重新回到过去,我跳起身来,用葫芦锯成的水瓢给他舀了一瓢凉水,他接过去一鼓作气灌将下肚,喉咙发出的咕咚声响惊天动地。从前他偶尔来时就用这个喝水,但是这次喝干之后他顺手一掰,将瓢掰成了八个碎片,嘴里大声说道:“今天的事就像这穿肠而过的水,我乌肤就像这装不住水的瓢,说过撂过,无踪无影,从今往后就一点一滴也没有啦!夭夭姑娘,请把你的身子闪开!”
然后他口中念出几个含糊其辞的字音,随着那两片黑色嘴唇的翻动闭合,一道白龙似的亮光带着风的啸叫从夭夭身子闪开的地方,从那九根桑木棍子之间飞蹿进来,顷刻间又消失在了他的背后。
“告辞了,二位等着听我杀死楚王的消息!”
在他起身跨出门去的时候,我看见他背后的白光又闪了一下。
“我懂得你的用意。”等着他的威武身躯彻底消失,我回过头来对夭夭说。
“可是我的用意也不如天意,愿上天保佑他吧。”她轻轻叹出一口气道。
“我并不想让他为此丧命,他毕竟还是我的师兄,听说楚宫像迷宫一样明关暗道,机关处处,庄王身边都是一些武艺高强的卫士,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去行刺庄王,只怕有去无回!”
“说到底这是因为他逼我们,反过来我们才去逼他的呀。”
她说“我们”,她把我们两人连在了一起,这让我的心里感动却又惊骇。三年以来,我是初次发现了她因善良而生出的恶毒,她对他的恐惧超过了对庄王。
我担心着那个鲁莽的黑汉像打铁一样叮当干脆,雷厉风行,今日不敢久留夭夭,送走她后立刻就赶往他的铁匠铺里。果不其然,铺子里只有一个非盐,左手持钳,右手握锤,站在熊熊火光之中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
“二把手你哥哥呢?”我称非盐为铁匠铺的二把手,亦即一把手哥哥打铁的助手。
“哦,我哥哥刚从外面回来,正在后屋收拾家伙呢,真是莫名其妙,打铁打得好好的,忽然说是要到楚国去,鬼哥哥你知道他是去做什么?”非盐一向以鬼哥哥称我,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刚才正是在我那里。
“唔,是去做一件不能做到的事!”
我一边回答一边直奔后屋,推门发现他在把一只箭囊一样的物件往背后悬挂,那上面有着一道一道深刻的沟槽,像是插放什么东西用的。我怀疑那就是多把飞刀的隐身之处,刚才他去我那里没背这个,大概因为只有一把飞刀,把它不露痕迹地藏进腰带里了。我的手按在了他的手上,他转脸看见是我,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师兄你不能去!”
“为何不能?你是成心让喜欢你的人嘲笑我乌肤言而无信么?”
“我不会这么想的,她也不会这么想的!我劝你不去是因为楚国人认识你这张黑脸,也知道你背后藏着看不见的飞刀!”
“这就奇了,他们怎么会认识我?”
“你忘了被你烙过屁股的那个楚国人了?”
“噢,多谢你的提醒,我还真是忘了那个混蛋!那我用涂抹飞刀的汁液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不就是了,你信不信,我还能变成夭夭说的那个白面书生!”
“这也不行,你根本进不了那个迷宫一样的地方,即便变成一只马蜂飞进去,也不能在千步之外见到那人,自己却要被闻风而来的武士踏成蜂浆!”
“这点我倒是想到了,但是虽然如此,我也必须得试它一试。”
“你为何要用自己的性命打赌?”
“为何?我们庸国人有个说法你该知道,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是不可以收回来的!我既然对人已说出刺杀楚王的话了,就不能让她知道我因为胆怯而自食其言,尤其是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哪怕这想法埋在她的心里永远不对任何人说,也包括你。”
“可是你对师父也泼出过水的,并且泼出去的还是一句誓言,在我们为他筑坟那天你亲口说要为父亲报仇,为庸国报仇!这话你一定也对你死去的父亲说过,而你如此轻率地就去送死,又怎么不是食言呢?”
他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话说,铁耙也似的大手开始哆里哆嗦,那个形似箭囊的物件从他身上斜搭了下来,在风中左右地摇摆着,我想他此时的心境也是这样。
“原谅夭夭吧师兄,她这样激你完全是为了救我,当时她一定吓坏了,一个女孩家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想!我承认她是有私心的,这私心在某些时候就会变成残酷!”
“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明白了,她是你的,杀了你只会从此与她结下生死冤仇,而休想能替代你,这个世上谁也休想。”
我想夸他说得对极了,但我想了想,没好意思说出口来。
外屋的叮当声停了,接着又是区的一响,那是非盐独自打完一件铁器之后将它扔进水中淬火的声音。接着这个二把手急如星火地推门进来,嘴里大声嚷着:“鬼哥哥说哥哥要去做一件做不到的事,我真是想不通,明知做不到哥哥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不许高声!”我们二人同时喝道!
子蕙:群臣贺喜与神鸟传书
这天清晨,他的三王子府前突然车马盈门,人声鼎沸,趴在窗口一望,门外峨冠博带的臣子们像是面见他的父亲庸君您的时候一样,前后站了七排之多。站在最前排正中位置的是烟木余与卜篮,近些日子这两位总是连在一起,像是一件长袍下的两只裤脚,前后左右都不到一尺的距离。烟木余平日与他疏远,与他的长兄子荏也没什么往来,与他长兄的岳父溪水大人见面虽多,然而每见一次几乎都要争吵一次,别说父亲与那些臣子们,连他们三个做王子的都知道这二位重臣水火不能相容,因此见还不如不见。相对而言,烟木余似乎与二王子子苒要亲近一些,子苒迎娶了秦国的公主,秦康王的女儿风歌为妃,这门亲事是辩士卜篮出使秦国说和成的,而卜篮又是烟木余引荐给的父亲。如此重要的两个人物,今天一大早就站在他的门外,不知道所来主何吉凶。
他惊问仆从能儿,出了什么大事,能儿回答事情的确是大,但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比天上掉馅饼还要好呢,因为从天而降的不是一个馅饼,而是一个美人,一个无比尊贵的地上仙子!说着脸上露出奴才的谄笑,装神弄鬼地故意留下半截作为悬念,劝他别急,且听门外的臣子们如何说道。果然等他刚一露脸,门外便爆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恭贺之声,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他听到几个响亮的词,一个是楚国,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庸楚之姻。他到底听出了其中的鬼名堂,楚庄王要把自己的妹妹,一个叫羽的公主嫁到庸国,嫁给他!
这样大的一件大事,父亲不对他说,母亲不对他说,争相讨好赶来对他说的,是这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外人,真不知道这里藏着什么奥秘!父亲不说大约是不必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是父,一个是子,一个颁下诏来,一个遵行也就是了;母亲不说大约是不好说,母亲知道他是恨楚国的,担心他会因此而迁恨楚国所有的女子,楚国的公主也不例外!不过,或许连她这个王后也是刚刚得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王子,也或许在她的心里,有着比这些臣子以及仆从能儿更大的惊喜,认定这是天大好事一桩,楚国与秦国势均力敌,娶了楚国公主的子蕙便与娶了秦国公主的子苒棋鼓相当,相比只娶了本国老臣溪水之女的子荏,距离未来庸君的王位同样也更近了一步。因此,通过白天臣子们的恭贺,她先听听他的态度,若是不悦,夜间再唤他去陈说一些利害!
说到溪水,长兄子荏的岳父老臣溪水并没有来,竹临风大将军也没有来,这是他最敬佩的两位文臣武将,为何前来恭喜贺喜的队伍里面恰恰没有他们,是不屑么?有很多国家的事,他家的事,以及一些既是国家又是他家的事,二位的想法都与烟木余们是不同的。
三个王子当中,母亲的私心偏向着他,很早就是,这一点连父亲也看出来了。庸国人论及一家兄弟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爰以畜生来作比喻,说是变畜要变猫,变人要变夭,意思是与猪呀狗呀相比,主人最宠爱的是小猫咪,与老大老二相比,父母最宠爱的是小儿子。然而,母亲最宠爱他的原因,并不单单因为他的年龄是最小的。
约摸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冬季里一个下雪的天气,父亲难得有了雅兴,召母亲领着他们兄弟三人一起去宫外赏雪。父亲让他们都来说说,那雪是什么变化而成,来到人间想干什么,谁说得好,将有重赏。长兄子荏十五岁,自然先说,子荏说那雪原本是地上的雾,想把所有的房子都藏匿起来,让野兽与强盗找不着里面的人;二哥子苒十三岁,接着又说,子苒说那雪是天上的云变的,想把地也吞并和天一起,都交给云来掌管;最后临到子蕙说,他说那雪是个长白胡子的好老头,看着人冷,想给人盖一条厚的棉被,却不料人盖在身上反倒更冷,雪就难过地哭了,太阳出来,房檐上滴答滴答的水就是雪流的眼泪。
父亲笑问母亲,三个王子谁个说得最好,母亲笑着指他,父亲就把重赏给他了,是一个铁铸的飞鱼衔箭的小香炉。子荏满面羞红,低头不语,子苒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这个东西哪里算是什么重赏!他把小香炉捧在手里掂了又掂说,可我掂着是很重的呀,这个国器也是铁铸的吧?母亲看着父亲的脸,忍不住说出了刚才没好说出的话,她说你听,是不是还数子蕙?父亲全然不顾他的两位兄长在场,开心大笑道:“真正的重赏还在后面,以后我要为子蕙定下一门最好的亲事!”
两位王兄都把这话听在耳里,子荏仍是红脸无语,子苒虽也不发一言,却用眼睛斜他一眼。过了两年,子荏娶了老臣溪水的女儿田央儿,又过了两年,子苒娶了秦康王的女儿风歌,本来再过两年,父亲就要对他履行自己的诺言,未曾想此后就发生了那场该死的战争,桃之的离去使他有心拒绝天下所有的女子,于是他才以天眼公仰观星象的谎言蒙过了父亲。不过在他十一岁的那个雪天,他也暗自想过,父亲认为让他娶了谁的女儿才算重赏,与谁定亲才算最好的亲事呢?
直到今天,在这一片恭贺声中听说了什么楚国的羽公主,他才知道在父亲的亲家排行榜上,除去庸国自己的臣子不说,原来楚国是胜过秦国的!
这都是出于邦交关系,国家利益,其实那位楚国的羽公主长的是个什么模样,不单是他,连他的母亲,连他的父亲庸君您也没有见过。同时,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国君楚庄王也没有见过他这女婿,那个名字叫羽的公主更没有见过他这夫君!
他的身子僵在门口,眼前那些七彩缤纷的袍带变成了黑色,车马与人脸也变成了黑色,连天地与万物都变成了黑色,要么他的眼睛快要瞎了,要么夜晚已经来临。恭贺之声是何时停息的,车马与群臣是何时离开的,他全无知觉,空洞洞的眼前是一团漆黑。
夜晚一样的漆黑中却有一片明亮的桃林,一株灿烂的桃花,一个含笑的女子。
能儿小小心心,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说:“醒一醒,王子殿下喜蒙了吧?”
这话让他醒了过来,但他立刻勃然大怒:“你这个奴才真是狗眼看人,我何时有一丁点儿的欢喜来着!”
倒是能儿自己懵了,不知这话伤着了主人哪里。
从烟木余最响亮的恭贺声中得知,这个所谓的喜讯是卜篮从楚国带回来的,如同前两次出使秦、巴两国,这次力荐卜篮出使楚国的又是烟大夫,天下辩士,旷世说客,庸国国嘴,奇丑无比的卜篮以三寸不烂之舌,不仅为庸国赢得了楚国公主宝贵的婚约,而且吉祥的婚期,隆重的婚仪,豪华的婚礼,紧跟着就要来了。依照楚国最高级别的王宫婚嫁仪仗,将有一百匹披红挂彩的骏马,拉着二十五乘花团锦簇的车轿,第三乘里坐着一位据说能在宫廷莲池的荷花瓣上像雨中蝴蝶一样颤颤起舞、天仙一般轻盈美丽的羽公主。
他不知道,他的桃之,此时正坐在楚庄王左腿上的那个宠妃郑姬是否也听说了这桩婚事?听说以后又将怎样?会与他一样觉得眼前一团漆黑,从那欺男霸女的国君怀里滑倒下来,跌在地上也让能儿这样的仆从呼唤醒一醒么?
接下来在这个夜晚,父亲果然打发人来把他叫去,对他说话除了语气庄严,表情肃穆,内容与清早烟木余们口中出来的一般无二。多么荒唐,他的事情居然别人先他而知,不仅庸国的人,而且还有楚国的人!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两位王兄站在父母身后,父亲说完这件大事,母亲与长兄子荏像清晨那七排臣子一样对他恭喜贺喜,只是二哥子苒的目光阴沉,似乎昨日夜里没有睡好,听到母亲的轻轻咳声,最后才含糊地说出一句恭贺话来。
谁也没有想到在所有的人里,不以为喜的恰恰是他自己。他将双膝跪在父亲面前,本应该口称父王,磕头谢恩,但他却两眼垂泪,声音像被大风刮着那样哽哽咽咽:“父亲,孩儿不要这个楚国的羽公主……”
“胡说,是你亲口告诉我天眼公仰观天象,说是三年之后你的女星会出在东南一方,今年不就是第三年,楚国不正在东南一方,羽公主不正是你的女星么?我当年说过要给你订一门最好的亲事,不也正好暗合了天眼公的话?”
“父亲您想错了,天眼公的话并不是指楚国,与楚国的亲事也不是最好的亲事,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战争!战争是战争,亲事是亲事!战争能够引出亲事,亲事也能制止战争!你今年都十八岁了,为何连这道理也还不明白呢?这门亲事关系重大,你且不可由着性子胡来!”
仰脸看了父亲一眼,他已不敢再说,退出宫来,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
抢在那个可怕的时辰到来之前,他必须尽快把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告诉她,他要说的太多,他得从头说起,首先向她揭开一个隐瞒了她三年,也算是欺骗了她三年的谜。那年三月三日的上巳节,在小桃林里与她同折一枝桃花,与庸国的三王子同叫一个名字的那个子蕙,原本就是庸国的三王子!这会把她吓得心惊肉跳,但他一定要说出真相,也一定要让她相信,否则后面他要说的事,她将无从信起。
他把要说的话写在一张红色的绢帛上,写好卷成一个小卷,到时放进竹鸦的腹中,让它飞越千里送到她的手中。在信里他对她盟誓,在她回到他的身边之前,出于他对父亲的服从,他会观看那位身轻如羽的楚国公主在荷花瓣上跳舞,会共同住在一座王子府里,但不会有天下人都以为有的枕席之欢,鱼水之乐。若说是鱼水,他是庸国河里的一条鱼,她却是流自楚国,流自郢都,流自楚宫的楚庄王家中的一汪池水,且不说那里有多么脏污与浑浊,至少没有庸国山间的泉水这样纯净澄澈,清可鉴人吧。他不会的,请她记住他的誓言。
信里还写着有那么一天,他将化装成一个商人或卖艺者,潜入楚宫,就像上次化装成一个马贩子潜入郑国的都城那样,设法与她亲见一面,密谋如何救她回到庸国。做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切切要瞒住他的父亲,父亲一心想与楚国和好,为此宁可免予追讨战争赔偿,通过那天不许让巧器竹鸦飞到楚国,甚至以防万一,连本国民间也不许传散的禁令,居央宫里所有的人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在此之前,父亲也不知道楚庄王每天都要抱在怀中,放在左腿的妃子郑姬,正是自己的儿子要用竹鸦去寻找的爱人,那个种在他心中三年的桃之原本也是一个庸国的女子,战争让她成为郑女,战争又让她成为楚妃。
三年前,楚国刚与庸国战罢,听说又将与郑国开战,他带着能儿扮作贩马的商人,去到郑国的都城打听逃往那里的桃之,回来面对父亲的追问,能儿吓得裤裆里面流出尿来,若非他索性大着胆子承认,说是去偷看郑国向楚国进献的美女,主仆二人险些受到大的责罚。这次为了确保绝密,他决定只身独往,连能儿也不带了,采取的办法是假装遛马,一出城门就快马加鞭把能儿甩掉,不惜让丢了主子的仆从含冤负屈,为他受点儿皮肉之苦,等他大功告成回来,再重赏这个背了黑锅的奴才。
很多规划都已有了,现在他就等着那只送信的竹鸦。
真是一个诚信君子,死死地记着上次在酒店门口的约定,不到一月,第二十九天的夜晚也不肯提前光临我的茅屋。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掰着王子的金贵指头终于熬到了这一天,一个月后的凌晨天还没有大亮,两个勤快的人就像树桩一样竖在我的门外。我本是昨夜多喝了水,今日早早被尿憋醒,心想起来小解完了接着再睡一个回笼觉,不料门一打开,吓了我一大跳。
“啊,还是二位,你们的车呢?马呢?”我向路边左右张望。
“你不是担心邻居生事,说是下次王子殿下别乘车马来么?”能儿回答我说。
“兄长快些让我进去,我这两条腿子都快要走断啦!”他等不得地要进屋里歇着,往门口挪了一步,上前的那条腿明显有一点儿瘸。从三王子府走到敝舍,与我从这里去往居央宫,路程其实是差不多的,那天我一双木匠的腿脚还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可见他们主仆二人不到半夜就出发了。
“我真后悔不该说这话,早知如此吃苦还不如让你们只把衣服换换,坐一挂牛拉车来!”我把他们让进屋里,他的衣服虽然换了,却仍不像坐牛车的庄稼人。
这个王子,他一屁股就坐在了我平时坐着干活儿的粗竹席上,并且一只手向我伸出老长。“真把我渴死了,兄长再给我一口水喝!”
一个月前这对主仆没有进屋,因为心不在焉,走下两轮马车只朝门内粗粗糙糙地望了一眼。他们不会知道,在我这个无爹无娘又无妻室的单身穷木匠的茅草屋里,没有一样配给王子喝水的器具,夭夭每次来都不在我这里喝水,过去乌肤与若磐偶尔光顾一回,口渴了就自己去缸里抄那只葫芦锯成的瓢。我眼看他渴成这个样子,点火烧水来不及了,只好拿葫芦瓢在缸里舀些凉水递到他的手里。
“哈,兄长快给我看那只竹鸦!”他用胳膊挡开能儿妄图阻拦的手,一口气把凉水喝得见了瓢底,然后言归正传。
我起身走到土窗边的那个墙角,从一只稻草掩盖的篓子里拿出他日夜思念的宝贝,早在前十天我就把它制作好了,因为要与献给庸君您的那三只一样慎之又慎,制作好后我从里到外精心雕琢了一遍,并且替他试飞过了。凭着他说我们是前世今生的朋友,还有他对那个沦落楚宫的女子的痴情,我要给他一个比居央宫里更大的惊喜。
“唉哟喂,不就是用竹子削的小雀子么,像一只黑老鸹……”能儿是第一次看见它。
“啊,我的宝贝,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庸之神鸟你说好么?啊,我真恨不能它马上就飞到她的身边,让她看到我写的信……”
“庸之神鸟,这个名字真好!不过你竟忘了那天你亲眼看到的景象,它何止是送信,它还能送去你的声音,你的影子!同是这个道理,它也能给你带回来她的这些!”
“可不是么,我这就把你那法子也写进信里,快快放去!”
“我知道你心急如火,但我劝你最好等到天黑以后。”
“这是为何?”
“在夭夭帮我用变色的叶子熬制出隐形液汁之前,竹鸦只能与夜晚一个颜色,今日天黑放出,飞到楚国郢都刚好明日天亮,再飞回来又是夜晚!若是白天放上天去,来去路上势必被人发现,那天在宫里你看见的,大殿内红墙红柱,红门红窗,它一身漆黑显得那么分明,飞出大殿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更扎眼了!不瞒你说,前几次我都是选择夜晚试飞,并且要走一百多里小路躲进南山,专门在师父竹木掩蔽的坟边!”
“不,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明知道是这样的我也不能再等!”
“你这又是为何?”
“事已至此,你是我前世今生的朋友,兄长,恩人,我就对你全说了吧!昨日一早先是许多臣子到我府里恭贺,说是楚庄王要把他的妹妹嫁我为妃,开始我还半信半疑,夜里父亲突然召我进宫见他,开口说的正是此事,还说天眼公仰观天象的话应验了,我的婚事正在东南一方,时间也正好三年,那位命中注定的女星也正是楚国的羽公主!天哪,这个羽公主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想过要到楚国去娶亲,三年前我假托天眼公的话原本是缓兵之计,目的让父亲不要逼我,我好用这三年的时间找回桃之!想不到这话会弄假成真,三年过去人没找回,倒从东南一方冒出一个羽公主来,这次我若再要推脱,父亲是决不会放过我的!兄长,这下你该知道我为何这样急着要找桃之了吧!”“都说你父亲是个仁义善良的国君,他怎么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正是因为仁义,因为善良,他才会做出与杀死无数庸国百姓的敌人成为亲家,一笔勾销楚国对我们战争赔偿的傻事!兄长,快快教我一个方法,怎么才能让我们的神鸟飞进楚宫,直接找到我的桃之姑娘,就是那位名叫郑姬的庄王宠妃,而不落在任何他人的手中,否则让庄王知道了,恐怕不仅不能救她出来,反倒还会让她有性命之忧!”
“唉,看来我只好依从你了,愿上天有眼,天黑以前不要让人注意到它!说到不让它落入他人之手,我还差点儿忘记告诉你,我给你制作的这只竹鸦不同于上次带进宫去演示的那种,那三只竹鸦是为了探测消息,有眼睛、耳朵、心脏也就够了,而你这只还要为你寻人,就得再装上一个舌头,让它呼唤她的名字,她一听到呼唤自然就会发现它的!你等一等,鸦舌我已经为你制作好了,刚才只是忘了装上!”
我从他的手里接过竹鸦,掰开它的长长喙壳,把一枚削成舌状,比竹叶还薄的竹片安装进去,对它叫了三声他的名字,重新还到他的手里,教他打开一处机关,让它飞出以后落在一丈五尺远的地方。他激动得双手发抖,按我说的那样做了,只见竹鸦就像有心显摆自己,嗖的一下脱离他的掌心,从茅屋的这头飞到那头,落在墙根下面一张嘴也叫了三声:“子蕙!子蕙!子蕙!”
“哈,这只老鸹还真是只神鸟!”能儿万分惊讶地说。
“我明白了,打开另一处机关,它就会落在一千里外的楚宫,我对它叫三声郑姬,它也会同样叫她三声,她一听到有只鸟儿叫她名字,自然会感到好奇,就会想法把它捉到手中!”
“不过,你不能叫她郑姬!”
“这是为何?”
“又问这是为何,你且想想,她在楚宫的日子庄王叫她郑姬,王后叫她郑姬,嫔妃们叫她郑姬,连宫女们也都叫她郑姬娘娘,忽然有一天她听到鸟儿叫她郑姬,会以为是一只学舌的鹦鹉,万一不予理睬那岂不误了你的大事?”
“我明白了,应该让它叫她本来的名字,这样她就会想到庸国,想到故土与亲人,想到当初在小桃林里相识而今已经离别三年的我!她还会想到有一只家乡的鸟儿飞到了楚国,或许这只鸟儿就是她死去的父亲母亲,或者妹妹的阴魂变的,它们飞到她的身边来看她了!”
“说得对,明白了你就这么叫吧。”
他就双手抱起竹鸦,眼里突然涌出大颗的泪珠,顷刻间脸上已是星光一片,对着它的耳朵轻轻地叫了三声:“桃之!桃之!我的桃之呀!”
“现在你可以放它走了!”
他在心里默诵着一句话,把托着竹鸦的双手举到胸前,像托着一座十万八千斤重的山峦,下面是无底的旷谷深渊。竹鸦在他掌中惊悸不安地颤动着,随他来到茅屋后墙的窗口,从那两根桑木棍子中间伸出头去的这一瞬间,它的身子好像还有些木呆,因为它毕竟是竹子做的,竹木同林,祖先造下的木呆一词真是形象极了。却想不到它飞出大约一丈远后,忽然把头扭转过来,对他点了一点,像是告别,又像承诺,点罢了头再扭转过去就飞得快了,简直就是一支强弓射出的黑箭。
窗外的庄稼地里扑棱一声,有两个黑团跳到了空中,接着争先恐后地向它尾追过去。我认出来了,又是两只真正的乌鸦,看那两个那雄心勃勃的样子像是公的,这一次它们丝毫也没怀疑那是假鸟,气得把鸦粪拉在我家茅屋门口那尊飞鱼衔箭的国器上,二位却彻头彻尾把它当成母的看待,追过去试图成就一段空中的姻缘。
“这两只臊老鸹,你们想追上它干什么啊?”能儿跺起脚来骂着。
然而它们是追不上的,前面那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接下来就隐入了云层深处,任我们谁也看不见了。
郑姬:天降黑色喜讯于伊人
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进红色的宫墙,穿过墙边绿色的柳树,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楚国的宫墙也是红的,如同郑国的宫墙,楚国仿照郑国不大可能,那就可能是郑国仿照的楚国,认为把红色颜料涂抹在宫殿的墙上,能够显示国家的强大与辉煌。但她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红色,它的红既不像晴天的早霞,也不像三月的桃花,却像被风吹干的血,阴暗并且沉重,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朝气蓬勃。说来让人不信,倒是自己庸国的宫墙她至今还没见过,不知道是否也涂抹着这种她不喜欢的暗红。在那场该死的战争之前,她们一家住在庸都城外,一条清粼粼的护城河水,环绕着一座据说商朝就有的古城,城楼与城门是朱红色的,四周的城墙却是沙灰色的,她与妹妹要想看见它只能是从老远的自家门口,父亲母亲进城做事从来拒绝带上她们,哄骗她们说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因为那样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在她的想象中,庸国的宫殿不同于楚国,它与外城一样也是沙灰的颜色,那种颜色看着平静安详,让人想到春季的河床与秋水岸边的沙滩,还有,能够坐在上面用棒槌捶洗衣裳的那一个个浸在河水里的灰色的石头。
她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已被囚了三年,不曾记得还有什么鸟儿飞进来过,鸟儿太小了,就像老百姓太小了一样,害怕见到伟大的国君,也害怕被伟大的国君见到,总而言之,两者相遇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她怀疑那不是鸟儿,而是一只鸟形的风筝,被风刮断了纤细的线绳,又被风刮进王宫。然而风筝不会这么晚了还放,此时已经暮色四合,放出来也少有人看,更少有人能看得见。放风筝的人一般是选在吃罢早饭以后,趁着风和日丽,白云蓝天,才会把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拖着一根丝线的风筝往天上放去,让地上的闲人们仰酸了脖子,看花了眼睛。
小时候她与妹妹就是吃完饭后去放风筝,别人家女孩儿喜欢的风筝小巧玲珑,形状多半是蜻蜓、蝴蝶、燕子,有的还不讲道理地把水中的金鱼放到天上。她们姐妹与众不同,她喜欢高冠长羽的凤凰,妹妹喜欢张牙舞爪的龙,就有大惊小怪的邻居悄悄对母亲说,你这两个女儿心大,眼大,将来命大前程也是大的!姐妹二人从小听惯了邻居的恭维,以为将来的命与前程真会那样,然而大什么呢?妹妹早已没了,她倒还在,却被关在一座金玉砌成的豪华监牢里,越不过这道血色的宫墙,越不过那人的一条老腿。
如今她还能够想起的都是庸国的风筝,不知道楚国的风筝是什么样子,或许也有龙有凤,有那些五彩斑斓的小鸟小虫。那么刚才的一只是什么鸟呢?它身上的颜色是黑的,为什么不是红的,不是凤凰,凤凰应该长着红色的羽毛,火一样的红。说起凤凰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只是听人传说,正因如此,她就不信世上没有一只黑色的凤凰。不过传说中的凤凰有着高高的冠顶,大大的翅膀,长长的尾羽,而窗外那只黑色的鸟儿没有,身子又那么的小得可怜,像是从侠客手里飞出的一只飞镖!
想到飞镖她的心里一惊,难道有人来行刺么?刺客是来自郑国还是庸国?不会是她思念得心都疼了的那个子蕙派来的人吧?若有刺客,那一定是为行刺庄王而来,她却从来未曾与人结下半点仇怨,想必越女也是这样。这么一想她的心又安定下来,反而暗暗有了一丝欣喜,甚至希望。但她继而再往下想,刺客的飞镖应该是一道白光而非黑影,她想定睛细看一眼,以便看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团黑影已经隐入墙边的柳树丛中,一时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但愿那道黑光真是一支飞镖,但愿那支飞镖刺中它想刺中的人,果真如此,她这辈子就还有逃出楚宫,逃回庸国,逃到她的子蕙身边的一日。可惜庄王此时恰恰不在这里,那两个大胆闯进宫来惹他生气的大夫,没像多嘴的宫女麻雀一样被他处死,大夫到底是大夫,宫女到底是宫女,别看他脸上发怒,嘴上发火,他们的话他却好像听进去了,不久他就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觉出庄王变化的根据,是他不再天天抱着她们,让她们坐在他的腿上扭动撒娇,后来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了。这真是一件令她高兴的事,她原以为越女会不高兴,没想到越女的高兴不下于她,每到黄昏,夕阳西下,越女就会来约她出去走走,尽情享受着不伴君王的自在,然后回到各人的寝宫独自安息。
当那只黑色的鸟儿从柳丛中又飞出来,重新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这次越女也看见了它。越女突然一声尖叫,把胸口快速地拍了九下:“老鸹!”
黑鸟听到叫声愣了一下,平展双翅将身子停在绿柳与红墙之间,远处看去像是被人晾挂在丝绳上的一只死鸡。然而它的两颗比身上更黑的眼珠左右转动着,最后盯住了吓坏的越女,暮色中那对眼珠闪闪发光,让她想起庄王曾经拿给她们观赏的一对黑色宝石。越女的尖叫声启发了她,她认出了它还真是一只老鸹,有人又叫乌鸦的,她们庸国的国鸟。真是天下老鸹一般黑呀,原来楚国的老鸹也是这等货色,不过天是空的,天空是无界的,在无界的天空中飞行的老鸹,飞到楚国来怎么能说就是楚国的老鸹?
“啊,你这个讨厌的臭家伙,你可别在我的头上拉屎呀!”
越女又是一声尖叫,双手抱起头来,头上的金钗玉簪转眼就被自己的手弄得东歪西倒,一朵娇滴滴的鲜花也掉在了地上。看来她们越国同样不喜欢老鸹,视它为不祥之鸟。
乌鸦见它把越女吓成这个样子,并没有转身飞走,也不继续前进或者择地而栖,而是疾速地扇动着翅膀,因为久久悬挂不动身子会掉下来。它的嘴里也叫出了一个声音,同样是两个字。
它的声音有些像人,这让越女越发感到惊恐,花枝乱颤地抱头大喊着:“妖鸟!这是一只妖鸟!它在叫一个人的名字,郑姬你听到了么,它叫的是桃之!”
其实不用越女提醒,她也听到它叫这个名字了,她的惊讶超过了越女八十一倍,但她并不害怕,因为这个名字是如此的熟悉,虽然她已三年没有听人叫她这个名字,在白天,在楚国。而只有在夜晚的梦中,还有四个人这么叫她,他们是父亲、母亲、妹妹,还有小桃林里那个与庸国三王子同名的子蕙。只是她不明白,这只越女惊呼的妖鸟为何也能叫出她的这个名字!
二十多个宫女手握棍棒跑了过来,仰面朝天,对着叫她桃之的乌鸦群起而攻之,她们一边轰赶一边喊叫:“滚开!滚开!吓着了我们越女娘娘,大王要诛灭你们老鸹的九族!”一个想立头功的小宫女的手里举着一只扫帚,轰赶时有几根扫帚苗子散落下来,正好掉在越女头上,蓬头散发的越女以为可怕的乌鸦果然在拉屎了,这下自己在劫难逃,再次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晕倒在了地上。
“快救越女娘娘!到底是个不吉利的东西!”宫女们又分兵一路去救越女。
乌鸦在棍棒扫帚的轰赶中落不下来,振着双翅在空中坚持了一会儿,眼看实在无机可乘,只好转过身去,重新飞进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宫女们谁也看不见它了。
她的眼光就像风筝的线,挂断在了柳枝丛中。
天黑以后,越女好歹醒了过来,宫女陪护着她们各自回去。刚要脱衣躺上一会儿,她的侍女琴儿忽然来报,已有多时不见的庄王,今晚不去探望险些被乌鸦吓死的越女,却要幸临她的寝宫。他一定是听说了这件怪事,因为琴儿传他话说,郑国的女子比越国的胆大!三年之中,被庄王选择二人同居的夜晚数她最多,先她而来的越女反在其次,此外便是众人一起,群聚在穆公遗留下来的那张用金丝与玉片缀成的巨大的合欢席上,少则十几个人,多则几十个人。往往是他睡在正中,她与越女分睡左右,一如白天她们分坐他的两条腿上。再往两侧,要么是原有的嫔妃,要么是新来的美人,按照进宫的时间与美貌的顺序,大家像种在地里的葱蒜排成一排,任他从中挑三拣四,忙个不停。
她觉得这人不是国君,而是畜生,甚至连某些怕羞知耻的畜生都不如的,而她们更是一只只已经半死的母畜,摊开尸体任他蹂躏。相隔重重宫墙,楚国的畜生她见之甚少,她只记得还在自己庸国做少女的时候,有一个下雨天,她看见房檐下一头公羊攀登在一头母羊的背上,听得有人的脚步走来,兴致勃勃的攀登者立刻将身滑下,然后低着头冒雨而去,过几天听说那头公羊生病死了。当时她懵懂不知它们在做什么游戏,为何还要避开他人,现在她想,若是选举这头庸国的公羊来做楚国的国君,它会首先颁布一条律法,将但凡丈宽以上的合欢席统统点火焚烧,编织与贩卖者罚钱坐监,睡在女人中央的那个男人乱棒打死。
每当他独自一人来她这里,门口通宵都会站满宫女,时刻听从他的召唤,而在大门以外,手持长戟腰挎短刀的武士分列两边,严加防范入侵的刺客。这夜他来依然如此,他的身上酒气熏天,被两个身材茁壮的宫女双手扶着,仍是东倒西歪,一路呼唤着她的名字,几次三番要卧倒下去就地寻欢。两个宫女扶他不动,后来又加两个,其中一个腾出右手举着灯台,其余的真是叫做七手八脚,关键时还需琴儿搭一把手,这样才好歹把他送进她的房中。
看来他的确是喝醉了,四个茁壮的宫女再加上琴儿,大家齐心协力为他脱光上身,下身还没有脱干净,他就急不可耐地打起鼾来,世人一说起震耳的鼾声总爱形容什么如雷之类,然而他是楚国的国君,他打的鼾也与众不同,那声音像木匠用大锯狠命地锯倒一棵大树,相比之下她倒宁愿去听三月的春雷,过去听他这样打鼾,有时候恨不得让自己被雷劈死。
宫女们不知怎生是好,她的心中一阵暗喜,对她们摇着手说不脱也罢,想想宫中消失不见的麻雀,弄醒大王,惹恼大王,那可是要杀头治罪的。四个宫女被吓得先后吐出一寸长的舌头,争先恐后退出门去,剩下一个琴儿帮着把他给顺了顺,然后转身回到外屋。
她不明白庄王醉成这般模样,如何还能想起她来,而不去宠幸越女以及别的嫔妃。哦,宠幸,这个在她心里纯粹叫做不幸的鬼话!美女如云的偌大楚宫,只有她才能解他的酒么?听信了伍举与苏从的进谏之后,沉寂多日,今夜他又到她这里来想做什么?
但她不愿为他解酒,恨不得他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永远也不醒来那才好呢。睡在这个伟大的醉汉身边,她的心里却还想着那只渺小的乌鸦,想着从它嘴里叫出的那个吓坏越女的声音,难道它真的是叫桃之,是叫她的久违的名字?
它的身后是否有心怀歹念的闲汉恶人,他们在用弹弓射它,用网罗捕它,捉它杀死剁碎去做犬马猫兔的美食?可怜的鸟儿,它甚至已经有伤在身,飞到此地日暮途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才心怀侥幸冒险进入这座深不可测的王宫,向人呼唤求救!果然是深不可测,宫里的人,而且还是据说心肠柔软的女人,却不仅不肯救它,反而棍棒扫帚相加,骂它为妖鸟,赶它远去。
突然她的心里生出异想,她断定那只乌鸦是她死去的母亲,或者妹妹,她们阴魂不散,变成鸟儿前来看她,不然何以能够叫出她的名字!这么想着她的心狂跳如鼓,出气的声音盖过了睡在身边那人锯树一般的鼾声,同时她还觉得自己的身子里面也像有了一只鸟儿,正在猛力啄击她的胸口,想要啄破这层骨肉做成的薄壳,与母亲或者妹妹变成的乌鸦里应外合,冲出来见上一面。这只鸟儿是她的魂灵,它被囚禁在自己内部,时间太久了!
她想象着那只乌鸦被宫女们赶走以后,会找个隐蔽的地方稍事休整,过些时候还会趁着夜色卷土重来,再一次地那么叫她。那时它已有了失败的教训,会直接找到它叫的这人窗口,既然是母亲与妹妹借尸还魂,那么她将一看见它,不等它叫出声来就双手把它抱住,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窗外一声轻响,竟然真的飞来一团黑影,尽管是在黑色的夜里,那团黑影仍比夜色还黑。并且它真的又叫了一声,虽然很轻,但是很清,如同黄昏的时候那样,的确是叫她的名字!这一刻她简直要发狂了,直想跳下地来扑向窗口,身子却被两根老藤死死缠着,那是庄王的一双胳膊。她试着推了几把没有成功,最后猛一用力才把它们推开,但这一下也把他的鼾声给弄停了,还从那张嘴里说出一句话来,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从他嘴里出来的是一句含糊其辞的梦话,带着冷笑,还有几分怒意,像说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她虚惊一场想了起来,这话原本是他对伍举说的,长着两个脑壳的大夫伍举闯进宫里,当着坐在他两条腿上的她与越女,开口就讲了一个故事,山上有一只鸟,三年不叫,三年不飞,问他是一只什么鸟,他顺口就用这句狂言斥退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双头人。
胆大的岂止伍举,此时她完全是奋不顾身,绕开昏睡的庄王赤脚下地,飞奔到窗口,伸手一把将那只叫她名字的乌鸦捉在了手里。那只乌鸦也正等待着她的捕捉,它收着翅膀,缩着脖颈,俯首帖耳地进到她的手里以后,才轻轻把身子动了一动。
她抚摸它的翅膀、尾巴、头部和双爪,这是楚国秋日的夜晚,比白天要凉一些,却不至于凉到这个份儿上,凉而且硬,还有些潮湿,似乎是沾了晚些时候才有的露气。她将它放在怀里,希望它能柔软一点儿,由此她联想到了自己,她何尝不是庄王怀里一只软弱的鸟儿,若说不同,不同只在于她捉这只鸟儿是为了听它说些什么,庄王对她则不是的,他把她养在天堂一般的楚宫,不许她有飞翔鸣叫的自由!
耳边的鼾声复又响起,借着窗前的朦胧星光,她再次来看这只可疑的乌鸦,发现它原来是一只竹木之类雕成的鸟形玩物,她与妹妹小的时候也玩过的,比天上放飞的风筝玲珑,坚固,比地上拖曳的竹马轻巧,灵动。她想起在伍举与苏从闯进宫来进谏之后,有一天庄王忽然与她们说起庸国,他说庸国出了几个了不起的工匠,有的会筑不朽的城墙,有的会铸飞天的宝刀,还有一个会用黑色的竹子雕制乌鸦,令人惊奇的是这种竹鸦不仅像真的乌鸦一样能飞,像真的乌鸦一样能听能看,而且能掏出所见之人的心中所思,能把它所得到的一切带给主人,这一点连真的乌鸦也不能及。他让二位危言耸听的大夫派人携了钱币,潜入庸国,去把那几个工匠请到楚国来,封官许禄,让他们献出自己的绝技。
莫非,这只自投罗网的黑鸟就是他要的竹鸦?它因什么而来?它来要做什么?
庄王对她们夸奖庸国的工匠会修筑城墙、打造宝刀、制作竹鸦的时候,眼里射出两道酒醉之后的红光,像传说中吃了一种什么毒虫的狗。他仍不知道她是庸国的女子,不然他当时更会发出惊叹,不仅最聪明的男人生在庸国,最美丽的女子也生在庸国!
她相信了世间真有神灵,因为竹鸦的意念刚一出来,手中这只冰冷僵硬的黑鸟立刻有了动作,当她再次用手去抚摸它的时候,感觉它的腹下有一个小孔,试着一顶孔就开了,从中掉出一小段红色的绢帛,上面好像还写有蝌蚪小字。她明白了这是一只来头不小的鸟,虽然心里千般焦急万般渴望,也断不敢现在就展开来看,她把它快速塞回鸟儿的腹中,原装封好,藏进装放衣物的箱柜,自己又小心回到那人身边,一心等待天亮以后,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时再关起门来细细端详。
日上三竿他才醒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着裤子,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若在以往,是屋外站成一排的宫女为他分门别类做这些事,今天他竟自己亲手来做,想必这也是听了伍举与苏从的话,为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他先练习动弹一下手脚吧。接下来也不用昨夜那几个茁壮的宫女搀扶,他要亲自出恭,亲自洗漱,食用早膳更要亲自动手,而三番五次地推开使女琴儿,迟迟赖着不起来的反倒是她了。
彻底地送走那尊瘟神,她才装作慵懒的样子起来穿戴梳洗,早膳也免了吃,推说身子不适,关了门窗,从箱柜里取出黑鸟,看看它毕竟不是鸟蛋孵出的肉身,关闭在里面许久也没有闷死,黑亮的眼睛仍是把她紧紧盯着。她抱着它,重新打开它腹下的小孔,取出那封昨夜未曾展开的绢书。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哪,绢书上的字那么熟悉,三年前曾经为她抄写过“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并且说自己就是那个在河边割草,整日思念她这庸国美女的男子,现在三年之后,他竟又传奇般地给她写了信来!
还有比天更大的震惊,哪里是什么割草的男子,她那深深藏在心中三年的白衣书生,一会儿骗她说是看守桃林的人,一会儿又骗她说是桃林主人的儿子,还骗她说是与庸君您的三王子同名,原来他就是庸君您的三王子!
他说当她收到这封绢书的时候,父命难违,他已娶了楚庄王的妹妹,一个能在宫中莲池的荷花瓣上像雨中蝴蝶一样颤颤起舞的羽公主。然而别怕,这只是名义上的,用他们庸国人的话说就如聋子的耳朵,盲人的眼珠,纯粹是个摆设而已,永不会是实际的夫妻。请她相信,自从三年前的三月三日上巳节,他在小桃林里看见她的第一眼起,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够取代她的女子!
他说这只竹鸦为他传书,他为这只竹鸦取名,它诞生于他们庸国一个聪明绝顶的木匠,也是他的一位前世今生的朋友之手,名字就叫庸之神鸟。这只神鸟会把它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所遇之人的所思所想,一丝不变地全都带给它的主人,因此,她无须回信也无需回音,只要保证它能安然飞回,她想告诉他的,他也就能不告而知了。
他说某月某日,某个卖艺的庸国男子或许来到她的身边,无论那人是个瘸子、驼背、歪脖,还是脸上又疤又麻的丑八怪,相见之时千万不要惊恐地叫出声来,更不要感到厌恶,露出嫌弃,双手蒙脸转身逃走。是的,那就是他,不过那只是他的乔装打扮,为了见她一面,他把自己污辱成那等模样又有何妨。他嘱咐她到时切勿粗心大意,只要认真看着他这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就一定会剥开丑八怪的外壳,认出隐在其中的他的真貌。
他说只要他在,只要她也在,他们就还有重逢的一日,因此他们必须都要活着,受尽折磨也要活着,忍辱偷生也要活着。当一切可想的办法都不能实施或者均告失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宁可放下王子的尊严,跪下禀告父王,乞求动用庸国的军队,由他亲自率领着打到郢都,打进楚宫,从该死的庄王手中救出她来!
她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缝里奔腾而出,就像楚宫的屋顶也会漏雨,将她大起大伏的胸前打湿一片。她用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庸之神鸟,想象中怀里抱着的是她的爱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呼唤道:“子蕙,子蕙,子蕙,子蕙,我的子蕙呀……”
他告诉了她这多秘密,她也要告诉他一个秘密,那就是羽公主不是楚庄王的女儿,真正的羽公主早就死了,他的那位弄虚作假的新娘只是一名宫女。楚宫里的宫女多于牛毛,天上的馅饼之所以掉在这位头上,与其体态娇小,身轻如羽,会在莲池的荷花瓣上像雨中蝴蝶一样颤然起舞大有关系,这能让人产生轻盈的联想,记起羽公主那如羽的名字。长相虽也美丽,只是未必就像死去的羽公主,幸好长大后的羽公主谁也没有见过,这就让天下人都难以核对。除此之外,选择这位还有一个原因,前任宫女因为多嘴多舌而被处死,作为次日的替补,这名宫女的表现让庄王十分满意,选其充当羽公主的替身,兴许还是一种奖赏,当然也是一种信任,假公主的聪明伶俐,随机应变,已从与庄王的对答中显露出来。
还有,那块名叫荆山玉的璧玉也是假的,还有还有,那个名叫卜篮的使者也是假的,这人原本是楚国一个著名的说客,不仅改名改姓,并且连那张脸都改了,混入庸国自然是做楚国的内应。她真怀疑,她日夜相伴的这个名叫熊侣的庄王也是假的,他的真身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匹狼……
她也取来一方红色的绢帛,什么都听他的,但他让她不必回信,这话她不能听。悠悠三年,她的话已堆积如山,汇集成河,不对他说她对谁说。庸之神鸟纵然是一只神鸟,也绝不能替代她,天下谁也不能,就像他的信中所写,人的血肉之躯都不能够,何况一只人造的乌鸦!也并非她不相信此鸟的神奇,它能为他带回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心中所思,意中所念,但是她对他的思念却必须一字一句地亲笔写出,她的被囚禁的灵魂才能得到解放,所谓淋漓酣畅一吐为快的感觉,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么?
庸之神鸟那颗竹子雕成的黑色头颅,随着她的移走而轻轻转动,它的眼睛将她的惊喜与眼泪,它的耳朵将她的抽泣与呼唤,它的腹中那一粒奇妙的心脏,隔着黑竹的骨头与美人的血肉,将她藏在内心的号啕与呐喊,无所不能,无微不至地吸纳了进去。
躺在她温暖柔软的怀中,它的身子已不再冰凉僵硬与潮湿,完全像是一只活的鸟儿,懂事地把她看着,也借此时机小憩一会儿,然后再重返庸国,回到放飞它的主人手里。
“郑姬娘娘,都要用午餐了,可您的早膳还没有吃……”琴儿在外面拍着门说,这扇雕漆花门被她从里面给插死了。
“我看见天上有一只鸟,它……”
她听自己对侍女说话的语气,竟有些像双头人伍举,不觉心中一声暗笑。
越女:独臂人与会写字的五色长鞭
整个楚宫,甚至整个郢都以及楚国,所有爱听宫廷绯闻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着,就好像议论楚国的军政大事,议论着她与郑姬是如何地争风吃醋,如何地钩心斗角,如何地抢坐楚庄王左边的那一条腿。因为坐在左腿可以受到右手的抚摸,而坐在右腿,同一方向的手抚摸起来则有些别扭。出于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特性,天下大多数人的右手都要比左手灵活,转动自如,得心应手,无论胸乳还是肚腹,被右手所摸的人都会感到比左手更多的快意,除非对方是天生的左撇子。然而庄王,他平素是左手张弓,右手射箭,左手端碗,右手拿匙,这就证明他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庄王并不隐瞒自己两手的差别,承认一只有点儿硬,另一只则相对要软一些。这种差别也表现在抚摸美人以外的诸多大事上,比方说镇压抗旨的刁民,他只需一扫袍袖,惩办违法的贵族,他却得思虑再三。听到二妃争宠的议论,他当然是得意万分,普天之下,万物争夺,小百姓小到天旱时节的半瓢凉水,饥馑之年的一粒稻谷,大人物大到尊贵的王位,土地,金钱,珠宝,美人,这一切他都有了,接下来他要与诸侯相争的是整个天下。天下只有好东西才会为人所争,而为人所争的美人反倒又来争他,这就越发证明他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有一夜事毕之后,他裸着身子一语双关地对她说了这话,灯光下他没看清她嘻嘻的笑是假的,她是笑他们都想错了,庄王,郑姬,侍臣,以及宫中那些长舌的宫女,城外那些多嘴的村妇与闲汉,没有谁能知道她在他的面前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内心真正唯愿他去独宠郑姬一人,让自己趁机多睡几个清静踏实的觉。不过她作如此之想是在后来,最初郑姬刚入楚宫,她且不知这郑国美女心不在焉的时候,她也确曾心怀妒意。
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是只对男臣,身为宠妃,即便她是一只最狡猾的母狐狸,每日每夜贴着一只喜怒无常的公虎肚皮,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人睡着了心要醒着,鼻孔张开嘴要闭着,防止一不小心另外的男人从中冒了出来。有天夜里众人共睡一张合欢席上,她在梦中说出汗当的名字,险些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面对他的追究她信口胡编,说是刚才做梦天气太热,汗水打湿了大王的裤裆,这样她才转危为安,逗得他深更半夜狂笑不止,把宫女们都吓得惊慌跑来,守门的卫士也手持刀枪上前护驾。过此险关,他的裤裆没有汗湿,她自己的身上却淌出水来。
这身随机应变的功夫,是她早在越国练出来的,那时她虽年龄幼小,倚门迎客,逢场作戏的本事却精湛绝伦。鸨母教她说哭就哭,想笑就笑,悲伤的泪水要能藏进欢喜的酒窝,快活的嬉戏必须盖住疼痛的呜咽,刚想拿起剪刀刺杀一位三世的仇家,一见形势不对旋即扑入那人的怀抱,娇声软语,忸怩婀娜,为他脱鞋卸袜修剪两只臭脚上的灰指甲,把一个难看的鸡眼也给剜去。最后拿了喜钱转身出门,随手塞给守在门外的侍从一枚,顺便再慷慨搭上一个媚眼,以防万一看出破绽,千万不要告诉他的主人。
当年鲍叔牙向齐桓公举荐管仲为相,管仲在齐国首创妓院,上富国资,下济孤鳏,列国诸侯纷纷效尤,越国山水灵秀,举世称最,名商大贾,游走如织,官家自然也做起了这宗无本的生意。在她出生的年代,后起之秀的越国妓院已胜过始作俑者齐国,有幸一享越国名妓的芳容玉肌,歌舞吹弹,成为天下男人的醉心梦想与时尚风流。便是在那花样的年代,花样的她父母双亡,被邻人卖到烟花巷中做了雏妓。
她本以为仗着越国巫师的复贞之术,她已弄虚作假地蒙混过去,万没想到庄王的手段若在越国,定要砸了那些江湖骗子的饭碗。尤其是郑姬的到来,让他在比较中相信了自己的鉴别,威逼之下她真的哭了,坦白了巫师替她修改的往事。
但她还是隐瞒了一个人,她在梦中叫出名字的那个越国公子。
汗当与她相好二年,因为变卖家私,被怒不可遏的父亲棒出家门。他对天地立下今生非她不娶的大誓,从此拜师学武,纠集盗贼,占据山头,打家劫舍,积攒所得财币以做她的赎身之资。不想就在这一年里,齐国大军攻打越国,越国抵挡不住,求救于过去曾有盟约的楚穆公,穆公出师退了齐军,越国感念穆公的义行,举国征缴一批珠宝、名马、美女,进贡楚国作为酬谢。有贪财的贱人道听途说了她的芳名,想要得到越王的奖赏,于是向上举报,她便也被选入这批贡女之列。受赏者害怕走漏风声,从赏金中拿出一些,雇人杀了妓楼的老鸨,知情的姐妹,以及尽可能查获得到的与她哪怕只有一夕之欢的倒霉蛋,隐瞒了她的姓名与身世,统称越女,编入豪华车仗,长途送往楚国。
此时的汗当还被蒙在鼓里,正努力履行着自己的誓言,带人与押运富商财宝的镖师浴血奋战,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她已进了楚宫。不过嫔妃成群的楚穆公已在病中,无福消受她美艳香酥的玉体,倒是穆公死后,慧眼识珠的儿子庄王如同继承江山王位一样接管了她们,一眼见到她时,人便浑身木呆不能动了,先王的丧期未满,当夜就纳她为第一宠妃。
其实在汗当上山为盗之前,她本不是真正喜欢这位浪荡公子,也以为这位浪荡公子本不是真正喜欢她,之所以他肯付出如此代价,那无非是为她的美貌痴迷,与天下万千嫖客并无差别。在那些难忘的岁月里,她觉得自己夜以继日躺倒在男人下面的身子是一段剥光了皮,扔进水沟将要沤烂的泡桐树木,只有还没麻木的耳朵能从那些喘气的声音里,大体得知哪位人物的性子更急,力气更大,动作更加刁钻蛮横,其余对那千篇一律的过程却全无感觉,直到鼾声响起,激情燃烧过后的公猪轰然倒下睡死过去。汗当是那里面最肯卖力的一头,她甚至没有记住他每次都急得变形的面目,直到最后那次,他变卖身上的袍子进来向她发下大誓,她才多看了一眼那张自称明天就要因她而做盗贼的脸,但她依然不想为他心动。
离井背乡的越国美女在去往楚国的途中,抽抽搭搭,哽哽咽咽,吸吸溜溜,一路流淌的眼泪像箱中散开的珍珠,打湿了黑眼圈,流过了红胭脂,又变成车上成串的玛瑙,连她们的先行官那一匹一匹剽悍的越国名马也都垂头丧气,无限怀念留在家乡的旧日相好。唯有她将一条迷人的腿跷在另一条迷人的腿上,舌头噙着蜜饯,牙齿嗑着瓜子,嘴唇吐着一片一片的瓜子皮儿,喉咙哼着越国民间的艳歌。这些好听的歌子,几天以前她还唱给一批一批认都不认识的男人听过。她没有认为即将见面的楚王比那些男人更坏,如同没有认为从此永别的汗当比这个楚王要好。
那个时候,庸楚之战刚刚结束,穆公死后不久,庄王还没有见到郑姬的绝世风姿,因此她每天都坐在庄王的左腿,享受庄王右手的抚摸。不料郑姬进宫,人都说先入为主,后来居上的事却总在不经意中时有发生,庄王立刻把左腿右手让给了郑姬,而她则被调整到了相反的位置。不错,在与郑姬合作的最初日子里,出于人的天性,尤其天生嫉妒的女人,要说是没有一丝醋意那是谎言,她的确对这位半路杀出的郑国美人不满在心。
之所以没有升为仇恨,她得感谢一个宫女似乎无心说出的话。她怀疑那句话其实是有心说给她听,宫女说话的楚音抑扬顿挫,听起来很像唱歌,说是人家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挑担的。多好的话,可惜的是,宫女说过这句让她顿开茅塞的话后,不久又说了另外一句,很快就断送了自己的卿卿性命。千个不该万个不该,不该说到了庄王的头上,那宫女说,庄王比不上他的父亲穆公,再要这么下去只怕坐不稳这个庄!
她打听到原来那个宫女名叫麻雀,叽喳多嘴倒也名副其实,并且正好死在嘴上。麻雀死后,那句关于骑马骑驴与挑担的唱歌一般的话,天天都要在她耳边回响一遍,可不是么,不讲天下,且说楚宫,还有那么多貌若天仙的美女在她的身后翘首以待,更别提那些千人跨万人骑,日夜载负着男人末了还要被杀人灭口的越国妓女,比起她们,自己很应该知足常乐了。细想起来,她与郑姬本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有的只是左右之别,正好比手掌手背都是肉,左腿右腿不也都是腿么?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就退一步吧,于是就在一个夜晚,庄王呼呼大睡过去之后,她的手越过他的身子伸给郑姬,小声叫了一声姐姐,在此之前郑姬是叫她姐姐的。
不过这一声姐姐叫得多少有些酸涩,而她从心里真的不再嫉妒郑姬,真正愿意她们像亲姐妹一样和平共处。后来的某一天里,她在集市突然发现了只剩一条胳膊的汗当。那是伍举与苏从劝谏庄王之后,庄王很久没有召唤她们,关在宫中久了心生烦闷,她用钱买通禁卫军的军官,谎称去给王后娘娘买画眉鸟,带着五个宫女与十个卫士,自己也装扮成一个大宫女的模样,坐着两轮马车出了宫门。
进了鸟市,发现前面街心堵塞,许多人踮脚伸颈在看热闹,时而爆出一阵叫好之声。她忍不住也挤过去,围观的人一见是宫里的人来了,纷纷倒退闪开,让她们进到圈子的里层。圈子的正中心站着一个独臂人,一边把手中一根五色鞭子耍得滴溜溜地飞转,一边吹嘘这根鞭子会在天上打十八个鹞子翻身,然后落下来还会在地上写字。她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怎么像是汗当,汗当怎么成了这副丑陋的模样,当年风流浪荡的汗当怎么沦落到独臂还要卖艺的地步!不仅肩膀上只剩下了一只胳膊,肩膀也瘦成两截枯柴,脸更像是一块干得炸裂的柴皮,打个火镰就能点燃!
独臂人也认出她来,但他不动半点声色,说声请诸位后退一步,一仰脸将鞭朝着头顶抛了上去。那五色鞭子在空中一连打了十八个鹞子翻身之后,眼看着一端就要落在地上,突然左弯右拐,上移下挪,嚓嚓嚓嚓四声响过,地上现出两个碗大的字来,它就像耗尽力气的武士横倒在地上,一身瘫软不再能动了。
“有人认得这两个字么?”独臂人问。
不用他问,谁都认得,那两个字一个是“一”,一个是“土”,围观者齐声大笑,不屑于念它出口。独臂人脸上诡笑一下,用脚踢起地上的鞭子,单手握住往头上一扔,让它再打十八个鹞子翻身,将要落地时又是四笔写下两个字来,正好把刚才两字来了个颠倒。
“有人认得这两个字么?”独臂人又问。
这两个字一个是“干”,一个是“一”,围观者笑得更欢,仍是不屑于念。独臂人的眼里闪出两道阴森诡谲的光来,远远看向她道:“这字,狗都能认,这意,天下却只有一个人能够猜得出!”
这话只一出唇,她已从他的话里猜出他的意了,她就是那个天下只有一个的人!五色鞭子两次划字,他都把一个“王”字从中破开,像是一刀两断,身首异处,莫非他此行来到楚国,为的是进得宫去,刺杀占有了她的庄王!地上那用鞭写出的字已对人暗示行刺的方案,最好是从项上一刀,万不得已再从腰下一刀,无论如何,夺人之爱的庄王,这次都逃不脱被他一鞭断为两截的下场!
自以为懂得了独臂人字中的含意,她真想发表她对这四个破字的评点,劈去了头,王就成了一堆粪土,劈去了腿,王还能够坐着干政。与其选择后者,还不如按照前者那样去做,侍候一个无腿的国王,会比继续坐在此君的腿上难熬二倍,因此要劈,就干脆一步到位了吧!
她想起老早听到的一个传言,也是出于被杀的麻雀之口,说是她的家乡越国出了一个疯子,请画师画了一张庄王的头像,贴在一方青石岩上,不管天晴下雨,刮风打雷,每日用马刀砍上九十九遍,久而久之,青石岩下落满一层米糠大小的碎屑,画像没了,贴过画像的地方被砍出一个庄王的头形。这事被疯子的乡亲报给官府,官府又报给越王,越王害怕庄王得知问罪,下令砍掉疯子持刀的右臂。疯子的右臂没了,又用左臂持刀,继续向那石岩上的头形砍杀,越王下令将其左臂也砍掉,官府派人来抓他时,疯子已经杳然无踪。
当时她只当家乡越国的奇人奇事来听,不曾与汗当联想起来,现在突然看见这个独臂卖艺的故人,她的心里猛吃一惊,传说中刀砍庄王画像的疯子莫非就是汗当?他的那条胳膊莫非就是要砍庄王而被越王下令砍的?若是这样,也真叫做难得,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连胳膊都不要了,继而连命都不要了,历时数载,将刺杀庄王当作唯一的壮志理想,冒着越王的追捕,从越国逃到楚国。不,是从越国潜入楚国,目的就是来完成他此生的复仇大任,若是把夺爱当做杀父,列为天下第一仇恨的话。
她的心像被独臂人手中的五色鞭子抽了一下,在这一刻,她深感自己过去错看了眼前这个丑陋残疾的人!原来他是有血性的,是真正喜欢自己的!
宫女与卫士们也忍俊不禁,发出与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们同样的笑声,听他说话是异国他邦的口音,他们就耻笑他一个外地的江湖艺人,竟敢来到泱泱大国的郢都卖弄本事,不仅势单力薄,而且真如其人一样独臂难支!在这嘲笑他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能够猜出他那四个字的意思,也幸亏没人能够猜出,看独臂人骄傲而狂妄的丑脸上,那表情也是量他们都猜不出来。
她却接着又猜,他做这件比登天入地还要艰难,比赴汤蹈火还要危险的事,或许是想杀死庄王之后,自己若还活着,就先亡命天涯,等着庄王的儿子即位,万一放逐先王的嫔妃,那样她就有了回到越国的希望。但那新君儿子若与父亲接管祖父的后宫一样,他也只能假以时日,再度出现在前次失败的地方。她为他不知死活的精神所感动了,是的,不知死活!楚宫如同迷宫,百转千回,神出鬼没,一道接一道铁铸的大门,一排又一排持戟的武士,那宫墙的高与厚都非别国可比,下有蹲伏的守兵,即便是武功极高的人,也上不能越墙而过,下不能破墙而入,心怀梦想的刺客想要进去,第一关就会被武士的乱戟戳死!
不过她希望有奇迹出现,苍天怜见汗当的苦心佑他成功,若是意外进得宫来,她甚至幻想着能够设法助他,以此答谢他的一片痴情。这份深深埋藏的心思,她还想故意对郑姬露出一丝破绽,人人都认为她们互相争宠,今天她却正好表白,自己并没有心存此想。想到郑姬,她的心中又是一动,同是天涯沦落的美女,在一人的两腿上坐了三年,脸对着脸,膝对着膝,莫非那正是上苍的启示,有心要让她们促膝谈心,约为同谋,潜伏在那个独夫的身边,暗中相助这个独臂的人!
怨她今日出宫没有邀上郑姬,不然凭着此时的意念,她一定要冒险说出来了!
“大王一定没有看过这样的把戏,请转告大王,看了我这把戏他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独臂人收鞭在怀,遥遥对她看过来道。
“啊,真是有意思得很,你们回去告诉给大王吧!”她却不敢看他,转脸对身边的宫女与武士说。
子蕙:说客卜篮的神奇死亡
他第三次来到我的茅屋也是清早,只比上次略晚一点儿,这次不仅没坐王子府里的马车,而且连驾车的能儿也没有带,却真的听信了临别时我说的一句戏言,头戴毡帽,身穿布衣,让一驾农夫的牛车把他送到这里。牛车停在我家门前绿竹林边,他掏出钱来付给农夫的时候,我正好从集市卖了藤鱼买米回来,耳听得扁脸邻居家的锣鼓敲得震天价响,把驾车的老牛惊得“哞”的一声长叫,披红挂彩的那一家人居然没认出这位曾有一面之交的王子,冲着他与农夫轰赶着说:“快走!快走!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若把牛屎拉在这里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我很高兴他们以貌看人,有眼不识泰山,或者说被喜事冲昏了头脑,迷乱了眼睛。在此之前,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扁脸邻居的长脸女儿自从看见夭夭以后,已经失去继续在我后窗唱水鸟之歌的信心,很快就决定把自己嫁给一个到我们庸国来买核桃的楚国商人,震天价响的锣鼓声,一定是异国他乡的女婿家迎亲来了。
他随我进到屋里坐下,我料定他是来对我说竹鸦,也就是我们的庸之神鸟的新闻,就笑着等他开口向我道谢,顺便与我共同祝贺第一次出动就鸟到成功。其实他要说的事情不说我也知道,当他把我送给他的那只神鸟放往楚国之后,我还担心万一有失,自己留下的一只我也追踪放了出去,让它直达楚宫,将出自那座宫中的卑鄙龌龊,阴谋诡计,弄虚作假,一次掌握了个够。我看见他的嘴脸发青,一双尾梢向上的眼睛里充满愤恨,想必我已知道的那些事情激怒了他。
“是否先喝一瓢凉水再说?”想起上次,我故意做出一副往水缸走的样子。
“我可喝不下去水了,我的喉咙里一直想往外面吐水!”他说着就哇的一声,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一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不是,是我把一个有毒的东西给清除了!昨日夜里,我以宴请他的名义把他骗到我的府中,割了他的舌头,敲了他的牙齿,剜了他的嘴巴,扔在地上又狠踏了几脚,可那几样烂东西转眼就又凑到一起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一边说一边流着鲜血,质问我为何不仅不感谢他反而还谋杀他?直到我小声叫出两声他在楚国的真正名字:令狐冷!令狐冷!那根舌头才被那些牙齿咬住不动了,那张嘴巴也闭了起来,真把我恶心得不行,我就索性又是一刀,把他的头也割了下来!”
“啊,你杀了谁?”我吓住了,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他喊。
按照我们庸国的律法,王子杀人与百姓同罪,虽然有的国家也这么说,但它们无非是蒙哄百姓说说而已,真有这事总会编些特殊原因来做推脱,或者花钱买一个替罪羊,送给羊的家属足够吃三辈子的好草,要么把那一圈羊都宰了,以免它们鸣冤叫屈说出真相。唯有我们庸国才是真的,上辈庸君的第四个胞弟,也就是庸君您的四王叔,就因为酒后杀人而被判了斩刑,死者还是给您四王叔喂马的仆人,并非什么将军大夫。
他为我的吓住而吓住了,飞快地看了一眼窗外。扁脸邻居家的锣鼓声一阵响似一阵,从九根桑木棍子间挤将进来,把我的惊叫声覆盖在下面,大约那个长脸女儿就要踏上楚国核桃商人的长途马车了。
“卜篮!就是那个以讨债的名义到楚国去,却给我讨回一个庄王妹妹的说客!当时我喝多了酒,开始时只想把他狠狠地教训一下,不想一见到他那张丑恶的嘴脸我就什么都不顾了!兄长我告诉你吧,假的,全都是假的!羽公主是假的,荆山玉是假的,连这个卜篮都是假的,他是混进我们庸国来的一个楚国的奸细,混进来就是为了替他们楚国办事,包括用庄王的假妹妹抵消楚国对我们庸国的战争赔偿!”
“这样的机密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这又是明知故问。
“你还问我,问你自己制作的这只鸟吧!”
“哦,看来是郑姬收到了你的情书,又写回信让它带给你了,你刚说的事都在她的信上写着,对不对?”
“可不是么,不过除了她,神鸟本身也把它看到、听到、感知到的都告诉我了!我们的神鸟太神奇了,我真的是很感谢兄长,唉,只可惜我不是我的父亲!”
听他说到他的父亲,我的眼前立刻出现庸君您那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禁为他悬起心来。
“你的父亲若是知道你杀了人,而且杀的是他的宠臣,听说这人是烟大夫像宝贝一样三请而来,初次出山就建立了秦、巴两国的邦交,加上到楚国去为你们联姻,总共立下大功三件,他会按照我们庸国的律法把你也杀了!都说我们的庸君不仅仁义善良,他还公正无私,不会因为你是他的亲儿子而宽恕你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事现在除了我与能儿,可以说是只有天知地知,再就是兄长你知了!人是我派能儿去把他骗来的,说是我要设宴感谢他的媒妁之恩,杀死以后,能儿用一只腌菜的坛子把他的头塞进去,撒上盐再放些大蒜,盖紧了盖儿埋在花园地下,这样它就不会发出臭味!接着又把他身上的官袍脱了,那个男人的家伙也给旋下来,与他的舌头、牙齿、嘴巴一起也塞进坛子,给他穿件女人的花衣裳,半夜时我们驾着马车出城,把他扔进一条野河沟里,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因奸情被杀的女人!”
“这个能儿还真是能,亏他想得出来,都快赶上你的假大舅子了!”我忍不住取笑他道。我们庸国妹夫把妻子的哥哥称大舅子,弟弟称小舅子,假羽公主的哥哥楚庄王属于前者。
“兄长别说笑话,现在我心乱如麻,你就是有卜篮那样的好嘴也休想让我笑得出来!之所以我来这里就是想听听你的主意,下一步我该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反问他道:“事到如今,你为何不把庄王的种种欺骗行为如实告诉庸君,让他得知真相以后,免去或者减轻对你的处罚?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野河沟里的无头尸体早晚也要被打鱼的人,放牛的孩子,洗衣裳的姑娘媳妇发现,他们必然要去报告官府,能儿的那些做法虽说精灵鬼怪,但都经不起官府的推理查验,卜篮到你府中赴宴没有回去,你们又半夜驾着马车跑出城外,这些迹象统统都会成为杀人抛尸的嫌疑!”
“不行,说到庄王就必然要说到神鸟,说到神鸟就必然要连累到你的身上,我可不能做出这种嫁祸于人、恩将仇报的事,宁可事情万一发作把我抓起来,坐监!杀头!不行,我不能告诉父亲!”说到杀头的时候他把右手伸开,掌心朝下,在自己的脖子上横着锯了一下。
这个动作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说:“上天保佑,看在郑姬还苦苦盼着与你团聚的分上也不能让你落到这般地步!”
“若是万一落到这般地步,兄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兄弟请讲,虽然我不希望有这个万一。”
“求你模仿我的笔迹不断地与她通信,让她为了我们的重逢而一直活下去!”
“别说这些丧气的话,天无绝人之路,除了隐瞒,你还可以选择逃避。”
“是么?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为了实现我更大的计划,我不能走。”
当他说到为了实现他更大的计划时,他的两只眼睛像乌肤铁匠铺里的炭火一样闪着灼人的红光,我以为他会如给郑姬的信中所言,乔装打扮一番去郢都与她设法相见,竟有些担心地问他:“你真要到那里去了?还与上次一样只带着能儿?”
我指的是三年前他去郑国的无功而返,这也是他告诉我的,我想以此来奉劝他还是不去为好,但他却越发坚定地说:“真的要去,不过不会只带着能儿一个,那样最多不过是与她匆匆见上一面,甚至连面也见不上!而且她在信中对我说了楚宫里的凶险,因此我先前的想法变了,我想真要去时就一定是千军万马!”
他的眼睛亮得可怕,我觉得再说下去它们会燃烧起来,这时我想起他说过的另一件事,说是为了救回郑姬,必要的时候他将不惜跪求父亲出兵伐楚,这句话让我误以为他说的千军万马就是他的父亲庸君您终于答应为他派出军队。
“这才是正经主意一个,为了不使你的伟大计划落空,你最好快些回到你的府里去,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不要让任何人对你产生任何怀疑!”
“兄长提醒得对,我这就回去,这里你也帮我留心听着,一旦有什么风声就请及时地告诉我,让我趁早有个准备!”
“这个自然,正好夭夭等会儿要给我送东西来,我让她上集市去打听一下,那里来往人多,消息灵通!哦,我忘了告诉你,你对我说了你心中的姑娘,我还没有对你说我心中的姑娘呢,她叫夭夭!”
“夭夭?真是个好名字,同样能让我想起桃花!那我走了,请兄长代我向她问好!”
他站起身来,说走就走,正要开门出去,那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我吃了一惊,想起我的扁脸邻居,是否出于讽刺请我过去吃他长脸女儿的喜酒,定睛一看却是夭夭。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蹊跷,就像是心灵感应,刚说到她的名字她就来了,这样倒正好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上两次他来夭夭都不在这里。
“兄弟,她就是我刚对你说的那个姑娘!夭夭,他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子蕙兄弟,按他没喝迷魂汤的说法,我们两人是前世今生的朋友!”
“啊,王子陛下,民女夭夭差点儿冒犯您了!”夭夭调皮地地行了一礼。
“夭夭姑娘快快打住,往后我还得给你行礼,还得把你叫嫂子哪!”
“嘻嘻,那敢情是好,做了庸国的国君你也会这样么?”
“也会这样!不过嫂子千万别说国君的事,我的上面有两位王兄,百年之后国君也临不到我来做的!”
“可我刚在集市上听人谣传,庸君打算把王位传给王后最喜欢的三王子呢!”
我害怕他们的无心对话传出门外,被有心人听去,为他招来杀身之祸,自古以来,各国诸侯骨肉相残的惨事可真不少,即便是我们庸国也发生过。我把柴门掩上,又插上栓,让他重新回到屋里说话。
夭夭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晨光从后墙的土窗里斜穿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这让他一下子惊呆了,刚才夭夭进来是背着光的,他只见到一个娇小女子的身形,却没法看清她罩在阴影里的脸,此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完全展现了出来,令他惊讶的不单是她的美貌,她的美貌竟然还与人相似,他不禁叹出声道:“现在我相信了,这世上真有长得一样的美人!”
“想不到王子……兄弟夸起人来也与众不同,你该不会说我与你那个郑姬长得一样吧,我可没有她那般的倾国倾城,还倾倒了一个楚庄王!”夭夭嘻嘻笑道。
我怕这样的话会勾起他的伤心,于是岔开去说:“刚才你说,在集市听人怎么谣传的来着?”
“谣传三王子将来要做庸国的国君,说庸君的三个王子里,大王子太忠厚,二王子又太奸猾,唯有三王子是既聪明又诚实的,而且有雄心壮志,敢作敢为,这样的人做了一国之君,这个国家就会强大,百姓就会富足。还说三王子的长相别说做个国君,做个天子也行,你看他的眉毛眼睛,两边尾梢都是往上竖的,只有天上的大帝,水里的龙王,人间的天子才是那样,有谁见过一个讨米叫化的乞丐眉眼是往上竖着的么?”
他被最后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成心把眉眼的两梢往上竖道:“承蒙百姓高看,我若真的做了国君,第二天就颁布一道旨令,不许我们庸国有一个讨米叫化的乞丐!”
“派兵士把他们赶到秦国、楚国、巴国、麇国这些邻近的国家,还是抓起来关进牢里,或者索性,一刀一个都给杀了?”我问他说。
“不,我要建起一个庸国最大的庄园,让他们在里面干他们各自能干的活儿,能种地的种地,能管账的管账,能做官的也给他们官做!建庄园时我还要把你与你的两个师兄请来做管理百匠的官,让砌匠给他们修盖房屋,木匠给他们制作门窗,铁匠给他们打造劳动的工具,到那时候,再派人拿棒子赶他们去讨米叫化保管他们也不肯去啦!”
“这是个好主意!说到乞丐,今早我在集市还听说一个乞丐被人割了头,身子扔到一条野河沟里,真是可怜得很。”夭夭说。
这话让我们两人同时一怔,飞快地对看一眼然后又转过脸去,我正说要托她去打探那具弃尸的消息,万没料到她早已听到了。我问她说:“那个乞丐是男是女?”
“都说不清楚,外面穿着女人的花衣裳,里面身子却不伦不类……”她的脸红了,更为具体的话她说不出口来。
“莫非是男扮女装不成?”他强忍着笑道。
“说是有人报了官府,官府来人验尸,怀疑这是一起仇杀案,这个凶手非常狡猾,为了迷惑人的眼睛,专门把死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说男不男女不女,却说人不人鬼不鬼,其狡猾不下于那个故弄玄虚的凶手。
他又与我对看了一眼,我的眼光是在对他炫耀,我说得如何,能儿的做法虽然精灵鬼怪,却经不起官府的推理查验是吧?不过从我嘴里出来的话是:“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防止庸君有事找不着你,向人询问,有人就少不了胡思乱想起来!”
“兄长说得极是,本来我已是要走了的,遇见夭夭姑娘才又回来坐了许久!这次我可是真的走了,夭夭姑娘改日再会!”他第二次起身,向夭夭行过了礼,快速开门走了出去,走出门外又回过头来,在她的脸上看了一眼。
“是否还在想那个与我长得一样的人?”夭夭嬉笑着把他送到门口。
“是的,简直是太像了!”他诚实地点头,心中像有无恨的感慨。
我跟着他走出院门,站在门前的绿竹林边望他远去,扁脸邻居家的锣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马路两边站满了贺喜的人,想必是这一家子的亲戚朋友,他们的脚后跟多数都已悬空,只剩脚尖颤颤巍巍戳在地上,有的这样累了停一会儿又这样,手却久久不动地向前招着,眼睛看向远方,那里有长脸小姐陪嫁马车扬起的一缕长长的烟尘。
新嫁娘的父母站在送别队伍的前沿,两人的眼睛哭得又红又大,占据了脸上多半的面积。扁脸邻居从两道眼缝里看见了我,立刻笑着向我道了一个歉说:“小师傅,我家的锣鼓声没有吵着你吧?这个楚国人呀,送来的礼金我们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唉,不热闹一下对得起远方尊贵的女婿么?”
“那是,那是,热闹过后就清静了!”我附和说。
回到屋里,我把这事告诉夭夭,夭夭又亲切地叫我傻子:“傻子,难道你真的没听出来?他这是让你自惭形秽,后悔莫及!”
“哈,我却是既不惭又不悔的,这下你该亲耳听到我这位兄弟如何夸奖你了吧?”
“不错,我还亲耳听到他如何隐瞒了我一件事呢,还有你!”
“他那郑姬原本也是我们庸国的女子?”
“我对这个并不好奇,我指的是那个无头死尸是他干的,那人极有可能是让楚庄王把妹妹嫁给他的那个说客,他恨那人,因为破坏了他要娶回郑姬的计划!”
“啊,你听谁说?集市上……?”我这么问就等于替他承认了,但我没说卜篮是楚国的令狐冷。
“目前还没有这么聪明的人吧,我是从你们两人看来看去的眼睛里。”她一笑说。
羽公主:揭开一个死而复活的秘闻
自她成为他的妃子的第一天起,她就不是他的妃子,这话乍一听来有些拗口,然而这是天大的实话。他对她客气有加,口口声声称她为羽公主,亲自给她奉水,劝她进食,看她在荷池的莲花瓣上跳罢那支雨中蝶舞.当着他的父王与母后,还有那些侍女男仆与卫士的面,起身拉着她的手走上看台,用自己的绢巾为她拭去脸上的濛濛汗水。可是每到夜里,所有的别人都不在他们眼前,房中只剩下他们自己的时候,他顿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木人,甚至一个死了的人,坐在新婚燕尔的席榻上动也不动。这是最初的三个夜晚,到第四天,他总算是打熬不住,要睡觉了,但他却转移到他们的洞房以外独自睡下.半夜里那如怨如诉的鼾声随风传来。听得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疼。
又分明不是害羞,世上没有由于害羞而不与女人交欢的男人,且不说有多少憨夫,多少笨汉,多少傻子天生都会做这简单极了的事,就说有多少行为端庄的正人君子,不都是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么?否则那些花容月貌的女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人儿又都从哪里来的?而且,听年龄大一些的宫女私下聊天.越是憨夫笨汉.越是外表假装正经的君子,一旦发现那是天下最好玩儿的游戏,玩儿起来就越卖力气,他们把它当饭来吃,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永世都不出来。往往一生都不能走出宫墙的白发老宫女们,这样地讨论着,嬉戏着,模拟着,都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耗尽他们力气的女人,他们因自己而精干髓枯,手忙脚乱,累得伏在她们身上气都喘不过来,于是就平白无故地红了脸,绕着墙根互相追逐扭打,这是她们在深宫高墙之内一生难得的幸福时光。
也不是什么疾病,你看他那结实的身坯,强健的体魄,说出话来铿锵有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怕干起这活儿的时候两条壮汉也拼他不过,直到自己娇喘吁吁地向他求饶呢。她脸红心跳,想入非非,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做贼心虚,忽然间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莫非他知道了她不是庄王的妹妹,怒不可遏但也得遏着,忍无可忍也得忍着.碍于庸国与楚国的和平邦交,对外不能得罪庄王,对内也不敢忤逆他的父亲庸君您,就只好与她把假扮夫妻的好戏将计就计地唱下去,以明里亲热暗中冷落的措施羞辱她,惩罚她,且看她做这样的妃子有何意思!
当然,如此同受折磨的也有他自己,在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已经打算与她同归于尽了。
几个日夜过去,她发现自己是一场虚惊,原来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庸君您与竹王后.也就是她的公公与婆婆,以及庸国所有的臣子也仍然被庄王蒙在鼓里,因为当她又一次在荷池的莲花上跳完那支雨中蝶舞,尚未等他起身来为她擦汗,您与王后抢先走了过去,一人拉着她的一只小手,王后说:“我的乖乖,你简直就是一只被雨淋着的蝴蝶.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只怕真的蝴蝶与你一比都显得笨了!公主啊。你是叫了羽才这么轻巧呢.还是生得这么轻巧才叫羽呢?”您却夸得更加神乎其神:“羽儿,看了你的蝶舞,我身上的箭伤就像莲花瓣上的雨珠。一点一点都被你给颤下来啦!”
而在您与王后的身边,三个王子中最年少也最英俊的一个,她的那个冷血夫君,担心她喘息未定没有听清,竞像一只后宫豢养的鹦鹉,将父王与母后的话向她复说了一遍,声色中满含着得意之情。
她抿嘴一笑掩饰过去,额上的微汗又出来了,这次是一层白色细碎的冷汗,像深秋过后清晨降下的霜露。他的话让她感到了片刻的欢欣。然而很快又悲哀起来,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使她越发不安,她想到了楚国人常说的心怀鬼胎。并且又想,自己竞连一个鬼胎也怀不成,独守空房,青灯长夜,即便是在梦里.也没有一个鬼神来与她交合。
又是几个日夜过去,可怕的事情到底发生.那一天他比以往回来得晚,她与侍薇一道开门相迎,他看她的眼光有看侍薇三倍的冷漠,冷漠中还含有一丝愤怒与嘲笑。侍薇是她嫁来庸国以后,王后从自己身边拨给她的使女,名字也是为她而改,庄王没让她从楚国带走使女的原因自不必说,那是不许有人随身带走她的底细。
他对她的冷漠不单是她,连使女侍薇也看在了眼里,这是他存心要让她们都看出来,她听侍薇轻轻叫了一声公主,随后就用手把嘴掩上。她等待着下面更加可怕的事,辱骂,鞭打,杀死,或者驱逐,对她来说,后者的残忍远胜于世上所有的惩罚,她宁可选择她的前任宫女麻雀的下场。
居然都不是她想的那样,在这个心惊肉跳的夜晚,他一步也没有踏进她的领地。反倒是透过窗纱.隐隐听到屏风那边有他急促的出气声,时而喃喃自语.还夹带着几声嗤笑。她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知情以后悲愤交加,已经变成一个疯癫之人,那么将要杀死或驱逐她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奉了庸君您的命令,要捍卫整个庸国声誉的宫中卫士了!
她怀揣只求速死的念头,偷偷走得离他近些,看到的一幕情景令她惊异莫名。他的双手像抽筋一样抖得厉害,一会儿捧着一只黑色的鸟儿,一会儿捧着一张红色的绢帛,两眼翻白瞪着它们,脸颊上还一长一短挂着两行泪水。前几天他可不是这样,他的手强健得像凌风不动的劲竹,有一次他张弓搭箭,那是稳如泰山纹丝儿也不摇晃,第二箭就射中了天上飞来的一只苍鹰。他的两眼长得尾梢向上,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据说那是天子与国君才长的龙目,楚庄王的一双色眼可比他要难看多了。现在,怎么竟变成了自而无光的死鱼眼睛.一只瞪着黑鸟,一只瞪着红绢,这些东西是从何处来的.上面又有哪些秘密,与她这个弄虚作假的羽公主有关联么?
谜底终于被揭开了,其实没有人揭,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深更半夜一声呼唤,随后戛然而止,说明是在梦中,声音像似一只孤雁的哀鸣,悲伤得近乎凄惨。依然隔着一道屏风,他念出了一个名字,一听就是女子,叫做什么桃之,原来他的心里是装着这个人的,难怪自己总也装不进去!他的心远没有楚庄王那么大.楚庄王可真能装,郑姬,越女,王后,嫔妃,还有随时随地都会被他召来宠幸的可人儿。每过一些时候。好像衣裳要换季,又好比新兵要入伍,他的后宫队伍都会补充一批耀眼的新秀,在诸侯造访的日子里,他收到的礼品除了黄金、珠宝、绢帛、马匹,还有一个最受欢迎的项目,那就有各国进贡的绝色美女。
然而这个王子简直是不同的,他那么的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依他强健壮硕的身体,本着水涨船高的说法,心也应该比庄王更大,欲火更旺,装得更多才对。可他为何只够装下一个女人,装了那个桃之以后就再不能装进第二个了!她的身子如此娇小轻盈,从前还是一只幼猫,现在更小,小成一片羽了,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也能容她幸福地栖身。他倒是给她留下了一席之地.但是没有他的真身即位,那个虚席以待的席位便是纯金打就,便是稀世珠宝镶成的义有何用!
还有,那只黑鸟是什么,乌鸦么?庸国有人喜欢乌鸦,楚国可没有一个人喜欢,楚国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黑它倒是一团漆黑,只是不鸣不飞,像楚国的伍举大夫讲给楚庄王听的那只怪鸟。不飞是被他捧在手里飞不起来,那它为何一声也不叫呢?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还有还有,那块红绢又是什么,莫非上面写的有字,是那上面的文字让他两眼翻白,泪水直淌,双手像是抽筋一样抖个不停?
实在是不能再沉默了,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她咬一咬牙,尽量把脚步放得重些,勇敢地向他走了过去。
“王子殿下,奴家想了很久,今天要告诉殿下一件事,讲完后奴家任凭殿下处置!”
她深吸了一口气.以图把想好的意思清楚完整地表达出来,中途不要结巴吞吐,也不要像有些机心很深的人那样,说半句而把另外的半句又缩回去。一心等着对方急切的追问。然后她端端正正地跪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仰望着他。
他没有一丝的惊讶,脸上的神情平静如水,好像料定早晚她会这样,也应该是这样的。她的这种称呼与这个举动,他认为没有什么不可理喻。他的左手搂着黑鸟,右手握着红绢,这又让她想到左膝坐着郑姬,右膝坐着越女的楚庄王了。楚国人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看来如同庄王手里离不开女人,这两样东西也是他的掌上之宝!
“起来吧,羽!”
他却还是这么叫她,脸上的冷漠相比刚进门时淡了一些,不再有她所猜疑的愤怒与嘲笑。或许刚才就是她的多心,也或许是她改称奴家伏地下跪,让他心中的怒气顷刻消融。
“我全都知道了,各为其主,这不是你的错。”
“可奴家还是要亲口告诉王子殿下!”
她的眼泪像六月的暴雨,在六月无风的天气垂直地坠落,打湿了她这王子妃身穿的霓裳。
“好吧,我权当听你讲一个故事。”
“奴家是一个早产儿。生下地只有一斤二两,娘说奴家活不了的,要把奴家趁早扔进门前一条小河。反倒是软心肠的爹老大不忍,才把奴家留下,说是只当养一只猫。爹给奴家取的名字就叫狸婴,邻家有个夹舌头的女人.总把狸婴喊做女英,别人听了就笑话奴家,说娥皇女英是尧帝的女儿,舜帝的妃子,你也叫女英,你也有个做帝王的爹,长大也能做王妃么?她们都没想到,奴家更没想到,不单是那时候,现在想起来还像是在做梦,楚国人说做不到的事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奴家的后门朝西.有天清早太阳真的从后门照进屋里来了!奴家还记得.那天从西边出来的太阳红彤彤的,像一朵火苗.把奴家爹娘吓得直拍胸口,敬天敬地,求火神爷不要放火烧了奴家的三间茅草房子!当时奴家人都不知道那是家里要出王妃的吉兆!啊,王妃,王子殿下的假妃子,我也能叫王妃么……”
“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叫,应该叫王子妃,只有国君的妃子.好比你们楚庄王的妃子才叫王妃。”在打这个比方的时候他自然想起郑姬,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奴家明白了,王子殿下做了庸君奴家才能叫王妃.是楚庄王骗了奴家!”
“我是不能做庸君的,我有两位王兄,依照我们庸国的规矩是长子继位。不对你说这个,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哦.奴家十一岁被卖进宫里,因为身体小巧,骨头又轻,宫里管事的人就教奴家习舞。楚国人爱把轻贱二字放在一起.女子身轻骨贱本是下作之相,没曾想跳起舞来人都说好。奴家开始在地上跳,在台上跳,在鼓上跳.后来在宫人的肩膀上跳,头顶上跳,手掌上跳,再后来就在池子中的荷叶上跳,莲蓬上跳,花瓣上跳,特别是跳那支莲上雨蝶,让奴家的名字传到庄王耳里。庄王看了奴家跳的舞,说奴家就像春风吹起的一根鸡毛,还说由我想起他的一个妹妹。当时奴家并不知道他的那个妹妹叫羽.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奴家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不像有的宫女姐妹。不过这样倒好,麻雀就是死在什么都知道上……”
“你们楚国人不是不喜欢乌鸦,而喜欢麻雀,夸奖‘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么?名叫麻雀的宫女为何招楚庄王讨厌了?”
“庄王最初也喜欢麻雀,因为她长得又好,嘴又会说,又会看人眼色,庄王把她要在身边端水打扇,伺候他也伺候邦姬越女两个娘娘。但是麻雀的一张嘴巴又给她带来了厄运,她知道伍举大夫奉劝庄王被赶出去的事,有一次在茅房里与别的宫女闲聊,她说庄王还比不上穆公.再要这样只怕坐不稳这个庄呢!那个宫女担心受到连累.就把这话禀报了庄王,当天夜里麻雀就被处死了。第二天庄王身边要有一个顶替她的宫女,不知为何就选到奴家的头上,奴家长得不如麻雀,嘴也不如麻雀,或许是庄王随时想看奴家跳舞吧。奴家时刻都在想着麻雀的死,小心走每一步路,小心说每一句话,害怕落得与麻雀一样的下场,不仅对他,对郑姬越女两个娘娘也小心极了……”
“我且问你.郑姬越女对你如何?”
“都好。尤其郑姬娘娘对我最好!说来奴家还要感谢郑姬娘娘的大恩大德呢,那天庄王摆出一个奇怪的样子,站不像站,坐不像坐,故意拿麻雀的话来问奴家,要奴家说他能不能坐稳这个庄。奴家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才满意,吓得手里的一碗雉鸡汤差点儿泼在了地上.郑姬娘娘悄悄儿用手指了一下身边的那只大鼎,奴家立刻就明白了,赶紧选天下最好的话编给他听。奴家说大王站着像棵松,坐下像口钟,不站不坐就像大钟挂在宫,别说是楚国这个庄,就是天下这个庄也能坐得稳稳当当,不摇不动,一万个人也休想把大王搬开一寸!庄王一高兴像个三岁的孩子,拍手大笑,口水都流到自己的袍子上.夸奴家说话带韵,奴家又赶紧去给他擦口水。从那天起庄王就更喜欢奴家了!”
“这么说.还多亏郑姬救了你?”
“是的王子殿下!奴家走的那天很想最后看郑姬娘娘一眼,对她道一声谢,奴家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就算是生离死别吧!可是他们把奴家隔离起来,除了庄王一人.不许与宫里所有的人见面,只能听庄王教奴家假冒他那死了的妹妹,就是真正的羽公主,到了你们庸国以后如何去说,如何去做。在这之前,奴家听说你们庸国派了一个使臣,来向楚国讨要三年前那场战争的赔偿.前两次庄王都死乞白赖不给,这次他不好意思再赖了,就想出这么个两国开亲的鬼主意,让那使臣不好再提赔偿的事!不过奴家又听人说。那个使臣本身就是庄王的人.他派这人混进了你们庸国,是这样么王子殿下?”
“是这样的,接着说吧。”
“他让奴家记住,从现在起,宫里这个会在莲花上跳舞的宫女狸婴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而奴家就是他的妹妹。一个名字叫羽的楚国公主!他说奴家只要能够瞒过王子殿下,他会让奴家的父母有吃有穿,有房子住,哥哥终生不服兵役,妹妹还能接替奴家进宫去做一名宫女。但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他将杀了奴家的父母兄妹,一个活口也不留下!”
“真是一只阴险毒辣的怪鸟,他能让死了的人活.让活着的人死!”
“啊,奴家讲完了该讲的话,就好像终于把压在心上的一扇石磨扔进了河里.浑身上下都轻松了.求王子殿下惩罚奴家吧,就是杀死奴家,或者让奴家自己去死,奴家也不叫一声冤枉,因为奴家欺骗了王子殿下,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慢慢地从嘴里吐出来.一边慢慢地把眼睛闭上。
“告诉我,若是我惩罚了你,先不说是何种惩罚,庄王知道了会怎样对待你家中的父母兄妹?”
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这个问题来得太快,她本人还没来得及往那里想,他倒是比她还先想到了。
“啊,他肯定会把他们一个不剩全都杀了!”
“因为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他以为奴家泄漏了秘密,有意他也要杀.无意他也要杀,他杀我们这些老百姓就像杀一窝麻雀.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因为我已不在楚国,不然我的下场比麻雀更惨,我说的是那个名叫麻雀的宫女!”
“既然如此,你还求我惩罚你么?”
她只愣怔了很短一会儿,紧盯着他的那双尾梢向上的眼睛,当她从那眼里发现了他有心赦免她后,竟有些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这样离奇的事。接着她又从那张此时已经不再冷漠的脸上.发现了一丝她都不敢相信的笑容,不由得心里一阵狂跳。
“那就求王子殿下不要惩罚奴家了.感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家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王子殿下!”
“我听你刚才说到郑姬的时候,也说感她的大恩大德。”
“是啊,郑姬娘娘是庄王的宠妃,奴家这样说又让王子殿下不高兴了吧,可郑姬娘娘救了奴家的性命
“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女子!那你就不要来世再报答了,要报答就趁今世吧!会有一天,我让你服侍我与郑姬二人,你真能够做到么?”
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一个是庸君的王子,一个是庄王的宠妃,穆公在世的时候两国曾是仇敌,庄王即位虽说没再发起战争,近期还与庸国假通婚姻,但是毕竟是两个国家,边境相连,都城却相距一千多里,他何以要把自己与郑姬连在一起.两人又何以能够连在一起?
忽然间她想起郑姬的绝世美貌,再看他那满脸自负的神气,心中暗暗生出一种猜想,莫非他要从庄王手里夺过郑姬.纳为自己的王子妃么?她大吃了一惊.再次细看他脸,发现他那一双尾梢向上的龙目激情四射.光焰熊熊,里面真的是燃烧着一种不安的欲望。她相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了,但她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祝福还是担忧。
继而她还想到了一个人,应该是一个女人.他在睡梦中叫出名字的那个桃之呢?他的心里不是不能同时容下两个女人么?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了,她与他的假戏已经演完.如同在虚空的莲花之上.凄凉的秋雨之中,一只孤苦无依的蝴蝶跳罢一曲别人编排的生命之舞。一个死而复活的羽重新死去,一个活着死去的狸婴又活了过来,今世的她只能以双倍的感恩,永远做一个被他赦免死罪的奴家了。她跪着向前走了七步.双手捧起他的一只脚尖,俯下头去,用她的嘴唇轻轻吻着。
“奴家愿王子殿下得到郑姬娘娘,奴家愿服侍殿下与郑姬娘娘两人,奴家一百个能够做到,一千一万十万个能够做到!”
“会不会早晚有一天你去告诉庄王?”
“奴家若往那里只动一丝念头,就让天上一个炸雷把奴家劈个急死!劈完以后雷又跑到楚国.劈死奴家父母兄妹所有的亲人!……何况王子殿下您想,奴家日日夜夜守在您的身边,便是不怕雷劈真想做这丧尽天良的事,又如何能够去告诉庄王啊?” “好吧我信你了。” “感恩王子殿下.奴家.……” “打住!以后当着我的父王母后,还有能儿侍薇以及所有的宫女仆从,你对自己不可再称奴家,对我也不可再称王子殿下,要叫子蕙!记住了么.羽?”
“记住了,王……啊,子蕙……”
昼鬼:千金难买庸国的薄棺
好事过后总有坏事,太喜过后总是大悲.我心在想,天天祭祀的天地、神灵、祖宗与国君,这到底是怎么一个道理,你们为何不管一管?为何不能让人间到处都有好事,百姓每天都是大喜?正当我为子蕙的秘密行为而激动,为子蕙的美好愿望而祝福时,谁知灾祸就不期而至了,我说的不是子蕙杀死卜篮的事情被官府察觉.那件事目前倒还风平浪静,神鬼不知,我说的是我那苦命的砌匠师兄若磐,灾祸发生在他的家里。
“鬼叔叔快开门,快开门哪!”
我听到大约五岁的小儿用拳头狠命捶门的声音.赶紧放下正为子蕙制作的竹鹏,就是那只大于竹鸦百倍,能够让他带着郑姬双双骑回庸国的大鹏神鸟。为此我又进了一次南山,在另一处寻到了庸国独有的黑竹。我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若磐的长子伯麟,这孩儿今年正好五岁,一见了我哇哇大哭,想抱我腰他够不着,一双小手抱在了我的腿上。
“啊,伯麟侄儿你怎么了?”
“鬼叔叔快到我家去吧,我爷爷死啦!奶奶也死啦!都死啦!”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都死了?怎么死的?”
“他们用头撞墙,一下子就死啦!我们没有爷爷奶奶啦,鬼叔叔我们怎么办哪?”
“伯麟侄儿忍着别哭,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鬼叔叔从头说起!”
伯麟忍住不哭了,吸了一下鼻子,又搪了一把眼睛。
“那天我从乌伯伯的铁匠铺回去,看见我家也有一包袱鬼脸钱,原来楚国人给乌伯伯送钱,也给我爹送钱了.说是要请我爹到楚国去给他们修筑城墙。乌伯伯不要他们的钱,还用烙铁烙楚国人的屁股,我爹却把那钱收了下来。我爷爷让我爹把钱交给官府,我爹没交,可也没花,就在家里原数放着。放了几天,想不到今天一早我娘起来,发现钱在,我爹不见了,赶紧喊我爷爷,我爷爷说我爹半夜偷跑,肯定是到楚国去给他们修筑城墙去了.跺起脚来大骂,又在香炉里点了四炷香,香还没有烧完,趁着我娘没有防备,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我奶奶见我爷爷死了.也一头撞在墙上死了!”
“唉,你家亲戚都知道了么?”
“都知道了,我娘跑着去给亲戚家里报信,可是我的舅爷舅奶、舅舅舅妈、伯伯伯母、姑父姑姑、姨父姨妈.还有我的那些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他们一个都不肯来!”
“我们庸国已经废除了连罪律法,他们这还怕个什么?”
“他们是怕挨人家骂,听说我爷爷奶奶是为这个死的.一个个也与我爷爷奶奶一样恨我爹叛变庸国,投靠楚国,不仅自己丢了志气,也给亲戚丢了脸面,不愿再与我家有往来了!”
“这些亲戚!那你们的街坊邻居知道了么?”
“也知道了,比我家亲戚还先知道,爷爷奶奶一死,我们一哭隔壁就知道了,隔壁就是买我家一间房子的人.那人过来瞄了一眼。可比我家亲戚还要绝情,听说我爷爷奶奶是为这个死的,就朝我家门口直吐唾沫,还说我爷爷奶奶这是报应,谁让他们为楚国养了这样一个儿子来着,让楚同派人来安埋他们吧!”
“你先回去告诉你娘,鬼叔叔收拾一下随后就到!”
我不能让人看见我仍在制作竹鸦,为子蕙制作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更不能让人看见,哪怕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本来我想等伯麟走后好把黑竹大鹏收藏起来,再去他家帮着料理伯父伯母的丧事,但是伯麟被亲戚邻居冷落怕了,担心他前脚走了后脚我却不去,坚决守在我的身边要与我一道走,我就只好扯下夜里睡觉的被子盖在竹鹏身上。四个边角再压上四块砖头.起身跟着伯麟出门。我家门上的铜锁今年春上被我捅坏了,我我出一根葛藤把门扣拴死.又对着扣眼擤了一挂鼻涕。
“鬼叔叔你急糊涂了吧?这是你自家的门哪!”伯麟大惑不解地问。
“不,鬼叔叔没糊涂,鬼叔叔清醒着呢,鬼叔叔是防止小偷趁主人不在,溜进屋来偷走了做饭烧的柴火,你没见鬼叔叔还用被子把柴火盖着么?”
伯麟相信了我的鬼话,踮起脚来,学着我的样子也往葛藤上擤了一挂鼻涕。
我跟着伯麟直奔他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片嚎哭,那是若磐的妻子麸齑与他们的小儿仲凤的声音,一个喊着公公婆婆.一个叫着爷爷奶奶。墙脚下面有两大滩稠酽的乌血,二位老人蜷着身子倒在血泊之中,头顶各自碰破一个大洞。老伯父的洞比老伯母的更大一些,可能用的力大,脑浆黄子还在汩汩地直往外流,眼睛是睁着的,嘴巴是张着的,像是撞墙之前高呼了一声什么。我伸出一只手去试探他们的鼻孔,不用说早已经断气多时了。
“鬼兄弟你可来了,啊,啊,你嫂子后半辈子完啦!”麸齑用哭腔喊了一声之后,就六神无主地把我望着,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红烂的山果,中间各自炸开一条细细的缝。
“嫂子节哀.老人生前有没有置下棺材?”我问她说。
“哪里还置得起什么棺材.为筑那堵该死的样板城墙,房子都被他个挨千刀的卖了一间!”麸齑一说起来就忿忿然。
“楚国人送他的那些鬼脸钱呢?”
“啊,这钱叫鬼脸钱么?怪不得长得像个鬼脸,都是这鬼钱把人害的!可见叫鬼的都不是好东西……”
“嫂子别这么说.我不是也叫昼鬼么?”
“对不起兄弟.你嫂子这是急昏了头!你问楚国人送他的钱么?喏,都在那里放着,一个也没敢动,他爷爷说若是谁个动了.他在阴间都饶不了谁!”
“他并没有把钱带走,这证明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你们的生计着想!嫂子,你先拿些钱去买两具好些的棺材,要柏木的,上了三遍漆的,敲着声音瓷实当当响的!伯麟。你再到乌肤伯伯那里去一趟,就说是你娘让你去的,请他来与我一起商量如何料理你爷爷奶奶后事!”
“乌伯伯可是个厉害人物,他若是知道我爹拿了楚国人的钱,又气死了我爷爷奶奶,他用烙铁烙不着我爹,还不放飞刀去把我爹杀了?”伯麟擦着眼睛,一听乌肤的名字,眼前立刻浮现出楚国人被他烙得稀巴烂的屁股,小小身子吓得发了个抖。
“有我在呢,你快去吧!”我这么说像是有些把握.自从上次我们和解之后,我就觉得这个鲁莽汉子其实是个最通情达理的人。
“我可不敢拿这钱去买棺材,我怕他爷爷的阴魂今夜来掐死我!”麸齑赶紧对我摆手,浑身也像她的大儿子那样抖了一下。
“是楚国人找上门来害死了他们,用楚国人的钱给他们送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者说了,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老伯父的阴魂要掐只会来掐我,不会掐你这个听话的好儿媳妇!去吧嫂子,眼前的天气虽说不热但也不冷。尸体放久了就会发臭!你看。苍蝇闻到气味都飞来了,那么大个儿的红头绿苍蝇!”
“可我还是不敢……”
“唉,那只好我来对老伯父说了,嫂子你听着!伯麟你留心看着爷爷的脸,看他听我说了以后是何表情!仲凤你快拿把蒲扇来把奶奶身上的苍蝇赶走.千万别让它们挨着他们,不然爷爷奶奶到了阴间.身上整天都会爬满苍蝇!”
原本这个完整的六口之家.转眼就只剩下一半人口,我寒着心,对这半家人调兵遣将。霎时间麸齑竖起了耳朵,伯麟睁大了眼睛.仲风一双小腿儿绕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呼呼地乱跑,手里的大蒲扇东一下西一下地扇个不停。
“老伯父啊,我是昼鬼,您儿子若磐的师弟,上次还到您家来看望过您与老伯母的那位.光着头的,您还问起过我娶没娶媳妇儿的事呢,想起我来了吧老伯父?老伯父您听我说,若磐哥哥去给楚国人修筑城墙的确不对,但是您与老伯母一气之下撒手而去也不对啊!现在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就用楚国人的钱为您与老伯母买两副棺材送葬行么?因为你们本来都活得好好的,一没招谁,二没惹谁,无缘无故被他们害死了。他们不能为死人填命,还不能为死人安葬了?这是侄儿我出的主意,与您听话的好儿媳妇没有半点儿相干,与您懂事的两个好孙子也没有半点儿相干,您的阴魂要掐就掐我一下吧,掐两下也行,只是可别掐着了别人!侄儿我是个木匠,皮厚,胆子也大,您掐我时我还能趁机看您一眼,您与老伯母走得太匆忙了,我们都不知道消息没能赶来看您二老!”
我捧着他老人家破了一个大洞的头颅,嘴里说着,趁那母子三人一不留神,用手把这张死脸从上往下火速一抹,两只眼睛与一张嘴巴就全都闭上了。
吖自麟侄子你快来看,你爷爷他答应了,我来的时候他还死不瞑目,刚才叭嗒一下暝上了不是?”
“瞑上了。”伯麟诚实地说,转过脸去看他的娘。
“嫂子你听我刚才说的这些话,是不是都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麸齑感激地说。
“那你们就快去吧!嫂子你请棺材铺的人把棺材抬到家来。让我看看成色你再付钱!伯麟你对乌肤伯伯别说我已来多时了,就说我刚进门,我说他不来我什么都不能做主,因为你爹是我的大师兄,他是我的二师兄,大师兄死了二师兄就是我的大师兄.一切都得听二师兄的!”
“会不会乌伯伯喜欢夭夭姑姑,鬼叔叔也喜欢夭夭姑姑,乌伯伯就不喜欢与鬼叔叔在一起了……”仲凤眨巴着眼睛问我。
“胡说!你一个小孩儿家懂个屁事.快去赶你的苍蝇,看,那儿已经落了一只,还有那儿……”麸齑闻听这话,立刻回头呵斥她的小儿子说。
母子二人走了以后,屋里留下我与仲风以及两具老人的尸体。三岁的仲凤有些害怕,满屋子轰赶苍蝇也把他累得够呛,这时一头扑在我的怀里。呼哧呼哧直出粗气。我放下老伯父的头,接过这个可怜孩子手里的蒲扇,朝着空中扑打几下,然后扇了扇他小脸上的汗珠。没过多久,我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同时还伴着一溜小跑,我知道是伯麟带着乌肤来了,赶紧站起身去迎接他们。
乌肤嘴脸铁青,看见我就像没有看见,对直奔向躺在地上的老人,跪下大喊了一声伯父伯母。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一身黑肉包裹着的肠肠肚肚比我还直.天天说我的肠子像竹竿一样能晾七件衣裳,而他身高肠长足以晾上九件,我知道他是怨我不该没告诉他就一人先来了,好像要夺头功似的。
“师兄你看,这事该如何操办……”
“打造棺材是你们木匠的事,为何问我这个铁匠,有谁听说过世上有铁打的棺材?”他站起身来.眼睛瞪着墙上的血。
“请师兄来并不因为你是铁匠,而因为我们都是若磐的师弟,师父的在天之灵希望看到我们像亲兄弟.料理老人的丧事也是这样。其实伯父伯母的棺材不用我打,临时打造也是来不及的,麸齑嫂子已经拿着钱去买了,马上就会有人抬来!”
“你让伯麟侄儿把我叫来,真想听我这师兄说一句实话?”
“菪不是这样,我又何必耽误师兄为人打造一把斧子的工夫?”
“好,真想我说那我就说了,你且听着!我说二位老人的尸体不仅不要急着安埋,还要抬到大街上去.让全都城的人,甚至全庸国的人都知道,楚国人用一包袱鬼脸钱,在我们庸国收买了一条会筑城墙的狗。他的父母为自己的不肖之子感到羞辱,活着没脸见人。才一头碰死在了自家的墙上!”
伯麟瞪大了眼睛看他,好像后悔自己请来一个可怕的魔鬼,看了他又看我,因为是我派去请的。仲风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身子往爷爷奶奶那边靠着,怕他真要把他们抬上街去让千人看,万人骂,骂自己跑到楚同的爹。
“我明白你的意思师兄!你认为这样做既惩罚了现在背叛庸国的人,又警告了将来还想背叛庸国的人!但是你没想到,你的初衷虽好却愿望难达,如同不孝之人往往不忠,不忠之人也常常不孝,打定主意不忠不孝的人又如何会昕你的警告?至于惩罚,就以若磐师兄为例.这样做到底是惩罚他呢.还是惩罚他死去的父母和活着的妻儿?”
“多谢你把我想得那么深刻,就像我整天都在想着为民施教,为国担忧!我不过是一个铁匠,既不是庸君,也不是将军大夫.狗逮耗子并不是我乌肤愿干的事!我的想法只像打铁一样,是想叮叮咣咣的让他听着,赶紧回来给爹娘收尸,不然就让他们烂掉发臭,满身爬蛆!他不回来,千人唾他,万人骂他!他若回来,千人捶他.万人打他!反正是不会有他好日子过!你还叫他师兄我管不着,我可不会再这么叫了,我没有这样的师兄,我的师父也没有这样的徒弟!什么徒?叛徒!”
“乌伯伯,你会不会用飞刀把我爹杀了?”仲凤把伯麟的担心问了出来。
“杀他会污了我的刀.我的刀只杀敌人,不杀跑到敌人那边的狗!”
“弟弟别问了。我们都是狗的崽子。”伯麟难过地垂下头说。
“越是那样,他就越是不敢回来,若磐师兄的秉性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乌肤师兄,他是一个懦弱的人,意志不够坚定,容易被人诱惑。唉,当时我们两人要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两人?我可不行,只有你有这大的本事!”
“别说气话了乌肤师兄,这场丧事我们一定得管,依着我们庸国的风俗,伯父伯母虽然不算寿终正寝,但也不能说是横死暴卒,还是排排场场地办一场白喜事吧!请风水先生看一块好地,砌匠修一座砖墓,石匠刻一块石碑,碑文由我们两人与麸齑嫂子商量着写。请巫师做一场祭祀,摆上三牲果品,还有送行的吹鼓手,抬棺的杠夫,哭丧的婆子,热热闹闹地下一个葬。再置办几桌洒席,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都请来,叙一叙他们生前的好处,恨若磐,不许谁提若磐就是!”
“耶嘿,师父活着的时候老说你不懂世故,是个傻子,没想到师父一死你什么都懂了,傻什么呀傻!”他狠狠地挖苦着我。
他的挖苦让我高兴极了,因为听他口气已经动摇,这个全天下最倔的人!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伯麟转身就往出奔:“我娘把棺材买回来啦!”
果不其然是麸齑回来。但她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具棺材。当她看见屋里除我以外。就只多了一个黑大汉子.呜畦一声大哭起来。
“啊,乌兄弟,该死的你师兄害死了他爹他娘,还非得把我也害死了,要那楚国人的鬼脸钱有什么用呢?拿在手里哗啦哗啦地响,却连口棺材都买不来……”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乌肤像是幸灾乐祸。
“三家棺材铺子我都去了,一家不愿受到牵连,一家恨他去给楚国修筑城墙,这家铺主三年前的棺材都施给了被楚军杀死的人,恨死楚国了!还有一家远远看见是我,咣当一声就关了铺门,我的手都拍破了门也不开……”
“嫂子别急,活人还能……,乌肤师兄还能没有办法不成?你别看他的嘴硬得像他自己用铁打的。其实他的心比你们老娘儿们的心还软!”我劝她别急自己却急,差点儿把我们庸圈一句流行的粗话说了出来.那句话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我一边说一边看了鸟肤一眼,看他如何还能拒绝这个凄惨的女人。
“那我们一家人就感谢乌兄弟……唉,哪里还有一家人哟.六个只剩下三个啦!”麸齑说着又开始呜哇呜畦地哭。
乌肤的心肠果然一下变得稀软,瞪圆了眼道:“呔,嫂子说的是哪里话来,这事交给我与昼鬼兄弟来办就是!若磐没有志气,他的爹娘却是有志气的,若把儿子的罪过算在他的爹娘身上,庸国已经废除的连罪律法岂不是又要兴起来了?”
“说得好!”我左看伯麟右看仲凤,暗示他们也这样说。
“乌伯伯|兑得好!”两个机灵的孩子异口同声。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我回我的茅屋,搜罗出过去给人做术活儿积攒的家底,一个不剩,乌肤则到他的铁匠铺里,拿出他们兄弟打铁挣得的钱。这次可都是我们庸国的竹形钱币,两相凑合,让非盐出面,到两个棺材铺里分别去买两副棺材。我教非盐假称自己的岳父亡故.以免引起铺主的疑心,以为人棺者还是那个叛逃楚国的砌匠父母,买棺材的庸币是用楚同的鬼脸钱兑换的.义不肯把棺材卖给他。
事情还是大为不顺,棺材虽说到手,棺材铺的老板收下钱后,派了伙计抬送棺材到家,伙计们抬到离若磐家不远处,突然得知还是他家的死人,扔下棺材转身就走,连杠头与绳子都不要了。还把两手在两腿上掸灰一样啪啪直拍,任凭我们如何大声呼喊也不回头。气得乌肤骂天骂地,又把若磐与楚国人骂上一通。最后提出.由他一人背着一副,我与非盐两人共抬一剐,徒步回到若磐家去装殓二位老人。事到如今,别无良策.我也只好听从他的,看他背起一副棺材在前面开路,我与非盐抬着一副棺材跟在后面,没走几步,非盐那头倒也没有问题,我的腰背肩膀却都扛不住了。
听到背后棺材落地的声音,乌肤回头骂我只会做鸟哇鱼呀一类的小把戏,干起大活儿像是死人,只怕等会儿还得人来背我!我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非盐却受这句话的启发,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说是与其把棺材背回去装殓两个死人,何不把两个死人背过来装进棺材.就地选个穴位,这样既省力气,也省工夫,把省下的工夫力气用来挖坑,尽量挖深一些,棺材下去多筑些土.别让豺狼野狗扒开吃了,事情不是一样的么?
我还在想如此做法对逝者是否不恭。乌肤早已拍板这是个好主意,我只好再次听从他的,扔下棺材,空手回去,迎着麸齑母子万分失望的目光,背起地上臭烘烘的尸体就走。乌肤背着若磐的爹在前面大步如飞.我背着若磐的娘在后面一溜小跑,麸齑母子此时方才明白我们的意图,赶紧去拿了挖锄,提了土筐,屋门也顾不了关,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尸体在家放了一日一夜,再加今天一个早晨.两股熏人的臭气迎风飘扬,苍蝇们分兵两路包围了我与乌肤,以同等速度向前飞行。我看见走在前面的乌肤变成了一棵会走路的树.红头绿身的苍蝇是树上的红花绿叶,嗡嗡嘤嘤的怪叫为后面母子三人的哭声伴奏.替代了下葬的锣鼓与唢呐。仲凤走时忘记带上那把蒲扇.总有苍蝇盲目地飞进我的嘴里,因为我已累得大口出气.嘴一闭上就会窒息。
小跑了一阵我又不行了,说声伯母您也歇一会儿吧,把尸体从背上放下来竖在地上。脚下立刻渗出一滩臭水。仲凤一见大叫奶奶活了,能尿尿了,扑过来要给奶奶擦擦身子,非盐将这三岁孩儿一声吼退.抢过尸体扛在自己肩上,一直扛到刚才停棺的地方。这时候.乌肤已经率先到达目的地,正夺过麸齑肩上的锄头.在一个小土丘上奋力挖起坑来,伯麟用手把挖出的黄土扒进筐里,一筐一筐倒在坑外,很快黄土里就有了点点红色,那是他嫩手上的鲜血。麸齑有了空闲,这才想起要唱一支丧歌,于是呼天抢地,开始总结公公婆婆的般般好处.数落自己男人的件件不是。
庸君茂:多事之秋奇闻迭出
卜篮的突然失踪让您大伤脑筋,自您即位以来.庸国还未曾发生过臣子失踪的奇事。有一些乘风而起的流言辗转传人您的耳中,起先有人猜疑卜篮是楚国的奸细,继而又有人断言卜篮潜逃回楚国去了,当然,对此您是不相信的。因为烟木余以自己的人头向您作保。他从大山深处三次才请出此人,见面时这位奇才呼呼大睡在一棵古松树上.怎么能说人家是楚国的而且还是奸细呢?再者说了,人家在这里联姻三国,屡建功勋,深得庸君您的器重,臣子们的羡慕,二王子的感激.又没有受到谁的疏远冷淡,混不下去,为何要静静悄悄、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不辞而别?即便要走,即便不想惊动他人,即便不给您留下片言只语,至少也得与有知遇之恩的烟大人见上最后一面吧?
倒是莫非有这样的事,有人由羡生妒,由妒生恨.由恨生害,暗中害死了这位难得一张好嘴的天才?
城外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不过是具女尸.身穿民妇或者女仆的蓝花衣裳,报案人有说是奸杀,有说是仇杀,不过对于花衣女尸而言,仇杀多半也是因为奸情所致。最初没有谁把这事与卜篮的失踪联系起来,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一个是官,一个是民,八竿子再加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然而继续查究下去,奇事又出来了,死者胸脯平坦,双股有毛,骨骼粗壮.筋肉结实,长着一双大手两只大脚,尤其胯裆下面满是血水.既没有男人的器官也没有女人的穴位,却只有碗大一块利刃割过的伤口。
案子很快被断出了十之五六,这是一个死后被人化装成女人的男人!而且,既然化装,那么这个身穿民妇或者女仆衣裳的男人也未必是个农夫或者男仆!
您就自然而然想到卜篮,立召烟木余等上殿,让他从速告知卜篮的家眷亲属,前来辨识此尸可是他们家里多日不归的人。但是直到这时方才知道.卜篮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甚至连车夫仆从也无一个。自到这里都是无牵无挂,独来独往,倒也是个神秘人物!
只有烟木余毫无根据地坚信,这人就是卜篮,卜篮就是被人杀了,谋杀者就是嫉妒卜篮的某个臣子!继而还有大胆推理,那是一个反对楚国的羽公主嫁给庸国的三王子的人,原因是卜篮第二次出使楚国,刚刚办完这件大事回来就不幸遇难。
“这就奇了,是谁如此反对这件事呢?”您皱了一下眉头问道。
“卜篮第一次从楚国回来的那天,那个场面陛下难道忘记了么?”烟木余提醒着您,并不回答那人是谁。
您想到溪水,不觉又皱一下眉头。“一个文臣.且是老夫.怎么下得了手?”
“不是还有年富力强的武将么?何况这事无须本人……”
您又想到竹临风,想到派人行刺与雇凶谋杀,又皱一下眉头之后忽然不说话了。
这事暂且不了了之,接踵而来的又是一事,宫中近来传诵着一首歌谣,道是“子荏不任,子苒欲染.子蕙则会,庸君其位”。传诵者或许以为歌谣是讲述三位王子围绕在庸君您的身边尽忠尽孝的故事,却不知其中含着对王位继承人的预言,意思是说忠厚的大王子继任无缘,狡猾的二王子有心染指,唯有最小的三王子才会是未来庸国的国君。
您同样不知此谣何来,作者何人,为何要作这首歌谣。不会是刚刚娶了楚国的羽公主,做了庄王妹夫的子蕙本人吧?从小就偏爱他的王后在与您的说笑之中.是曾提到过将来让三王子即位的事,但她也只是说说。您也只是笑笑而已。按照庸国新修的律法,这样的事是不可以两人私下决定的.虽然这两人一个是王,一个是后。
传来几个宫女内臣询问,一见您的脸色不对,吓得都说早在几个月前,这首歌谣在庸都城里就传开了。他们奉令…宫办事,听得大街上的小儿一边跳绳踢毽,一边唱着此歌,听着调子好听,自己也就学会了哼哼几声.并不懂得词儿是什么含意.也没记住那些小儿长什么模样。奴才无知,还请大王酌情处置。
您别他们一个也没有处置,因为您是真的酌情,宫中的人不会受子蕙指使散布流言,为他排斥王兄继承君位制造舆沧。在庸国废除的诸多律法之中,捕风捉影.滥施庭杖也是其一,他的脸上不无悲悯,对他们挥了一挥手说,下去吧,这歌子是很好听的,我只想知道是哪个聪明人作的词儿,谱的曲儿。
当晚您把这首歌谣念给竹王后听了,念的时候留心看着她的表情,竹王后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听完了问:“这歌儿是您派人编的吧?要么是您自己编的?子蕙可懂得他父王的用意么?这孩子整天在外面练功习武.准备着往后又有人来欺负我们,不像他大哥那么安分,也不像他二哥那么有心机,不会总想着继位的事!”
您点头释然,人说知其子莫如其父,看来其母对其子的知情胜过了自己!
接着还有一些事情,几乎每天都有传报,同样也是伤脑筋的。比方说楚国新任伍举、苏从掌管国务,两位大夫新官上任.派人遍访天下人才,从郢都到乡野,从楚国到外邦,无论躲进深山的隐士还是游走江湖的侠客.以及腹有奇谋、身怀绝技的人.一律付给足够的盘缠.清到楚国来让庄王亲自目测口试,浪得虚名者.再发一份盘缠让其回家。把货真价实的留下,视才而川庸国境内也有一些楚国的人来,他们带着钱币.走街串巷,向人打听好了异人所在.就到家中去拜访游说。有人拒绝了他们.也有人为金钱所动.居然就跟他们到楚国去了。听说到楚国去了的人里有一个会用六种配方修筑城墙的砌匠,曾经请您封他为庸国的总筑城师,负责修筑与邻国之间的儿道城墙。那次您赏了他,却没有答应他,今番他被楚国人请去,就是为他们修筑楚国的长城,首先在楚到与庸国交界的那个地段。
纵然是再宽宏大量的国君,您也有一点儿不高兴了.原因并非楚国花钱买走了庸国的人才.您曾对满殿的臣子说过.国家的强大不在城墙的坚实,而在人心的巩固,然而,庸国出于信任,当然也出于自信,不在国界修筑城墙,楚国为何却要这样做呢,并且还要庸国的砌匠远去相助?尤其让您不高兴的是,自从羽公主嫁给三王子,用庄王自己的话说,效法昔日的秦晋之好,楚国与庸国已经结下庸楚之姻,那么为何,亲家之间还要高高地竖起一道长城?
再说既为友邦,且是亲家。需要与已有利与人无害的人,别说一个砌匠,便是一员战将,楚国尽可以光明磊落地来借,庸国也尽可能慷慨无私地送去便是,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双方就像羽公主来的时候一样迎娶送嫁。喜地欢天,又何必要以金钱为钓饵,暗施手脚,秘密进行?要知道,这样一来,将会坏了庸国的风气,有损庸人的名节啊!
就为这事,臣子们慷慨激昂,莫衷一是,竹临风力主派人潜到楚国,去将那个背叛庸国的砌匠杀了.割下头颅,悬挂在庸都的城墙上警示国人,以绝后患.让他肚子里的那六种配方与他一道见鬼去吧!烟木余则坚决认为不可。担心这样必将得罪庄王。本来已由仇家变成亲家,不能再由亲家回到仇家,要了一个砌匠的小命,坏了两个国家的大事,孰重孰轻,明人自知,这种逞一时之快、废万世之好的举动.只有莽汉武夫才会去做。最后这一句话,是他存心说给竹临风听,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上次关于向楚国讨要战争赔偿的争论,竹临风是反对他而站在溪水那一头的。
一句莽汉武夫让竹临风暴跳起来.痛斥烟木余是楚国的奴才,引来的卜篮也是楚国的奸细。不料楚国奸细这话又让炯木余抓住不放,撇开砌匠,转而质问是不是竹临风派人杀了卜篮.为的也是所谓的警示国人.以绝后患?竹临风气得拔剑在手,要把烟木余一剑刺了,烟术余却面无惧色,掸了一掸袍袖对您跪下说道.陛下试想,当着国君敢杀老臣的人.背着世人还不敢杀新贵么?于是您一声断喝,殿前武士齐齐拥上,将手中长戟在烟术余的面前织起一面防护的铁网。
唯有溪水一声不响,您让他说他也不说,只是斜眼盯着烟木余发出冷笑。立场分明是在竹临风那一边,这对文臣武将。看来是拧成一股绳了。您便又联想起了那具身穿女衣的无头男尸.突然觉得烟木余的暗示是对的,您这位老亲家巴不得庸楚失和,子蕙失势,将来继承王位的仍是他的女婿,您的长子,与您一样仁义善良的子荏。自从他唯一的亲儿子三年前带兵与楚作战死在疆场,他已把子荏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那一份爱甚至比您这个亲生父亲还有过之.因为您有三个儿子,而他一个也没有了!
您自然不会让人去杀死一个庸国砌匠.以此泄发对一个楚国国君的愤慨,您引用了我们庸国的一句俗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砌匠要走,那就让他走吧!听说他的父母为此撞墙而死,他的妻子用楚国人的钱买不到棺材,他的两个尚在垂髫之年的小儿把这没用的钱全都提去交给了官府,然后哇哇地哭着跟随母亲远走他乡,如此悲惨的一家子人,上天已经替庸国过重地惩罚他了,庸国还应该给他们一些补偿才是!
这事以您的一声叹息草草收场,但是接着又是一事,若说前面的事您都未曾预知也不可制止.当下的事却是您早已想到并且制止过的,想不到它还是发生了!有一个人去禀报官府,说是昨日天快黑时看见一只奇怪的黑鸟,头向西北,尾向东南,飞得比线还直,比风还快,一大群鸟儿在后面拼命地追也追它不上.有几只累得从天上掉了下来,其余的苦哇苦哇一阵乱叫,随后就不再追了。那人便想,这西北是庸都的方向,而东南那边却是楚国,怀疑这只鸟莫非与楚国有关,听说楚庄王对他的大臣伍举吹牛。说他有一只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鸟,这只黑鸟会是他那只蓄了三年精气的鸟么?官府的人听了哈哈大笑道,那只鸟是庄王的自比,象征即将崛起的楚国,并非真是天上的什么飞禽。
过了几天,又一个人说,他也看见一只黑鸟.也在天快黑时,却是头向东南,尾向西北。这人说得更加确切,说那只鸟起飞的地方,很像王子府的后花园.官府的人问他如何知道那里是王子府,这人说鸟飞走后,有一位王子从那门里出来,还能是别家的宅子么?又问他如何认识王子,回答说曾经有一乘马车停在他邻居的门口,驾车的管那坐车的叫王子殿下,以后那个殿下又来过几次,他就记住那是王子了。又说他的邻居是个小木匠,会用一种南山长的黑竹造鸟,从王子府后花园飞走的那只黑鸟会不会就是木匠送给王子的呢?
这位禀报者脸型扁宽,颜色橙红,像个南瓜,是个忠厚人的貌相,官府的人想起您的那道禁令,一下子警觉起来,这才赶紧进宫向您面奏。
您立刻又想到了三王子,竹王后说得对,子荏一向老实听话,子苒只想自己的事。唯有子蕙从小心怀壮志。但是有志之人必然也有胆有魄,有作有为,那么这事就像是他干的。您的眼前出现了那只形色都似乌鸦的巧器,那次是在白天,在红色的宫墙内飞了三周,又在墙外蓝色的天空上飞了三圈,阳光之下。它黑不溜秋的一身分外夺目,这次那两位目击者却说是在天快黑时,一由东南向西北,一从西北往东南,又是快速直飞.您一时就想不出是何样的景象了。
臣子们被你再次召来,众人共同探究这是一只什么鸟。是真是假,何人所放。
“这么说来,十有八九倒像是三王子从小木匠那里要来的巧器!”心直口快的竹临风说,与您猜想的简直一模一样。
“依照庸国的律法,违背禁令王子与百姓是同罪的,您怎么知道是三王子?”烟木余问。
“您又怎么知道不是呢?”溪水也问,他的心里为之一动,但不希望飞往楚国的竹鸦只是充当王子的玩物。
“是与不是.一箭射下来不就知道了?巧器上面总会有主人的印记,立马我就派人带个神箭手来.守在那人说的那个地方!”竹临风说得轻而易举。就像黑鸟已经落在了他的脚下。
背插长弓,腰悬箭壶的神箭手很快就被带了来,一身黑盔黑甲,连一双战靴也是黑亮的熊皮制成。这是庸军将士的统一戎装,三年前把楚军打回老家的时候.楚军士卒鬼哭狼嚎,称他们是给自己带来秽气的乌鸦兵。
“小卒跪见大王,祝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我曾说过军人是不应该屈膝的,戴着铁盔铁甲下跪磕头不嫌硌得慌么?也别说什么万岁万万岁的骗人鬼话,能活一百岁我就知足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大王,小卒叫羿亦后。”
“咦,羿亦后?老早的时候有个名叫后羿的人会射箭,射太阳,射毒蛇,射猛兽,后来射红了眼,连他跑到月亮里的妻子嫦娥都射!你这怪怪的名字里怎么含有他的名字?”
“回大王,小卒父亲的名字与他更相似呢。”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大王,小卒的父亲叫羿后,生前在竹大将军的麾下服役,三年前曾经射下过楚国小人儿骑乘的凤凰风筝。”
大殿里立刻响起一片“唔唔噢噢”的声音,因为那是一件举国皆知的大事,羿后也就成了一位举国皆知的名人。射下一只楚国风筝,引发一场庸楚战事,神箭手羿后也在此后保卫御驾亲征的庸君您时,为了拨挡楚军飞蝗一般的乱箭而不幸丧生。他的名字被刻在阵亡勇士的大青碑上,同时也永远刻在您的心中。
“原来你是羿后勇士的后人,快请起来!羿后是后羿之后,而你也是后羿之后,羿亦后的名字是这个意思么?”
“回大王,小卒是。小卒又在竹大将军麾下父亲生前的队伍里服役。小卒的祖先射嫦娥不能怪他.怪只怪嫦娥为了灵丹而背叛了小卒的祖先。就像那个为了金钱而背叛了庸国的砌匠一样!”
“喔,你们当兵的也听说了这事?”
“回大王,小卒们是听竹大将军说的。竹大将军为我们训话时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为了检验小卒们爱钱还是爱国,还半夜三更让人把楚国的鬼脸钱撒在军营里,然后传令出营袭击楚军。那夜是一个大月亮.照得地上的钱黄金金的,就像庄稼人挑着豆子上集市去卖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小卒们一见是楚国的鬼脸钱.一脚一个都踢飞了,拼出命来往前奔跑,没有一人弯腰捡它,大将军就收兵回营,夸小卒们个个都是好样儿的!”
满大殿的臣子扬声大笑,连烟木余都忍不住笑了.溪水的朗笑声比谁都响,您一边笑一边咳嗽,一边抬起手去捂着右胸,那里有您三年前留下的箭伤,可能被笑疼了。
“这个竹大将军,真有你的!”您用另一只手捣着竹临风说。
竹临风一人不笑。板着脸对神箭手说:“大王召你来不是听你讲笑话的,是有一个东西要你去射,你得像你的父亲射楚国的凤凰风筝,像你的祖先射毒蛇猛兽,射九个太阳,射月亮里他的老婆一样把它射下来,交到大王手里!”
“大将军请放心吧,小卒的祖先没有射下嫦娥并不是他箭术不好,而是他念记夫妻百日之恩,小卒还没有讨老婆,因此别说她在月亮里,就是她在星星里小卒也要把她射下来,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惹得大王这样生气!”
满大殿的臣子又大笑起来,这次您使劲儿憋着自己,以免再次笑疼胸脯,摇摇手道:“不是女人,是鸟,竹子做的黑鸟,不过连鸟都认不出来它是假鸟,它就像是真鸟一样,简直比真鸟还要真鸟!等会儿有人会告诉你这只鸟的行踪方向!”
“哦,大王还是为的这个,这点鸟事……”神箭手稍一得意.忘了自己是站在庸君您的面前,由鸟想到军中那句骂人的粗话。不过刚一出口就打住了,脸色瞬间变白.上身有几片铁甲发出相互摩擦的嗖嗖声。
“刚才你说你还没有娶妻是么?那好.等你把这只鸟射下来了。我送一个宫女给你做小嫦娥,让你们的竹大将军为你保媒!你且不要像你祖宗那样只顾射箭冷落了她。害她跑到更冷的月亮里去了!”您对那句粗话全然没有在意.却对神箭手郑重地许诺说。
此时的神箭手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真的惊呆了,在铁甲响亮的摩擦声中,只听得竹临风大声喝道:“还不快快跪谢大王!”
“谢大王!祝大王万……”神箭手哗啦跪下,差点儿又说出您不愿听的那两个字来。
您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挥动制止,突然眉头紧拧,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胸。您便想到.深秋一来天气转寒.身上的箭伤又要发作了,每年大约都在这个时候。子蕙:神鸟再次闻到的战争气息
庸之神鸟再一次给他带来郑姬的绢书,同时也给他带来楚宫的消息。这些天里,手握重权的伍举、苏从两位大夫,已经四面八方地采取行动,对外诱惑、收买邻邦的人才,对内征集、训练本国的兵马,一边修筑巩固城墙、箭楼,一边调集运送粮草、兵器,所有这些,神鸟都用它妙不可言的眼睛与耳朵,以及一颗更加令人惊叹的心脏.历历在目、清晰可闻地传送给他。从那千里之外的平原上,踏踏马蹄,辘辘车轮,还有士兵的阵阵刀戈壁击与喊杀声中,他分明地预感到了,这个楚国又回到穆公在位的年代。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虎视眈眈。杀气腾腾。虽然那时他的年纪还小,也只是从父亲与庸国的臣子、将军、士兵、百姓的口中,听到一些只鳞片爪的,关于那次战争的描述。
在它从郢都飞回的途中,顺便还看到了一处情景,这让他感到的已经不是担忧,而几乎是愤怒了。据三年前从战争前沿回来的将士们讲,楚国与庸同交界的那个地段,过去是一片漫长的荒丘,丘上长满野树枯藤,荆棘乱草.远远看去像是连绵不绝的土坟。荒丘后面是一条宽大的壕沟,沟上间或搭架着一些树干与木板,边界的守兵们可以踏着它们登上丘顶,不许庸国的人越过此境。现在,那里正在修筑一道又高又厚的城墙,从神鸟捕获的声音与图像得知,指挥修筑这道长城的可能是从庸国请去的一个砌匠,因为在一座最高的烽火台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牌上写着:“庸匠若磐盖世绝技筑此楚城”。
愤怒过后,他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这个名叫若磐的庸国砌匠为何要用自己的盖世绝技替楚国修筑长城?此人从何处来,所来何为,来此之前庸国为何不知道这个人?修筑此城究竟有何种盖世绝技?忽然他由绝技二字,想起他前世今生的朋友,制作被父亲称为巧器、被他称为庸之神鸟的竹鸦的木匠,那人若像他的朋友一样去到宫里求见父亲,让父亲派其在壕沟与荒丘的这边修筑一道庸国的城墙,最高的烽火台上挂块木牌.上写“庸匠若磐盖世绝技筑此庸城”,岂不大快庸国人心!
然而拒绝竹鸦的父亲,未必不会拒绝长城,甚至,是不是已经拒绝过了,那个庸匠若磐报庸国无门.方才改报楚国!
他在心里刻下了这个名字,眼前出现的一幅血色画面.是他跃马扬剑,统率着高举庸字大旗的千军万马,身侧一员猛将的长枪上挂着那个庸国砌匠的人头,踏过那道以盖世绝技修筑的长城的缺口,后面的队伍如破堤而出的汉江潮水。呼啸呐喊着直向郢都。等他胜利凯旋,他的那匹被鲜血染红的战马上多了一位绝代佳人,那就是三年以来日日被他思念,夜夜被他梦见的郑姬!
想到郑姬,最近一次信里郑姬告诉他说,她真高兴,因为她很多天没有见到庄王了。开始的时候她还猜测,要么越女又向巫师学得了新的狐媚之术,要么诸侯又向楚国进献来新的绝色美女.于是让这色魔到底淡忘了她。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猜测都不是的,这些天里,这人听了大夫伍举、苏从的谏言,居然秘密出兵,命杨葱为大将二次攻打犬戎国。已掠得大片土地、大批牛羊与大量珠宝.收服了犬戎国的猛将戢黎,接着又要去攻打下一个倒霉的国家了。至于这个国家是不是庸国.郑姬她却无从得知。
郑姬不知道的事,神鸟却能知道,他从神鸟带给他的诸多迹象中已有察觉,庄王所说的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时候快要到了!而那惊人的鸣叫,冲天的翅膀,极有可能是朝着穆公妄想像犬戎国一样征服的庸国!
同时他也觉得,向父亲道出实情,请求出兵攻打楚国的时候快要到了!
但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至少在收到郑姬的下一封信之前。为了获取楚国更多的消息,他希望那个在宫中消失的庄王早些现身,重新让郑姬坐在左腿。钟鼎之间饮罢了酒,亲口对她吐出他需要向父亲禀报的证言。而且他仍在想,收到她的下次消息以后,他是否真要扮成一个货商或者玩杂耍的艺人,潜入楚国郢都.设法见她一面,也趁此亲自记住进入楚宫的路径.为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做好充分准备。
这一重大计划,他在前几次的信中曾经对她写过.现在重述一遍,是再次表明对她的思念之切,以及自己即将付诸行动的决心与勇气。
最好等他从郢都成功返回,一切行动才能开始.首先他得以一个幡然知错的儿子身份,长跪在父亲的面前,交上不知是功是过的竹鸦。他得承认自己违背了禁令,私下把这巧器放飞到楚国,窃取了郢都内外的军政内幕,得知庄王的亡庸之心已昭然若揭,比先王穆公还要强烈,仁义善良的庸国已经濒临危机,又一场更大的战争即将发生。
然后乞求父亲要么恕罪,要么治罪,再然后乞求父亲下令出兵,若能看在他一心为国的分上对他宽恕或者从轻发落,那就让他戴罪立功,亲领大军去把楚国灭了,即便战死沙场他也在所不辞!
不过,切切要记住的一件事是.至死也不能说出羽公主的秘密,为了这个可怜女子的一家,他已对她许下永远守口如瓶的诺言。
在昨日黄昏放飞的神鸟腹中,他把这些都写给了郑姬,按照它以往的行速,她一定会在今天的清晨收到。此时她正一手将它抱在怀里,一手给他写着动情的文字。
为了加重说服父王的力量.他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郑姬原本是个庸国女子,他与郑姬原本相恋的事也坦白出来,以此博得父亲对他们的理解与同情。
然而再想,若是说出上面的一切,他将面临的风险是父亲会不会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因他于牢中,下令杀了这件事情的同谋,他前世今生的朋友,消息传到楚国被庄王知道,反而使郑姬遭到宫女麻雀的下场?
他的身子突然怕冷一样,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接着他的眼前预先出现了那不止一幕的惨相,他不敢再往下面想了。
“王子殿下……”羽公主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手里端着一盘他爱吃的桃子。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又这么叫我?能儿呢?侍薇呢?”他正愁找不到生气的理由,一挥手让她下去。
“哦,子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只顾着对他的称呼,差点儿又把自己说成了奴家。
“在想什么?”
“想如何请求父王出兵攻打楚国,把郑姬夺……回来……”
说到郑姬这个名字,她的眼睛极其小心地看在他的脸上。这些天来,虽然他不再对她提起郑姬。但是从他夜晚白天,梦里梦外的一声声深情呼唤,她已无数次地想象他与郑姬在一起的情景。她想那不会是在庄王得到她之后,而只会是在这之前的事,或许还要之前很多!因此她在快要出口的“夺来”两字中间,又临时撰进一个“回”字,用它投石问路,试试自己心中多日的猜想。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果然没有纠正她的意思。若是按他此前的习性,他随时都会为一句本不要紧的话而纠正她,比方说“王子殿下”,比方说“奴家”。这次他不仅没有纠正,还把她的话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仅仅是为了把郑姬夺回来么?”
“不,还为了保卫庸国,因为楚国准备攻打庸国了!”
“说得对,因为你们楚国准备攻打我们庸国了!羽。时间不长,你简直成了我肚子里的一根蛔虫!”
“哦子蕙,我求你别说我们楚国,你们庸国好么,你这样说我的心都快要碎成一百片了!还有,虽然我没有本事钻进你的肚子,我却住在你的房子里,站在你的身子边上!我看见你最喜欢的这只黑鸟从窗口飞出去.又从窗口飞进来,每次不是黄昏就是清晨,我就知道它在天上飞了一夜!我看见你每次都把它抱在怀中,对它说话,对它流泪,对它傻笑,对它发呆,我就知道它为你带走的是什么,它为你带回的又是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就不怕我把你杀了?”
“过去我怕,可是现在我不怕了,非但不怕,我还为自己知道你这么多的秘密而兴奋极了!我能感觉到你已经把我当作是你的心腹,什么也不用瞒着我了!”
“说得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打算收到郑姬的下一封信后,最好我再亲自去一次郢都,回来就请求父亲出兵攻打你们……攻打楚国!可是我又担心。不仅担心父亲惩罚我,更担心连累帮助我的那个朋友,还有郑姬,你不是总说郑姬的好话,说郑姬是你的恩人么?我知道父亲仁义,善良,正直,守信,对敌人往往宽容忍让.不往坏处着想,对自己与自己亲近的人反而苛刻严厉.身为他的第三个儿子,我若是犯了律法他一点儿也不会饶恕我的!同样,发现我的朋友参与了此事,他也必然会大加惩罚!”
“你用那只黑鸟发现了楚国的野心,这对庸国来说是立了大功。哪里是触犯律法呢?”
“可惜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父亲的!羽,我想问你一句话。”
“问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不用你问我也早就想告诉你了!”
“那你就告诉我!”
“作为一个楚国的女子,虽说自己身在庸国,父母姐妹却都留在楚国,但我竟然会站在庸国一边,希望庸国战胜楚国。而不希望楚国占领庸国,我懂得只有战胜才能阻止占领!这种想法自然是我来到庸国以后才有的.穆公在世的时候我太年幼,也与成千上万的无知少女一样为楚国以武力征服天下的野心而欢呼!来到庸围以后,我亲眼看见了这里的国君、大臣、官吏、平民,哦.其中也包括不君不臣不官不民的你,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大家都仁义,善良,正直,守信,我就决心也要做这样的人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女子,不会因为自己是楚国人就把楚国的不义也看做是正当的呵!”
“说得好!羽,我想再问你一句话。”
“不用问,让我直接回答你吧,当庸国出兵攻打楚国.有一天放火烧了郢都,甚至屠城杀死了里面所有的人.我可怜的父母兄妹因此遭到同样的命运,我这不孝的女儿除了跪地大哭.对着东南方向祭祀完亲人的亡灵然后追随他们而去.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就又回到刚开始的时候,眼睛极其小心地看在他的脸上.当她发现他的想法真的被她猜个正着,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
“不要哭!你听我说。根据以往的战例,我们庸国的军队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是我们庸国有一条世袭的禁令.为此我们的将士曾经付出过太多的代价,军队转进为退,战斗转胜为负,士兵转生为死,但是.我们的国家依然不能根除被攻占的威胁!你说得不错,这次统领大军攻城的假如是我,城中百姓假如与军队一起与我们死战.我也会把他们看做军队一样消灭!不过要保护你的父母亲人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你可以写信给家里,现在你就写吧……把你家住何处告诉我,我派庸之神鸟给他们捎去,就是你说的那只前些时从窗口飞进飞出的黑鸟,让它告诉他们尽早离开郢都,躲避这场马上就要发生的灾祸!”
“多谢你替我着想,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我想过之后又害怕了,害怕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特别是万一要被庄王知道.你们的意图不就暴露了么?……再者说了,城里的其他百姓也不该被烧被杀……就不能,你们就不能不伤害他们?你也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呀……”
“是的,你想的全都不错,不过很难做到!战争就是这样.屠城或许不是攻城的本意,但是双方一旦打到最后.守城的士兵与百姓会同仇敌忾,结为生死一体,誓与我们血战到底!到那时随着战士的不断伤亡,愤怒与仇恨会在一瞬之间改变人的念头,那时杀红了眼的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野兽,是畜生,是只顾为死去战友复仇的凶器,嘴里呐喊着玉石俱焚的大军,到时候也就不再把它当做一句吓人的口号了!”
她低头嘤嘤地哭了,背过脸去,不让泪水打湿盘中的桃子。
仆从能儿与使女侍薇一前一后闯进门来,脚步慌乱.面色紧张,能儿的帽顶上沾着一片树上掉下的黄叶没有拂去,看着像是插在妇人头上的一枚金簪。两人各为其主,侍薇嘴快抢先叫道:“公主,王后让您在家等着,等会儿她要来与你说话!”
能儿稳了一稳阵脚,仍然大气直喘地说:“王子殿下,陛下派来的人在门外等着。说是要您现在就去!’’
“唔.这么急,有十分要紧的事么?”他立刻想到卜篮,想到城郊野河的无头女尸。
“别的什么也没有说,您快去吧,陛下只让您一人去,我就不能服侍您啦!那件事你不知道,我更是不知道的!”能儿一只眼睛向他挤了一挤,另一只眼睛斜着嘌向羽公主。
他又想到了庸之神鸟.羽公主想的却是自己的身世来历,母后要来,是为这个而来么?她的双手一抖,盘里的一只桃子掉在脚下,向着门口轱辘滚去。她弯下腰去跟踪追赶,侍薇早已疾步上前,把它从门口捡了起来。
“凶兆!这不会是我的头颅吧?”他笑了一下.用这个掩饰心里的紧张。
“胡说什么!这些天来你没去见父王,他一定在想你了,毕竟你是他最小的王子啊!或许,或许他还想亲口问问我们的事……”
她后面的话及时地安慰了他,这'止他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不过见了陛下说话还得小心为是.我看那人的脸色有些不对……”能儿却提醒他说。
与羽的安慰相比,能儿提示的活超出她十倍的道理,不过他还得反过来再安慰她,这个善解人意的苦命女子。
“羽说得对,见了父亲我会夸你贤德,说我们甜蜜恩爱,美满幸福!”
他又对她一笑,这句话天下只有他们两人懂得。发现她的泪水已从眼里流到脸上,他怕能儿看破玄机。直到此时,楚国庄王的妹妹,庸国王子的妃子,美丽高贵的羽公主,是这个忠实奴才不敢正视的天仙。他转身走向门外,此去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得立刻就去。
“子蕙,别忘了替我感谢父王…--哦,我是说我们庸国的父王,感谢他与我楚国的王兄联姻,让你娶了我……”她追到门口,是告诉他,自己仍然是楚国的羽公主。
“这个你倒是嘱咐得好!”他对她说。
能儿又追将上去,手里拿着一件他以前出门时爱穿的袍子,想把它披在他的身上,却被他随手一挥给挡开了。
“你这是做什么呢,难道是怕我这一去不能回来?”
坐在去往宫里的马车上,看着路的两侧一株株的青竹与果树,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只掉在地上还要滚出门去的桃子,就更加相信自己刚才的判断,要么是卜篮的尸体出了破绽,要么是庸之神鸟走漏了风声。但他仍然心怀侥幸,希望是自己的紧张多疑,能儿这个奴才的过分小心,或许真如羽公主所说,是多日不见的父亲想见他了!
不过假如真是前者他可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面对父亲的审问,唯有咬紧牙关矢口否认。反正自从他前世今生的朋友进宫演示竹鸦,又被您下令禁止流散之后,除了制作者自己,别人手里不会再有这个惹祸的巧器了,那些有可能向您检举他的人,也无法得到此物的证据。
检举他的又会是谁的人?溪水还是烟木余?若在从前,一向与大王子子荏的岳父溪水作对,而与二王子子苒亲近的烟木余,为了显示对国君的忠诚,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然而,自从听说庄王要把妹妹嫁给他后,烟木余在他面前就像换了一副人胎。那天清晨,赶到王子府前贺喜的臣子当中,此人站位最前,喊声最响,还带来了为他赢得这桩亲事的说客卜篮。那时.恐怕烟木余没有想到,自己力荐的奇才卜篮还是楚国派来的人。
但愿,是能儿的小心让他多疑,本来就没有什么检举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审问的事。
肯定是这样,羽公主的话并非安慰,父亲想念他了,白天忙罢国家大事,闲下来时忽然勾起儿女情长,就派人召他去问一问,新婚之后他与羽公主过得如何。
不错,自小父亲与母亲就是喜欢他的,比方说那次赏雪对话,他们对他的喜欢明明超出了两位王兄。
马车停在居央宫前,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跳下车去。
庸君茂:君臣父子真假虚实
您心中的情绪正如胸口的箭伤,时而一坏.时而一好,正当好的时候,忽然却又坏了。请到宫中来的药师已经是庸国最上乘的,但无论内服,还是外敷,所有的药剂都不能治愈他们一心想要根绝的国君的伤痛。与周天子以及天下各国的国君不同,庸国的国君不在宫中专养一批只为自己看病的药师,虽然早先也曾有过。但是不出三代就废止了,因为觉得这样做简直是一种浪费,国君一人能吃多少药呢?即便一年四季天天生病,即便加上夫人王子公主诸亲,也无须占有偌大一个药师班子,百姓总比国君要多,耕田种地的百姓的病也总比吃喝玩乐的王亲国戚要多得不可胜算,那就把最好的药师留在民间为百姓看病施药吧,国君与亲眷偶生小恙,随时让人召进宫来也就是了。
说也蹊跷,没有了宫中专用的药师,宫中的人病也少了起来,上至国君,下至王子以及王子的奶母.一年很难吃一剂药。近些年里,唯有先王病重时召来民间的药师住过几月,直到不治而去,随后便是三年前您受了箭伤以后,药师住进宫里为您调养了一些日子。被召进宫来的人无不尽心竭力,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将自己股上的鲜肉割下做药引子。若是祖传的方子里有这一味的话。
看着您卧席抽搐的身体,日渐消瘦的面容,实在忍不住时才发出的轻轻呻吟,这些赤胆忠心的医家羞愧之余,曾经想过求助巫师之类的异人,把您身上的病痛移换到自己身上,让一个万乘之尊身强力壮地为国操劳,而由一个凡常之人心甘情愿地替您受苦。然而第一,很多年前庸国已明令禁止巫术,并将一度风靡各国的巫师驱逐出了境外;第二,谁也没有这种移植病痛的本事,据说南山叟活着的时候有心试过,他先想把一个差官被狗咬烂的大腿换给那一条咬他的狗。接着又想把一千七百三十二名庸军士兵的创伤移到砍杀他们的楚军将士身上,意思是让这些可恶的人狗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然而还没等他把这种法术发明出来,南山叟就死在了南山一个古洞里。
为您的箭伤而忧心忡忡的臣子们在暗中议论.那些传说中手到病除甚至起死回生的药师,过去对于农夫樵子猎户渔人屡试不爽的民间秘方都到哪里去了?为何对百姓每每奏效的方法不能用于国君?比方说捉来一条毒蛇,将它饿上半月,放在伤者腐烂的创面.让它舔去肉中的脓血,七日之内蛇死人愈的那个绝招?是不是担心深山老林的毒蛇进了王宫,满眼看到的都是它十八代祖宗也没见过的东西,万一性情失常.一头蹿起来咬断了庸君您的脖子?或者不舔您的旧创而添您的新伤?那么,只怕这位一心想立奇功的药师将与毒蛇一起。被殿前卫士的乱刀剁成一堆肉泥呢!
也有人猜测您自知大限将至,不想再找这份罪受,能活一日.就多一日,比起三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就一命呜呼的冤家对头楚穆公来,反正自己已经多活了三年,仗打赢了,人也没输,无论怎么都算是值当的,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裸体让一个畜生在上面爬来爬去?于是每当箭伤好了一些,您就让人付给药师应有的工费药资,让他们各自回去,何时需要再派人召他们入宫。
子蕙一路想了很多.恰恰没有想到父亲复发的箭伤,而且不是今天没有想到,在药师们往返游走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里。大王子子荏、二王子子苒几乎天天都来慰问.唯有他这个三王子,却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一只黑竹雕成的乌鸦身上。母亲有一次派了人来,是要把这事告诉给他。那天他却恰好带着能儿进了南山,意在南山叟的坟后九步的地方看看生长黑竹的地方,看那里又新发了竹笋没有,邻近山上有没有同样的黑竹,他的设想是制作出更多的庸之神鸟.它们的形体除了乌鸦与大鹏,还有两者之间的雕鹰鹞鹫之类猛禽。
因此.当他第一眼见到您的时候,不禁大吃了一惊。他看见您脸上的颜色正如头上的王冠与身上的袍带,而且黄得干枯没有光泽,皮肉塌陷进去了两块,颧骨却鼓突了两个出来,头略微有一点儿后仰,斜枕在一块很厚的大靠垫上,右手扶住座围,左手按在自己右边的胸脯上,那正是您三年前被楚军射中一箭的地方。身后有一人扶着您的肩背,旁边还有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盂钵弓身而立,随时准备递到您嘴边的样子。在您的前方左右两侧,仍如过去那样站着两排亲近的臣子,除了溪水、烟木余与竹临风等一干文武要员。诸位的头颅个个下垂得厉害,从眼缝里偷着看他向前迈动的双脚。
站在右边一排臣子尾端的是一个身背弓箭的年轻人,这人黑盔黑甲,连一双战靴也是黑的,一看就是庸国军队的士兵,竹临风将军麾下的弓箭手,那只黑色漆皮箭囊被撑得鼓鼓堆堆,好像囊中除了箭羽,还有为独立作战而储备的干粮水壶。见了子蕙进来,从衣装上明知是个王子,鹫鹰一般的眼睛也仍死盯着他,像盯一只被人指定的猎物。
见到弓箭手他又一惊.因为心中有鬼.他立刻想起庸之神鸟.并且还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朋友的忠告.那次他没有听,为了让楚宫里的郑姬白天看得分明,他拒绝给它涂上不会被人发现的隐形汁液。现在他已经预感到,这人背上的弓箭与他的神鸟是有关系的了!
大殿里弥散着一股鱼龙混杂的气息,这在过去是绝没有的,最浓的一种是难闻极了的臭味,简直有些刺人鼻喉,他怀疑这味道出自身背弓箭的年轻士兵,被射死的野兽的屎尿沾在了射手的身上。还有一些气味暧昧不明,像是捣烂之后调了烈酒的草药,其中他闻到了一丝被覆盖在臭味下面的,他最喜欢的麝香与薄荷的香气。
“子蕙叩见父亲,父亲近日身体可好?”他跪下叩了一个头,没像两个兄长那样称呼父王,从小他就是这样叫的。
“你看我的身体可好?”您反问他,脸上没有一点点表情。
“父亲比上次瘦了一些,脸色也没有那时红润,莫不是病了……?”他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了您一眼说。
“我快要死啦.见我这样你高兴么?”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惊赛过刚才的百倍,就又飞快地看您一眼,发现您满脸的枯黄中有了一丝微红.却是因为激愤而挣出的血色。
“啊,父亲这样说一定是生孩儿的气,孩儿确实不知道父亲病了。孩儿这些天……”
“这些天怎么,为何又不说了?”
“孩儿这些天寻访到一个会放飞刀的高人,孩儿向他学放飞刀去了!”一急之下他慌不择言,随口把乌肤说了出来,其实他至今还未见过铁匠乌肤,以及那种千步之外能够飞起杀人的刀。
“噢,好的!好的!是不是想用那飞刀先杀了我,然后冉杀了你的两个哥哥?”
“哎呀父亲!孩儿去学这个只是为了对付楚国……”他吓得大叫一声,直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稀汗,冷冰冰的。
“别叫唤了.都传到宫里了,连我都知道了,那首歌谣是怎么唱的来着?‘子荏不任,子苒欲染,子蕙则会,庸君其位’。是呀,两个哥哥想任也不能任,想染也染不上.只有你才会得到庸国的君位,现在就只等着我眼睛一闭,腿子一伸,你就好坐到这里来了!可是呀可是.可是我又迟迟不死,这是不是让你很着急呢?”您抬起手来拍了一下座围,因为用力过重,忍不住连着咳了两声,另一只手也把胸口按得更紧。
“父亲您可别这么吓孩儿了!孩儿有做错的地方任凭父亲如何处罚,那首歌谣与孩儿没有半点儿瓜葛.孩儿也从来没听到过那首歌谣,孩儿怀疑那个所谓的歌谣本身就是有人造谣,是别人想用这个来陷害孩儿……”
他感觉不单是后背,整个身体的汗像是成群结伙的蚂蚁,从无以数计的洞穴里爬出来,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奔腾而下,额上也很快湿了一片。他怕这汗暴露了自己心中的慌张恐惧,被父亲与臣子们误认为他是做贼心虚,却又不能让它们自己止住,想用手擦一下脸还怕反而招来他们的注视,就一任汗水往下簌簌滚落,只用打湿的眼睛扫量着周边的人。
“造谣?陷害?是别人陷害你还是你陷害别人?害死以后再割下头来,换上女人的衣裳扔到城外的野河里?”那件事还没说完,您又说出这件事来。
到底没有出乎所料,到底还是因为这个!由于心里曾经想过,这次的吃惊并不太大,照着能儿对他的挤眼嘱咐,他装疯卖傻地问父亲道:“父亲的话孩儿越听越不明白了,什么割头换衣扔河里的.是不是有人杀了人,父亲以为是孩儿杀的?”
“可不是我以为,有人说看见你与你的仆从半夜驾着车子出城,第二天城外的野河里就有了一具死尸!说起来这人不仅是我们庸国的功臣,还是你的媒人,是他出使楚国让庄王把羽公主嫁给了你,你为何要下他的毒手?”
“冤枉啊父亲!父亲说的人像是卜篮,他怎么会被人杀了?有人说他是楚庄王派来的奸细,若真是楚庄王派来的奸细那叫做杀得好!不过孩儿并没有杀他,孩儿每天都与仆从在天未亮时出城,那是为了练一种新的功法,需得吸山川之灵气,草木之精华,这事府里人都知道的!孩儿对卜篮心存感激.老早就对羽公主说过.改日还要备下酒宴谢他的大媒呢,想不到他就这样去了!”关于这事他是有备而来,因此行云流水地抵着赖说。
“三王子切不可一口一个楚庄王.楚庄王不是三王子的大舅子么?我们庸国人说除了郎舅无好亲,你们应该是互相信赖的亲人才是!”烟木余听着首先插了一句。
“是的烟大夫,不过世上还有比郎舅更亲的人。都说烟大夫对卜篮比大舅子还要大舅子。这又是为什么呢?”他张口就答,耳听得大殿里立刻响起一个苍老的笑声,好像是溪水的。
“好,就算卜篮的事也是假的,那么那个巧器,就是那个乌鸦的事该是真的吧?”
“什么鸟……”他想起此时正站在身边的那个弓箭手来。顿时就住了口。
“别装了我的儿子!羿亦后,你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给他看看!还有那封信,烟木余,你也念着给他听听!”这下子您要动真格儿的了。但是刚刚向两人比划一下,左手又回到了自己的右胸脯上。
名叫羿亦后的弓箭手趋步向前.脸朝着您哗啦跪下,从箭囊里掏出一件黑色的器物,侧身交给迎面走来的武士.再由武士转交给您。他只一眼就认了出来,哪里是什么干粮水壶,这正是他放到楚国去的那只庸之神鸟!
“说说,这个东西是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回禀大王,小卒按照竹大将军的吩咐,在城郊的野地里蹲守了一天一夜,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觉更是不敢睡的,说句难听的话,连撒尿的时候眼睛都看着天上!果不其然,不出大将军所料,昨日天快黑的时候.我看见天上出来一个黑点,身子比苍蝇大不了多少。头向东南,尾向西北,那不正是从我们庸国往楚国飞么?我就知道了是大王您说的那个东西,赶紧张弓搭箭。嗖的一声把它给射下来了!”
“再说说,这个烂东西身上都有些什么?”
“回禀大王,乌鸦有什么它有什么,眼睛,耳朵,嘴巴,那两颗眼珠子还在咕噜噜地转,除了身子是冷冰冰的,梆梆硬的,活脱它就是一只真的乌鸦!”
“它的肚子里呢?”
“回禀大王,肚子里小卒就没看了,小卒把它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竹大将军!”
“陛下,巧器现在我的手里,因为陛下责令我管这事,我就把它的肚子剖开,取出它的心脏,发现腹腔里还有一卷写了字的红绢,上面的字太小,我的眼睛又花,写的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又塞回了肚子里……还是请三王子自己念吧!”烟木余在众人面前耍着滑头.其实这封写给郑姬的信他早就念给您听了,并且一字不漏地念了三遍。
“听到没有,一张嘴比这烂东西还硬的儿子?你自己念吧!”您从武士手中接过那只曾经被您称为巧器.现在却被您叫做烂东西的竹鸦,咣当一下扔到儿子的面前。
所有的眼光都投射在了他的脸上.此时他已决定不再隐瞒,索性将一切都告诉您,这样他的心中反而轻松,反而可以光明磊落地向您提起出兵伐楚的事了.不过切要记着,万不可为此而连累了前世今生的朋友。他心疼地看着被您摔在地上的竹鸦,双手把它捡了起来。捧在怀里,重新向您跪下,这次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说:“啊,父亲,孩儿求父亲不要发怒,竹鸦的事请听孩儿如实地说了吧!”
“先说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知道孩儿从小就好奇,自从上次溪大夫带着那个木匠来宫里演示竹鸦,孩儿一下子就被它迷住了.觉得天下怎么还有这么聪明的人,还能做出这么神奇的东西!那天木匠前脚一走,孩儿就派仆从能儿后脚跟着,去看好他家住在哪里,然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让能儿半夜溜进他家,把竹鸦偷了一只出来……”
“慢,我已下令不许再制作了,他家如何还有?”
“我想,或许是在这之前就制作好了的吧。上次他来仅仅拿了三只,剩余的就闲置在家里了!孩儿偷来这只竹鸦的目的,原本不是像木匠说的那样让它去观看楚国的事,而是让它给郑姬送信……”
此言一出,大殿里立刻嘁嘁嘈嘈起来,有的臣子还两个两个地交头接耳。
“郑姬?郑姬不是庄王的妃子么?天哪,庄王的妹妹却又是你的妃子.真是乱了套了!这事让羽公主知道怎么得了!庄王知道可更不得了啦!快说你与郑姬是如何勾搭上的。你给她送信想干什么名堂?”您的脸色变得白里泛青.身子发抖.左边的一只手从右边的胸脯上抖掉在腿上,嘴里猛咳一声,那手立刻又抬回去了。
站在您身后的两人慌忙行动,一个用手快速捶打您的后背,一个弓着身子把那只盂钵捧到您的面前。
“父亲可别气伤了身子,听孩儿从头说吧。孩儿今天把什么都告诉父亲,只求父亲贵体安康!郑姬原本不叫郑姬.她是我们庸国的女子,三年前的三月三日上巳节,孩儿与她在一个小桃林里相遇,一见她孩儿就喜欢上她了.接下来孩儿正想请求父亲让她做孩儿的妃子,可没想到很快楚国的军队就打来了,她们一家在逃难中爹与妹妹生死不知,她娘带着她逃到郑国投奔亲戚,亲戚却把她卖进宫里做了宫女。接着楚国又要对郑国生事.郑国吓得向楚国求和,她被选人一百名进贡的美女送到楚国,这样后来她就成了郑姬,做了庄王的宠妃!父亲呀。可怜她日日夜夜思念着孩儿,就像孩儿日日夜夜思念着她,心里发誓一定要救她回来,因此三年前父亲要为孩儿娶亲,孩儿就胡编出一个天眼公的话来蒙哄父亲,说是孩儿的女星三年后才会出现在东南一方……”
他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也不听大殿里发出的各种吃惊极了的声音,现在他把自己豁出来了,不顾一切地诉说下去.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大胆逆子,原来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可你也不想想,用烟大夫的话说,你那郑姬现在是你大舅子庄王的妃子.你如何能够把她娶来?他又如何肯让你把她娶来?即便你真的把她娶来天下人又如何笑话你们郎舅两个?再说事情若真是闹成那个样子的话,你又如何处置羽公主呢?莫非你为了一个女子而把另一个女子弃之不顾?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公主,一个楚国的公主!你伤害了公主就是伤害了国君,伤害了那个国家!伤害了两国的和睦友好!说到底也是伤害了我们庸国自己呀!这一切你这个逆子想过没有?嗯?”
“孩儿都想过了,父亲!但是孩儿又想,楚国对庸国发起战争.使一个民女变成孤儿,楚国又以武力威胁郑国,将一个宫女夺为宠妃,伤害他国与他国人民的,恰恰是楚国与楚国国君.因此让一个被伤害的女子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人身边,是最正当也是最正大的行为,怎么反说是伤害了那个伤害人的人呢?至于羽公主,孩儿真没想到,她是这么的贤德,善良,通情达理,与她的父亲.与她的兄长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好像他们不是一个种族,就好像她是我们庸国的好姑娘!当她听说了郑姬的事情以后,虽然她同情自己。但她更加同情郑姬,父亲您或许不会相信,她居然亲口对孩儿说,说是愿意把郑姬当作姐姐,大家朝朝暮暮和和气气住在一起,一生一世!”
大殿里所有吃惊的声音瞬间停息,臣子们的眼睛却都瞪大瞪圆,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一派胡言!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突然您大声地喝道。
“这是真的父亲,千真万确,若是父亲不信,不妨把羽公主召来一问就是了.父亲现在就派人去把她召来吧!她正在房里教侍薇习字,孩儿来的时候她就想要一道来呢,只因没有得到父亲的旨意。”
“你放巧器到她们楚国去的事.羽公主知道么?”过了一刻您才开口问道.这次您没叫它烂东西了。
“知道,她不许孩儿说楚国是她们楚国。庸国是我们庸国,她说庸国与父王母后一样.都是我们夫妻二人共同的!这只巧器孩儿给它取名为庸之神鸟,每次都是她与孩儿一道放神鸟出去,一道接神鸟回来!她从来不看孩儿写给郑姬的信,也从来不看郑姬写给孩儿的信,只是对神鸟带回的各种消息一样不少地要看个究竟,听个仔细,当她从中得知她的哥哥庄王正在调集兵马,又准备攻打我们庸国以及其他邻国的时候.她又气又急,都要哭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话,包括溪水在内的臣子们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烟木余显然不希望此言属实,两眼盯着他问:“三王子,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么?”
“自然是有,等会儿我会拿来一百四十八个证据。每一个都像这位神箭手的箭头一样实实在在,正中靶心!除了郑姬信上给我写的,神鸟用它的眼睛、耳朵、心脏从楚国带回来的各种消息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楚庄王想一个一个吞并邻国的狼子野心.全都装在我这只神鸟的肚子里!”
“举个例子来说!”溪水也说话了,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何止一个例子,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方说,郢都城里到处都能见到一幅人面鸟身的画像,下面写着十六个斗大的字:‘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那画像的身子是大鹏,脸是庄王,两边翅膀上的羽毛全都是刀枪剑戟!又比方说.他派楚国的将军杨葱,还有新招降的犬戎国猛将戢黎,正在加紧训练兵马战车,马的嘶鸣声与士兵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已有四十万大军调遣到了楚国与我们庸国交界的地方.这些迹象不正显示出楚国又要兴兵打仗了么?再比方说,他派伍举、苏从两位大夫四处招揽人才,不论文韬武略。奇能绝技,也不问门户高下,出身尊卑,只要是能为楚国所用,一律施给金钱官职!说到这里,我正好从图像中看到一个指挥民夫为楚国修筑长城的工匠,城墙上面写着‘庸匠若磐盖世绝技筑此楚城’,这就暴露出他是我们庸国的人了!当神鸟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恨不得立刻带兵冲到那道长城下面,一剑削下那颗叛国投敌的无耻头颅!”
“不过,虽然如此,我已下令禁止把巧器传散出去.别说楚国,连国内民间也不允许,你却偏要那么去做。这就得按照律法来治你的罪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条在别的国家是骗人的鬼话,可在我们庸国却不会是假的!”
“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听三王子讲完以后,我觉得他不仅无罪,反而还是功莫大焉的人,应该奖赏他.还有那个制作巧器的木匠!庸之神鸟,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让他们把更多的庸之神鸟放到楚国的王宫、城池、仓廪、兵库、边境、军队,以及所有的军政重地。要害据点,旮旮旯旯,角角落落,给我们带回一面一面会说话的镜子,那些镜子拼接起来就是一个野心勃勃时刻威胁着我们的楚国,我们就可以对着镜子击碎它了!”溪水第二次开口说,因为激愤,满嘴白须像一束在风中颤抖的芦苇。
“让我带兵去会一会那个什么杨葱杨蒜.戢黎戢果,这次再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心慈手软,干脆杀了庄王,一把火烧了楚宫完事!”竹临风积极地响应道。
“竹大将军不可意气用事,三王子得知的消息若是真的,那就说明楚国已不再是三年前了!”烟木余有点儿相信了他的话。
“有何不可烟大夫?楚国不再是三年前.庸国难道还是三年前么?父亲,孩儿请求父亲听竹大将军的.趁着楚国现在还没动手,抢先出兵攻打楚国,孩儿愿意随军前往,若是相信孩儿的话,索性就让孩儿亲率大军,直捣郢都,打败庄王,像三年前父亲您率领大军打败他的父亲那样!不要想着羽公主是庄王的妹妹.也不要想着荆山玉是楚国的国礼,父亲只要知道神鸟带回的一切,就会知道庄王的用心险恶,而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一毫的内疚与自责!现在孩儿就回府里去,把神鸟取得的消息全都拿来交给父亲!”他捧着被您摔得有些痴呆的神鸟,从地上站起身来。
“慢,在卜篮的事、歌谣的事,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没有查明之前,我的儿子你还不能回去,得在宫里住下!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会派人去取,我还会派人到那木匠家里去取他的巧器,你不是说他以前制作了不少,上次只拿了三只来么?剩余的那些都是日后的隐患!听了我的禁令他虽没有传散,但他不予销毁也有错误,被人盗走更是过失,而且,天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欺骗我的,你们这两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因此我也得把他叫来,问他一个水落石出!”您的眼睛看在他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说着,且看儿子如何反应。
他只觉得脸上的汗铺天盖地淌了下来,第三次给父亲跪下,哀声求道:“父亲呀我的父亲,孩儿今生只求您这一件事了,求您放过那个木匠,此事与他实在是无关的呀……”
后面的话被几乎奔跑进来的门官打断,执事门官跪下禀道:“陛下,门外来了两个醉鬼,口口声声喊着领赏,问他们有何了不起的功劳,一个称他能说出那个白嘴的下落,一个称他访到了那首歌谣的出处!”
“好得很!呃,哪个白嘴?”
“就是那个失踪的卜说客卜篮哪,外面人都叫他卜白嘴!”
“好得很!宣那两个醉鬼进来,莫不是装醉吧!”
两个摇摇晃晃的红脸汉被武士带了进来,还知道在神箭手的身边止步,知道口称大王,知道双膝跪在地上梆梆地磕头。
“谁个能够说出卜篮的下落?说!”
“大王,小人有个妻侄在三王子府里管园子,他说他有天早上锄花地时,锄破了埋在地下的一个大菜坛子,坛子里腌着一颗人头,舌头牙齿嘴巴都没有了。看脸相却活像那个在外国跑来跑去的卜白嘴。把他都吓死了,赶紧掩土埋上……”
所有人的眼睛再次转向他的脸上,那些眼光有惊恐也有疑惑,只有溪水与竹临风对看一眼之后,再看他时则有了敬佩。也有担心。
“哎呀父亲,这人要么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要么……”他毫无准备地太叫了一声。
“人说是酒后吐真言,不喝酒谁敢说我儿子的坏话!接着说!”
“大王,小人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有天晌午卖柴回家,路上昕两个小儿一边跳绳踢毽一边唱这歌谣,小人问谁教的他们,小儿说是王子府里一个赶马车的……”
只听得“噗”的一声,身后一人手中的盂钵还没来得及捧到您的面前,一口鲜血已从您的口中直着喷了出去,白石铺就的脚下像茫茫雪地怒放了一树梅花。
“陛下!陛下!……”大殿里顷刻乱成了一片。
“这两人酒醉心明,给赏……”您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把落了梅花的袍袖横着一挥。
“父亲……”他嘶声地呼喊,奔扑过去想要拭去您嘴角的血沫,却被您身边伸出的两根长戟拦在了中途。
“别喊了,关进去吧,按庸国的律法……”
注:本文系全著上部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