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作者简介:雪儿,原名宋经梅,一九六二年生,湖北当阳市人。
一
小河自东向西,穿过村的北边刚过了汛期,河水慢慢见清,雨儿的父亲就拖了网上河里打鱼。雨儿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说是上了朝鲜战场的,手受了伤,每月国家都给工资的,村上的农活干不了,没事常在河里打鱼,到镇上换点零用,家里倒也方便。
雨儿的父亲姓曹名刚,人如其名,长得一表人才,要不是援朝受了伤,加上还恋着雨儿娘的娇媚, 曹刚也不会回到村里,说不定就在城里当上官了。
雨儿的父亲哼着小曲:“妹子一十八呀,生在大树下……”正兴奋,瞅见正面来了一个人,本想头偏偏就走过去,可这个人还不由他, “大刚哥呀,打鱼去?我也看看去!”
“去什么去,每次你去,鱼儿都吓跑了!”
“不会的,鱼在水里,看不见我咧!”
“你满脸疙瘩,眼睛翻红,鼻子朝天,谁看见了都得跑,甭说鱼了!”
说是说,雨儿父亲还是让他跟着,都是自家兄弟。这曹天毕,命痞,父母双亡,族里给他取了个学名叫天毕。因他生得相貌奇丑,又无亲姑亲叔,从小就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从没个人管教,活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个神仙。
天毕和曹刚是同年出生,今年三十六岁,都本命年,曹刚有美妻、娇女,雨儿也在上小学了,可天毕还是寡人一个,住的是公家的房子,吃的是公家的粮,还是东吃一家,西吃一家,好在没有白吃,谁家有力气活,准少不了他。
曹刚提着渔网到下游,撒了几网,没有么鱼,有俩黄古头,这鱼不好拿,上下都有刺,弄不好就刺痛了手。
“手气不好,老毕,你来撒几网?”
天毕也是撒网的好手,可几网上来,也就是黄古头了。两人忙活了半天,就这几条黄古头,曹刚让天毕自个儿拿回去吃,他怕又刺痛了妻子的手,家里腊鱼腊肉还有的是,不缺这点鱼。
曹刚的妻子可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儿,在娘家就是个勤快能干的好闺女,嫁到夫家也是个好媳妇,女儿雨儿也漂亮可爱,那可是美美满满的一家人呢!曹刚因为受伤,右手断了三根指头,肋骨也断了两根,队里重活不用他干,每天他就是帮队里看看庄稼,防防小贼,挣点工分。
吃饭时间到了。媳妇儿早就把饭菜端上来,雨儿也放了学,趴在桌上使劲嗅菜香。 “咦,这不是……?”曹刚有点奇怪,这鱼不是给了老毕嘛,咋又跑桌子上来了呢?
“秀英,这鱼是不是老毕送来的?”
“是雨儿拿回来的。”
“爹,不是你要老毕叔给我拿回家的吗?老毕叔说刺多怕弄痛了妈的手,是你要他帮忙弄好了再拿回来的。”
“哦?啊……”
望着妻子,曹刚想起她刚嫁来的那天。
老毕和一伙同村兄弟来闹房,一进门一声“嫂子”没落地,妻子便晕过去了,曹刚又惊又怕,手忙脚乱把妻子弄醒,她连声直叫“鬼,鬼!”……从那以后,有好几年,老毕看见妻子就躲得远远的。有了女儿后,曹刚抱女儿出门,妻子不在身边,老毕才敢跑来瞅瞅。说来也怪,女儿从小就不怕老毕,见他就笑,大了还老缠着老毕,不是要老毕掏鸟窝,就是要他捉青蛙、粘知了,慢慢地,妻子也能见老毕了,只是见了还是不自在,浑身起鸡皮疙瘩。
“屋里还有腊肉不?”曹刚问。
“给老毕?”
“嗯,给他送块过去,一年上头也看不见一点荤腥的,弄了几条鱼吧,要他打打牙祭,他还想着雨儿又送回来。”
“晚上你给他送过去。”秀英进屋拿了一块腊肉,用纸包好,放在顺手的地方。
到了晚上,曹刚拿着腊肉给老毕送过去,顺便在队里仓库里捡了几个修水利没用完的雷管,准备到河里炸几回鱼。
眼见得汛期就要过了,河水也变清了,下游涡子里大鱼也积了不少,瞅了一个空,那天老毕刚好没跟着,“说不定今个儿运气好得很,捞得个饱呢!”曹刚想得美滋滋的。
曹刚拿着雷管点了几个也没点着,想是放久了受潮了。他又点了一个,还是没点着。瞅见只有最后一支了,再点不着,就白忙活了,看看太阳,他把最后一支放在太阳下晒,过会儿,也许就能点着了。曹刚点了一支烟,在河边躺下,这太阳还真懒洋洋的,不一会儿,他的眼皮就合上了,还做了一个美梦。醒来,雷管晒得差不多了,曹刚拿在手里却发现捻子太短,点着了怕要炸手的,但他仗着自己当过兵,什么武器没玩过,大着胆子点上了。刚点上,就听见有人叫唤。
老毕上午在队里干一会儿活,不想继续上工了,就在河边溜达,猛然看见曹刚在河边站着,这从哪儿过来的?刚才还没见人咧,老毕扯着嗓子猛地一叫:“大刚哥!”“砰”的一声,只见火光一闪,天崩地裂。
“大、大刚,救命!救命!快来人啦!” 老毕吓得腿肚子打战,没了力气。
曹刚也是命不该绝,大伙儿把他抬到医院,整整昏迷三个星期,命是保住了,可腿和做男人的家伙没了,这如花似玉的媳妇,从此可望而不可即了。
二
可苦了秀英这娘儿们,如此水灵的媳妇儿不到半年就见黄了。曹刚也性情大变,每日里就拿着酒当上饭了,没有一日不醉的,每醉必嚎,一个大男人嚎起来怪吓人的。初时秀英还劝劝,到后来曹刚越发变了,每醉就骂人、打人,见不得秀英在旁,总是污言秽语,打妻骂女。也是的,一个大男人都废了,还有什么用?国家给的钱也只够他喝酒的,这娘儿俩生活大不如前了。好在老毕懂事多了,每日都上工,下了工还到河里打鱼,暗地里帮衬着娘儿俩,但还是不敢见秀英。
曹刚断手又断腿,吃的喝的看病的,跟不上趟了,雨儿还要上学,曹刚从此就仇上了世人,看谁都不顺眼,着实要把秀英赶出家门;也许他想自己是个废人,留着妻子是害了她,但又舍不得她,于是每日里曹刚就在煎熬,一家人也跟着受煎熬。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秀英不愿意过了。曹刚安了假肢,每天在镇上喝他自己的卖命钱,不需要她们母女了,夜里有时也不回家。有好几次,秀英被敲门声惊醒,开了门,被突如其来的人吓得不知所措,是雨儿出来了大叫:“有贼!快来人啦!”那人心虚,放开秀英落荒而逃。等邻居过来,不见人影了,秀英却衣着凌乱,披头散发的,大家一看便知几分了。“有花哪有人不采的!”“秀英,你还是死了心,找个人嫁了吧,曹刚是指望不上了!”
后来好几次,听见门外有人打架,秀英也不敢开门。第二天,却见老毕鼻青脸肿的,问他,说是走路摔的。这几次后,夜里倒也平静了,可后来人们都用怪怪的眼神瞅秀英,秀英觉得很奇怪,最后还是在曹刚的骂声中,才知道一点,原来是曹刚造谣诽谤,说老毕和秀英有一腿。
秀英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老毕是个好人,那个想打她主意的人就是老毕赶走的。可老毕心地善良,从来不揭穿那个人。其实曹刚也知道,也明白老毕的苦心,却还是昧着良心造谣,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他是想赶秀英走呢,还是想把秀英和老毕促成一对?
雨儿的学习成绩下降,老师家访了几次,说要给孩子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秀英无能为力。在曹刚的心里,已经没有女儿了,雨儿见了曹刚也是躲得远远的,不敢也不想叫爸爸了。起初,曹刚像头狼,整日咆哮,现在却变成了一条毒蛇,每天吐着它的毒信子,秀英母女见了头皮都发麻,她决定离开,带着雨儿走。
曹刚得知秀英的决定之后,反而安静了,不是狼,也不是蛇了,他安静得出奇,秀英已感觉不到有活的东西在他的身上。
“刚哥,真的让嫂子走啊?”老毕带着哭腔。“长痛不如短痛,”曹刚沙声说道,“这事我盼了几年。”
“雨儿你也不要了?”
“我何尝不想要啊!”
“我们……能不能想一个法子?”
“早就没有法子了。”
“找医生问一问,我、我把根给你,能不?”
“你放屁也不找个地儿!”曹刚一下就发怒了,“老子不稀罕要!是你自己想放进去吧?可你像个猪八戒,人家瞧不上!我知道你已不是想着一天两天了!狗日的,不是你的一声狗叫,老子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曹刚举起拐杖就朝老毕打。老毕呆着让曹刚打,不让也不动。
曹刚无力再打了,他丢掉拐杖,一屁股倒地上,号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哭得天昏地暗,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
对河十里地外有一个村子,村里有一对父子,女主人死了快十年,儿子也长大了,老子放宽心了,想着该为自己想一想了。在媒人的撮合下,秀英母女很快嫁过来了,什么也没有办,就两人到公社扯一张结婚证。
雨儿一去就上了学。雨儿的到来给村子里带来了新鲜,她像一弯新月,嘴甜,叫得村人心里都甜滋滋的。最初的几年,雨儿像又回到了父亲没有炸伤以前,继父对她很好,还有一个比继父更疼她的哥哥,雨儿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出落得水灵动人。村里刚刚萌动情愫的大男孩,都把雨儿当公主宠着。其中一个男孩,比雨儿大三岁,母亲早逝,父亲娶了一个后妈,家里多了几个弟弟妹妹,他不再受宠爱了,就祖母疼他,于是和祖母一起搬出来单过。他早早地辍学回家挣工分,养活着祖孙二人。好在他很强壮,又勤快,人也长得英俊,很受人喜爱。他和雨儿隔着辈分,叫雨儿姑姑,有几次,他要雨儿叫他大哥,雨儿还小,就叫上了大成哥,这使大成更加想入非非。
还有雨儿的哥哥,也就是强华,也暗暗地恋着雨儿。他在等雨儿长大,他早就和父亲商量好了,这门亲事容不得雨儿不答应,否则,就把她们母女赶走。再嫁的乡下女人不值钱,量她们母女俩不敢不从。雨儿十六岁时,强华再也按捺不住了,对雨儿动手动脚。秀英看不过眼,和丈夫说,可丈夫回她: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初娶你的原因,就是想一个带俩,连儿媳妇也娶了,现在雨儿大了,该把事儿办了。秀英一听傻眼了,雨儿还小不说,这继子长得尖嘴猴腮,又大雨儿近十岁,加上一肚子坏水,这不是把雨儿给害了吗?秀英千求万求,说尽了好话,可丈夫就是不松口,还故意给儿子找机会,害得秀英整天提心吊胆,担心雨儿被祸害了。
一天,秀英回娘家,走前雨儿还没有放学,秀英和一个相好的妯娌说了一声,要她晚上帮忙照看雨儿。意思不明说,旁人都清楚。这位堂嫂人称胖嫂,为人仗义,遇事敢说,平时秀英常向她诉苦,她也说过强华父子,还骂过强华。吃过晚饭,还没见雨儿过来,胖嫂便打发女儿小菊到隔壁去看看雨儿姐姐。小菊过来看见堂叔关大门,“叔,雨儿姐呢?”“没、没在家,出去玩了吧。”这时隐约传来雨儿的声音。“雨儿姐在家咧。”小菊有点不信,“没咧。”强华父亲支支吾吾地走了。胖嫂见女儿一个人回来,便问:“姐姐呢?”“姐姐好像在家,可叔说她不在家,还把大门关了。”“你没叫她?”“叫了,她没应。我还听见姐屋里有东西倒地的声音。”“什么东西倒地了?”胖嫂越来越担心,“小菊,把你大成哥哥叫一声,我们到隔壁看看。”
胖嫂还没走到雨儿家门口,就听见雨儿的尖叫声:“救命,救命!流氓!”胖嫂大惊失色,使劲拍门:“开门、开门!华仔,开门!”胖嫂的叫声惊动左邻右舍,大家都围了过来。砰!砰!大成不知哪来的神力,几下就把门撞开了。只见雨儿冲出来,衣服被扯乱了,披头散发,扑向胖嫂:“大妈,救我!哥哥耍流氓!”胖嫂抱着雨儿,感觉她浑身发抖。“啊!救命,救命!”屋里强华又发出喊声,是大成冲进去把强华往死里打。“大成哥,别打了,我没事……”雨儿怕弄出事儿,她和母亲就更不好过了。大家被眼前的事惊怒了,谁也没注意雨儿叫反了辈。哥哥强暴妹妹,不管是不是亲的,可她总该是你的妹妹呀,几个小辈都愤怒了,冲进去把强华拖出来,你一耳光,我一拳头,畜生!畜生!
强华鼻青脸肿,像一只可怜的狗,“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拿绳子来!”老队长得信赶来了,“给我绑了送大队部去,明天开批斗会!”几个青年一起动手,把强华五花大绑。“饶命啦,老哥!”强华的父亲再也躲不住了,“老哥呀,看在他妈死得早,我又当爹又当妈的分上,饶了他吧!是我没管好他,要绑就绑我吧!”
“雨儿,我给你跪下了,你饶了你哥吧!”看见继父给自己跪下,雨儿心软了,继父从来就没有打骂过她。“青叔,他没把我怎么样,真的,我没有事。”看见雨儿也在求自己,老队长总算松了嘴,家丑不可外扬,把强华弄去批斗,这满世界都知道了,雨儿以后就难做人了。“好在事情你还没有做绝,但饶你是不可能的,先把你关到队仓库里, 明天来解决。大家都散了吧。”老队长走出大门,又回头沉着脸对大家说:“大家都听着,这是我们王家村的事,大人、小孩都不要乱说。”大家都当圣旨样听着。在这个生产队里,队长就是土皇帝,一有不是,队长说扣工分、扣粮食,那你再狠也得受着,谁也翻不了天。
大家都散去了,强华的父亲眼看着儿子被带走也没辙,他关了门,把前妻的一件红衫从箱底翻出来,抱怀里,哭一阵说一阵,“你死这么早,丢下我们父子俩,我不易呀我!是我有这心思的,不怪儿子啊!家里被你吃药吃空了,续上这娘俩,原本就是为了儿子啊!你说怎么办啊……”
胖嫂和丈夫在隔壁听见哭声,怕出事,过来劝。“大哥,你怎这糊涂?”胖嫂的丈夫是小队会计,这几天正在大队里对账。“老幺,你得想个法子救救华仔,都是我的不对,他早就和我嘀咕这事,我也和秀英说过,可她们娘俩就是不同意。”“不同意,你就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胖嫂不客气地说道,“大哥,你真是个猪脑壳啊,这么漂亮的一个闺女,你怕换不来一个媳妇?”
“现在事儿也出了,得想个法了。老队长不是说了家丑不外扬嘛,我看事儿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你们俩弟兄带点礼物,到老队长家里去一趟,说点好听的,下个保证,明日雨儿的妈回来,我再求求,想是没有什么事了。”胖嫂一向是神通广大,大队书记都得听她三分,所以这哥俩就忙着找了二件礼给老队长送去,好孬也就这样了。
胖嫂也没闲着,安置好了雨儿,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下就出门了。虽然是侄儿办的事不地道,可雨儿不管如何她也不是真的姓王,她得去找书记,把事儿说圆了,也救了俩孩子,要不然传出去,传实了就坏了,俩孩子不都毁了?
胖嫂年轻时和书记是一对情侣,可家里都给他们说了娃娃亲,大人们的反对拆散了这一对情侣,后来两人各自成了家。可书记娘子着实赶不上胖嫂,各方面都不如胖嫂,且书记娘子官瘾比书记还大,看谁都要训几句,有时还让书记下不来台,这样,书记就更加怀念胖嫂。有好多传言说他们俩有来往,书记娘子则看见胖嫂就横眉冷对。胖嫂的丈夫是个和事佬,胆小,事事都听胖嫂的,这么听话的丈夫,说什么也是有点讨好,这不,书记就亲自点名要他当上了王家村的会计。这会计可不是个小官,不做事不说,还管着村里几百人的工分、分配,可谓一人之下,百人之上,除了老队长,他就是最大的。当然这王家村是里村的一个小村,里村共有七个小村,王家村算是第四小队。平时胖嫂的人缘就很好,对与错分得清,大小事只要有人求,她都能出面,事儿一般都有结果,所以,她和书记的事儿,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
胖嫂心急火燎地到了书记门口,看见书记家里黑灯瞎火的又犹豫了,这半夜来不是讨骂吗?“珍婶,珍婶!”为了俩孩子,天大的委屈也得受了。
“谁呀?半夜三更的,怎不知趣咧!”书记娘子一肚子不耐烦。大门总算打开了,书记和书记娘子都听出是胖嫂的声音。“什么事啊?”书记娘子语气冷得出奇。书记倒不瞒一脸的关切,“有什么事,过来坐下说。”他知道胖嫂这时候来,一定有急事。书记娘子倒来了茶,热情递给胖嫂,在丈夫面前她是不敢给颜色胖嫂看的,她怕书记烦了,真的休了她。“喝茶吧,喝了茶再说。”
“好,好。”胖嫂望着眼前女人,心里一阵内疚,这女人明明对她一肚子恨,一肚子怨,却还装个笑脸,真不容易。
“是这样,出了点事……”
事情就这样平安地过去了,强华没有坐牢,雨儿也保住了名声。有点不顺的是,雨儿和娘搬到外面去住了,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这是秀英的决定,婚还是离了。秀英原怕离了婚,这王家村的人不收留她们母女,可老队长拍胸担保,要她们住一个五保户的房子,那五保户几年前就去世了,房子一直空着,还说雨儿照样姓王,还是他老队长的侄女,不用走了,谁要有异议也是白搭,他说话算数。
胖嫂没想到老队长这犟老头还这么通情达理,这么爽快,好像在为自己办事一样。这王家村有几百号人,大事小事总装个样子开个会,在会上议议,讨论讨论,然后几个干部做个决定,当然还是照老队长的意思,可这一次老队长一切都免了,连过场也不走,就定下了。
雨儿美若天仙,继续留在村里喜坏了村里的男孩们,可也愁坏了老辈人,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三
说来也怪,王家村还有一个美女孩,不过还很小,比雨儿小五岁,也是王家娶的媳妇带来的。带来时很小,还不到一岁,这媳妇又给王家生了几个孩子,所以,人们已经把这个小女孩当成王家人了。
雨儿的新家刚好与那个小女孩相邻。她叫雪儿,和雨儿刚来时一般大,长得和雨儿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她很沉静,一双眼睛总是静静地看着人们。雪儿的母亲是个温顺善良的女人,奶奶则是个远近有名的泼辣厉害女人。雪儿全家对雨儿母女非常照顾,秀英也和雪儿的奶奶很好,有事都和雪儿的奶奶商量,雨儿也常常带着雪儿玩,不认识的人见了,都以为她们是俩姊妹,一对撩人的姐妹花。
“文化大革命”的热浪在农村一浪高过一浪了,学校不上文化课了,学生们都要去实践,上午开会,下午向贫下中农学习,要批林批孔、斗私批修。雨儿在学校文艺宣传队里,经常要为贫下中农演出。秀英决定不让雨儿上学了,经过这几年的折腾,她的身体早垮了,只能做点轻活,挣的工分已养活不了母女俩。可雨儿还想上学,说上了高中,还想上大学。秀英不同意,上大学,别做美梦了,哪儿有我们的分啊!好多人都盯着这个呢!“假如有可能呢?假如他们推荐我呢?”雨儿有点不信。
只有秀英心知肚明这不可能。她们能留在王家村,是有条件的,就是雨儿得做老队长的外甥媳妇,聘礼秀英早就收了,这是她们能留下来的唯一条件。老队长的外甥比雨儿大六岁,是公家人,拿着国家工资,雨儿不会吃亏,这事秀英下了保证,只要求等雨儿把初中读完后再公开。“你在学校不就演个戏吗?队里也有宣传队,回来后凭你还不能参加?还能挣工分呢!”秀英慢慢开导女儿。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那些城里的孩子不也来农村锻炼了?有的来了几年,也没见回去几个,不照样雨里泥里干活,人家哪一个不比你娇贵,你还想跳出个龙门不成?”
雨儿想也是,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几年了,城里的娃儿都能下地,我咋就不能呢?望着母亲苍老的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雨儿想通了,不上学了。
雨儿说不上就不上了,第二天就跟秀英上工,农活做起来还有模有样。队里的叔婶都觉得,这孩子做农活亏了。不用别人说情,没几天,书记就发话了,要雨儿上大队宣传队去。
书记眼光还真不错,雨儿一进宣传队,就当上了台柱子,里村大队的宣传工作从倒数几名,一下子就赶到前几名了。雨儿不但人长得漂亮,嗓子也好,那《红灯记》、《沙家浜》唱下来,能跟省里来的文艺队媲美,大队的宣传队一下就脱产了,工分按硬劳动力算,一年三千六百分,一分也不少。秀英也撑开了眉头,这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王家村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媒人把秀英家的门槛都踩破了,有好多是国家干部,也有镇上的人家。可秀英心里清楚,她们挪不了这窝,母女俩的命线被老队长牵着,老队长的背后还说不定有谁咧。
雨儿就好像鱼儿游进了大海,欢快舒畅,每天的生活都那么充实,充满阳光。宣传队有几个男孩都喜欢雨儿,雨儿和每人都很好,可就是不表明态度,因为她心里有人了,那就是同她一样命运的大成哥。可大成家里成分不好,是富农,五类分子,属于被专政的对象,而这社会主义的宣传队是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富农根本没有资格,但雨儿不管这些,只要宣传队有休息时间,她就回队里找大成。
有时,宣传队为了赶演出任务,晚上要排戏,大成就成了雨儿的护卫,包接包送。这事,秀英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这怎么成?秀英只好在雨儿面前不断地编排大成的不是,横加指责,千方百计地阻挠,可雨儿一意孤行,就是不听。没过几月,大成就被老队长不声不响地派到外面搞水利建设去了,那可是一去几年,中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的。
大成出去了,雨儿夜里没人接送了。小队到大队部的路不长,有三四里地,可路边上有一片方圆几公里的芦苇林,那是上百年的老林子,什么动物都有,有时大白天还看见狐狸、野狗之类的,有人还看见小水桶粗的蛇。芦苇林是王家村的,王家村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用芦苇做的墙壁,每隔几年,就把芦苇砍了,分给村民加固墙壁。每次砍芦苇之前,村民都要打锣敲鼓地吆喝,把里面的野物都赶出去,赶到邻村相邻的芦苇林里,只有等王家村的芦苇林重新长起来了,邻村才能砍他们的芦苇林。必须给野物们留下一个栖息地,这是几百年来留下的规矩。
一天深夜,排练结束后,雨儿哼着歌走到芦苇林,看见前面有两个小灯一闪一闪的,绿绿的,雨儿以为有人,急忙赶上去,想做个伴。当赶到近前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大狗,但这狗有种说不出的怪怪感觉,两眼发着莹莹绿光,一条尾巴拖好长,挡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地瞪着雨儿。雨儿吓得失语。村里早就没人养狗了,粮食都上缴国家了,谁家也没有闲粮养狗了,再说,养狗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的,谁还敢养?这东西又不大像是狗,它会咬我吗?雨儿进也不敢,退也不是。这样对峙了不知多久,可能大狗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钻进芦苇林了,雨儿这才醒过神来,“妈呀!快来人呀!来人呀!……”雨儿凄厉的尖叫划过寂静的夜空,惊醒了村里男女老少。大家抄起扁担,拿过铁锹,提着马灯,跑出来,只见雨儿狂奔而来,见人抱住不放手,“快!有东西!有东西……”有人越过雨儿继续追。
“雨儿,没事,慢慢说。”
“有一条大狗,眼、眼睛放光,不让我过!”
“大狗?这附近没有人家养狗,怕是野狗吧!”
“它眼里是什么样的光?”
“是蓝色的,不,不是,是绿色的!好大,有小牛犊那么大,尾巴像扫帚。”
“怕是狼吧?这上百亩的芦苇已经是三四年没有砍了,以前听说这里也来过狼。”
“这狼可是成群结队的,”古稀之年的明爷爷很担心,“要是真的来了狼,那可是人畜都得遭殃的,这狼每年都要下崽,几年就能翻上几十倍……”明爷爷以前打过游击,在大山里待过几年,狼、虎等野物见得多了,他知道狼的厉害。
这段时间,听说上面要开荒种地,好多林子都被伐光了,这狼会不会是从别的林子被人赶过来的呢?
“起工了,起工了,大家把自家的门都关好,女人、小孩看家,男人们全部拿上家伙到芦苇林去!”
“队长,砍林子啊?”有人问。
“赶狼!”老队长拿着话筒高声叫唤。
“真的是狼!妈呀,好吓人呀!”
老队长昨晚没在场,今日赶早就和村里的几个老人一起,找到了大队书记,把事情仔细分析清楚后,书记决定由王家村的全体男人去赶狼。
老队长叮嘱大家不要掉单,要相互关照,把手里的家伙敲响,大声喊叫,一步一步向芦苇林的深处行进。渐行渐深,大家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土包,看样子是新土。大家慢慢靠近,发现土包下面刨出一个洞,里面隐隐传出小狗的叫声,有胆大的小伙子趴在地上看,“小狗,是小狗!”“掏出来!掏出来!”大家急不可耐,小伙子一下掏出九只小狗崽子。一行人继续赶狼,但直到走完了整个芦苇林,也没有看见狼,也许已经被吓跑了。
不明身份的小狗被安置在队里的仓库里,那是唯一的砖瓦房,里面还有暗楼,用木板搭的,专门存放粮种的。有人特地请明爷爷来辨认,明爷爷肯定地说是狼崽子,而且说村里人惹了大祸,因为狼是最护崽的,天一黑,它就要来找崽,而且是拼了命来的,还说狼是有头脑的动物,有时比人还聪明、狡猾,如果它发起狠来,村里可就要遭殃了。
一种恐惧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老队长和村里男人们专门制订了猎狼方案。仓库的暗楼上,埋伏着十几个强壮的男人。半夜时分,母狼来了,大家按照方案,没费多大周折,就把它给打死了,天亮后,每家分到一碗狼肉汤,雨儿家没要,雨儿端给了雪儿的奶奶。
狼崽被大家无情地溺死,雪儿拼命抢了一只回家,第二天她上了学,又被老队长硬抢去,丢水塘里溺死。这下,大家以为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噢……呜……呜……”还没到半夜,又传来大狼的嚎叫声,一声比一声瘆人,凄凄惨惨,悲悲凉凉。这是一只公狼,它在寻找它的伴侣,寻找它的孩子。
村里又组织人,赶了好几回,却连狼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见那狼只是在村里叫唤,并不伤人、伤畜,渐渐地,也就懒得理它了。但它每天半夜都叫唤,声音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孱弱。
雨儿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从那晚打狼之后,宣传队就被通知要到公社集合会演,排名次,然后到县里去比赛。雨儿的一曲《红灯记》,给大队拿了个第一名,这样里村宣传队就连续两年拿第一了,县宣传队已经同雨儿谈话,准备把雨儿提上去。县里需要演员,要从各村里拔尖,雨儿可是排在第一名。
雨儿满心欢喜地回到家里,她憧憬着到县里的日子,带着母亲,带着大成哥,过城里人的日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还有钱拿,那多美呀!
“呜……呜……”半夜里,狼又叫起来了,雨儿一夜未眠,她总觉得这狼就在自家门口,一直在叫,不,后来是哼。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雨儿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很轻。“雨儿,雨儿!”是老毕叔的声音。雨儿听惯了这声音,自从她们从继父家搬出来后,老毕就常常夜里来找雨儿,每次都带来一些吃的、用的,还经常给钱,来了也不进门,把东西放在门口,敲敲门,让雨儿知道,就走了,村里人谁也没有发现过他。他知道自己很丑,怕吓着村里人,也怕影响秀英的名声,所以,每次他都是偷偷地来,悄悄地走。这几年,他一直在接济娘儿俩,每次来都说是雨儿的父亲要他送来的。秀英很清楚,这是老毕编的谎言,曹刚变成酒疯子后,早把她们忘了。
雨儿打开门,“叔,你来了,没碰着狼吧?”“狼?哪来的狼?”老毕把手里东西交给雨儿,“我打的鱼,给你尝尝鲜。”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说是雨儿父亲给她们的钱。“呜……”雨儿看见狼了,它就离老毕几米远,一动不动地望着雨儿。
“是、是那条狼!”
老毕赶紧转身,把雨儿护在身后,他和狼对峙着。
“呜……”狼却奇怪地倒下了,好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可它的眼睛还是望着雨儿。它已经瘦得皮包骨,一身长毛没有雨儿第一次看到的那样油亮光滑,但雨儿还是认出了它,它尾巴上有一撮特别的白毛。
老毕大着胆子上前瞅瞅,狼没有任何生的迹象,“死了?”他伸出手想摸摸狼鼻子。“她毕叔,用这个!”秀英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条扁担站在那儿。老毕愣了一下,接过扁担捅了几下,狼一动不动,看来确实是死了。
邻居们被惊动了,天也亮了,大家都朝雨儿家跑来。“邪门儿了!雨儿啊,这是不是你上回看见的那头狼?”“是那头,”雨儿很肯定,“它尾巴上有撮白毛,错不了!”
“好奇怪,它已经在村子里转悠几十天了。”
雨儿刚刚才回来,它就死在她家门口。“它是来找雨儿报仇的?”大家议论纷纷。
“有肉吃了!”几个年轻人准备把狼剥皮了,打牙祭。雨儿忽然觉得心口发痛,“不!不能吃它!”“雨儿,你还敢吃它?再说,你也吃不完呢。” “谁也不能吃!我要把它埋掉!”雨儿语气十分坚定。
大家没话了。狼躺在雨儿家门口,在谁家门口就是谁家的,这是历来的规矩,因为它是一个没主的野物。
“它是悲伤而死的,它每夜都在哭泣!”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那是雪儿,她蹲在狼的身边,小手轻轻抚摸着狼,“看,它的眼里还有泪水。”
雨儿也感应到了狼的悲伤,她的心一阵一阵刺痛,她想哭。狼是来找她报仇的,它要责问她,它没有伤害她,只是无意中和她相遇,它并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当它意识到给她带来恐惧时,它主动给她让了道,但是,她还是毁了它的一家。
雨儿很自责,她想找回它的崽子,可大家告诉她,狼崽子全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
雨儿和娘悄悄地出了门,找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把狼埋了。
雨儿连着几晚做噩梦,狼成了她的梦魇。
老毕回家了,一路上哼着小曲,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秀英对他说话了,她不再怕他了,而且对他很关心,怕狼把他咬了,得感谢那头狼,可怜它已经死了,要不,他会打上几只野兔,慰劳慰劳它。十几年了,老毕总算盼得云开雾散,盼得铁树开花,秀英虽然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但老毕已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一直想着秀英,护着雨儿,曹刚被炸伤后,他更觉得责任在身,再也不游手好闲了,不仅积极上工,多挣工分,而且几乎每晚都到河里打鱼,打上来的鱼,一条也舍不得吃,全拿到镇上换钱,积积攒攒,给秀英她们娘儿俩送去。
四
听说县宣传队要在下面调人上去,雨儿暂时忘记了狼,静静地等待着好消息。这一等就是两个月,不如雨儿的人都已经到县宣传队报到了,可雨儿还没有接到通知,却等来了提亲的媒人。
这媒人不是别人,就是老队长的老婆,她是为外甥来提亲的。雨儿今年已经满十八岁了,老队长认为是时候了。这次,雨儿上调的事,就是老队长做的手脚,他不放人,上面也就没辙了,当然,这事只有老队长自己知道,瞒着秀英娘儿俩。村里的人虽然不知详情,但都明白,老队长一手遮天,他不想让谁出去,谁就休想出去。雨儿自然是不同意亲事,因为她心中只有大成哥。
“这大成有什么好的?一个富农成分,还是个刨地的!”秀英苦口婆心地劝雨儿,“你看,老队长的外甥是吃公家粮的,将来你可要跟着享福呢!”
“自己也是个刨地的,还瞅不上别人!”雨儿不理解她娘。
“我是刨地的,可你不是刨地的命呀!你得给我出息了,才对得起我这么多年来为你吃的苦呀!”秀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要出息,难道只有嫁他呀?没有别的路了?”
“孩子,你不知人心险恶啊!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有谁为你说话,为你做主呀!”
“妈,我还小,现在不想谈这事!”雨儿想用缓兵之计,她有自己的打算,县文化局长说了,她是全县最好的演员,是可造之材,前途无量,她在等下次机会,只是她不知道,老队长已经把她的路堵死了。
“我已经答应了,这个月十号就来认亲。”事到如此,秀英只好实话实说。
“不干!”雨儿十分坚决。
“不干,就是死路一条!不信你就瞧瞧,想上县里,他们不把你压死!”
“我不信!谁压我,我就去告谁!”
“你呀,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告谁?这上下都是通的,搞不好,人家反诬你是牛鬼蛇神,是资本主义,找牢坐呀!”
雨儿和妈妈呛着,也不落屋,每天就窝在大队宣传队里,队里的姐妹们也七嘴八舌地帮她出主意。偏偏这时候,书记告诉她,说县里没有雨儿的名额,因为雨儿的思想不够红,还需要继续努力,争取下次机会。
这县里就自己是第一名,还怎么努力?姐妹们分析,这中间肯定有人做了手脚,这壳卡在最重要的人手里了,那就是老队长。
要是真是卡在老队长手里,雨儿要想再提上去,可就难了,除非老队长不当这队长了,但那是不可能的。雨儿没了主意,只好央求一个姐妹做伴,陪她走了几天,到大成干活的工地,向大成讨主意。
大成问雨儿是不是一心想出去,雨儿的回答是肯定的,大成无奈地告诉她,只有一条路:答应老队长外甥的亲事。
“没有别的路了?就真的没有了?”
“有,就是你永远待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嫁给我,我会一辈子疼你、宠你。”大成的眼里满是柔情。
“可我喜欢演戏,喜欢舞台!”雨儿无奈地望着大成。
“我真的喜欢你,为我留下来吧!我们会很幸福的,我保证!”
“不!不!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要是出去了,就不怕他们了,等我有了工作,有了房子,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雨儿越说越激动。
大成哑言了,雨儿的想法太天真了,太不现实了。自己是一个富农的儿子,已经备受欺压了,哪有能力来帮助雨儿?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她,让她靠老队长的关系出去,这样她就能实现她的梦想了。
“别急,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先答应老队长外甥的亲事,然后再提条件,就是要老队长放你出去,出去后,等坐稳了,关系办好了,再提出退亲。”
“这样啊,好像不地道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最好的办法!”大成完全是为了雨儿,他知道,雨儿如果出去了,和他的距离会更远,以后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因为雨儿太优秀了。
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雨儿十分伤感地回到了家,她将大成的主意同母亲讲了,没想到母亲满口答应。
星期天,老队长外甥提着大包小包上门来了,秀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队长老婆很体谅雨儿家里穷,把她们母女俩一同接过来,在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
相亲宴总算散场了,雨儿觉得好累,可秀英却心花怒放,不仅了却一桩心事,还得了不少实惠。雨儿有了几身新衣,还有二百元的打发钱,二百元啊,秀英攒了大半辈子,还不及它的三分之一。在秀英苦口婆心的劝说下,雨儿和那个叫勇的男孩,开始能相处了。
勇说,雨儿刚刚来到王家村,他就喜欢上了,他在等她长大,终于,等到雨儿开了金口。
为了雨儿,勇的工资基本上都孝敬了舅舅舅妈,每次来都得花钱买好多礼物。这些,当然他是不会对雨儿说的,而且,今后礼物都得往雨儿家提了。因为他有这个条件,他在供销社上班,每家每户供应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都是由他们发放的,雨儿家明里和别人家是一样的,可暗里就不好说了。
一晃又是一年了,这一年,雨儿还是没能提上去。这关键还是在老队长那里,老队长可精着呢,雨儿对他外甥的态度不冷不热的,给谁都能看出来,雨儿是在应付勇,要是把雨儿放走了,不就人财两空了?虽然勇在雨儿面前信誓旦旦、言听计从的,可这事上,他毫不含糊,全听他舅舅安排,他要拖着雨儿,拖得她死心塌地跟着他、想嫁给他时,再说。
这几年,宣传队里能提走的都走了。雨儿觉得有些绝望,当初如果不用这办法,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进退两难啊。大成也定了亲,女方就是隔壁村的,长得也不错,人很勤快,一有空就跑过来给大成的奶奶帮忙,虽然大成不太愿意,可他也犟不过家人,奶奶老了,家里也需要一个帮手。
雨儿和大成也难得见上一面了,他们俩都觉得拗不过命运的安排。秀英不懈地劝说女儿,要她真心待勇,只有勇才是她进城的希望,就是提不上去,将来结婚了,勇也不会让雨儿待在农村。秀英心里明镜似的,黑暗中,有一只手一直在操纵着,在左右着雨儿的命运。大成的媒也是队长老婆做的,老队长已经给上面通融了,允许大成提前回家结婚,而且,大成的父亲已经做主替他把结婚证领了,只等大成点头成亲,父亲因为觉得愧对儿子,放出话来,只要儿子点头答应,一切费用他包了。这事村里早就传开了,只有雨儿不知道。
今年下放的知青特别多,年龄又特别小,有好多初中生都下乡了,雨儿被安排到知青点上带班,教城里的孩子们烧火做饭。这些城里的孩子连五谷杂粮都认不全,却对男女之事知道不少,都流行成双成对、双宿双飞,按他们的说法是农村生活太枯燥,只有谈恋爱这一件事可做。雨儿很是惊讶,觉得她们太小了,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花骨朵一样,恋爱没有几天就上床,太随便,太不负责任,将来若有变化,那怎么办呢?
“哈哈……”知青小容差一点笑岔了气,“这是什么年代了,老古董啊!你,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雨儿羞涩看着她。
“难怪你长得这么漂亮还在农村,你不知道价值利用啊!”
“价值利用?”雨儿听了新鲜,也觉得茫然。
但雨儿心里仍存着一丝希望。
这天,村主任要雨儿到他办公室去,说有要事。
主任非常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沏茶,拿眼上下打量着雨儿,眼神儿怪怪的。“主任,您找我……”雨儿让主任看得心里发毛。“哦,是这样的,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厂里去呀?这次,上面有几个指标,我想……”主任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谁都想去!这您还用问吗?”雨儿觉得有希望。
“可有点难办,想去的人很多,怕是……”主任卖着关子。
“您找我,是不是有我?”
“你想不想出去?”
“当然!”
“想的话,就有办法。”
“办法?”雨儿一头雾水,要是自己有办法早就出去了,何至于搁到现在。
“办法嘛,就看你自己了。”主任说着,就挨着雨儿坐下了,“这里的知青,你是知道的,有好几个都是通过我回城的,本来没有她们的名额,是我想办法让她们回城的,她们都很感激我的……”
雨儿好像听明白一点了,那就是没有自己的名额,主任想帮她,给她一个名额,真有这么好的事吗?主任和她不沾亲也不带故的。“雨儿,你,你长得太撩人了,在农村不是埋汰了吗?我想、我想帮……”主任的话越来越低,身体越来越靠近,最后,身体紧挨着雨儿,手竟搂住了雨儿的腰。雨儿一个激灵,嗖地一下站起来, “什么意思?”主任不慌不忙地说:“这还不明白啊!这事很简单,只要你脑子放开一点,给自己开个方便之门,包你一步登天!”他盯着雨儿,像猫儿瞅爪下的老鼠。
“当然,得你自己心甘情愿,我不强迫你,自己想好啰!”
“情愿什么?”
“你是真不开窍,还是假不开窍啊?”主任有点不耐烦了,“经我手里出去的不下十个,哪一个不是风风光光地回来的!这还不算知青。别人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妈的,给你面子,还装蒜!除了自己有门路的,爷老子有狠气的,不经过我还不行呢!上面我有人,老子一句话,指标想给谁就给谁!村上和我作对的人,哪个想出去,没门!”主任的话让雨儿大吃一惊,她觉得恶心、想吐。
老队长如此,这主任也如此,书记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自己真想出去,那还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雨儿望着主任那得意的脸,气愤地说:“我没有想出去,压根就没有想过,把你的方便之门留给你的女儿吧!”
五
半夜时分,突然有人喊:“救火!救火!起火了!”人们一下就惊醒了,男女老少齐动员,抄起大桶小桶、大盆小盆,赶往起火的地方。
“我的天呐,叫我怎么活呀!”原来着火的是胖嫂的房子,胖嫂一屁股坐地上,呼天抢地,却不知道自己赤身裸体。大家赶来救火时,都看见她和她的男人一丝不挂地在火光中跳着喊着,谁也没有时间去管他们穿没穿衣服,大家的目标是屋里的孩子、财产,以及隔壁的房子,没有一个人去提醒他们,也没有觉出他们有异样。火灭了,大家的注意力才集中到他们两口子身上来。白花花的,好晃眼,胖嫂的一身肥肉,让在场的男人们都瞪绿了眼,好家伙,两个硕大的奶子在那里一跳一跳的,看得男人们直流口水,难怪书记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雨儿早就来了,她也看见了胖嫂的裸身,可她忙着照看那几个小弟妹,胖嫂最小的女儿刚刚会走路,吓傻了,抱住雨儿不放。强华的房子也被烧了一面墙,他们父子自己还忙不过来呢。雨儿把小妹交给小菊,和秀英找了几件衣服给胖嫂送去。胖嫂哭泣着,数落着,怨天怨地。
第二天,胖嫂一家就搬到队里的仓库屋里去了,书记号召全大队捐款捐物捐粮,并亲自另选地址,由大队出钱,为胖嫂家起了三间砖瓦房。大家都觉得胖嫂因祸得福,但胖嫂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夜的惊吓、裸身的耻辱,她觉得自己脸面丢尽了,无脸见人。
雨儿经常去帮帮胖嫂,毕竟是自己叫了几年的二妈,在这个村子里,也就算胖嫂亲点了。
“雨儿呀,你也该嫁人了。”
胖嫂摸着雨儿的手,“那个勇娃也还不错,你就定下来吧。早嫁早安稳啦,孩子,让你妈也过几天好日子吧!”
雨儿很感激胖嫂对自己的关心,她刚刚经历这样的大事,心里居然还想着自己。“谢谢,我再等几年。”
“你嫁了,一好百好啊!”
“一好百好?二妈,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孩子呀,你知道二妈的房子是怎么烧起来的?”
“怎么烧的?”雨儿不解。
“你可要嘴紧啊,”胖嫂探过身子来,压低了声给雨儿说:“是强华放火烧的。”
“啊?”雨儿不敢相信胖嫂的话,强华是胖嫂的亲侄子,又和他隔壁连墙。
“这狗崽子恨我很久了,自从你们娘儿俩出了门,他们就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唉,我这是做好事落不是呀!”
“那怎么不告他?”雨儿更加不解了。
“他到底是我的亲侄子,我大哥就这一个孩子,从小就没了妈,唉,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胖嫂说着说着就眼泪涟涟了,“没有你这趟子事,哪会有今天的因果啊!孩子,长得好,也不见得是好事呀!”
雨儿哑言了,是啊,长得好,本就是一件坏事。母亲如此,自己也如此,给自己、给别人,带来的都是祸事。为什么会这样呢?
雨儿闷闷地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家里说笑,勇来了!只有他来了,妈妈才有这么欢快的笑声。雨儿站在门外,听着妈妈和勇的谈笑,勇是一个不错的青年,一口一个“妈”地叫着,来了也不拿架子,什么事都抢着做,包括烧饭、洗衣服,要是没有大成,自己早就接纳了他。大成,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热心了,难道他已变心了,或者已经屈服了命运?
胖嫂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嫁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也不会殃及他人了。勇又是一个公家的人,他对自己一定会负责任的,有个男人做靠山,总比没有的好,免得被村主任那样的人时刻惦记着。
雨儿调整了一下呼吸,梳理了一下心情,就进了屋,这一屋的欢笑声又多了一些。
大成哥呀,大成哥,你的心情是不是和我一样?唉,还是相忘了吧!
雨儿第一次走进了勇的家门,这一家人可真是太热情了,慈母祥父的,勇是个长子,兄妹三人,家里很殷实,母亲还是妇女队长,在那一方还是个人物,不愧是老队长的妹子。勇带着雨儿走了一周,勇的单位在城里,对城里,雨儿不陌生,雨儿经常去县城演出,可那时,她只是一个过客;这次,勇带她去就不同了。勇无微不至的关怀,加上勇的同事们叹若天仙的赞美,使雨儿飘飘欲仙,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城里人了,走在大街上,是那么的舒畅、自在,她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就能成为城里人了。
雨儿去了几趟城里,像是中了魔一样的,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抵制勇了,也许是勇的真情打动了雨儿吧。
这时候,上面有了变化,大队宣传队解散了,分田到人,包干到户,雨儿不得不回到村里劳动。
雨儿和勇经过一年近距离的接触,关系发生了变化,两人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亲密无间。秀英也在提出嫁女之事,虽然雨儿还没有满二十岁,可勇已二十七岁,早过了婚嫁之年。雨儿还没有满十六岁时,勇就等得急不可耐,现在两人亲密无间了,勇可以说是已经等得花儿开放了,却又慢了下来。
婚嫁虽然没有日期,可勇的行动却没有停下来,每星期照样来雨儿家,或者把雨儿接到他的单位,对雨儿还是那么温柔体贴,还是那样多情。
雨儿怀孕了。
勇告诉了父母。
“你想和雨儿结婚,就结吧。”父亲说。“结,结你个头啊!”母亲掉头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你不知道儿子的关系还没有转正啊?他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单位说今年就转正了,未婚先孕,儿子的前途可就毁了!那可是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人是要清退的!儿子二十岁就进单位,眼看要转正了,可千万不能出纰漏!”母亲一说,把勇和父亲都说醒了,这可是大事,糊涂不得!
还是先找舅舅商量。老队长一听此事,火冒三丈,大骂勇糊涂、混蛋,几年都等了,就等不了这几天,他有什么办法!老队长要勇在结婚和前程之间选择,自己拿主意,勇两样都想要。
“只能二选一!”
勇蹲在地上,抱着头,他觉得头更大更重了。农村人谁不想进城工作,他的指标是母亲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弟妹,都指望着他的工资,要是自己丢掉了工作,那家里不又回到了从前?他是长子,背负着养家的责任。可雨儿是他的至爱,他不能抛弃她,假如他不认,雨儿将如何面对流言飞语,如何活下去?怎么办?怎么办?
“我和单位领导说说看。”
“不行!你一说就完了!这种事我还不知道?平日里关系再好,到了关键时候,谁都不买账的!你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呢,千万不能说!”老队长阻止勇。
“哥,还是你拿个主意吧!”母亲对勇不作指望了。
“只能不认!单位也就不会把勇怎么样。”老队长十分果断。
“雨儿咧?雨儿怎么办?”
“一口一个雨儿,你就知道雨儿!你能肯定她怀的是你的种吗?”母亲气愤得直嚷嚷,“你不知道还有个大成吗?”
“这不可能!不可能!”勇的语气越来越软弱,“要是、要是雨儿来找我,我我……”
“找你,你也不能认!量她们孤儿寡母的,翻不起大浪!”老队长胸有成竹。
不到几天,风声传遍王家村,大家都知道雨儿怀了孩子,都在猜测孩子的父亲。大成的父亲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听说是大成的,当然,这是老队长放出去的风。其实,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真相,因为雨儿和大成早就断了来往,他们已认了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雨儿回村了,拖着笨重的身子。谁也不能帮她,也帮不了她,医院里没有堕胎药,也不允许堕胎,政府提倡多生多育,特别是来路不正的,还要保护。雨儿一回来,村妇女主任专门上门来了,嘱咐雨儿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只有勇才能救她,她找了几次勇,勇都避而不见,她去找老队长,老队长来了个不理不睬,她去找勇的父母,他们不仅不理不睬,还冷言冷语。
等雨儿再去找老队长时,老队长发话了:“这孩子是谁的,你自己最清楚,可别来找勇了,勇和你没有关系,别栽到勇的头上。”
雨儿觉得五雷轰顶,全身冰凉,终于栽倒在地……
她是被母亲的哭喊声叫醒的。她拍着老队长家紧闭的大门,“你们听着,我要见勇,要勇明天来给我说清楚,否则,我死在你家里!”
第二天,勇来了,带来不少人,有勇的父母、大队干部、单位领导,都是来作见证的,他怕雨儿闹到单位、家里。
“勇,你说!”雨儿指着勇,挺着大肚子,“我怀的是谁的孩子?你说!”雨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悲愤,“你是怎样下的保证?你不会都忘了吧?”
“我、我——”勇被他母亲推到前面。
“我什么我,忘记自己要说的话了?”勇的母亲恶狠狠地瞪了勇一眼。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我、我没有动过你。”勇硬着心肠说出了他不想说的话。
“畜生!畜生!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我和你拼了不活了!”雨儿一头碰过去。勇本能地要接住雨儿,可被他母亲扯到一边,雨儿摔倒在地。
村里人都来了,可谁也没有吭一声,雪儿的奶奶说了一句:“女孩子家的不会乱指人的,谁家都养着女儿,何必这样!”
勇的母亲可不依:“嫂子啊我可姓王!我是从这王家嫁出去的,你可不能帮着外人整我呀!”
就这一句话,雪儿的父亲临时工转正,被老队长压了下来,最后过了转正年代,不得不回农村种地。
雨儿万念俱灰,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大队专门派人照看着雨儿,怕她寻短见,秀英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雨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毕隔河都听说了雨儿的事,他吃惊不小,当他一眼看见雨儿高高的肚子时,傻眼了,“孩子啊,谁作的孽啊?”从秀英那里知道真相后,老毕老泪纵横:“糊涂啊!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呀!”
老毕拼着老命,要为雨儿讨个公道,他从大队到县里,都跑遍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每处都是被人赶出来,老队长上下都打通了,告也是白告。
老毕在河边长嚎了一通,末了,他抹干眼泪,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曹刚,他想曹刚也许有什么好办法,能救救雨儿。可曹刚十分平静,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老毕再去找曹刚讨主意时,发现曹刚死了,是醉死的。他不想醒来了,他的双目圆睁着,他有好多话要和雨儿娘儿俩说,是他害了她们,假如他不赶她们走,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遭遇,他好后悔,他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要以死来抵罪,所以,他死了。
曹刚死了,解脱了自己痛苦的后半生,可他的女儿妻子还在煎熬着,她们连个指望都没有了。老毕没有把曹刚的死讯告诉秀英娘儿俩,她们不能雪上加霜了。
大成从工地上回家了,他不放心雨儿,赶回来看个究竟。当知道是这种结果时,大成心如刀绞,他知道雨儿已有轻生的念头,他知道自己和雨儿早就过去了,可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雨儿,他仍深爱着她,决定救她。
大成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地求父亲成全他和雨儿,他想认下这个孩子,让雨儿有个活路走。
“孩子是你的?”
大成咬咬牙,点了点头。
“畜生!”父亲抡起巴掌,扇了大成几耳光。
最后,大成和父亲一起到大队妇女主任家,妇女主任是大成亲娘的堂妹,也就是大成的姨。她问清了事情的起因,要大成别着急,雨儿的事不是他想认就能认的,认了也不见得就能救雨儿,可别到时候,雨儿救不了,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未婚先孕,搞不好会定个强奸罪,那可是要坐大牢的。
“雨儿不想活了,怎么办啦?”大成十分担心。
“有我,不会有事!”妇女主任见多识广,她相信自己有办法打开雨儿的心结。
一周后,雨儿起床了,她放弃了死的念头,她要活着,为情活着,为希望活着,那是妇女主任苦口婆心的结果。
九月里,雨儿生产了,她是在妇女主任的保护下生的,说是保护,实际上是监督。大队里怕雨儿弄死了孩子,派了几个人看守着雨儿母子俩。孩子出生时,声音很洪亮、高昂,他在向王家村人呐喊:“我来了!虽然,我不该来,可我还是历尽艰辛地来了!”雨儿接纳了他,给他取名曹新生,她希望他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多灾多难。
小男孩很乖,他就只在出生的时候啼哭过,见人就笑,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和雨儿一样漂亮,凡是见到他的人,都喜欢他,太可爱了。
孩子让雨儿平静下来。雨儿可以在众人面前,从容地掏出奶子喂孩子,她的眼神是柔和而宁静的,为了孩子,她想忘了那不堪往事。
一切,都过去了。老队长他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勇的工作也转正了,母亲急切地为他找对象,可全县的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这无情郎,条件再好,谁也不想跟,谁也不敢跟。雨儿的事情全县都传开了,无人不知,这样优秀的女孩,他都抛弃了,谁还敢去冒险呢?
六
转眼之间,新生一岁多了,会叫妈妈,会叫奶奶了。秀英在家专职带孙子,有时候遇见老队长夫妇,秀英总是抱起孙子转身让开,不想让他们看孩子一眼,可新生不知道呀,冲着老队长夫妇笑,这让老队长心里一阵阵发紧,这孩子和勇小时候一个样子,和他带着血亲呢。
胖嫂隔壁有家起房子,请来的工匠是外地的,当中有个年轻人,非常勤快,人也长得标致,嘴巴也很甜,他看上了雨儿。
这天晚上,年轻人提了点心,来到胖嫂家里,“大婶,我想请您做个媒,我看上了雨儿姑娘……”
“这可是一家三口咧!你有准备吗?”
“我家离这里上千里,我常年在外,家乡谁都不知道我结了婚没有……雨儿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谁也不会有异议的,谁也不会知道真相,我保证雨儿她们是安全的。”年轻人信誓旦旦。
“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一时冲动,过后稍有变化,雨儿就更惨了。”胖嫂要把年轻人的心思打听清楚。
雨儿可不能再受打击了。这年轻人各方面都不错,雨儿也该有一个好归宿了。胖嫂真心想帮帮雨儿。
雨儿走了,她是带着恨走的,她不得不走,她没有别的选择。
雨儿远嫁,秀英也一同远去,老毕已断了念头,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凑三百元钱,给雨儿。他希望雨儿把这钱给秀英保管好,以便需要的时候用得上。
在塔寺有座寺庙,老毕早就想到那里去了,现在可以放心地去了,百事了了。
一年后,大成结了婚,他是接到雨儿的来信后决定结婚的。雨儿信里寄了一张全家福照,她又生了一个男孩,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的。
七
一晃多年。
在城里工作的雪儿,趁着星期天,回家看奶奶,奶奶已有八十高龄了。雪儿在商场精心为奶奶挑选蜜桃。一个妇女也同样在选蜜桃。“雪儿?你是雪儿!”那妇女一阵惊呼。
“雨儿姑姑!”
雪儿认出了多年前那个多灾多难的姑姑。
记得当年雨儿走时,雪儿还在读初中,雨儿的磨难,雪儿亲眼目睹。雪儿太小,她当时能做的就是安慰雨儿姑姑,她记得自己那时说的话:等长大了要替雨儿姑姑报仇。雪儿上高中时,亲生父亲找来了,要带她走,父亲已平反,还是当副县长,雪儿没有跟着走,她只有一个要求,要父亲把那披着人皮的狼、为了吃商品粮抛弃雨儿的勇清退回家,永远当他的农民。雨儿走后不到三年,雪儿就为她报了仇。
雨儿和雪儿一同出商场,一个男孩迎上来,雨儿介绍说:“这是新生,快叫姐姐!”新生长得帅气逼人,是大学生了,今天专门陪母亲回老家的。父亲从一个小包工头发展成了一个大老板,他们从乡里搬到了城里,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在新生心里,父亲对他比对小弟更疼爱,他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
孩子长大成人,雨儿把当年的一切告诉孩子时,她的心是提着的,她怕新生接受不了。新生听了,说什么也无法相信……他不想认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那是畜生,但母亲的冤屈他要洗清,他是带着一腔愤恨与母亲一起上路的。
雨儿回来了,开着轿车,带着儿子,王家村顿时沸腾了。胖嫂接待了雨儿,胖嫂已不再胖了,岁月如流水,已洗去当年的风流,也带走了她当年的风采。书记前几年就病逝了。雨儿想去拜访老队长,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现在也只有由他来了结了。可老队长,他也死了。
老队长的死,至今还让村里人发麻。村里人都记得那头狼,那头公狼倒在雨儿家门口时,队里的一头母牛下崽了,小牛犊全身的毛灰黑色,唯独尾巴是白色的,活像那头狼。牯牛长大后,非常合手,个头大,力气也最大,而且懂得干活。分田到户后,队里的牛当然也得分,老队长要最好的,这牯牛理所当然成了他的了。那天早上,老队长起了个大早,因为夜里噩梦连连,梦见自己带着全村人打狼,打到后来一个村民也不见了,只见那公狼领着狼崽追自己,他跑啊跑,前面出现了雨儿娘俩,他大喊:“帮我打狼!”等跑到跟前,哪有雨儿娘俩,全是狼,他吓得大喊大叫……是老伴推醒了他,他睁着眼睛熬到天亮。起床后进了牛栏,他发现这牛也好像没怎么睡,它站着,红着双眼瞪着老队长,出气的声也大,老队长没在意,拉了牛就走,刚走到门口,牛就无声无息地向老队长逼过来,用牛角将他抵到墙上,老队长只“啊”了一声……等老伴听见,慢慢起床出来,这牛还抵着老队长,老队长的口鼻还在流血,胸膛都已经塌陷了。
人死账了。老队长的死让雨儿有些释怀,自己是恨他、怨他,但却从未想到过要别人死,难道这是上天的惩罚?……
雨儿和新生开车直接来到勇的老家,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恨的地方。
勇家的房子还在老地方,只是,当初最好的房子,变成了最寒碜的,两边人家都换成了楼房,它像一个丑小鸭,站在一群天鹅中。
这是颓败的一家人。
勇早就被清退回家当农民了,对当年行径无比痛悔的他常常借酒浇愁,消沉无比,全家生活也因此而每况愈下。
“新生!”勇年迈、蛮横尽失的母亲突然哭叫起来,“雨儿新生啊!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呀!我让你们吃了苦受了罪啊……”她老泪纵横地跪在雨儿面前,那乞求的眼神,让雨儿心痛。勇也跪下了,勇的父亲也跪下了,连勇的婚后一直未育的黑脸妻子也不明就里地跪下了,男人都跪了,她觉得自己也得跪下。雨儿想哭,想骂,想发疯,想打人,打跪在面前的这几个给她屈辱的人,可她动不了,好像是几百斤的重担刚从身上卸下来,她没有一丝力气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雨儿想想自己现在拥有的,家、丈夫、孩子,她释然了。她甚至有点后悔,她觉得对不起疼爱自己的丈夫,好好的一家人,幸福快乐,她却让儿子快乐的生活蒙上了阴影,跟着自己承受煎熬。
“妈,我们走吧!”新生不想看下去了,他承受不了这不是亲人的亲人们,跪在面前痛哭流涕……
雨儿和儿子走了,他们最后扶起了勇的父母,没有要勇和他们一起走,去做什么亲子鉴定。新生就是勇年轻时的翻版,雨儿用不着再向人们证明什么了。
雨儿还想见大成,可大成夫妻俩几年前就到外地打工去了,“祝福你,大成哥!”雨儿在心里默默祝福。
雨儿回到老家,为父亲立了碑,和儿子坐在小时候玩过的河边,讲着父亲的一些趣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老毕叔叔捂着脸、不敢见娘的年代。
新生的人随母亲回去了,可心还在老家。那可怜兮兮的一家人,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母亲的屈辱还在记忆里,可更深的记忆是,生父和爷爷奶奶的颓衰、负罪、愧疚,在他们眼里,看不到一丝生的希望、活的喜悦,这可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呐,他的确恨不起来。他觉得,他该做些什么,为自己的亲人们。他把父母给的零花钱攒起来,课余出去勤工俭学,暑假里,找个借口,偷偷跑回老家,给生父和爷爷奶奶送些生活必需品,给些钱。勇的一家,开始不敢接受,良心不安呐,可禁不住新生的一再坚持,他们还是收下了。新生给他们送去的哪里是钱和物资呀,是宽恕,是亲情,他是他们的后呀,祖宗香火得以延续了,全家多年来的心理包袱也放下了。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父母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们,看到了生活的阳光,是新生给他们带来了阳光!
新生大学毕业了,上班前,又偷偷回了一趟老家,然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探望父母。其实,细心的雨儿早就发现了新生的异常,她写信请雪儿调查了一下,什么都知道了。开始,她心中有些郁闷,堵得慌,慢慢地,她也想开了,也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门前的月季花开了一片,娇艳、灿烂。雨儿接过新生的行李,抬头一瞥,雨后的天空,干净如洗,碧空万里,又是一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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