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早想写一点回忆父亲的文字,却一直鼓不起勇气。父亲从一月八日离开我们后,一晃也有半年了,兄弟姐妹们聚在一处经常说到他,似乎有不尽的话题。
记得父亲去世后不久,五叔的儿子在我家谈起我父亲。说我父亲一生有三分成绩、七分缺点。他的观点得到了一些人的附和,但我马上给予纠正。我父亲是有一些毛病,他的有些脾气我也很不以为然.但论到功过,我以为五叔的儿子是错误的。父亲一辈子劳碌,孝敬长辈,爱护弟兄,养育子女,数十年如一日,哪里谈得上过?五叔的儿子虽然也算高中毕业,但终究不通,拿父亲当毛泽东式的历史人物来评议,出发点就有些可笑。既是可笑,我也就不想生气,生气反倒显得我小气。但我作为父亲的儿子,特别是父亲一生行事的知情人和见证人。有责任将真实的父亲告诉后人,告诉世人,不能让一个老实人死了还背着不必要的黑锅!这也是我要写这篇文章的动机之一。
因为要给父母竖碑,我请舅舅为父母写墓志,舅舅写了,但不能让我满意,因为没有说到点子上,既不概括,也不具体,都是一些八股腔。后来我想了一下,如果让我来写我的父母,我当如何总体评价二位老人?我想分别给我的父母两个字。父亲的两个字是:做和玩:母亲的两个字是:爱和乐。母亲一九八四年就离开了我们,迄今二十余年.我没有为她写一个字。不是不想写,或没有什么可写,而是一动笔就难以控制感情,实际上我对母亲的感情比对父亲的更深。母亲将来再写.还是先写父亲吧。为什么说父亲是“做”和“玩”呢?父亲活了九十岁。他从七岁开始放牛,八十多岁了还干农活挑草头,只是最近一年多才没有劳动。我给他计算了一下,除去幼年的七年,和最后的一两年,他实实在在劳累了八十年!八十年辛苦不辍,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第二个字“玩”。父亲多才多艺,特别爱玩,虽然没有读过书,扁担倒下来的“一”字都不识,可他居然学会了吹唢呐、拉胡琴、打锣鼓,甚至还会口头做诗!这没点聪明劲不行,不喜欢玩当然更不行。做和玩就是父亲的一生至少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
父亲没有上过学,真的连扁担倒下来的“一”字都不识,但父亲不仅是方圆几十里呱呱叫的木匠,而且多才多艺,唢呐,胡琴,锣鼓样样都会,甚至还能口头做诗。我有时想,如果父亲有条件上大学,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无可限量吧?
父亲的才艺应该说得自遗传。据父亲讲,祖父就是一个开朗热情.喜欢吹拉弹唱的人。祖父的楚剧唱得不错,每天下畈干活,出得门去.锄头往肩膀上一放,就开始叫板。然后估量到田畈的远近,选一段唱词,人到曲完,成了他的日课。这样的人想来是十分快活的。父亲小的时候,同祖父一起币活,祖父总是对父亲说:“正儿,我们唱戏吧。”父亲说记不得词,祖父说:“我递给你。”于是父子二人一边干活一边唱,若得路人驻足羡叹:“看这兄弟俩唱得多好!”有这样的父亲,哪能培养不出才艺双全的儿子来?看过汪曾祺写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的父亲汪菊人也是才艺双全的人,对儿子的影响巨大。汪曾祺十六岁初恋,写情书的时候。父亲都在一旁“瞎出主意”。可以想见父子的融洽。没有汪菊人这样的父亲,出不了汪曾祺;没有我的祖父,照样出不了我父亲。这是铁定的。
最使我称奇的是父亲的唢呐。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父亲的唢呐》。高中毕业后,由于得不到贫下中农(实际就是大队干部)的赏识,我没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或进工厂。只能到水利工地干活。后来大队缺民办教师,因为我能唱歌拉琴,有人就推举我填补空缺。父亲到水利工地接我,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把唢呐,由于高兴,一路风声唢呐,呜呜哇哇,就像电影里黄土高原上娶亲嫁女,好不风光热闹!父亲的唢呐之所以令我称奇,原因在于父亲大字不识,怎么就能将唢呐吹得那么好?我也算是懂得一点乐器的,也曾拿过父亲的唢呐吹了吹,但我就是学不会。父亲不但会,而且有相当造诣,这就不能不令人佩服了。还有父亲还识得工尺谱,那种怪里怪气的符号,他居然能够熟练地识唱,这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我是亲眼目睹过父亲唱工尺谱的。小时候,父亲带我到大姐家,父亲就同大姐的公公一起唱曲牌锣鼓谱。大姐的公公是读书人,也喜好音乐,藏有一本曲牌锣鼓谱,父亲一去,两人一定要拿出来唱一番。唱的时候有分工,父亲唱唢呐凋,大姐的公公唱锣鼓经,一个是“车五六上车工车工五六五工车上工车”,另一个是“哐切龙咚一切哐”,配合得相当默契,好玩极了。
父亲的胡琴也是无师自通。他拉的是京胡,拉楚戏,奇怪的是左手只用两根指头。最喜欢拉的是悲腔,一个滑音,一个揉弦,自己都被感动了。父亲拉戏有大姐配合着唱,有时记不得词儿了,就唱“谋士”、“乾坤”,两个词儿倒换着唱。那时不知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大概是英雄与时世的关系,唱得极其动情。大姐一声“谋士哎”,父亲就一声“龙里格龙格里格龙”,十分陶醉。我们家那时非常穷,正屋只有一间,另外一间坯屋,一边墙就砌在石岸上。屋上的瓦没有一片是整的,可父亲和大姐这么唱的时候,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苦,倒仿佛过节一样欢乐。我们家里琴声一响起,周围人家就来看热闹,不吃不喝穷快乐,这也是农家人的日月,想想还真的不易。那时我们一家六口,基本上就靠父亲的一把斧头养活,居然没有冻死饿死,而且没有一个人精神不健全,如果不是这种穷快活,怎么对付?听我母亲讲,民国三十六年的时候,父亲在武汉打工,母亲在家含辛茹苦养育子女。上半年,接连死了两个儿子,实指望下半年父亲能带回一点钱过年,谁料想父亲却半死地被同伴们抬回,病得人事不知。母亲说最令人生气的是,父亲虽然人事不知,躺在担架上,身旁却放着一把破旧的胡琴!在母亲看来,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惦记着胡琴?但她不知道,这胡琴也许正是父亲的命根子,没有了这把胡琴,艰难的日月如何度过?所以父亲的才艺不单是才艺。更是他对付生活的武器,我们都得感谢l,义亲的这份才艺才是。
说起父亲做诗,我非常遗憾,没有将父亲平日念叨的诗句记录下来。父亲对于诗的兴趣,显然不是因为舅舅和我,而是与戏曲和鼓书有关。父亲爱看戏,许多戏词都滚瓜烂熟,所以他劝导别人的时候。多半用的是戏上的故事和词句。舅舅有一首诗写我们家,其中关于父亲是这样的:“姐丈多古意,学艺师鲁班。虽不谙经传,史实多了然。南阳诸葛智,西蜀子云闲。”连舅舅都佩服。父亲爱听鼓书。我们那里有个鼓书艺人外号叫王麻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要他来,父亲就是再忙,也要抽时间听,并且回来敲着脸盆学唱。旧戏曲和鼓书教会了他韵律,所以他会口头做诗。至于正月间唱旱船,他更是出口成章,比我们读过书的人更自如。但不要以为父亲的诗都是顺口溜,他的诗真的还很有品位。我只记得一句:“黄忠八十甩大刀。”一个“甩”字,是不是像古人所说的“诗眼”?这句诗是针对哥哥说的,哥哥在他面前学徒,出师不久,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父亲。父亲自比黄忠,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诗句。这应该算是用典,多么贴切,我反正做不出来。
八几年的时候,我的一位族叔从台湾回来,送给父亲一对黄澄澄的唢呐,还为村里置办了一套锣鼓,也放在父亲那里,成了父亲的爱物,父亲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弄弄。前些年,父亲牙落得说话关不住风了。还拿出唢呐来吹,腮帮子鼓得老大,就是不出声,我们兄妹看了好笑。去年父亲摔了一跤,从此不能起床。我回去看他的时候,见那对黄澄澄的唢呐还挂在父亲的床头,似乎在默默流淌着父亲喜爱的旋律,我有种说不出的感伤。父亲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不久于人世,而那对唢呐却如两只明眸,看着父亲,等着让父亲去吹响。但父亲已经没有气力吹响它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它,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他去世那天,下午我回去,让医生给他挂了一瓶液体,以为不会有事。所以晚上我们兄妹在一起说笑,居然唱起山歌来。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听到悠悠传人耳鼓的歌声,轻声问了二姐一句:“哪来的调儿?”过不一会儿他就落气了。想到我们刚才的行为,想到父亲最后一句问话,我心里沉甸甸的,觉得很对不往父亲。父亲都那样了。我们还有心思唱!说明我们是不孝的儿女!但现在想来,父亲活了九十岁,我们也不必过于悲伤。用他一生最喜爱的音乐来送他,说不定是他最满意的呢!人活一生,辛辛苦苦,为什么临死还要哭哭啼啼,让要走的人多一分依恋和痛苦呢?父亲多才多艺一辈子,热爱音乐一辈子,就让他的灵魂随着他熟悉的山歌飘向天国,又有什么不妥呢?这样想着,我又宽慰了不少。
父亲的唢呐还在,只是落满灰尘,也许我该收藏起来,让我们的后人学着吹奏!
说到父亲的爱,不是那种普泛意义上的爱,而是对我母亲的爱。但父亲到底爱不爱母亲,爱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
父亲和母亲自然不是自由恋爱,他们没有这个条件,而是指腹为婚,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母亲是老表,我的曾祖母,也是母亲的姑大大。曾祖母守寡养大祖父,有一次回娘家,对他父亲说:“父哎,你百年归世后,我们熊家的这门亲算是走断了!”他父亲对她说:“大姑娘不要担心,这门亲断不了。现在胡伢儿和陈伢儿不是都怀着有?如果胡伢儿生的是儿子,陈伢儿生女儿;或是陈伢儿生儿子,胡伢儿生女儿,都可以开亲。”胡伢儿是我外婆,陈伢儿是我祖母,后来外婆生了我母亲,祖母生的是我二叔。等到开亲的时候,我外公对他父亲说:“父亲做主我没意见,但要嫁,得嫁他们家老大。”所以后来母亲就嫁给我父亲而不是二叔。这种亲事在乡间很多,叫做老亲开亲,亲上做亲。
我不晓得父母有没有谈情说爱的时候,虽然他们是亲戚,见面的机会是有的,但真正谈恋爱大概不可能。但可以肯定我母亲做女孩儿的时候是关注我父亲的,并且似乎还满意。我长大后,就曾听母亲开父亲的玩笑,说父亲第一次到外婆家过路(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因为脸上长了许多粉刺,所以搽了大量的白粉以掩饰,但怎么也掩不住。母亲为此而发笑,但父亲却恼了,高低不承认。“哪有这样的事?瞎说!”母亲既然记得这样的细节,看来心里是喜欢的。
但母亲嫁到我们家,却不单是为了爱情,而是不堪娘家生活的重负。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我外婆家是个大制人家(大家人口),先前也算是小康。但由于外祖父生病,外祖父的几个兄弟又不务正业,好好的田地不种,天天披着衣服,露着一边膀子出外打牌,田地都荒芜了,家道迅速败落下来。等到外祖父三十七岁离开人世后,大家庭解体,外祖母带着一群孩子过起了守寡的生活,那日子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听母亲讲,那时族里的人想卖了外婆,但外婆矢志不嫁,领着孩子熬日月,天天靠外婆、母亲还有姨妈纺棉线换米度日。外婆事多,姨妈年幼,真正车不停转的只有我母亲。母亲一天纺到黑,晚上还就着月色(没有月亮的晚上就在纺车上插一根香)纺,必须等纺到一定的斤两,足够换回第二天纺线的棉花和吃食才能罢手,手纺断了,那份劳累没有经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舅舅有哭母亲的组诗,其中第四首记这件事:“记得孤儿寡母家,弹花纺线度生涯。夏任蚊虫冬任冻,深宵长夜泪如麻。”但舅舅那时毕竟小,其中的辛苦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写得还比较浮泛。母亲的说法是:“我是吵着要出嫁的,那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所以从这些故事中,我们看不出父母有什么浪漫,倒是用得着一句古诗:“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说弄不清楚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有原因的。第一,母亲于一九八四年去世,母亲去世后,父亲多活了二十二年,可我很少听父亲念叨起母亲,即使提到母亲,也很平淡,看不出有多少深切的怀念;第二。父亲经常打母亲,不为什么也打,令我们姊妹几个非常反感。倒是我母亲大度,她对父亲的评价是“三代有读书做牛昂(牛叫)”,意思是对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你能要求他什么?说起父亲打母亲,那真是家常便饭,而且下手之狠,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父亲打母亲不要理由,一句玩笑,或吃年饭时没有父亲喜欢的青菜,就可能打起来。每次打得母亲呼天抢地地哭,而我们又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心惊胆战,敢怒而不敢言。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是我听人说的,但大姐及家里其他人也这样说,想来不会是编造。有一次,父亲在邻村(离家大概三四里路)做木工活,村里一个好开玩笑的人捡粪捡到那个村,对父亲说:“博士(我们那里称木匠为博士),你还在这做活?还不回去?你熊伢儿同裁缝在那里不知说什么,亲热得不得了,你不管?”那天是有一个裁缝在我家缝衣服,是同村的。这一听就是玩笑话,但父亲想都不想,丢下斧头拿起钉锤就赶回家,见了我母亲,不说长不说短,一气痛打,打得我母亲莫名其妙。一村人扯劝,劝不住。后来那位开玩笑的人回来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祸,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求饶:“博士,我是说得玩的,你怎么当真!”你猜父亲怎么说:“你说得玩,玩个鸟,你不晓得我不能说得玩1”真让人哭笑不得!这就是父亲的脾气,这到底是对母亲的爱,还是恨?正确的解释当然是因爱而起的妒忌,不爱哪能这样?但这样的爱谁也受不了,所以我母亲曾感叹说:“换了别人,跟你要离一百次婚!”
父亲对母亲的爱的表达方式就是这么特别,我还可以举一个例子。父亲是个木匠,手艺不错。每到年关,活儿特别多,白天到别人家上工,晚上还得开夜车,大多是赶嫁货,也就是人家接媳妇、嫁女儿要用的家具,父亲干活的时候,必须母亲陪着他,他做到多晚,母亲陪到多晚。父亲在那里又剁又刨,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漫漫长夜就这么熬过。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很温馨很恩爱的一幕。但从母亲那一边看,母亲又帮不了他,何苦要让母亲彻夜陪伴?这里面多少有点自私。但我母亲不这样看,她没有半点委屈,觉得应该。因为一家大小都靠父亲养活,陪着他干活有什么不应该呢?看来母亲是心疼父亲的,或者就是爱父亲。干活陪着犹可理解,平日不干活,父亲在人家讲古,大半夜不归,等到父亲归来,母亲总是说:“呀,歪博士(母亲总是这样叫他,大概是爱称)回来了!”赶快爬起来给父亲做夜宵。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一向是同母亲睡在一起的,所以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我知道得最清楚。但就是这样,父亲还常常念叨:“丑妇是吾妻,何需美妙的?美妙的,惹是非……”好像我母亲不美妙,我听了都生气,可母亲只是说:“想美妙的再找一个啊!”一笑置之,不真动怒。
能够感到父亲对母亲的感情的,大概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用钱。父亲不管赚了多少钱,都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任母亲花。一般不大过问。有时觉得母亲花钱大了(赚钱的人总觉得用钱的大手大脚),故意将钱藏起来,不论藏得多么严实,母亲都能找到。有一次父亲将钱丢到蚊帐顶上,心想这总找不到,可母亲不要片刻的工夫就找到了。父亲看着母亲洋洋得意的样子,也只是一脸苦笑。第二是母亲生病。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的胆囊炎发作,痛不欲生,那时我读初中,住校排练节目。早晨回家,路遇张皇的父亲,父亲对我说:“看你还疯,你娘要死了晓不晓得!”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悲哀和绝望。八一年母亲在县医院住院,父亲寸步不离,这些地方均可以看出父亲对母亲的关爱。父亲一定在想,如果没有母亲,他将如何度过余生?所以母亲去世之后的这二十多年,父亲虽然不大念叨母亲,但也一定在夜深独处的时候想到母亲,那份孤独,那份沉痛,是我们做儿女所体会不到的!父亲没有说,不等于不想,我现在算是懂了。
父亲一生可以概括为两个字:做和玩。玩已经写过了,做却不知如何动手。我发现父亲的做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个印象,我只有一个概念,父亲九十年的人生,有八十年是在辛苦劳作中度过的。
父亲七岁放牛,十三岁学艺。父亲学艺的年龄是这次回家才弄清的,原来以为是十五岁,不想只有十三岁。父亲学艺是在黄冈的溢流河,一个叫做肖家油榨的村庄,现在属上巴河镇管辖。不用说父亲的师傅姓肖,此人的脾气非常暴戾,说打人就打人,打你没商量。父亲跟他学艺四年。不知挨了他多少打。最典型的一次是,师傅让父亲在连枷的转轴上做一个什么“尖”(我不懂这些,说不上来),父亲学艺不久,根本动不了手,师傅火一冒,就用手上的一把四分凿子的柄,在父亲的头上着力一柄。那凿子柄上有铁箍,父亲顿时血流如注,全身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师傅的老娘看不过,骂儿子:“你个孤佬儿杂种(师傅只养了一个独儿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他还是个孩子!”但父亲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爬到最高的山上,望着家乡的方向放声痛哭!父亲给我讲过这件事。听着父亲的讲述,我就能想象小小的父亲独立在他乡山头的孤苦的影子。父亲学艺的地方,离家乡二十多里地,中间隔着一条巴河。站在河边的山头上,可以看到弯曲的河水,映着阳光,只是一条亮亮的白线。父亲面对这条白线该流淌了多少泪水啊!我很想到父亲学艺的村庄走一走,亲身感受一下父亲当年的苦难,我想那对我坚定自己的人生之路绝对是大有好处的!
父亲在肖家学艺一共四年。不是父亲特别笨,而是父亲的勤劳使得师傅舍不得放他走。三年出师,父亲要离开了。那位暴躁的师傅竟然又变成了慈母,将父亲一直送到巴河边,站在山头上,一直目送父亲走出很远很远。师傅的这种做法真有点像刘备送徐庶,父亲被感动了,第二年又去了师傅家。父亲在肖家与其说是一个学徒,还不如说是一个长工。父亲没日没夜地苦做,村里的人感叹:“伢儿呀,你前生欠他家多少啊!”师傅家开了一座榨坊,又榨油又养猪,父亲几乎每天夜晚都要磨一斗大麦当猪食。一斗大麦可不是一时半会磨得完的,父亲每天都得忙到鸡叫。有一年大旱,师傅家一丘三担谷(差不多一亩)沙质田干裂了,没有用水车,父亲同师傅用水桶挑水灌溉,一夜功夫,父亲挑了七百多担水,硬是将沙质田灌满!七百多担水,多么大的一个数字!哪怕一分钟一担,也得十多个小时,父亲是一夜没睡!这对于一个成年人都是难以忍受的,父亲一个孩子却忍受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骨肉做成的!
父亲不仅做分内的事,分外还找事做,真是天生的劳碌命。有一次父亲同师傅来到一座山咀,父亲看了看那地势,说:“师傅,在这里围一个菜园吧,肯定好种菜。”师傅说:“那你就围吧。”父亲便一个人开荒挖地,围园堑,插篱笆,栽了一山坡芥菜。第二年春天,收获的芥菜竟有一千多斤!大姐戏言,父亲在师傅家四年,硬是帮师傅家做出一个地主。因为解放后划成分,师傅家是地主,师傅的一个哥哥还被政府镇压!地主当然不可能是父亲做出来的,但肯定有父亲的血汗,父亲对师傅家到底有功还是有过?
父亲兄妹六人,父亲是老大,祖父过世早,全家生活重担基本上全压在父亲身上。几个兄弟,老二、老三病病歪歪,除了吃药,连饭都吃得少,指望不上。老四游手好闲,老五老实砣子,顾自己都差,根本不是父亲的帮手,小妹就不用说了。父亲就是凭着一张斧头,挑起全家的重担,从来没有叫一句苦,喊一声累。去年父亲离开我们。开追悼会的时候,舅舅讲了父亲的经历,说父亲一生单是料理死人就不下九个!曾祖母,祖父、祖母。二叔、三叔,还有长到上十岁的两个哥哥!在那个年月,一张斧头能剁出多少钱来?能够让一家人不致饿死就不易,还哪里经得住壅埋死葬?但父亲硬是经历了,而且挺过来了。
这里有一个故事值得讲一讲。曾祖母去世的时候,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材,从邻村一个人家借了一口棺材将曾祖母送上山,答应第二年还。为了攒钱还棺材,父亲不得不丢下一家老小的死活于不顾,到山里卖工。可事有凑巧,那个借棺材的人家不到半年竟死了人,逼着要我们家还棺材,不然将死人抬到我家。没有办法,母亲只能央求父亲的兄弟进山找父亲。但四叔和五叔说什么都不去,仿佛曾祖母是父亲一个人的祖母,与他们无关。万般无奈,我只有十二岁的大姐出发了。大姐只在很小的时候同父亲一道去过山里头,对父亲所在的罗田白庙河的独树冲有个模糊印象,但大姐还是毅然动身了。从我们老家到白庙河有一百多里路,一个小女孩如何能走得到?万一路上被野狗吃了怎么办?从大姐离家的那一刻起,母亲就以泪洗面,天天跪在地上求菩萨保佑。大姐说开始有个熟人将她带到了罗田县城,出了罗田县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一路讨吃,黄昏时到了大河岸,她在大河岸的一个破窑洞里独自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再赶路。大姐居然找到了父亲卖工的地方,大姐到的时候,父亲正在村口做什么事,看到远远有一个小女孩,很像是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像,心想女儿怎么来的?喊了一声:“毛儿——”喉咙就哽住了。大姐看到父亲,没命地跑,一下子扑人父亲的怀抱,父女二人抱头痛哭。我现在想象这情景,也是泪眼婆娑,一方面感叹大姐的勇气,同时也怨恨自己的叔叔,再就是深感父亲的艰难!一边是死人枕头,逼着还棺材,没棺材就将死人抬到我们家;一边是弱小的女儿在崎岖的山路上踽踽独步;一边是母亲流不干的泪眼!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悲剧?这样的悲剧父亲是如何支撑下来的?所以,每当哥哥吹牛自己如何有出息,日子过得比父亲那时强多少多少倍,父亲如何无能时,我就忍不住批评哥哥:“父亲怎么没有功劳?不说别的。能让我们一家人活下来,让我受到大学教育,这就不易!”父亲听了我的话,眼泪汪汪地说:“没想到。还是我元明懂我,到底书没白读啊!”
父亲是个木匠,但又是一家的梁柱,件件事都得过他的心。父亲喜玩,但父亲从来不会将该干的活放在一边,去寻欢作乐。这一点我们做子女的永远比不上他。就说一件小事吧,捡柴。我不明白大集体的时候,为什么家家缺柴。我们家缺柴尤其严重,父亲有时候批评母亲:“你烧窑啊?”父亲的意思是母亲烧柴太不知节省。但说归说,父亲为了柴火的事没少操心。起早摸黑,到几十里外的大山上捡柴有过,但更多的时候是每天到人家上工之前,利用早晨一会儿工夫。到山上筢松毛丝(方言叫哈丛毛丝)。说起父亲筢松毛,我真佩服他的本领。松林里分明什么也没有,连草皮都被挖了窖粪,哪里有什么松毛?但父亲硬是左一耙子,右一耙子,一个早晨总能挑回一担杂着草叶的松毛来!我曾经问过父亲有什么诀窍,他说:“哪有什么诀窍?干活要捺干(意思是执着),花脚猫一样,东跑西赶,有柴也捡不到。”我想这大概是父亲的经验之谈,是他几十年积累所致。
父亲大概是八十岁过后才没有到别人家做上工,年纪太大了,不说人家瞧不起他的手艺,万一出个什么事,人家还担待不了,所以没有人请他。但父亲从来就没有闲着,除了田地里的活路外,还是在家钉钉磕磕做些小物件,比如小板凳啦,冲担啦,牛轭头啦,一号十五号挑到集市上去卖,也能赚回一些小钱,不要儿女们养活自己。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用他的话说叫“针杪削铁”,有在针尖上削铁的精神,天大的困难也对付得过去!
父亲终于到了连斧头都举不起来的年纪,彻底告别了他的木工生涯,但田里的活儿却没少做。前两年他还割谷,不能弯腰,只能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割几棵挪一下,割几棵挪一下,艰难地做他力不能及的事。我听说了这件事后问哥哥,为什么让父亲干这样的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哥哥总是说他要做。又没有人要他做。可我知道,父亲怕落于人后,哥哥贪玩,他不做谁做?
今年元月八日,父亲终于走完了他九十年的生命途程,彻底歇下了。看着他安详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薄薄的纸钱。我真不知该为他松口气,还是应该将他唤醒,继续干活!他劳累了一生,最后所需的,也就是那么一张纸片,那么一块土地,他这一生该不该称之为伟大?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基本上是不管,放任自流。偶尔管一下,方法简捷,就是啄栗包。但他啄栗包多半不是表示对错,而是宣泄感受,即发脾气。比如他正在干活,我们在一旁妨碍了他的工作,他就会随手一栗包,特别有力,因此也特别疼。一栗包过后再不说什么,继续埋头做事。
关于父亲是否啄过我栗包,我同他的意见有分歧,,我说他啄过,他说没有,我同他说不清楚。在我的记忆中,他至少啄过两次。一次是在夏天的晚上,一村人都在后山冈上乘凉。山上长满密密的马鞭草,除了两棵古柏,没有其他杂树。大人们将竹床在山脊上一字排开,小孩们就着马鞭草,一床薄被席地而卧。卧前少不得打闹,做游戏,一定要等疯够了才能安静下来。那天我也是同小伙伴们疯闹,父亲突然叫我到他跟前去,我很高兴,以为又有什么好吃的。因为父亲在别人家做上工,经常会带回花生、蚕豆等零食。我怀着期待来到父亲的竹床边,不想父亲突然给我一栗包,而且格外重,整个脑子似乎都震动了。栗包下来,父亲只说了一句:“你淹死了不要紧,人家可是贵果子!“我先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我白天带大姐的孩子洗冷水澡(在池塘游泳),因为大姐的孩子一直住在我家,非常精贵。父亲说了一句,再不理我了,我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第二次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放农忙假了,我在家干农活。天黑收工,我捧着一本《烈火金刚》在屋后看。看着看着,突然记起自己新缝制的棉袄丢在田畈了,于是喊上父亲到田畈找棉袄。可田畈找遍了,连棉袄的影子都不见。父亲恼火了,又在我的后脑勺上啄了一栗包,边啄边骂我是败家子。其实棉袄并没有丢,放在床上的,是我看书看糊涂了,忘了。后来是二姐在床上发现了它,我才免除了更严重的责罚。既然没有丢,自然更委屈。哭了好半天。这事父亲居然不记得,不认账,奇怪!
总的说来,父亲是不大管教孩子的,特别是对我,简直用得上纵容二字。我在一种自然宽松的环境中长大,居然也没有成为流氓,或败家子,或沾染上其他不良嗜好,说明教育真的不是万能,打骂不成人,自己成人。我小时候应该说是比较顽皮的,有些做法,如果是其他家长一定不能饶恕,但父亲和家里其他大人都没有管我,使我少受了皮肉之苦,甚至尴尬,至今想来都觉得幸运。
但是否父亲完全不对我们施加影响呢?也不是,他有他的方式。说方式并不恰当。因为既日方式就是一种主动选择,是一种方法智慧,父亲却不是这样,与其说他在运用一种方式,还不如说天性如此使然。父亲的方式,用现在的话说是:身教重于言教。以身作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比如说孝道,父亲就从来没有同我们讲起过,但我们从另外的渠道得知父亲孝道的故事,我们自然孝顺了。听说父亲已经结婚了,祖母同父亲争吵,还经常动手打父亲,有一次祖母咬住父亲的肚皮,下死劲咬,硬是不放松。这样的事,无论谁都会发火,但父亲却轻言细语地对祖母说:“大,快松口,肚皮啮穿了。”父亲这么暴躁的脾气,却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母亲的无理取闹,不是孝心是什么?我们知道了这件事。自然十分尊敬父亲,也学着父亲那样对待长辈。再一个方式,就是通过自己的情绪来表达自己的好恶。特别是当儿女有了成绩的时候,他会喜形于色,这对孩子们是莫大的鼓励,孩子们自然会按照他喜欢的方式继续干下去。比如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登台唱戏,读初中时,参加过县里的样板戏训练班,回来带着一帮孩子演起了《红灯记》,我扮李玉和,在台上拍着自己的腰,煞有介事地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父亲有一次同他们木工厂的师傅一起看我们的演出,父亲坐。在前排,看得十分专注,人家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唱得这么好!”父亲得意地嘿嘿笑道:“是我家的种!”父亲回来习给我听,我也很有成就感,为自己能为父母争光而自豪,以后就越加用心地学戏了。
父亲不识字,对我读书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反对,听其自然而已。七一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被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父亲有气,气当官的搞阴谋诡计,孩子成绩这么好竟然不能推荐上,至于后来我到竹山参加三线建设,他并不为之可惜,因为学业什么的,父亲根本不在意。我在三线工地呆了一年,春节回来,舅舅问我还想读书吗?我说:“想!”舅舅说那就别去三线了,回来复读吧?父亲对舅舅的建议很不以为然。都放下书一年了,何苦再读?我在三线一年,家里不仅还清了超支,还略有钱进。父亲怎么乐意让我重进校门?他对舅舅说:“读书,读书,哪来的钱读书?”舅舅说:“你将几间破屋卖了。”父亲说:“那你怎么不卖了破屋让自己的伢儿读书?”舅舅哭笑不得,叹口气:“夏大哥,我哪里比得了你呀!”其实我明白舅舅的意思,那时候舅舅受迫害在家乡接受改造,属于五类分子,孩子们能平安过一生就不错。还指望出人头地?但父亲不愿归不愿,还是让我回来上学了,花钱带米,父亲再也没有怨言。相反。舅舅来我家时,我们舅甥二人聊些读书的事,父亲总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兴味盎然。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门前的空场上,就着皎洁的月光,听着沙沙作响的竹树,喝着母亲沏的粗茶,南京的和尚北京的道士,不知疲倦,父亲也都是兴致勃勃地陪着。父亲这种对文学出自内心的喜爱,对我也是鼓励,他不知道文学,但喜欢我们谈经说史,赋诗弄文,说明他骨子里也很有文学细胞。他不是那些望子成龙的人因为期待而满意,他是本能的热爱,这种热爱不仅在当时激励着我,对我后来的教书做研究也大有裨益,我是出了名的反对功利的人,我读书是因为喜爱,做自己爱做的事,这才能得到快乐。这是父亲给我的影响吧?
说起父亲对我的纵容,我又记起了一件事。读高中的时候,我突然迷上了小提琴。没有钱买。只好翻出学校的一把破旧的小提琴回家修理。那把琴最大的问题是脱胶,听父亲讲可以用吊膏粘。于是弄回一块吊膏,放在搪瓷缸里蒸。下面烧一鼓子开水,瓷缸放在水中。不能直接用水来煮。吊膏在厨房里蒸。我同父母在堂屋聊天,昕父亲说些乐器演奏的事。过了一会儿,母亲到厨房给鼓子添水,水倒进鼓子后,突然记起蒸吊膏的缸子,叫了一声:“哟,吊膏冲了。”我赶快举着罩子灯到厨房,一看,缸子里的吊膏全没了,我一气之下,将灯摔了,责怪母亲做事不小心。母亲很委屈,说:“我忘了。”这时父亲也来到了厨房,大骂母亲:“你眼睛戳瞎了!这么大一个缸子看不见!”母亲因此流了眼泪,可我们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现在想来,母亲并没有大错,我,还有父亲为什么要骂她呢?特别是父亲,不说批评我脾气大,反而火上浇油,一般的父亲会这样吗?当然我也理解父亲,他是真爱音乐,真爱儿子喜欢音乐,所以克制不住火气。父亲的作法只是使我更加用心地学习音乐了。
父亲在哥哥头上脾气暴躁一些。虽然他最爱哥哥,对我比较客气,可能是哥哥既是他的儿子,又是他的徒弟,而我与他相处的时间少,面子重些。哥哥有时放下手中的活路,陪人家打牌,父亲就管教他,有几次还动手打他。哥哥也是有外孙的人了,怎么可以动手?但父亲就是动了,哥哥只好忍气吞声。父亲有时笑着对我说:“这是你哥,要是你,不翻了天才怪!”父亲这样看我,令我有些意外,我难道就那样不服管教?再说我也没有犯王法,你又放任不管,怎么倒怪起我来?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父亲总是眯着眼睛笑。
父亲是吃百家饭的,见多识广,喜欢说笑话,谈古论今。他在别人家做上工,总有一些老人妇女围着他,听他说笑话、讲古,别人快活,他也因此干活不累,一举两得。
父亲说话幽默,表面上是笑话,实际另有深意,粗心的人往往理会不来。但一旦理会了,就会笑父亲“促狭”。比如有这样一个经典的故事。有一回,父亲在别人家做上工,这家人特别“尖”(也许该用“悭”字,即吝啬),乡下人说他们家主人是“驮冲担进四川,尖出了省”!小时候听母亲讲那家主人的故事,说是一条寸把长的参鱼可以咽三餐饭。我问怎么咽,母亲说:“第一餐闻一闻,闻一下吃口饭,闻一下吃口饭;第二餐舔一舔;第三餐才真的吃掉。”父亲在他们家做活,餐餐萝卜三碗,三碗萝卜,说是萝卜炒肉,却连肉星都见不到。父亲不太满意,于是饭桌上,父亲给主人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儿过活。一个冬天的中午,寡妇让儿子到池塘洗萝卜,可是洗了半天没见儿子回来。寡妇等着煮萝卜做饭,左等儿子不回,右等儿子不回,便来到塘边打看。一看不要紧,儿子掉到池塘里淹死了,水面上浮着几个萝卜,儿子连影儿也没有。寡妇于是在池塘边放声大哭:“儿哎,肉哎,我光看到萝卜,有看到我的肉儿哎!”父亲讲完,主人半天回不过神来,莫名其妙。饭吃完了,主人才明白,心想这个夏师傅好拐,编着话儿挖苦我!第二天,主人不得不改善伙食,又有萝卜又有肉了。
哥哥是父亲的徒弟,跟着父亲学了几年。自认手艺超过父亲了,对父亲颇多鄙薄:“我伯的道路,啐,毛里毛糙的(意思是做工不精细),我看不上眼。”父亲听了总是笑笑,不跟哥哥计较。说得多了,父亲也有些反感,心想,我毛糙!不毛糙赚狗屁的钱,一家人喝风啊!但自己的儿子,不便与之争论,再说青出于蓝,儿子强过了老子,莫非老子还不高兴?只是见不得哥哥那股张狂劲。于是父亲又捡起他的拿手戏,以讽喻的方式讲故事,让儿子知道老子的厉害。父亲讲的是鬼谷子的故事。说是鬼谷子善于测字卜卦,一卜一个准,在乡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哪家出了什么疑难事,找鬼谷子,测一个字,绝对解决问题。一次一群妇女在屋前的空场上做针线,一个妇女的针掉到地上,弯腰去拣,却怎么也找不到,仿佛化人了地里。妇女觉得蹊跷,找到鬼谷子,求他测字。鬼谷子说你报一个来,妇女随口说:“西,字。”鬼谷子说:“你的针被鸡叼去了。”果然,天黑的时候,妇女家的一只麻壳鸡死了,剖开一看,鸡肫里插着一根针!事情传开,众人说:“哎呀,鬼谷子真神!”鬼谷子的儿子在鬼谷子跟前学徒,颇不以鬼谷子为然,心想,这有什么难的?“酉”属鸡,当然断定是鸡吃了。出来同乡民讲,以后有事找我,我比父亲强。第二回,一个木匠在别人家做活,收工的时候,收捡工具,却怎么也找不见钉锤。木匠师傅觉得怪,来找鬼谷子。正好鬼谷子不在家,鬼谷子的儿子说:“不用找我父亲,找我是一样。你报上一个字来吧。”师傅听说鬼谷子的儿子聪明,权当一试,报上一个字,也是“酉”。鬼谷子的儿子一听,不假思索地说:“你的钉锤鸡叼去了。”师傅一听暗自发笑:这么大一个钉锤鸡能叼去?扭头就走,出门碰上了鬼谷子。鬼谷子问:“有什么事吗?”师傅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鬼谷子说:“那你报上一个字来吧。”师傅一时想不起别的字,还是报了一个“酉”字。鬼谷子问:“你今天在人家做风箱了吗?”师傅说:“正是做风箱。”鬼谷子说:“你的钉锤在风箱里。”师傅一听,拍了一下头,说:“你看我这记性,可不是忘在风箱里了!”非常高兴,一路笑着去了。儿子不明白了,同样一个“酉”字,为什么父亲这次却说是风箱?问父亲,父亲说:“‘酉’字倒下来不正好是一个风箱吗?”儿子一想,正是,那上面一横是把手,里面一横是活叶,太像风箱了!暗暗记下。第三次,一个打柴的人卖了柴后,到酒馆喝了点酒,空着手回家,却忘了拿冲担。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冲担丢哪里了?丢冲担也算不得大事,但想不出丢在哪里了,扰得心里难受。于是也来找鬼谷子。鬼谷子又不在家,儿子在,还是儿子代劳。儿子说:“报上字来。”打柴的人又说了一个“酉”字。儿子这回信心百倍地说:“你的冲担在风箱里!”因为冲担虽长,风箱也不短啊。应该放得下的,不像鸡。但打柴人不信服,怏怏地走了。走到半路,又碰上了鬼谷子,打柴人告之详情,鬼谷子说:“报一个字试试。”打柴人说:“就一个‘酉’字。”鬼谷子说:“你今天卖完柴后到了哪里?”打柴人说:“我没到哪里,就是在酒馆里喝了点酒,回来就不见冲担了。”鬼谷子说:“这就对了,你的冲担肯定丢在酒馆里了,好在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快去找,还找得着。”打柴人将信将疑,来到酒馆,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冲担。打柴人逢人便说鬼谷子高,鬼谷子的儿子不明白了,问父亲:“同样一个‘酉’字,这次怎么又变成酒馆了?”父亲说:“酉,字加上三点水不就是酒字?你怎么不动脑筋想想?”遂叹气,为儿子写《蠢子薮》一书,教儿子一些呆办法,让儿子可以混碗饭吃。父亲的故事讲完,哥哥还瞪着一双大眼望着,意犹未尽,问父亲:“后来呢?”父亲说:“后来?后来儿子就明白自己不如老子,不再吹牛了!”哥哥还是不昵白,我们大家倒是悟过来了,笑得直揉肚子。
看了上面的故事,有人会觉得父亲尖刻,我也这么认为。但更多的时候,父亲只是口头上说说,并不认真计较人家。比如有这么一个故事,还是在人家做上工,由于人家招待不好,父亲不满意,出来跟人说:“某人真尖,师傅做活,烟都舍不得买好点,对他不住,我今天害了他一把。”人家问:“你如何害他的?”父亲说:‘-我把他家的一块好料锯了,让他吃点暗亏。”这话传到那家人耳朵里,人家就将自己家的木料清点了一番,没发现哪块好料被锯了,相反所有用料都恰到好处,处处为主人打算。主人放出话来:“夏师傅这人,口恶心善。”我听说了这件事后,觉得父亲这人很可爱,明明是心里一时的想法,却将它当作事实说出来,真是幽默得可以!
父亲就是这样,幽默了一生。幽默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乐观,有幽默调剂,父亲才能在艰难中活到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