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风把你吹来
一蓬火花,在秋夜的上空烁闪,刹那一亮,又漫灭在天幕里,像一个哑孩子在说话。火花,该是蓝色的,比弧光长,却比一声叹息要短。
在桥头,一辆无轨电车扭身一别,挂了线,慢慢驶过。
现在,兰州城里只剩下了两辆无轨电车,东西对开,仅供黄河岸边观光之用,免票。但在落寒的秋夜里,很少有人兴致勃发,去看一条暗夜下的河流。
姐姐说,“奇了怪了,每次驶过桥头时,就掉线。听说那一座桥,当初就是为了辟邪,才建在金城关下的。那一段水,肯定是妖气太重。”
说着话,姐姐将碗里的蛋炒饭,喂给橡皮吃。橡皮才六岁,人小鬼大,挑三拣四的,不吃葱花,只喜欢一粒粒的白米。姐姐凿他一个栗子,厉声说,“饿死鬼投的胎,前八辈子一定是南方扁头,让米饭糊住了心眼。”杜怀丁吃吃地笑说,“姐,乔如山是扁头,橡皮可不是,别骂他。”姐姐筷头一挑,将一坨米溅在杜怀丁脸上,“少废话,我教训我儿子,关你什么屁事。”杜怀丁不甘心,伸手说,“橡皮,快到舅舅怀里来,老子给你喂。”姐姐丢了碗,支起下巴,淡下脸来。一整个下午了,王幸男都摔碟子碰碗的,心绪不佳。
“真的奇了怪了,桥头那里邪性,刚一到,就会掉线。太费劲。”
母亲坐在马扎上,揉着她的风湿腿,在看蒋雯丽和张国立的《金婚》。母亲大咧咧了一辈子,吃的盐,比王幸男吃的饭还多,什么阵仗没见识过。母亲随嘴说,“那些车真老掉牙了,该进博物馆去的。五九年,我来兰州时,无轨电车刚开通,坐不起。那时候才遭罪,电压不足,车上的乘客们老下车,帮着司机往前推呢,风气好,比现在强。”王幸男受了冷遇,抢白说,“市上的领导太多事,要禁就禁干净,别留下一辆半辆观光车,丢人现眼的。老古董!谁吃饱了撑的,半夜三更地去黄河边闲逛呀。”母亲斜觑一眼,猜想王幸男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关键是,姐,你要做好那份工。”
姐姐剜他一眼,不稀罕搭理。
“这山望着那山高,照你那样子说,司机都要被飞行员气死,飞行员得让杨利伟活活气死呀。人比人,气死人。”杜怀丁揩去脸上的米粒,噙在嘴里,含糊地说,“橡皮,快吃完最后一嘴,我再教你背口诀。”
姐姐说,“问题是,另外的司机们都去培训了,改开烧气的新车。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哼,他们还说我盘子靓,能审美,适合开那辆老爷车呢。”
“你的确是仙女!”
“不稀罕跟你费唾沫星子了,杜怀丁,你见过一身油腥味,满手脏兮兮的仙女么?我就是。”姐姐说着话,扔过来一枚牙签,扎在杜怀丁的发丛间,“别太损!你老大不小的了,活该找不上媳妇。”
姐姐抱了毛巾被,去里屋补觉了。晚上七点半,姐姐要在始发站接车,一直运行到午夜时分,才能收车回家。橡皮吃完后,从姥姥手里夺过遥控器,调到了动画节目。母亲展了展腿,像生锈的弹簧一样,慢吞吞地站起。母亲说,“怀丁,你也去睡一觉吧。后半夜,你还要早起呢。”
杜怀丁读着一页报纸,“看看,日本人又在滥捕鲸鱼了,吃死鬼子们。”
“以后,别再对你姐那样子说话,她心里愁苦,别占她便宜。”
杜怀丁回说,“哦。”
“你俩呀,针尖和麦芒,自小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杜怀丁不想听唠叨,伸出脚,磕了磕橡皮,“我吧,人微言轻,也就在橡皮这里吃得开。橡皮,口诀怎么背?”六岁的橡皮刚掉完门牙,漏了风,抢答说:“乔如山,不如猪。”
每次走过白马浪时,陈亭妃就失笑起来。
她觉得,那一组雕塑,其实就是她跟李释堪的写照,惟妙惟肖。陈亭妃甚至以为,太阳门前家家过,日光底下真的没什么新鲜事,一本《西游记》,早就在八辈子以前,将她和李释堪之间的恩恩怨怨交代完毕了。只不过,她自己没觉悟罢了。唐僧坐在白龙马上,每次走过时。陈亭妃都要拍一下石马肥硕的屁股,再失笑一声。
白马浪是一个古渡口,嵌在黄河南岸。
河流在上游拐了弯,封住了西去的路。传说,唐僧师徒四人,就是由白马浪渡河,踏上河西走廊,去往天竺取经的。本来,一入秋天,白马浪一带芦荻瑟瑟,天地澄澈,南下的雁雀会在此处逗留一阵子,再吹响集结号,驰越北地的。不知怎的,市上为了开辟风情线,将这一带铲除干净,安置了一座金粉色的雕塑。
唐僧照旧坐在马上,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猪八戒断后,一副气喘吁吁的神色,洞开的嘴巴,似乎骂骂咧咧的,牢骚满腹。孙猴子在前挑头,手持金箍棒,杂耍似的压下云头,引颈眺望,寻望着来路。陈亭妃觉得自己跟沙和尚最亲,沙僧其实是自己的一帧写真像,吃苦受气,还挑着担子——担了一路的经(惊)。
虽说心里哀戚,悲云密布,陈亭妃还是忍不住要失笑,缘故是孙悟空作怪。
孙猴子仿佛被师父喊了“定”,一直石身石脑石衣石袖地腾空,金鸡独立。雕塑却出了问题。孙猴子手里本来握着金箍棒,丈长,是一根刷了金黄色油漆的铁棍,可拆卸。好事之徒们往往乘黑而来,缴了齐天大圣的械,将定海神针据为已有,留下孙猴子在师父面前丢人现眼,作光杆司令。有一段,居民们中间盛传,说那一根铁棍太神奇,当它表层上敷出一层水珠时,一定会刮风下雨,比天气预报还准。于是,园林部门给孙猴子配一根,丢一根,循环往复,永远有蠢蠢欲动的小蟊贼惦记着。索性,园林部门死了心,干脆让孙大圣徒手表演,一直在云头里站着,两手空空,下不了台。
这倒也罢了,更滑稽的事却层出不穷。那以后,孙猴子的手里握过树枝、竹竿、铁丝绳、电线、冰棍棒、破雨伞、小广告、三陪小姐名片、风筝线等等,有人还用河泥,给孙猴子捏过一只大哥大,举在半空。更恼的是,从水里爬上来的野泳者。往往将各式各色的裤头,挂在孙猴子的脖子和手上,在日光下晾晒。有一个女子,脑子进了水,将身上的比基尼扒下来,慷慨送给孙猴子。三块布,遮在悟空先生的胸前裆下,似乎被白骨精拿下时的样子,一副衰样。第二天,这幅玉照上了报纸,呼吁市民提高素质,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成效不大。
比如现在,陈亭妃又瞧见,悟空先生的手里,举着一把破笤帚,扇形,枯干干的,接近于一把蒲扇的形状,握在济公手里更恰当,猴子却不适宜。
夜里十点整。
海关大楼上的报时钟声,像一层层青铜碎屑,从夜空里飘飘洒洒地落下,使秋夜的空气更凉更寒,萧索深深,陈亭妃不由得一凛。失笑归失笑,陈亭妃却见不得别人落难,停下脚,踩在雕塑的基座上,伸手够了够。——够不着,孙猴子站在一片凝固的石头云彩里,耸肩敛身,故意躲闪着她似的。陈亭妃才不服输呢,将肩上的挎包,挂在沙僧的扁担头上,抓住猪八戒的钉耙,身子荡起一个秋千,悠上空中,一下子跳到了疙里疙瘩的群雕上。猴子再也奈何不了,服服帖帖地单腿独立,任人宰割。陈亭妃俯下身,扶住他的肩,终于取到了那一把破笤帚。想都没想,陈亭妃一甩手,扔在了河堤下。刚使了劲,有点儿气虚,陈亭妃蹲在基座上,准备跳。
却不知往哪里跳。——应了那句老话,上墙揭瓦易,下树做人难。
犹疑时,群雕小广场外的一棵大树后,闪出来一个人。老人白飘飘的,须发皆雪,身上是一件练功的白府绸衫子,手里握着两枚健身铁球。锃然作响,脚不沾尘地飘到了陈亭妃跟前。老人伸了手,想接一下陈亭妃,手还未够到陈亭妃时,人便跳了下来。小菜!心想,这个老爷爷,怕是走了眼,不知道我就是本专业的。陈亭妃的腿柔软,跳下来时,一点声息都没有,亭亭而立。老人手一抛,一对铁球,好比他膝下的一双儿女,乖乖地跳进了另一只手里,滚来滚去,铁舌铮鸣。“女娃子,小心你的关节,摔了就心疼死人了。”土话,陈亭妃听得懂,汗颜地指了指孙猴子,刚想解释时,老人说,“你瞧,你把四个神仙给吵醒了,觉也睡不成啦,他们在骂我照顾不周呢。”夜很薄,树丛里的各色灯火斜过来,虚虚的,勾勒出他的轮廓,让老人有一股子衣袂飘然的仙风道骨之气。
“你刚才是佛面剥金呀,丫头。”
陈亭妃吐了吐舌头,狐疑地盯视着他。心想,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一堆石头塑像么。嘴里却说,“我错了,爷爷,他们师徒不近女色嘛。”
老人闻听,咯咯咯地喷出笑来,边笑边说,“尕女子,你说这样的话,唐僧再想取经得道,也修不成金刚之身呀。”还伸了手,抚了抚陈亭妃的脑袋,扬了扬臂,意思让她快走。沿着河堤走了好远,陈亭妃仍能听见那种咳嗽般的笑,颤巍巍的。她扭身望去,却见小广场上早已阒无人迹,一片笑声,仍丝丝缕缕地浮在夜幕中,经久不绝。陈亭妃本来就有一点点小迷信,现在猜度说,莫非,他是唐僧胯下的白龙马变的,欺生,不让女人近身?
这么一想,陈亭妃便有点儿云开雾散,心绪爽朗。陈亭妃告诫自己说,在这一条神秘兮兮的河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连李释堪也是,即便他失踪了许久,仍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等着瞧!
站在桥中央,陈亭妃茫然四顾一番,觉得李释堪真的玩不起,太矫情。在这样的寒夜里,桥上和岸边皆萧条寂寞,连一个路人都不见。两岸的灯火,像忽然炸开的一锅爆米花,溅得满目狼藉,无人问津。
风很大,仿佛一页页镔铁皮。被剪子剖开了,擦擦刮刮的,历历逼人。桥顶是五座拱形的弯梁,绷在了两岸,密密匝匝的星灯,波浪翻卷似的点缀其上。北岸的山顶,矗立着一座白塔,传说是玄奘抄经的地方,赳赳然,撑起了一顶陡峭的星空。陈亭妃顶着风,握住栏杆,往桥下的水面上望。
不久前,李释堪跳了下去,连人带魂地失了踪。陈亭妃断定。
深秋了,上游里雨水频密,流到兰州城时,河水裹挟着泥浆和沙石,稀稠不一地滚滚而下。在陈亭妃的眼中,这条河其实是一只巨兽,缄默地踞伏着。伺机而动。河面上斑斑点点的花纹,也犹若一匹猎豹身上的图案,恍惚地顺流而去,再逆流而来,在陈亭妃眼前说话。当初,妈妈化成了一捧灰烬,被陈亭妃撒下去时,这些斑纹就开始了,像一盏盏绽开的鲜花,时隐时现。
“李释堪,你出来!”
陈亭妃喊说,“别藏着自己了,我知道你在听,在躲着我。求求你,出来一趟,我真的没计较你,跟我赶快回家吧,李释堪。”
“最后一声,你再不现身的话,我真的不会再来了。”
停了嘴,陈亭妃怔怔地等了三分钟,却不见效果。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淌,波澜不兴,有点儿生涩,又有点儿打滑,那一匹巨兽,也如鳄鱼般地埋下了身子,对着陈亭妃打哑谜。陈亭妃想,可惜我不是男的,否则,掏出裆里的家什,浇你一泡童子尿,非叫你现出臭嘴脸不可。但陈亭妃不是来斗气的,每天晚上来桥上做这一门功课,似乎是本能使然。现在,陈亭妃讲完了内容,该下课了,遂打开了肩上的挎包,掏出一副眼镜来,冲着深沉如渊的桥下喊:
“李释堪,这次来,还你的眼镜,让你做鬼也能看得清。我发誓,你要再不出来。我会把你丢得一千二净的,说到,做到。”陈亭妃扔下东西。风斜签起身子,将一副黑框眼镜送进了水底,“李释堪,拿到了吧?”
出了桥头,陈亭妃不死心,仍有一点隐隐的期待,巴望着李释堪跳出来。陈亭妃坐在“天下第一桥”的石碑旁,左顾右盼,空虚得像一座灾年里的粮仓。前几年,这座百年老桥禁了机动车,改成了步行桥,实际上是一座露天的桥梁博物馆。谁会在夜里,来参观一座冷冰冰的博物馆?就像不会有人,半夜去庙里打卦一样,太疹人。陈亭妃这么想时,忽然看见一辆蜗牛般的无轨电车,默下声,从远处驶来。刚到桥头时,两条辫子哗啦一抖,一蓬火花砰地烁闪。蓝光划过,打了一个趔趄似的。
半空中的电缆线,嗡嗡嘤嘤的,牵拽着车身,往西驶去。——透过灯光,陈亭妃看见,车厢里此刻空空荡荡,除了一位女司机,便越发印证了此刻的荒凉。
今天的功课报废了,挺干脆,彻底没了戏。陈亭妃起身,蹒跚着往另一个街区走去,那里出租多,很方便。刚走到桥的右首边,陈亭妃瞧见一个小伙子,正木然地坐在栏杆上,表情也清汤寡水的。陈亭妃说:
“兄弟,借个火。”
对方回说,“哦,我不抽烟。”
“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其实,杜怀丁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爱在嘴上逞能。
夜越凿越深,黄河岸边却如一座发电厂那样,逶迤地亮起了灯火,将两岸的花草树木,撩拨得璀璨如昼。市上花费巨资,搞了水边的四十里风情线,准备打造成上海外滩一般的景区,用心良苦。在市区其他线路的无轨电车禁行后(主要考虑耗电量大,速度慢,容易塞车,加之设备老化,等等),王幸男被挑了出来,在滨河大道的风情线上服务。
杜怀丁握着半瓶啤酒,坐在岸边的桥栏上,静候那一辆无轨观光车驶过。
姐姐唠叨了多次,目的不明,却在杜怀丁的心里生了根。杜怀丁想,姐姐一定是胆小。才暗示什么,所以他想来看个究竟。连着七八天了,杜怀丁夜里十来点钟,给母亲撒谎说,要出去散散心。一散,就散到了桥头边,远远地看着姐姐坐在驾驶楼里,开着空无一人的电车。寂寞地驶过。
桥头的半空,架设着一座圆弧形的电缆罗盘,让东西对开的车辆,在这里交互错车。车子驶过时,铰接处咯噔一跳,两根集电杆擦出了一蓬火花来,在秋夜的天幕上,刹那一闪,迅即熄灭。
像弧光一样蓝,也像一个哑孩子在说话,小嘴嗫嚅着。
杜怀丁会听见那一蓬火花的说话声。弧光闪灭时,姐姐也会在后视镜里望一眼,知道平安,再加足马力,电车遂扭身一别,挂着线,慢吞吞地驶远。杜怀丁从没见过那两根辫子掉下线来,更没见过姐姐从驾驶楼里跳下来,拽着两条牵引绳,将集电杆再挂上去。
杜怀丁想,姐姐一准是受了刺激,才疑神疑鬼的。但他不打算挑明。
姐姐太愁苦,一个人将委屈和悔恨窝在心底里,从不开口诉说,像秋末,这里的居民们腌冬菜,一水缸的甜酸苦辣,唯有自知自受。先前。姐姐可不是这样子,在从小到大的那条街上,街坊们提起王幸男的名字,谁都知道是一枝牡丹花,娇小玲珑,长相出彩。在姐姐夺人的背景下,杜怀丁却惨淡不堪,不招人待见,自小落下了一点点小儿麻痹症,不严重,人却变得自闭自卑,寡言少语。他们是一母所生,各自随了父母的姓,心里却不隔。少年时,杜怀丁对姐姐充满崇拜,总爱跟在王幸男的屁股后边,狐假虎威,在街上招摇。在姐姐的荫蔽下,那条街上的人们从不敢给杜怀丁眼色看,更不敢喊他跛子。及至成年,姐姐被招进了公交公司,作了一名电车司机,又做主把自己嫁掉后,杜怀丁才和姐姐疏远了一些。
姐姐今年是本命年,三十有六。
在这个年龄上的女人,不免会带上些神经兮兮的小病,爱尖叫,喜伤感,又揣上了一肚子的虚荣,见风是风,见雨是雨的。姐姐倒霉在了一个男人身上,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翻过身,一直在无轨电车上当一把手。用姐姐的话说,这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把姐姐的命擀成一张纸的男人,叫乔如山。本地人嘴恶,带了偏见和鄙视,将南方人一律称为“扁头”,乔如山就是个扁头。乔如山第一次进门来,杜怀丁就不喜欢。乔如山说着一口鸟语,比划半天,杜怀丁和母亲连蒙带猜,也只能明白个大概,将就着对付,主要是给王幸男一点面子罢了。
那时。乔如山陆续开过两家小店,一家卖打口CD,另一家是洗脚屋,生意红火过一阵子。乔如山认识王幸男时,一下子就黏糊上了,声称自己认识公交公司的头头脑脑,可以给王幸男调个工种,比如坐坐办公室,搞搞工会或妇联的零碎活儿。乔如山经常自负地夸口说,毛毛雨啦,洒洒水啦,手腕和脖颈里粗大的金链子抖来抖去,煞是牛气。乔如山一来,杜怀丁就出门,一个人去街上看下象棋的,避而不见。姐姐私下里给杜怀丁告过饶,说你看在我的分上,别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为此,杜怀丁还跟姐姐交恶过一段时间,互相不给脖子,路人一般。结果,杜怀丁不幸而言中,姐姐像掉了线的无轨电车,瘫痪下来。
王幸男的婚姻生活熄了火,拉了缸,引擎坏死。
事发后,杜怀丁真理在握地说,从看见乔如山那扁头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他身上有一股子邪气,绝不是饶爷爷的孙子,现在应验了吧。不到黄河心不死!母亲只知道陪着姐姐哭,一个劲地说,你少说一些,你姐姐肚子里还怀着娃娃呢,千万不敢动了胎气,有个残缺呀。母亲说到这里,明白自己口误了,又自责地扇自己的脸,一巴掌一巴掌地扇在杜怀丁的心里,让他知道,姐姐也是一个苦主,红颜自古多薄命。现在,等到橡皮六岁了,杜怀丁开始教他背诵一首口诀:乔如山,贼骨头;乔如山,不如猪。
橡皮从没见过生父,一家人都瞒着他,不告诉他乔如山是何许人也。在橡皮的记忆里,乔如山三个字,似乎和花仙子、变形金刚、蜡笔小新没什么差别。姐姐去探监时,乔如山屡次三番地求情下话,让王幸男下次来带上橡皮,亲见上一面,认认儿子,杜怀丁和母亲都断然拒绝,说监狱那地方比较霉气,怕孩子触上妖魔鬼怪,再来作祟。有一次,杜怀丁委婉地对姐姐说,你实际上在守活寡,为那个扁头不值当,你赶紧办了手续离掉,别指望那个贼骨头,再改嫁也不冤。姐姐反感杜怀丁的话,你把我当什么了,嫁鸡嫁狗,我自己乐意,哪像你,连个女孩子都不正眼瞧你一下,五十步笑百步。这是杜怀丁的隐痛,自此而后,嘴巴上了锁,贴了封条,绝口不提此事,但内心深处,仍为姐姐捏着一把汗。
乔如山的确不是个善茬儿,在小店表面的生意外,一直在倒腾古董。先前,在王幸男自己家,犄角旮旯里,常常塞满了和政的化石,青海互助的彩陶,刘家峡一带的恐龙蛋,以及一些锈迹斑斑的金银器,往港台一带倒卖。后来,乔如山已经不满足吃这种过水钱,纠集了一帮子人,踩好点,将北山白塔寺附近的一座魏晋古墓盗掘开,出土了一堆珍贵的器皿和画像砖,迅速出手,挣了一笔不菲的不义之财。作完案,乔如山带着王幸男,去了杭州、苏州和太湖一带。名义上游山玩水,让王幸男逍遥一下。那时,王幸男的妊娠反应严重,走一路,吐一程,后来乖乖地待在酒店里,辗转反侧,思乡心切。孰料,警察在南方海关截获了这一批文物,顺藤摸瓜,在一个后半夜里,一脚踹开了房门,将乔如山压在了床上。——或许,当时赤身裸体的姐姐,就是在那一刻里受了刺激,至今未愈。
姐姐笃信,乔如山将古墓里的鬼魅之气,传染在了她身上,是一种病。
二审结束后,乔如山被判了八年。从看守所往客车厂监狱转押的那天,姐姐在区人民医院里,生下了一子。杜怀丁第一次去探视小外甥时,隔着窗玻璃,见他一脸一身的褶皱,好比一团脏兮兮的橡皮泥,随口命了名。母亲也说,名字贱,人的命才能贵,就叫他橡皮吧。姐姐在月子里得了褥疮,治了一年多,才有气色,第一次去探监时,已是很久后的事情。杜怀丁陪着姐姐去客车厂监狱的,看见乔如山时,杜怀丁视为路人,听见姐姐在安慰说,乔如山,你要听政府的话,好好改造,彻底悔罪,我跟橡皮会一直等着你的。乔如山举起十根指头,惨兮兮地说,老婆,你看看,这就是报应啊,即便政府抓不住我,那座古墓里的冤魂,这一世里也不会放过我的。姐姐抱着乔如山的手,一个劲地号哭。杜怀丁有点儿好奇,踅过去瞥了瞥,见乔如山的十根指头上,指甲皮脱落,变成了十个肉球,圆鼓楞登的。乔如山自己说,他在监狱的厨房里做小工,每天要剥十来斤大蒜,蒜汁极具腐蚀性,将指甲皮一一啃净了。那以后,姐姐总往监狱里送塑胶手套,还送新鞋子,让乔如山做干净事,走干净路,尽早脱胎换骨。
乔如山被判后,家里的大部分财产也被罚没,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四壁。因为王幸男还在哺乳期,出于人道的考虑,房子仍寄在名下。姐姐却不敢去住,她觉得连玻璃里头,都藏着透明鬼,在跟自己作对。姐姐抱着橡皮,径自回了娘家,一来躲祸;二者,母亲和杜怀丁还能帮她带一带橡皮。那时,市内的无轨电车尚未禁行,杜怀丁抱着橡皮,站在街边,向驾驶楼里的姐姐招手。姐姐看见橡皮后,往往会打几声喇叭,以示响应。
后来发生的事,恰如母亲所说,是孽罐子一满,祸水就淌出来。乔如山坐满了一半的刑期,表现还算可以,再立上一个功的话,八成会被提前释放。岂料,乔如山听了狱头的指使,将同一个监号里的犯人殴打致瘫。变成了植物人,又连夜越狱。狱头被当场击毙,乔如山也被擒获,重新羁押。罪加一等,数罪并罚,乔如山的刑期累计达到了十五年,又不在同城关押,直接转移到了千里之外的青海格尔木,在荒天远地里去打发下半辈子,等于是一个被遗忘的家伙。姐姐接到判决书后,并无想象中的悲伤,买了一张中国地图,终于找见了格尔木,蹊跷地对杜怀丁说,让他挖,让他盗,他自己是自己的掘墓人。
刚开始,乔如山还写信来,姐姐根本不拆,也不回复,全丢在了家里的杂物柜里。渐渐的,信开始稀了,音信断绝,仿佛世上并不存在那么一个人。在家里,乔如山这三个字,只出现在橡皮的口诀里,与六畜为伍,和妖魔同庚。
嘴上发狠,但姐姐的愁苦埋在心里。姐姐自小就骄傲惯了,尤其在长相上,当仁不让。刚找上乔如山这样的小老板时,更是尾巴翘上了天。现在可好,’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姐姐的那口子被判了,不是男人打架,也不是喝酒逞狂,居然是一个白骨森森的盗墓贼哟,晦气得紧,口碑也极差,让大家觉得真不是个男子汉所为,乃宵小之徒。姐姐一直抬不起头来。——其实,杜怀丁心知肚明,并不是公司的头头为难姐姐,将她发派到这一条线上跑车,实在是姐姐自己,想避开同事们的指指戳戳和口水,想找个清净角落,才落草为寇,时至今日的。
其实,姐姐刚开始是欢喜这份工的,尤其在夏夜,河边麇集了许多来乘凉的人,搭了无轨电车,往远里跑。人一多,姐姐就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河上的舵手,与一条大河平行而跑,自由自在。那时,天黑得迟,就算车上没有了乘客,姐姐也会大敞车窗,吹着晚风,一直到后半夜才收工,权当自己去散步。姐姐的变化是在立秋后的某一天,心性突变,让杜怀丁觉得陌生。
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是民间的“鬼节”。按本地的风俗,人们在天擦黑后,端上吃食和酒水,在街边祭奠亡灵。但更多的人愿意去黄河岸边,相信河谷里的风,会将人间的思念和缅怀,一马平川地吹往天堂,与故去的亲人有一份冥冥之中的牵连。那一晚,阴阳相通,黑白莫辨,大地上的气息似乎也颠倒了过来,拆除了藩篱,畅行无阻。于是,人们在河边焚化冥钞和纸符,引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诵念声声,纸灰漾荡,仿佛一群群黑色的大鸟,从青冥长天上飞翔而至。姐姐害怕这个场景,尤其是空空荡荡的车厢内阒寂无人,车轮擦刮着,发出一种沉郁的响动,犹如一群隐身者,在身前身后唧唧喳喳。姐姐跑到午夜时,赶紧收了车,一路踉跄地还家。姐姐捣醒了酣睡的杜怀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弟弟,吓死我了,你看看,我的魂还在不在?
杜怀丁摸了摸姐姐的额,不烫,但眼神散了光,鼻翼上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杜怀丁问,咋了,是不是撞车了?姐姐说,弟弟,我碰上鬼了。
姐姐在发抖,又不想吵醒内屋的母亲和橡皮,连喝了三杯凉白开,慌不择词地说,弟弟,你猜咋的,我把车开到西站附近,刚过铁路桥涵时,看见洞口的马路牙子上,站着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举着一把白雨伞,她脸上还扑了白粉,冲着人吃吃地笑,疹死人了;迎面开来一辆水泥车,我一打方向盘,开进了路边花坛,才才才没撞上。杜怀丁觉得好笑,姐姐的某一根神经,一定是搭错了线,短路了,遂安慰说,也许是个女疯子吧,半夜出来撒疯呢。姐姐说,问题是,我之后,她那么一笑,从桥涵里驶过的七八辆长途货车,稀里哗啦都撞在了一起,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我我我被堵在洞口外,一堵就是一个钟头。姐姐又说,听跑长途的司机们讲,连着一个礼拜了,那白衣白裤的女人,每晚上都准时出来,一出来就惹事端,天天车祸,奇怪的是,一撞完车,那个女人就消失了,谁也没看清是怎怎怎么蒸发掉的,比一阵烟还快。杜怀丁摸了一下姐姐的脸蛋,冷,像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一副表情。姐姐最后神秘地说,交警来处理事故时,也相信了司机们讲的肇事原因,交警说,怨怪呢,不久前,那里就轧死过一个白衣服的女人,阴魂不散嘛。
迷信!一定是司机们疲劳驾驶,幻觉罢了。杜怀丁蔑视道。
姐姐纠正说,弟弟,我可没幻觉呀。
当然,我信你。
望着王幸男惊魂未定的神情。杜怀丁就想给她下一副猛药,以毒攻毒,破除迷障。杜怀丁索性起了床,拉灭了灯,陷进了浓黑里。姐姐吓得拽住了杜怀丁的手,弟弟,你要做什么?杜怀丁习惯对外人讷言敛声,但在王幸男跟前,却是一把好手,口才一流,绘声绘色。杜怀丁还有一个优点,记忆力强,说起事来,喜欢拿自己当主角,仿佛他亲历亲为的那样子。橡皮就热爱舅舅的这种吹嘘劲,一忽儿变成黑猩猩,一忽儿又是宇宙战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似的。杜怀丁说,姐,你那个不算什么,真的,不邪性。
你也邪性过?
杜怀丁慨然说,——嘘,去年冬天,那时候我还在北山下的那一片辖区送报纸,凌晨五点多,刚下过大雪,地很滑,到处都是冰溜子。送完头几份报纸后,我骑车刚转过山脚,迎面遇上了几个劫匪,不由分说,用匕首顶在了我的腰里,叫我掏钱掏手机。我那个小灵通刚买的,好几百,奶奶的,凭什么给他们去挥霍一顿。我一急,扔下自行车就跑了(手机重要,车子是公家的,特征明显,丢不了),往山脚下跑。天太黑,像掉进了一个煤井,伸手不见十指,路也滑,我穿着军大衣,累赘死了,几乎是寸步难行。几个劫匪不肯罢休,把我当成了一块肥肉,呼呼呼地撵了上来。到了山脚下,迎面碰壁,无路可逃,我想,我可能这次完了,遭抢不说,还得挨一顿老拳伺候,说不定还会被放血。我要是在那里遇了难,绝对会被冻成一具僵尸,十天半月不会被发现的。腿脚不利索,我跑到山根里时。忽然摔了一个大马趴。我趴在地上,劫匪们拿着手电筒围过来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堆乱坟岗子上,周围都是黑泱泱的墓碑。人到了危急时,才会有灵感来光临,我可以算是证明。手电光照过来,匕首顶过来时,我忽然在雪地上翻了个身,很惬意地说:
咿呀,终于到家了。
我说了三遍,还扯起了鼾声,好像我睡得有多香似的。幸好,我躺的旁边,有一个刚挖好的坟坑,或是谁家刚迁了坟,留下了一个空位置。劫匪们听完我的话,吓得头发竖了起来,一个个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光了。呵呵,我让他们见了鬼,从此以后也不敢再吃这碗饭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姐姐问,那你有没有去报案?
没!
姐姐攥紧了杜怀丁的手,抖里抖擞的,心绪不宁。杜怀丁说,可见,一个人心里没鬼,怕个鸟,所谓的鬼,大多是吓唬你这样子的人的,骗不过我的眼睛。姐姐拉开了灯,将一床被子扔在沙发上,哀求说,弟弟,今晚我睡你的床,你在沙发上将就一下,陪陪我,我太害怕了,汗毛都冷飕飕的,脊背也凉。整整一夜,杜怀丁窝在沙发上,不踏实,听见姐姐在说梦话,一会子笑,一会子哭,词不达意地絮叨着。第二天收车回家,姐姐又开始埋怨起了桥头的那一段路,像祥林嫂一般地喋喋说,奇了怪了,每次驶过桥头时,就掉线,那里是不是太邪?
话说三遍是大粪,臭人。杜怀丁听多了,就在晚上来桥头,起了意,想暗中帮衬一下姐姐,让她有个解脱的机会。可连续七八天了,杜怀丁并没看见无轨电车掉下线来,一次也没有,电车行驶得很平稳,老马识途一般。——只是,每次路经桥头前的电缆铰接处时,咯噔一跳,擦出一蓬蓝幽幽的火花,嘟起小嘴。
真的,火花闪过的一瞬,像一个哑孩子在说话。
今天亦是。杜怀丁坐在桥栏上,半瓶冰镇的啤酒都快焐热了,也没发现东西双向的两辆车子出些许的事故,集电杆仿佛一双长臂。攀在电缆上,默然地滑行而去。一刻钟前,姐姐的那辆刚开过去,杜怀丁看见姐姐一手把持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水杯,饮了几口。杜怀丁远远地举了举酒瓶,心说,干杯!但姐姐心神专注,笔直地盯视着前方,并没察觉弟弟在附近站岗放哨。自东往西,单程一趟,一般是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姐姐再循环过来的话,约摸在半小时以后。杜怀丁想,再等一圈,等姐姐开过去后,回家也不迟。
“兄弟,借个火?”
杜怀丁冷不丁侧身,见一个女孩子,往嘴角戳了一支烟,做了个打打火机的手势。杜怀丁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愣怔地说,“哦。我不抽烟。”
“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女孩子讶异地问。
——连说了两遍,杜怀丁赶忙跳下桥栏,站在一米开外,摸着脑袋,心里打起了鼓。杜怀丁还不知道,这女孩叫陈亭妃。陈亭妃长发。圆脸,浓眉大眼,一副标标致致的身板,在女孩子中间也会很出挑。“你认识我么?”杜怀丁忐忑地问,退后一点,不想显得自己太矮小,又在暗中撑住了那条残腿。陈亭妃大咧咧的,甩掉了烟,凑近一点,喜滋滋地说,“你,属什么的?”杜怀丁见过假小子,但陈亭妃似乎更胜一筹,一身红黄相间的运动衣,阿迪达斯鞋,凛凛冽冽地催问不止,见面熟似的。“我?”杜怀丁指着自己鼻子,狐疑地说,“我属蛇。”陈亭妃影痴痴地笑了,笑得没天没地的说,“哎哟,我还当你是属蝙蝠的呢。刚才,我在对天上的蝙蝠发问,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杜怀丁仰望了几眼夜空,果真有几只蝙蝠,像轻骑兵一般的翻飞着。
讨了没趣,杜怀丁一口喝光了啤酒,推起靠在桥栏边的单车,拔腿欲走。陈亭妃一把拽住车身,“怎么样,带我一截路,打上出租你再走?”杜怀丁不言语,却以实际行动应允了。杜怀丁趔了几步,跳上单车,扭身望了望陈亭妃,下巴一扬。陈亭妃一个弹跳,偏跨在了后座上,伸出臂,揽在了杜怀丁的腰际里。
夜风浩荡,车子往人烟稠密的西关一带跑。落了寒,人们像企鹅一样,宁肯窝在家里打发光阴,也不愿出门。街上干干净净的,显得杜怀丁胯下的这一辆猩红色的自行车分外扎眼。陈亭妃说,“兄弟,你是做什么的?”杜怀丁回说,“我是送报纸的,早报的发行员。”“哦,那你是邮差了?”杜怀丁认真地纠正说,“不是邮差,只是一个小小的送报员,送早报。”陈亭妃揽紧了杜怀丁,能感觉出,杜怀丁的身上早已孵出了一层汗,不是热,也不是运动所致,而是一股子浓烈的荷尔蒙的汗腥气。陈亭妃想,再叫你腼腆一些,再羞赧一些,再汗津津一些才好。于是揽得更紧了,将头贴在了杜怀丁的脊心里,摩挲了几下。一边走,陈亭妃一边发问,口气像巡警似的。
“我在看我姐姐呢,她是无轨电车的司机。”
陈亭妃说,“哦。刚才我也看见那一蓬火花了,蓝盈盈的。可惜,不是一只打火机,点不了我的烟,我的瘾犯了,懒得走路。”
“你呢?三更半夜的,你在桥上。”
“我天天晚上来桥上,在做功课。”陈亭妃系紧了脖颈下的拉链,再次贴了上去,悄然自语说,“他妈的,李释堪那狗东西,在跟我玩失踪哪。”
事实上,李释堪是陈亭妃的继父。
用陈亭妃现在的话来讲,生活一团糟,比一团麻还乱,难以理清。糟糕的另一层含义,就是生活停顿了,犹如一列坏掉的火车,搁浅在路轨上,任风吹雨打,寸步难移。礼拜六早上,陈亭妃晨练回来,在楼下买了早点,钥匙刚一捅进锁服,门忽然开了。咯噔一下,陈亭妃跑进家,冲着几个门大喊,“李叔,你在么?李叔。”阿姨却从卫生间里出来,蓬头垢面的,手里拿着洁厕粉和一把脏兮兮的刷子。阿姨说,“吓死我了。亭妃,就我一人呀。”阿姨其实才比陈亭妃大一轮半,娃娃脸,半年前刚生了二胎,还在哺乳期,突起的胸襟上,带着奶渍,像两枚骄傲的勋章似的。阿姨多年前下了岗,每周两次来家里作钟点工,勤勉得紧。陈亭妃闻听此话,心里一懈怠,便将早点扔在了茶几上,顺便也扔掉了鞋子。
阿姨见陈亭妃的脸上带了气,乖巧地敛了声,并不多言,继续去做刚才的事。陈亭妃迈着外八字步。在客厅里转悠一圈,忽然拧开了李释堪的卧室。卧室的窗帘大敞,晨风汩汩,荡起了两扇轻薄的白纱帘,仿佛一群刚刚沐浴完的鸽子,在眼前唧喳而舞。再看时,床上的一应卧具都被撤换了,铺上了秋冬的绵厚之物,夏天时的痕迹,已被收拢得一干二净。陈亭妃跑进厨房,见洗衣机正搅着那些东西,漾起一大堆泡沫。心里蓦地火了。陈亭妃厉声说,“给你交代了好几次,别动李叔的卧室,保持原样,你一点也听不进去。手太闲,多事,谁叫你去换去洗的?”阿姨挣红了脸,辩解说,“都入秋了,夜里那么凉,早就该把夏天的卧具洗洗晒晒,放在衣橱里了。你卧室的,不是也早换了嘛。”陈亭妃说,“我是我,李叔是李叔的。他人不在,你就该听我的呀。”阿姨急出了一脑门子的疙瘩,也不知陈亭妃吃了什么枪药,大清早的,没来由地冲自己发一顿无名火,嘴上却不输,“亭妃,李叔那人那么爱干净,平时都一周一换的,我当然不敢撒懒不是。李叔冷不丁回来,还不得,骂我呀。亭妃,你别为难我,我这碗饭不好吃。”话软,口气哀哀的,陈亭妃不再争执,脚下生风地钻进自己的卧室,门哐啷一响,如同表明了态度。阿姨吓得吐了吐舌头,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肉。以示自警。
事情还不算完。静了半晌,陈亭妃又夺身出门,从卫生间里拽出了阿姨,搡进了小卧室,指着桌上的一幅遗像说,“你告诉我,你刚才用什么东西擦我妈的,脏抹布?还是破手巾?”阿姨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抱起遗像,在窗口的日光下一亮,闪了闪,“亭妃,我知道你最爱你妈妈了,你嘱咐过的,我一直记得,我是用自己买的干净手绢,细细揩拭的,一点灰,一根毛都不会落上去的。你怎么这样子对付我呢?”阿姨哽咽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遗像是彩色的。妈妈明眸皓齿,一脸粲然地绽笑着,大头像,特写。妈妈发病前,去黄河边的亲水平台,和她的无伴奏合唱团最后一次演出,参加市上组织的庆祝兰州解放日的庆典。陈亭妃记得很清晰,那一天是八月二十六日。当年,彭德怀率领的部队,就是从兰山顶峰上攻进兰州,打垮了马步芳的部队,凯旋人城的。排练时,陈亭妃去给妈妈站台打气,顺便在水车博览园里照了相。那时,恰值秋天,博览园里草木葱茏,百花婉转,妈妈站在一株河州的大牡丹树下,笑容盈盈,势压群花,富态,灿烂,心宽体胖。孰料,半年后家里突生变故,妈妈从发病到身逝,仅仅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葬礼时,李释堪从家里成堆的相片中,择出了一幅证件照,想作为遗像,但被陈亭妃否决了。陈亭妃从数码相机里调出了这一幅,放大,成片,装框,义无反顾地挂在了灵堂上。——用陈亭妃的话讲,效果真的棒极了,妈妈做了一回焦点人物,众星捧月似的。
葬礼是组织上操办的,公事公办,像一条专业的流水线,按部就班。陈亭妃别的插不上手,可在遗像的选择上,却是一言九鼎,根本不容旁人置喙。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无一人不夸陈亭妃用心良苦,孝心昭然。妈妈花团锦簇地站在墙上,仿如生前,接受着大家的追思和祭奠,了无牵挂地升了天。事情完毕后,陈亭妃小心翼翼地抱着遗像,将妈妈供奉在了自己的小卧室里,刚开始还焚香祭拜,一日三哭,泪水涟涟的。百日后,一切都回复到了往常,陈亭妃撤掉了香炉和供果,将妈妈干干净净地挂在了梳妆台上方,一丈之内,环目便可亲近。烦心时,陈亭妃会给妈妈唠叨一阵子;欣喜了,也可以亲妈妈几嘴,似乎须臾不曾离开。李释堪也不再另置一幅黑白像,遂了陈亭妃的愿,说,就让你妈妈停留在她最煊赫的一瞬吧。家里是二人天地,李释堪有时候给陈亭妃打报告,说要见一见妻子,汇报一番思念之意。陈亭妃视态度而定,一般会“租借”三两日,契约一到,立马请回来,照旧凛冽地挂在梳妆台上方,收为己有。阿姨有一次用擦餐桌的抹布,擦拭了一遍妈妈的笑脸,惹得陈亭妃大怒,说好下不为例的。现在再犯,陈亭妃便有些挂不住了,咆哮起来,仙鹤似的脚,还在地板上跺了几跺。
似乎是为了验证清白,阿姨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拎出来一块湿巾,递在陈亭妃眼前,“你看看,白得跟雪一样,就是用这个擦的,亭妃。”鹅黄色,塑料袋外写着几行字:请保持洁净,一次性湿巾,用毕请妥善处理。陈亭妃怀疑刚才眼花了,阿姨手上的湿巾,白雪雪的,纯棉,不起球。心说,阿姨一定是从哪里捡来的,这么珍惜,还带着一股子花露水的异香,浓得扑鼻。陈亭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明摆着,自己公然制造了一起冤案。下不了台,表情僵得像一条带鱼。“亭妃,我明白你一直舍不得妈妈离去,天天陪着她说话,你是我见过的大孝子。可我也是,你妈妈在世时,把我领进这个家门做工,我挺珍惜的,生怕有个三长两短,被你说话。这块手巾,我专门是擦遗像的,擦完后,还用清水淘洗几遍,装在贴身的口袋里,不作他用。”陈亭妃明知错了,但性格使然,又不好悔罪道歉,便接过遗像,眼睛里婆娑起来。陈亭妃嗅出了阿姨身上的奶香气,缭绕不绝,淡淡的。若擦身而过的一枝夜来香,徒留下一份似有还无的念想。阿姨哽咽不止,沉浸在憋屈中,乳房也上下跳突,又渗出来两片钱币大小的奶渍,湿湿地挂在胸前。陈亭妃问,“儿子怎么样。挺胖的吧?改天抱来让我瞧瞧,我还没给他见面礼呢。”阿姨嘴角抽了抽,终于破涕为笑了,摇头说,“挺好的,就是身上的黄疸还没褪净,皮肤黄蜡蜡的。”陈亭妃哄着说,“可好!这下子遂了你的意,生下了一个儿子,公婆也不给你眼色看了吧?”阿姨捏着抹布,转身去做工,边走边说,“唉,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
或许,恰是这句不轻不重的话,让陈亭妃在卧室里遍体冰凉,生硬地坐了半晌,想不出个头绪来。大小卧室门对门,但对面的主人却杳无踪迹,业已失踪了许久。——这是一桩天字第一号的秘密,唯有陈亭妃内心了然,却又猜想不透其间的后果与前因。这些时日,陈亭妃一再地想,这桩事情掉了链子,首尾失衡,自己也陷在一盘凄迷的困局里,遁逃不得。洗衣机嗡嗡嗡地运转着,仿佛一台卷扬机,将陈亭妃的心事慢慢高举,再重重地抛下。陈亭妃的眉头拧成了一枚问号,一声声长吁短叹,从那个符号中释放出来,心情愈加沉重。陈亭妃起身,打开衣橱,将乱七八糟的各色时装掏出来,很顺利地择出了一件米黄色的运动衣。衣服尚未开封,是半年前的一次比赛中发的,不衬自己,陈亭妃就想送给阿姨,补偿一下刚才的无礼和莽撞。
阿姨很高兴,云开雾散,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陈亭妃想帮她,阿姨却将陈亭妃一把搡进了阳台上的摇椅里,自己在升降架上晾湿物。阿姨一抖湿物,水汽在窗外雪崩似的日光中,漂泊地化成了一圈圈虹霓,赤橙黄绿地罩在头顶,看得陈亭妃有一些痴迷。早起,陈亭妃是去五泉山公园晨练的,那里树木茂盛,鸟雀稠密,露水和树汁也重,免不了在衣服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陈亭妃又喜穿齐肩的白色T恤衫,下身是紧绷绷的练功裤,额上箍着头带,手上是护腕,那些污渍更显夺目。阿姨说,“亭妃,你换下来,我给你搓搓。”陈亭妃双手支颐,影痴痴地说,“阿姨,你身上有一枚家里的钥匙,对不对?”阿姨怔了怔,不明白所问何来,只说,“是呀。刚来家里时,你妈妈给我一把,怕我不方便。”陈亭妃说,“加上我的这一枚,家里就这两把钥匙了。”阿姨狐疑地望望陈亭妃,又不像发烧的样子,订正说,“你呀,心太大,还有一把,在李叔屁股上挂着呢。”陈亭妃冷冷一笑,“哦,看我这死脑子。”
“亭妃。李叔出差还不回来?”
“游山玩水,一般都会乐不思蜀的,谁还稀罕回来呀。”
阿姨说,“走了快一个月吧?”
“嘁,整四十一天喽。”
阿姨兴致浓,又抖出了层层叠叠的虹霓来,贴在日光中。空气里漾荡着一股子洗衣粉的滑腥味。阿姨说,“李叔心里闷,没了老伴儿,让他多逛逛也好。”陈亭妃不想逗留在这个话题上。慵懒地说:
“以后,你换个时间来做工,别三六了。”
阿姨讶异地盯视着陈亭妃,等着吩咐。
“二五吧。我不在家,你做起来也比较方便一些,我不打搅你。”
约摸十点来钟,阿姨带着一身的疲惫,谄笑似的离开了。陈亭妃将早点动了动,却丧失了进食的欲念,一点胃口都没有。干酒酿,冲上凉白开,平时即是早点。糯米性温,温胃健脾,益气止泻,生津生汗,做成酒酿后,还增加了活气补血的功效,而活气补血的直接效果就是丰胸。妈妈说过,酒酿是一味可以防止患上乳腺疾病的食物,药补不如食补,颠扑不破。妈妈在世时,家里绝不在街上乱买,一般都由她亲自动手。陈亭妃仍记得,妈妈做酒酿时,脸色红扑扑的,像先自喝醉了一样,面露羞涩。妈妈前一夜里,就将糯米浸泡好,早上起来,先放在炉子上蒸熟,待到半温半凉时,款款盛出来放在碗里,跟酒曲一起搅拌。搅拌完毕,妈妈的动作便越来越轻,小心翼翼的,犹如经营着一个婴儿似的,在碗中央挖一个小洞,用凉开水再拌一点点酒曲,轻轻浇盖上去,然后用保鲜膜裹好,与空气隔离。等第二天吃时,加上一些凉开水即可。妈妈说,酒酿是一种挺娇气的吃食,自始至终,讲求的是细节,器皿务必要洁净,否则会发酵成一碗隔夜的剩饭,馊臭不堪。变了花样,妈妈偶尔还会在酒酿里加入芡实、薏米、茯苓、山药等等的,但陈亭妃并不爱吃,觉得味道晦涩,不如一清二白的好。
妈妈知道女儿是搞舞蹈的,自小就一直对陈亭妃的饮食严防死守,须臾不肯马虎,比如酒酿即是一例。为了专业,陈亭妃裹过胸,瘦过身,还参加过所谓的“脂肪燃烧狂欢派对”。后来,胸部变节,若抽刀断水一般,停滞了波澜汹涌,妈妈却又着了急,用过各色偏方,还采纳过杂志上的小贴士,一一无功而返。及至后来,陈亭妃年龄长了,离专业的黄金阶段渐行渐远,妈妈缘于对女儿婚姻的考虑,焦急起来,天天都要陈亭妃在临睡前,吃下一碗酒酿,寄托不少。
但讽刺的是,妈妈就是死于乳腺癌的。
妈妈心气太强。无论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心理年龄上都自恃过高,一直天高云淡的,当自己是一只草原上飞来的小红雁,莺歌燕舞,疏忽得要命。待发病时,却早已是晚期了,在病床上逗留了短短一季,便撒手人寰,一命归西。妈妈有点儿执迷不悟,临咽气前,还拉住陈亭妃的手,让她坚持这一份食谱,还笃信无疑地寄望于铁树开花,女儿的胸前会双峰突起,蜂飞蝶乱,一派春色。
晨练时,陈亭妃孵出了一身的汗,秋汗不同于春汗,油腥气少,以盐居多,消停下来后,如穿了一件铠甲似的,比较邋遢腻歪。打了一浴缸的水,陈亭妃坐在里头,静静地泡了一会儿。——身体在水中略略带了些变形,影影绰绰地晃动,但仍标标致致的,呈现出少女特有的一种韵味。像所有从事舞蹈的女孩子一样,陈亭妃对自己的身材是相当自信的,这是长期锻炼的结果,像挂在枝头的果实,开始由青涩,慢慢地发育出了一层酡红,但在外表上,还包裹着一层秘密的蜡质,等着一双手剥开。有一次,那个叫米小挥的家伙,在公共场合里,强行吻住了陈亭妃。吻的过程中,一双毛糙糙的手便不老实了,从衣领口里伸进来。握住了乳房。陈亭妃登时恼怒了,打掉了几次,但手仍然顽固,像一只章鱼似的,伸出无数的爪子来,漫漶在身上。这还不算,章鱼狂妄地游走无定,一直往下探寻,差不多快要找见那个寄居的洞穴了。陈亭妃被箍死了,动弹不得,却咬住了他的舌头,呵斥他停下。但米小挥似乎被点着了,像一台疯狂的引擎一般,将陈亭妃碾轧在身下。但米小挥忘了一点,陈亭妃是搞舞蹈的,身体的柔韧性超好,束了身,敛了肩,硬是从八爪章鱼的手里,如一只鳗鱼般地滑走,还浇了他一头的洗手液。为这桩小小的暴力事件,米小挥打了无数个电话,赔情道歉,把世上的好言好语都说完了,陈亭妃也没给他脖子,晾在了一边。
陈亭妃想,幸亏啊,自己身上的那一层蜡质,险些被米小挥给剥烂了。只差一点点,果实内的蜜汁就会挤破,流得一塌糊涂的,再难保全。
一忆想起来,陈亭妃就有些后怕。望着耻骨间,那一层若水草般的毛发,漾来荡去的,陈亭妃的思绪也和一团乱麻那样了,难以理清。心想,男人们恐怕都是属寄居蟹的,总想在一眼洞穴中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显示他们身上的荷尔蒙迥异于别人,带了一种猎猎的动物性,不容染指。再想,男人们大多是贪心的,总巴望着那样的洞穴越多越好,有一丝炫耀,也有一种变态的收藏癖。——陈亭妃想,连李释堪亦不例外。
一念若此,陈亭妃先是闪过一阵子肉跳,接着是心惊,密密匝匝地覆满了身体。鸡皮疙瘩从皮肤里拱破了头,蚂蚁大军似的冲锋而来,带了一层磨砂般的质感,又冲决而来了一种落寞。——迄今为止,李释堪已经失踪了四十多天,按陈亭妃的想法,假如“七七”过后,李释堪还不现身的话,陈亭妃就要去报案,让警察去解决这桩离奇的事。要么注销他的户口,要么去顺藤摸瓜地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来,这是一桩两人之间葆有的秘密,牵系在陈亭妃和李释堪身上,若一座桥的东西两端,绷紧了河岸,才能畅行无阻。也像一副担子,在忐忑和微妙中,才能保持住平衡。但现在,一个人撤身离去了,走得不明不白的,陈亭妃快被压垮了,一念想起,脑袋也有爆炸的危险。
李释堪曾扬言,他要去跳河,他要当着妈妈的面,去赎罪,去悔过,去被千夫所指。许多天了,陈亭妃觉得自己一个人在给李释堪守丧,掐算着他的丧期,在内心搭建起了一座灵棚,哀乐声声,情难自禁。但陈亭妃顽固地秘不发丧,她一直笃信,李释堪不会去死,不会跳河。虽说这份念想稀薄得如一张纸,陈亭妃也不愿意被自己率先捅破,将自己沦落到一个刽子手的角色中。
刚开始,李释堪一忏悔,陈亭妃就劝慰,而当陈亭妃涕泪滂沱时,李释堪却又来狡辩,针尖对麦芒,一山难容二虎的架势。这样拉锯了一夜,李释堪在第二天,留下一张柞宽的字条,扬言去赎罪,结果就消失无迹了。要不是有天早上,陈亭妃从早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她宁肯相信李释堪去削发为僧,或是沿街乞讨,也断然难以猜想他真的会去跳河,从高高的黄河铁桥上,一跃而下。
刚洗了一半,电话忽然响了,是彭绍荷的。
陈亭妃水淋淋地接听起,彭绍荷在里头火急火燎地说,“亭妃,你得赶紧来救场才是,人手不够,你可不能癞蛤蟆避端午呀。”陈亭妃说,“真的,病还没痊愈,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彭绍荷痴痴地笑,笑声鬼祟,仿佛她洞悉了一切端倪似的,抢白说,“火得不成了,舞蹈学校现在十分爆棚,来报名的家长和学生人山人海的,姐妹们快招架不了了。你快来,帮着开开发票,或者来分分班。”陈亭妃不松口,但心存好奇地问,“我那个班如何,报名的人也多么?”“嘁,就属你的芭蕾舞班人最多,人家都是冲着你的名头才来的,还嚷嚷着要亲自见你哪。你以为你广告牌上的那幅明星大头照,就能糊弄住人呀,家长是上帝,傻瓜。”陈亭妃有了点小小的得意,虚荣心跳跳的,心说,往年也一样,古典舞,现代舞,民间舞,几个班统统超不过芭蕾舞的班,并无什么稀奇的呀。日光从气窗上渗流而下,丝丝如弦,陈亭妃一手弹拨着,故意发嗲说:
“彭姐,拜托,真的去不了,你先帮我对付着,我有点儿困难。”
彭绍荷讥诮说,“听你那吊丧声气,没吃饭似的,到底咋了?”
“女人的麻烦。”陈亭妃敷衍道。
“哦,那就不说了,也怨怪不了你。忙完了。我一准去看看你。”彭绍荷的周围嘈杂不堪。市声沸腾,仍意犹未尽地说,“亭妃,米小挥那边你咋考虑的,总不能推三宕四的,你给个痛快话,看不上的话就扔了,别叫我坐蜡(北方方言,意使人陷入尴尬境地)。”
“咦,那个白皮鞋嘛,你问问他去。”
“办了你?”
陈亭妃反攻倒算地说,“彭姐,别以为你是红娘,我就会面情软。实话告你,统共才见了两面,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狗东西还穿着白皮鞋,人模狗样的。我认识的男人里,也没那样子的笑星,比范伟演得还蠢。”
“求求你,你再见一面,快刀斩乱麻,叫他死了心。”彭绍荷挂了。
其实,现在每天早上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是陈亭妃去楼下取早报。晨练回来时,陈亭妃见单元门口的报箱里空荡荡的,除了信口里插着一丛丛非法广告单。和阿姨有了点儿误会后,陈亭妃居然给忘了。现在取了早报。陈亭妃:忙不迭地打开,一股子失望和沮丧的情绪,迅速攫住了她。原先忘了,双休日的早报只有八个版,含四个页码的学生作文,另外是伊拉克人体炸弹和明星八卦,本埠的新闻寥寥无几。封面图片是一个喇嘛中了彩票,六十万。正在兑取。
日光太亮,陈亭妃觉得,日光是有重量的,一毫克,或是几两几钱的,自弧形的天幕上洒落下来,照在身上,有一丝灼热。扭身往小区的大门口望去,一个穿黑马甲,骑红色单车的送报员,载着左右两大袋报纸,萧然自远。
一只鸟停在电线上,有没有生命之虞?
杜怀丁盯着窗外,一直狐疑地望着几根高压线,为一只小鸟揪心不已。不是麻雀,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有两根彩色的尾羽,仿佛舞台上指挥家手里的银棒,上下翻飞。杜怀丁猜,一准是南下越冬的小鸟,在黄河边暂作逗留,吃饱喝足后,再加大马力离开的。或者,它落了单,不小心失神中,丢了另外的一群伙伴,只好在这里哀哀凄鸣,心怀忐忑。那几根高压线是裸线,挂着一只撕裂的风筝,比小鸟还无助。杜怀丁知道,前头不远,就是一座变电站,将刘家峡的电流源源不断地输往大河两岸。可一只鸟停在电线上,却自由自在,了无牵挂,一点儿也没有遭受电击的样子,杜怀丁始终想不通这一点。
站长念完了文件,续了一杯茶,让大家表态。
谁都怕发言,嘴拙口笨的,陆续低下了头,生怕站长会点名。会议室里静了下来,小鸟却像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啁啾不已,越发闹得人烦心。有人借口去茅厕,被站长喝退回来。也有人一直在梦周公,歪歪地靠在墙上,嘴角上淌下了涎水,站长扔过去一只打火机,给敲醒了。站长就有这个本事,独臂将军,但每一次扔东西时,一定百发百中,也多半是心里置了气。
本埠有三家都市类报纸,同城竞争,像英超的德比大战,明里暗里的,厮杀得血雨腥风,你死我活,谁也不给谁留活口。前几年,为了适应变化,第一时间抢占市场,早报将发行渠道从邮局里剥离开来,自己成立了速递公司,招兵买马,自成体系,一时间搞得风生水起,发行量节节攀升,一枝独秀。但类似的招数很快就被克隆走了,早报的优势跌落成了一种自然,市民们见怪不怪,乐享其成。年底征订时,你送大米清油,我就赠白酒面粉;你割肉送冰箱洗衣机,我也吐血赠液晶电视机和数码相机。于是,在类似的胶着状态下,就开始比谁家的服务质量好,花样翻新快,报纸的内容扎实,信息量庞杂,等等。
站长脑子灵,打了报告,老总很快就批示下来,开辟了新的业务。
比如,今早上,杜怀丁刚从这一片区领完报纸,准备投递时,站长专门喊杜怀丁停下,交给他几张业务单,叫他按时按点去完成。客户都在杜怀丁的辖区内,分内的事,他自然当仁不让。送完报纸后,时间尚早,杜怀丁从煤气站里领到了一罐煤气,送给了对岸的一位孤寡老人。再去了超市,买了四箱牛奶,送到一家民办幼儿园。八点来钟,上班的人流开始涌出家门时,杜怀丁又按时去了“四季讴歌鲜花店”,交了订单,取回来两柬鲜花,昂扬地在街上骑行。
花朵灼灼灿烂,姹紫嫣红,被杜怀丁小心翼翼地装在帆布信袋里,挂在龙头上。鲜花上插着卡片,杜怀丁猜,一束肯定是情侣之间的,上面有一行小楷:去年今日,我从火星来,你从土星来,在宇宙中划过寂寞的轨迹,是命运让我们相知相遇,绽放爱情的光亮。另外一束鲜花比较素,不招摇,也不泛滥,有一股子宜于眼前这个季节的漠漠气质,卡片上端庄地写下:老伴儿,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不是“我爱你”,而是——“你的肿瘤,是良性的”,祝你康复!骑行在路上,顶着沸反盈天的喧闹,杜怀丁一直在背诵这两句话,直到滚瓜烂熟了。心底里开始觉得有一片温润的水,将自己慢慢地浸泡,每一粒细胞都酥软落泪,化成了灿烂千阳下的一块块光斑。
按图索骥地敲了门,一个惺忪无比的女孩儿来应门,身上还带着夜晚的陈旧锈迹。杜怀丁将鲜花递过去时,女孩儿惊讶地尖喊了一声,一把搂住了花朵,贴了脸,焕然一新。再跑了几个街区,接收的是一位老太太,瘦刮刮的,有一口雪白漂亮的牙齿,淡定安详,宠辱不惊似的,只将鲜花箍在臂弯里,非要拽杜怀丁进家,去喝一杯茶水。拗不过,但主要是因为要她签字,杜怀丁进了门,嗅见了一股子浓烈的煎药味,热腾腾的。临走前,老太太死磨硬缠,硬是将一盒高档香烟,塞进了杜怀丁的兜里,以示谢意。
杜怀丁望了望站长,看见站长的眼神四下里逡巡着,从乌泱泱的脑袋上捋过一遍,准备点名。杜怀丁知道,站长是不会拿自己说话的,站长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讷言内向。在心里,杜怀丁是感激站长的,年头节下,母亲总会备上一份薄礼,催促杜怀丁去看看站长,还个人情。站长是退伍军人,当年打越南时,站长是侦察兵的排长,不幸丢了一只胳膊。杜怀丁是在区里组织的残疾人联谊会上,有幸结识他的,一来二去,站长招揽了他,去早报的速递公司当了一名二级发行员。虽说一个月仅有八百来块的收入,但总比蹲在家里,闲荒岁月得好。以前,杜怀丁也去招聘市场踅摸过几次,但人家一瞧他的腿,便噤声不语,草草打发掉了。杜怀丁从兜里摸出了那盒香烟,极品兰州,算是比较高档的了。杜怀丁虽不抽烟,却在回来开会的路上,专门在烟摊上打问过,一盒卖三十二块,吓得杜怀丁吐了舌头。杜怀丁想,站长是抽烟的,烟瘾还大,牙都起了黑黄斑。
——那只小鸟,荒荒凉凉地停在电线上,默了声,在啄吃胸前的羽毛。
对鸟的担心,并非始自今日。刚开始的那天夜里,杜怀丁去了桥头,想看看姐姐的情况。等待中,杜怀丁骇然地发现,有两只夜鸟,正停在视野中的无轨电车的那盘电缆上,纹丝不动。——鸟像一件件旧衣服,挂在夜空下。在慢慢晾晒。但它们惹火了在底下窥视的杜怀丁。起先,杜怀丁以为是乌鸦,带了邪气来,因为在本地人的观念里,乌鸦乃是一种不祥之鸟,早见乌鸦伤身,晚见乌鸦丢魂。杜怀丁跑过去,哟哟哟地吆喊了几声,快把嗓子喊破了,但半空上的鸟充耳不闻。杜怀丁急了,跳着脚乱骂一气,怕它们捣乱,万一电缆线出现短路的话,姐姐还不知道会搁浅在哪里。一发狠,杜怀丁扔飞了手里的啤酒瓶,瓶子在鸟的附近擦了擦空气,不曾中的,又重重地栽下来,摔出了一声爆响。或许,鸟被惊醒了,踩着电线,斜牵起了身子,宽阔的翅膀在灯光下闪了闪,又款款地停稳了,吓了杜怀丁一跳。杜怀丁盯得很清楚,不是乌鸦,乌鸦的翼展不会达到一米左右。杜怀丁想了想从报章上读过的奇闻逸事,竞也思想不出来,它们究竟是鹰隼?还是西伯利亚迁徙来的候鸟?
后来,鸟真的像一件件太旧的衣服,被两个无形的人,悄悄地穿上了身,蜷缩一团,蹲在电线上,沉默地喘息。似乎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在电线上过夜。徒唤奈何,杜怀丁坐了回去,又心疼那一瓶啤酒。恰在那时,另一条线上的无轨电车驶来,在通过电缆铰接处时,咯噔一跳,擦出来了一蓬烁闪的火花,犹如一只银项圈,飞向了那两个沉寂的人。火花灭处,他们忽然现出了原形,变成了一对鸟,亮出宽阔乌黑的翅膀,一飞冲天。此后的好几天,杜怀丁再也不曾见过它们。
岂料,后来碰上了陈亭妃,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口气太冲,非要说杜怀丁是属蝙蝠的。在黄河岸边的夜里,蝙蝠是俗物,比沙子还繁,还密,一般也不受人待见。好比那个假小子,在杜怀丁的眼里,只是一个路人罢了,擦肩而去。杜怀丁之所以还骑车送一程,多半是在速递公司养成的习惯,对顾客,投递员法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一要微笑,有求必应;第二,如果你不会笑,再请参考第一条规定……云云。谁知道,那个假小子是不是一个潜在的订户呢。况且,年尾的大发行即将开始了,指标凿然。杜怀丁思维玄虚,有一点却笃信不疑,蝙蝠停下来时,应该是倒挂的,像一把把伞,挂在谁家的屋檐下,随风飘摆,赵忠祥的《人与自然》里也介绍过,概莫能外。杜怀丁相信,那两只旧衣服一般的飞禽,一准是稀世之鸟,在那晚辽阔的静谧中,对自己说了什么。
打了出租,临上车前,陈亭妃也对杜怀丁说了话,我叫陈亭妃,耳东陈,亭亭玉立的亭,庄妃的妃。陈亭妃还拍了拍杜怀丁的车龙头,谢了,兄弟,有机会的话,咱们还会见面的。出租车绝尘而去后,杜怀丁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断句说,是陈亭其人的妃子?还是本来就叫亭妃?
“就你了,讲几句。”站长咳嗽一声,终于点了吃螃蟹的第一人。
那家伙有个口吃病,痴痴呆呆的,不是在表决心,而是对站长歌功颂德,惹得上百号人窝着笑,不好意思拆他的台。杜怀丁从隔壁一人的手里,取来一份当日的产品——他们喜欢这样子称呼报纸,省略了“精神”二字——藏在肘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投递员唯一的便利之处,或许在于能第一时间读到最新的消息,尤其是本埠的新闻,哪一条高速路临时关闭,哪一片街区的自来水管道将开挖修复,阴晴雨雪,防蚊灭蟑,列车时刻,物流信息,都会及时装进肚子里。不像别的同事,杜怀丁有个窍门,遇上辖区内的民生动态后。他在送出报纸时,都会给订户口头传达一下,广而告之,以备大家不时之需。母亲说过,人跟人的关系,就是“维”出来的,本来是一根细线,光阴久了,便像一只梭子,能“维”出来一匹绚烂的织锦,再也分不开。今早上因为送花送煤气,落了这一课,没有不补课的道理。杜怀丁做贼似的偷觑着,四开的版,一对折,成了书本大小,不显山露水,宜于藏匿。
华盛顿,一个银发政客在妻子和儿女的陪同下,坦率承认曾经化名和国际卖淫集团作过交易,在五星级酒店内,发生过嫖娼行为,并痛心疾首地请求家人和公众的谅解。——杜怀丁批:这老家伙,恐怕现在惨了,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以色列,在一个边境检查站,哨兵查获了一个小孩。竟然身上捆绑了自杀式背心,一脸的稚气,才刚刚七岁。——杜怀丁批:呀,比我家橡皮仅仅大一岁,真为他捏了一把汗,幸亏没爆炸。又是美国,在科罗拉多州,半月前,两个年轻人激动地宣布,他们发掘出了一具ET外星人的遗体;但现在经过科学家的考证,揭露出他们的造假行为,那个丑八怪,实则是用橡皮和弹簧组装而成,又被埋在冰天雪地下,雪藏了一段儿,事后起获的。——杜怀丁批:橡皮,我家橡皮就是这么丑相,还不如宣布他是ET呢。这下好了,杜怀丁乐滋滋地想,晚上回家,又有说头了,省得橡皮一天到晚追在自己屁股后边,央着听故事。下面这一则消息,杜怀丁看得最认真,以至于窗外的鸟鸣,也被忘在了脑后。
【本报讯】对于一个拥有六十六亿人的世界来说,“六度分离”理论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论。所谓“六度分离”是说,世界上的任何两人之间,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联系起来。这看起来非常奇怪,但科学研究发现,这的确是事实。
据英国《卫报》报道说,微软的研究人员通过检查一点八亿人之间的三百亿个电子信息后宣布,这个理论是成立的,因为我们都是被一个熟人链联系在一起的,只需六个人介绍,你就可以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系上。微软的研究人员发现,实际上应该是“六点六度分离”,就是平均通过六点六个人就能把世界上任何两个人联系起来。换言之,你最多只需七人相互介绍就能跟麦当娜或英国女王扯上关系。
微软公司的研究人员称,如果两人直接发即时通讯,那他们两人就算是熟人,他们的分离度就是一,如果通过另一个人才能有联系,那么分离度就是二,以此类推。研究人员试图找出这一点八亿人中间任何两个人的最小链接距离,发现平均六点六个人的信息就能将两个人联系起来。当然,一些个别的例子则需要二十九个人。
杜怀丁看报时喜欢批注,少则一字,多则一篇腹稿,这和杜怀丁的性格有关,内里自有乾坤。姐姐就数落过杜怀丁多次,说,这叫蔫人干大事,你一天到晚蔫怏怏的,也没见你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蔫黄瓜,蔫茄子,一蔫到底,云云。姐姐的话不值一驳,杜怀丁总觉得姐姐头发长,见识短,骂就骂了,等于是一柄“老头乐”在脊背上抓痒。但现在,杜怀丁对这条消息批不下去,卡了壳。
朝窗外抬望时,那只鸟不见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一走了之。
那么,按着比尔·盖茨手下的说法,杜怀丁想,我和这一只小鸟之间,从没发过什么信息,但该算是熟人了,分离度是几?再想下去,杜怀丁忆念起那天晚上,一个叫陈亭妃的女孩子冷不丁跑来,一惊一乍地要打火机,比熟人还熟似的,自己又捎了陈亭妃一截路,分离度又该是几?杜怀丁暗暗一失笑,想不起自己和陈亭妃发没发什么即时信息,如果发了,那也只是陈亭妃那句懒洋洋的话——
哦,什么风把你吹来?
站长从凳子上起身,一只袖管是空的,瘪瘪地攥进了口袋里。站长仍有侦察兵的那种气概,不拖泥带水,说话掷地有声。站长说,“你们学学杜怀丁,一个残疾小伙子,腿坏了,却比你们跑得快,跑得准时。这个季度上,人家杜怀丁的投诉率是零,零蛋!说明人家投递的那片辖区里的四百多户人,都是认可杜怀丁的。”杯子里的茶败了,大叶茶,从刚开始浓酽的酱油色,喝到了现在的清汤寡水色。杜怀丁想,站长的牙齿不光是烟害的,一定还有茶叶的功劳。一想,杜怀丁就将手里的烟,重又装回了口袋里,另有所愿。站长这么表扬,再去塞他一盒烟,明摆着是阿谀,是奉承,杜怀丁做不出来。站长声音洪亮,想伸出双手,箍出一个“o”来,强调杜怀丁的投诉率是零,却设找见另一只胳膊,抱歉地笑了笑,引得满场都嘻嘻然。站长匹手端了水杯,去台下的饮水机上接满,叫全场肃静下来。末了,站长才说明今天会议的主题。
“是这!”
杜怀丁被表扬,前后左右,就有人踢他一脚,捣他脊背一拳,拧拧他的耳朵,说几句怪话。对此,杜怀丁习以为常,一般不争执。杜怀丁将报纸装在兜里,拔长颈子,开始听站长的发言。站长说:
“……现在起,三天内,站上所有的投递员,忙完早上的任务后,一律取消休息,白天要上班。你们都是封疆大吏,各有各的地盘,好比是山大王,将兰州城瓜分完了,没你们不熟悉的犄角旮旯。报社的老总挂来电话,亲自下达了指示,让投递员全力配合一下新闻中心的策划,去黄河边,找见一个英雄。”
会场里乱了,像一锅煮沸的稀粥,咕嘟咕嘟的,怨声四起。
投递员们都是夜猫子,后半夜起了床。披星戴月地集合,接到墨香浓郁的产品后,又将分版印刷的A叠B叠C叠挨个儿捋顺,一份也不能出错。再作鸟兽散,一个萝卜一个坑地递进每家每户。等最后一份产品交接完毕后,大多在十点来钟,饿得前心贴后背,只想抓紧时间回去补觉,心淡得要死。再说了,分工有序,一条流水线,投递员是最末梢的一环,凭什么要去配合记者呢?即便配合,参差不齐的素质,没几个有高中文凭,老虎吃天,还没处下爪呢。
“什么英雄呀?”
站长举起一份报纸,对着头版封面上的相片说,“瞧见没,就是这个人。他正站在桥栏上,准备往下跳,是一个游客用手机拍的,抓了这个镜头,有点虚,也模糊,只照出了他的侧影。”
隔壁的一人嘟囔说,黄河又没盖子,随便跳。杜怀丁剜他一眼,却无效。那家伙又阴阳怪气地说,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何况人呢,跳呗。杜怀丁想,狗东西,一定是横路敬二。
“当时,在河边玩耍的一个女娃娃,忽然被水给冲进了漩涡,往下游跑。”站长抖了抖产品,哗啦哗啦地说,“哦,四十多天前的事了,还不算太迟。女娃娃挣扎时,她妈妈就在岸上哭,喊人去救。幸好有几个会水的人,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进了黄河里。夏天呀,上游里下雨,刘家峡也开闸放水,水快漫上了河堤。节骨眼上,桥上的这位同志,也闻风而动,径直跳了下去……”
杜怀丁记得细节。那天的报纸上街后,一下子轰动了,连零售摊上都早早告罄,又紧急加印了几万份,投放到了大街小巷。那个人跳下去的瞬间,恰巧被一个外地游客抓拍了,刚开始并没在意,继续去各处景点玩耍。落水的女娃娃,很快被捞了上来,控完水,抢回了一条命。家长在岸上磕头祷告,一一谢过了入水援手的恩人们。此时,岸上观望的群众才吵嚷说,从桥上也跳下去了一个救援的男人,现在并没发现他上岸,在水里闪了闪,就没了人影儿。家长忙报了案,十分钟后,水上派出所的快艇就赶来了,往下游里寻找,一直无果。
游荡在街上的采访车,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线索,也紧急赶到了现场,又是录音,又是拍照的。从白塔山上尽兴而归的那个外地游客。见了乱糟糟的场面后,第一时间提供了照片,被刊载于次日的头版头条上。报纸用了超粗黑的大标题,重磅出击,动员市民们:寻找英雄!
可惜的是,该死的手机像素太低,成像质量也差,毛糙糙的,仿佛印在了一块磨砂玻璃中。按杜怀丁的说法,像一张印刷错误的报纸。
时间是一把怪异的柳叶刀,它渐渐地消磨了城市的热情,抛别了那个惺惺相惜的夏日,又将人们大脑皮层里的记忆慢慢淡化。但它揭不起黄河水上的那一层面纱,剥不掉一个重情重义的家长的心。女孩儿的全家人都出动了,求告政府,申诉管理部门,还自费雇请了下游岸边的几个职业捞尸人,一段一段地勘察。他们不放弃,也不抛弃,深信那个男人一定会出现在青冥长天下,活活泼泼,眉清目秀,寄托住大家的思念之情。当然,报纸也紧盯着这一揪扯人心的线索,觉得是一条“大鱼”,加上同城竞争,各家媒体都在连篇累牍地跟踪追进,寻访当天的目击者,口述实录,一次次地推波助澜。
早报却另辟蹊径,现在使出了一招绝技,撒开大网,让上百名熟稔路径的投递员一一出动,沿着河道两岸,细细篦梳,配合新闻中心的选题策划,以期将这一主题进行到底。——说白了,这就是一种炒作,而炒作是媒体功率最大的一台引擎。杜怀丁虽说只是一名编外人员,读成了习惯,也便不知不觉中演化成了一个行家里手,熟谙此道。
站长说,“现在分发相片,人手一张,大家按着你的辖区去寻找。活人死尸都可以,即便能找见他的同事或街坊,能说出他子丑寅卯的一点儿背景来,就算告捷。再者,有一笔内部的奖金,挺大的一笔,会让你们过个肥肥的新年。行动吧。”散了会,几个人在按小组发相片,发到杜怀丁跟前时,那人给杜怀丁凿了一个栗子,悄悄说,“瘸子不瘸了会上天,就你能。”杜怀丁疼得晕了几秒钟,捂住了额际,想问问为何动粗。不承想,隔壁的横路敬二咯咯咯地笑,笑得像一只刚踩完蛋的公鸡,揶揄说,“杜瘸子,你牛×呀,每次开会都受‘一把手’的表扬。这下,你要是能在黄河水里捞出这个男人,老子请你一碗加工的牛肉拉面,添三份酱牛肉,外加两个茶叶蛋。”说完,人群哗地散了。
杜怀丁捏着那张纸,揉巴揉巴,扔出了窗外。
不用问。哪里都有拉帮结派的事儿,但投递员队伍里更甚,你多订出去一份产品,多送一两束鲜花或煤气罐,等于分了人家手上的半碗饭,看在眼里,仇却记在了别人心中,时时伺机报复。杜怀丁势弱,身上带了残缺,经常被大家当成了笑料,一枚枚乱箭射在靶子上,千疮百孔的。杜怀丁不争执,不一定是他心不烈,血不烫,杜怀丁只是不想给站长添乱。另外,刚发下来的相片是复印的,比起报纸头版上的四色印刷来,显得更灰暗,更粗糙,几乎认不出轮廓来。杜怀丁不需要它,也不想去找,再出一次风头,让人家凿栗子。——在他辖区的那段黄河岸边,要是水冲出来一具莫名男人的尸体,一准会有人拨通他的小灵通,及时爆料给他的。在这一点上,杜怀丁自信满满。
刚推起单车,感觉带了些滞涩,杜怀丁弯下腰去,才发现轮子上的气门芯被拔走了,轮胎瘪瘪地塌陷下。杜怀丁怅然地仰天一叹,心里枯涩得如一只唐朝的墨盒,再也挤不出一丝温润的水分来,锈迹横生。
那只鸟又来了,缭绕在上。杜怀丁埋下头,有一阵楚楚的鼻酸。
姐姐太妖精,打扮得像一个狼外婆。
无轨电车驶过时,驾驶楼里灯光如昼,姐姐赳赳然地握着方向盘,模样怪异。杜怀丁差一点失笑出声。姐姐的头上裹着一块红丝绸,沿腮而下,下巴里绾了一个旗花样的扣。杜怀丁认得,那是家里盖茶杯的一块丝绸,菱形,也不知姐姐起的什么意,装扮成了这副德行。往深里一思想,杜怀丁恍然觉悟,姐姐自小是个迷信罐子,说风就是雨的,一准是听了母亲的唠叨,红色避邪,才将丝绸覆在了头顶。可桥头上干干净净的,即便有不祥之气,北山上玄奘驻过的那尊白塔,也会辟邪镇妖,何以让她一个小女子慌里慌张的。杜怀丁真觉得姐姐太妖精。
秋夜里,万籁俱寂,河堤下的草丛里。鸣虫们做着最后一季的合唱。那一块红色的丝绸在长街上驶过时,太跳,也太突兀了。杜怀丁记得在一本旧书上读过,世上有四大红,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天边的火烧云,——剩下了一样,杜怀丁想破了脑筋,却想不起来。索性,杜怀丁自作主张,擅自批改为: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天边的火烧云,王幸男的头巾。杜怀丁想,回去后,一定要给橡皮念这个口诀,再叫他当着姐姐的面,坏一坏。
看得久了,杜怀丁慢慢发觉,无轨电车并不是一种安静的机器。
离得有几十米远,还瞭看不见车身,但在杜怀丁视野中的那两条电缆线,却先自动了起来。电线含着一股子黑色的光,若挂在半空中的琴弦,一跳一跳,嗡嗡嗡地弹拨着空气。杜怀丁屡试不爽,望见琴弦抖动时,不出四五分钟,无轨电车准保会滑行过来,再悄然而逝,顶多在空中擦出一蓬弧光似的火花,灼灼烁闪,仿佛一个哑孩子在说话。要么,杜怀丁想,其实那两条悠长的琴弦,就是电车头顶上的一对触须,在试探着什么?
一定是鸟!
心说,无轨电车好比是一只钢铁的昆虫,伸了触须,一路驶来,在试探前头有没有鸟。夜鸟,差不多是一种危险,连无轨电车都暗自害怕。坐了这么久,看了姐姐几个来回了,杜怀丁没望见哪怕一只夜鸟,曾停在过电缆线上。仰头问天,漆黑的夜空,像一只黑绸子的巢。或许,以前和以后的鸟,大多归了家。
今晚,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姐姐驶过桥头,刚要擦过电缆的铰接处时,车子忽然砰地停了下来。头顶的一对集电杆,上下翘了翘,若古典戏曲里演员头上的一对翎子,蓦地一振。杜怀丁纳闷,刚想起身去问问时,却见姐姐开门下车,走到了车鼻子前,捡起地上的几只破酒瓶,扔在了马路牙子边的垃圾箱里,拍了拍手,空洞洞地响。借着漂泊的灯光,杜怀丁看见了地上的一层玻璃碴,琐碎地烁闪着,心脏不由得攥了攥。或许,那一地心荆肉棘的玻璃片,恰是自己不久前扔掉的那一只啤酒瓶吧。念想起,杜怀丁便有些悔,悔得直砸腔子。
姐姐上了车,启动后,车身滑过了桥头的电缆圆盘,两根辫子扬了扬,寂寂地消失掉了。杜怀丁惊讶地望见,刚才的夜空里,并没擦出一蓬弧光般的火花来,也不曾有过一个哑孩子,在离地三尺的昏暝里说话。——类似的情景,好比是一根濡湿的火柴头,划不着擦皮。
“兄弟,借个火!”
一扭身,杜怀丁机械地说,“哦,我不会抽烟,给你说过的。”圆脸,浓眉1大眼,只不过今夜里,陈亭妃的长发绾成了一只发髻,横销着一根红蓝钗,翘在脑后。陈亭妃笑了笑,将一支烟戳在嘴角上,掌心一亮,变戏法似的握着一只打火机。擦燃了,一蓬黑红的火喂上去。烟雾逶迤地淌了出来,很腥辣。“故意逗你的。见你在这里痴迷迷的,像落了单的恋人,挺可怜。”陈亭妃将一条腿支在桥栏上,头往上压,几乎成了一个“T”字形,随时随地可以练功,体轻如燕,仿佛一只玩偶。杜怀丁不再陌生,心想,假小子,来我面前充大,也不知道我能吃几碗干饭嘛。想归想,杜怀丁态度谦和,鹦鹉学舌地问:
“咦,什么风把你吹来?”
陈亭妃收了势,烟已烧到了尾巴上。“没什么风吹我!我天天晚上来黄河边做功课,夜课,就在那边的桥上。”
“你是演员,在练功吧?”
“以前是,跳芭蕾的。后来跳不动了,没人捧场,现在只管教一教。”陈亭妃语气萧索,手上却很老练,指尖一弹,一粒猩红色的烟头射飞了,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了河堤下。“你呢,兄弟,你还在这里看你姐姐开无轨电车么?”
“哦,王幸男不知道我在看她。对了,王幸男是我姐。”
“你没恋爱?”
杜怀丁红了脸,摇摇头,暗中用一条腿,支稳了另一条。或许,陈亭妃练功累了,斜靠在桥栏上,不打算即刻就走,兴致很浓的样子。
“那你偷看姐姐干么?你喜欢她,又碍于情面?”
“她怕鬼。”
陈亭妃伸出手来,拍了拍杜怀丁的头,很聊赖地说,“编瞎话!你以为你这么讲,我就害怕呀?你真是个毛孩子,没见过马王爷长几只眼睛么?”
“真的!王幸男说,这桥头上邪性,电车老掉线。”
“嗯,这下我信你了。看你一张诚实的脸,也说不出谎来。”陈亭妃紧了紧肩上的披巾,有一瞬,杜怀丁看见了陈亭妃瘦削的锁骨来,青刮刮的,嵌在两翼。“兄弟,你不光诚实,还有一点点羞涩。告诉我,你是不是没跟漂亮女人说过话,一说就害羞,比如现在跟我?”
“和你?”
陈亭妃咯咯笑,“是我!当然是我,半夜撞鬼了吧?”
“比王幸男差点儿。”
“呵呵,你信么?”
“什么?”
“半夜三更,撞见一个我这么漂亮的女鬼?”
本来,杜怀丁是一个拘谨人,寡言少语,除了母亲和姐姐外,对异性尤其如此。现在,也不知是一阵什么风,吹来了陈亭妃,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杜怀丁就有了一枚引信,点燃了他。秋风起,夜深沉,从上游峡口里刮来的寒气,若一张网,罩在两岸之上。陈亭妃拽紧披巾,眼皮眨动不停,努力做出一副倾听的姿势,让杜怀丁登时有了说话的欲望。杜怀丁说,“本来不信,但见得多了,也就慢慢信上了,好比一个信徒。”
“说说看!”
杜怀丁吮了吮舌头,想起吓唬姐姐的那个故事,迅速钩沉了出来,变了声,“去年冬天,我还在北山脚下的那一片辖区内送报纸。大约凌晨五点来钟,送完头几份报纸后,我骑车刚转过山脚,迎面遇上了几个劫匪,不由分说,用匕首顶在了我的腰里,抢劫我。我一急,扔下自行车就跑了,往山脚下跑。……不瞒你说,那是个危急关头,我命悬一线。手电光追过来,匕首顶在我脖根子下时,我忽然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儿,五迷三道地说:
“咿呀,终于到家了。”
“我还说,‘家里真好,家里暖气真热,比外边暖和’。这话我说了三遍,好像热得我还想脱军大衣来着。幸好,我躺下的旁边,有一个刚挖好的坟坑,或是谁家刚迁了坟,留下了一个空位置。黑糊糊的。我向坟坑里喊,‘妈,给我来一杯凉茶,冰镇的西瓜也行。’劫匪们听完我的话,一个个呆死了,吓得头发竖了起来,然后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光了。呵呵,见鬼说鬼话,我替一帮劫匪超度了,胜造七级浮屠,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陈亭妃的表情很素,嘴角鄙夷地说,“真是一箩的鬼话。”
“还不算完,下面的更精彩呢。”杜怀丁略感失望,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堆,嗓子都干哑了,却没得到响应。于是,继续侃侃而谈,“那以后,劫匪们都撒丫子跑光了,我觉得安全,才从乱坟岗上爬起来,准备去找我的自行车。天太黑,预报说有大雪,阴风能把人刮跑。我一下子迷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走。忽然,我听见了一阵阵敲打声。
“我这人。你也许不知道,腿上有些小小的麻烦,但绝不是一个熊包。那晚上,我可能也吃了豹子胆,天不怕,地不怕,就顺着敲打的方向走过去。凑近一瞧,你猜猜咋了?原先是一男一女。老头和巫婆,手里正拿着錾子和铁锤,在敲凿墓碑上的字。墓碑花了脸,錾子下冒着火星星。我很好奇,呼着一嘴的热气,问他们说,‘干吗呢?深更半夜的,太吵人。
“老头回答,‘娘的!龟儿子,把老子的名字写错了,得修改过来。’
“说实话,我看不清字,也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突然,老巫婆捶了一拳老头,斥责说,‘别给那个兔崽子护短,不光名字写错了,连爹妈的性别也搞反了,你是爹,我才是娘呢。’我差一点笑出了声,捂住嘴,看他们一对老夫妻忙乎。过了一会儿,巫婆问我说,‘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说,‘哦,我是来给二老送当天的报纸的。’说完,我递上一份。”
杜怀丁细盯着陈亭妃的表情,动作很夸张地继续,“猜猜看,咋的了?老巫婆扔下錾子,接过报纸,又戴上老花镜说,‘哎呀,离开很久了,让我仔细读读,看看人世上又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趁他们高兴,我掉头就跑了,一发狠跑回了城里,挺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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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亭妃抿了抿嘴,手往挎包里掏,似乎是在摸烟。披巾滑落了半截,露出一双对称的锁骨来,仿佛两条细长的青鱼,在凛凛的皮肤下摆着尾,一左一右地游动。杜怀丁赶忙抄进兜。取出那盒尚未开封的极品兰州烟,递给陈亭妃:
“给你抽!”
陈亭妃被烟一熏,眯缝着眼角,斜斜地说,“小儿科!”
“我是证人呀。”
“哦,你就是这么骗女孩子的呀,也给你改个名,你不叫杜怀丁,你干脆叫杜坏蛋得了。”陈亭妃扬手,象征性地扇了杜怀丁一巴掌,蹙住鼻子说,“吓别人可以,你要想拿这套鬼话吓唬我,你可真失算了。”
“宁信其有。”
“瞎掰!”
杜怀丁委顿下来,又不甘心落下风,便讳莫如深地说,“比如,通过你,我说不定还可以结识英国女王,贝克汉姆,布什总统,麦当娜更是不在话下,况且一两个小鬼呢。这叫‘六度分离’理论。”
桥头的那两根电缆线,又开始嗡嗡嗡地颤动起来,一股子黑色的光,从里头点滴渗了出来。抬抬腕子,杜怀丁想,姐姐差不多循环完一圈,现在该开过来了。一激动,杜怀丁就暗暗打定主意,想等无轨电车驶来时,给陈亭妃指一指戴红丝绸的姐姐。孰料,陈亭妃更干脆,拍了拍杜怀丁说:
“兄弟,帮个忙。”
杜怀丁落寞地一望,用眼睛询问。
“捎我一程,送我去打车。”
彭绍荷见陈亭妃上了楼,一身灰土地站起,眼泪刷地淌下来,一把抱住了陈亭妃。陈亭妃见她狼狈不堪,嘴角与眉骨上一片青肿,知道发生了事,忙让进了家里。喝完一杯开水,彭绍荷觉出了暖意,便哭得更放肆了,——比这个季节的秋雨更无辜似的。哭够了,陈亭妃放了一浴缸水,叫彭绍荷先去洗洗,回暖一下。又将自己的一件睡衣挂在门端里,自便。
不用问,又是内战。
拾起彭绍荷的几件旧衣服,陈亭妃在楼道里拍干净,晾在阳台的衣架上,又匆匆刷了牙,净了面,一任彭绍荷在里边啜泣。陈亭妃和彭绍荷算得上姐妹,原先都在一家艺校里作同事,后来艺校改制,一帮子情投意合的姐妹们办了手续离职,双眼一抹黑地往市场上闯。好在,领头的那个姐姐关系硬,公公在省上做大官,于是租了某家倒闭的厂矿企业的几座车间,将其改造为舞蹈场地,挂了牌,红红火火地办起了“红舞鞋学校”。刚开始,学校有点儿举步维艰,生源颇少,知名度也欠,但随着几支舞蹈队在各类大赛中频获金奖,又几次三番地参与到了省卫视的“春晚”,也就渐渐打开了局面,成了业界的一只领头羊,口碑甚佳。这年头,办学,修庙,筑路,基本上都是稳赚不赔的行业。妈妈活着时,一直揪心陈亭妃的冒险之举,不死心,还四处托门路,想让陈亭妃再进事业单位,哪怕做一个打杂的也好。后来情况好了,妈妈还自愿做了宣传员,小喇叭一样,对“红舞鞋”广而告之,慷慨得仿佛她是幕后老板一般。
其实说白了,“红舞鞋”也是应运而生,号准了家长们的脉搏,给点儿寄托,让独生子女有一技之长或爱好即可,至于能否培养得出伊莎朵拉·邓肯那样子的舞蹈家,还得看孩子的天分与未来。秋季招生刚结束,虽说陈亭妃告了假,人不在场,但陈亭妃仍能想象得出,“红舞鞋”校门前人头攒动,车辆堵塞,音乐狂鸣的波澜景象。照以往的规律,这一阶段托门子的电话不少,大多都是远远近近的朋友,答应录取吧,又没实际看看孩子的条件;不答应,又怕伤了脸,所以陈亭妃一直关了电话,连短信都不回复。——况且,家里又出了事,陈亭妃始终隐隐作痛,心里难以平复下来。
在“红舞鞋”,陈亭妃主教的是芭蕾舞,打开孩子们身体的开度和软度。彭绍荷则在民间舞组,主要练习孩子们上身的节奏与感觉。虽说不在同一个组,但上课时总有交集互动。打头碰脸的,在一只锅里乱烩。在那间挺耸阔大的车间里,当学生们分散开后,对着镜子,把上把下地练功时,陈亭妃和彭绍荷总会站在一起,说些糟七糟八的闲话。“红舞鞋”规模扩大后,进了几批应届毕业生,又引进了某些专业团体的演员。但学校的班底和骨干,仍旧是刚创业时的那一帮子姐妹,知根知底,一个个都是死硬分子,牵一发而动全局。
对彭绍荷,陈亭妃最清楚不过了,心里有一本她的细账,历历在目。
按眼下流行的说法,彭绍荷算得上熟女,比一只桃子还熟,还软,还芬芳欲滴,包裹着一团过分的蜜汁。——这团蜜,养她自己,对男人却是致命的毒药,一旦沾染毫厘,勾魂慑魄,七步倒,天下难觅解药。这样讲,其实对彭绍荷不公平,缘故是彭绍荷只是挂在枝头上的一枚果实,不招人惹人,怪只怪那些淫蜂浪蝶心理作祟。彭绍荷有一半少数民族的血统,混血儿,头发带了点自然黄,高鼻深目,眼珠子透出一层青瓷色。或许是随了另一半血统,彭绍荷的舞蹈天分是先天带来的,一听见音乐节拍,脚就闲不住,能拧出几个即兴的花子来。从民族学院毕业后,彭绍荷本可以留校任教,板上钉钉的事,却在临门一脚时出了变故,后来直接去了艺校,又随大流进了“红舞鞋”。在“红舞鞋”,彭绍荷和陈亭妃最说得来,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也的确穿过,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下了课拽起就走,等回了家,掏出来的却是对方家里的钥匙。
妈妈生前喜欢彭绍荷的性格,当她是一个干女儿对待,时不时地邀彭绍荷来家里吃饭。那时候,彭绍荷还未成家,也乐得在陈亭妃家里打秋风,东吃一口,西吃一嘴,像在草原上跑马一样。妈妈最拿手的是烧黄河鲤鱼和本地的合叶饼宝塔肉。妈妈故去这么久了,彭绍荷仍记挂着,欷献的表情里,埋着一种贴心贴肺的怀念。及至彭绍荷风风光光地出嫁时,妈妈还充当了女方家长,郑重地将彭绍荷交了出去。彭绍荷长陈亭妃九岁,已是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过了这一关,彭绍荷的身材迅速出了鞘。锋芒毕露,凸凹有致,饱满盈枝,沉沉地挂在男人们的想象中,含着一包诱人的蜜汁,令人垂涎,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瘦刮刮的女生了,但她的业务能力并未受损。
刚开始还风平浪静,当老莫得知妻子办了手续,下海到民办学校时,登时雷霆暴怒,觉得伤了脸。动了第一次手。老莫在一家国企的办公室作小吏。副主任,当初联系艺校举办联谊会时,偶然认识的彭绍荷,讷讷地交往了几次,并无过分之举。其时,彭绍荷的宿舍门前不乏登徒子,毛遂自荐者更是如过江之鲫,但老莫从中脱颖而出,不显山,不露水,搞得彭绍荷心潮起伏,以为漫步在人间四月芳菲天。老莫喜舞文弄墨,尤擅打油诗,以为利器。那一阶段,老莫在晚报上发表了很多东西,一会子赞美会跳舞的水晶鞋,一会子讴歌民族大团结,彭绍荷大多都剪贴下来,还能用肢体语言再现一番。一来二去,彭绍荷入了彀,老莫也抱得美人归。头一次挨了揍,彭绍荷负气出走,在办公室里将就了几夜,夏天也不难。人问她脸上的淤紫是怎么回事儿,彭绍荷大而化之地说,磕的!
渐渐的,老莫的手上了瘾,像他嗜酒一样,一日不饮,就坐卧不宁。
彭绍荷便常常挂彩,五官囫囵无恙,一般伤在身上,掐,打,揪,拧,钳,扇,烫,暴力的痕迹都被衣服遮护了,无人知晓。有一度,彭绍荷悔恨得要死,疼急了,跳到窗台上,扑出半截身子,提出办离婚,各走各路。老莫软硬两可,也会给彭绍荷下跪求饶,遂能消停一季,又旧病复发,变本加厉地对付彭绍荷。老莫疑心太重,总觉得妻子在外边有什么花案,给他戴了一顶绿帽,于是用拳头来过堂,逼问个三四。彭绍荷坐完月子,又休产假的那一段,是婚后最美好的时光。老莫的手也像度了一次长假,闭关自养,渐渐肥胖了起来,连油瓶倒了也不扶。今晚,彭绍荷鼻青脸肿地跑来,陈亭妃猜想,老莫狗东西,又开始犯了邪,继续操练了。
彭绍荷洗完,热腾腾地站在陈亭妃眼前,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清泪长流不止。或许,淤血被水激了,发了出来,明晃晃地肿胀。陈亭妃忙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土豆,切成片,敷在了彭绍荷的伤口上。——妈妈以前教下的土办法,屡试不爽。彭绍荷嗫嚅着,试问,“亭妃。我没处可去了,来投奔你,你让我住下吧。”“小气鬼,谁也没拿鞭子赶你走,想住就住呗。快躺下。让我替你敷好。”彭绍荷的伤不光在脸颊,脱了衣服,身上更是斑斑点点,会发现老莫的杂乱手印,好像狗东西在玩铁砂掌。敷毕,陈亭妃又去泡了一杯茶,玫瑰,陈皮,茉莉,统统烩在一起。——又是妈妈的法子,一味理气、清肝、安神的药。彭绍荷终于止息了,像一叶桨,落在了沉沉的梦里。
曾经也这样落过,还在彭绍荷待字闺中时,晚了,便也留宿不归。
彭绍荷侧了侧身,眼望着那一帧遗像,沉默寡言的灵魂犹存,便觉得阿姨尚在,家里依旧布满了旧日子里的那种静静的温馨,由着她和陈亭妃飞短流长地说话,一直乱扯,不知天之将明。一念想,彭绍荷眼角的泪滴收不住了,清白地挂着,像一只被锉扁的面具。陈亭妃岔开她,嘻嘻然,“彭姐,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吃亏是福,你都伤在了肉里,没伤着骨头,睡一觉,明儿就好了。”彭绍荷说,“亭妃,你可是变色龙呀。以前你咋说的,家庭暴力,你让我去妇联告他,去老莫单位告他,现在你叛变了。”陈亭妃被戗了一下,灰败地说,“家好!还是有一个囫囵的家最好,骂了,打了,总归是内部矛盾嘛,犯不着兴师动众。以前那些话,算黄口小儿说的。”入秋了,离暖气开放还早,陈亭妃从衣橱里取出一床棉被来,覆在彭绍荷身上,怕她着凉。陈亭妃将彭绍荷的手刚塞进去,彭绍荷却猛地拽出来,捏着拳头说,“亭妃,我这次不会饶过老莫,我真的要报复他一下。”
“咋报复?”
“还能咋的,你个鬼丫头。”
“愿闻其详!”
往日的闺中亲密再次出现了,仿若窗外的长秋,将一滴滴夜露,洒布在天上人间,滋养,沉浸,且润物无声。陈亭妃扒光自己,只穿了星点内衣,一骨碌钻进了被窝,碰得彭绍荷龇牙咧嘴半天,回扇了几巴掌。——在排练厅时,陈亭妃每当在把上练立位时,脚尖一起,彭绍荷就过来,帮她稳肩固腿,一旁帮衬。一练就是三十分钟,不得中断。陈亭妃实在坚持不了了,彭绍荷便拿起抽子,抽在陈亭妃的屁股上,呵斥她控住,保持一只独脚仙鹤的优雅姿势,态度也凶巴巴的,不认人。收了势,疲倦和疼痛会从陈亭妃的脚尖席卷而上,一直蔓延到头顶,人便如一只棉花垛,坍塌在彭绍荷的怀里,老半天也缓不过神来,窒息似的。现在可好,换了角色,彭绍荷伸出臂,搂住了陈亭妃,脸贴脸,犹如一只母体里的双生子,鼻息可闻。——目的其实很简单,陈亭妃不想让彭绍荷徒增伤感,也将自己拖下水,陷入怨妇的苦愁中。自己已是黄连树下的卖唱人,唱给自己听,不足与外人道,何苦再繁殖悲苦,让自己做一个殉葬品,去万劫不复的境地呢。何况,在陈亭妃看来。彭绍荷的皮肉之痛算得了什么,李释堪的失踪才是天字第一号的难题,秘而不宣,唯有天知地知罢了。一念及这个名字,彭绍荷似乎也有灵媒,捂住被角悄声问,“喂喂喂,李叔看见了,我会讨嫌的,我都是做人妻的了,还没大没小。”陈亭妃淡薄地说,“他不在,去外地旅游去了。”
“真的?李叔不抄他的佛经了,千里走单骑,去周游列国了?”
陈亭妃顿了顿,有一股子秘不发丧的决绝劲,四肢冰凉。
“太好了,咱俩无法无天吧!”
一旦转移了注意力,彭绍荷就像岸上的鱼,又放归了水里,即刻活泛开来。彭绍荷侧身,匹手支起身子,撩拨着陈亭妃的下巴,逗她乐。“你乖一点儿,好不好?别毛手毛脚的,让我觉得你是那个。”彭绍荷鄙夷地说,“就那个,咋了?我对男人们失望透顶了,回头再睡一下妹妹,才觉安全。亭妃,假正经,你以前又不是没跟我钻过被窝,要那样,早就那样子了,还等到现在我残花败柳嘛。”“那样是哪样?你别往歪里想,下流!',彭绍荷不但不恼,反而色迷迷的,挠了陈亭妃的胳肢窝,笑话说,“瞌睡装死呀,那样是哪样,你难道还不明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陈亭妃杏眼圆睁,精光四射地说,“以前是以前,你身上还干干净净,有草芽和花枝的香,我还能收容你,贴你睡。瞧瞧,你现在的身子,囊肿,疲沓,既有你家老莫的烟酒味,又有你儿子的奶水气,还有一肚子来路不明的东西,总之没得救了。”——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从嘴仗打起,争个你短我长,此消彼长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彭绍荷跌倒在枕头上,懈怠地叹上一口,“你嫌弃我,亭妃,我知道自己是五谷杂粮的身子,一包草。不像你,你是金屁股,等着凤求凰呢。”口气落寞,陈亭妃便猜惹了彭绍荷的伤心事,遂一骨碌翻了身,骑在彭绍荷的身上,驾住她,拧住她的脸蛋说,“我当然是金屁股,你是屎屁股。你都快开败了,可男人们都往你身上瞄,用眼睛大卸八块你,谁还来扫我一眼呀。”双胯使了劲,彭绍荷旧伤复发,腮帮子变了形,做投降状。陈亭妃不依不饶,一览无余地骑着彭绍荷,觉得这匹想象中的母马,真的不是先前记忆中的那一个旧伴了。她现在丰腴,滋润,性感,却也迟钝,恍惚,空虚。——不似从前,在青葱的风中,一块儿跑上山冈的那匹儿马。不用问,现在的彭绍荷,身体里装了太多富庶的故事,长夜漫漫,陈亭妃有了一探究竟的念想。
陈亭妃跳下来,搂紧彭绍荷,像搂住了马匹的脖颈。
伤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怜惜时,它就是伤:当你诋毁它时,伤会变作一种理由。傍晚时,彭绍荷刚从暴力的阴影下走出来,像一个落难的公主,被人接纳,受人款待。于是,伤不再是一副盾牌,迅即变作了一副标靶,被彭绍荷牢牢盯死,切齿不已。恍惚中,彭绍荷不觉得陈亭妃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也渐次赤红,只记挂着那一副冥想中的标靶,慢慢开弓引箭。陈亭妃也不去问她。自顾自地,一只手滑过了彭绍荷的腰肢,暗中,有一线优美的弧度,绷住了她的髋部。再继续深入,彭绍荷的翘臀,丰乳,圆润的肩胛,滑脱脱的脊沟,都被陈亭妃的手依次读了出来。以前亦如此过,仅是戏谑、打闹和调皮时,但此刻陈亭妃的手,带了一丝欣赏的角度,一番艳羡的心情。冷不丁,彭绍荷问:
“姐还有救么?”
停了手,陈亭妃狐疑地眼神一问。
“亭妃,姐是不是春光残存,没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当然!”陈亭妃掐了一下彭绍荷腰肢上的肉,绵绵的,如敷了一层羊脂,“姐,你插上一根草标的话,保准,满城的男人们都疯了,女人们也会破产。”
彭绍荷恨恨地说,“老莫,等着瞧!”
老莫的手重新武装起来时,事先没一点兆头,彭绍荷更是无从嗅见端倪。办公室的主任退了,老莫的任职公示刚贴上墙,举报电话就排山倒海而至。大部分意见都是星点的琐事,也不乏泄私愤,趁机报复的。但在公示结束的前一日,一封具名信件寄达了上级部门,揭发某一次全国性会议在兰召开时,作为具体经办人的老莫,采取多支出的手段,从一家宾馆获得近三万元的回扣。举报信还寄来了一沓发票的复印件,不是个人,是团体揭发,都按了手印。老莫被纪检部门叫去谈话。谈了一天一夜,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地飞了。
好在顶头上司一贯赏识老莫,也念他鞍前马后的服侍多年,家丑不再外扬,护了短,并没移交检察机关,免了老莫的牢狱之灾。关了门,顶头上司醍醐灌顶地申斥了老莫,说,你并不是头一次湿了鞋,你老在河边走,我早就察觉了,只不过总想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可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手脚不干净了,去下属的服务公司做副职吧。又说,男人在这上面犯糊涂,一般有两种原因可诘,一是赌博,二是有外室,你呢?老莫把嘴唇都咬破了,抵死不承认。顶头上司说,你老婆那么漂亮,你还在外边拈花惹草,你真的对不住彭绍荷啊。
彭绍荷也知道,那个人是老莫的初恋情人,后来离了婚,只身拉扯着一个痴呆儿,加上单位不景气,绝境中碰上了老莫,旧情复萌。老莫胆大,昏了头,截流过好几笔公款,给女人按揭了一套房,抽空去过夜,还让女人堕过三次胎。彭绍荷察觉此事后,闹过半年,给老莫的父母亲也控诉了。老莫表面上的确中断了来往,但仍暗通款曲,定期往对方的户头上打款,供着房。现在顶头上司撕破了脸,直接将他打人另册,流放到了一个不靠谱的部门,等于一条咸鱼。永无翻身之日。老莫憋屈了数日,心犹不甘,一双手渐渐如地主武装一般,不宣而战,朝彭绍荷攻城略地而去。
今晚上,老莫在外喝了一斤多白酒,头重脚轻地进了门,一把将彭绍荷压倒在地板上,欲行房事。彭绍荷正在烧菜,戴了护袖、头套和围裙,老莫不管不顾地撕扯掉,粗暴野蛮,急急地想入港。彭绍荷颓丧极了,拦挡中,抓破了老莫的脸。老莫登时变作了一头野兽,扑在彭绍荷身上,将抓在手里的任何物器,尽兴砸在了彭绍荷身上。彭绍荷只是抱住了脑袋,身如鱼肉一般,被无辜地摔打着。老莫好比发情的公牛,闯进了瓷器店那样,毁了电视机、音响、玄关上的落地玻璃,等等。后来,厨房里浓烟四起,坐在火上的一锅油燃烧起来,老莫才去灭火。趁这一空隙,彭绍荷仓皇出门,逃命而来。
有时,世上最美的去处,就是一席寒夜里的被窝,温净,贪享,慵懒,比如现在。陈亭妃觉得彭绍荷有些孩子气,捏着拳头,宣誓似的。“你咋报复?你以为你黄飞鸿呀?”彭绍荷也不客气,直脱脱地说,“死丫头!打不过他,难道不会剑走偏锋,让他生不如死,戴上一顶西瓜皮一样的帽子,窝囊死么?”
“彭姐,你意思是说?”
“娘的!一无所有了,女人的身体就是一种武器,得用在刀刃上才是。人家伊拉克还有人肉炸弹呢,大不了,谁跟谁都同归于尽。”
“姐,你想红杏出墙?”
彭绍荷掐了陈亭妃肚子一把,笑而不答。此刻,隐隐作痛的部位,已不复是伤口,却是一枚枚烁闪的勋章,让彭绍荷觉得心安理得。“你想叛变,做叛徒?”彭绍荷终于觉得可以讲讲了,不委屈自己,整装待发,才能反攻倒算么。于是呵呵呵地笑出来,诡秘地说,“亭妃,我忍不住了,我给你坦白交代,我真的有过一次外遇。”陈亭妃惊了惊,一抬腿,钳住了彭绍荷的身体,又有了驾驭的感觉。
“那家伙太帅,一见面,我就有了湿漉漉的那个感觉,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哟。”彭绍荷微眯了眼,畅想似的,唇红齿白地说,“上半年的事儿,跟昨天一样明白。那家伙是学生家长,女儿在我的班,来接女儿的那天中午,迟了半小时。我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一直等,见他从马路对面避着车,踱过来。那家伙很抱歉地握了我的手,连声说对不起,原先是爷爷奶奶接女儿的,他回国半个月来探亲,想跟女儿亲近一下,才讨了这份职。那家伙还说,他出国太早,太太也去了澳洲,他跟女儿很生。我交了几次,他女儿都不肯跟他回家,当街就哭了。那家伙就说,恰好,他订了一桌饭,想给女儿过个生日,邀请彭老师一起去。小孩子哭得厉害,抱着我的腿。不撒手。没辙儿,我心一软就跟去了。或许,那一刻我本来就走火入魔了,身体湿漉漉的,被谁给拿掉了魂。亭妃,你真的不知道,那家伙太帅,长长的头发,很干爽,丝丝缕缕地飘拂着,脖颈很长,一件漂白的牛仔裤绷在腿上,健硕得像一匹种马,我有一种被俘虏的归顺感。”彭绍荷的喉咙里也湿漉漉的,不停地咽唾沫。陈亭妃像在过一部电影,每一格画面,栩栩地映现在脑子里,饱满且疯狂。“那家伙”——陈亭妃喜欢这样的称呼,显见是有一份贴心贴肉的感觉,才这么亲昵地喊出的,有一份娇喘,又有一丝嗔怪。陈亭妃急迫地问,“然后呢?那家伙就对你放了电,电死你了?”
彭绍荷刹不住车了,眉角一挑,生动地说,“够奢侈!那家伙用美金买的单,订了一间大包厢,四个侍应生,就我们两个半人,像在宫殿里,挥霍得爽快,跟阿拉伯的石油酋长们差不多,一掷千金。唱了生日快乐歌,切了蛋糕。又吃了一通海鲜,还喝了一瓶洋酒。小孩子很快犯瞌睡了,我抱上她,送回了那家伙家里。临别时,那家伙握住我的手,说很感谢我,说我扮演了一回孩子妈妈的角色,让他女儿挺满足。亭妃,你别笑话我,那时候我真有点儿燥。真没喝过那么多的洋酒,上了头。我忍不住摸了摸那家伙的长头发,干爽爽的,好清洁呀,还带了一份男人的荷尔蒙的味道。心燥,身上却湿得不得了,我摸了几遍,可能让那家伙觉得我发骚。一下子将我扛在肩头,扔在了卧室的床上。我想了想,既然自己都下雨了,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戛然而止。
“就办了你?”
“呵呵,那一阵子,不由我不投降么。亭妃,那家伙真是一个西部牛仔,挺冲,花样太多。那家伙说我也像一个吉卜赛女人,我怎好意思服输。要命的是,那家伙居然连个保险措施都没有,害得我担心了好久呢。哼,那家伙后来走了,接他女儿走的,没打照面,只给我挂了个电话,拜拜了。”彭绍荷的口气半是留恋,半是欷歔,仿佛答完了一份试卷,含着淡淡的空虚,等待批阅。“那家伙,跟你私通了多长时间?”彭绍荷拧了陈亭妃一把,斥道,“瞎讲!话不能这么难听,仟么叫私通?那只是姐的一个花絮,你别八卦我。我跟那家伙一礼拜,天天做,连课都上得没劲儿,腿发软,眼发黑。恰好,老莫去北京出差,大后方空虚。”陈亭妃听得舌下生津,狐疑满腹地说,“那你后来见了老莫,啥感觉,是不是觉得做了一回贼?”彭绍荷呸了一声,慨然说:
“老莫回家后,我才发现,他早就在掉头发,快秃了。”
陈亭妃说,“跟老莫再做,你觉得别扭么,是不是当叛徒的那样子,心特虚?”
“嘁,你咋这么幼稚呀。”
彭绍荷撇开一米远,生疑地望了望陈亭妃,不像是在讽刺自己,遂以一副讳莫如深的口吻说,“这种事,就好比带电操作,在高压线附近把上把下地练小跳,不到万不得已……算了,姐说得太多了,话痨似的,姐怕你对我有负面印象,扯别的。”良辰悠长,秋夜仿佛一座巨大的谷仓,陈亭妃才不乐意她的突兀中断。让彭绍荷一个人吝啬地独享。陈亭妃复又骑在了彭绍荷身上,蹙起鼻子,一寸寸地嗅闻。——像她早已熟悉的那样,彭绍荷是一枚成熟的果子,吹弹可破,盈盈欲滴,还含着一包毒药似的蜜汁。嗅完了,陈亭妃直起身子,将彭绍荷跨在马下,又嗅了嗅自己。自己是一碗清淡的杏皮水,涩涩的,少了三分丰腴,亦缺了七分的沧桑。念想至此,陈亭妃对自己很是失望,心脏如一枚坚果,披戴着厚厚的铠甲,挂在秋天的树上,举步维艰。陈亭妃埋下头去,嗅着说:
“彭姐,我闻见了那家伙的味道。”
“妖蛾子!”
“我还闻见了你家老莫的气息,用的是章光101,不是韩国的生发剂。”
翻身下了马,两个人又拢在了被窝里,暖意漾荡。陈亭妃被一股隐秘的幻想驱策着,试探说,“彭姐,你第一次时,心里害怕不?”彭绍荷眯缝了眼,一包危险的蜜汁波来晃去,犹如她胸前的双乳,沉醉不醒地酣睡开来,渐至无语。彭绍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老莫狗东西,那时候,心太急。老莫没技术,也是新手一个,老虎吃天。我,其实挺害怕的,一见老莫的那个,我就关门跑了。十天半月后,才有了第一次。”陈亭妃说,“第一次后,你什么感觉,除了疼。”彭绍荷眨了眨眼,“傻瓜!就跟打牌一样,和牌和顺了,手气好,把把会赢。”陈亭妃不喜好牌戏,似懂非懂,于是又说,“那,见红了么?”彭绍荷一撇嘴,“当然!在一块白床单上,挺大,像一片河州牡丹花的花瓣。妈的,便宜了老莫狗东西,现在被他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压箱底子珍藏。那是什么?那玩意儿,就是女人的投降书,一辈子攥在别人手里。”陈亭妃平躺下,抱住胸,木然地盯视着天花板。一侧的墙边,妈妈在镜框里璀璨地笑,身后是一株硕大蓬勃的牡丹花树。隔了一秋,往年的绚烂色彩未曾减下一分一厘,夺夺人眼。陈亭妃的四肢冰凉起来,一畔的彭绍荷却是沸如炭火,还扯起了轻轻的鼾声。突地,彭绍荷支起半截身体,捏住陈亭妃的鼻子,审视地说:“妹子,你还没那个?”
“哪个?”
彭绍荷诧异地问,“给你介绍的米小挥呀,你跟他还没和牌么?”
“彭姐,不跟你说了。”
“你呀,就嫌人家头一次见面时,穿了一双白皮鞋。怪癖。”
“你不是一见那家伙的长头发,就溃不成军嘛。你回米小挥的话,叫他别再给我电话,别再约我了,没空。也不是心里不喜欢,是生理上讨厌他;否则,米小挥穿一双草鞋来,光脚板来,我也不会含糊的。”陈亭妃怅然道。
“他不主动?”
“告你吧,就接了一回吻,在卫生间里,被逼的。”
“你呀,怪骨头!”
“我是有病!”
彭绍荷刮了刮陈亭妃的鼻梁,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亭妃,世上有两样子事,千万莫错过,一个爱你的男人,和最后一辆接你回家的车。”
其实,陈亭妃一直没睡,内心里双目炯炯,睁到了后半夜。彭绍荷带着业已泛红泛青的大小伤痕,低沉地呼噜不止,仿佛她是一架清朝年间的古琴,拭净了灰尘,试唱着嗓音。起了身,陈亭妃蹑手蹑脚地出了小卧室,掩上门,踅进了大卧室。一盏幽微的台灯下,李释堪的床铺整洁平顺,棱角分明。阿姨心细如发,前几天已换上了秋冬的卧具。细茸茸的毡毯,毫发上带了一层羊脂色的星点光亮,给人一种密密渗流而来的温净感,目光生烟。——李释堪依旧杳然无踪,扬言去跳河,抬脚走了。走了也就走了,可每一步迈出去,脚窝里都有一株花朵,开败在这个家里。犹如毡毯上编织的那一丛化学质地的花草图案,僵硬,夸张,生冷,不曾被羊脂色的光亮融化过。
悄然开了衣橱,陈亭妃取下一件呢子夹克,折叠好,款款放在床头。
即便真的去寻死了,漏深露重,天地寒凉,·李释堪也一定会冷的,冷到了骨缝里去。不像妈妈,妈妈被推进了火化炉子里时,被人世上的想念和恩情烧成了灰。灰是烫的,或可以裕如地度过对岸的那些冥冥之季,因此妈妈算是得了福,不再会瞻前顾后。李释堪不同。李释堪几乎是净身出门的,还穿着夏天时的薄衫,泪水满面地碰了门,等于一根心烛,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孽风给打灭了。
即便已经寻死了,李释堪和妈妈在那个世界里会了合,可他筚路蓝缕,走得那样子的仓皇不堪,妈妈也一定会怨怪自己的。心想,等改天晚上,再去白塔山下的那座黄河第一桥上,将这件呢子夹克,悄悄扔下去,李释堪一准会接收到的。
此前,陈亭妃基本上扔完了李释堪的一应琐碎:一本《金刚经》和他抄录已毕的十几册抄件,几盒墨汁墨水,几根小楷笔,蘸水笔,镇纸,老花镜,一摞城隍庙里买来的空白册页,一双人字拖,一把蒲扇,一枚指甲剪,几个月的水电费收缴单。其间,陈亭妃还中了魔,鬼使神差地扔过一束鲜花,洒过一瓶葡萄酒,一碟点心。当然,顶顶重要的是,陈亭妃扔过一份早报,点了火,化成灰,扬在了夜半的河水里,似是审问李释堪,也似是给妈妈一声汇报而已。
一见早报封面上的相片,陈亭妃便笃信,那个跨在桥栏上,侧了肩膀,想抬腿跳将下去救人的中年男人,八成是李释堪。——他用了这样夸张迫切的方式,一走了之,还博得了一整个城市居民的怀念。许多日子来,陈亭妃始终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歹毒的女子,青面獠牙,凡事不堪与人语,只在心里顽固地守着李释堪之亡,拒不发丧。但,这些点点滴滴的后果昭然眼前,前因是甚?
陈亭妃记不得前因了。或者说,事发的那一时节里,陈亭妃失去了知觉。
妈妈走后,陈亭妃将她的所有衣物都焚化了。在黄河边,那些灰烬随着湍湍逝水,又去追了妈妈一程。陈亭妃这么干,是怕李释堪睹物伤怀,毕竟,他们夫妻了一场,有后半辈子的些许温存。住院时,妈妈还在病床上,笑谈过她和李释堪的婚姻,说世上有四件美事:粉蒸的肉,回笼的觉,半路的夫妻,中彩的票。妈妈说。李释堪就是她后来摸的一次奖,居然摸中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烧衣服时。李释堪也在场,陈亭妃找了个借口,告诉李释堪说,妈妈爱臭美,老来俏,就请她穿上人间的所有衣服,一起升天吧,一件都不许留。边烧边哭,还是李释堪替她揩了决堤似的泪水,哄她开心呢。
于是,衣橱里只剩下了一排李释堪的服装,非白即灰,单调地挂在衣架上。陈亭妃将这件呢子夹克叠好,款款放在床头,扭身出门。——陈亭妃不想睡在这张床上,即使困顿布满了全身,哈欠连连,陈亭妃也不想再触碰它。况且,幽微的台灯下,依旧有一种李释堪的游移之气,似乎未曾离去过一分一秒。
鸠占鹊巢的彭绍荷,终于放松了下来,疯狂而甜蜜地打响呼噜,抱起陈亭妃的枕头,仿佛一截沉疴良久的木头,被伐倒在夜里。陈亭妃略略心惊,遂将客厅里的大小灯头一一打开了,放肆地坐在藤椅上,抱膝四望,心事浩渺。藤椅像一个怪物,咯吱乱响,许是干旱太久了,筋骨在承重中慢慢断折。当初妈妈买来一对藤椅时,还笑嘻嘻地说,这是印度尼西亚的藤条,软,柔,韧劲好,适宜西北的干燥气候。妈妈活着时,常给藤椅喷水,伺候得若一株盆栽。这么久了,陈亭妃也忘了喷水,屁股坐上这一头怪兽,无头无脸无肢,蹊跷地叫个不停。
升降架上,阿姨洗完的东西,肃穆地挂着,不曾收起。
当间的一根杆子上,是从李释堪的床上取下的一件床单,晾干了,门帘似的垂顺而下,淡粉色,四角上印着对称的花边,像几根漫卷的藤萝丝,又似宫灯上的吉祥符码,瞧不太清晰。单子年深日久了,早被身体翻滚摩擦了无数遍,褪了浆,毛茸茸地起了小球。捏上一捏的话,手感一定温顺绵软,仿佛自身的肌肤一样。——唯有这一点上,妈妈才是吝啬的。她说过,挨肉的布料。绝对要百分百的纯棉,否则伤身。妈妈霸道,也给陈亭妃买过一些内裤内衣,当着陈亭妃的面揉来搓去,看看,新疆的彩棉,一点儿化学味没有。往往,陈亭妃心里哎哟几声,什么古董呀,老式得像从慈禧太后的身上剥下来的。嘴上不言,私下里送给了阿姨,让她保密。这件床单亦复如此,用了多久了,竟无从计数。
上头,有妈妈的气息,李释堪的体味,一定。
抬望着那一挂物件,陈亭妃的内心,涌过了一股子脉脉的酸楚。——酸楚有岩浆似的灼热,也含了一层刀锋般的锐利,仿佛将夤夜剖开了,掏出一副辣辣的心肝,端给人看。直到眼花了,陈亭妃也没看明白,这一件衰弱不堪、旧貌初现的单子上。是否残留了自己的气息?或者说,有自己曾经留下的体液或痕迹——
竟无从自答。
昏沉地枯坐着,约摸凌晨时分,阳台外的天际上,露出了一层蛋青色。楼外的大椿树上,几只山鹩子,唧唧喳喳地开始说话。客厅茶几上的电话,忽然蜂鸣起来,陈亭妃从愣怔里惊起,忙接听起来,原来是老莫。老莫没事儿人一样,粗粗鲁鲁地说,“亭妃,我媳妇呢?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想起你这里。谢谢你。”陈亭妃没说什么,便挂了。
送彭绍荷下了楼,老莫的车子果然停在楼下。一见彭绍荷,老莫冲上前来,搂住老婆,美美地咂了一嘴。彭绍荷惺忪地回了一拳,往车里钻。老莫匹手护拦,怕彭绍荷给磕了头,再对陈亭妃抱了抱拳,江湖气十足。夜色褪得更快了,好比一件旧衣服,谁也不愿上身。陈亭妃麻木地望着,觉得天太凉,骨骼抱成一团,麻缠一样。车子启动的刹那,玻璃落了下来,彭绍荷淡泊地说:
“每次都这样,没办法,我就是贱骨头,天生的宋江。”
陈亭妃扬了扬手,催促赶快走,别废话。
“亭妃,保密哦!”
——刚踱到了单元门口,陈亭妃远远望见对过的花坛外,一个黑马甲、红单车的投递员,刚消逝在一排街树后面。脚下生了风,陈亭妃摸出钥匙,打开了信箱,果然是一份早报。展开一阅,见头版的标题是:百千员工出动寻访救人英雄。旧事重提。一侧的通栏图片上,还是影影绰绰地印着那帧手机定格的画面,好像更虚一点儿,更忧悒一些。
陈亭妃笑了笑,很凉。
做完工,杜怀丁一般补不了多长的觉。
一阵秋雨一阵凉,拉开窗帘,杜怀丁瞧见兰山顶上云雾缭绕,山色是湿的。早上落了一层雨,不太大,但足够催寒。楼下的市场上人声鼎沸,各种声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家是二室一厅。当初拆迁还建时,杜怀丁主张拿拆迁款,在郊外买一套更大的便宜房,但王幸男比较精明,坚决反对。或许,那时候王幸男就猜到了今天,说郊外的学校太差,为橡皮的未来计,还是就地安置吧。过渡了一年有余,住进这么个鸽笼里,显得真憋屈。小客厅是专属杜怀丁的,一张钢丝床,就可以将就。要命的是楼下的喧哗声。从凌晨五点来钟,三县六区的农民们开着三马子,将一条街搞成了露水菜蔬市场。刚结束,整条街又变成了禽蛋鱼市场,河南帮,安徽帮,四川帮各守一方,行业垄断,势不两立。夏天时,街上天天发生行武门事件,警车出更的频率。像一个人吃坏了肚子,时时跑来。一来,警报声便撕心裂肺,杜怀丁也就肝肠寸断,干、脆睡不踏实。
这倒也罢了。头痛的是家里的窗户根本不敢启开,一开,血腥气汩汩而来,撺掇在房间内。萦绕不散,会恶心死人。摊贩们杀鸡宰鱼,剖肚挖腹,又支了一口口开水锅,当场褪鸡毛,鸡屎味像去年夏天的一大锅剩饭。偶尔,杜怀丁下班回家,会看见摊贩将一匹匹土狗,捆绑在电线杆子上,往鼻孔里灌醋,半死不活时,现场剥皮,狺狺之声仿佛阴曹地府里在PK一般。相对来讲,屠一只羊,刮几条鱼还比较文明。鸽子就更简单了,往水缸里一闷,便气绝身亡。每次看见鸽子尸体时,杜怀丁想,哎呀,那可是“和平”之化身呀。
今天亦不例外。
不喜睡沙发,但钢丝床也硬不到哪里去,杜怀丁感觉骨头痛,不解乏。潦草地穿衣起身,见母亲坐在门端里,在剪一块肉,便知道时候不早了,该去接橡皮回家了。早上临上楼,杜怀丁买了一捆韭黄刚上市的头一茬儿,嫩得能弹出水来,已被母亲择干净,浸在了水盆里。“嫩,鲜,中午做锅贴吃。橡皮最爱吃锅贴了。”母亲唠叨。有一句话母亲没说,其实母亲知道,杜怀丁是最爱吃韭黄锅贴的。鹅黄色的韭黄,在秋深时才出现,贵得要命,再拌上炒鸡蛋末,可以大快朵颐。但杜怀丁买了一条瘦肉,来荤的。瘦肉富含铁,橡皮正在发育,缺失不得。母亲没在砧板上剁肉馅,怕吵了杜怀丁,惹他烦。于是捏着一把剪子,一记一记地剪着肉。肉粒像大米一般,比剁的效果还好,正腌在调料水里,入味。不用问,母亲也已和好了面,醒在盆子里,等一会子就可以上锅了。杜怀丁洗漱毕,喝了半杯茶水。一拐一跛地要出门,去接橡皮。
“王幸男呢?”
母亲回说,“你姐呀,一早就出了门。原先这里的一个老街坊嫁姑娘,非要你姐去帮衬,说她细心。唉,老街坊还不知道你姐家出的事,其实现在也不讲究嘛,守活寡不算啥。”
“哼!癞蛤蟆避端午,王幸男。”
这是俗语,本地人常说,拈轻怕重,好吃懒做之意。有好几年,杜怀丁不信母亲的话,专在这一天晚上。跑到黄河边的汊湾或水塘里,去听癞蛤蟆的叫声。偏偏怪了,端午节的晚上,癞蛤蟆们集体噤了声,连影子也不见,似乎它们还有一处别室,公社里开大会去了。或许,也是自然的一个轨制。不得细考。说归说,接橡皮的事,杜怀丁还是乐于承担的。
姐姐的境况一糟,本来爱出头露脸的她,收敛不少,生怕碰上熟人。家就成了王幸男的螺蛳壳,天天做道场,除了晚上去无轨电车上放风外。橡皮交在了几个街区外的一家小学,一年级,刚掉了门牙。杜怀丁骑在车上,风一般的穿过禽蛋鱼市场,憋了一路的气,终于吐出来,放缓了速度。此时,云坼裂,慢慢往两侧的山峦后挤去,空气如洗,可以听得见学校的下课铃声了。
橡皮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怏怏的,书包拖在地上,擦刮了满身的泥水。
杜怀丁没太注意,将橡皮抱在前梁上,溜了一段儿,跨在了座子上。单车是早报派发的,加重式,锰钢的结构,稳当得像一辆轻型坦克。杜怀丁问,“没牙佬,舅舅给你昨天教的口诀呢,你现在背一背看。”橡皮不吱声。又催了几遍,橡皮忽地折转过身,在杜怀丁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杜怀丁懵了,靠了边,踩在路牙上,变了色说,“小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着话,手往橡皮的腰里一卡,钳了一把。谁料想,橡皮哇哇哇地号啕起来,哭声若一簸箕碎玻璃茬,带了心惊肉跳的音效,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对杜怀丁充满了鄙夷和驳斥。支了车,抱橡皮下来,杜怀丁揩了橡皮的眼泪,问他脑子搭错了哪一根筋。
“我被撤了组长。”
杜怀丁想笑,屁大的一点儿人,还这么虚荣,哄着说,“撤了就撤了。芝麻大的组长,孙猴子当年就是小组长,他就挺看不上弼马温这个职务的。”
“下午,老师请家长去。”
“你咋了?”
橡皮未语先泣,抱住车龙头说,“我不是故意的,反正。我轻轻推了一下,他们两个就从讲台上掉下去,摔在地上,能怪我么。”
“摔得严重么?”
“进医院了。”
母亲煎的锅贴猫耳朵大小,金黄薄脆,有一股子奇香。母亲给橡皮的料碟里搛了好几个,橡皮都不乖乖吃,沉下脸,拘谨得像上了发条似的。杜怀丁当然也胃口恶劣,敷衍着吃了几个,说口腔里长了溃疡,太烫,等下午再吃。母亲瞧不出端倪,继续忙碌着,将捏好的都过了油,下次热一热,就可以下嘴。杜怀丁哄着橡皮睡了午觉,两点左右,载着橡皮去了学校。在门口,橡皮忐忑难安,恐惧地说,“我妈没来,老师会让我退学的。”杜怀丁摸摸橡皮的脑袋,安慰说,“你去上课,我去找你班主任,舅舅也是家长嘛。”
“就你?”
杜怀丁愣怔说,“就我呀,橡皮打灯笼——照旧(舅)。”
“你不能去,你是个瘸子,会笑话我的。”
“你说什么?”
“瘸子!”橡皮对杜怀丁一向不客气,软硬兼施。
“呵呵,瘸子怎么了?”杜怀丁压抑着怒火,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暴,嗓子眼却哽咽死了,胃里的一团酸水漾上来,喉咙里发涩发黏,仍劝慰说,“橡皮乖,舅舅不去便是了。学校是橡皮的,舅舅应该去马戏团。”
“老师问了咋办?”
“乖!你妈会来的,中午我挂了电话,放心。”
橡皮一绽笑,念口诀说,“杜怀丁,小兔丁,一跛一跛到天明。”
“娘的,谁教你的?”
“橡皮编的。”
杜怀丁其实没走,铃响后,直接去了班主任跟前,说明了来由。班主任年岁小,面孔毛茸茸的,稚声嫩气,展了展手说,“橡皮家长,实在没办法的事儿,摔了的那两个孩子的爸妈不依不饶,非要去作CT和核磁共振,检查一下有没有后遗症,只能请你来了。”杜怀丁料想事大,咯噔一惊,“摔得严重么?怎么还要作核磁共振呢?”“有什么办法,现在都是独生子,家里的小皇帝,全家人捧在手心里,怕碎了,怕化了,怕闪了。”杜怀丁嗓眼里塞了一块乱麻,慌不择词地说,“孩子身体都软,柔韧性好,咋能摔那么重呢。橡皮只不过推搡了一下,也不能这样子讹我家吧。”班主任耸耸肩,仿佛授课似的。无奈地说:
“是讹,e,讹诈的e”
“岂有此理,这不是一棍子打死橡皮么?”
“我也没办法。大家都看见了,是你家橡皮推的,还故意。”
“要我咋办?”
班主任盯了盯杜怀丁的残腿,杜怀丁正激动地蹒跚前后,语无伦次起来,搞得教研室里乱哄哄一片,有几个老师跑过来,帮着班主任说话。“咋办,花钱免灾嘛,钱可以擦掉橡皮的这一个屎屁股。”班主任很有点儿嫌贫爱富地说。“人家家长送孩子去了医院,作CT和核磁共振,你得先交押金,二千块。等完事后,再给你看治疗发票,对一对账,多退少补。”
当初橡皮上这家小学,王幸男伤透了脑筋,求爷爷,告奶奶,把该认识的人都找遍了,好歹才报上名。再说,被摔的孩子进了医院,橡皮先输了理,杜怀丁再怎么狡辩,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出了门,杜怀丁从家里取了银行卡,忙不迭地兑了钱,交给了班主任,连押金条子都忘了打。“给他们家长,让他们全家都去吃药算了,吃死他们。”杜怀丁恼怒道。二千块整,等于杜怀丁三个月的收入,现在卡空了,杜怀丁的心也空了,只觉得将那两千块钱扎成捆,扔进黄河里还能听个响声。现在倒好,钱成了润滑油,去交给核磁共振的机器,基本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站在街上,杜怀丁觉得中午吃下去的几只锅贴,化成了酸水,在五脏六腑间波涌泛滥,冲上脑门。杜怀丁扶住一棵树,哇哇哇地狂呕一通,竞没呕出一点儿内容,眼泪却不可遏止,挂在双颊上。
杜怀丁不想回家里去,怕母亲察觉了,连累了她的心情。杜怀丁骑上车,在附近的几个街区里疯行,链条咔嚓咔嚓响,若坦克车的履带,横冲直撞,将眼前的一切都踏成了齑粉,弃之不顾。天上的云朵也碎了,泥浆般地翻卷,被杜怀丁的举止一震慑,停在头顶。街上游走的老街坊们,大多认识杜怀丁,指指戳戳的,私议说,呵呵,瘸子不瘸了会上天,真应了那句老话。疯转了几个街区,待杜怀丁握住刹车,哧滑一声,才想起自己老马识途,回到了家的楼下。——人比老马更甚,更孽障,更狼亢。人会认得家,家是一眼洞穴,人却是洞穴里的猪。杜怀丁怅然时,眼睛里薄薄地生凉,敷着一层泪,心里惜惶得可以。刚抬腕子揩掉泪时,从楼洞里踅出一个人,脚声急遽,掩面惶然,顺着楼角一拐,不见了。杜怀丁吸住鼻涕,觉得那个人很熟悉,步态、高矮、大模样,有点儿似曾相识。那个人的最后几步,基本上是跑,鞋底板子下的声音,像一枝枝黑暗里的残花,瞬时开败了。杜怀丁真的没认出来,那个人其实是乔如山,该喊一声姐夫才是。
杜怀丁觉得今天真失败。失败是自己的,不好意思牵连母亲和王幸男。
于是,杜怀丁的单车隆重驶上了黄河边的风情线,吹吹风,发发汗,或许会好一些吧。不承想,类似的愿望,很快就破了产。天一放晴,有几段河岸边麇集了更多的人,像一锅煮坏了的稀饭,鼎沸不堪。天天在岸边跑,却没空去观察人们在做什么,杜怀丁便有点儿好奇,支起车,走下了河堤。
在兰州,很有一些走火人魔的善男信女,平时做了亏欠事,心里有阴影,就常去庙里拈香,也常常会在市场上买来几箱水产品,雇了快艇在河里放生,寄望于日后继续心冷手黑,得道成仙。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冈0被放了生的活物们人地生疏,水土不服,便纷纷往岸上拢来,挤作一堆,结果挤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岸上散步的居民们眼尖,随手一抓,就能捕到三四斤重的大鱼。消息传开后,就有更火暴的人提着渔网赶来,冲着天空一撒,兜住了黄河水。杜怀丁凑进去后,刚开始收网清点。妈哟,七八只镔铁桶子里装满了黄河鲤鱼,活色生香,上蹿下跳的。本地的居民大都是旱鸭子,眼拙,不认识南方的水产,就有人指点说,鲫鱼,鳗鱼,鳝鱼,泥鳅,王八,黑皮乌龟,等等。大多数更眼生。另有一样最惹眼,五彩斑斓的锦鲤,属于观赏鱼类。捕鱼人拾掇停当,就亮开嗓子就地叫卖,一条五元,锦鲤十块。心说,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过鱼了,橡皮嚷了几次,主幸男只从悦宾楼里买过巴掌大小的干煎带鱼,堵了橡皮的嘴。于是,杜怀丁摸出零钱。买了一条四斤一两的黄河红鲤鱼,找了绳,挂在了车龙头上。
捕鱼者犹不甘心,重重地撒了一网。
待收网时,却发现渔网被吃住了,像水里钉有一根马桩似的。看热闹的人纷纷去帮衬,小时候拔河的样子,硬是将河水拖垮了,将大网一截一截地收了回来。杜怀丁也出了力,脚下趔趄,脸憋红,心里踌躇满志。一见,渔网里竟然裹着一具尸体,混杂于枯枝烂叶和泥鳅、王八们中间,辨不明晰。胆大的撤了网。控净水,翻动了尸体,却原来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披头散发,浮肿青紫。日光太亮,女人坦坦荡荡地裸陈在沙滩上,白花花一片,无一丝一毫的羞赧和抱歉,仿佛她死得很有理一般。快报警,喊水上派出所的来!人群惊炸开来,还差一点撞翻了杜怀丁。杜怀丁强忍着恶心,先前的一股酸液堵在喉咙上,烧碱般地疼。
黄河的确没盖子,寻死的人只需一跨腿,就可以和这个恩恩怨怨的阳世说声拜拜。早报上隔三差五,就有类似的消息,人们见怪不怪的。杜怀丁是头一次见到溺亡之人,魂飞魄散。心想,比起这些想不开的亡灵,给橡皮摔人事件交纳的两千块钱,真的不算什么。人在,阵地就在,什么也都在。世上的钱像黄河里的沙子,流过去了,还会再来,只要肯踏实,愿意花力气,人民币跟谁都不会有仇。
这么一想,杜怀丁便亮堂了,推了车,散淡地在河堤上走。
不巧,顶头看见了一群乌泱泱的人马,呈扇形分布,直冲着杜怀丁走来。这个画面,杜怀丁在电视上见过,纳粹的党卫军,一寸一寸地搜索目标。迥异的是,眼前的这帮子人一律是黑马甲,手里捏着一张张揉皱的画像,在河边逡巡,欲拔头功。杜怀丁的脸暗自红了,比挂在龙头上的鲤鱼鳞甲还红,耸了耸肩,也将身上的黑马甲穿戴整齐,一副找见了大部队的架势。站上的人都面熟,见杜怀丁一瘸一拐的,像居家男人那样采买,真便宜了他。于是纷纷拢过来,说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杜瘸子,红烧?还是糖醋?杜怀丁嘿嘿笑,我外甥想咋吃,就咋吃,他是家里的小皇帝嘛。杜瘸子,你没去你的辖区找找看么?杜怀丁说,黄河水里摸石头。咋能找见呢,等他浮肿泡涨了,会自动浮上来的。一帮子黑衣人呵呵呵地笑,有人戳了杜怀丁的额头,嗔怪说,你个瘸子,人小鬼大,吃独食吃惯了,不信你不馋这笔奖金。杜怀丁回说,从死人身上挣钱,花起来也疹,还是你们挣吧。正说着话,龙头上的红鲤鱼不忍弃世,扭了扭,挂在腮上的线断了,掉在了河堤上,跃龙门似的板起身子,如一枚硕大的跳棋。杜怀丁拾了几次,滑腻腻地脱了手,鱼鳞在日光下犹如一把散落的硬币,烁闪不停。
这当口,一帮子黑衣人围上来,用脚来帮忙。
黑皮鞋,白胶鞋,蓝布鞋,从鲤鱼身上踩过,踩了不算,还像一台脱粒机,将鲤鱼轧成了一块臭鞋底,鳞片横飞。鲤鱼也不愿受胯下之辱,喘息着,从东跳向西,在一堆大腿之间狼奔豕突。杜怀丁苦笑说,“哥哥们,别踩了,再踩,就踩成陈水扁那小子喽。”——这是一句幽默话。大家都停下了蹂躏,指着杜怀丁骂,真的是鬼大,贼尖溜滑,这家伙,要是腿还囫囵着,准保能干上站长。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杜怀丁刚拾起鱼,重挂在龙头上时,站长别着一根空袖管,从对面赶过来。早报的投递员们轰地散了,顺着河堤再寻下去。一条大河摊开了身体,铺展在河谷地带,冬天瘦,夏季汹,将上游里的故事和光阴,泻向了长天尽头。——河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站长不吱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杜怀丁紧着掏出打火机,喂上火。站长贪婪地吸上一口,问天打卦地说,“小杜,如果下一辈子人能转世的话,你想做什么?”杜怀丁愣怔一番,嗫嚅说,“我没想过,真的。”站长揪掉了过滤嘴,“实话说,我也没想过,才这么问你的。”杜怀丁觉得站长今天有些反常,话太冷,让杜怀丁的脊骨里孵出了一股子冷气。一念想,杜怀丁就有了抛砖引玉的心,“要是能转世,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人了。”站长的眼神“咦”了一声。“下辈子,我做一只鸟。不需要腿,就用翅膀一直飞,不停下来。”站长将烟蒂扔在地上,踩了一只脚,骂咧咧地说,“熊人!你长翅膀飞了,叫我咋办?我就一只膀子,单翅鸟,你还不服我管教了,能得你。”杜怀丁知道说错了话,含了含胸,算是抱歉。“你想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好歹能是一伙的,不撂单。”站长望着河面上白色的风,欷歔地说,“还没想好。我得想想这个问题,再抽空告诉你。”
“用泥糊住,鱼就保鲜。”站长道。
杜怀丁回说,“真是晒鱼干了。”
“想再挣钱么?河对岸的白塔山后,有新的订户。”
“太远。”
“是这!你先去摸摸地形,你是下辈子的一只鸟嘛,先去试试翅膀。”
“先别开口要,我早给你准备好了打火机。”杜怀丁道。
陈亭妃接过打火机,却忘了挎包里没烟,嘴角上萧索一撇,摁来摁去地玩。一根火苗变戏法似的。在陈亭妃的每一个指缝里喷出,犹如空气里的舌头,在跟人玩捉迷藏。“鬼机灵!我现在是三等烟民,没火没烟,等你施舍。”
“今晚,又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陈亭妃说,“鹦鹉学舌。你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
“是你的话呀!”
“其实,也没什么风。瞅瞅,今晚上是个无风之夜,连黄河水都快流不动了,停在了河道里。瞧,打火机的火苗,站在我手上,也没被风吹斜。”
杜怀丁一盯,果然瞧见一蓬暗火,从陈亭妃的三条指缝里渗出来,稳稳地站着。黑红色,冷焰,似乎并不曾烧灼了陈亭妃的皮肤。陈亭妃反倒影痴痴地咧开嘴笑,一副魔术师的坦然和淡定。砰!火熄了,陈亭妃掌心向上,却不见了打火机。杜怀丁将空酒瓶杵在桥栏上,知道明早上,拾荒人会赚得一毛钱。杜怀丁抓住陈亭妃的手,想究问一下,陈亭妃突地攥住拳,拳眼里“嗒”地一响,又跳出一簇火苗来,说明打火机并未走失。杜怀丁呵呵地笑,心花绽放。——这样的把戏,最适合给橡皮去表演了,也不知陈亭妃会不会礼贤下士,教自己这招儿。一问,陈亭妃说,“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先。”
“先什么?”
“陪我去桥上一趟,我还要做夜课呢。”
“那你就在这里拔腿练筋骨吧。咱俩呀,两不耽搁么。”
陈亭妃坏笑起来。摸了一下杜怀丁的头,“傻瓜!我刚从孙悟空和唐僧那里过来,老远就见你坐在这里,像根烂木头桩子。你是不是还在偷看你姐姐开电车呀,小变态。”杜怀丁顿了顿下巴,首肯了她。陈亭妃问说,“想想,你坐了这么久,今晚看见过一辆无轨电车驶过么?”杜怀丁往记忆里打捞了几番,恍然觉悟。千真万确,近一个钟头内,不曾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去。就连横亘于半空上的两条线缆,也不曾惊颤过。更不曾有过一只夜鸟飞来,蹲在线缆上,抱住自己。度过这个寒凉之夜。陈亭妃叉开指头,支在耳畔,“刚才,我也觉得挺蹊跷,就给公交公司挂了电话。他们说,今晚上拉了闸,无轨电车的线路全面检修,观光车不服务了。”杜怀丁怔怔地说,“王幸男去接班了呀,没说检修线路的事儿。”
“你姐姐凭啥凡事都告诉你,小变态。”
杜怀丁笃定说,“她今晚接班早。要是停工,我没出门,她就该回家了的。”
“喂,你有恋母情结么?”
“什么?”
“这么说吧。在家里时,你是不是偷看过你姐姐换衣服?或者说,你姐姐洗澡时,你偷窥过她的裸体?”陈亭妃显得很老到。在杜怀丁面前,陈亭妃一直掌控着局面,由不得杜怀丁做主发言。“说不定,你也不是故意的。你,你可能假装不经意,就那么瞄了一眼姐姐的裸体,心里酥酥地痒,情不自禁。”杜怀丁尴尬地埋下头去,但鞋带没开,就故意挽起袖子。“兄弟,是不是让我给你说破了?没关系的,男孩们都那样子,差不多都会有恋母情结的。等见过了世面,也就算长大了。”此刻,杜怀丁真想说说,王幸男虽是姐姐,但更是一个有着苦愁的女人,自己半夜来河边枯坐,参禅打坐,其实只想给王幸男打个气,别无其他。但陈亭妃世事洞明,以一副讳莫如深的口气说,“我喜欢你这样子,兄弟。世上有两件事情千万别错过,一个是爱你的人;另一个么,是深夜接你回家的最后一趟班车。”杜怀丁心里湿湿的,犹如含了一口蜂蜜水,尾随在陈亭妃屁股后边,往灯火阑珊的铁桥上走去。
刚到了桥中央,陈亭妃忽然丢下挎包,一个鹞子翻身,来了个漂亮的空翻。
杜怀丁携着一条残腿,靠在桥栏上,想欣赏一下陈亭妃做夜课。刚才,陈亭妃的空翻又高又飘又炫,比一只大鸟的起飞更抖擞,仿佛空气里藏着一根猴皮筋。类似的矫捷,杜怀丁只在电视的体操比赛中见过。孰料,陈亭妃停下脚,迅速收了势,略带着一丝丝娇喘,拍净了手掌,不再做功了。陈亭妃趋前,也靠在了桥栏上,打开挎包,取出一只小电器来,举在空中。杜怀丁侧望而去,不明就里地猜疑,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早起太忙,忘了拾掇,胡楂像一把大头针,密密地钉在肉里。陈亭妃拧动了开关,一只飞利浦剃须刀嗡嗡营营地作响,马力十足。想象中,杜怀丁觉得下巴被陈亭妃的手抚摩了一遍,变得发白发青,轮廓分明,充满了一股子逼真的弧线。陈亭妃不为所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李释堪,找见了你的剃须刀,充了电,你把自己整理干净,再去见我妈妈吧。”说完,手一甩,陈亭妃将其抛进了如渊的桥下。
河水如一卷深蓝色的钢板,被两岸的灯光淬了火,熔化一切。
末了,陈亭妃又取出一塑料包的玫瑰干花,打开,往桥下倾倒。杜怀丁家里也有,知道是永登苦水的玫瑰,价格不菲,行销全世界。王幸男臭美,每次只买半两三钱的,舍不得泡水,只蘸了药酒,往脸上搽,消灭异军突起的皱纹和疤痘。干花轻盈,洋洋洒洒地落了下去,天女散花一般。陈亭妃兀自沉浸在夜课里,嘟囔说,“妈妈,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生日那天。我就不来河上看你了,你自己去喝一杯花茶吧。”这一空隙,杜怀丁见陈亭妃的肩胛抖瑟瑟的,又想起曾见过的那两片瘦刮刮的锁骨,心想,它们会是一对青鱼,正在陈亭妃的肌肤下秘密游动。一念若此,杜怀丁便有些激动,似乎洞穿了天大的机密,嘴上却不说什么。——原来,这就是假小子的夜课呀?哼,哼哼!
“我妈妈死了,我把她的骨灰撒进了黄河。黄河么,现在等于我妈妈。”
杜怀丁摸着桥栏,降了夜露。
“她是老年合唱团的,可疯了,天天在河边的水车园里练声。”陈亭妃重又挎起了包,拢着手,带了略略的寒战,“我妈留下的遗嘱,说她喝了一辈子的黄河水,死了,就丢进黄河里。还说是返璞归真呢。”
“哦,你妈还用剃须刀么?”
陈亭妃距离三米远,象征性地扇了一巴掌,叫杜怀丁住嘴。
“真怪!”
“跟你没关系。”
杜怀丁说,“可惜喽,你还不如送给我哪。以后河里的鱼,肯定是无鳞无须的怪物。唉,河边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会送你的。”
“你的生日快到了?”
“兄弟,帮个忙。”
杜怀丁说,“算了,你也别打车了,我骑车送你回家去。”
白塔山后的订户,其实只有一家而已。杜怀丁从站上取票据时,私下里听说,站长当年对越南作战时,身上还埋着几块弹片,一直未能取出来。其中一块,居然还在身体里下滑,前几天复查结果出来,说已经危及到了肝脏,随时都有不测。心想,难怪见面时,站长会有轮回转世的疑惑之问,人之将难,其言也哀哟。下午,杜怀丁骑单车,跑得大汗淋漓,始终也没找见那一家订户,便蹲在战备公路边,伺机问人。总算过来了一个老叟,沿街叫卖冰糖梨,指着山后的坡地,土话说,“那达!”
“那达”太远了,唇齿一嘘,就让杜怀丁跑断了腿。
依了老叟的说法,他和村里的几百口子人,原先就住在那块坡地上,属黄河洄水湾一带的公社。山是焦渴的旱山,土是黄土高原的扬风土,抓一把,连一丝湿气也攥不出来。此前,吃喝用度的水,都是用毛驴驮上去的,星散的禾谷田,也是省吃俭用下的眼泪巴巴点苗种下的,收成可怜,勉强维持个饥饱。后来政策放宽了。坡地上的人陆续搬迁下来,在郊外的河边野地里盖了土坯房,子女们入城打工,鲜有人再去务农活。但山坡上的一片片地,却并没,有撂荒,而是租给了一些眼疾手快的生意人。合同是霸王条款,一签几十年,租金微薄,又不能讨价还价。生意人财大气粗,在山顶上砌了天池,将黄河水虹吸过来,用于灌溉和经营。不出几年,生意人们将一座座凋敝的农庄,变成了仙风浩荡的世外桃源,果木林立,郁郁葱葱,掩藏在游龙盘蟒般的山峦深处,令人流连。先是经营农家菜,烤全羊,靖远羊羔肉,大盘鸡,手抓肉等等的特色。后来胆子更大了,菜单上出现了黄羊,岩羊,梅花鹿,野猪,野驴,禽鸟和野鸡肉,大多是珍稀野生动物,价格死贵,明目张胆地坐地分赃。这些年,城里人的嘴也渐渐脱离了低级趣味,公车私车赶集似的往山谷里开,比清明节扫墓时还隆重,又没有了羌笛,更无纷飞的细雨叫人断魂。一入夜,坡地上的各家各院,大都是灯笼高悬,少数民族的酒歌艳舞直排云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酒精和肾上腺素的气味,挥之不去。生意人们从今年夏天开始集资做广告,舞文弄墨地称之为:兰州的后花园,一步之遥。云云。
当然,这里的热闹,与大河两岸的平头百姓们无染,亦与杜怀丁无关。
踅进了战备公路旁的一条沥青路,山色陡地一变,四下里阒寂无涯。不入夜,不开席,此时的大路上杳无人迹。杜怀丁似乎能听见高空上的几只土麻雀。扇动空气的擦刮声,像一本坏掉的书,无人问津。路起伏无定,一忽儿骑行,一忽儿推车吭哧,杜怀丁早已是满头大汗。订户单上没有具体的门牌号码,落款是洄水湾的“徐心香”。依了杜怀丁积攒的投递经验。心想,这个订户可真够意思,大老远的,还牵心着世上的动静,报纸又不是吃食,一顿不吃饿得慌。一份五毛钱的报纸,费的人工却远远不止这些,唯有投递员的脚掌,才明白其中的难辛。
拐过一处山脚。杜怀丁终于看见了洄水湾。
像老话里讲的那样,凤凰台上无凤凰,洄水湾里不见水。但深嵌在梁峁沟壑间的这一大块坡地,却因了虹吸来的黄河水的灌溉滋养,呈现出一派林木深深、曲径通幽的静谧气象。杜怀丁骑上车,挨家挨户地打问,有没有一个叫“徐心香”的人。各式造型的院落,青砖砌就,白水泥勾勒出细密的墙缝,归整有序,仿佛橡皮算术作业本上的线条和暗格。门端里还镶嵌着一幅幅地方特色的砖雕,连环画,有盂母三迁,有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也有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等等的佛教故事。门头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名字都起得怪,什么野猪林,深海酒肆,陇上一盏茶,新龙门客栈,不一而足。转了几遭,杜怀丁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似乎有一点点预感。
这家的匾额上,堂而皇之地镌着几颗镏金大字:心香狗肉店。
杜怀丁刚支好车,头顶的树上,掉下来几枚熟透的核桃。核桃是青绿色的,掉下来,磕破了果衣,流出星点的汁液来。杜怀丁拣起一枚,剥开,刚往嘴里喂时,店门里走出了一个伙计,悻悻地望着他。
伙计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领章帽徽俱全,腰里扎着武装带,臂上缠着一根“红卫兵”的红箍,手执一杆红缨枪,赳赳然的。核桃是苦的,啐了半天。也没啐干净,杜怀丁觉得舌头都麻痹了,中了毒似的。杜怀丁跟伙计对视着,几分钟的时间里,目光都很警惕,有一股子雄性间的挑衅。结果,伙计先绷不住了,兀自喷出笑来,引得杜怀丁也哈哈哈地狂笑,莫名所以。伙计笑得更厉害了,露出鸡血色的牙床,笑声像一台坏掉的引擎,又蓦地刹住车,虎视着杜怀丁说:
“笑什么?”
“哦,看看你店里挂没挂羊头呀。”
伙计是个有意思的家伙,腰板也戳成了一杆红缨枪,挺拔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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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杜怀丁恰巧记过这一段语录,滴水不漏地回了话。——早报上曾经报导过类似风格的餐厅,申斥说有“文革”遗风,几个老干部进食时,被这样的阵仗吓住了,险些中了风。但人家证照完备,合法经营,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杜怀丁感觉自己露了一手,不露怯,身陷戏剧里一般,十分过瘾。
“同志哥!”
伙计冲过来,紧握住杜怀丁的手。
“你好,同志。”杜怀丁就坡下驴地说。
“你从苏区来?”
杜怀丁也神经兮兮地说,“是呀!我是来送情报的。”
“见司令,还是政委?”
“我找徐心香同志。”
“哦,你找心香呀。心香就是政委。”伙计拍腔子。慷慨道。
“你站岗?”
“是!司令员在抄佛经。也可能在陪政委睡大觉。”
伙计凛然作答,又露出鸡血般的牙床,忽地抄起红缨枪,对准了杜怀丁的腰眼,仿佛要押解他上路。杜怀丁身陷敌占区,登时没了游戏的心情,还时刻提防着身后尖锐的梭镖。心猜,这家伙老大不小的了,还这么喧闹捣蛋,一准是脑子里搭错了线,才变得如此疯疯癫癫的。奈何,杜怀丁只得乖乖地进了院门。伙计在屁股后头喊着口令,“一,二,三,往右,往左,朝前。”
院子里一派忙碌,服务员们却很整齐,素色头巾,蜡染的衣裤,土布围裙,一副副农家女孩的打扮。阔大浓密的树荫下,摆放着十几张餐台,碗筷早已安顿停当,只待傍晚的吃客们纷至沓来,一一入座,点灯开席。杜怀丁蹙了蹙鼻子,闻见了一股子异香。想象中,狗肉已经炖烂煲透,婉转流长,真能馋出嘴里的一种病来。一恍惚,杜怀丁就走得有点儿趔趄,一跛一跛的,跟不上口令,腰眼里的红缨枪几乎顶在了肉里,有一丝麻辣辣的烧痛。伙计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口令声一丝不苟,“三,二,一,往前,右拐,上台阶。”附近的农家女孩们爱凑热闹,捂住嘴角发笑,远远地问:
“老大,抓了一个舌头?”
伙计回说,“送鸡毛信的。”
“拉到后山用刑,还是去枪毙呀?”
伙计吐了吐唾沫,慨然说,“政委的客人,快上茶。”
一句话封了口,女孩们再也不吱声了,作鸟兽散,纷纷拿起了抹布和笤帚,各忙各地去了。杜怀丁的脊梁里漾起了一阵惊惧,沿着尾骨上升,慢慢地蔓延到了四肢,寒冰一般。但伙计押解得极认真,容不得杜怀丁辩解一半句。穿过几排屋子和一条游廊,杜怀丁觉得眼前一亮,原来站在了院落后部的一大片坡地上。
坡地上辟出了几畦菜田,一些耐寒的菜蔬坐了一地,有几株竟然开出了指甲皮大小的碎花。土埂上还植了一排排玉米,叶子逆着风,重若沉枪。稍远处,一棵葵花树低下头,掩着脸,害羞似的。杜怀丁路过时一瞥,发现葵花盘子里干干净净的,早被人偷了嘴。伙计越接近目标,越撒起了疯,嘴里的口令声高亢人云。坡地深处,是一座白色的塑料大棚,在下午的天光下映射着光斑。恰在此时,大棚里奔出来一个女人,急簌簌地喊叫说:
“哥,你又犯病了么,不能对客人无礼呀。”
伙计立定,脚后跟咔嚓一磕,朝女人敬了一礼,报告说,“政委同志,这是苏区来的情报员,要找徐心香同志你。”
“哥,你真是的,叫我操碎了心,心都快烂完了。”
杜怀丁猜,这女人一定是徐心香,早报的一位新订户,忙掏出兜里的单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徐心香却不理睬杜怀丁,冲上前来,缴了伙计手里的红缨枪,推搡着,死拉硬拽地将伙计哄进了一间屋子。伙计刚进去,徐心香砰地碰上门,抓起窗台上的一把大锁头,气愤地落了锁。杜怀丁侧立一旁,知道戏该收场了。伙计被关了禁闭,小丑一样地嘟囔不停。徐心香站在屋檐下,胸脯一起一伏,两坨硕大的奶子,波来荡去,仿佛充满了激愤和委屈的眼泪。窗子上焊着网格状的铁条,堪比监狱,伙计伸出一只手来,乞怜地叫嚷着。徐心香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摸出几粒奶糖,递在伙计的手里。末了,徐心香换了语气,哀哀地说:
“哥,客人们都快来了,你别再闹了,乖乖吃糖吧。”
伙计说,“还要看小人书。”
“给,看吧!”
窗台上搁着几本连环画,卷心菜的样子。徐心香不耐烦地扔进去,又闭上了窗户,插上了插销。徐心香站了许久,目中无人,始终也没多看杜怀丁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杜怀丁有点儿歉疚,觉得错在自己,搅扰了人家的清静,脸腾地红了红。徐心香瞧出了杜怀丁的忐忑,长吁一口气说,“没关系!每天都这样子,闹得鸡飞狗跳的。不过快营业前,就会把他锁起来,眼不见为净。”
“该去看看医生的。”杜怀丁道。
“看了,不起作用,拖累了家里二十几年,我现在都疲了,心也乏了。”徐心香像是偶遇了知音,话也多,“只当他是一条狗,比藏獒还凶,狗都怕了他。”
念及自身的疾患,杜怀丁感同身受,便不再多言。
“天作的孽呀。他是我亲哥,叫徐心伯,‘文革’大闹大乱的时候,因为没被组织上吸收,所以他现在天天做红卫兵,脑子彻底坏掉了。”徐心香脸色寡淡,赔情地说,“刚才让你受惊了,实在过意不去。走,去喝杯热茶吧。”
“不了!认了门,明天投递报纸就方便了。”
“咦,上了门来就是客,咋能说走就走呢。”徐心香盯着杜怀丁的残腿,以一种女人特有的体恤说,“来一趟不容易。离市区虽说不太远,但毕竟有一截山路,看你,头上都冒了汗。”说着话,徐心香拽住杜怀丁的胳膊,往另一间屋子里送。杜怀丁不由自主,脚也跟了去,闻见了女人身上飘散的一股子淡淡的奶香气,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徐心香边送,边朝屋子里喊,“老李,快出来,你抄了大半天的佛经了,也该歇缓一下眼睛才是。”
——这是杜怀丁第一次看见老李。觉得眼熟,却不明白在哪里见过。
“在下李释堪!”老李将右手的蘸水笔换在左手,握了握杜怀丁。李释堪的脖颈上挂着一副老花镜,人笑眯眯的,腮帮子上的赘肉一颠一颤,显得很富态,跟弥勒佛那样子。徐心香拉了灯绳,屋檐下霍然灿烂,又抓过来一只马扎,搁在杜怀丁屁股下。杜怀丁知道那句话,好狗不咬上门的客,即便这是狗肉店,既来之,则安之,遑论其他。平时投递时,订户们拉他进门吃一盏茶,唠几句家常话,亦是经见不怪的事儿。杜怀丁坐下来,回报给弥勒佛一番笑,心猜,这个男人或许就是伙计嘴里讲的司令员吧,心下好奇。徐心香介绍完了投递员,又说了几句闲话,抻了抻衣角,理了理头发,然后去前院里忙乎了。徐心香边走边说,“这小弟太敬业了,大老远地来,只为了一份报纸。这样好了,我去弄几个凉菜,老李你陪小弟多饮几杯。你不是见天喊着闲慌,没人跟你说话么。”李释堪含胸揖了揖,相敬如宾地说,“心香,那敢情好。谁说不是呢,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小弟是一位信使,贵客临门,当服一大白。”
李释堪文绉绉的,说话皎文嚼字,一派古意。——尤其他的装束,一双方口布鞋,束腰的裤子。白色的襟子上,盘着两行麻花状的纽襻,立领,袖口宽阔,有气吞山河之慨。母亲会结这种古典的纽襻。原先的老街坊们亡故后,要依当地的风俗入殓,寿衣上的纽襻,一般都是丧主的儿女们央求母亲来结的。近几年,满大街都挂着中国结,但编织粗糙,根本不会入母亲的法眼。李释堪的文雅和热情,让杜怀丁顿时有了一丝敬畏和亲近,谁说人家的店里没挂羊头,只卖狗肉呢。却原来,店里头还藏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高人。杜怀丁注意到,李释堪的右手上沾了一团墨汁,显见是刚才用功的结果,抄经所致。
兰州城里很有一批类似的人,在庙堂里拈香发愿,居家礼佛,又在白桦纸和簿册纸上抄写佛经。待抄满册数后,放在寺院里供养,以寄愿景。早报上登过消息,现在墨水抄写的经册都不算稀奇,有的人还会洒上纯金粉;有的更甚,见天扎破手指,挤出鲜血来,一笔一画地誊写,其心可鉴。
菜很快就上来了,没理由不快。
酒过三巡,互相自介了一番后,杜怀丁和李释堪便像一对忘年交,巴兮兮地忘却了各自的年龄和阶层,没了生疏,熟稔得可以,还拍拍打打的。李释堪是性情中人,除了话痨,眼角眉梢里且带了一份炫耀劲,撅起屁股,哼哧哼哧地从屋里搬出了几只木函,款款地码在灯光下。杜怀丁一瞅,竟是一百零八册抄经。李释堪打开一册,簿册连绵不断,若一只手风琴那样,密密匝匝地趴满了蝇头小楷,娟秀细致,字字如钉。李释堪介绍说,“用小楷字体抄的《金刚经》,费时不少。现在,我正用隶书再抄写一遍,差不多已完成了一半多。等录毕后,我也装订成册,去玛尼寺里请大德高僧们开了光,加持完,捐献给寺里,让信徒们礼拜。”杜怀丁心生敬佩,接过一册,目光如篦地读了读。字很生僻,意思也不大懂,但知道是抄经者花了心血的,态度蓦地恭顺了许多。杜怀丁说,“我母亲也念过经,家里摆过香炉和供案,母亲还请过一幅唐卡,挂在墙上。”李释堪眼睛一亮,一时欣喜,“真的?”
“以前家里不顺,就那么念一念,临时抱抱佛脚。”
李释堪忽然说,“那可不行。这么着,我借你一册,你拿回家里去,让令堂供养起来。经世致用嘛。否则抄来抄去,没有功用的话,也是枉费心血。”
“使不得。这么金贵,万一坏损了。”
话虽如此,但杜怀丁仍心里一热,有一股湍急的热流涌荡而逝。人家非亲非故,一闻听家里不顺,就慷慨出让,侠义心肠,真是一个厚道之人。再瞧李释堪,印堂发亮,皮肤红润,双目炯炯有神,一排牙齿光洁如许,说话也截铁斩钉,手势断然有力。要不是李释堪头上的些许白发,杜怀丁真的辨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心想,从大模样上看,顶多也是五十出头罢了,又不好去打问。李释堪见面熟,鄙夷地蹙了蹙鼻子,大惊小怪地说:
“你和我谁跟谁呀。以后你天天来,还怕你丢了不成?”
杜怀丁坚辞,“不了!我母亲最近爱看电视。”
“一定拿去!”李释堪不由分说,取出一只明黄色的布袋,上印一枚吉祥的右旋海螺,双手合十地请了进去,又在额顶上膜拜一番,郑重交给了投递员。“不是借。是送给你老母亲的。我可以用小楷再抄一册,补齐便是嘛。”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替母亲谢谢你。”杜怀丁接过。
李释堪喜悦,觉得自己为世人结筏筑桥,超度与人,终于有了一份善功,遂兴奋地搓着手,又和杜怀丁连干了数杯。“不瞒兄弟说,等隶书的《金刚经》抄毕,我还要用楷隶二体,再抄写一遍拉卜楞寺里的《柱间史》,起码得花掉几个寒暑,掉一身肉,把头发都写白的。”
“你是居士?”
“不!”
“那你开着餐厅,生意不做,就紧着忙礼佛,抄经文呀?”杜怀丁狐疑道。
“我在赎罪。”
“赎罪?”
“哦,我是有业障的人,负罪在身。”
杜怀丁瞧见,李释堪的眼底里,有一簇暗红的火苗,腾起,又倏忽灭下。杜怀丁嗫嚅,不知该讲些什么,意欲换了话题,免得让人家不堪,勾起落魄心事。恰好,杜怀丁忆起了站长的疑难,像一道猜不破的迷局,始终梗在嗓眼里。现在遇了高人,不妨就教一问,也好传达给站长,别让站长那么忧心忡忡。杜怀丁嘴甜,乖巧地抹了蜜,影痴痴地说:
“李老师,你相信灵魂转世么?”
“信!”
“那下一世里,你想做个什么?”杜怀丁想不出,一个抄经人,除了墨水和笔,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做不了一只鸟。佛在高处,鸟在天上飞的话,鸟就是一本摊开的经书,最接近佛。一念想,杜怀丁觉得自己挺哲学的,酒便劝得更快,一点儿也不怵李释堪,气焰广阔。
“信!但我弃权。”
“咋说?”
“我就留在这一世的岸上吧。我是个没有来世的人,抄经也不图修来世。我还有事情要做,一个人孤零零留下来,你们走。”
“你是硬骨头。”
李释堪眼一红,酒液挂在下颌上,惊颤颤地说,“不为什么。这,可能是我的业报。我现在抄经,其实就是为了赎罪,还报。”
“你这人真没意思。”烈火烹油的话,杜怀丁被酒精控制住了。
“是没意思。”
“你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苦大仇深似的。”杜怀丁堂皇地搛起菜,与其对饮,一点儿也不生分,慨然得若一位东家。“你们这些有钱人呀,刚开始挖光阴(土话:钱)时,个个都是些狼狐之辈,啥也不信,牙齿磨得尖利,只认钞票,只信金钱为上。现在腰包鼓了,返过头来。又假惺惺地信教礼佛,生怕有个一灾半病的,让你们享不了钱的福。说白了,你们太功利。是为自己的钱信的教,装的势。资本都是血腥的,万恶之极,充满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呵呵。”一席话,说得李释堪瞠目结舌,不错眼珠子,盯视着小小的投递员,心里七上八下的,停箸不食。杜怀丁舌绽莲花,自负满满,觉得平时的那些个杂碎报章真的没白念,都沉淀在了肚腹里。此刻,它们打通了任督二脉,源远流长地挥洒出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灭敌于无形。肉是好肉,边吃边说,带了犬科类的狺狺咆哮,杜怀丁浑身火烫。酒亦是佳酿,酒标上标明是自家产的。杜怀丁醉里挑灯,李释堪几成齑粉,且战且退。果然,李释堪汗颜地说:
“兄弟,你误会我了。我哪是什么有钱的主。”
杜怀丁翘了翘大拇指,意指这座餐厅。
“咳,我也是来避难的。”
杜怀丁说,“你是司令,你老婆是政委;你是幕后的金主。你老婆是店前吆喝的阿庆嫂。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对不对?”
“她不是内人。”李释堪纠正。
“呀,我还以为开的是夫妻店呢。真走眼了,抱歉。李老师,我自罚三盅。”杜怀丁搂了搂李释堪的肩,连扬带洒,灌进了肚子。李释堪也被引燃了,舌头短了半截,话也油腻腻的,却心扉直抒,“兄弟,现在我和她暂无夫妻之名,但我想娶她,真的想娶她。我半生人土了,要说乞怜,就乞怜她会好起来。”
“那就明媒正娶呀。”
李释堪展展手,欷歔说,“兄弟,奈何造化弄人啊。徐心香不是自由身,她是个有丈夫的人,苦主。她丈夫在柴油机厂工作,天车司机。前不久,从十几米高的天棚上摔下来,截了肢,屎尿不能自理。再加上,她还有屋里这么一个患精神病的哥哥,又生养过两个小娃娃,苦愁异于常人。我,不能落井下石。”
“她很年轻,也漂亮。”
“呵呵,你还没见过她少女时候的漂亮劲,可以称得上兰州城里的一朵牡丹花,一指头会弹出水来。”李释堪自己也很受用,阴霾净扫地忆想说,“兄弟,我可有这个眼福。当年,我从二中来洄水湾插队,恰巧就落实在徐心香家的大队里。那时候她还小,她家的门我串过,她家的饭也蹭过,她的爹娘老子也熟。恼火的是,洄水湾一带的人算农村户口,比不得城里。否则,依了徐心香的冰雪灵气,一准能考进大学,现在说不定也能做上教授。唉,我后来考上学走了,一去经年。很多年后,我前妻将徐心香从钟点工市场领回家里来,才认出了她。那时候她穷途末路,没辙了,才去做那份工。但我前妻很信任她,背后一直在夸她。”
杜怀丁问,“那个嫂子呢?”
“死了。癌。”
“可惜。”
“我想,我得帮徐心香一下。兄弟,少年时的情义,等于是人身上的一件夹袄,越旧越贴心,越暖人。”李释堪指着偌大的庭院,如释重负地说,“喏,本来是她家里的地,一直撂荒着,她也嫁进了兰州城里。幸好,这一带开发成了郊外红火的消费场所,我就拿出了一些钱,托了关系,才修建成这个样子。她主外,我抄经。困在深山大壑中,一所悬命。山人不识韵,千年古藤便是琴,呵呵。兄弟你一来说道说道,我就不觉得自己形影相吊啦。”
杜怀丁,“这是‘六度分离’理论。”
“什么?”
“哦,世上最陌生的两个人,通过中间的六点六个人的概率,就可以相识一场,结上这一世的情义。”杜怀丁记忆力强,栩栩如生地说,“比如,负责洄水湾的投递员病了,站长让我来试投这一路,我刚好碰见了红卫兵哥哥,被他押解到了坡地上,又邂逅了徐姐姐,现在和你在月夜下对饮。整五个。”
“另一个半呢?”
杜怀丁趄了趄,取出兜里的那本抄经,晃了晃,深信不疑地说,“李老师,再碰上第六个人的话,说不定,我也会结识佛的。佛离得不远。”
“你真是个善心人,兄弟。”
杜怀丁碰了一杯,抹抹嘴角,口气深邃地说,“李老师,这本手写的《金刚经》,不送我母亲了。我要送给另外一人,他现在危险,病很深。”
“随缘,也随你。”
“他对我好,我怕他会死掉。他要是死了,这一条六个人的链子就会断,我也就不会再认识你们,喝不了你们的酒。我馋病犯的话,也没个医生来诊。”一滴泪,掉进了杯中,杜怀丁浑然不知。
“我为你的话,真的害羞。”李释堪道。
“怎么?”
李释堪说,“先断的一定是我,不会是其他人。我有业报。”
“这么好的秋月,你?”
“嘿嘿,不说伤感的话了,兄弟。世上的人有很多种结局,我知道,我适宜一种最难堪的死法,就是羞——死——拉倒。来来来,当服一大白。”
月亮像一块冰,挂在天上,慢慢融化。
陈亭妃做完了今夜的功课,从桥上踱过来,四下里寻望了一圈,却没看见杜怀丁,心里不免有了点失望。心想,杜怀丁或许来过了,夜寒,等不及自己,又悄没声地回家去了。也或者,杜怀丁迟到了,正在路上往来赶。一念若此,陈亭妃便摸出烟卷和打火机,坐在桥栏上,静静地抽烟。
上游的甘南草原一定入了冬,所以河水越来越瘦,在河谷里逼仄成了一个病人的样子。月辉落下,被河堤上的灯光一搅扰,四处纷飞。纷飞时,月亮也掉在了河水里,仿佛天上的谁用完餐,扔下的一只银碟子。陈亭妃连吸了三支,舌头上苦麻麻的。最近一段时间,舌头变了味,似乎隐含着身体中的某种信号,但陈亭妃顾不上细究。刚结束了例假,量挺多,去给学生们演示大小跳时,每一组关节都咔咔咔作响,好像生了锈的机器。还好,现在肚腹里发烫,有一股力量在秘密地蓄积。究竟这股力量从何而来,陈亭妃也懒得追究。
月亮一化,周遭便静寂了许多。唯一能听见的嗡嗡声,是来自半空中的那几根无轨电车的线缆,带着电流,仿佛竞技似的,非要将河水拉直。
放眼望去,一辆无轨电车,从黑暗的树阴中驶过,踩着一地的月斑滑行。
陈亭妃瞧见,车身上是两幅巨大的彩喷广告。左侧是无痛人流,只打针吃药,不动器械,六十八元,三分钟就可以下地行走,云云。右侧是一家彩棉内衣的模特广告,代言人是两个三流影星。女星一身妖娆,凸凹有致,曲线毕露,陈亭妃觉得唯一的遗憾,是她的J}}:脐眼太难看,不是玲珑的涡旋,没有小巧的酒窝,真像是当初接生婆一剪子使错了方向,又像修鞋师傅的锥子潦草敷衍的作品。陈亭妃有点儿失笑,坏坏地一乐。男星是个奶油小生,裸了身,作肌肉男的姿势,却没有一点点施瓦辛格的暴力感。男星代言的是平脚内裤,正面迎人,紧绷绷地贴在耻骨上,将一大包雄性动物的家什塞得满满当当。心想,家里的衣橱满了,一拉柜门,就会排山倒海地泻下来。这家伙,怕是也兜不住了。
上学时,一遇上节庆日,班上总要排几个芭蕾的小节目,震一震其他的系科。陈亭妃一般会担纲女角,跟她搭班子的男角频频换人,说她太独,难配合。后来有了固定的舞伴,藏族小伙子,叫仁青,天生跳舞的料,两个人挣回来了不少的奖项,风光一时。陈亭妃犹记得,仁青每次排练前,总在空中先做几个燕子跳,演出服束身。裆里也是憋得满满的,一副青春勃发的劲头,害得陈亭妃不敢看他,怕被别人笑话。眼神躲远了,嗅觉却躲不了,陈亭妃总会闻见仁青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的气息,让鼻子里很幸福。舞蹈时,身体不经意地擦刮中,陈亭妃被那一包东西弄得痒酥酥的。赶回宿舍后,一般会洗一个冷水澡,才将心里的跳突和莽撞压下去。毕业后,仁青回到了州民族歌舞团,一次醉酒后,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自废前程。而今,仁青的面孔已然模糊了许多,但陈亭妃仍记得他身上山高水长的挂件,比如今夜里。
在家里,一到了夏天。李释堪也是这等样子,腆着肚腩,只用一小片布遮住要害,在陈亭妃跟前晃悠,不以为然。妈妈几次给李释堪交涉,叫他注意影响,毕竟女儿大了,有碍观瞻。李释堪听后,只改正过一次,接着又旧病复发,还讥讽妈妈太封建。陈亭妃只字不语,私下里却劝妈妈,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晚上一家人看电视,李释堪将裸腿支在茶几上,一腿的毛,像穿了一双黑色的长筒袜。陈亭妃斜觑过,目光一搭上去,就有一种恶心之感。——李释堪的身上,青春早已荡然无存,而他偶尔爆发出来的一些激奋和喜悦,在陈亭妃看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平时,陈亭妃会买一两本健美或舞蹈类杂志,随便翻翻。在其中的插页上,也总能看见肌肉男和暴力男身上的起起伏伏,陈亭妃将这种嗜好当作了一种私癖,不与外人道。今夜里,陈亭妃盯看着车身上的那一包物件,一方面觉得自己很骚;另一方面,又感觉受到了挑衅。
无轨电车仿佛一枚红苹果,滚远了。陈亭妃起身,追着它,往西而去。
陈亭妃和无轨电车之间,是一排排冷杉和枞树,也唯有它们,耐得了黑铁似的秋夜,仿佛一格格影像,在眼前放映。车厢里空旷寂寥,连一个观光的乘客都不见,司机却打开了全部的灯,亮若厅堂。或许是为了打发长夜,车子驶得很慢。比蜗牛快一些,但比乌龟迟钝许多。说不上追,也谈不上“撵”这个词,陈亭妃只放快了脚步,与无轨电车并行向西。一忽儿,车子就驶过了白马浪。扭头望时,陈亭妃瞧见唐僧的身上披了一件外套,铅灰的风衣,不很合身,许是哪一位信徒发了慈悲,供养师父的。古怪的是孙悟空,手里擎了一把伞,正压下云头,眺望着惴惴的人间。伞是花色的,撑开,上头喷了保险公司的徽标。
有点儿气喘,陈亭妃刚放慢速度,无轨电车也有了感应似的,慢下来。
女司机恰巧是王幸男。王幸男踩住刹车,回转过身,拿起保温杯,饮了一口茶。茶是傍晚时泡的,温度正好,酽酽地穿肠入肚,提神解乏,会让王幸男精神抖擞地坚持到午夜收车。——有时候,王幸男觉得茶真是一位好伙伴,伴着自己,在漫长且单调的风情线上做这份工,挣一口食粮,还将橡皮拉扯大,不知不觉中,儿子已到了上学的年纪。苦愁久了,茶也会是一个男人,在王幸男的身体里漾荡,说一些醉话,撒一点野欢。喝光时,王幸男喜欢将茶羹含在嘴里,细嚼慢咽,直到撕碎它,嚼烂它,彻底消化了它,解恨一般。比如,今晚上王幸男泡的是铁观音,茶中的菩萨,热性,有一股子知心知肺的通透感。
所以发热,头上的丝绸戴不住了。
陈亭妃相跟着,见女司机再次放缓了车速,腾出两只手来,在解脖颈下的疙瘩扣。心猜,或许是绾得太紧了,女司机解了半天,却没能解下来。女司机一气之下,干脆抹下来,像一只红色的项圈,拢在脖颈里,煞是别致。陈亭妃又猜,女司机一准是杜怀丁的姐姐,从大模样上便可以甄别,一母所生的血亲,连姿势都像。杜怀丁曾亲口告诉过陈亭妃,他夜夜来桥头闲晃,值守大半夜,只不过是暗中助一份力,怕姐姐有个什么意外。而且,姐姐并不晓得他的这一桩苦心,浑然无觉,坐在驾驶楼中,明眸皓齿,差不多以为四十里风情线就是自己的领地,骄傲得如一位女王。一思想,陈亭妃便有些艳羡起了女司机,真觉得她是幸福的,幸福得像秋夜里的一盏茶,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漫漶在眼前体内,含了一份秘密的滋养,不为人知。
车子刚拐过一个弯,陈亭妃吓了一大跳。
堤岸旁的树丛里,突地跃起一个人,先尾随了几步,而后攀住车身后的维修梯,迅速登上了车顶。陈亭妃心里尖叫了一声,浑身孵起一层鸡皮疙瘩,脚步也顿了顿。车顶上,几扇天窗敞开着,并不像其他的玻璃窗,闭得严丝合缝。拐了弯,两根集电杆跳了跳,顺利地挂在了线缆上,“哐啷”一声,擦出来一蓬火花。钢蓝色,比弧光短促,却比一声叹息要久长,仿佛一个哑孩子在说话,提醒女司机一般。
那个人在车顶上晃几晃,很快站稳了,又俯下了腰,试探着往天窗里望了几眼。王幸男浑然不知,依旧喝了一口茶,匹手解着脖颈下的红丝绸。路灯闪逝的一瞬,陈亭妃惊讶地发现,车顶的男人是蒙了面的。
拐弯时,王幸男太凝神,不曾听见车顶上紊乱的脚步声。待王幸男开进了端直的大路上时,“哗”的一声,左侧的后视镜里亮了亮,犹如一只嗓子说完话,迅即掩逝无踪。每次都是如此,那一蓬钢蓝色的火花,报告着平安。要是它不烁闪,说明掉了杆,车就会瘫痪在路上。王幸男可不想那样子。掉了线,人得费劲地爬上去,挂好几次牵引绳,才能接上电,而且满手油腻腻的,一身臭汗。王幸男小小得意了一下子,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脸。
王幸男骇然地一“哦”,身体被扼死了,徒然地握住方向盘。车子并没有失控,哽咽着往前驶。从驾驶楼的后视镜里,王幸男看见了蒙面男人,一头的青皮,眉骨突出,颊上的丝巾一呼一吸,逼出了他的轮廓。免费观光车,又不曾带了现金,王幸男只猜出一点,歹徒是来劫人的,女人。歹徒换了手,攥住了王幸男脖颈里的丝绸项圈,几乎让王幸男窒息过去。王幸男拼命把住方向盘,蒙面男人忽然揽住了她的乳房,箍得恶狠狠。
“是我,我乔如山。”
歹徒摘下了丝巾,一嘴恶臭地说。
“你咋?”后视镜里,数年不见的丈夫露了面,瘦削削地笑。
“老婆,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你们线路检修,没等着你。今天可好,远远看见了你。”乔如山贴在王幸男脊心里,俯压在她的肩胛上,情不自禁地卖弄,“我逃出来了,从青海昼伏夜行,走了三个来月。”
“你越狱了?”
乔如山急吼吼地,忘了车厢内灯火如昼,也无视偶尔擦过的夜行货车,一只手狼亢地上去,抓住了王幸男的乳房,揉来搓去。“逃出来了,佛爷保佑,还能活着见到你。老婆,我想你跟儿子,把肝花都想烂了。我去你家里和学校附近,看了几眼儿子,儿子高了,活脱脱一个小乔如山嘛。”王幸男并不想停车,冥想中最坏的事情,终于在眼前发生了。冤家呀,大路通天,却又偏偏这么顶头碰见。王幸男的胸挣脱着,但乔如山的手如挂钩,钉在上面,试图唤醒她。隔了许久,差不多快忘了这种感觉,王幸男面红心臊,狠踩了电门,车子顺着一条坡道,急驰而下,晃得乔如山跌坐在椅子上。
“知不知道,你这一越狱,会罪加一等的。”
“让判,再判上十年,枪毙也可以,只要能见上你跟儿子,我认罪伏法。”乔如山咆哮不止,对妻子的冷漠异常恼火,又抓住扶手,追过来。王幸男在奔行中,快要收不住泪水了,觉得窗前成吨的黑暗,此刻全部砸在了身上,不堪重负。“乔如山,你知道么,再过几年,你就快获释的。现在,你即便去自首,也是前功尽弃,我和橡皮还有什么指望,我还得守你的活寡么。”
“停车!就现在。”
“不!”
“就在这里做,做完,抓了我也行,我厌倦了逃亡。”
“乔如山,你别当我是妓女。”
“我想疯了。你个婊子,还不停下来么。我要动粗了。”
“你去跳黄河吧。”王幸男吼道。
“婊子,停下来,带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伺候我。”
乔如山扼住王幸男的喉咙。无轨电车忽然打起了摆子,跌跌撞撞,若一匹痉挛的野马,一骑绝尘。车顶上的集电杆,也在通过铰接点时,擦出来一蓬又一蓬的火花。在陈亭妃的眼里,它们真像一只火狐狸的尾巴,在燃烧,在报警。陈亭妃落下了一大截,但窗内的一切,都被尽收眼底,心知发生了一场不测,杜怀丁的姐姐命在旦夕。一发足,陈亭妃追撵上去,抓住了车后的维修梯,忐忑地爬了上去。幸运的是,这一切都不难,在陈亭妃的心念下,一气呵成。
河风吹拂,正巧对准了上游的峡口,陈亭妃被吹得猎猎发抖,半蹲在车顶上,稳住重心。待陈亭妃稍作适应后,终于看见了风中飘荡的两根牵引绳,遂拽在手里,沉沉地往下拉。一拉,绷紧的集电杆终于脱了钩,离开了电缆线,像一只戏曲演员的冠子被踢飞,一对翎子在夜空里萧索地震响,却无人喝彩。
车猛地一刹,顿住,断了电。
疯狂不止的乔如山,被一阵突然的惯性摔倒,结结实实地啃在玻璃上,撞花了脸,几近晕死。陈亭妃站在车顶,踩住天窗,一脚一个,将它们全都关闭,怕歹徒再跳出来。陈亭妃觉得自己真英雄,关门打狗,还有一种飞檐走壁的本事。陈亭妃不由得一笑,心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紧着掏出挎包里的手机,拨打了110。
警察很快就到了,包围了这辆无轨电车。
猩红色的警灯烁闪一片。警笛嘶喊得令人揪心,在长长的秋夜里,一准会惊扰了菊花的安歇。陈亭妃早踅到了路边,和一帮子夜行司机们。站在道牙边上,凑这份热闹。警察更老练,将牵引绳拉起,挂上了集电杆,无轨电车内又雪雪地亮了。王幸男正抱着丈夫的头,哭得天塌地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沾满了乔如山的鲜血。显见,他被撞开了花。
门打开的瞬间,乔如山突地跃起,想夺门而逃,却被三个警察撂翻在地,死死地压住,砸了钢铐。
押解下车时,陈亭妃听见王幸男抱住警察的腿,哀哀地说,“他是自首的,我是他的家属,我可以作证,他越完狱就后悔了,一心要自首的。”
“我可以证明。”王幸男道。
陈亭妃的目光落在了王幸男的脖子里。一块红丝绸箍在上头,绾出了一记旗花形的扣子,挺别致。心想,这个旗花扣子,怕是个简易的中国结吧。
事情的诡谲,却远远超出了人的预想。
因了打抱不平、行侠仗义之举,陈亭妃觉得豪气陡增,筋骨灼热,竟连车也不打,踏着长街上的月斑,径直步行到了家里,几乎穿过了半个兰州城。类似的感觉,让陈亭妃多日来郁结的阴霾和哀苦,暂且避远了。此时心气浩渺,目空一切。当然,也不能辜负了杜怀丁小弟,这个残疾的投递员,在一个个秋夜里,陪她做夜课,还将她载到了繁华地段,看护着她安全上车。杜怀丁人老实,不打问,不生疑,像一个知情人那样,谨守着秘密。——李释堪出事后,陈亭妃一直秘不外泄,沉坠不堪的心事,只在杜怀丁的面前,才有些许的放肆,真的难为小弟了。今晚上也算一桩快事,而且跟杜怀丁有关,便勇施援手,一击中的。陈亭妃心说,我用这样子的方式,报答了杜怀丁的殷勤,且不为人知,不亦快哉。
快乐是独享的。进了小区,在楼下的夜店里,陈亭妃挑了两瓶紫轩葡萄酒。明早是周五,放了羊,不上课。因为社区要给“红舞鞋”灭蟑灭蚁,投放毒药,所以早早贴了通知,给孩子们放假。
将家里所有的灯都打亮,连卫生间、阴台、阳台的射灯也打开,四壁间亮若正午。尚未供气,或许灯光才会让人取暖,不至于在寒夜里瑟瑟心寒。陈亭妃泡了个热水澡,裹上一件绵厚的长睡衣。坐在沙发上,开始独饮。茶几上摆满了零食,电影频道刚开始播一部美国片,《汹涌的河》,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墙面的一只挂钟上,分针和时针正剪切着岁月,差不多快入零点,新的一天要揭幕了。紫轩不错,酒温适度,在舌面的两翼里忽上忽下,漾出了一丝麻酥酥的味觉,撞击着双颊。——想象中,秋夜里就该有这样一滴神秘的葡萄汁,衔在心头,再抚摩一下生命的过往。陈亭妃平时不嗜酒,但也应对裕如,一点儿也不怵。
上一次喝紫轩时,还是米小挥推荐的。
在酒吧,彭绍荷诡兮兮地将陈亭妃介绍给米小挥,借口忙,一推三六地走掉了。陈亭妃想,红娘怕都是如此,嘴上功夫罢了,两头讨好。米小挥煞是热烈,西装革履,配了一条果绿色的领带。头发后梳,油光可鉴,滑得站不住一只苍蝇。陈亭妃说随意,就开始喝起了紫轩,先象征性地抿一抿,淑女一般。米小挥做了很威风的自介,边喝,边解下了西装,摘下了一只硕大的金表,故意磕在茶几上。凭了窗,宽大的落地玻璃外,是一个雾蒙蒙的雨天,街上斑斓的雨披,幻化出恍惚而又虚空的色彩来。——当时,陈亭妃偶然想起一位女诗人的话:街上流动的一切,就叫“生活”,可我没将“它”过好,谁也没过好。闪逝而去的行人脸上,陈亭妃竞没发现哪怕一丝笑容,他们肃穆,隐忍,方向不明。这么一欷歔,酒就下得快了,几乎是杯杯吞了下去,骇得米小挥大惊小叫的,一点儿怜香惜玉的表现都不见,又恶意地鼓动初次见面的陈亭妃。陈亭妃便有了警觉,表情上佯装二三,其奈我何。那是妈妈病重期间。病房里的死亡之气,如影随形地跟在脚后跟上,挥之不去。妈妈在弥留之际,一直唠叨着女儿的终身大事,害得陈亭妃就想随意找一个人,男的就行,拉到病床前,给妈妈瞧上一眼算了。米小挥充当了这个角色,却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劲地吹嘘他们的公司,如何如何了得。
半天后,米小挥也自觉无趣,关公似的盯视着陈亭妃,一脸的色迷迷。陈亭妃支颐望着窗外,忽听米小挥指着一辆奥迪车,兴奋地说,那是牛副市长的车,没错。陈亭妃顿时来了气,问说,领导的车牌,你是不是都会背?米小挥睥睨群雄地说,当然,从省上到市府,头头脑脑的车牌号码,以及司机叫什么,我都烂熟于心。于是,米小挥开始了表演,从书记到一溜儿的副职,四大班子,统统背诵了出来。陈亭妃挺好奇,深信不疑地认为,米小挥就是一个漏网的李咏,大马脸,真该上那个“幸运52”的节目了。诵毕,米小挥等着夸赞。陈亭妃奖给他一杯紫轩,冷不丁地问,你妈妈生日是哪一天?
米小挥愣怔一番,没反应过来,忙拨了电话,现场问自己母亲。米小挥涎了脸说,你想去我家里认亲么?不!陈亭妃声色不佳,淡下了脸,敷衍说,随便聊聊,我挺替你妈妈骄傲的,你这么出息。
米小挥得了鼓励,从对面的桌子上绕过来,坐在陈亭妃一旁,手就不听话了。陈亭妃拗不过,拽起挎包,说我去方便一下。起身时,陈亭妃才察觉,原先米小挥穿了一双白皮鞋,女里女气的,西裤下还是一双白丝袜。雨也没有眼色,在米小挥的白皮鞋上画了花,质地太劣,表皮像起了皱。——记忆稀薄,陈亭妃好像从哪本杂志,或者好莱坞片子里听说,只有那种职业的人,才穿白皮鞋,比如鸭。但不确凿,只是觉得怪,不舒服。酒吧里客人攒动,陈亭妃忽然问,对了,你哪单位?米小挥实话说,哦,刚说了三遍了,开了几家4S店,专营汽车。陈亭妃说,真喝晕了,我还听成你是马戏团的了。
溜出了酒吧后门,陈亭妃给彭绍荷挂去电话,揶揄说,彭姐,拜托,能不能以后介绍一个穿黑皮鞋或草鞋的帅哥,我晕菜了。说完。即刻关了机。可一回到妈妈的病房,陈亭妃就在挎包里发现了一个小礼盒,打开一瞧。简直吓了一跳,是一枚钻戒,拴了标签,有五克拉。陈亭妃塞进包里,斥道,脑子是有病,初次见面就烧包,你以为你谁呀!
抽了空,约米小挥出来,老地方。陈亭妃提前点了紫轩,张网以待,心里揣了恶作剧的念想。米小挥鹰隼一般地飞落,好像知道有戏,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叼住了陈亭妃的手,说了一大堆肉麻话,比诗人还湿,比孔雀开屏还鲜亮。陈亭妃将五克拉完璧奉还,悄悄塞进了他兜里,又拎起包,说去方便。
女洗手间的门楣上挂着“凹”字,空无一人。陈亭妃净完手,略略补了一下妆。这时,门忽然碰开了,米小挥冲进来,一把搂住了陈亭妃,嘴也压了上来。陈亭妃闪避着,却躲不开米小挥牛一般的体重,被压倒在水磨石的盥洗台上,动弹不得。亭妃,你不能故伎重演,再从我眼前跑掉哟,我这次可学乖了。米小挥喘息地进逼着。陈亭妃怕被人堵住,影响不好,刚要呵斥时,米小挥的舌头塞进来,噎住了她的咆哮和怒火。身下冰冰凉的,水浸了一脊背,陈亭妃几欲窒息。米小挥却蹬鼻子上脸,手伸进了领口里,握住乳房,又贼胆包天地往下游里摸去。陈亭妃急了,抓起盥洗台上的一瓶洗手液,浇在了米小挥头上。
当时,要是没了那一杯紫轩垫底,怒火中烧,还敢不敢痛下杀手?陈亭妃的答案是肯定的。
倏忽间,一瓶已然见了底。陈亭妃醉眼蒙咙,又拧开了另一瓶。越喝,越觉得身上的这件妈妈留下来的棉睡衣,像一只温暖的胚胎。将自己包容进去,给予了秘密的喂养。念及妈妈,陈亭妃的鼻子酸了,觉得这个漆黑无边、空空荡荡的人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踱来,像妈妈一样惜疼自己一番了。陈亭妃跑进了小卧室,抱出妈妈的遗像,支在身畔。整个身心,渐渐迷离地醉了,醉得若一只青瓷的空碗,搁在月夜下,竟盛不起一滴寒露。
电话响了,很怪的声音,好像午夜凶铃。
躺在沙发上,拿起听筒,陈亭妃喂喂了几声,却听不到回话。一骨碌翻起身,惊出了一身冷汗,陈亭妃问,“谁?请讲话。再不吱声,我可就挂了。”冥思中,陈亭妃只嗅见了对方的喘气声,均匀,舒展,气定神闲的。陈亭妃咔嚓挂了。隔不了几秒,又肆虐地呜叫,声声断,比木器厂里的电锯还刺耳,且钻骨入髓。陈亭妃耐下性子,屏声静气地问:
“米小挥,是你么?”
喘息声中,夹杂着一股子脉脉的电流,犹如一只玩具型无轨电车,驶远。
“老莫,是不是把彭姐又丢了,彭姐不在我这儿。”
犹是一阵哑默。
“你是杜……?”话到了嘴边,陈亭妃才蓦地想起,投递员是不知道家里电话的。思来想去,就那么寥寥几个熟人,其他的人不会在深夜来电倾诉的。——寥寥,仿佛枝柯间的一面蛛网,横陈了一生,亦无一个知心者黏挂其上,令人牵怀。一想,陈亭妃便肩胛抖瑟,猜想自己是何等孤寂,连一个自投罗网者也戏耍如此,不吭不哈,拿自己取乐。
“哦,是李叔!你是李叔,对不对?”
惊叫,尖喊,连天花板也沉沉一堕。
“……我知道你是李叔,你没死。你使了障眼法给我瞧,你还活着,在兰州。”陈亭妃颊上生冷,心也湿塌塌地哀告说,“李叔,我知道是你,不会是别的人。我求求你,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女儿。以前的那些事,都是误会,也有我的不是。你别再自责了,我早就原谅了你,彻底原谅你了。”
“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吧。”
挂线的声音很低,——砰,好比风吹过了玻璃。窗子晃了一晃。
本地人讲,白酒伤肝,啤酒伤肾,红酒伤胆,但顶顶不堪的是,没有酒会伤心。陈亭妃控出了最后一滴紫轩,倒进了肚腹内,再抓起瓶子时,才恍惚觉得挥霍得可以,断了粮。一个午夜的电话,仿若一枚钉子,将陈亭妃钉在了虚空里,身下是万丈深渊。——阒寂中,又偶尔会听见豺狼虎豹以及鹰隼的啸叫,萦回不绝。酒像世上的安眠药一般,睡不了人,却使人越发觉得无助。陈亭妃邋里邋遢地站起,在宽阔明亮的客厅里走了几遭,也寻不出一个解脱的法子来。屏幕上,梅丽尔·斯特里普也被人追逐着,在山涧里惶惶奔命,如一只丧家的母狗。一气恼,陈亭妃关了电视,灭了全部的灯,抱起妈妈的遗像,拧开了大卧室的门。心想,刚才的电话若真是李释堪的,兴许,他的良心发现了。
但,这最后的一丝冀望,也迅速破灭了。
——缘故是那件叠放在床头的呢子夹克不见了,不见了!陈亭妃脚步迟疑,打开床头柜,又拉开衣橱,连枕头和床铺下都找遍了,却没发现它。记忆明晰,彭绍荷来的那晚,是自己亲手叠整齐的,想找一个做夜课的晚上,去将呢子夹克扔在桥下,再喊几声,交给李释堪。——假如李释堪真的跳了河。一直忘了这一茬。平时,大卧室的门像一座冰窖,催逼得陈亭妃不敢去瞧,不敢去想,禁区一般。思前想后,事发以来,家里也只有阿姨和自己两个人,但第三枚钥匙,挂在李释堪的屁股上,他随时有可能故地重游。此刻,陈亭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李释堪一准在不远处,偷窥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夜的眼,不死不灭。
心想,或许也该问问阿姨,试探一下,是否阿姨太殷勤了,将呢子夹克送进了干洗店,尚未收回来。但拿起分机,拨了阿姨的小灵通后,却是关机。阿姨家里没座机,就连便宜的小灵通,也是当初妈妈给阿姨配的。一时间,陈亭妃魂不守舍起来,眼睛里几欲要喷出火舌。
——等等,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东西。
陈亭妃心弦一跳,忙扔下遗像,趴在床上,将两只枕头打开,撕下枕套,掏出了棉芯,翻来覆去地找。枕芯微微发黄,在揉搓中,有一股子奇异的气息,漾荡在陈亭妃的鼻孔里。枕芯也薄,几乎快被撕碎了,陈亭妃也没发现那一张柞宽的字条。不知谁的手,让它失踪无迹,像李释堪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新疆的彩棉,内瓤是一包羽绒,陈亭妃又撕又扬,像雪花纷飞一般,在漠漠的天花板下飘飘洒洒,带着无助的衰弱之相。陈亭妃失望透顶了,一泄气,身体如一座悬崖般,垮塌下来,仰八叉地躺在宽阔的床上,有一种咸带鱼似的僵死表情。
柞宽的字条,本是一件证据。或者说,也是李释堪的遗书,痛心疾首的字迹,犹在陈亭妃的脑海里映现。现在,却被李释堪摸走了。陈亭妃笃信。
它本来也是一次了断,决绝的。抽刀断水,眼睁睁地,黄河又从天上来。
其实,陈亭妃已然彻底醉了。在醉之上,再覆压了铅一般沉重的失败感。失败仿佛一把图钉,在陈亭妃的体内游走,使她辗转难安,忽明忽暗。陈亭妃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又抱住了狼藉的枕芯,贴在鼻孔上,一遍遍地嗅闻着,直到闻见了妈妈的体香,轻,略涩,羊脂味,混杂了咯咯的笑声。陈亭妃顺着这一丝残存的遗迹,越滑越深,越远,渐渐地堕进了羽绒色的黎明。
在梦里,陈亭妃一再将自己丢失,攥不住妈妈的手,哭得很痛。
其实,李释堪是陈亭妃的继父,别样的继父。年深日久,相互间,又有一种界限不明的暧昧。这么讲,是需要证据的,好在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就是证人,也大多对此见怪不怪,暗地里,还挺歆羡这一家人的融融和睦。
李释堪走进这个家时,陈亭妃才念高二,妈妈却已守了五六年的寡。对于生父的终局,妈妈一直语焉不详,对女儿绝少提及。偶尔念叨时,也只是以“死鬼”相称,好像害了她一辈子似的。小时候,家还住在一座筒子楼上,冷清不说,每月的吃喝用度,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陈亭妃的衣服是晚上洗,早上穿,还打过补丁。清贫的快乐,或许最真。自小,陈亭妃就跟在妈妈的屁股后边,寸步不离。长大了上街,也是母女俩手挽手的,被街坊们看成是双姐妹。就算后来李释堪有了资格,母女俩也将他抛在身后,如同跟班一个,爱答不理。
妈妈是个喜兴人,化学专业,却一辈子爱好文艺,痴迷不辍,还上过师大音乐系的夜校。从陈亭妃懂事起,妈妈就调到了一家啤酒厂,在化验室工作。在妈妈的眼里,那些高低不一、错杂凌乱的玻璃器皿,或许就是弦索和琴键,天天敲打,哼唱不断。工余,妈妈还去参加街道居委会的文艺表演。慰问过当地驻军,给重刑犯唱奋进曲,与劳模代表联欢,等等。实事求是讲,妈妈的音质一般般,潜力不足,但她火一样的热情与投入,又能一白遮千丑,使人忘情。妈妈还是个与时俱进分子,街上流行什么,嘴里就会哼唱什么,跟原唱无异,中规中矩得像一张正版磁带。后来,啤酒厂大规模改制,产品风行西部诸省,又在香港上了市,于是成立了配合营销宣传的厂艺术团,妈妈扔下玻璃器皿,专事演艺。
念到初三后,陈亭妃的个子与妈妈一般高了,两个人的衣服可以互换展示。陈亭妃一跃而起,出挑惹眼,在学校里煞是醒目。其中部分的功劳,当是妈妈走南闯北买来的各式衣裙。晚饭后,妈妈总要拉上陈亭妃,衣着鲜亮地去黄河边散步,搂肩搭背,让路人纷纷侧目。不妙的是,陈亭妃的功课一落千丈,成绩在中下游徘徊。妈妈却不急不躁,老早就打定了主意,因地制宜,剑走偏锋地让陈亭妃业余时间学了芭蕾,考上了音舞系。
后来,厂里的艺术团基本瘫痪。妈妈提前办了退休手续,早早地加入了中老年无伴奏合唱团,异军突起地做了骨干,还每每担纲领唱一职。该团体挂在民政部门,一半义务,另一半费用,由该场晚会的承办单位具体负担。凑巧,寡居经年的妈妈,就在某一次演出后,认识了李释堪。
当时,李释堪在一家银行做高管,临近春节时,想置办一台晚会,银企联欢。在本地,中老年合唱团经过数年的打磨,已是声名鹊起,什么场合也落不下,而且总是压轴的大戏。妈妈在团里年纪最小,刚四十八,虽不是一言九鼎的人,但外联统统归她打理。李释堪在开锅羊肉订了一桌饭,假手电视台的台长,邀约了妈妈来谈。酒过三巡,李释堪就醉眼迷离地拍板定夺了,一应百应。李释堪后来也承认,本来以为中老年么,大多是涎水收不住,昏头花眼的家伙,唱什么唱,去含饴弄孙还差不多。岂料,妈妈在酒桌上现场表演的几支民谣,却是如百灵鸟一般的婉转动听,风情万种。顾盼有姿。李释堪动了心,假公济私,忙前忙后了大半个月,演出终于盛大结束。当晚,在全体演职人员的庆功宴上,李释堪单独塞给妈妈一个大红包。表情诡秘。妈妈也从旁人的嘴里探听出,李释堪的妻小,早已移民到了加拿大,与李释堪办了离异手续。
李释堪是活着的唐僧,面嫩,不显老,比妈妈还小了三岁半。他们之间眉目传情、暗通款曲的细节,陈亭妃并不很明晰。只记得,第一次见李释堪时,也是在一家酒店里。——偌大的包厢,金银餐具,一对一的服务,让陈亭妃觉得很不自在。妈妈嘻嘻哈哈惯了,一向是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对女儿。但那个夜晚,妈妈却拿捏着一份罕见的羞涩,双颊彤云,语声娇滴,一双丹凤眼格外招人。学校里的伙食差,一见大餐,陈亭妃没顾上留心,兀自大快朵颐地饕餮,来者不拒。妈妈和李释堪双双给陈亭妃搛菜,看护得紧,谄笑连连。餐毕,男方借故出门,妈妈终于拽住女儿的胳膊,嗫嚅出了那句话:
亭妃,你觉得李叔这人咋样?
像我哥!
嚼舌头,你哪来的哥么。
陈亭妃回说,赞美的话也听不懂,真郁闷。
按当地的习惯,二婚在晚上办。妈妈在兰州无亲无故,只拉来了几位旧时同学,衣着也随便,不戴胸花,无堂可拜,吃喝一顿就算是晓谕天下。倒是李释堪大方,其他三桌皆是他的狐朋狗友,闹腾得像头婚。陈亭妃告了假,从头至尾,充当了伴娘的角色。因了次日考试,陈亭妃早早出门还校,李释堪拿出一张单据来,交在陈亭妃手里说,听你妈妈讲,你需要一台跑步机,喏,款已付,你抽空去挑挑颜色,我叫人搬回家里,但愿你喜欢。
时至今日,跑步机还在阳台上,运转也正常,但陈亭妃已鲜有兴致去蹦蹦跳跳的,弄得挥汗如雨了。以前却不是。刚搬回来后,陈亭妃周末一回家,三个人便在跑步机上比试耐力,既作裁判,亦当运动员,还设有小小的奖励。一练就是一两个钟头,累得快趴在了地上。毕业后,陈亭妃常住在家里,有单独的小卧室,不再像先前那么懒散随意,时时谨慎自守,偶有莫名的怒气时,跑步机也充当过一阵子家庭和睦的引擎。应了那句老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干日好,李释堪更不堪。不久,李释堪就被免了职,涉嫌违规放贷,大约有上亿的资金无法回笼,等于是一幕“无间道”遭曝光。李释堪遭罢官贬逐,听候调查,撂荒在了家里。除了妈妈的护短宽慰外,李释堪很快求得了另一条解脱之径:抄佛经。
陈亭妃无碍,谁也不知那个肇事的银行高管,其实是她的继父。李释堪的背景也深,人脉广博,查来查去,等于监视居住在了家里,却又奈何不得他。几年后,案子不了了之,装订存档,连个结论也没有。李释堪不被起用,依旧款款赋闲,领着每月的高薪,成了挂起来的人。用李释堪抄来的一句诗说,凭栏一片风云意。来作袖手神州人。他可谓最恰当的人选。那些年,陈亭妃奔波在外,早出晚归的,家里剩下了妈妈和李释堪,双双养得白胖红润,自然人,便将多余的精力,尽皆发泄在了床上,仿佛各自都想将过去的损失补回来,不依不饶的。
陈亭妃心里透亮,碍于身份,又不好去干涉妈妈的这一份隐秘欢愉。
本来真的没什么,连上帝都坦承,他不知道如下的四件幽冥之事,比如,鹰在天上飞行的轨迹,旗在风中飘动的方向,蛇在青苔上滑行的路径,以及男女之间的交合之道。陈亭妃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陈亭妃的身心也已发育完备,早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加上毕业后,陈亭妃在社会上历练的几年。气质和性情超拔不少,楚楚可人,追求者不乏其人,多如河鲫。——恰在妈妈和李释堪大胆夸张的床笫之事上,陈亭妃心生厌倦,打了退堂鼓,一直免战牌高悬。
妈妈对这一桩递补婚姻的满意度,常常表现在不分场合和时间上。
一家三口看电视时,妈妈总会缩进李释堪怀里,忘了年龄,也忘了女儿在侧。吃饭时,先夹给女儿几筷子菜,又骄蛮地让李释堪喂她菜,一筷子不少,两筷子不多,挑三拣四的。夏日的傍晚,陈亭妃在灯下看闲书,或是听音乐时,总听见妈妈和李释堪双双钻进了浴室,一个给一个搓背,一个给一个挠痒,打情骂俏的,比孩子还孩子,闹哄哄的,害得陈亭妃一晚上静不下心来。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浴室是一面沙滩,不是普吉岛,就是亚龙湾。
夏夜里,小小的盆地内酷暑难耐,和蒸笼一般。家里一拖三的空调,恒温,冷气充裕。但陈亭妃起夜时,常常看见卧室的门大敞,妈妈和李释堪从床上转移下来,睡在地板上的一块凉席上,姿势夸张,样子生猛。那一刻,陈亭妃的蹄子里像藏了鬼,生怕吵醒了他们,坐在马桶上很久,始终也解不下来。有时,妈妈和李释堪也会在客厅里将就一夜,熬个通宵,茶几上往往杯盘狼藉,果壳酒瓶遍地。不经意间,陈亭妃会在家里的隐秘处,发现一两张毛片,西欧的,一见封皮上的图片,就让陈亭妃流下鼻血来,偷偷地给扔掉。
有天早上,妈妈在厨房里做早餐,雷打不动的酒酿,泼了鸡蛋花。陈亭妃坐在垃圾盆边,在削一枚苹果。陈亭妃眼前一恶,竟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只避孕套。使完的,里头包裹着一团罪孽的浆液。陈亭妃忙跑进了卫生间,吐天哇地,连眼泪都挤了出来。妈妈以为女儿病了,敲着陈亭妃的背,忙喊醒李释堪,叫他赶紧叫车,往医院里送女儿。恶心过去了,陈亭妃对妈妈说,想在外边租一间房子单独住,一室一厅就可以,也不贵。闻听此话,倒是轮到妈妈号啕大哭了,究诘因由,追问陈亭妃说,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嫌家里不方便。再问,妈妈是不是亏待了你,让你这么狠心。
自然,陈亭妃乖乖闭上了嘴,作无声的抗议。那以后,陈亭妃走得早,回得迟。半夜进家时,甚至连洗漱也免了,径直钻进卧室,锁了门。
平心而论,在其他层面上,陈亭妃对妈妈的这桩婚姻是认可的。那时,案子未了。家里时常布满了一种警觉的气氛,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剑,吹弹可下。走廊里一有了咳嗽声,三个人都会停下来,仔细耳食一番,然后相视一笑,你知我知。街上人言可畏,李释堪被无形地禁锢了,遂从城隍庙里买来一摞空白的簿册,墨汁,墨水,以及一套毛笔和蘸水笔,又从玛尼寺里请来一本《金刚经》,照猫画虎地抄写,聊以自慰。不承想,李释堪越抄越上瘾,竟将其当成了后半生的职业,乐此不疲。困局中,妈妈也减少了演出,常陪侍在李释堪身畔。偶尔催丈夫下楼,在河边潦草地散步,一对夕阳红的典范,故意给街坊们瞧。抽了空,陈亭妃也陪他们去散过步,遇上熟人打问,李释堪便摸着陈亭妃的脑袋,骄傲地说:
哈哈,这我女儿,芭蕾舞演员。
陈亭妃眼乖,左母右父地搂紧,脸上抹了蜂蜜似的,笑得甜。
私下里嗔怪说,李叔,真便宜你了。
呵呵,我人小,骨头老嘛,沾了你妈妈的光,不劳而获。
事情的转折,或许在那个春夜里。陈亭妃记忆明晰,思想起,总觉得那个春夜里的一条路轨,被不知名的力量,扳到了另一个道岔上,渐渐远离,继而有了或大或小的罅隙。那晚,西伯利亚寒流南下,倾泻下一场罕见的大雪,罡风劲吹,树木折断,城里的交通也瘫痪了。家里暖如花房,像一枚花蕊中的天堂。李释堪打了台灯,在书桌上耐心抄经,书页沙沙,空气里弥洒着淡淡的墨香。妈妈在缝陈亭妃的裤脚,边补,边压下嗓子,在哼“半个月亮爬上来”。一连数天,陈亭妃锁定在“舞动中国”节目上,对选手们的表演评头论足,乐不可支。冷不丁地,妈妈扎了手,一股血淌了出来,哎哟一疼。
流血好,流一点儿没关系。李释堪坐如老僧,冷语嘲讽道。
你咋不流?
流一些血,其实说明你心虔诚,在供养菩萨。
屁话!妈妈一恼。
怪了,今晚上真的很怪。李释堪起了身,用笔尖蘸了蘸妈妈手上的血,在簿册上写下了一颗红字。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台灯下,站着一尊菩萨。不信,不信你们过来看看,还在灯下。
幻觉!
话音未落,电话就响了。妈妈吮着指头接听了,喏的一声,交给李释堪。李释堪很久未接过电话了,与世隔绝,愣怔地接起,哦哦哦地应对。陈亭妃斜觑时,瞧见李释堪如一台加满油的引擎,发动开,浑身激颤起来,肉都在发抖,不可遏止的样子。这个时间长达三分钟,却慢得像一场马拉松比赛。搁下电话,李释堪蓦地双手合十,窃窃念叨了一阵子,指天盟誓说,案子结了,案子刚结了,跟我什么事也没有啊。说着话,李释堪腾身跳起,若一匹猎豹,将一对母女扑倒在沙发上,左一口,右一口,亲个不停。妈妈也被感染了,抱住李释堪和女儿,滚落在地,翻了几个个儿,左右逢源地贴脸,拱嘴。陈亭妃被压在身下,一时局促难安,又挣脱不出,讷讷地承受着。
等三个人站起。陈亭妃盯向李释堪时,李释堪窘迫地红了红脸,揩了嘴,将一只手按在陈亭妃肩膀上,摩挲不止,指头上净是悄声暗语。妈妈潦草,泪眼婆娑地说,老李,你终于清白了,解放了。
今夜结了,工作组存了档,不查了。
电话说的?
哼哼,我也有人呀。李释堪机深如海地说。
那好,明天我就去唱歌了,我快憋死了,骨头都生锈。妈妈道。
从一位家长那里。陈亭妃侧面打听过,所谓的案子结了,只是几个当事人潜逃的潜逃,自杀的自杀,又没新的证据出现,先挂了起来。果然,李释堪的期待落了空,并没官复原职,余热也无从发挥,继续在抄写他的经书。——这是一条单行线上的欢乐。妈妈去了合唱团,有时下地县几天,有时去邻省交流,像一尾放了生的鱼,找见了大海。妈妈一出差,家里就剩下了李释堪和陈亭妃,刚开始的拘束,渐渐变作了一种默契。李释堪居然穿上了围裙,照着菜谱上的规程,烧几样小菜,再开一瓶红酒,与陈亭妃对饮几杯。终究是高管出身,李释堪口才绝佳,变着法子讲一些秘闻趣事,逗陈亭妃开心。但陈亭妃心里有分寸,清楚自己断断不能碰那一根高压线,表面上迎合。私下里警笛长鸣。有一次,李释堪酒壮熊人胆,塞给陈亭妃一张品牌内衣店的购物卡,让她去挑。几天后,当着李释堪的面,陈亭妃送给了妈妈,谎称是单位发的。
妈妈不在,家里便显得万般空寂,犹如一座古墓。陈亭妃睡在小卧室里,总觉得李释堪徘徊门外,不是拖鞋在动,就是一声声咳嗽声传来,折磨神经。
云南歌舞节时,陈亭妃陪彭绍荷的参赛队去了一趟昆明,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但两个人结伴逛了一次丽江,花了半个月。等回到家时,妈妈已进了医院作化疗,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病来如山倒,原先像喜鹊一样欢蹦乱跳的妈妈,一次次伸出枯干的手,攥住女儿的胳膊,泣不成声。陪床的那一段,妈妈心事很重,要么无因由地发火,要么盯着天花板,一望一整天。李释堪想替换陈亭妃,妈妈不许,尤其是夜里,害得陈亭妃往往旷课,稀里糊涂地分不清几点几分,饥饱寒热,邋遢成了一个月婆。妈妈总催促陈亭妃,说要看看她的男朋友,见上一面,才能宽心吃药。无奈中,陈亭妃去见了米小挥,结果对方穿了一双白皮鞋,不靠谱。
临咽气前,妈妈有一段回光返照,让陈亭妃给自己梳头。陈亭妃动作很轻,轻到了妈妈直喊疼,说把她的头发拔光了,几成姑子。遂蘸了清水,掌心抚过,妈妈才觉得满意。妈妈问,半个月亮爬上来,爬上来干什么?陈亭妃回说,半个月亮爬上来,快把你那玫瑰摘一朵,轻轻地,扔下来。
妈妈闭目衔笑,走了。
料理完后事,又忙了一阵子“红舞鞋”,陈亭妃本想给李释堪说说,想在外赁一间屋子,离学校近一点的。但“百日”未竞,李释堪似乎仍浸淫在哀伤中,夜以继日地抄着经文,说等抄写完毕后,在忌日里焚化给妈妈。陈亭妃心一软,一直挨着,不想伤口上撒盐。念在妈妈的情分上,陈亭妃一日三餐,刻意照顾着李释堪。李释堪也瘦多了,双颊深陷,嘴里神神道道的,一会儿在家里设香案,一会儿自己做道场,真是疹得慌。——这越发坚定了陈亭妃的心念,庙阔人微,想搬出去,至少躲他个清净,还老和尚一个自在。
有天夜里,陈亭妃起夜,刚站在卫生间门口时,骇然瞧见李释堪坐在马桶上,正热烈地自慰,哟哟哟地哀叫。陈亭妃悄然退了出来,头皮发麻。噩梦中,总觉得家里钻进了一只老鼠,在啮咬,在撕裂。在吞咽。——为这事,陈亭妃借口说要去外地演出,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家,请李释堪保重。李释堪亲见陈亭妃收拾了行李,还送下了楼。
偏偏东窗事发,让陈亭妃堵了个正着。
那天,碰上一年一度的资格年检,恰巧学位证搁在家里。下午时,陈亭妃借了自行车,匆匆回家去取。开了门,换了拖鞋,踅到客厅里时,陈亭妃见饭桌上留着一堆菜,酒痕烟迹,像是客人刚刚离席的样子。陈亭妃没多想,肚子也饿,拾起一双筷子,就开始风卷残云起来。心猜,李叔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现在有旧友故交来家里看望,一准开心死了。人与植物一样,是需要一个适宜的生态环境的。至少,这样一来,李叔也会从妈妈的伤逝里解脱出来,自己也省劲。一份短暂的安慰,却很快被打破了,陈亭妃听见卧室里有人。除了李释堪,另有一个女人在叫床,喊声夸张,鏖战正酣。
上前,陈亭妃敲了门,喊了声李叔。
接下来的场面,好比是皮影戏的后台。人们一般光盯着那一块硕大的帐子,却对后台里的嘈杂喧闹充耳不闻。其实后台最热闹,吹拉弹唱,锣鼓铙钹,各式人等的嘴脸和表情夸张万分,一派起火时的动静。隔了门板,李释堪应答了,声气里带着绝望和不满。半晌后,陈亭妃卸下了看客的角色,抱着臂,对李释堪说:
让她走,别叫我看见她。
亭妃,你快走吧。李释堪催促道。
我哪也不去,这是我的家。
求求你,亭妃。
隔了门板,陈亭妃也能猜出李释堪的失败嘴脸。——他准保跺着脚,合十作揖,屁股上着了火。陈亭妃其实不想抓这个现行,当面揭丑,便寡欢透顶地踅到了阳台上,留下了一条通道。大卧室的房门启开,李释堪掩护着那个女人,匆匆逃离。在陈亭妃的耳眼里,那个未名的女人,踩出了一地无辜且狼狈的脚音。家,已经像一座被祸害的花园,感染了病菌和霉斑,令人窒息。大铁门碰上了,李释堪慌不择词地蹒跚过来,站在陈亭妃跟前,用拳头敲打着太阳穴,以示罪过。
亭妃,我现在说什么,都等于白说。
她是谁?
李释堪截铁地说,我不能告诉你,亭妃,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是鸡?
不是,她不是。她是一个规矩人。
你找女人可以,你的权利,但你不能在我妈妈的床上龌龊,虽说她死了。
她死了,我最痛心。
所以你就控制不了,这么告慰她?
我孤独,才犯了病。
那她是你的药,一苟且,能治你的良心么?
她只是个女人。
陈亭妃冰冷地盯视着李释堪,有一丝陌生。甚而觉得此刻,他才像一个男人,有担当,有保护的企图。即便陈亭妃拿了刀子,去将他千刀万剐,李释堪也有一种绝不后悔的慨然相。陈亭妃先自垮了下来,收不住泪,鼻子里一酸,往自己的卧室里跑去。路过大卧室时,果真瞥见了刚刚硝烟已逝的战场,四壁间,空有一片背叛和负心的狼藉。一时间情难自禁,为妈妈,也为她自己。
陈亭妃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被子蒙了头,隐隐地啜泣。
李释堪追撵了过来,脚步踉跄,嘴里喷出了恶劣不堪的酒气,使人晕厥。陈亭妃不想睬他,蜷缩起,抱住了自己。孰料,李释堪竟得寸进尺,揽起了陈亭妃的脚,迅速剥掉了袜子,将陈亭妃的脚指头含进了嘴里,吮吸,摩挲,玩弄不止。李释堪还在深醉中,醉其实是别一种中毒。
陈亭妃腾地坐起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释堪早就脱光了睡衣,赤条条地跪在地上,宁死不屈地抱着陈亭妃的脚趾,顺着脚踝吻了上来,径直吻到了膝弯里。李释堪的舌头,犹如一根青蛇的信子,带了电击般的能量,犯境而至。陈亭妃目瞪口呆地望着,忽然察觉出墙上的妈妈,也在一旁瞩望着。——妈妈的笑意,比她身后的那一树牡丹花还脆弱,还致命。
李释堪边放肆,边咆哮说,亭妃,我喜欢你,我从没拿你当女儿看,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心仪许久了,却开不了口。说着话,李释堪赤条条地站起,欲扑而来。
一记耳光,烙在了李释堪颊上。陈亭妃尖喊了起来。
连嗓子都喊劈了。喊毕,陈亭妃倒在了床上,不知东西。李释堪却醒转了过来,捂住脸,仓皇地抓起地上的睡衣,掩了门,钻进了对过的卧室。——等陈亭妃被一阵噩梦掘开,如墓中丽人似的重见天日后,才在客厅的桌上,看见李释堪留下的一张柞宽的字条。李释堪说:
无颜再见亭妃,我去跳河,去见你妈妈,当面赎罪。
他真的去死了。
掐指一算,李释堪走了整整四十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光阴,是世上最慢的东西,比蜗牛还迟钝,比乌龟更麻木。陈亭妃的心里,揣着家里巨大的秘密,几乎快撑不住了。——仿佛一场政变刚刚平息,但收拾残局的人,却是覆巢之下最无助的一枚卵。每晚去做夜课,也只不过是陈亭妃麻痹自己的一个法子,就连这,也快要无疾而终,一再地失效。陈亭妃打定了主意,要是过了“七七”日,李释堪仍音信皆无的话,就去报警。——让家里的这个秘密,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以求解脱。
这天早上,陈亭妃是被一阵嘤嘤的哭声吵醒的。
醒时,陈亭妃忽地发觉,自己竟如一具木乃伊,坐在衣橱里,抱着一只干瘪的枕头,遍体冰凉。思想不出,究竟咋了,何以从宽大的床上,钻进了逼仄的衣橱里,别扭地坐了一夜?或许是冷吧。陈亭妃推开了拉门,从缝隙间,见天光黯淡,寒风吹打着玻璃窗,像有一个隐身人在试探,想破门而入似的。哭声时起时伏,哽咽在空气里,从小卧室里传出。陈亭妃宿醉未净,身体硬了硬,鼓起一丝气力,慢慢地爬出来,一闪一摇地走过去。
是阿姨。
阿姨脊背迎人,穿着那件米黄色的运动衣,边哭,边用一块洁白的巾帕,擦拭着妈妈的遗像。妈妈的笑被拭亮了,富态,动人,沉醉,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一样。陈亭妃扶了门框,缓缓踱过去,一把搂住了阿姨的后背。
一
阿姨惊叫一声,手里的像框落了地,摔出一地的玻璃荆棘。
待回转过头,阿姨见是陈亭妃,突地抱住了。阿姨矮小,此刻趴在陈亭妃怀里,号啕大哭,打湿了陈亭妃的胸。陈亭妃也抱住阿姨,将她的头箍在肩胛里,觉得她很烫,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这么迟才送来,给自己取暖。地板上,玻璃碎了,妈妈活色生香地笑着,比刚才更鲜亮。
“亭妃,我还以为你出了事呢,家里进了贼一样,吓死我了。”
“我在,我一直在。”
阿姨哭噎着说,“好妹妹,你在就好,千万别有一点点闪失。你要是出麻烦,我怎么给你妈妈交代呢。你妈妈往生前,心里最担心你。”
“心香姐,我好好的。”
“你当然会好,亭妃,好人有好报。”
差不多快午夜时,杜怀丁才悻悻地站起。
姐姐的那辆车,刚驶过桥头。挂线时,又擦出了一蓬火花,在漆黑的空中烁闪,迅即熄灭。最后一趟了,驶到了终点站,姐姐也该收车交班,安安稳稳地回家里。杜怀丁摸出打火机,打了几下,火石喷了喷,却跳不出火苗来。一想,或许是坏的,手一扔,丢在了河堤下。
礼拜日早上,杜怀丁送完报,又从鲜花店里领了花束,登门投递。
陈亭妃打开门,见是穿着黑马甲的杜怀丁,登时愣在了地上。杜怀丁也僵住了,狐疑地望了望门牌号码。笃定无疑后,杜怀丁影痴痴地一笑,老相识,不需要多余的话。杜怀丁将怀里的鲜花递过去,陈亭妃却不接。
“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小弟。”
杜怀丁很职业地说,“生日快乐!瞧,卡片上写着呢。”
“你咋?”
“不是我。是一个匿名的订户下的单,陈亭妃,是你吧?”
陈亭妃也坏坏地笑,伸了手,一把攥住杜怀丁的领口,拽进了家门。铁门哐啷碰上了。陈亭妃将杜怀丁搡在门板上,扳住他的肩,很认真地说:
“小弟,今天我生日,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我妈说,过生日的人都是佛。”
不假犹豫,陈亭妃捧住投递员的脸,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