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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九的发明

作者:李国胜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李国胜,一九五四年生,湖北天门人,天门市作家协会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五届委员会委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小说、戏剧创作。多篇作品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家文摘》转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愉快的车祸》、《白墨》,清唱剧《陆羽》,话剧《杂剧二○○二》等。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金九凄厉地号叫一声。牌桌上,骰子和筹码堆中多出些不相干的东西:鲜血滴成的图案三分像梅花七分似蝌蚪;四截颤颤巍巍的手指头参差不齐。
  咣,一声脆响,金九右手上的刀掉在地上。
  噗,一声闷响,金九歪倒在地上。
  场子里死一般的静。人人都以为金九会不停地号叫,打破这让人心里发麻的死一般的静,但是他没有。在那一刹那间号叫一声之后,金九昏死过去,再没有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做庄家的桂发憋不住,抄起桌上挠筹码的竹爪,轻轻拨一拨刚才颤巍了一下的那几根手指头,嘟囔一声,狗日的,一动都不动?不知是谁说,你以为是杀鸡?割断了喉咙还能够又飞又扑?
  校长(即赌场赌头、组织者)德庆在金九把左手摊平放在桌上的那一刻点燃一支烟,这时抽完了,烟屁股在桌沿上一按,笑笑,对桂发说:“找两个人,把金老板送到卫生院。”说着又掏出烟盒来,离桌子近的人各取一支,烟盒空了。德庆的烟盒镀了铬的,银光耀眼,他摁了一下不知什么地方一个机关,烟盒里面弹开一个更小的镀铬夹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抚平,摊在牌桌上,“各位都是证人,金老板的欠条,销了。”说罢拿出一盒火柴,吱的一声划着,刚要去拿桌上那张纸片火化,桂发猛探过头来,噗的一口气吹灭了火。德庆瞪大眼,看一看青烟将熄的火柴,又盯桂发一眼。桂发附耳过来小声说:“金九不省人事,这条子不能烧。等他醒了亲眼过目才好。”德庆闭着眼想一想,点点头。吱的一声,又划着一根火柴,举起来,对两旁的人说:“来来来,都上火都上火。下半夜了,正是上火的时候。”
  
  金九被抬进卫生院时就像一具死尸,一具新鲜尸体,软塌塌的,一动不动。医生给他清理创口时忘了上麻药,酒精淋到血肉模糊的创面上,金九诈尸一般跳了起来。医生吓得连连后退。金九睁开眼,浑身发抖,说话时上下牙齿直打架:“那擦了血、血的棉、棉棉棉花,你不要丢丢丢了。”医生离他远远的,说:“我们有规定的,污物要统一消毒处理。”金九吼道:“你找个塑、塑料袋袋袋子,帮老子装、装装装起来!”医生看他神情凶恶之极,暗想,这个人能右手操刀砍自己的左手,和他还有什么道理讲?于是连连点头,拿了一把镊子,胡乱镊了几团不知给谁用过的沾脓带血的棉球,又找个塑料袋给他装了进去。也不知这病人要它何用。
  这时金九又惨叫一声,左臂抬了一抬,一阵剧烈抖动,医生忙说:“稍忍一下稍忍一下,我给你上麻药。”
  伤口处理完,金九右手托着左臂,龇牙咧嘴问:“你这麻、麻麻药可以管、管好长时间?”医生说:“三四个小时吧。你要是还受不了,我给你几片止痛药?”金九说:“不行!还要打、打打一针!” 医生说:“麻醉药品不能乱用的,违反制度了要扣工资奖金的。” 金九说:“鸡巴制度!老子不、不不不管!你给老子想、想办法!要管到天、天天亮!” 医生看一看表,半夜一点二十,盘算一下,说:“你赶紧回去休息,睡一觉,保你一夜不疼。天亮了我请示院长再给你打麻醉。”金九嚷道:“老子睡得着?老子要赶班、班班车到汉口!”医生好不惊诧:“你这个样子还要坐车去武汉?去武汉做什么?”金九哼了一声:“你这卫生院的手艺,能够把我的手接、接、接接接起来?”
  哦!医生恍然大悟。悟过来之后心里一麻,哎呀,这!
  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医生浑身惊出一阵汗。东边瞄西边瞅,这里翻那里找,忙了一阵,心虚气怯地问金九:“你来的时候……把……断指放……放在哪里?”
  “什么?!”金九跳起来,脑袋在天花板上碰得訇一声响,“我日他德庆全家妇女!老子的手丢在他公司(即赌场)里!”
  医生两手抚胸,长长吁一口气。
  
  “中生介赌”四个字挂在厅屋正中间,“天地国亲师”牌位的下方,似乎有一点禀告天地祖宗的意味。这四个字的颜色已经有些灰暗,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它是一纸血书。“老子的血写的!”——金九对每个前来观赏的人都这样介绍,于是博得一阵惊叹。
  扫兴的是被人挑了毛病。那天,侄儿金全来慰问,看出四个字错了三个,笑着说,九叔九叔,说你文化水平低吧,笔画多的一个“赌”字半点没有错,说你有文化吧,四个字错了三个,原来九叔只认得一个“赌”字。你把它改一改。你这里天天有人来,免得人家笑话。金全给他写了四个字,“终身戒赌”。金九说,血书随便想写就写的么?等老子哪天辣椒吃多了,痔疮发作的时候弄点血再说,你这几个字我收起来,到时候照葫芦画瓢。
  金九言下之意很明白,字虽有错,血却无疑。后来又有一天,卫生院那个医生到湾子里出诊,路过金九门口,进去表示了一番人道关怀。两人闲聊,自然而然说到血书上去。医生暗笑,这才明白当时金九为何一定要拿走沾了血的棉球。又回忆起那天金九到门诊部之前,有个半夜杀狗的伙计被狗爪子刨伤,紧急处理过,金九拿走的塑料袋中那几团棉球上,狗血的成分恐怕更重——不过这话不能说穿,于是另找话题,问:“你当时好像准备好了到武汉做手术的,怎么忘了把断指带上?”
  金九叹一口气:“唉!老子那天是横了心赌命的,狗日的德庆狼心狗肺,老子晓得,要是再输,就出不了公司的门,老子用了心的,老子打听到汉口的医生能够医断手……”
  “那叫断指再植。”
  “对对对,老子打听清楚了的。”
  “那种手术收费很高的……”
  “我晓得。公司里有江湖,剁了手的人,公司送一碗(指摇骰子者将某一注赌资赠予有关人员,赌场一种惯例)。”
  “一碗多少钱?”
  “少的两三千,多的一两万。”
  “那你为什么忘了……”医生暗自好笑。这个金九,他居然以为万把块钱可以打发武汉的手外科教授!医生在暗自好笑的同时又甚觉惊诧:一个人对自己身体最重要的部位居然会如此大意如此马虎!
  “咳!刀子一砍下去,咔咔咔咔,魂都不在身上了……”这种伴以操刀一剁手势的血腥腥的话语要常人听了恐怕难免全身起鸡皮疙瘩。医生倒是司空见惯,点点头说,对,那种情况下,神经系统都瘫痪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不到金九说,哪里哪里,当时老子心里清楚得很,老子两只眼盯住看,想要桂发那个狗日的帮我把指头捡起来,只是说不出话。
  “哦!是这样……”医生暗暗记在心里——人在极度痛苦、昏死过去后还是有知觉的。无意中捡到这个题目,今年申报副主任医师,可以有一篇论文交到卫生局去了。
  
  德庆送给金九一碗伤残抚恤金,五千多块钱。又安排他养伤期间到公司去,每场值四个小时班,每次工资五十元。公司一个月总有二十天营业,因此金九每月能有千把块钱收入。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金九的事比伤筋动骨严重得多,因此拖了四五个月,拖到农历冬月尾腊月头,左手才彻底消炎退肿。这四五个月里,有百把天在公司值班,拿到四五千,连同那一碗伤残抚恤金,差不多有一万的家当了。
  
  金九在公司里值班,十分清闲,桂发授他一个职衔,叫做“金坛长”。公司有一个玻璃酒坛子,前几年陆续积下的十几根手指头浸泡在高粱老酒中,每天摆放在入口处。金九剁手那天,就是桂发把他拉到坛子前明确形势提高认识端正态度之后下定决心的。冬月廿八,德庆盘点账目,看“日股子”(即按日计息的高利贷)科目下所有债务都能按时足额结清,无一拖欠,心里高兴,对桂发说,这就是安排金九在场子里坐的好处。那玻璃酒坛子供的日子太长,人人都看厌了,没有杀气。如今一个活人一只断手摆在那里,看哪个狗日的还敢不把公司的规矩当回事。金九有功劳,发两千块钱奖金他!桂发请示道,先前那个玻璃酒坛子还要不要?德庆想了一想说,暂时放着不管,哪天金九不来上班,你再摆出来。
  进了腊月,业内风声忽紧。镇上派出所的内线给德庆校长打了几次电话,要他放几天学,避避风。还特别再三嘱咐,这回是“全国性的严打”,专项整治赌博,中央最大的领导亲自在抓,倘若撞在枪口上,谁也帮不了的。德庆校长不敢大意,准备放几天假。金九手头有了一万多块钱,这个年过得去了,加上在公司里天天有人摸他的手,像是调戏发廊小姐,弄得心里实在烦,因此颇有退意,正好顺水推舟。
  腊月初三到初五,金九在家里闲了三天,浑身上下骨头发胀,失魂落魄,不知如何打发这不去公司上班的日子。初六睡到十点多钟,起来吃了一碗面,家里实在憋不住,走出门去,信步踱到村口小卖部。心想,公司暂停营业,那里天天总有人搓麻将斗地主,看看热闹也好混去半天。
  小卖部里已经摆下了一桌麻将,旁边还站着两个观战,都是天天在公司里混的,这两天没有着落,权且玩点小牌充饥止痒。那两个见了金九,好不高兴,天喜说,好,金坛长到!洪才说,差不多了,还找一只脚就可以再开一桌。金九摇头说,老子写了血书的。天喜撇撇嘴说,你写血书是戒赌,这几天公司停了业,你想赌也赌不成。洪才说,打麻将又不是赌博。金九说,说别的说别的,打麻将要丢骰子,老子今生今世再不碰那东西。天喜洪才相视一笑,说,那我们三个人正好斗地主嘞。金九犹犹豫豫,不吭声。那两个伙计没有赶上那边一桌,手爪子痒得难忍难熬,哪里肯放过他,不由分说拖到旁边,找一张桌子坐下,吆五喝六,要老板拿一副新扑克牌来。金九半推半就,上了场。
  洪才把牌洗了七八遍,码好,放在桌上。金九看这阵式,知道走不脱了,说,“好好好,救场如救火,陪你们玩玩。丑话说在前,第一,不管输赢,一有人来我就下场让位,第二,混混时间,小一点玩,最多‘五分两炸’(指五元一局的纸牌赌,二十元为上限)。你们要是嫌不过瘾,就坐着等,总是有人来的。”天喜二话不说把牌一抬,翻出一张梅花七,说,“抓了梅花七的叫牌。”边说边抓了一张。
  金九坐在天喜下家,跟着伸出右手抓了一张,一看是张大鬼,不由暗喜,心想,嗬,还真是一点“蓄火”(久不参赌必有好运之意),半年不玩,开张大吉!老子今天恐怕要赢几块钱。一边想着一边把牌往左手一递。
  ……
  呆呆地望着那张无处安插的大鬼,金九脸上的肌肉触了电一般疯狂扯动。天喜洪才面面相觑,两条舌头伸出来像要比长短。半晌,金九把大鬼亮过来摊在桌上,左手举到面前,半边脸笑半边脸哭,对二人说:“兄弟们,不是我不凑兴……”说着,光秃秃的左手掌抽在脸上,啪的一声响。
  
  寒风瑟瑟,金九却丝毫不觉冷意。从小卖部出来,昏昏噩噩,迷迷糊糊,歪歪扭扭,踉踉跄跄,恍恍惚惚走到村口大路上。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前头走的是不是九哥?”金九转身一看,是堂弟金建平夫妻二人。
  “你们小两口……?”
  “今日是我爷(江汉方言,指父亲、叔父)的周年,我们到坟上烧纸敬香。”
  “哎哟已经一年了?”金九顿生感慨,“眼睛一眨,二爷都走了一年?……好好好,你们等一脚,我买炷香,一路去。”
  建平忙说:“备得有备得有,九哥不消买,有你这点诚心,我爷晓得的。”
  “……也好,我去多磕几个头。二爷在世的时节没有沾我半点光,唉……”
  “九哥说哪里的话,去年我爷不行的那几天,想吃黄鳝,那冷的天,九哥到堰里寻了一两斤,我爷死都闭眼了。”
  金九说,应该的应该的。
  弟兄二人说着闲话,几步路就到了墓地。建平夫妻把香烛黄表冥钞一一摆好,撕开一挂千响鞭,建平对他老婆说,我一放鞭,你就装香。金九说,我来装香我来装香。
  建平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吹一吹烟灰,把红红的火头伸向鞭引。噼里啪啦一阵响,金九跪下磕了三个头,右手拈了三支香,小心翼翼往香炉中一插……
  他忽然心里咯噔一下,两眼死死地盯着香炉看,看着看着,傻笑起来。
  
  吃过夜饭,金九把“天地国亲师”下面的香炉请了下来。老婆说,今日才初六,烧个么事香?金九不理不睬,找块抹布,把香炉擦了一遍。擦干净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右手在棉袄口袋中摸出一副扑克来,对老婆说,把牌洗一洗。老婆问,这是做么事?金九说,老子占一卦。老婆糊里糊涂,又不敢违拗,拿起牌来搓洗一阵。
  金九面对祖宗牌位和“中生介赌”站好,口中喃喃,不知念何咒语。弄神弄鬼已毕,对老婆说,老子听天由命,翻一张牌出来,要是红的,七点以上,就是老子财运到了!说罢闭上两眼,伸出右手,战战兢兢在牌堆中一抽,吹一口气,把命运之卦翻过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红心十。
  金九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天意天意天意天意天意天意天意天意……”一连说了八遍。
  
  天喜和洪才想不到金九又出现在小卖部。昨天强拉他上场斗地主,事先居然都忘记了金九左手不能握牌,弄得大家败兴,金九会不会以为故意出他洋相?都是天天在公司里混的人,伤了和气犯不着。两人还商议哪天晚上提瓶酒去慰问一下,想不到他……
  嗯?这家伙手上提的是什么?
  香炉?
  金九进门坐下,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两个又没有赶上桌?天天睡得像死猪!哪个耐烦等你们。”
  洪才问:“九哥提的香炉,到哪里敬神许愿?”
  “许个什么愿!老子陪你们打牌!”
  “?”那两人傻了。
  金九说:“老子写了血书,骰子是坚决不玩的。一天如何混到黑?老子想来想去,还是只好玩点小牌。”说着右手拎起香炉,“老子昨日到我二爷坟前敬香,嚯!我二爷点拨了我,老子有办法陪你们了!”一边吹牛一边把香炉放在桌上,腾出手来,口袋里摸出一副牌,胡乱抽了几张,插香一般,稳稳当当插进蓬松松的香灰中,得意洋洋,“老子这个办法如何?这香炉就是老子捏牌的手!”
  天喜啧啧称奇,说,九哥真是比人都聪明!洪才挤眉弄眼地说,“比人都聪明”是什么意思?猴子?天喜你骂九哥是猴子?天喜本来正是此意,可是被洪才说破,又不敢承认。还幸亏他脑筋转得快,啐洪才一口,笑骂道,蠢狗日的!比人都聪明,那是神仙嘞!
  两人笑了一阵。金九说:“还是丑话讲在前,老子一只手不能洗牌,你们两个讲点江湖!莫搞板眼!”
  那两个连声说,九哥比人都聪明,哪个敢!
  三人坐定,洗牌开斗。玩了六七局,五十四张牌先后到香灰堆里走了几遭,弄得灰扑扑脏兮兮,三个人五只手像挖了煤的。再细看一看,大鬼小鬼两张牌格外地脏,像是被人做了暗记。原来金九还真是有“蓄火”,大鬼小鬼总是往他手上跑,这两张牌往往留到最后出手,在香灰里插的时间就长,时间长当然沾的灰多,不做暗记也像做了暗记。那两人碍着面子不好多说,金九自己过意不去,把牌一丢,叹口气说,老子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子算是无路可走了。洪才灵机一动,提议道,九哥这个办法中用得很,只是灰多不干净,把灰倒了,换别的东西行不行?
  
  “咳!”金九双眼发光,把脑壳一捶,骂道,“金九金九,蠢死一条狗!拿个香炉就不会装别的东西!”
  “九哥有办法了?”
  “我日他妈,小卖部里又有盐又有洗衣粉!”
  那两人热烈鼓掌。
  麻将桌上的人不知这边出了什么事,都探过头来看,听天喜洪才一说,个个笑成一团。木匠春堂走过来拿起香炉看了看,笑道:“你们还说九哥比人都聪明!活见了鬼!做一个长长匾匾的木匣子,不比这圆的强一百倍?”
  金九听了,好不尴尬,讪讪地笑一声,又刷自己一嘴巴。
  几个人起哄,说不打麻将了,催春堂木匠赶快回去做插扑克牌的匣子。都说,九哥是个难得的朋友,九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春堂正好赢了五六十块钱,心里高兴,爽爽快快地说:“小事一桩。一个钟头拿来!”
  木匠言而有信,果然很快做好一个小木匣回来。众人一看,那匣子八九寸长,一两寸厚,中间挖了槽,放得进半斤盐或是洗衣粉,面板还是活动的,用时抽开,不用时插紧,便于携带,槽里粉末不会漏泄,方便得很。
  天喜提议,“今日庆祝九哥得了宝,我们两边桌上抽头子钱,麻将是十块抽一,地主是五块抽一,凑齐一百块钱停战,弟兄们热热闹闹喝几杯酒!”
  金九一拍胸,“头子钱作菜钱,酒钱算我的!”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金九找不到人斗地主,一只手又帮不了老婆的忙,在屋里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吃过午饭,想出去走走,到门口一站,好大一阵北风吹得脑壳一缩,正要回身进屋,门口来了一个人。
  “九哥你好!”
  金九听这声音有点特别,抬头一看,“……是不是……建华?”
  金建华笑道:“九哥连我都认不出了?”
  金九装模作样,揉着眼说,“好大一阵北风,沙子吹到眼睛里了。进屋进屋……一年没有回来吧?”
  建华随金九进了屋,把一个礼盒放在桌上,笑道,“一点小意思,九哥九嫂莫要见外。”
  金九说:“这是这是……你在外边赚点钱不容易。”
  建华说:“我难得回来一趟,别人家不去,九哥这里我是一定要拜访的。我哥嫂告诉我,我爷周年那天,族里二三十个兄弟,只有九哥去敬了香烧了纸。又听说九哥今年身体受了伤,我还能不来看看?”
  金九到烧火屋把老婆叫出来和建华见面奉了茶,弟兄俩坐下寒暄,问起南方情况,建华说六月份提升为车间副主任,月薪三千多,除去开销,一年下来有两万五千收入。金九叹口气说,唉,九哥我年龄大了,如今又成了废人,要不然,过了年随你走。建华拉起金九的左手看了看,说:“内地医生技术不行,我们那边,手外科医生厉害得很。九哥这种情况,医治及时的话,成功率高得很。”金九一怔,“那边场子也是这个规矩?”建华摇头道,“不是。那边都是工伤。说出来九哥恐怕不相信,我去的那个镇,五六万内地打工仔,平均一天要伤七八条胳膊,全市有十八个镇,你算一算是个什么数。我听说市医院手外科请了十个教授,二十四小时轮班做手术,还是忙不赢。好多人就是因为排队时间太长耽误了。”金九恨恨地说:“汉口有蛮高明的医生,按说我这手医得好的,当时人事不省,把断指忘了……”建华说:“事情已经这样,无可挽回了……不过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九哥你要是到我们打工的那边走一走,你就无所谓了。”
  “嗯?”
  “大街上随便走走就遇上一个武松。”
  “武松?”
  “武松不是独臂将军吗。”
  “哦……那些人伤了手如何做工?”
  “天天打官司啦!遇上老板有点良心的还好一点,赔点钱,安排个轻松工作。老板黑心,那就……”建华摇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时看到那个木匣子,随口问一声:“这是?”金九笑道:“九哥我跌了一大跤,麻将骰子我是坚决不沾了,”朝墙上努一努嘴,“还写了血书的。可是建华你说,九哥我是个废人了,我一天到黑如何打发?斗斗地主玩玩小牌,一只手顾得上摸牌顾不上捏牌,初六那天到你爷坟上烧香……”
  建华听他说完,两眼突地一亮,眯起两眼不知想了些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梁总吗?我是湖北金建华。对对对。平安到家了,谢谢老总关心。我有个信息向您报告。鑫发纸牌公司老总是您朋友吧?有一个产品可以与他合作……”
  金建华讲到最后留了一手,“……我打听到发明人在本地注册了,可能要付一点转让费……好好,我等您回话。”
  关了手机,建华激动得说话有点结巴:“九哥快走!”
  金九莫名其妙:“做么事?”
  “快去县工商局……对了对了,县里有没有知识产权局?”
  金九说:“我不懂。”
  建华又打开手机看看,“现在十二点半,我们马上动身,两点以前赶到县城!”
  “去县城做么事?”
  “十万火急!”
  
  金建华脱口而出的“十万火急”居然是一个彩头,他的老板梁总与鑫发纸牌公司联系后拍板,“愿以十万元人民币购买金九先生专利”。梁总与鑫发纸牌公司老板预测该产品在沿海数省至少可以每年销售十万副,每副净盈利至少两元,第一年收回投资略有盈余,以后就纯赚了。如果把北方煤矿的伤残人员考虑进去,则市场更为乐观。还有,全国农村每年必不可无的脱粒机事故、数不胜数的鞭炮伤人事故、打架斗殴的、小偷小摸受了私刑的……哈哈哈,财源滚滚。
  “金狗金狗,金狗先山雷今系个狗狗狗金啦!”梁总在电话中对金九说。
  金九听不懂,把电话递给建华,建华和梁总谈了几句,把广东话译出来:
  “金九先生你真是个九九九金!”
  金九还是弄不懂,问建华,“九九九金是什么名堂?”
  
  金九先生的发明最后定名为“‘金天才堂’纸牌辅助器”,将与鑫发纸牌公司生产之至尊极品扑克牌、天牌、上大人牌、百和牌配套,隆重推出闪亮登场,专供单手残障人士使用。“‘金天才堂’纸牌辅助器”将有五种材质八种规格三十多个品种,春堂木匠的原作被列为最低一档,市场定位为“供打工仔用”,材质为粗杂木,售价八点八八元人民币。材质之二之三之四分别是塑料、钢化玻璃、不锈钢。填料相应采用洗衣粉、爽身粉、广西北海银滩细沙、金箔之类。如有特别爱好者,可选用白胡椒粉、泰国香米粉……而最高一档则用紫檀血檀镶以缅甸翡翠南非钻石精工特制,槽内填充研磨极精之纳米级珍珠玛瑙粉,“供遭遇不幸的成功人士用”,售价九千九百九十九美金,限量生产,编号发行,全球仅售九千九百九十九具。“金天才堂”这个商标很合南方人味口,听起来又有点百年老字号的味道,还囊括了参与该项发明的金九、天喜、洪才、春堂四人名讳,可谓天造地设。金建华说,这是神仙菩萨的安排,金九像初六晚上那样一口气念了八个“天意”。
  金建华正月初四动身之前约金九到邮局办了一张卡,说,我一到那边,老板就会把钱打进你这卡上。
  那十万块钱果然于正月初八汇到。金九先到二爷坟上烧香拜祷一番,回到家来,命老婆打扫桌椅佛龛,将一只特意在县城搜寻来的脸盆大小的香炉摆好,恭恭敬敬焚了三炷香。事神已毕,又命老婆去把天喜洪才春堂和堂弟建平请来。片刻工夫,四人到齐。
  “有福大家享,”金九说,“不是二爷点拨,不是兄弟们设法,哪有今日。”说着把分成十堆的钞票拿了一扎,放在一旁,“建华兄弟和我到县城跑,打电话,求人,交费,杂用,还有,我打算正月十五请一台大戏,这一万,就算公款。”看建平一眼,“再一笔,我二爷一万,把墓修一修。还有建华一万,你代表收了。”金建平张张嘴想说句客气话,金九把他肩膀一拍,又拿起三堆钞票分别推到“天、才、堂”三人面前,“弟兄们不要嫌少。”
  分拨完了,金九朝四人笑一笑:“剩下的我就……”话未说完,忽然眼睛湿了,“我日他德庆全家妇女!老子名下刚刚是四万?!”
  建平不知何故,想一想,心里说,他要五万也是应该。手动了一动,想推一扎钱过去。那三位却像是神明附体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打个寒噤,眼睛死死盯着那四堆票子看,六只眼中,金九面前哪里是四堆票子,分明是那天在桌上打滚的四截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