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
作者简介:王棵,原名王进康,一九七二年生,江苏籍。从军十八年,二○○○年开始写小说,已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十余部。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选载,多篇小说被收入多个年度小说选本及排行榜。二○○五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曾获《小说选刊》二○○三—二○○六年度优秀小说奖、《十月》二○○七年度新锐人物奖。出版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成都军区专业作家。
一
不断有耸人听闻的消息从工地那里传来。他们说,台风来的前一天下午,一块大得离谱的乌云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太阳背后,陡然张开巨口,将太阳吞进肚去。霎时海空漆黑一团。当时有个姓李的少尉正驾着驳船在礁盘上运货。船上柴油发动机的声音突突的,与海浪自以为是的叫嚣很不协调,两种声音显得特别对抗。骤黑袭来之际,工棚这边正好有人抬头向海面方向眺望,他看到李少尉警惕性很高地矮下身子,猛地俯卧到驳船上。这个规范的卧倒动作成为李少尉留给别人的最后记忆。不过一秒钟之后,太阳挣脱乌云的扼制,蹦了出来。海空复归一秒钟前的平静、虚亮和寂寥,李少尉,以及那条与他如影随形的铁驳船,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接着发生的诸事说明李少尉的失踪只是大海给人们的一次预告。第二天台风在工地蔓延开来了,暴雨冲向海面,将海和天空密密匝匝地连为一体。有个战士去工棚外边解手,脚还没站稳,旁边就伸出一束劲浪,拽住他的脚脖子,不由分说将他扯进了海里。他刚好砸在一根钢钎上,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一命呜呼。
工地里的许多人看到了鬼影。数不清的鬼影在风里穿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它们变幻出各种怪异的形状,见到人就一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撕碎,抛向空中,由迎头赶来的巨浪飞快地将其吞噬。鬼魅们最终一窝蜂钻进了工棚,将工棚掀了个底朝天。工棚里的人一个不剩地被卷进了海里,尸骨全无。
似乎有一个差点成为幸存者的人,工棚被掀飞的那一刻,他敏捷地扑向用来加固工棚的一根钢柱,死死地抱住了后者。但他却被凶猛的浪涛活活给拍死了。一群恶鲨一哄而上,迅速瓜分了那具可怜的尸体。
补给船赶到工地的时候,台风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们远远看到工地上一片忙碌:礁楼已经盖了三分之二,人们快速地穿行在天空之下,一条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高高耸立在礁楼正前方,与湛蓝的海面交相辉映。
那些传闻显然是不可靠的,它们无非只是陆地上那些对大海深怀一腔惧意的人对海的一次意淫而已,而通信的不畅使这次意淫变得特别地恣意。但这也从某种角度证明工地上的人是被陆地人牵挂着的。
太阳熊熊在头顶燃烧,令我们的眼睛难以睁开。我们只好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在礁盘边找了块锚地,把补给船停靠下来,接着用皮筏艇慢慢往工地运补给物。
很快皮筏艇向补给船捎来了一些工地的真实状况,准确说是工地的异常。他们说,就在刚才,一个民工突然卸下肩上的水泥袋,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他踉踉跄跄地跑到这个施工点的负责人跟前,忍住悲伤小声问能不能让他跟这趟补给船提前回陆地。负责人——按他们的叫法叫点长,他大概对这种人员思想波动的情况见怪不怪了,冷冷地用目光怒叱了一下,便撇下那民工去忙他的事去了。闹情绪的民工突然就崩溃了,所有人都看到他猛地朝着大海方向跪倒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口齿不清地大声哭喊起来。
带话上来的小列兵惟妙惟肖地向补给船上的人模仿那民工的哭诉:
我的个亲娘耶!呆不下去了呀!憋坏了呀!再待下去老子要死在这里了呀!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呀!我不要工钱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回家!让我回家!亲娘啊让我回家呀!
那列兵的模仿表演甚是夸张,令我们乐不可支。但很快我们意识到是在嘲笑一件庄严的事情,每个人都凝住了表情,包括那个活跃的模仿者。就在那一天,我让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海面上,心里没来由涌起阵阵悲凉。也正是那天晚上,我躺在船舱里郁闷着的某个时候,舱室的门被推开了,我的老乡马钟将一个胀鼓鼓的蛇皮袋扔到舱室里,对我说,兄弟,有劳你了,麻烦你把这袋干鱼给我捎上岸,等这边工程结束我回去了,去找你拿。
这是马钟第一次叫我捎干鱼,在那之后的多年时间里,我多次为马钟往陆地捎那些玩意儿。马钟的干鱼是为他的父母和未婚妻捎的,他说这南海里的鱼太多了,一来他在这里憋闷的时间太多,钓鱼、捉鱼,并把鱼制成鱼干,已经成了极适合解闷的一件事,二来,陆地上的人谁不喜欢吃这些干鱼呢?这里可都是些陆地人鲜见的名贵鱼种。有一点多年来我一直心中存疑:这么多的干鱼,他父母和他的未婚妻怎么能够吃得完?马钟不再往家捎干鱼的某一天,确切说是在马钟第一次叫我捎干鱼的十多年后,我遇到了那个后来成为马钟妻子的女人,她当着我的面打开冰箱,我赫然看到冰箱里堆满了存了数年的硬邦邦的干鱼。
那天晚上马钟在我的住舱里刚把干鱼袋子放下来,就捉住我的手,急吼吼地问我,兄弟,有大蒜吗?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作为一个啃着大蒜长大的山东人,马钟在工地上干了快九个月了,他想大蒜想得要疯掉了。更何况,在这个整日与罐头制品打交道的海上工地,新鲜的蔬菜早与他们的味蕾绝缘,老天再不及时塞给马钟一把大蒜的话,他的嘴就要烂掉了。
事实上马钟的嘴的确已经患有严重的溃疡。当然,在这个时候的工地上,像马钟这样嘴角结痂的人不在少数,更有许多人的溃疡在胃里,他们每天半夜都会从工棚里爬起来,像个妊娠反应的孕妇一样,对着海面狂吐胃里的酸液。那晚我在马钟的请求下,领着马钟扶着舷梯来到船的最底层,擅自打开贮物舱的大门。当手电筒的灯光从一个个的蔬菜筐上跳过去,我听到身边传来高亢有力的唾液在喉间滚动的声音。后来马钟急不可耐地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把蒜薹,“咚”地坐到贮物舱的大门口,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出贮物舱的时候,马钟往身上各个口袋里分别装了蒜头、尖椒、鲜笋、胡萝卜、黄瓜之类特别经嚼的蔬菜,把整个人弄得鼓鼓的,像极了一只树袋熊。
他又在我的住舱坐了一小会儿,就赶紧跟着皮筏艇颠簸着划往工地去了。临走前他跟我说了个事。他说,台风刮着的那几天,一个叫李福锦的少尉开着铁驳船差一点点就被浪卷跑了。对于这个事,他发了一点感慨:在海上干活,凶险莫测。看来台风期间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并非完全空穴来风,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只听马钟又说,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
二
马钟不讳言来这海上工地是为了赚钱。实际上战士都会毫不避讳赚钱的目的,因为那是他们内心最原始的动力。但军官们忌讳这个,每当有战士抖搂出这个话题,军官们会毫不犹豫地训斥他。但在军官与军官之间,他们却又愿意向对方坦陈这个事。这说明这种存在于军官与战士之间的禁忌只是一种稳定军心的手段。有些话最好心照不宣,和盘托出怎么都有点俗气,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把官兵对这海上工程的踊跃参与完全跟钱画等号,对他们又未免是种诋毁。那个民工不是跪在那里哭着喊着说,只要能让他立刻回家,什么工钱他都不要了吗?这些民工当初可都是把这当成一次发家致富的大好机会,苦口婆心感动了工程领导,才得以应召加入这支工程人员队伍的。
第二天我跟着皮筏艇去上了工地,马钟正捂着肚子俯趴在工棚里。见到我他第一句话就是,兄弟!你可害苦我了。我狐疑地蹲下来问他,怎么了?马钟苦笑了一下,自我检讨说他昨晚不该一口气吃那么多大蒜。
作为一种必要的自嘲,马钟当即给我讲了一桩曾经发生在他们家族的惨事。他说,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后,他家里突然得到一次吃肉的机会,他爷爷没把持住,把肚子吃了个溜圆。当天,他爷爷那只长期处于停工状态的胃就闹了情绪,这一闹他爷爷就去见了阎王。
马钟指着自己的胃说,他爷爷的阴魂昨晚跑到他胃里来警告他来了。警告什么呢?他冷着脸自问自答,说:人不该纵容自己的口舌之欲。这话再要往远里说就是:每个人都容易被内心的欲望害死;人最该修炼的一个本领,是清心寡欲。
这是十七年前一个并不特别的下午,我扶着犯了胃绞痛的马钟出了工棚,站到了海空之间。阳光落在黑沉沉的海面上,反射出更为炽烈、灼人的强光。工地上一片凌乱,我们眯着眼睛左顾右盼。不一会儿我猛然听到一声惨叫。我应着那声音扭过头去,就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张着大口向我们这边急步走来,经过我和马钟面前目光匆匆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下,又着急忙慌地走过去了,直往工棚走去,那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有几个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追着那人去了工棚。我大惑不解,问马钟是怎么回事。马钟说,闹着要回家呢。
看来这就是我们昨天听说的那个民工了。我跳起来,兴奋地要跟去工棚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夸张地说,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下士时,潜意识里就在准备着当一个作家了:我的好奇心是那么容易被调动起来。马钟却没有我那种好奇心,他一动不动地坐到一个水泥袋上,头扭向海面,任由我去了。
在工棚的门口,我听到棚底嘈杂的水声,比水声更嘈杂的是闹情绪者悲苦的哭叫。他像个娘们一样,依在另两个民工的怀里,手紧紧抠住自己的喉结,巨大的抽泣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哭诉,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他主要表达的意思。
他大意是在说,天哪!你们为什么就不放我回去?我有病,有传染病,黄疸肝炎哪,你们不怕被传染吗?再过两天,我说不准就会发神经。我发起神经来很可怕的,会像疯狗一样咬人,叫工地上的人个个得狂犬病,全都死在海上。你们不怕的吗?我有毒的,比海蛇还毒一百倍,求求你们让我跟补给船回家吧。
我站在工棚口,这个不惜以妖魔化自己来获求自由的人,令我惊惶起来,对大海产生极大的恐惧。作为一个在海上逗留时长从未超过半个月的人,我一时无法理解这个民工的疯狂。我回身往马钟那儿走去,炽烈的太阳射在我裸露的肩膀上,竟令我悚然颤抖了一下。马钟头也不回地笑话我说,真有那么好看吗?
我没说话,扶着马钟的胳膊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地聊起天来。不知怎么地,我们说到了史上那些以冒险为乐的航海家。确切地说,我们开始谈论一个叫麦哲伦的人。对这个第一次向世界证明地球为圆形的航海家的谈论,使十七年前的那个下午突然变得玄虚起来。
关于麦哲伦和他那支寂寞的船队,马钟着重提出一个疑问。他说,你瞧!我们才在海上封闭了九个月,就有人憋成这样了。麦哲伦的船队从起航到回西班牙,整整花了三年时间。三年,那些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在十六世纪,这个世界的医药技术显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物资供应也远远比现在匮乏。麦哲伦和他的船员历经了多少身心之苦呢?这的确是个疑问,甚至已成为一个被历史淹没的秘密。我和马钟沉默了两分钟,接着马钟探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不下十叠的纸。展开后我看到的是一张残破的海图。马钟从地上顺手拣了一枚小石子,对准图上一团海湾状的区域,将石子置于其上。
这是我们所处的位置。而这是——他又取了另一枚石子,手大幅度在海图上挥了一圈——这是麦哲伦航线。
他的演示使我洞悉到的是一种对比:麦哲伦航线的漫长,和我们置身其间的这片海域的逼仄。
我抬起头,却看到地图上这个“逼仄”的空间,在我眼前宽广莫测。我瞪着马钟,只听他用一种达观的语气对我说:
我崇拜麦哲伦。
三
在马钟的设想中,他必须在海上施工三年以上。三年,才能攒够他所急需的一笔钱。至于他急需的这笔钱是为了做什么,答案是非常具体和实在的。
简言之,马钟需要的是一笔盖楼房的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下半叶的鲁西南农村,楼房并不常见,马钟迫切要给自家盖一幢楼房,完全是为了实现他出人头地的儿时梦想。马钟出身寒微,父母体弱多病,他自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幼时没少尝过村人的冷眼。当兵后马钟谈了个工作足以引起同村人忌妒的女朋友,从那时起马钟就急于给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在新洗过的牌局中,马钟除了有一个非农户口的工人妻子,还将拥有村里唯一的一幢楼房,而后者是最能令村人啧啧赞叹的。
与马钟的设想有所抵触的是,工程并非四季都有,更不是年年都有活干。事实上,在他咽着口水向我索要大蒜的那次海上施工后,马钟他们的部队只是接到一些零零散散的施工任务,最长一次施工时间没超过半年。等六年后我再次在海上遇到马钟,他还没攒够盖楼的钱。在这六年中,他趁着施工回陆地的间隙,顺便结了婚,生了个儿子,而他自己因为兢兢业业扎根于大海,被破例提了干。六年后我在海上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的中尉了。
那是在南海的另一处所在:一个涨大潮时出水面积长宽皆不超过一百米的小岛。那时候我刚刚从军医学院毕业,作为实习学员随补给船探望施工部队。在岛正中偏西处的一幢铁皮简易房里,我看到我的老乡马钟正躺在一张钢丝床上看书。床头搁着一只微型录放机,九十年上半叶很流行的那种。我记得很清楚,录放机里放的是一首费翔的老歌。
六年未见,马钟的样子令我大骇。他瘦得很,突出的颧骨看着像半个鸡蛋的扇面。海岛是寂静的,这使我觉得遇见的是刚从始皇墓中出土的兵马俑。我拉了张椅子坐到马钟床边,问他哪里病了,正好我现在学了医,可以帮帮他的忙。马钟指了指自己身体中部偏下的一个部位,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兄弟!烂了,这里全烂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烂裆。在这之前,出于对这片海域的挂念,我一直留意着这里的动向。有好几次,我听报纸和电台都在说,由于高温、高盐、高湿及主要由缺水导致的卫生条件恶劣,那里很多人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阴囊皮肤湿疹。作为一个缺少临床经验的军医学院学员,我对此感到好奇,很想立即亲眼目睹一个烂裆患者。马钟这么说过后,我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关注地问他,烂到什么程度了?那应该很疼吧?
马钟把书搁到床头,上半身小心地往前够了够,伸出手缓缓掀开了盖着他下体的白被单。接下来我看到的情景成了我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它直接促使我最终放弃了学了四年的临床医学。
阳光粗暴地从门外冲进来,在他的两腿之间,我看到他的阴囊像一个腐烂变质的马铃薯,稀里哗啦地晾在那里。为了防止不小心转动身子时它脱离身体,马钟聪明地在其下垫了一个沙袋。此时的沙袋上,布满了血痂和新鲜的血印。
我忍住胃部突如其来的痉挛,迅速帮马钟重新盖好被单,而马钟已开始向我诉说烂裆带给他的隐秘痛楚。他说,你学医的该知道,那地方毛细血管最丰富,特别特别敏感,那里稍微一动,浑身都跟针刺一样。真是万箭穿心哪。
他顿了顿,又道,天天在床上躺着,遭着这份罪,使我想了很多。人的身体太脆弱了。烂了这两个月,我有时就想,人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啊。人真是太渺小了。
马钟的长吁短叹令我心里憋闷得难受,海岛的荒凉和落寞加剧了我的憋闷,一时间我倍感焦虑。我撇下马钟出了铁皮屋,站到了外面。向岛的前方望去,我看到一小片不规整的沙滩,在沙滩与岛面接壤处,是一溜怪模怪样的礁石。此情此景令我对人生疑虑万分。
等我回到马钟的铁皮屋时,我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取代了先前我的位置,他正坐在凳子上给马钟喂罐头吃。马钟吃着的当儿,怀着一腔感激之情告诉我,要不是他的这个兵整日用心照顾他,他都快活不下去了。他的话让我感触良多:在一个孤岛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那么真实和实用。过了许久,小战士喂完了马钟出去了,他跟我使了个眼色。我见状跟他出去。在门外,小战士悄悄告诉我,马钟这次来海上施工情绪特别不稳定,原因是他家里出了点状况。我问小战士出了什么状况,严重吗?对方说我也不太清楚,你不是和他是很要好的老乡吗?出岛前你最好抽时间好好安慰安慰他。
四
发生在马钟身上的事很滥俗,一点儿也算不上特别。由外人去看,绝对是这样。但作为当事人的马钟,却过不了这个坎。概括地说,是马钟的妻子充当了一枝出墙的红杏。
由于马钟在特殊地区服役,依循当地有关政策,再加上他们自己私底下努力协调,作为军人家属的马妻受到了照顾,婚后她很快从一名磷肥厂女工变成了镇政府的打字员。事情就这样开场。调入镇政府不久,她就跟一个主管计生工作的副镇长搞上了。只要马钟探家一结束,她就长期不回家,与那副镇长在单位同进同出形同夫妻。多年来马钟探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个事情起先马钟不知道。在一个并不开化的小地方,某些事会作为禁忌被群众刻意隐瞒。很长时间里,马钟都蒙在鼓里。然而马钟还是从父母、邻居、亲戚和老家的朋友们不小心露出的古怪眼神里,看出了一点端倪。终于,在最近的这次探家过程中,他发现了妻子的不忠。
发生在马钟身上的这些变故,是那个小战士接下来偷偷告诉我的。那一年我刚处了一个女朋友,可以说对女人心还不甚了了。马钟的家丑令我对女人产生了愤懑。我不能容忍的是:一个男人为了给家里盖一幢楼房,不惜数年飘零在大海之上,而在遥远陆地上他的家乡,他却成为人们嘴里的一只绿头乌龟,为人们津津乐道。
那次我们的补给船在岛上停了一天半。在那一天半的时间里,我把洗漱用具拿到马钟酷热的铁皮屋里,全程陪他呆着。我不停悄悄打量这个当年与我一同从家乡人武部应征入伍的人,在这种偷窥中,我感觉时光的流逝特别不可理喻。
天知道马钟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一个率直的人。他竟然毫不掩饰地跟我谈起了他不幸的婚姻。也许常年的海上生活使马钟太需要倾诉了;也或许,他一直把我当成一个知己,又觉得我现在已经有那个城府去消化另一个人的不幸,于是有了他的这场倾诉。马钟着重向我讲了一个情节,他说:
兄弟!她简直是掩耳盗铃。难道在她心目中,我那么弱智吗?她骗人也骗得太明目张胆了。
我这次回去期间,一个周末她跟我说,要去县城出个公差。我听她这么一说就警惕起来。我说正好我在家闲着没事,我陪你去吧。她马上说,我跟领导去的,不方便你跟着。我立刻就说,跟哪个领导去,是跟赵副镇长吗?她说,不是,是跟镇长。其实我那么一问,是想提醒她,我已经知道了你背着我跟那个姓赵的副镇长做的事了。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丑事。反正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是清楚她的。至于我为什么要有意识地揭破这层纸,我当时也没想清楚。
你猜她是怎么反应的,兄弟?她义正词严地反过来斥问我,说你怎么这么啰唆。我看她那么固执于自己的小聪明,就忍住没再言声。等她出门十分钟,我马上借了辆摩托追到了镇政府。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那么确信她不会去县里,也许是我对她太了解了吧。
我赶到镇政府。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大周末做?我摸到她的打字房,看到门锁着。我接着往打字房后面那幢房子走,那里是镇领导办公的地方。然后在一个屋子外面,我就听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脚踹门。过了半天,她才开门。兄弟!你猜她怎么着?没等我言声,她先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说她正跟副镇长谈事呢,我跟过来干吗?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子。
这是我最愤怒的地方。她一个壮年女人,自己待在家里,心里有点那样的想法,倒还勉强可以让人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坦荡劲。她怎么那么坦荡呢?任何正常人都会在那个时候觉得理亏啊。只有一个解释:她把我完完全全想成了一个没脑子的人。兄弟!我难道就蠢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当然理解马钟的愤懑:他不能接受妻子的不忠,更不能容忍妻子对他智力的贬损,而后者使他受到的伤害似乎更深入一些。我听马钟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地分析自己的家事,一时无语。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念头,等有机会回老家的时候,去一趟马钟的镇子,把那个女人拖出来,当着全镇人的面,把她狠狠地揍一顿。我回老家的次数肯定比马钟多一些,由我来代替马钟去泄这个愤,义不容辞。
马钟倾诉完,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睛朝向大海方向,久久望着。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愤怒,更多的是沮丧。
在那天下午,我离开马钟的简易屋,去沙滩上坐了许久。中间几个战士在我身后发出惊喜的喊叫,示意我往前看。我抬头看到远方的海面上浪花翻滚,一群海豚排成一列在那里嬉戏。我对这些据说智商最接近人类的哺乳动物满心好奇。我极想知道这些快乐的海中精灵是否也像人类一样长于思索,和不得不面对诸多内心及身外的纷扰。
那天临走前,我又帮马钟捎带了一蛇皮袋干鱼。免不了我们又谈到了那个他崇拜的航海家。在我们谈论着的那些时候,我就想,那个叫麦哲伦的男人,是否也历经过被人们戴绿帽子的耻辱呢?众所周知,他离开西班牙自己的妻儿长达三年时间。三年啊!他年轻的妻子守得住自己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很明确:在中世纪的欧洲,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快乐,所以那女人一定保守着贞节,默默等待那个必将为世人瞩目的英雄的归来。
五
有一段时间,关于马钟不幸婚姻的话题传遍了我们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县城。传闻的焦点人物却不是马钟,而是马钟不忠的妻子。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当代潘金莲的故事。马钟虽然被人们明察秋毫地划归为值得同情的弱势一方,但作为一场婚姻中的失败者,他也理所当然地被丑化成了一个武大郎。这个不得不变成武大郎的人,作为故事的垫底,默默衬托着一个风流女人的艳史。
我每年回老家的时间并不长,无非一个来月而已。能亲耳听到那些传闻,那得感谢好奇心跟我一样强烈的我的爱人。军校毕业后,我和远在老家的女朋友结了婚。我爱人在县政府一个部门上班,正好与马钟妻子当时的工作单位对口。这样我爱人对马钟的家事就了解得比我更清楚。但这么解释我对那些传闻的熟知,也不尽准确。实际上获知那些传闻的途径是很多的。马钟的妻子似乎是个特别能折腾的人,她后来不知用什么法子又从镇调到了县,并迅速与县里某个头头脑脑搅和在一起,很快将自己折腾成全县的风云人物之一。是的,也就是说,由于马钟妻子的活跃,使得街头的小商小贩都有可能对她的情事略知一二。这么说来,其实那些传闻的获得途径简直是沿途皆是。
在这些传闻中,与马钟相关的事件可总结为如下几条:
一、得知妻子的不轨后,愤怒的马钟弃家而去,回到了他的岛上,一呆就是一年。第二年夏天,马钟气定神闲地回到了家里,要与妻子协议离婚。令人费解的是,他妻子竟坚决不同意。万般无奈,他只好与妻子维持着形同虚设的婚姻。
二、伤心的马钟再也没回家,协商未果的那次探家后,出于一种彻底逃避的心理,他一口气在岛上呆了四年。这四年里,他整日像根木头一样坐在礁石上,瞪着失神的眼睛眺望大海。几次轻生,都被及时救起。
三、为什么马钟的妻子会红杏出墙?凡事有内因也有外因,那么是不是马钟作为一个最大的外因,也存在问题呢?那是当然的。有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马钟因为长年在热淋淋的岛上呆着,裤裆里那个东西早就烂掉了。据目击者声称,马钟两腿之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了,比古时候的太监还阉得彻底。
传闻中的有些内容令我愤懑,但有些也使我对马钟担忧。那些传闻提醒我忆起一些实情,即那次岛上铁皮屋相遇后,我的确有五年没见过马钟了。结婚后我的整个人都变了,一度懒于应付俗事,而我与故友间的交往也逐渐变淡。对于这种淡化,我觉得也很正常。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断将陌生人变成熟人,熟人再变得陌生。可现在,当那些关于马钟的传闻在我耳边聒噪,我发觉,我和马钟五年未见这件事,并不见得可以套用那种“淡化论”作为解释,而可能真的是:由于马钟采取了一种避世术,使他从我、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视野中长期消失。
我到底还是得到了一个洞悉真相的机会。大约二○○一年三四月份,我在机关的指派下,陪同一个军地考察团来到马钟所在的海域。在一个比五年前那个岛要稍大一点的岛上,我遇到了马钟。我们多年平淡如水的交往,由于不是那种渐进的过程,而是间歇性的,所以一当我与他重逢,我再度对他的变化讶异万分。加之那孤悬海天之际的岛子的氛围,见到他令我有恍若隔世之感。
马钟变成了一个胖子,他的脸又黑漆漆的,一下子让我想到反映东南亚风光的电影中那类毒枭式的人物。又是数年不见,我发觉他变得内敛许多。他不太说话,也不太看人,眼珠子总是飘游在交谈者的身后甚至更远方。整个人酷劲十足。同行的一个地方女研究生一下子对这个充满异域特色的海上军官来了兴趣,不停从我们的队伍里脱离出来,使劲往他那边蹭,兴致勃勃地对他问这问那。他始终不理不睬。那女孩终觉无趣,离岛时很是惆怅地站在船上向他长望。
那一次在岛上,我们只呆了两个时辰。行程紧张,紧接着我们就被拖船拉往别的岛了。在岛上的那两个时辰里,我和马钟在一种故友重逢的欣喜中,短暂地在礁石上坐了一会儿。期间马钟对我说了一句话,令我不免心中为之一颤。他说:
兄弟!我在这里呆了四年了。
我望着这个如今似乎什么都变掉但唯独没有变掉“兄弟”这个口头禅的故人,不无悲伤地洞见了他后来的经历与那些传闻的重合,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情形。我无语凝噎。马钟接着告诉我,五年前他烂裆那次的工程后,他自己周旋从工程部队调出,专门来了这个守岛部队。他在这个岛上当指导员。
至于为何要调动成为一个长期守岛的人的心理动因,他只字未提。多年后的现在,马钟已经不是那个四处倾诉自己不幸婚姻的人。也许寂寞的岛上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人;也或许他修炼到家了,已懂得用内心去消化自己的不幸。
我们陪同的考察团离开小岛。临走前马钟照例拿出一蛇皮袋干鱼要我有机会直接帮他捎回家去,捎给他的父母、儿子,似乎也包括那个他躲避着的妻子。他把蛇皮袋从屋里抱出来,又犹豫着抱进去,最后还是堆到我手里,说兄弟拜托你了。
我站在船上向马钟和他那些守岛战士挥手。在我视野里渐行渐远的是岛上一幢孤立无援的营房,以及短短的溜沙滩和几块礁石,除此之外,概无他物。通过几年的建设,小岛的生活已有所改善,至少吃水、用水已不是大问题,再不可能出现曾经有过的等到下雨天赶紧跑出去“天浴”的情况。但它毕竟还是个远离大陆数百海里的孤岛啊。我难以置信我的战友马钟在这里整整呆了四年,并且,他还准备在这里待下去。当马钟及他的小岛逐渐瘦小成大海中的一抹涌浪,我心里说不出来有多苦涩。
六
马钟的妻子终于同意离婚。与人们对这个女人的理解甚有出入的是,她竟未趁机向马钟索要任何东西,相反,她还将此前不久以她个人名义买的一幢县城的房产拱手让给了马钟,也就是说,在这场离婚事件后,财产分配方面,马钟是个受益者。为什么这个女人表现得这么大方呢?人们很快恍然大悟:很显然,她是自知理亏,更何况,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区区一套商品房,根本不值一提。一九九九年初,她从单位辞职,胆大包天地在我们那个地级市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大蒜、花生、山枣之类本地特产的出口贸易,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速度很快成为当地身价数百万的一个富婆。
他们的离婚手续是二○○二年春节前办的,儿子判给母亲。是的,在那个春节到来一个月之前,马钟终于回老家探亲了。算起来这一次守岛时长将近五年。守了五年的岛,马钟理所当然现在可以享受一次漫长的休假,当然,前提是他自己愿意休下去的话。
那年春节正好我的爱人要临产,在这之前由于裁军我报批转业并被获准,接着我就待在老家伺机寻找接收单位,也正好陪着我爱人。因为离婚后的马钟成天独自闲在家里没事,那段时间马钟经常来我家玩,我也经常去他家坐一坐。在我们多年的交往履历上,那年春节是我们最频繁交往的一段日子。
与世隔绝的时间太长也太多了,马钟明显有些不适应。用我爱人的话说,你这个战友看起来有点自闭。我注意到马钟看人的眼神多数时候是恍惚的,他就让目光定格在别人的头顶上,被注视者弄不清他是在盯着自己看,或是在眺望其脑袋后面的远处。以我对马钟特有的了解,我觉得他可能正在经历一场内心的巨大熬煎。他刚刚从一场困扰他多年的感情纷扰中解脱出来,又发现自己眼下置身的世界正历经那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处都在盖楼、修造马路、本地的人纷纷走出去,去外地创业、务工,外地的人也走马灯似的来到本地,这些变化,对一个当年为了赚够一幢楼房的钱款而不惜数年如一日蛰留在海上的人来说,是不大容易接受的——我是这么想的。
那年元宵节,我一个在市电台作深夜直播节目的主持人朋友突发奇想,决定找一群在异乡当兵的本市军人做一期访谈,为这个团圆的日子造势。他张罗了好几天,发现那些回家探亲的军人大多对这台节目没有兴趣,要组织五个以上的、谈吐还要不俗的军人去直播间煽情,似乎不那么容易。那朋友到底是个老道的主持人,他很快改弦易辙,把原本五人的访谈改为单人访谈,这个被访谈的人,就是马钟。促使我这个主持人朋友果断更改节目方案的来由很简单也很好玩。元宵节前一天下午,我和马钟去这个朋友工作的地方去谈明天要做的五人访谈这件事,这位仁兄定神望了马钟一会儿,又突然伸手在马钟眼前挥了一下,发觉后者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立刻大叫一嗓:你有意思,很有意思。我随口煽忽了一句,他刚在岛上呆了五年呢。那朋友极为夸张地把嘴大张在那里,又飞快地把手举到嘴边,两指猛地发力,将嘴捏合,接着一击掌,说,别的人滚蛋,不爱来我还不爱跟他玩呢!明天专门访问这位海岛猛男。他拍拍马钟的脸,宝贝!就这么定了。
在那个元宵节,我准时坐在收音机旁全程跟踪收听了马钟的节目。马钟的语调不高,慢条斯理的,他在说一些深入的话。我的主持人朋友是个有创意的人,他不知从哪里弄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一直将之作为背景音乐放着,时高时低,忽强忽弱。马钟只字未提他不幸的婚姻,他只专注于向听众描绘他在海岛的生活细节,比方说,他在床底压了根红绳子,每天在上面打结,打一个结过去一天;他为了在岛上建一块菜地,整整发动回乡探家的战士们背了三年的土——那岛上没有可供蔬菜生长的土壤;他的岛上曾经配发来一条叫“雷伦”的退役军犬,很可惜这条狗没陪他们两个月,就在一次烦躁难耐时自作主张地跳海自尽了;他竟然还大谈特谈那次烂裆,他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对听众说,那时他简直连死的心也有;令我惊愕的是,他透露了一个我从未从他那里获知的事情,他说,他曾经试图自杀,至于为什么自杀,他无可奉告。总之,在一个深夜,他沿着沙滩往水里走,但走到适合被浪卷走的水位时,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什么改变主意?他的解释很玄奥。我一抬头,他说,就看到满天星星都在望着我,看起来像人的一张脸。他后来开始大谈特谈麦哲伦,用这个几百年前的男人来观照自己,同时说一些与国家、民族、人生之类大词汇有关的话,说得他自己也渐渐激动起来,到后来,声音明显提高了一倍。
这个访谈做得太有味道了,达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也显然,马钟的倾诉是感人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爱人从床上把半个身子抬起来,问我能不能去给她拿张面巾纸擦眼泪。她说,没想到,没想到这个人心里那么苦。
我爱人的眼泪证明了一个事:马钟那晚的谈话是深深打动女性听众的,没准有些具有英雄情结的女孩会由此把收音机背后的这个男人想象成一个与我们同时代的真正英雄,由此对他芳心暗许呢。没错!让我猜中了,第二天,就有很多电话打到电台,很多女孩问电台索要马钟的联系方式。
那个说话明显带着湖南口音的怀化女孩就是这样出现的。她坦率地告诉我们——最主要告诉马钟——她在这里的一个餐厅打工,工作不像样,她也没学历,但她听了马钟那晚的节目后,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喜欢上了马钟。她问马钟,可不可以接纳她做女朋友,至少做个普通朋友也行,先做普通朋友再慢慢过渡成男女朋友那更好。她咯咯吱吱地笑。
女孩长得很漂亮,有类似舞蹈女星的身段。她火爆直露的表白、活泼且胸无城府的样子,相当讨男人喜欢。
正月末的一个下午,我去马钟家里取一件前一天在那里打扑克时落在那里的毛衣,我敲了半天门,马钟才面红耳赤地把门开了一条缝,身体堵在门口。越过客厅凌乱的沙发,我看到那个怀化女孩穿过卫生间向卧室奔去的曼妙身影。马钟向我自嘲笑了笑,竟又叹了口气,末了快速告诉我,很可能,他这次要把八个月的假休完再走,而在此期间,他又极有可能要再办一次婚宴。他向我宣布这个消息时那种沾沾自喜的语气,当场击碎了那个关于他早已成为一个阉人的无聊传闻。
七
比他的婚变更令人愤懑的事在这年四月中旬发生了:那女孩卷走了马钟十数年来用忍受孤独、肉体之苦换来的那笔钱。说来甚为复杂:马钟并没有为家里盖那幢楼房,尽管他后来攒下的钱在乡间盖两幢楼房都够了。究其原因,是因为当他有实力盖一幢楼时,他发现突然飞速发展起来的时代使得他已无法通过盖一幢楼来赢得村人的艳羡——在那个时候,他们同村已平地里蹦出不下十个资产过百万的暴发户。他放弃了盖楼的打算。话说回来,他也没什么必要盖楼,家里的弟弟、妹妹一个已成家另立门户,一个嫁往别村,他前妻当时又几乎从不在家住,他自己更不在家住,只留两个老人住一幢翻修过的三间头瓦屋,所以已毫无盖楼的必要。这样一分析,就可以看出,马钟被卷走的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额。
女孩是个骗子,这毫无疑问。一开始她就周密计划好的,很可能还有幕后帮凶。她的一切表现都是假的,是的,以她的美丽,在这个时代,她足有资本去找肩膀更宽阔的男人,她不可能爱上马钟这种皮厚肉糙的守岛汉,何况这男人还总是说话有板有眼,陈腐气息浓重,性格极为无趣。她的一切都是伪造的,包括她的怀化籍贯,也可能是无中生有。谁知道呢?没准她就是个民间演员,她蹩脚的带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难道没可能来自演艺学校的专门培训?
马钟却难以置信这种局面,他再次落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臼窝。那年四月末五月初,他不停跑来我家,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将我刚刚出生的儿子抱在手里,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
兄弟!她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啊?你说!她要钱,我可以给她。全部给她。钱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我不在乎的。她可以把我的钱都拿走,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真的我可以。她为什么要玩这种小聪明?没有必要的。
我不知道女孩用什么手段骗走了马钟的钱,比方她是如何拿到马钟所有的银行卡,如何获知那些卡的密码。我免不了将这些疑问抛向马钟。他却不闻不问,脸色变得冷峻,坠入一汪别人无法猜测的玄想沼泽中。末了他不停地摇头,摇头。他的眼神再次变得飘荡起来。它像一只忧伤的蝙蝠在空气里游来荡去。我觉得他再次遭受重创。由于有前次的不幸婚姻垫底,那女孩很可能并没有伤到他的感情,他被伤及的是他的自尊,他会认为,自己竟被这样一种低俗的手段欺骗,那是对他智力的一次十足戗害。
马钟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那年的四月之后,直到他提前离开家乡的六月,他像头回光返照的醒狮,特别地狂躁。因元宵节那次节目的成功,他又应邀去市电台参加了“对一个守岛士兵的增补访谈”。在那次访谈里,他声调高昂,主持人不得不多次因他的失态用音乐中断访谈。在那个晚上,他依然闭口不谈他那次失败的婚姻,而将最大的兴趣点放在那个女骗子那里。他没指责任何人,只是像个心理医生那样,去分析这个女孩的心理弊端,然后向社会、世界这类大概念提出他的质疑。他像个哲学教授一样,一句句地抠字眼,使这次夜间访谈像一场宗教布道。他澎湃的声音在那个夜晚传到千家万户,在他自己充分发泄之余,这个差一点要被传闻遗忘的人——他自己没意识到——已无可挽回地,再次成为人们口中的一支笑柄。
这之后一个多月,马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充满担忧地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传闻,说他总是步履匆匆,一脸躁动地在某个街道上一闪而过。至于他那段时间干了些什么,谁都不清楚。或许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找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起来了。至于隐居过程中,他都想了些什么,这更没人知道了。
接着是六月份,马钟用水果刀在胸膛上划了一道超过十五厘米的口子,自己去医院缝好、包扎完后,突然地,就坐进了我家的客厅。他拉开纱布让我看伤口的深度。很深,他当时一定很用力。我目瞪口呆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想干什么?他将目光投在我身后达利的画作上,皱着眉头对我说,我疼。他指着伤口,却让我明显看出他所指的是伤口的后面包藏着的某个器官。他说,我这里痛。切一刀,就不痛了。
我一知半解地望着他,剥一只桔子给他吃。他撕着桔瓣像撕着自己的伤口,眉头深锁着在忍受剧痛的样子。许久后他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我,麦哲伦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壮年时光丢到海上?在西班牙,他后来赢得了一个贵族的青睐,娶了贵族的女儿为妻,照理说已经荣华富贵,他为什么非得要去寻找什么劳什子东方香料之都?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在海上吗?——饿死,得坏血病残掉,被叛变者用剑刺中胸膛——明知是用生命作赌注,且这赌注很可能换来一抹空气,他干吗还要那么执著?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他说,因为麦哲伦是伟人,而我们是凡人。我们什么都不是。
马钟猛地将剩下那瓣桔子掼到茶几上,厉声道,错!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做麦哲伦。
我火了,似乎很多年都在孕育着这团怒火,今天终于得以对着这个不适当的人发泄。我说,谁能做麦哲伦?麦哲伦算个屁,他不过是个疯子!你瞧!以他命名的那条海峡却被后世人废弃不用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就算他不去,后面多的是人来证明这个地球的形状。人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要活得那么费劲?
为什么要费劲?马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我告诉你为什么?兄弟!你说对了,就因为,就因为人都是要死的。
我踉跄着要倒下。马钟摔门走了。
有一个疑问是他走后我马上惊悉的。马钟的行止,至少是这次长假的行止告诉我,他并不具备一个伟人的资质,那么他对我的指斥从何而来?他不觉得他也在指斥自己吗?喔!也许他只是借机来一次深重的自我反思而已。他找到了什么答案?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约马钟去街上散步。我们两个各自手把一瓶啤酒,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上,看行人走路。天色微暗,行人像蚂蚁又像一些影影绰绰的纯粹布景。我想起那天下午我和马钟那场过分正经的争辩,不可思议当时怎么会有那份争执劲儿,我还有点羞涩,觉得在熙熙攘攘的生活里,去搞这种争辩是矫情的、可笑的。马钟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不免想起一度作为马钟生活主要布景的那一望无垠的大海、那些天空和单一的色调,有些难以置信这个人现在就坐在我身边。
后来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醉汉突然扑倒在前面的草坪上。他用很高的调门哭着,甚至于哭出了尖利的海豚音。人们纷纷驻足,有的去劝慰他,发觉没有用,最后任由他去了。我看到他年纪很轻,不超过二十五岁,以他入时的发型和考究的衣着来看,他多半刚赴过一场喜兴的宴会。我无法相信他遭遇了多么艰苦的人生际遇。我觉得,他现在躺在大街上哭闹,原因只有一个:撒酒疯。他哭着哭着竟开始说起了英文。他一会儿来一句,呕麻儿嗄!一会儿又来一句,哀呜锐勃的!洋腔八调的,中间还用这些英文单词唱两句,笑两声。我觉得这个醉鬼太逗乐了。我难以想象一个正常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真是太荒诞了。在那个初夏的傍晚,我忽然又想到了那天下午我和马钟的争辩,立刻在心里认可了我们当时的夸张。
八
马钟走了,再度回到寂静的大海上。鉴于他走前的反常,我无法测算他的归期。而实情是,他像以往做过的那样,再度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很长时间,约摸有三年。在这三年中,我在县工商系统获得了一个职位,并渐渐熟悉了那份工作。终结了我与爱人的两地分居,我们得以朝夕相伴,但同时我们的婚姻也坠入繁琐和纷乱之中,在所难免地经历了一些磕绊,但似乎我们闹得再过离谱,内心里也不愿意、也无法放弃彼此。对婚姻生活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复杂心态,促使我用同样复杂的目光察看这个世界。我渐渐洞悉到人在内心最隐秘的一角,有着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的苦闷,这个苦闷需要一个突破口去宣泄掉,但生活本身不具备这个功能,于是,我开始了写作。完全是无心插柳,我竟因为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在国内几个知名文学期刊发表了一批小说而获得了一次改变工作的机会。新的工作比起原先那种成天与市井打交道的工作有意思多了。现在我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县文化局的一名专事写作的创作员,不用去坐班,有大量时间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我觉得眼下的这份工作相对来说较接近我的心意。
大约是二○○四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个不停。给我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向我自报家门,说她叫陈乐霞,并开门见山地说,她是马钟的前妻,有比较重要的事找我。她说她早就想找我了,怎么个早法呢?比方说早在这个世纪还没到来的某一天,她曾经坐在办公室里拨打过我家的电话,很可惜当时无人接听,她过后由于事多就没再拨那个电话,这样子一拖就拖到了几年后的现在。她说这一次她务必要见到我本人,如果我时间不允许,我和她可以只简单地聊一下,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我的时间多得是。就算没有时间,这个约我也是要去赴的。这么多年来,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充斥了我的耳膜,使她的形象在我心里越来越高深莫测,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尽管由于马钟曾亲口跟我谈及她的孟浪而使我对她一直心存抵触。
可是,这个女人,马钟的前妻,现在她叫陈乐霞,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有必须一谈的事情吗?这女人的诸多风流韵事至今还游荡在我们家乡的空气中,我把这个约会告诉爱人时,她难免对我一阵奚落,但还是坦然地让我去了。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个著名的女人了。原本我们约好由她秘书提前用车把我从县城接到市里接着下午四点在她办公室见面,但她临时有要事把这约会冲了,我只好无所事事地在市图书馆呆着,等两个多小时后,她才打电话给我,用一种抱歉的语气跟我说,她刚从学校接了儿子回家,不嫌弃的话,她叫秘书把我接到她家,正好可以尝尝她做的川味水煮鱼。就这样我坐在了她的家里。那是一套很大的房子,显示出女主人如今不菲的身价,我该客套地叫她陈总还是别的什么?
在我从前很多的想象中,她一直长着尖削的下巴,柔媚的脸型,容貌与古典志怪小说中的狐狸精有得一拼。出人意料的是,她长得甚为高大,五官实在无法与柔、媚这两个字挂钩。说实话她的脸长得太有棱角了,而且偏方、偏大,这种型号的脸长到一个男人那里,可能会称得上英俊,但为女人所用,就有点不合适了。一句话,仅就外形而言,这并不是个容易使男人产生兴奋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些传说,不是因为她与马钟的纠葛,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个质朴的、从乡下奋斗上来的女性。但当她一张口,她自内向外散发出来的锐利和冷静使得我立刻对她不敢小觑。我内心对她的抵触复苏了。
吃完她的水煮鱼,她支使儿子去邻居家写作业,之后和我两两对坐在她家的客厅沙发上,她开始说了。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马钟。
她非常干脆。这是一种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干练。
你是他的好朋友,我就不拐弯抹角。你知道,我和马钟离婚有几年了,但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
这个话令我讶异。我透过她的目光去洞察她的内心,觉得她不是在说场面话。
马钟这个人,你是知道他的。她说,我是更了解他了。我那时候年轻,对当兵的有好感,一冲动就和他订婚结婚了。实际上我和他是不合适的,我们完全是两路人。
我尽可能让脸部不流露任何情绪,使她无法洞悉我对她们婚姻的看法和倾向。现在我觉得受邀来这里并没有白来,至少一个原本陌生的女人开始向我袒露她的一些想法了,这多少满足了我的一点窥私欲。
人都是往前看的,这些都不提了。我刚才说,我放心不下他。这是我的真心话。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怎样,我不想看到他有什么不好。但是——她低下头来,弯腰去茶几下拿出果盘,问我吃苹果还是梨,但迅速自作主张为我选了一只莱阳梨削了起来。我觉得她是在下意识地用这种忙乎来斟酌接下来的用语——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会觉得他老是上岛没有必要?往大里说,为国家、为理想去守岛,守了这么多年,也早够了。可你看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要走就走,这一去又是很久了吧?他这个人怎么回事呢?
她突然把削了一半的梨放下来,变成了耳语的声音。有个事情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现在告诉你,他有个弟弟生下来脑子就有点问题,用医学术语讲,叫孤独症,三岁就死了。我怀疑他也有点他这个弟弟的劲。你觉得呢?既然他们家有这个先例,就难说他不会受到一点影响。
马钟弟弟的事我是从来没听说过。但我觉得这跟马钟一点关系都不会有。遗传突变的发生再正常不过了,不能说马钟有个弟弟有问题马钟也会有。马钟的心智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在我对他的判断里,是毫无疑问的。我当即推翻了她的说法。我说,你说的这个我不敢苟同,马钟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多他现在的思维和常人有点不一样。
我知道,我也只是随便往那里想了想而已,算我多想了。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找你来的意思,还是想请你帮忙。你和他原来在一个地方当兵,你那地方人头也熟,你看能不能找机会,帮我去一下那岛上劝他回来。差旅费我来出。你可以暗示他,他回来后不用操心过不下去,经济上我会支援他的。
我再次讶异,并且有了些许感动。但我又觉得她有点逗。她把上一趟岛看得太容易了,也许她自己太有能力了,便以为全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像她一样很随便地就可以完成一件事。我在考虑怎么回答她,同时也考虑她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她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快速往冰箱那边跑过去,说是为我找一杯冰镇过的啤酒,也许男人喜欢这个甚于茶几上的水果。我来不及制止她,她已经把冰箱拉开一条大缝去里面抠啤酒。就在冰箱大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我熟悉的一些黑黑黄黄的东西,是那些干鱼,他们看起来像秋天从树上落下被太阳风干的大叶榕的叶子,带着逝去光阴的气息,令我倍觉奇怪,甚至震惊。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问她,那不是马钟以前捎回来的干鱼吗?这么多年你还没吃完?
她显然没听出我语气中的煽情因素,乒地关了冰箱,随口答道,噢!那干鱼很好吃,这边市场上也买不到,我舍不得吃,每年过年泡那么几条蒸了吃。你也喜欢吗?你可以问你南边的战友要啊!我这里现在只剩几条,就不给你了,不介意吧?呵!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也是帮马钟,你是他的朋友,你也希望他好,是不是?
我突然就答应了她,尽管我当时还是觉得这事太麻烦了。我说我找合适的机会努力去一趟岛上吧。马钟的前妻很感谢地硬是往我手里塞了两条软中华,接着在我还没主动说告辞的时候快人快语地向我道别。
临分别时,我注意到她头上绾着的高高的、定了型的发式。我耳边回荡着她干练的声音,同时联想到曾经与马钟谈到过的伟人与俗人的话题。我觉得,如果在我认识的人中,还存在一个具有伟人风格的人的话,这个人不会是马钟,也不可能是我,更不可能是我絮叨的爱人,而只能是,这个叫陈乐霞的女人。
九
我尚未找到机会去那片南部海域,马钟回来了。那是二○○五年的春天。从海上回到陆地后,他并没有直接回鲁西南这个县城他的居所。他去了趟江西。据他后来自己说,他这次上岸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去江西处理点事。回老家也只是顺便。都已经到陆地了,不回老家看看,怎么都说不过去,至少他得去看看他年过七旬的老父母。去江西,是为了参加原来在他手底下的一个兵的葬礼。
当然现在马钟坐在我面前了。说起来这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所以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马钟当时的样子。他变得清瘦,面相苍老、皱皱巴巴,但人却颇显硬朗。他不苟言笑,说话字斟句酌,言语间还不停伴以大幅度的手势。多年来在我们断断续续的交往中,他总是以突变的方式重现于我的视野,这次显然也没例外。我再度感伤。马钟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在岛上烂裆,有个小战士全程照顾我?
我们这是坐在一家餐馆里。马钟问毕,我费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他说的这个人,脑海里终于出现一个年轻男孩模糊的面部轮廓:个子不高、眼神机警,他坐在马钟的钢丝床前,给马钟喂罐头吃。我说,想起来了,怎么了?
马钟说,兄弟!我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
他又面无表情地说,他出事了,岛上大家商量派个代表去最后送送他。他以前是我的兵,当然得我去。
至于这个男孩的死因,说起来非常令人痛惜:退伍后他去了深圳当保安,当了好几年了,一会儿在这个公司,一会儿在那个公司的。出事期间,他在给一家管理很混乱的小企业干。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深夜,几个贼翻墙去厂里偷东西,出来的时候拔出一柄刀,捅到了他的腰上,捣碎了他的肾。
马钟突然放下筷子,拢起两手支在自己的额头上。我不再能看到他的眼睛。他就那个样子地,不再说话。我本该安慰他两句什么,但却很快想起他前妻老早就托付给我的重任。我小心地说,马钟!回来吧。
他放下两手,目光停在我头顶的某根发丝上。他就这样让目光怔怔地定在那。
我说,马钟!好好想想吧,我们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快回来吧。
马钟还是不搭话。他这次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接受力。他如今太令我费解了,还有不安。
我把手向前伸过去,握住他的。马钟!说实话,我现在很难过,因为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比方说,你一点都没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
仿佛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马钟突然挣脱我的手,似有所悟地说,我正营好几年了,职务太高,快没法在那任职下去了。可是兄弟我告诉你,我现在除了在那儿待着,别的哪儿也不想去。真的,我哪儿也不想去。不行!我得想办法。我不能离开那儿。
为什么?
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大得吓人。我想抽他一个大嘴巴子。
马钟笑了,笑得是那样地不可捉摸,那样地冷静,那样地淡定和从容。他说,记不记得我们谈过的麦哲伦?兄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最向往的一件事就是,当一个麦哲伦这样的航海家,漫游遍整个地球。但我老早就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可是兄弟你知道吗?我待在那岛上,就待在岛上,后来,却找到了漫游地球的感觉。麦哲伦是一种归宿,是——
我冲他大吼,使他停住。我说,去他妈的麦哲伦,你别在那儿不着边际了。
我突然当着马钟的面大哭起来。我的痛哭没有过渡,在马钟看来一定毫无来由,在我自己看来其实也是。我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场痛哭,在这一天,我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这个机会。太莫名其妙了。
十
马钟又去了岛上。想必他已确定要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一个过客了,在我们眼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伟大的传记作家茨威格的眼里,麦哲伦是个迟钝的男人,他之所以能够绕过南美大陆寻找到去往太平洋的海路进而抵达传说中的东方香料之都,全赖于他坚定到顽固的性格。若说马钟从麦哲伦身上学到了点什么,现在能确定的是:顽固——他顽固地要让自己成为我们眼前的一个匆匆过客。
祝愿他在那个岛上找到他的麦哲伦,直到他死在那里、烂在那里吧。
这年秋天,我所供职的文化馆发生了一件小插曲。文化局前任局长调去了省里,新调来一个奇怪的家伙当我们的局长。此人极其难缠,哪个部属他看不顺眼了,便对其极尽吹毛求疵之能事,总是找着各种由头,运用他所掌握的那一点点政治套路来折腾那个部属。二○○六年年初,他一觉醒来后做出一堆荒唐的决定,把文化局所属部门、院馆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春天的一个早上,根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突然向上头递交一个报告,要求我下岗。这当然是很可笑的。在这个文化馆,再没有比我更称职的馆员了。我据理力争,才使他的下岗报告失效。但两个月后的另一个早上,他打电话到文化馆馆长的办公室,要求我去局里一个事务性的办公室报到,未来我的工作变更为在那里端茶、倒水、拖地、接电话、打电话、收发文件,我将从一个堂堂正正的作家变成这个县文化馆里的一个跑堂、一个只配干杂活的被废物利用的杂碎。生活突然变得比虚构的文学作品更荒诞,更为不可理喻。我无法忍受自己面临的不公,心里过不了那个坎。有一天,我爆发了,将那办公室里的拖把、水杯和传真纸摆好,空着双手、大摇大摆地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那个办公室、那幢办公楼。
大街上行人稀少,阳光因我无力睁眼而变得飘忽。我在人行道边蹲下,凶猛地抽烟,一边回想自己多年来在工作、事业、家庭、婚姻中的唯唯诺诺、思前想后、掩耳盗铃、自我麻痹,我觉得我的生活一直是浑噩的,我为此痛心疾首。可怎么过才不浑噩?我仍感到费解。
我莫可名状地想念我一度匆匆穿行其间、马钟常年滞留的那片海域。明媚的阳光、明澈的天空、深沉阔远的海面、无所不在的宁静,使那里宛如圣境。我心里有股巨大的冲动,想去那里故地重游。
这已经是去年的冬季了,我请原来老部队的战友帮忙协调,趁着一个补给的机会跟补给船来到了那片海域。理所当然地,我见到了马钟。
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十二月三日的上午,约莫十点钟的时候,我登上了马钟任职多年的那个小岛。马钟正好在给他的战士们上课。按他们的年度教育课程安排表,作为教导员的马钟当天给战士们讲授的是海洋知识课。
在促小的活动室里,马钟站在一块黑板前,底下坐着他的十几名战士。他特别的黑,但精神无比矍铄。多年以后的现在,他脑门上的头发已经脱掉了一大块,看起来更为老相,但同时脸上散发着卓而不群的睿智劲。
有一会儿他把原先搁在桌上的那个地球仪拿到手上,高高地举了起来,使这个岛在地球上所处的大概位置正对战士们的视线。他指着那块地方,对大家说:
当然,我们驻守在这个岛上,是为了保家卫国。可要是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我们正面对的生活呢?撇开职责,光从人生意义的角度——我们又是为了什么待在这里?你们看!这是陆地,密不透风的陆地,而这里,对!我们正待着的这个地方,是一片开阔的大海。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儿是个透气性特别好的地方,特别地敞亮——怎么说呢?比在陆地上更容易看到别处:别的陆地、别的海洋和天空,甚至别的星球。不是么?兄弟们先扭过头去向窗户外面看一眼,看一看我们周围无边无际的大海,然后,你们再闭上眼睛,展开想象力想象一下。在这样一个视野里绝无遮蔽物的地方,我们是不是更醒目地站在了地球上,与世界、宇宙、时空、过去、未来、生命的交流更为直接和简便易行?……在地理大发现的十五、十六世纪,为什么那么多航海家热衷于去往孤寂的大海?麦哲伦、哥伦布、达·伽马,这些人明知海上孤旅危机四伏,随时会使他们丧失仅有一次的生命,为什么他们还孜孜不倦地对地球怀有无穷的探索欲?……人为了什么活着?到底该怎么活着?这些,是我留给兄弟们课后思考的问题。
马钟是个称职的政治工作者,他引导战士们上升到人生命题的格调上来观照他们目下这种特殊的生活,这是一种高层次的授课方式。而马钟无疑又在与他们交流他对人生、生命的洞见。我沿着小岛四处走了一圈,看到马钟在那年元宵节直播节目里提到过的那块“菜地”,如今早已变成一块真正的菜地了:足有四分之一亩见方,上面种着空心菜、小白菜、西红柿、茄子。令我哑然失笑的是,我在营房的前前后后看到了许多晾在地上的鱼干。我不由觉得,这小岛充斥着马钟的个人风格。这里没有人用滥俗的方式诋毁他的智力,更没有纷扰,有的只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谈,难怪它成为马钟的理想国。
回到陆地上的第一天,我先行抵达原来部队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几个战友出于热情接待的需要问我周边有没有从前没去过的风景点,他们好安排我出去转一转。第二天,男男女女五个人驱车来到附近一个岛上:这岛很大,据称是国家面积排在前几名的一个大岛,岛子离陆地也不远,坐交通艇二十分钟的行程,其上现住着数万居民,景色郁郁葱葱,一派南国风光特色。
我们要去看的,是被列为本城八景之一的一个灯塔。那灯塔是一百多年前法国人在那里建的,如今作为文物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近海的一处高地上。
就在那个灯塔上,我看到了一座纪念馆。被纪念的,是一个故去的灯塔守望人。
在上个世纪的几十年里,此人一直呆于此岛,守着这灯塔。他终身未婚,当然未有子嗣。他死后,将遗物悉数捐出,让岛民建了一座学校。为了纪念他,岛上的人为他建了这座纪念馆。
负责介绍的人跟我们解释说,这个人长得很英俊,也很有才气——但他把一生都留在了这座灯塔上。
那一天,我站在灯塔下,良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