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与俗之融合
文学中的雅俗之争,向来是非常尖锐的。且不论春秋时代《诗经》中作品的雅俗之分,宋词、明清小说、元曲作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的艰难崛起,仅就20世纪上半叶的白话文运动等现象来说,文学与大众的关系一直就甚为尴尬。一方面,文学先锋们希望能以文学作品来“化大众”“启民智”,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排斥形式与思想都较为模式化且带有娱乐性质的通俗文学。这样的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新派武侠小说被认为是当代通俗文学的典型代表之一。尽管拥有大量的读者,但其文学价值却常被批评家质疑。
令人深思的是:通俗文学对娱乐消遣功能的刻意追求固然构成了它与高雅文学最显著的区别,也因此招致诟病。但不可否认,许多读者对于文学的娱乐功能却是非常受落的。以新派武侠小说鼻祖梁羽生的作品为例,尽管模式化,尽管具备娱乐大众的鲜明特征,但这些小说依然拥有人数众多的读者群。那么,是大众欣赏水平普遍不高,宁愿被粗浅庸俗的文学所愚弄呢,还是别有原因?为解决这一问题,接下来,笔者将以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为典型个案,来分析此中的原因。也就是说,通俗文学在努力追求文学的娱乐功能的同时,是否也还可以兼容文学的严肃思考?若是可以兼容,娱乐的快感与哲思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要较为客观地研究梁羽生武侠小说的创作,需抓住其中重要的意象——剑。这是因为梁羽生在创作中表现出对剑意象明显的侧重。在他的三十五部作品中,将“剑”嵌入书名的就有十一部,如《冰魄寒光剑》《慧剑心魔》《冰河洗剑录》《广陵剑》等;他的每一部武侠小说中,都会有作为主要人物的剑客出现;而他笔下的一众侠客中,也以剑客的形象尤为鲜明,如《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与云蕾,《七剑下天山》中的唐晓澜等七位剑客,《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与练霓裳,《江湖三女侠》中的吕四娘,《散花女侠》中的于承珠等。如此高频率地在武侠小说中涉及剑意象,这在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中是罕见的。同时,剑乃古代武力较量中极为常见的兵器,如何在此平凡之物中化出文学的新意与深意,体现出其不俗的一面,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文学雅俗关系的体现也比较突出。总之,从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剑意象入手,能使人较为准确地抓住其艺术特色,从而获得对作家创作乃至文学雅俗之辩证关系的深刻认识。
一、剑之君子品格
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一流的宝剑常常与其主人的君子品格相互呼应。“君子”一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所指,如指统治阶级,或道德上的典范人物等。此处所涉及的“君子品格”则取其道德典范的含义,但与孔子对理想人格的阐释又有所不同。孔子眼中的君子具有“仁爱的宽广胸怀、中庸的处事准则、重礼的道德规范、智明而圣的自觉意识、义以为上的价值取向、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诚信不欺的为人品行等”特征①;这样的传统道德标准,也是存在于梁羽生笔下的侠客身上的。于是,行事光明磊落的卓一航所持的是武当派寒光剑(《白发魔女传》),心胸宽广的谷之华所配的是名侠吕四娘相传的霜华剑(《云海玉弓缘》),心怀天下的于承珠所使的是著名的古剑青冥剑,等等。锋利的宝剑只有到了这些君子的手里,才能保证其威力的发挥,且不会伤及无辜。
这种剑—君子品格之间的关联显然也继承自中国古代文化中剑的象征意义。相比起其他的兵器,剑是较早体现出古人的某些审美追求的兵器之一。在先秦时代,它便已不仅仅作为兵器而存在了,工匠赋予它种类繁多的纹饰以及动听的名字,甚至它具有人的美好、勇敢、正直等的品格。“《考工记》所载之周服剑”,“镶嵌金银宝石艺术之优美丽都”②,“有时乃故意铸有天然花纹,或天然碎锦式之图形,此实为周代铸剑艺术最高之成就,为后来伊斯兰文化诸民族马来民族及日本民族驰誉举世之花纹名刃之所来从者。即《越绝书》所谓‘捽如芙蓉始出,烂如列星之行,浑浑如水溢于塘,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是也。又即所谓‘如登高山临深渊,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是也。”③也正因为剑上繁复的花纹及不同的色泽,才有了“鱼肠”“青冥”等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从史书记载来看,自古以来,剑除了是兵器之外,还兼具审美的作用:人们以花纹、珠宝来装饰它,以光泽来增添其魅力,而这些被美化了的剑,已不再仅仅作为兵器存在,而是成为人们身份地位乃至精神的象征。
从剑湛然夺目的美态,从围绕其编撰出来的那些人们不畏强权的故事(如“干将、镆铘”这两把宝剑带有反抗强权的精神)可知,剑的品格,一般可以概括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等特质。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表达了人们对君子品格的追求。正如学者蒋丰维所指出的:“剑有‘百兵之君’的封号,可说是兵器界的明星。形状左右对称,长而直的剑,具有不偏不倚、刚毅端正的美德,是君子的表征与侠客的兵器,更是正道与侠义精神的保护者。”④
因此,剑特质很容易让人把剑道与君子为人之道相比附。“众所周知,中国武器向来以种类繁多著称,而其中剑无论长度或重量都并无优势可言。因而剑的长处,在于其轻灵迅疾,以柔克刚。”“武术界说‘百日刀,千日枪,万日剑’,可见剑之难练;然而一旦学成,也就几近无敌,正像是‘求道’思想的精神。”⑤这番话精辟地道出了剑与人的精神之间的联系,剑日渐成为君子品格的象征。
虽然“君子”一词原本局限于指有道德修养的士大夫及读书人,与“以武力犯禁”的侠客并无关联。但梁羽生却将此化用到侠客的身上。在他笔下,正直的侠客多具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身上几乎不带武夫气质,较为明显的反而是知书达理的文人风范,如《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散花女侠》中的铁镜心、《冰川天女传》中的陈天宇、《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等,除了手中一把宝剑,便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更兼一袭白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换成是女侠也是一样,纵是桀骜不驯如练霓裳(《白发魔女传》)者,也是深明大义,刚正不阿,宝剑之下,向无冤魂。在此,剑的以柔克刚,刚正不阿,都比较能配合这些具有文人气质的侠客形象,因而也更普遍地成为这些侠客手中维护正义的兵器,并与侠客的君子品格相互映衬。
在对剑的描绘中,突出其高贵品质,而忽略其杀气,这是梁羽生不同于其他武侠小说作家的地方。如他写道:“倭寇伤亡八九,余众也尽都被赶下海去。于承珠痛快之极,取出一方丝绢,抹青冥剑上的血渍。宝剑确是不同,杀了许多倭寇,剑刃上只有几丝淡淡的血痕,轻轻一拭,光芒耀眼。”⑥作家将一场血腥的战争归于云淡风轻的诗意描写中,显然,在他看来,高贵的剑就是要用来为民杀敌的,崇高的目标足以消除杀戮的恐怖,这是梁羽生所赋予宝剑的美好品格。相比起来,金庸也写剑与剑客,但却更热衷于写人性的丑恶,写在“君子剑”的名号之下人的伪善(如《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这与梁羽生对剑与人品的理想化的书写是绝不相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便是武侠小说要大力追求文学的娱乐性,它也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鲜明地传达出作家对人生、人性的诸多严肃的思考。因此,在武侠小说中,通俗的文字、平常的意象,类型化的人物,模式化的情节,却都可以融入充满作家个性的严肃的思考,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作家具有深入、能动地思考人生问题的意愿。
梁羽生无疑是一位善于反思人类生存境遇的作家。如他曾表达过对人世幸福的渴望:
烽烟散尽、冰河如镜,
我要在冰河洗净我宝剑的血腥,
从今后永享太平。
年轻人得到爱情,
老年人得到安宁。
再没有遥盼征人的怨妇,
再没有倚闾待子的母亲。
咿呀!烽烟散尽,冰河如镜。
我要在冰河洗净我宝剑的血腥。⑦
如此豁达而崇高的理想,充满着对人类生命的人文关怀,也是能勾起人们强烈共鸣的。这些思想的存在,使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足以能够做到格调高雅而不庸俗。
二、剑之审美品格
在梁羽生笔下,既然剑具有君子品格,那么,其在外观上也必然带有区别于现实之剑的审美品格。为此,梁羽生充分发挥了他的文学想象,侠客们手中的剑光彩照人,各具魅力;而从整体上来说,这些剑的审美品格也表现出一定的共性,可归结为如下几个方面:
1冰冷与高洁。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关剑的传说很多,但这些名闻天下的宝剑究竟如何不同凡响,则并未在史籍中留下详细的记录,这固然是遗憾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却也给后世作家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在传统武侠小说中,作家对此的想象主要集中于宝剑的杀敌功效上,如还珠楼主在《蜀山剑侠传》中,就描写了宝剑的种种超能力,甚至把剑描写成神龙的化身,神力无穷,而一旦人将其降服,它便能为人所用,令人武功大增。这些描绘主要还是集中于对宝剑的使用功能的强调上,并未能完全脱离剑作为兵器的特性。但是,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剑的审美功能则被开发出来,并一再被加以渲染。如他在《冰山天女传》《冰魄寒光剑》《江湖三女侠》等“天山系列”的作品中,创造了用天山“特产的千年寒玉,浸在万古寒冰之中,经过三年”而打造成的冰魄寒光剑,此剑因取材有别于其他,故能杀敌于极度阴寒之中:“一出手便有一股冷气,没有练过内功的人,光是这股冷气,便难抵受。”⑧这种剑不但威力十足,而且能给旁观者带来无穷美感。“每一柄剑都是寒光闪闪,通体晶莹,非金非铁,竟似一段寒冰,九柄剑一齐亮出,寒光冷气,立刻四面发射”⑨,以玉制剑,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并不罕见,但将玉—剑—冰三种意象联系起来,以玉与冰之寒气逼人、晶莹剔透来衬托剑的“冰冷”与“高洁”,却是梁羽生的创造。这与还珠楼主动辄“一道剑光”飞上天的描写相比,前者显然要精致得多了,想象也要丰富得多了。
2.轻巧与优美。与其他兵器相比,剑是比较轻巧的。而一旦宝剑在手,武林高手的剑术也自然能充分发挥出剑的特长。梁羽生将武侠小说中利用剑的打斗完全变成了轻盈美好的舞蹈。如他写云蕾以高超剑法迎敌的场景:“只见白衣少女左穿右插,有如蝴蝶穿花,剑光闪烁不定,身形越转越疾,转得旁观的人都觉得头晕眼花,金刀寨主却兀立如山,不为所动。猛听得白衣少女一声清叱,剑光暴涨,攻势突发,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但见剑花错落,剑气纵横,出手之快,无以形容!……白衣少女揉身再上,剑法又变。只见她青锋斜削,俨如狂风扫叶,剑尖直刺,有如暴雨催花,剑光缭绕之中,但见四面八方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不但把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金刀寨主也吃了一惊。”⑩剑身形状的修长,恰能很好地配合舞剑者的灵巧身姿,反映出中华武术中以柔制刚、以巧取胜的精髓。不妨比较一下《水浒传》《西游记》等古代小说中有关武功的描写,当时的作家均未见对轻巧的兵器及武功有如此的偏爱。如鲁智深怒拔垂杨柳、孙悟空重千斤的金箍棒等,无不是在强调力量的重要性,而非“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由此可见,梁羽生是比较欣赏这种传统的武学精髓的,故在描写武打场面的时,他更欣赏有智慧、擅用巧劲的人物,如张丹枫、谷之华、冰川天女等一流大侠,莫不如此。他的文人气也在此表露无遗。当然,自古以来,武侠小说均出于文人之手,即便是描写乡野村夫的蛮力较量,也绝非“零度情感”的自然实录,而多少带有作家的书生意气。梁羽生的文人气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情感的天平倾向有知识武装头脑的人,正如他用大量的笔墨去书写那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聪明灵巧的宝剑,而决不会去欣赏平庸粗笨之徒。对于剑之“巧”的充分肯定,使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斗剑场面常带有“文人斗智”的特点,如《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在高超的剑术之外,嘴上功夫也十分了得;《侠骨丹心》中的金逐流,常耍小聪明来捉弄别人,开些文雅的玩笑;《江湖三女侠》中的吕四娘,则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女中豪杰。在这些描写中,轻盈灵巧的剑无疑非常到位地衬托出人物的智慧。而正是这些别出心裁的段子,使他的武侠小说脱离了以往武侠小说死打蛮缠、靠运气、法宝或法术取胜的俗套。在如何以雅致的手法写粗俗的暴力场面的问题上,他给后人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由此可见,梁羽生在对剑及剑术的描写上,虽然篇幅繁多,却并未落入俗套。他不仅写出了剑之独特的审美品格,并且在文字的运用上,也是匠心独运,将其早年便已积累下来的古典诗词的写作经验充分运用于此,因而所有斗剑的场面均别开生面,充满典雅的文学意趣。如他所写的一个比剑的场面:“青钢剑扬空一闪,登时便是银光匝地,紫电盘空,剑花错落,剑气纵横。”11几个四字句,已能从光、影、气等几个方面非常传神而文雅地表现出剑之威力。他还曾明确表示自己对武功的描写是“从古人的诗词中去寻找灵感,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我就把它当作‘剑法’中的招数,前一句形容单手剑向上直刺的姿势,后一句形容剑圈运转时的剑势”。12能如此借鉴前人的文学意象,也难怪他笔下的剑与剑招均充满了古典意趣。因此,在通俗文学中,只要作家的文字功底足够深厚,他完全可以将高雅的审美趣味融入简单的故事叙述中去。
三、剑之内心化
作为武侠小说作家,不可规避的一个问题便是,要写珍贵的兵器及高超的武功,该如何写?许多作家并也不识兵器,也不懂武功,梁羽生在其创作早期,也曾为此问题而饱受困扰:“我只学过三个月的太极拳,对古代兵器的知识更等于零,‘武’这方面的知识,实在不够应付。《龙虎斗京华》有一处地方写到判官笔,判官笔我从来没见过,怎么写?只好参考前辈名家的写法,‘稍作夸张’。哪知一刊出来,就被行家指出,‘照你这样说的来使判官笔,非但根本刺不着对方的穴道,反而会弄伤自己!’”“碰了这个钉子,我开始涉猎一点有关古代兵器的知识了。”13当然,研究的结果之一,是令其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中能较之其他人,更为细致、合理地描绘剑的质地及形状,并进而刻画剑的审美品格。虽然彼此所用均为“写意”的手法,但他的描写与古龙等武侠小说作家经常使用的“障眼法”还是有所不同,古龙常写肉眼都无法捕捉到的一瞬之后,剑已封喉,人即毙命;而梁羽生的写作则比较注重对剑及剑术细节的刻画。但这样的“实招”容易陷入单调乏味的困境。因此,梁羽生在其武侠小说中,融入了中国传统的练气心法等内容。而随着他对武功招式逐渐内心化的描写,剑与剑术也在走向抽象化、内心化。
他对剑的内心化描写与当年还珠楼主对剑的书写颇有些类似,但却体现着后来者更富于哲理性的思考。
毋庸置疑,风靡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蜀山剑侠传》中,作者还珠楼主塑造了大量的剑客,可以说,剑的意象是充斥于整个蜀山剑侠系列的创作之中的。在他的笔下,剑意象呈现出被魔幻化的显著特点:
首先,所谓的剑,必须是通过皈依道教修炼而得,并且是一种类似人的元神一样的东西。这些剑,能藏于人的体内,需要对敌作战时可吐可收。剑一旦脱离人体,便化作剑光,在人的指挥下对敌作战,甚至还可含毒,具有巨大的杀伤力。在其他时候,剑还有很多奇特的用途,例如被用作飞行器,载人飞越千山万水,万里千山,须臾之间便可到达。在危险的时刻,剑光又可化为隐身衣,人只要紧随剑光,便能藏入其中而穿越重重阻碍。在此,剑已经成为人修道之后的护身法宝,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而侠客,也正因为拥有了这样的超自然力而获得了维护正义的能力。
其次,剑的修炼与人的道行有着必然的联系。要修炼就必须有“慧根”,按照书中的描写,这些“慧根”与人的前世有着莫大的因果关系;为了修炼,也须斩断情缘孽障,并保持自身身体的“清白”。那些炼就好剑的侠客,都是外表清秀可人,而又是童男童女之身者;至于那些身列邪教之列、残暴成性者,必然要遇到能克制其剑的人,而且,这些反面人物及其剑,则最终要被正道所消灭。由此可见,作家在剑与人的道行之间绝对地画上了等号,而道行的高低又与人物求仙问道之决心相关,如少年剑客凌云凤,为了能拜师学艺、成为剑仙,不惜要与自己的未婚夫分手,作家对如此不合乎人之常情的无情之举,却是赞赏有加,称之为有“上进之心”。14在今天看来,这显然是有落后及狭隘之嫌了。
相比较之下,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并未将剑写得过于出神入化玄幻,不过却通过侠客的主观想象,将剑内化为人的内心之剑。在人与剑的关系中,他强调了两者的统一,而不是人对剑的法力的依赖。这样的思想,显然与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等主张非常接近。
当剑内化为人的内心之剑,与人的精神相统一的时候,它已成为人们对真善美追求的极致的象征了。至此,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多了几分对于物—我关系的形而上的思索。如他写于1980年的《武当一剑》中这样说道:“太极剑讲究的是意在剑先,意先招后,先后却是相反相成。借对方之力以为己用,随势屈伸,任彼入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太极无始无终,剑法变化无穷。但只要领悟以静制动的道理,也就可以一以贯之了。若然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招数全都忘记了也不要紧。”15这里形象地阐释了中国道家“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肯定了“物我合一”之后所产生的巨大力量。显然,他的小说并没有循着还珠楼主开创的玄幻道路前行,而是回归到了传统的哲思之中。如果说还珠楼主对宗教的神奇法力更为关注的话,那么,梁羽生则更为关注世俗之人的生存问题,他强调的是凡人在恶劣的环境中依靠强大的自我意识而非神仙的帮助生存下去。在此,剑作为一种普通的古代兵器,逐渐被他性格化、美化,直至内化为人的精神力量,由物而心,此中的变化,非常具有代表性地反映了通俗文学作家并不低俗的哲思之路。
综上所述,梁羽生在大量的对剑意象的描绘中,以深厚的文学功底,将自己对于时代及人性的深刻思考化作通俗易懂而又精彩的文字,做到了文学的雅俗融合。当然,作为通俗文学,其武侠小说更多的还是利用浅显的文字、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等方式来展开较为模式化的故事情节,但是,在这些形式之外,作家对于人生的深刻思考,却可以成为其小说中独具个性的神思。可见,在通俗小说中,俗为形而雅为神,形为表而神为里。神作为小说的精神支柱,必须立得深、立得稳,相对应的小说形式才能有所依靠而给人带来更多的审美快感。在这中间,无论是被称为通俗文学作家还是被划分为高雅文学作家,任何作家,若具备洞察人生的眼睛,有着愿意反思人类生存境遇的心,那么,即便他那深邃的思想完全以通俗的文学方式表现出来,其作品的文学价值也是不容小觑的。
更何况,表面上的文学娱乐效应并不意味着作家可以对自己的创作掉以轻心,它同样要求作家具有严谨的态度、渊博的知识及活跃的思考,而要做到这一切并非易事。梁羽生曾经谈及写好武侠小说的艰难:“写武侠小说需要多方面的知识,如果认真去写,恐怕要比写‘正统’的‘文艺小说’更难。写以现代人为主角的文艺小说,不一定需要懂得中国的历史,写武侠小说就不行。”16“武侠小说的特点社会知识面越广越好。知识,包括书本上的知识和生活上的知识”,仅就书本上的知识来说,就包括古典文学、地理、历史、宗教、心理学、民俗学和四裔学、化学等许多方面。17可见,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对待创作的态度也是极为严肃的,这正如张爱玲常自苍白的月亮中窥见悲凉的人生,沈从文能于古老的山歌中挖掘纯朴的人性一样,琐屑欲望,世俗之物、凡常人生,这些材料会被加工成怎样的文学作品,关键还是在于作家投入了怎样的眼光与思考。对此,在通俗文学研究领域具有很深造诣的范伯群先生也曾说过,雅俗文学是文学母体的双翼,“在我们今天很宽松的环境下,并不因为某一作品属雅文学,它就是优秀的;而另一作品属俗文学,它就是低劣的。所属与优劣无关。在雅俗之间一定要分得毫厘不差,泾渭分明,也是没有必要的。”18可见,在文学批评中,端正对文学娱乐功能的鄙薄,树立雅俗融合的观念,是非常重要的。
【注释】
①胡继明、黄希庭:《君子——孔子的理想人格》,载《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②③周纬:《中国兵器史》,72—73、76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年版。
④⑤蒋丰维:《中国兵器》,4、10—11页,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⑥梁羽生:《散花女侠》,250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⑦梁羽生:《冰河洗剑录》,953—954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⑧⑨梁羽生:《冰川天女传》,97、96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⑩梁羽生:《萍踪侠影录》,45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11梁羽生:《侠骨丹心》,300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12131617梁羽生:《笔花六照》,9、8、8、49—5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4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54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15梁羽生:《武当一剑》,69页,广东旅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18范伯群:《俗文学的内涵及雅俗文学之分界》,载《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
(黄健,供职于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