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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黎竺的两场麦子

作者:阿满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阿满,本名满慧文,满族,辽宁省朝阳人,曾服兵役。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湖南省常德市委工作。著有小说《女生活》、《双花祭》、《花蕊》、《花样女人》、《带爱相的女人》、《火车站睡在老地方》等。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芳草》、《芙蓉》、《星火》等文学期刊。
  
  五月去
  
   像牙齿在牙床上等待一样,二十六岁的纪检干部陈黎竺一直期待着人生的机遇。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一个阴雨寻常的星期天,同室干部刘涛给陈黎竺打电话说,你赶快来办公室,童主任有急事。
   到了,陈黎竺一眼看见审理室主任童财德正意味深长地笑着。
   嗯,陈伢崽一表人才我最喜欢了,可惜我没女儿,要不给我当女婿算了,哈哈。童主任边说边拍陈黎竺的肩膀。
   陈黎竺心有忐忑,老倌子亲近人的时候往往没好事。他把自己当公仆,下面的人就成了奴隶。不过,看他今天小眼睛熠熠生辉,说不定又变成好事了呢!
   寒暄了几句,童主任递过来一本卷宗。
   这是上面转下来的督办案,组织上决定让你参与前期侦查工作了。他说。
   果然是一件好事。陈黎竺听了眼睛一亮,头皮麻嗖嗖的,心里有一匹马儿在狂奔,兴奋让他的脸微微涨红了。
   前期侦查不是谁都可以参与的。它是案子的特殊阶段,一般发生在立案前。是通过群众举报,上级督办产生的,也是从上至下进行的。由于涉案人权高位重,里面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因素,干扰多的时候,胜负也说不准。到了纪检会,一切都是小心翼翼进行的。如果不是特别信任的人,一般不会给予安排。像陈黎竺这样参加工作才三年多的干部,能够有这种机会,肯定是童主任帮他争取到的。
   陈黎竺有点不好意思,嘴巴张了张,想说谢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谢谢两个字分量太轻了。且童主任最烦说乖话的人。干脆不做声好了。
   童主任继续说事,口气淡淡的,好像在跟陈黎竺拉家常。
   这回涉案的是洪城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李杰。具体案情不多讲了,那是别人的任务。陈黎竺只需要知道自己搞什么就行了。而陈黎竺的任务就是要寻找和保护一个证人,那证人是个女的,叫江珊,曾在金穗米业公司担任主管会计。李杰洗黑钱的时候,她跟李杰有一段扯不清的关系。去年,李杰以替她治病为由,将她隐匿到一所精神病院里去了。今年春上,这个女的从精神病院跑了。李杰派人四处找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但是最近据线人报消息说,那女的其实就隐藏在牯牛镇。鉴于这种情况,组织上便决定让陈黎竺到牯牛镇去挂职,里面有两层含义,一是把那个证人找到并保护起来,二是利用这个机会,把陈黎竺缺乏基层锻炼经历的空白填补上。
   童主任停顿了一下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和培养,也算是两场麦子做一场打了,机会难得,好生干啰伢崽。
   童主任平时说一口乡土话,让陈黎竺听得蛮费劲。不过,今天两场麦子做一场打的比喻陈黎竺听懂了。好啊,两件事一块做,一就二便,一举两得,这就是机遇嘛!陈黎竺心里大片地掀动了,整个人像鸟儿一样飞了出去,飞向田野,飞向山林。
   陈黎竺一边飞,脑子里一边像云彩那样过往。他想起单位曾经有个叫林红的干部,那年到某县委书记身边跟班学习,不动声色,秘密细细地观察和研究,结果在一件具体事情上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最后如愿以偿地扳倒了县委书记这棵大树。林红回来后得到了提拔,到县里当副书记去了。不过,民主推荐时阻碍很大,因为大部分人不了解内情。但是意见大也要提拔,林红到底还是任职去了。有些干部跑到组织部去告状,还给市委书记写信。当然,这都没有用。
   陈黎竺当时没有跟着闹,看大局他还是会的。只是忙起来后,牢骚难以自控。他妈的,这么搞,有卵的味。他叽咕着,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童主任大概是听腻了,有一天终于忍不住点拨说,伢崽,年轻的时候我跟你差不多,眨着一双大白眼看东看西,后来发现心里看到的才有用,于是学会了等待。这是一个磨的过程,搞明白了,你就成长了。
   童主任将那个等字说得很有分量。
   陈黎竺没有引起重视,但一件小事倒让他有所省醒。那天,童主任要陈黎竺把会议文件再检查一下。陈黎竺不耐烦了,会议文件已经检查好几遍了,不说浪费时间,也是对他做事不放心。他嘴巴又叽咕起来。到了下午,室里要推荐一名干部去参加后备干部培训班,童主任让刘涛去了。
   刘涛算什么,让他去,分明是怄陈黎竺,给他颜色看。陈黎竺实在忍不住了,找童主任问原由。童主任翻着小眼睛说,我觉得你还没有成熟,等下次吧!
   又是那个等。一把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陈黎竺的脑门上。陈黎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而明白了。把等字拆开来看,上面是一个竹字头,好比是一个凳子。下面是一个寺庙的寺,说明心情要像和尚那样清静。以这样的心境回到现实中,就是要以和尚的心情,把自己放在牙齿上面,一点点嚼碎了,研磨成粉,然后用开水冲成一杯黑芝麻糊,再面带笑容地津津有味地品尝。
   后来陈黎竺意识到了,终于变乖了,他谦恭为人,踏实做事,像存钱那样,一点点积攒着童主任对自己的好印象。春种秋收,现在童主任说,如果他有女儿,会把陈黎竺变成自家的人。这句话从另一个方面理解,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分明是一种好的裁决,难怪机关人说,一个领导如果不是下级的天堂,那就是下级的地狱。那么此时此刻,陈黎竺应该是站在云端里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再努一把力,就应该到达天堂了。
   陈黎竺定定神,看见卷宗左上角有两个不动声色的黑体字,那是机密的暗示,像一条盘踞的蛇。
   童主任进一步做交代。他告诉陈黎竺说李杰是公安出身,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他已经有所察觉了,正在加紧行动。
   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去了牯牛镇,要尽快适应,好好干。童主任勉励说。
   是。陈黎竺望着童主任,胸脯鼓鼓地做了回答。
   接受了任务,陈黎竺研究案卷,内容不多,但可以顺藤摸瓜,引发对案件的奇想。有了奇想,陈黎竺的亢奋感就上来了。不过,童主任交代了,要陈黎竺不必知道得那么多。这是告诫,局部就是分寸感。是的,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乱打听,即使是办案人员。否则就是不成熟的表现。不过,陈黎竺是看《十万个为什么》长大的孩子,他喜欢追究和刨根问底。那好奇心,就像抓痒痒似的,不多抓几下就不舒服。他不像身边的那些老纪检,可以不带自己的立场观点去办案,而且分寸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那种本事是人际关系里的高科技,陈黎竺年轻阅历浅,目前还做不来。所以他仍希望自己多知道一点情况,比如李杰是怎么洗黑钱的,跟那个女证人到底有哪些扯不清的关系,还有李杰有些什么厉害的裙带关系等等。
   陈黎竺没在案卷里面过到瘾,不甘心,又上网查牯牛镇。牯牛镇的书记叫王曙明,网上有他五年工作发展思路的报告。看完了,陈黎竺忽然对这位书记感兴趣了。报告是一张官脸,看不出人的性格。那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陈黎竺习惯性地关注自己的顶头上司,因为保持一致是铁律。况且自己挂职期满走人时,镇政府要给他做鉴定。鉴于中国基层目前大部分还是一言堂状况,所以镇政府的看法,实际上就是王书记一个人的看法。那无论如何要跟这位书记搞好关系才行。
   第二天,陈黎竺启程了,跟刘涛打招呼,说自己下乡锻炼去了。刘涛惊奇中有祝贺。尽管刘涛在后备干部问题上超到陈黎竺前面去了,但两个人的友谊,暂时可以万岁。
   牯牛镇很远,每天只有一趟班车。一辆大巴破破烂烂,行驶的时候,蠢头蠢脑地往前啃。到了目的地,陈黎竺发现牯牛镇除了四面都是高山外,其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镇政府呈凸字形,屹立在镇子中心。大门很新,挂一溜牌子,牌子也很新,很庞大热闹的样子。进到里面,很旧。黑灰色的板壁屋一间挨着一间,办公和住宿都混在一起。走廊是逼仄的,堆着乱七八糟的木料和过时的家具。气氛是冷清的。人是单调的。
   陈黎竺找镇党委书记王曙明报到。正好,他在家。
   王书记三十七八岁,瘦骨嶙峋,面色焦黄,后来陈黎竺知道他是闹胃疼,三天两头发作,食堂长期给他熬稀饭。
   陈黎竺进去的时候,王书记正在看文件,一屋的烟。他的右颊黑痣多如星座,小平头,领口洁白。是个精干人,他想。
   王书记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陈黎竺,嗯了嗯,简单问了几句,算是见面了。
   陈黎竺还想跟王书记多聊一会儿,但见那苦大仇深样,便退了出来。离开时,他透过烟雾看王书记,发现王书记看文件不是一翻而过,而是一句句在读。文件是最无聊的教科书,王书记居然看得那么津津有味,陈黎竺忽然有点畏惧这个人了。
   陈黎竺去自己的房间。办公室小张说,这是王书记亲自安排的,我们都是两个人一间房,你一个人一间,王书记对你希望大呐!
   希望就是信心。陈黎竺仿佛一下从王书记的烟雾中走了出来,他有点高兴起来了。
   陈黎竺环顾了一下,房间能够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推开窗户时,惊吓了一只青蛙。它跳入水里,一颗小酒盅大的水珠在荷叶上面不停地摇晃。水珠坚持住了,它的旁边,有一朵莲花粉嫩粉嫩。
   出了房门是水泥坪,月亮早早等在那儿。坪里还有一只篮球架,陈黎竺走过去时,被晾衣服的铁丝碰疼了额头。不过,这没有影响陈黎竺的好心情。
   一周以后,陈黎竺有了一些职务,党委委员人大副主任司法办主任计划生育工作副组长庭院经济柑橘协会副会长等等。忽然,陈黎竺有点当领导的感觉了。一大堆帽子戴着,脖子一硬,脑袋一轻,人就摆起来了。
   陈黎竺是省纪检会下来的,很多人开始对他有警惕。过了一段时间,大家见陈黎竺没有给他们带来坏处,便随意了。再过一阵,见陈黎竺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处,便不做指望了。办公室小张是个直爽人,他说,陈主任什么都好,就是老实不好。
   老实是没有用的代名词,陈黎竺明白是自己没有给牯牛镇带来实际利益造成的。
   其实,陈黎竺努力过了,他跟单位打报告说,支援新农村建设没有资金不行。单位满口答应了,但就是迟迟不批钱。陈黎竺跟童主任叽咕,童主任说,现在单位办案经费紧张,耐心等待吧!给就给,不给算哒,反正案子一有进展你就要回单位,没必要那么劳神。
   既然是这样,陈黎竺只好凭自己努力争取好印象。五月,正是计划生育搞排查的时候,别人不喜欢搞,陈黎竺喜欢。这是良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接触更多的人。最好是通过排查,像筛谷子一样,把镇上的女人都筛一遍。
   陈黎竺心中的隐秘没有人知道,他认真地做自己的事情。反过来,小镇的人对干部的事不操心,看完了新鲜,就忙自己的去了。
   陈黎竺按童主任说的,尽快适应乡下的生活。首先他学会了抽烟,因为王书记抽,他发自内心地要与他保持一致。学会了,烟夹在手指上,像举着一把枪。有了这把枪,干部的派头越发足了。这是陈黎竺在机关学不会的,只有在基层,在老百姓面前才学得会。
   王书记很细致。有一天,陈黎竺吃完中饭从食堂出来,一个球刚好滚到了脚边,他捡起来,跟几个中学生打了一会儿球。王书记看见了,晚上开会不点名说,镇干部勤政形象很重要,不是周末不要打球。最近的一次批评,是王书记在吃饭时用筷子敲桌子。他说,怎么搞的,王屠夫的老婆快生第三胎了,你们怎么都不晓得?
   王书记这么一说,陈黎竺有摔下悬崖的感觉。赶忙带人去查证。果然,事实正如王书记所说。
   陈黎竺问同去的干部怎么回事。他们欲言又止。
   陈黎竺只好自己来处理,但刚开口,那个凶神恶煞的王屠夫吼了起来,他把案板跺得山响,口口声声要把陈黎竺当菜剁了。陈黎竺也火了,渐渐还原成弄堂里打死架的孩子。他说,好哇,今天借你一个胆子,你砍哪!
   王屠夫挥刀喊,我要上访,上访。
   上访是干部最忌讳的词儿,陈黎竺愣了一下,王屠夫乘机甩过来几拳。然后嚎起来,干部打人呐!
   陈黎竺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嘴巴上有血,欲再上去,但被另外几个干部拉走了。
   回到镇上,陈黎竺闷在房间里,把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说,又不是我先动手的,怕鬼呀!
   陈黎竺嘴巴上说不怕,心里其实惶惶然。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刀把子由王书记握着,就看他想往哪边切。不过,几天过去了,王书记没有理睬这件事。倒是王屠夫对陈黎竺好起来了,路上碰见,不仅打招呼,还装烟。陈黎竺知道这是他老婆生了儿子的缘故。
   王屠夫的气消了,陈黎竺的气没有消,他坚持要王屠夫来镇政府交罚款。
   好好,保证交。王屠夫鸡啄米似的点头。
   然而,陈黎竺等了一个月,也没见王屠夫来交钱。有一天,两个人在路上碰见了,王屠夫没等陈黎竺开口,便赶忙说,镇政府差我几年的肉钱老是赖着,差你的钱,我急死了呐!
   陈黎竺的眼珠有一两秒钟定在那里。镇政府赖王屠夫的钱是事实,不知怎的,陈黎竺心一下子软了。
   转眼进入初夏,陈黎竺跟其他干部一样,做完了恶人又做好人。他调解了几起民事纠纷,又一家一户指导文明建设,还发了一些不要钱的书。农忙了,他陪着农艺师一起指导柑橘嫁接,还传授太阳能技术等。
   陈黎竺做好人的样子很好看,老百姓说他像电视里的播音员,那意思是正人君子说假话也中听。
   有一天,小张悄悄告诉陈黎竺,说王屠夫其实是王书记的亲侄子。王屠夫得儿子那天,还让小张送去了两百块钱。
   陈黎竺听了,嘴巴撑开半天没有合上。
   乡下的时间以太阳为标志,升升落落忙不赢。某一日夜里,陈黎竺找不到事情做,从镇政府走出来,心里一片葫芦南瓜藤混搭。
   来镇上这么久了,那个证人连影子都没有。排查时,挨个看了,就是没有发现像她的人。但既然童主任说在这里,那就慢慢找。幸好省里不急,童主任也没有催他。不仅不催,半个月来,甚至联系都断了。这有点蹊跷,莫非出了状况?在陈黎竺的记忆里,单位里的事,翻云覆雨常有之。去年,一个案子如火如荼查了一阵,突然领导说不查了,结果就不查了。接着,那查别人的,转眼成了被查的。再接下来,还调走了两个。所以陈黎竺知道紧跟领导蛮有风险,跟得好,像林红那样。跟得不好,像那些被调走的干部一样灰溜溜的。
   纪检会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很多时候,人在风口浪尖上立着。遇到浪头拍打,若掌握不好平衡,就会掉到水里呛着。但是陈黎竺相信童主任,那老倌子虽然不好伺候,但从工作到生活作风,基本没什么把柄给人抓。这么多年来,他像个平衡专家,经受了风雨。最重要的是他肯帮忙,关键时候会担硬担。这种人如今很少了。不肯帮忙的领导,紧跟也没用。而那些见荣誉就收,见困难和责任就推给下级的领导,陈黎竺从内心鄙视他们。相比之下,还是童主任好。陈黎竺既然跟定了,就跟到底。现在童主任没有说不查,那就坚守好了。只是接不到童主任的指示,陈黎竺心里很空,整个人像掉进井里一样,被太多的寂寞和孤独淹没。
   陈黎竺漫无目标地走着,一串口哨声颤悠悠。这时,有萤火虫在老屋上空漂浮。陈黎竺抬起头,一眼望见月亮从轱牛山脊上走下来。
   月亮表面上是公众的,思想却在某个人的骨头缝里。陈黎竺有好动的一面,喜欢打篮球,但静起来后也很静,搞案子的时候,一天两天不出房门也是常事。在外人眼里,他是个单纯青年。再一看,觉得他还是一个明白青年。再一看,还觉得他是个有想法的青年。当然,这都是陈黎竺的表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本性,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忧郁气质加浪漫情调还加点吊儿郎当的他。
  
   就像没有人知道陈黎竺会打篮球一样,也没有人知道陈黎竺会写诗。上大学的时候,他在校刊上发表了第二本诗集之后,正准备利用诗歌找饭碗,不巧,纪检会到学校招人来了。他意外地考进了纪检会,慢慢的,他把很多东西都收敛起来了。三年过去了,陈黎竺学会了拧眉毛搭眼皮撇嘴巴打哼哼。面对犯人时,他会跟其他人一样拍桌子,做雷吼摔杯子骂粗话。当然,秀自己的时候,他也不放过。年末茶话会,别人唱红歌,他站出来吟诗。他把优美词语跟政治流行语捏巴,最后秀出来的诗,八不像。
   然而,陈黎竺没有遗憾,现在他是个办案人员,往某些人面前一站,会令他们十分紧张。想到小时候跟小伙伴打死架的情景,哼哼,现在好啦,仅凭眼神就能让对手畏惧。
   但此时此刻,陈黎竺有点空。这种空,不是没人管的空,而是身边没有支撑的空。有领导管的时候,等于身后有一座钢筋可以依靠。有同事监督的时候,也等于手里有拐杖握着。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根独木桩,插在荒原上。
   像牙齿在牙床上等待 ,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 月亮,风中呼啸而过的颜色。思想干了 ,冷也干了。
   这是过去的一首诗,现在回忆,像捡回了遗失的钥匙。他的心情立马好了,脸上浮现了笑容,步履安装了弹簧。
   忽然,他的鼻子痒了起来,缩了缩,闻到了一股米香。他蹑手蹑脚地觅去,看到一只井台高高在上。月亮赶到这里,把那井台变成了舞台。定睛看,有一个女的在那里洗衣裳。
   这是一张生面孔。轮廓模糊,印象深刻。陈黎竺头皮绷紧了,浑身麻麻的,疑惑像山里的雾霭慢慢升腾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陈黎竺脑子开始冒泡泡了,再过一会儿,他的心像一只鸟儿在笼子里扑腾起来了。
   陈黎竺有点不相信,这么轻易发现了女证人,不是幻觉就是圈套。那么,明天要做进一步核查才对。这样想的时候,陈黎竺悄悄退了出来,离开了井台,离开了老屋。
   第二天,陈黎竺走访了几个群众,知道老屋的户主叫花奶奶,七八十岁了,在镇上做半人半神的事,什么红白喜事看日子看风水做法事等等,大家都要请她出来操持的。花奶奶家有四口人,孙子九伢子是收养的,现在可以放牛了。今年年初,她远房的孙侄儿被石头砸死了,留下一个残疾媳妇和一个奶娃。花奶奶搭了口信,那残疾媳妇便带着孩子投靠过来了。
   陈黎竺点点头,半信半疑,想那月亮地里的印象,再看眼前的女子,他有点把握不准了。一个人的细节把差距拉大了,更重要的是与卷宗有出入,案卷里面没有讲女证人结过婚,有孩子,更没有讲她说话有障碍。这些东西不成立,那女人便不成立。不过,陈黎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手里滑溜溜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他不敢松手,怕跑了。于是,他变成了一只牛虻,牢牢地盯住了老屋。
  
  那一日
  
   那一日,谁也没有发现镇子周边的桃花李花全随蜜蜂闹了起来。一辆拉山货的车停在路边加水,司机前面下,一个女人后面下。女人下车后没有直接进镇子,而是在山坡上徘徊。
   九伢子放牛看稀奇,煞黑时,他把她带回了老屋。
   九伢子对花奶奶说,自己骑牛逛,看见这个女人在草窝里打滚,凭他十六年的人生经验判断,这女人是马上要生娃崽了,于是他就把她带回来了。
   花奶奶听九伢子这么说,便抬起头,用浑浊的老眼,从头打量来者。
   那年轻女人汗津津的脸和凸起的肚子,让老人无话可说。
   九伢子代替她说了,唔,她好像是个哑巴。
   九伢子话音刚落,哑巴女人呻吟起来,一股鲜红的液体从裤管里流淌出来,做蚯蚓在地上爬。九伢子吓坏了,像见了鬼似的跳向奶奶。花奶奶像根钉子稳稳站着,直到哑女捂住下身,她才朝九伢子挥手。
   看么子看,也不晓得怕丑,出去,听到没有?花奶奶声音洪亮极了,她呵斥九伢子。
   九伢子跳出堂屋的一刹那,哑女胯下一只肉团,扑通一声滚落在地上。
   是一个女娃生下来了。
   这年头,很多女人都躲到外面生孩子。花奶奶是慈爱的,谁有难了,都会顺便关照一下。哑巴女人在老屋住下以后,没满四十五天,花奶奶不打发她走,还像一家人似的过活。
   三月三,花奶奶按当地风俗替奶娃云儿摆满月酒,把邻居请了来。席间,花奶奶说,这是俺孙侄儿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命硬呐!王屠夫叹息了一声,说以后有么子要出力的,尽管招呼一声就是。他的话,道出了乡间的怜悯心。
   混淆在田间地头,到了五月,天气暖和了,庄稼闹腾起来后,冲淡了人和人的猜忌。花奶奶是长辈,九伢子喊阿娜姐姐,奶娃云儿是九伢子的小外孙。九伢子舅舅当得不合格,经常跟云儿为吃的东西发生矛盾。他怪花奶奶偏心,把他给疏忽了。
   当牛仔裤普及到每家每户之后,城里和乡里的界线也模糊了。阿娜一看就是城里的女人,但这年头,哪一家又没有一两个走出来像城里人的女人呢。所以,阿娜像城里的人不足为奇,但阿娜总是低头想事闷神,这就有点奇怪了。她搞事一惊一乍,若不一惊一乍,便发呆,手里没有方向感,花奶奶让她拿碗,她拿来了一只簸箕。
   花奶奶什么都没有看见,有一种发生和过去,与她没有关系。即使看见了也不以为然。老百姓的是非观不在这里,在日常生活的鸡鸡鸭鸭中。花奶奶关注的是阿娜把猪食的时候,是不是忽视了最不起眼的猪崽崽。盛菜的时候,碗边是不是揩干净了,还有衣服是不是拿米汤浆过了,有没有太阳的味道。那都是一个女人的起码常识。幸好这个像城里人的阿娜不用教,件件事情都符合花奶奶的心意。云儿一天天成为花奶奶的连台喜剧,这是如今老屋的事实。爱屋及乌,阿娜算是,这个悄悄而来的女人,在融入了老宅子的细碎风景之后,恢复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所有精神与耐力,以勤劳为本,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帮花奶奶收拾完了最后一篓油菜籽。
   晚霞落了细看老屋掌灯,把哑女一点点照清晰了,她有黑莓子一样的眼珠,有精致的双眼皮。因为刚生产完毕,一对乳房鼓起像风帆。云儿是个夜哭娘,花奶奶左哄右哄都不成,偏偏哑女不急,磨磨蹭蹭不奶娃。花奶奶看不下去了,一个踮步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孩子塞到哑女怀里,喊一声,该奶娃了。
   花奶奶气鼓鼓的,因为这世界上没有这号娘,生娃不奶娃。可气也没办法,娃毕竟是人家养的,花奶奶只能以一种户主的威严,敦促和监看哑女,一直看到奶娃把哑女的乳头擒住了,才松一口气。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跑到菜园里扯草药,刷刷罐子熬了许久,倒一碗汤汁砰地放在桌上,意思是这发奶汤,不喝由不得你。
   哑女碍不过了,慢吞吞地奶娃,手指捏捏娃耳朵,抠抠娃鼻子,好像研究一个摆件。外面有响动了,她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警觉地四下看看。随后,把乳头从娃嘴里扯出来,将她往床上一放,对桌子上的汤药看也不看,挽了洗衣箩,径直朝井台去了。
   嗨嗨,花奶奶喊哑女,但她不应,无奈自己只好踮脚跑过去,咿呀呀去抱娃,娃见了奶奶小嘴一瘪一瘪,花奶奶心里一团糯米,忙喊九伢子去推米浆,自己则为奶娃唱起歌谣来。
   花奶奶一眼看出了阿娜的本心,她厌弃这个孩子。或许,因为云儿是女娃,或许是因为别的。过去,小镇的人不喜欢女娃,会把刚生下的女娃倒插到马桶里。现在,阿娜不喜欢她的孩子,办法是不给她吃奶。更甚的是夜晚把窗户打开,让凉风吹进来,把孩子赤裸裸地摆放在一边。阿娜想要厌弃,偏偏云儿受长辈的关爱,一有响动,花奶奶便咳嗽以示提醒。有时候,还有意无意地丢话过来,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作践自己不打紧,作践娃儿万不能。凡事要往开处想,只要心里有菩萨,没有过不去的桥。
  
   阿娜听花奶奶说,嘴唇咬出了很多青涩的齿痕。她的眼睛一会儿挖芋头,一会儿挖红薯。末了,迟疑着将床上的云儿抱起。孩子很热乎,像一团火,阿娜渐渐温软了。结果这云儿泼泼辣辣长起来,是人钟爱,也是天保佑。
   有一天,阿娜突然从地里跑回来,回来了,又不知道要干什么。花奶奶见状,用干瘪的嘴巴揉巴揉巴说,天要下雨,水要涨,锅里有米还怕饿死人么?
   果然,几天后,陈干部在门口喊,省计生委的领导搞调查的来喽,屋里要留人噢!
  
  天变小了
  
   天变小了,很多东西被放大了。陈黎竺这些天一直都在担心,因为王屠夫的事把他整迷糊了。王屠夫和王书记居然是亲戚,怪不得问其他干部时,他们不做声,只有自己是蠢家伙,被当枪使了。
   王书记可以利用自己,陈黎竺心甘情愿当王书记的枪,这也是保持一致的一部分。但陈黎竺有点不舒服,因为当枪使的时候,里面缺了尊重。
   陈黎竺很看重别人的态度,认为器重是从尊重开始的,所以他有一段时间看王书记不自然。
   这种感觉很不好,陈黎竺决定尽快改变。想来想去,只能把自己的胃献出来。因为只有得了胃病,才可以用同病相怜这个词儿,让自己跟王书记套近乎。
   但是陈黎竺的胃很好,每天要吃半斤米饭,而且冷的热的不限。要弄成胃病,只有不吃饭了。
   这天,陈黎竺对小张说,我今天胃疼不去食堂吃饭了。
   陈黎竺第一天装胃疼没有人理睬,除了小张。第二天,有人问,陈黎竺还胃疼么?小张回答说,是的。王书记虽然没有抬头,但接话说,叫食堂多熬点稀饭。
   稀饭熬好了,小张喊陈黎竺去吃。陈黎竺坐到王书记的桌子上,面对一碗白米稀饭一碟小菜,半天不肯动筷子。
   王书记说话了,问陈黎竺吃什么药。
   陈黎竺回答香砂养胃丸。
   王书记漫不经心地说,胃病这个东西,得用新观念治疗,不能完全依赖药物,养胃需要进一步探索。你可能因为工作紧张不适应引起的,不要紧,放松乐观点就没事了。
   陈黎竺表示同意,说网上人讲的,每天笑口常开可以治好胃病。
   嗯。王书记点点头,脸上忽然有了一点暖色。
   当然,陈黎竺不能老闹胃疼,谁会喜欢一个病怏怏的年轻人。再说,陈黎竺一连吃了好些天稀饭,如果再搞,他真的要饿出胃病来了。
   俗话说,干得好不如跟得好,跟得好不如帮得好。陈黎竺又想,如果自己能帮上王书记的一点忙就好了,那就真正与他靠近了。
   陈黎竺决定还是在胃病上面做文章。他想起刘涛的叔叔在北京某医院当专家,而且是专门诊胃肠道病的。那就找刘涛了。
   跟刘涛说好后,陈黎竺给专家叔叔打电话。
   专家叔叔喜欢求上进的年轻人,问了缘由,给陈黎竺开了药方。
   半个月后,陈黎竺对专家叔叔说,我们领导是焦裕禄式的好干部,胃病很严重,请您帮帮他治治。
   专家叔叔答应了,但希望做网上视频诊断。
   陈黎竺转身去找王书记。
   当然,陈黎竺不会冒失,他先在网上研究了专家叔叔的文章,觉得有意思,才去找王书记。
   陈黎竺对王书记说,自己吃了一个专家的药,现在吃什么胃都不疼了。他顺便把专家叔叔的文章给放在王书记的桌子上。
   王书记嗯着,没有朝陈黎竺看,他没兴趣搭理。
   第一天,王书记没反应,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陈黎竺正失望,王书记来了。他说,那专家的文章很好,他是什么人?我想跟他交流交流。
   陈黎竺很高兴地打开电脑,找到专家叔叔的QQ号,让王书记和他视频聊天。
   他们聊的时候,陈黎竺走了,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多余。
   也不知道专家叔叔跟王书记开了什么良方,反正一个月后,王书记转桌子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他不仅吃干饭,还说冷笑话。气氛很好时,陈黎竺发现他原本是一个很幽默的人。
   跟王书记的关系改善以后,陈黎竺只高兴了一小会儿,随即又陷入了惆怅。因为,他心里还装着另一场麦子。
   那天,在井台旁边,陈黎竺看见了女证人,笑过了,喜过了,回到镇政府,他却笑不出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紧随其后,像一块苔藓附在皮肤上面,让他很不舒服。
   事实上,是陈黎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个敏感之人。
   敏感是一个人的天性,对诗人和艺术家来说,它可以激发灵感和妙思。但对纪检工作者,它往往就是脆弱跟软肋了。这就难怪陈黎竺偶尔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干扰。最严重的是前不久,刘涛他们审一个国土局长,那局长一进纪检会就打算寻死,先是撞墙,后用蚊香架的铁片割脉。疯狂了一阵,他突然安静了。大家以为他不会再闹了,稍松一口气,谁知那人乘大家不备,腾一下,从二十层高的楼房窗户里飞出去了。
   当时,陈黎竺正从外面办事回来,在大门边,他站住了,仰头看天,看见了一只大雁。他刚想抒发感怀,忽然,呼——嘭!一个巨大的重物砸下来了。
   那个人像一朵花,瞬间盛开在陈黎竺的面前。
   一秒钟,被分成了好多段。其中一段,陈黎竺弹起了一米多高,再一段,陈黎竺落下来,在惊魂不定中搞明白后,他陷入了恍惚。
   回家的路上,陈黎竺觉得基地组织派出了恐怖分子,正对他进行窥视和跟踪。打开房门,他看了厨房又看卧室,一只吃饭的碗,被他烫了七八遍。到了夜里,吃了三片安定还睡不着。天快亮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自己的磨牙声惊醒了。摸摸腮帮子,好酸好疼,连太阳穴都在抽筋。
   陈黎竺去询问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他开了药方。很独特,要他打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还必须打到脸麻木为止。这还真管用,麻木了,陈黎竺渐渐清醒了。
   清醒了,陈黎竺又有新需求了。他的眼睛像饿极了的嘴,努力搜寻鲜艳美丽的东西。找到了,盯住看,眼不眨,狼吞虎咽,心里缓缓地润泽起来。那阵子湖南卫视快乐女声很火,他从海选到决赛一个不落地看。看的时候,打哈哈,鼓掌,欷歔,叹息,一个人闹得欢欣鼓舞。快乐女声播完了,他又去研究药品广告。女孩,草莓,飘忽的芦苇,金色的池塘……那一则维生素E广告竟把他迷得不能自拔了。
   联想到那井台上的女人,陈黎竺有一番感慨,觉得那就是一幅画。在月光下,在朦胧的雾霭中,幽美而神秘。若不是在乡村,不,即使是乡村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涉及到那桩案子就可以了。那么,陈黎竺肯定会在这月光里,去吟诵一首优雅的小诗,床前明月也好,茑萝婆娑也好。
   但,她毕竟与案有关。美丽可以无知,案件不可以没界线。陈黎竺摇摇头,像甩水珠那样,甩了甩脑子里的一声叹息。
   另外,陈黎竺不快乐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天,他跟童主任打电话,山里线路不好,喂了半天,好不容易通畅了,刚要说事,童主任咳嗽起来了。咳的当中,他把几个含糊的字送了过来。暂时停止。
   陈黎竺听了,怔住了。
   接着,童主任又说,明天省委党校有一个时空理论学习班,我要参加,三个月时间,下次我上党课时,讲点新鲜名堂给你们听。
   陈黎竺不做声。
   先搁一搁。童主任又压低声音说。
   搁一搁的意思陈黎竺明白了,但搁一搁的含义大,很多翻盘的案子,都是从搁一搁开始的。
   电话里有响动,有凳子倒下了,有人在跑。过了一会儿,童主任转到了一个清静的环境里,这才恢复以往的声音。
   电话像宇宙那样空旷,童主任说,伢崽,我现在是豆腐搁在刺蓬堆里,一点都动弹不得。现在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坚守与等待,明白吗?
   明白。陈黎竺说。
   你安心在牯牛镇锻炼,我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他说。
   嗯。
   放下电话,陈黎竺瘫坐在凳子上,整个人软得像根面条,不知怎的,他落魄得要命,而且十分地想念童主任。虽然这个老倌子曾经给过他小鞋穿,但陈黎竺还是像想念父亲那样想念他。
  
   咦?奇怪了,什么时候对童主任有这种感情了?曾记否,童主任把后备干部培训班名额给刘涛时,他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而后来,每每面对童主任的使唤,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是老倌子使唤我,而是我在利用老倌子。现在偏偏变了,陈黎竺一点都不恨童主任了。不仅不恨,还十分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即使要自己做讨嫌的事,自己都愿意。这是怎么回事?
   陈黎竺想烦了,便去打球。夜里,镇政府跟荒野差不多,静得只闻虫声不见人影。砰,球扔出去,砸到了篮板,周围的山峦都跟着摇晃起来。
   接下来,陈黎竺慢慢向老屋靠近。五月末,山里的景物像浸在溪水里似的活泼,陈黎竺跑到老屋来搞宣传。宣传的时候,他跟九伢子玩在一起。送给九伢子一件五个圈的T恤。九伢子当宝贝,见了小伙伴,指指陈黎竺说,这是我朋友。
   陈黎竺喜欢云儿,逗她玩,使起她喊爸爸。云儿吧嗒了一下嘴巴,他得了便宜,笑得嘎嘎的,仿佛满院子都是鸭子。
   陈黎竺看见花奶奶在那里择菜,便搬个小板凳过去。一边择,一边陪老人说话。随意了,遇到老屋开饭,她们喊他吃,他真的坐下了。端起碗,不讲客气,呼呼啦啦。吃完了,把饭钱往桌子上一放,三元五元不等。镇政府分配物资的时候,他不往爹妈那里拿却往这里送,什么腊肉香米等等。
   花奶奶说,你自己带回去,给父母尝尝。陈黎竺呵呵一笑说,家里条件好,用不着,再说我家老远,带回去可能都坏了。
   听他这么说,老屋人便接受了。陈黎竺在老屋不摆架子,不挑食,她们看着有点喜欢了,便将他与其他干部区分出来,不喊他的名字,有时候搞急了,干脆喊喂。
   六月六,阳光像一条贪吃的舌头,东舔西舔,把很多滋味舔出来了。花奶奶要做粑粑,陈黎竺自告奋勇地来推磨。阿娜在旁边帮忙,往磨眼里灌水米。两个年轻人做同一件事,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配合倒是很默契。一来一去,雪白的米浆像瀑布那样流淌出来。
   磨了米浆,两个人又一起去后山采棕叶子,采回来了,又去溪水里洗。溪水在峡谷里吵架,裸露的青色石块,围着白色的泡沫围巾,像一群森林里的小矮人。陈黎竺站在水里洗,阿娜蹲在岸边洗,两个人好像比赛似的,一大筐叶子,一会儿就洗完了。洗完了,回家去,两个人抬着筐,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
   陈黎竺眼睛不老实,他看了天,再看山坡的景色,再看眼前的女人。眼珠子滴溜溜溢满了好奇。这个女人约摸一米六五的样子,她的头不大,脸是那种巴掌脸,听说这种女人很适合跳芭蕾舞。还有,她皮肤是麦子的颜色,两条胳膊在太阳底下很耀眼。她的腰肢有好看的弧线,转身的时候,乳房会像两个活物跃动。陈黎竺心里一跳,想起有一次,撞进去,正好看见她给云儿喂奶。她惊慌了,他也惊慌了。不过,那只是一会儿的事情,很快他们又互不相看了。不过,陈黎竺倒是经常想起她的那副样子,接着会有一些乱纷纷的影子掠过。这样一来,陈黎竺会很烦,但有时候也很快活,一颗心晃悠悠的,像窗下的荷塘满满浓浓,上面还有蝴蝶蜻蜓嬉戏。
   嗨,要命呐,怎么老是研究她呢?要不得,陈黎竺拍拍自己的头,低头去看路边的黄豆秧去了。
   粑粑蒸熟了,阿娜拿起一个来,左右手交换着吹气,稍凉了,递给花奶奶。陈黎竺眼巴巴地盯着。还好,阿娜把第二个给他了。
   那个粑粑经过了阿娜的手之后,陈黎竺吃起来格外香甜。当然,还有其他的滋味。
   平心而论,陈黎竺很欣赏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几乎什么活儿都会干,很能吃苦。他猜她是农村出来的,可能是读了大学,经过若干次求职,最后才到金穗米业公司当会计的。
   陈黎竺发现自己看女人是很有特点的。换句话说,他看女人是连她们身后的景色一起看的。读大学那会儿,他喜欢宅女,觉得那一尘不染的样子,简直就是世间的尤物。其中有两个女同学,他就是这么爱上的。但那初恋的波澜,不知怎的,左来右去已经平息了,现在她们人在哪儿,干什么,他都不知道了。即使要回忆,也只有她们坐在丝绒沙发上跟自己发脾气的情景。
   看来,男人爱女人是一门实践学,是随着他们的成长需求而不断变化的。陈黎竺没有进纪检会时,对女性没有太深的认知。进了纪检会后,他有了。想了想,觉得她们是驮大物的蚂蚁,意思他没归纳出来,只是觉得她们很不容易。尤其是当他经历了一些人事,看多了强者恒强以后,会偶尔回头想一想。结果,他的一双眼睛变得柔和起来了。假如这时候恰好有一个眼角有皱纹的美丽女人经过,那他就会认为那是贝壳经过潮水洗礼后显现出的光影。
   眼前的女人在田野上走,在山坡上走。她挑担子割稻子打猪草洗衣服,时而疾走,时而驻足,时而远眺。她爬坡身体稍稍向前,腰肢使劲扭动,把一个女人的美感展现了出来。最不可理解的是,那包围在她身边的清爽空气,不知怎的总能被她带回家来,然后像插花一样,插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
   每到那个时候,陈黎竺的脑袋就是空的,一点阴霾都没有。于是,他越发好奇这个女人了。为了探知缘由,他引诱她说话,变成了一个多嘴巴。
   但她不开口,也不搭理他。
   陈黎竺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她跟李杰可能有那种关系,他心里就有一把锄头在挖。
   但陈黎竺又折回来想,李杰的案卷里还有那么一堆人,他们都是李杰多年来处心积虑培养的。他把这些人提拔起来,安插进去,成为得力帮手,然后按照既定方针,一步步实施计划。先在国外成立公司,再利用这个公司把钱转出去,继而完成洗黑钱的全过程。而她,只是一个小会计,上面有市级领导的指示,还有顶头上司的压力,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陈黎竺又对自己说,这个女人顶多算一个受害者,一个知情的工具,如果她跟李杰有情的话,那也是哄她下水的诱饵。
   这么想的时候,陈黎竺的心大度了。他跟在她后面做事,她猪喂食时,他帮她提潲桶。她准备烧火做饭时,他帮她抱柴火。结果,那些细节放得更大了。她分成了两个人,案卷里一个,现实中一个。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着,六月过了是七月。老屋有几分水田,春上请人种了稻子,现在要把稻子收回来,再种上一茬。
   陈黎竺自告奋勇地去耙田。其实,他不会耙田,只会冲浪。陈黎竺觉得耙田跟冲浪蛮相似,便以冲浪的姿势去耙田。他嘴里吆喝着,用鞭子指挥牛儿,让寂静的山涧生动些许。
   耙完田,又去挑秧。陈黎竺走在田埂上,像在镜子上面滑行。
   阿娜在水田里拉绳打格子,她是镜中人。
   一块田很快就被两个年轻人插完了,只剩下最里边一个角了。陈黎竺哎哟着坐在田埂上捶背。抬头看天,往后一仰,躺在田埂上不动了。忽然,他听见阿娜在叫,侧身一看,看见她小腹以下都没了,哦,她陷到泥里去了。
   陈黎竺爬起来,几个健步奔过去,一把将她扯到了田埂上。
   这个场景很滑稽,蛮有趣,乃至以后让陈黎竺每每想起,觉得一次比一次好笑。
   七月稻插完了。陈黎竺往老屋跑得越发勤了。办公室小张不解,压低声音问,喂,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了?
   陈黎竺扑哧一笑说,你说呢?
   如果不是的,你天天往哪里跑么子,癫了吗?小张说。
   是的哦!陈黎竺笑笑。过了一会儿,他调侃自己说,莫非我真的看上了?
   小张斜眼说,不过,犯作风错误也是一次人生经历哟!
   是吗?陈黎明竺反问道。
   当然。我想犯还没有找到对头呢。小张说。
   是哦,我们这个年龄正是犯作风错误的时候嘛。
   我要在犯作风错误的时候,找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女朋友。小张说。
   那祝你成功。陈黎竺嘻嘻笑着,拍了小张一家伙。
  
   正当陈黎竺伸长脖子等着童主任回来时,洪城市的两个公安干警来了。他们的样子像搞调查研究的,有一种貌似干部的派头。
  
  来 了
  
   两个公安干警,老的陈黎竺喊姚队长,年轻的尊称为罗科长。
   姚队长和罗科长对群众说是省计生委搞调查研究的,对镇政府则坦言自己是洪城市公安局的,任务是追踪一个女罪犯,是上面重点要打击的对象。
   至于为什么,怎么着,他们都不说。至于镇政府配不配合,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的步话机二十四小时都攥在手里,所有的行动都在一个人和一块天的控制之下。
   王书记好像认识老姚,他们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叽咕了半天。出来后,王书记把协助的任务交给了陈黎竺。他说,你配合他们,把服务工作搞好。
   服务工作就是把伙食搞好,陈黎竺当然明白。
   王书记交代完走了。他解释说,牯牛镇要发展,就要走出去搞招商引资。
   王书记走了,陈黎竺很高兴,山中无了老虎,猴子大大自在了。年轻人喜欢新鲜和热闹,何况公安和纪检原本就是一家人。去年,陈黎竺还奉命跟公检法搞了一次行动。他们打头阵,纪检来收摊子擦屁股。彼此配合默契,友谊多多。还有,小罗居然也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跟陈黎竺是校友。所以陈黎竺除了给予最好的接待外,还特别想唱一首《战友之歌》。
   小罗看陈黎竺时,好不容易露出了一点牙齿。陈黎竺觉得像当年的一个学生会主席,便嘿嘿一笑。
   隔膜有,不便说。空气里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存在,手一抓,那东西变成了烟。
   几天相处下来,大家比较融洽。三个人走这家,串那家。到了村民家里,大家问一问,看一看。有的仔细,有的看一眼就走了。陈黎竺在前面带路,兴致勃勃的样子。
   老姚是一个笑脸菩萨,幽默且爱一杯小酒。陈黎竺心想,以后大家一起共事也说不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见船。
   老姚虽然话多,但紧要的没一句。陈黎竺渐渐意识到了,这人看似阿弥陀佛,其实那深度像井,黑咕隆咚,看不到底。
   镇政府伙食普通,陈黎竺便安排他们到农户家吃饭。一方面是口味多样化,另外也是为了节省时间。陈黎竺将那些能干的媳妇排成队,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轮流给两个领导做饭吃。他让王屠夫每天送肉送酒,到时候自己去结总账。菜谱当然都是山里的美味,新奇特最好了。当地产一种香黄瓜,个子不大,圆鼓鼓,黄澄澄,拿在手里香气直往鼻子钻。老姚和小罗吃着,连声赞叹好瓜好瓜。等到了晚上,陈黎竺还陪两个领导说话。天南地北,一聊起来便没了时间。
   陈黎竺最想知道的,他们始终没有透露。而听到的,大都无关紧要。比如,这次福利很好,前几个月每天补助五十元,最近又加了,每天一百元,一个月就是三千元。老姚的儿子在读大学,老婆没工作,家里要的就是钱。还有,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很辛苦,到了牯牛镇,算是过上了神仙日子。这要感谢陈主任。
   有时候,也闲聊乱七八糟的。老姚说,前不久他看了一部外国片子,里面有一个黑帮老大,是一个英雄的形象。老姚用一句话总结了这部电影:真理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才能常青。接下来,老姚又对自己做了总结,他说,到了这年纪总算搞明白了,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都是拿工资做事情而已。
   倒是有一次,三个人散步时,老姚讲了一句含沙射影的话。他说,传言只能当传言,是领导就有传言,还不是在台子上坐着吗?人哪,只管做自己的事好了,如果见风就是雨,是无法生存的。
   陈黎竺若有所思。一只桶子掉入井中,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动静。换位思考时,他觉得自己该向老姚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一连几天,三个人把轱牛镇的妇女用篦子篦了一遍,还用筛子筛了一遍。结果是情况丁点没有。老姚问起有没有发现外乡的超生游击队,陈黎竺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连连说没有。还说,胳肢窝里藏不下虱子,屁大个镇子,哪家婶婶来了表姊妹,哪家姨儿来了侄媳妇,谁个不晓得?嗨,这么说吧,有没有生客来,闻哪家烟囱冒的么子烟就晓得了,何况自己天天都勤政。
   老姚斜眼看了看陈黎竺,小罗皱眉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姚说,陈主任你陪了几天了,你忙你的去,今天我们随便走走。
   那好,我今天正好有事情,你们自己走吧,吃中饭我喊你们。不过,对那些闷头闷脑的山巴佬,两位要多加小心,他们习惯对付野兽了,不讲话,只拿刀。陈黎竺笑嘻嘻地交代。
   老姚笑笑不做声。小罗咳了咳说,陈主任莫担心,我们见过若干恶的。
   老屋此时被一座山的阴影罩着,远看,像一块纱巾在上面飘。前天,陈黎竺陪着他们来了一趟,门上一把铁将军。
   今天老屋有人。老的太老了,像神经病人,坐在堂屋里,半闭着眼睛为娃儿唱歌。小的太小,在老妪怀里要睡不睡。看见来了生人,黑豆仁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老姚朝小的笑,用几个指尖朝她招手。她惊诧又害羞,忙把眼睛藏起来,用一个角瞟生人。
   老姚自己捡板凳坐下,掏出烟来抽。小罗到后面厨房菜园看了看,显出一副体察民情的样子。
   老人不说话,太小的不会说,那就等其他人回来罢。
   乡下人吃中饭时间稍迟,一点钟两点看情况,两位战友坐在老屋听歌,陈黎竺来了,拎了一袋子的蔬菜。他说,今天就在老屋吃中午饭,这家孙媳妇是能干人,弄得一手好茶饭,两位不要错过机会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狗叫,篱笆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满腿泥巴地走进来了,是阿娜薅稻回来了。
   花奶奶突然恢复了神智,用洪亮的声音朝阿娜喊,把坛子里的渣肉拿出来,杀那只没有生蛋的芦花母鸡,再割把韭菜炒鸡蛋。陈干部看不起我们,还带菜来,去菜园子看看,哪样我们没得?
   阿娜看着客人,点头又忙乱。花奶奶责备一句,她展现一个怯笑,赶忙去厨房生火做饭了。
   陈黎竺从没有仔细研究阿娜的面相,这是他第一次以直接的眼神看她。有不解,因为精致的五官长在这样一个女人脸上,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让人不知所措。她,绝不像她。
   花奶奶把娃儿放在床上,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用指头沾着,在堂屋里撒了一遍,嘴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陈黎竺说,洒点水会凉快些,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四十度高温。
   话音里,地上的黑点像蝙蝠般四处纷飞。渐渐的,老屋果然有了凉意。
   老姚打了一个呵欠,开始发问。孙媳妇是不是有语言障碍呀,好像不大爱说话哦?
   不是不大爱说话,是不会说话,人家从小就是哑巴,天生的,我到镇上来这么久了,只听到过她出气的声音。陈黎竺作解释。
   孙媳妇是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呀?那娃是男的还是女的,奶娃的爹是搞什么工作的呀?
   花奶奶不应,陈黎竺只好告诉他们孩子的爹是烈士,修铁路时被石头砸没了。
   老姚又问孙媳妇怎么落下残疾的?这时,花奶奶终于不耐烦了,喉咙略粗了说,莫拿人家的短处说事情,会造孽的。
   陈黎竺眼睛一眨,打住了。
   不一会儿,闪电一扯,一场雷阵雨下来了。哗啦啦,有打鼓的声音,有打锣的声音,还有山洪暴发的声音。各种声音来报到时,外面雨柱林立,乌烟迷茫。
   吃饭时,老姚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大家闷头吃饭,用余光瞟人。那电话是个原因。
   吃完饭,老姚和小罗立马朝另一个地方赶去了。
  
  雪
  
   当庞大的白色粉末集团军从山涧里冲杀出来时,轱牛镇各家各户火塘正旺。
   王书记在县里开三级干部会,开完了还要去沿海开老乡联谊会。他不在时,大家有过年的感觉,有公休假的休公休假,有事的去办事。剩下的闲人窝在办公室打牌,杀得昏天黑地。
  
   傍晚时分,王屠夫深一脚浅一脚来了。他走急了,喉咙里有坨口水拦着,声音弯弯拐拐。
   告诉你们啰,那两个省里领导又来了,冒牌货呐,其实是市公安局的警察,这回是来捉人的。他说。
   咦?你怎么知道是捉人的?陈黎竺斜着眼睛问,他头皮一麻,玩的兴致猛地淡去了。
   王屠夫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细说缘由。大意是山那边有一个叫鲤鱼背的地方,冰结得很厚,两个警察走山路不里手,车滑到沟里去了。一个农民路过,他们喊住了,说要去牯牛镇捉人,请帮忙拉车。农民开出八个人每人三百块钱的价格。两个警察说贵了,几番争执后,达成协议是两百块钱一个人。那个农民回镇后找王屠夫。王屠夫脑筋转了个弯,联想到夏季两个省领导在老屋的情景,兴趣便大了。他答应去拉车,走的时候觉得给陈黎竺报个信好些。
   你肯定晓得是抓哪一个,因为你和他们熟。王屠夫说。
   陈黎竺不做声,有思索。王屠夫有报恩的思想,因为陈黎竺最终没有罚他的超生款,他有感激。不过,他也太关心干部的事了,说话还蛮啰嗦。
   王屠夫还有一系列关于车子抛锚的描述,但陈黎竺没心思听了,几只鼓槌在心里敲着。
   我走了。王屠夫终于说完了。
   嗯。你们别搞太快了,一下子帮他们拉上来,人家不会轻易给钱的。陈黎竺交代说。
   晓得,装样子也要装的,磨蹭个把小时,再拉起来啰。
   王屠夫走了,陈黎竺散了牌局,提起脚板,朝外面走。
   小张在后面喊,你搞什么去?这么大的雪。
   我找女朋友去你也要管是不是?他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黎竺使劲走,等到了外面,站住了。看看天空,他确定不了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看看手机,觉得这个时候,应该会有短信或者未接来电的提醒。然而没有,这次,老姚和小罗直奔主题来了,他们不要陈黎竺协助,也避开了镇政府。
   陈黎竺想起老姚那张笑菩萨脸,觉得脑子一锅糊糊汤。上次,他轻易地放过了老屋。或者是因为阿娜整过容?或者他原本就是纪检会的内线?当然, 陈黎竺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是的,现实不是侦探小说,没有那么多也许和可能。
   不一会儿,陈黎竺爬上了一道坡岗,呼了一口气,站住了。这时候,整个牯牛山被一个灰白的大罩子罩着。山里的雪是有声响的,轰隆隆,某个时候,甚至连整个牯牛山的重量都朝他滚过来了。其实,那只是一朵雪花,从他的鼻子尖上轻轻滑落。但陈黎竺分明感到了重负,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候,镇干部是局外人,童主任还在党校学习,他没有回来,说明省里事情还没进展。没进展,证人去了也白去,搞不好反而会惹麻烦,送肉上砧板。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自己不能随便找童主任。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陈黎竺对自己说。
   不知不觉走到了老屋。第一个看见陈黎竺的是云儿,她咿呀呀跟火苗一起发人来疯。一只粉红水晶小手,从阿娜怀里长出来,像春天的嫩枝桠。
   花奶奶呵呵笑着,像一兜老枯树,坐在火塘边,用火钳拨弄柴火,想让火更炙热一些。
   陈黎竺逗了逗云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去年那两个省领导其实乔装打扮的警察,这回听说来捉人了。陈黎竺把王屠夫的叙述重复了一遍,老屋一下寂静了。
   他们一个小时后就进镇子了。他说。
   雪着急,听话的不急,老屋里只有陈黎竺还活着。
   到底还是花奶奶开口说话了。
   云儿娘,你还是到外面去避一避,让陈干部送你一截路。走樱桃沟那条村道,翻过阴阳界就到隔壁县了,那里有运猪到广州的货车,可以搭一截。云儿就留在这里。我的乖幺儿,没么子怕的,奶奶都不怕,你怕么子啰!
   花奶奶终于把陈黎竺的意思说了出来。
   决定了,阿娜去里屋整理衣物。花奶奶做起阴阳法事来了。她拿出了剪子,像剪鞋样子那样,用稻草纸剪些大鬼小鬼出来了。剪了一个,吹气加念咒,再浸入碗中。花奶奶耐心耐烦地念着按着,待碗里装满了鬼样子之后,再往火塘边一坐,两腿一收,眼睛一闭,盘腿一打,嘴里念念有词起来。
   花奶奶念叨的时候,陈黎竺觉得有一只蜜蜂在老屋里盘旋。
   最寒冷的时刻就这么来了。过一会儿,他就要带这个女人走。那么,去哪里呢?想了想,觉得这时候只有去自己的父母家了。他可以把阿娜介绍给父母,说这就是自己的女朋友。
   突然,陈黎竺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想到自己要跟阿娜以那么一种方式回去,他心里有一头小鹿乱撞,撞完了,又去找草吃了。
   他拍怕自己的脑勺说,工作就是工作,乱想其他要不得。说着,他又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要走了,陈黎竺想起要请个假,便给小张打电话。
   我父母这几天身体不好,想回去看看,帮我说一声,三四天就回来。
   好嘞。
   半小时后,陈黎竺便和阿娜行进在风雪中了。
   眼睛睁不开,即使睁开了,也是一片迷蒙。风声里,他们脚步沙沙响,间或还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夜很黑,高一脚低一脚。他不时用感应关照着身后的女人,下意识地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量地阻挡着迎面扑来的风雪。这是男人跟男孩的区别。
   他知道脚下就是花奶奶讲的那条村道了,他曾来过这里,以太阳的眼光,村道是白花花的,像绸带飘在山峦之中。但是,现在他找不到那块突出的大石头了。按道理,经过那块不错的大石头,就是阴阳界了,而阴阳界下去,就是公路了。路不复杂,只是记忆不大清晰,脑子里的那张地图,像在洗衣机里滚了一遍似的,满是破损和摩擦的痕迹。他们逆风而行,睫毛上都挂着冰珠。一切都像是在漫画世界里。
   后来,陈黎竺实在辨别不清方向了,便把手机当灯用,他掀开盖子,让微弱的绿光照着一尺远的空间。就在这当儿,嘀嘀,一条短信来了。
   短信是童主任发来的。
   他说:七点二十分,洪城市副市长李杰已被双规。你安心等候通知。
  
  又三月
  
   最近几年,世界气候很反常,热起来没命,冷起来也没命,加上洪灾旱灾冰雹大雪,好像没有几天规整日子。据牯牛镇日志记载,那个冬天,牯牛山区下了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很多牲畜都冻病了,乃至一开春,王屠夫的肉价涨了许多。大家看见陈黎竺了仍开玩笑说,喂,陈干部你今天又到哪里去赶山哪?狗子才赶山,陈黎竺当然明白,但他不生气,乐呵呵。
   不知为什么,陈黎竺最近常有一种遗憾涌上来。人就是这么的,总喜欢想那些没有实现的东西。比如上回,如果没有童主任的那个短信,他肯定已经带阿娜到父母家里去了。然后,他会告诉父母说,这是自己的女朋友。再然后呢,他想象不出来了。想象不出时,陈黎竺觉得好玩了。
   其他的不敢说,有一点他很肯定,自己当时很真实。而且那激情澎湃懵里懵懂的样子,感觉很好。但是最终没有走成,两个人又转回来了,一方面是公路封冻了,没有车的影子。再就是那个短信,将事态扭转了。斗争结束了,他要回镇上待命。
   人回到了牯牛镇,好多东西也跟着回来了。现在想想,一切都像是梦。
   至于老姚他们,直到九点多钟才到镇政府。冷风把他们的五官都吹肿了,看上去怪模怪样的。跟农民结完账,陈黎竺安排他们吃饭。吃饭的时候,老姚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接到单位的电话,要赶回市里,明天要打黑,非得参加不可。警察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这不,一桩事没完,接着新任务又来了。老姚呵呵笑着说。
   那是。陈黎竺会心一笑,心情一下放飞了。
   吃了饭,小坐一会儿。陈黎竺给他们讲笑话,说产房里一小孩出生后哈哈大笑,接生护士都非常奇怪,围拢观察,发现小孩拳头紧握,掰开后发现是一粒避孕药,只见小孩说,他妈的,想干掉我?没那么容易!
  
   老姚笑了,很松散的样子。
   陈黎竺想象他们在鲤鱼背拉车的情形,有感慨,有同情。他猜那冷风不仅冻人,还传递了某种信息,老姚不讲,他不问。一切不了了之。
   不过,三个月后,陈黎竺又碰见了老姚。那是陈黎竺从牯牛镇回单位后参与的第一次中心工作,即对全省干部公车私用的情况进行突击检查。陈黎竺跟着一行人到了洪城市某公共场所,刚进去,看见了老姚。哈哈,真的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见船。第二天晚上,老姚请陈黎竺吃饭,两个人喝得嘴巴都结巴了,但牯牛镇三个字却都没提到。分手时,陈黎竺想起了小罗,便问,小罗现在哪里,干什么。老姚说,这孩子倒了一点霉,成长嘛,哪有不经历风雨的。不过,相信很快会过去的。
   老姚的话有含义,但陈黎竺没时间猜。这回跟老姚同做一件事,唱同一首歌,陈黎竺太高兴了。他们有了约定,以后不管谁到了谁的城市,都要主动联系。干杯。
   三月,万物苏醒。各种细微生命在萌发,就连牛圈里的草都准备泛青了。那是牯牛镇难得的晴朗天,陈黎竺终于接到回单位的通知了。算了算,前后十个月,不长也不短。想想那些有趣的无趣的烦恼的快乐的等等,陈黎竺感慨万分。有舍不得,有放不下。具体是什么,他不愿意多想。
   走之前,王书记找他谈话。
   跟第一天来牯牛镇一样,王书记一边看文件一边跟陈黎竺谈话。他虽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到陈黎竺的心里去了。他说,要注意胃,不要忘记牯牛镇了。努力进步。他说的时候,眼睛并不朝陈黎竺看,只是在陈黎竺出门的那一刹那,他转过脸来了,眼白跟山尖尖的雪是一样的颜色。
   陈黎竺要走了,镇政府的鉴定写得格外好。当然,他们是送顺水人情。好话说得满了又满。像那些政治上比较过硬,具有较高的思想理论水平的句子,他们一律说成很过硬和很高的思想理论水平。陈黎竺看了,有点不好意思。缺点当然也有,就是那些不注意身体的假缺点。陈黎竺虽然感到别扭,但还是很高兴,别扭就别扭,原来假话也可以这么好。
   最舍不得的是小张。陈黎竺悄悄对他说,我尽能力帮你的忙,至少要你要到县里去工作才行,否则你在这里想犯作风错误都没机会。
   陈黎竺回到单位上班后,好些日子都从牯牛镇的印象中走不出来。那里的山,那里的人,还有那些枝叶事,都令他浮想联翩。他没想到十个月的挂职生活对自己影响这么大。现在,只觉得机关的一天太漫长了,从早上望不到晚上。以前老搞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却像新手。
   陈黎竺有些寂寞,回来后领导并没有让他上李杰的案子。大家忙的时候,他不忙,他就成了局外人。
   童主任在李杰的案子里负责,带着一帮人在紫苑宾馆搞封闭式办案。陈黎竺回来半个多月了,还没有看见他。刘涛也在案上,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有一次电话通了,两个人说了三句话。
   臭屁坨你就回来了?刘涛居然喊起他的绰号来了。德性。
   他妈的,什么我就回来了,你想要我在那里退休是么?案子还顺利吧?陈黎竺问。
   那有么子不顺利的。我现在忙着,不能和你讲太多,再见。
   砰,电话搁了。这人,当刮目相看了。
   陈黎竺十分不高兴,仿佛看见童主任正在拍刘涛的肩膀说,嗯,小刘伢崽一表人才我最喜欢了,可惜我没得女儿,要不给我当女婿算了,哈哈。
   不过,陈黎竺最想知道的就是案子里面的具体情况,比如涉案人还有哪些,他们交代了一些什么问题,牵涉到一些什么人等等。他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问问,不知怎的,他的好奇心还是那么重。
   刚好,有一个办案的干部回办公室取东西,陈黎竺赶忙迎上去,欲套近乎,那干部脖子一扭,装作没看见。
   真的好笑,小屁孩,以为不得了哒。陈黎竺叽咕着。
   莫在我面前神,我上这个案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摸鸡屎吃。我也是有贡献的人。他自言自语着。
   说到贡献,陈黎竺发现李杰的缺口打开后,江珊的作用好像就不大了。江珊的作用不大,陈黎竺的贡献也就小了。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案子是一棵树的话,陈黎竺顶多算一片小绿芽。事实上,这个案子的真正功臣在别处,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当然,还有那些威武神气的人,他们正忙着呐。
   别人忙大案,陈黎竺在室里做一些零碎工作,代人开会,写周记打通知等等。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工作的闲适。突然,某日,一个消息打破了他的平衡。
   电话是刘涛忙里偷闲打来的。他说这几天把李杰的几个情妇搞起来核实情况,笑死个人了。里面什么人都有,其中还有个讲话有障碍的。
   陈黎竺心里咚咚跳,但他装作若无其事,问,有什么笑死人的?说说看!
   刘涛于是细说起来了。
   喊起来的总共有六七个女人,都是与李杰发生过性关系的。年龄三十几二十几不等。有一个夜总会的女老板,检举揭发蛮积极,她说李杰最善于保护自己了,为了不让女人怀孕,他从来都是射倒精。刘涛不明白什么是射倒精,就问陈黎竺说,喂,是不是在射精的时候,用手抓住管子截回去呀?
   可能,听说清宫房史里面讲了这个。你想,那么多嫔妃,皇帝天天去,还不把自己整死吗?有了这个方法,既娱乐又可以保护身体。
   哦,那是李杰把自己当皇帝了?
   嘿嘿。
   刘涛还说,有一个情妇蛮孱弱,刚开口问她,她便吓得尿裤子了。也有刚强的,那个女局长接到通知后,立刻服用了安眠药,到医院抢救才没死掉。现在,她一直躲在医院里不见人,听说神经都有点问题了。
   刘涛的声音渐渐淡去了。陈黎竺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场景,那是自己刚参加工作不久,跟童主任一起审犯人。那回,涉案人是一个铁杆,前面一拨人搞累了,没搞出名堂,撤了。童主任带着陈黎竺和另外几个人再上。先做案头分析,把所有的资料都研究了一遍。然后像写剧本那样,把情节和步骤设计好,甚至把台词还有表情都研究好了。等把涉案人提出来时,武器就是光明,一盏好大的灯泡悬在头顶上,让犯人睁不开眼睛。接着,二十四小时轮番轰炸。
   电灯泡吱吱地叫着,发散着炽热的强光。另外两个人白天审,他和童主任晚上审,从夜里十二点开始到早晨八点这一段时间,最大密度地进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八天的凌晨四点多钟,那个犯人忽然亢奋起来了,一边歇斯底里地狂叫,一边手舞足蹈地狂跳。他精神失常了。过了一会儿,他不闹了,扑通一声倒地了,口吐白沫,眼睛鼓起老大,仿佛死了似的。
   童主任一声令下,朝那犯人脸上喷冷水。那犯人醒了,不闹了,也不癫了,愣愣地看着童主任和陈黎竺。
   这时候,童主俨然成了一门火炮,猛烈而激越。之后,停下来,像一匹老狼在荒原上觅食。他东看西看,努力寻找下口的机会。果然,童主任瞅准了,扑过去,狠狠撕咬起来。撕咬时,他告诉那人,天地昭昭,你的一滴血,一根经脉,我都洞察得了如指掌了。
   审完案子,陈黎竺走出审讯室,整个人虚脱了一般。犯人经历的,他同样经历了。犯人降伏了,本应该高兴才对,但陈黎竺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倒有一种做人的沮丧和灰心。陈黎竺把感受告诉童主任,童主任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基本功,我们就是要挖掘人的脆弱本质。看见了人的另一面,或许有幻灭感,但慢慢会好的,以后成熟了,会没感觉的。
   想到童主任的话,陈黎竺有寒意,他知道刘涛可以变成童主任那样的人。而自己则很难。
   那么,他希望刘涛不要对她太狠了。咦?奇怪了,什么时候又开始替她担心了呢?
   也许是吃了那么多她做的饭,食相同,人相通了吧!还有,既然自己对童主任都能够产生那种近乎血缘的感情,那么在老屋,肯定也有什么东西随冷浸田的秧苗一起生长了——他想。
  
   好在她说话有障碍,刘涛不会太折腾她,可能会让她坐在一边写检举揭发材料。这也好,省了很多的麻烦事。
   但有一点很残酷,江珊就是阿娜,阿娜就是江珊,她们是无法分开的。陈黎竺要把她当阿娜,刘涛他们则要正本清源,把她当江珊。
   陈黎竺想起阿娜那双挖芋头挖红薯的眼睛,想着想着,他心里满是窟窿。
   回过头来,陈黎竺跟刘涛说,如果需要协助的话,他可以去做说服工作,因为在牯牛镇那会儿,他跟江珊混熟了。
   刘涛说,我看情况啰。
   陈黎竺等着,一个星期后,刘涛打电话来了。
   臭屁坨,童主任要你过来帮忙。
   陈黎竺过去了,不是去做说服工作,而是整理资料。
   整理的时候,陈黎竺意外地看到了阿娜写的材料。
   一共有三份。第一份,证明李杰在金穗米业公司与总经理有关系。第二份,证明李杰洗黑钱总共二十二笔款项。第三份是反省材料。
   陈黎竺在慌乱中,憋一口气读完了。夜里他躺到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浮现出了一幕又一幕。
   她是从四川广元农村走出来的。大学毕业前夕,她去人才市场应聘,人家看她长得漂亮,接受了。那公司就是金穗米业公司,一家国有大企业。
   她上班了。一个总经理模样的人朝她喊,靓女,晚上陪领导吃饭,政治任务噢!后来,那个总经理又喊她去他办公室。她迟疑地去了,推开门,看见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人,他就是李市长。李市长让她坐在身边,和蔼地说着什么,还伸出手来,摸她的头、她的手、她的背。她慢慢走出了办公室。接着,总经理朝她笑,让她当了主管会计。这样一来,她便要经常去总经理办公室。有一天,李市长对她说,今后要想办法带她去国外生活。她吓了一跳。一天,一个华贵的女人找来,甩了她几个耳光。她捂着脸跑到卫生间。出来时,看见人们正窃窃私语,说总经理又把另一个女孩叫到李市长那里去了。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了门上。
   手机响了,她看了看,下意识把手机关了。过了几天,总经理把她调出财务室,并安排她到办公室打杂。她递了辞职报告。但李市长来了,他笑着说,想跑?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去哪儿。不久,市里到公司查小金库。李市长对总经理拍桌子。当晚,他们说她得了甲流,用车把她架走了。下来一看,是一家精神病院。
   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铁门加铁窗户,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盯着。
   医生每天给她服用一种药丸,她吃了,开始流口水,慢慢地嘴巴歪了,脖子僵硬了。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说话像含着一个热萝卜,继而表达也有障碍了。
   一天,她趁他们不备,顺着门闪了出来。一口气跑到了大马路上,爬上一辆车。车停了,是牯牛镇。
   她是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她大学同学,现在在澳大利亚做事。她自我总结说,自己是个作风不好的女人……
   陈黎竺只感到呼吸堵塞,心里憋闷,再也想不下去了。这个晚上,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永远地忘掉这个女人。
   很快,陈黎明被工作淹没了,一年以后,一张报纸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十二月二十五日电,XX省洪城市原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李杰,因犯受贿罪、挪用公款罪、洗黑钱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经中共XX省委批准,免去李杰中共洪城市委委员职务,并给予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
  
  眼睛为什么出汗
  
   这次,陈黎竺跟刘涛到底撞车了。市直机关干部大调整,陈黎竺和刘涛都被推荐了。纪检会这么大的单位,提拔处级干部的名额只有三个,十一个科室,童主任管的审理室不可能提拔两个。那么,他和刘涛报哪一个呢?
   比条件,陈黎竺和刘涛旗鼓相当,比工作,两个都出色。那关键就看童主任的意思了。但童主任不表态,那意思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随便提拔哪个都可以。
   陈黎竺找刘涛交换思想说,我懒得活动,组织上如果提拔你了,我没有意见,保证支持你的工作。
   刘涛也嘻嘻笑着说,我也懒得活动,再说我也没有关系,如果组织上提拔你了,我保证听从你的调遣。
   那好。一切顺其自然。
   然而,陈黎竺想想觉得顺其自然是无奈的代名词。便给童主任打电话,他说,我要跟您汇报一下思想。
   那要的,你到家里来,不许带东西。童主任说。
   这是陈黎竺第一次登童主任的家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带。至于说什么,他早想好了。
   这些年来,陈黎竺在人际关系上也悟出了道道,他觉得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真诚就是最好的办法。在牯牛镇,陈黎竺就是对王书记运用了真诚的战术,收到了柳暗花明的效果。从那以后,陈黎竺就明白了真诚走遍四海都可以通用。
   见了面,陈黎竺把自己成长中的烦恼以及各种想法一一叙说了。从业务生疏到独立办案,从脆弱的个体心理,到坚强的职业意志。还有,对童主任的埋怨,到像想念父亲一样想念他。说到动情处,他笨拙得像孩子。最后,他甚至把自己感情上的困惑都说了。说自己在牯牛镇,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村姑,而且差一点犯作风错误了。
   当然,陈黎竺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有提前防范的意思。因为在牯牛镇,跟阿娜接触得多,怕万一有人以此为借口,在提拔他的时候设障碍。所以他干脆来个事先禀告。说不定自己在监督别人,别人也在监督自己。因为陈黎竺记得当初接受任务的时候,童主任亲口说,据线人报消息。
   童主任在家里更像父亲的样子了。他听得认真,也在思考。等陈黎竺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说,我尽量做工作,争取两个一起搞,仗着我这张老脸,去跟领导说说好话。
   太好了。陈黎竺终于达到目的了。
   果然,童主任出面后,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陈黎竺和刘涛最终得以同时提拔。只不过,刘涛继续留在纪检会办案,而陈黎竺则派到洪城市纪检会,在那里任机关党委副书记。
   临走时,陈黎竺和刘涛两人去童主任家吃饭。像是父亲给儿子送行,又像是儿子给父亲祝寿。其乐融融。童主任给他们斟了满满一杯酒,深有感叹地说,你们长大了,我也老了。陈黎竺和刘涛买了礼品,他们真诚地希望童主任长命百岁。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陈黎竺到洪城市已经快一年了。那天,一只蜜蜂闯了进来,落在陈黎竺的办公桌上,蜜蜂在桌上跳了几下,飞走了,纸上留下了它的痕迹,一点赭色的信息,应该是春天的芬芳。
   忽然,陈黎竺想起一个人来了,阿娜,现在她在哪里,怎样了?
   那次,由李杰案件带出的一批女人,组织上最终采取了柔性政策。既不处理,也不张扬。以前她们在哪里上班,现在还在哪里上班,以前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陈黎竺曾经对这种柔性政策不理解,现在他理解了,不仅理解,还对女性有了更多层面的认识。
   接下来,陈黎竺再没有了阿娜的消息。奇怪的是,一年多来,他真的把她给忘记了。一只蜜蜂提醒了他,让他明白记忆这个东西,只要你心里有了活的源头,它就会像种子一般期待春天。诗,对一个人来说,像技艺,如同骑自行车,既然会了,就永远都会。
   水面的荷 ,坚持住了。仰望天空 ,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看不到水 ,天空回答,因为你在花里。
   男人的成长是以平和气度为标志的。所以,陈黎竺现在已经能够客观地看待阿娜的事情了。他接受了阿娜与江珊是同一个人的事实。那么,去看看她在干什么,生活得好不好。
   想起来了,居然很急切,他给金穗米业公司打电话,说找一下江珊同志。
   那边回答说,不在。
   去哪里了?陈黎竺问。
   她在金穗米业牙买加公司上班,出国了。对方说。
   哦,去多久了?
   快一年了。
   陈黎竺觉得很空落,想了想,又问,她的女儿呢?
  
   也带过去了。
   哦。
   陈黎竺说,请您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好吗?
   对方思考了几秒钟,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陈黎竺看着那一长条阿拉伯数字,像看到了窗下荷塘里的小蝌蚪。这个暗示很好,他笑了笑。
   陈黎竺暂时不想打那个蝌蚪电话,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决心是发动机,一旦来了,不容反悔。
   八月份,洪城市委进行干部调整。一天,陈黎竺在电梯里碰到了一个人,一看,大高兴了。原来是王曙明书记,一问,才知道他也调到市纪委工作来了。
   虽然两个人现在是同一个级别,但领导永远都是领导,握手的时候,陈黎竺感觉王书记的架子并没有放下来。当然,他还有一个小发现,原来王书记的眼底不是白色而是灰色的,眼珠子不是黑色而是棕色的。
   他们到办公室扯谈,王书记告诉陈黎竺,陈黎竺走后不久,他就调到县纪检会工作了。
   哦,陈黎竺有思索。从下往上调一个人并不容易,王书记不仅到了县纪检会,还调到了市纪检会。看样子,他有比较硬的关系。
   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陈黎竺联想到自己当时到牯牛镇挂职,便有了一个猜测,即童主任说的那个线人,或许就是王书记。如果是的话,那么从一开始,王书记就应该知道自己是打两场麦子的人。
   接着,陈黎竺又联想到王屠夫生儿子这件事。他明白那是王书记的策略,他想让王屠夫生儿子,但又没办法对上级交代(年底工作一票否决)。所以只好让陈黎竺承担责任。幸好他不是害人的人。当然,他也是没办法。
   陈黎竺想起小张来了,问怎么样了?王书记说自己上来的时候,把小张也带到县纪检会了。
   那就好。
   走出王书记的办公室后,陈黎竺还在想王书记的眼睛,这一次,他终于搞明白他真正的颜色了。
   中秋节放假三天,陈黎竺没有回去,因为离国庆节没几天了,干脆放长假的时候一起回去算了。他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做好吃的,然后散步,营养心情。
   那晚,天边的云霞一片金红,现实中的公路铁路两用桥被幻化了,融进金红桥里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接着,月亮与太阳在桥上会合了。这让人想起很多故事,比如柳毅传书、白娘子等等。突然,他想起了某本书上读到的句子:发生巧合就代表你在按照正确的方向前行。
   想着,有一个人,从那金红桥上走下来了。
   第二天,陈黎竺给阿娜打电话。通了,声音清晰得像在隔壁。
   您好,我是阿娜(她称自己是阿娜而不是江珊)。而且声音清脆,就像大街上那些吃冰激凌的女孩子。陈黎竺吓了一跳,有几秒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清醒了,嘲笑了自己一下。应该是这样的情况嘛!他想。
   是我。他说。
   是陈干部吗?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句话便听出来了,而且称呼也没有变。
   陈黎竺听出她有惊喜。
   嗯,还好吗?他随意地问。
   很好。她回答得很干脆。
   语言就好像在阅读某处的地图,陈黎竺仿佛看见阿娜站立在有风的落地窗前,眼睛望着茫茫的大海,身后是牙买加红色教堂的屋顶。钟声响了,悠扬而空灵,于是陈黎竺有理由相信她很好。
   云儿呢?他问。
   她读寄宿幼儿园,每个星期回来一次。
   快四岁了吧?他问。
   已经四岁多了,她昨天还问什么时候回去看奶奶和舅舅。
   花奶奶还好吗?他问。
   说到花奶奶,阿娜话多了起来,她告诉陈黎竺,她本来想接花奶奶到城里住,但花奶奶不肯,说乡亲没有她不行。不过,前不久她已经跟市福利院联系好了,将来花奶奶一旦生活不能自理了,便把老人送过去。九伢子已经自食其力了,在学做道场,红白喜事闹一闹,吃饭没问题。
   他们就这么聊着,让时间一点点过去。
   人生最有意思的话,往往是在看不到对方的时候说的。他想象不出已经恢复语言功能的阿娜是什么样子。这是个鸿沟,也正是吸引力所在,他非常想看看她说话的样子。
   四年后,陈黎竺回到了省纪检会。这时候,童主任退休,他接替上来。那些曾经的同事,现在尊称他为陈主任。室里来了新干部,他像童主任当初那样笑嘻嘻地走过去,很亲昵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嗯,小李一表人才我最喜欢了。
   他成了那么一种人,在外面是童主任那样的人,回到自己房间则是自己。做自己的时候他会写诗,一首两首,直抒胸襟,但永远都不会见光。
   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可以谈那件事了。
   于是打电话跟阿娜商榷。
   但阿娜不进入,跟他绕圈子。
   他很生气,砰地放下了电话。
   又是半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好像潮汐一样似乎没有提及的必要了,陈黎竺打电话过去问情况。很遗憾,阿娜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结果他又生气了,冲着话筒吼道,你怎么回事嘛,讲个原因看看,为什么不行?砍了头的鸡都能跑,还有什么不行的?
   对方半天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云儿是谁的孩子吗?
   陈黎竺回答说,难道你就不想给云儿找一个比李杰好上百倍的父亲吗?
   那边哑了。
   陈黎竺知道,那是阿娜的眼睛出汗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