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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排挡车

作者:文扬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四十六路车又晚点了,李丹急匆匆下车,可是前面拐角处的七十二路车已经启动,她朝前跑了几步停下了,眼睁睁地看着七十二路车转过路口不见了,气得她直跺脚。又得在这儿等至少四十五分钟了,李丹不无气恼地想。天渐渐黑下来,路灯亮了,照着形只影单的李丹和她身后那根孤零零的路牌杆,眼前的大街上,除了川流不息的车流外看不到一个人影。李丹想起自己在国内等公共汽车时的情景:站牌周围是人头涌动,人声喧哗,只见一辆接一辆的车鱼贯而来,往往是车还没有完全停稳,人们就一窝蜂地涌了上去,车门关闭时,经常有人被夹在两扇门之间,这时售票员就会大声吆喝,让大家往里面挤一挤,再往里挤一挤,让被夹在车门中的人得以挤进车里。李丹想起一幅有关挤车的漫画,那上面画的是一个男子被夹在公交车两扇车门之间,男子的上身在车内,但大腿以下部分则被夹在了车门外,叫人忍俊不禁的是,被夹的男子居然还挥舞着一只胳膊,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冲着售票员在叫:“我打半票……”想起那幅漫画,李丹嘴角一动,忍不住笑起来。她想,住在这个城市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出国内那种挤公交车的壮烈场面。这里乘公共汽车的人那么少,她每次坐车都看见车上有不少空座位。来到美国这个中西部城市后,李丹确实好好享受了一番坐公交车的宽松和自在,那种居高临下俯视周边风景的闲情逸致,可时间一长,每天都会见到的风景就变得单调起来,而等车的孤独和烦恼,则叫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李丹每天上下班都要在这里转车,多数时候就是她独自一人在等车,如果她乘坐的四十六路车能准点到达这里的话,她下车后等上大约五分钟就可以转乘七十二路车,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家了,可问题是四十六路车经常晚点,一旦车子晚点,她就会错过接下来要转的那趟七十二路车,七十二路车四十五分钟才来一趟,她就得在这里等上四十五分钟。天完全黑了下来,风越来越大,几乎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裹紧了身上的风衣,看着那一团团流火般飞快扑过来又闪过去的车灯,李丹心里拿定了主意,她无论如何要买一辆车,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再坐公共汽车上班了,她要开车上班。
  回到公寓,李丹顾不上做晚饭,拿起话筒,坐在沙发上给国内的男朋友沈平打电话,她要和沈平说买车的事。那边沈平很快就接了电话,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听出是李丹,他有些诧异,连忙问李丹有什么事?也难怪,就在九小时前他们才通过电话,两人在电话里缠缠绵绵聊了很久。由于时差,美国的早晨正好是中国的晚上,李丹一般都选择在她早上上班之前给沈平打电话,那个时候,沈平一天的工作和应酬也差不多接近了尾声,能腾出一大段时间来和她煲电话粥。李丹放低声音问他是不是正在开会?沈平说是在开会,会议才开始,例行的总结报告而已,不重要。随后,他说话的声音提高了,说他现在已经出了会场。
  李丹对他说了想买车的事,抱怨说,“以前在国内坐公交车那个挤呀叫人难受,受不了,可现在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等车也是一件很烦人的事,还好现在还不到冬天,外边不冷,要是冬天就惨了,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站在那儿等那么久,我还不冻成了冰棍。”
  沈平听了不由得叹道:“想不到在美国没有车也是一件很受罪的事,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是应该买一辆车,我举双手赞成。”
  李丹说:“倒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在这儿没有车确实不方便,想当初没有遇到林莉以前,周末去一趟中国超市买菜都要转几次车,回到公寓,两只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以前在国内时听人说在美国过日子没有车不行,我还不以为然,觉得人家是在夸大其词,现在到了美国,才知道还真是那么回事,难怪这里的人,无论是有钱人还是穷人,家家都有车。”
  沈平说:“以后你要自己开车了,开车一定要小心,美国人开车速度快,一出车祸就是要人命的事,以前你坐公交车上下班,我还觉得挺放心的,坐公交车总比自己开车安全,今后你要开车上下班了,千万千万要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
  李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心我开车,所以来美国后也一直没跟你提买车的事,你放心好了,我开车肯定会小心的。”
  李丹说,她发现美国的二手车还是很便宜的,质量也还不错,她告诉沈平,他们那里有个中国人只花了五百美元就买了一辆车,还是一辆日本Camry,一九九五年的车,她见过那辆车,看起来不是太旧,除了噪音大一些外,别的方面都还行。
  沈平觉得,五百美元买一辆车虽然便宜,但他不会买这样便宜的车,他觉得太便宜的车让人不放心,没有安全感。他对李丹说,买车首先要考虑的是安全,千万不要图便宜买一辆性能不好的车。李丹说她知道,要买就要买一辆至少六成新的车。
  待要结束通话时,李丹又想起一件事,她问沈平,“哎,你说我是去二手车行买车好呢,还是从私人手里买好?买私人的车要比在二手车行买车便宜不少呢,最少能节约一千美元,林莉的车就是从私人手里买的,挺不错的,我听她说,他先生是在网上找到有关车的信息,然后去人家车主家里买的车。”
  沈平听她开口就是左一个便宜,右一个省钱的,开玩笑说他怎么觉得李丹到美国后变了,变成勤俭节约的模范了。
  李丹听了,嗔道:“节约还不好呀,替你省钱,如果你是开银行的,我肯定会要你给我买一辆迈克赫(Maybach Landaulet)。”
  沈平趁机讨好卖乖:“将来等我有了开银行的钱,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车,开不开银行都是次要的。”
  李丹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沈平,你是不是嘴上涂了蜜,说大话也不脸红,反正不用兑现的。
  两人笑过后,又回到买车的事。沈平说,买私人的车虽然好,但还是要有懂行的人帮忙看车才行。
  李丹想了想说她可以找林莉的老公帮忙看车,他们都是热心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有车了,李丹不由得心花怒放,浮想联翩起来,她对沈平说: “平平,等我有了车,明年你来美国看我时,我就可以开车去机场接你了,我还可以带你到处玩,我们附近就有一个很不错的景区,属于国家公园,很大,有山,有水,还有好多野生动物,我还没有去过呢,我等你来,你来了我开车带你去那儿,你肯定会enjoy的,对了,那里还可以打猎,到时我们租两杆枪上山打猎,逮只野鹿尝尝。”李丹说得眉飞色舞,好像那就是明天的事。
  沈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丹,我还没想那么多,只要你每天开车能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丹嘴噘了起来,不服气地说:“你什么意思嘛?不相信我会开得很好是不是?你就等着瞧吧,等你来美国,我就要让你看看我开车的技术,不会比你差。”
  沈平赶紧改口,说:“当然,当然,我相信你肯定会开得好,起码比我强,不过,学车也要有个过程,得慢慢来,不能着急,安全第一是不是?”
  “这还差不多,” 李丹笑起来,撒娇道,“我不就是想让你来美国玩得高兴嘛,你还不领人家的情。”
  沈平在国内一家中型IT 公司做总经理助理。李丹和沈平的认识纯属偶然,也可以说是一种缘分。那时,李丹还在广南大学读研究生。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沈平被介绍人领进了李丹的宿舍,不过,他们不是冲着李丹来的,他们找的是李丹的室友,一个叫袁小明的女孩。沈平和介绍人来时,李丹并不在宿舍里,她去火车站接她的一位大学时代的好友去了。那天晚上李丹原本是不打算回宿舍了,她和好友约好一起去桔洲娱乐城玩一个晚上。李丹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好友坐的那趟火车晚点四个多小时,她于是返校回了宿舍。李丹回宿舍时,沈平他们还没有走,袁小明介绍了沈平,说他是本校理工学院计算机系的博士研究生,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袁小明就和沈平他们出去了。大约一周后,沈平来宿舍找袁小明,偏巧袁小明不在,只有李丹一人在宿舍,正在电脑上做图表。李丹对沈平说袁小明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去了,她打袁小明手机,却听到对面床上有声音,原来袁小明把手机落在宿舍了。李丹看看桌上的钟,问沈平要不要等一会,说袁小明很快就会回来,沈平说他就等一会。李丹给他泡了一杯茶。李丹本来是想继续做图表的,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把沈平晾在一边,她陪沈平聊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也就是十来分钟,袁小明回来了。那次具体和沈平都聊了什么,李丹不记得了,只是觉得两人似乎还谈得来,李丹对沈平的印象也不错。沈平第三次来时,正好袁小明去她姐姐家了。李丹看着再次扑空的沈平,有些不解了,她扑闪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睛,问沈平:你找袁小明,怎么事先也不给她打个电话,看你们两人像捉迷藏似的?沈平有些窘迫,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李丹,他不是来找袁小明的,他是来——是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可是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切。李丹的脸霎时红了。
  本来,他们是计划在李丹来美国前结婚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李丹接到去美国做博士后邀请信的那个星期天,沈平的父亲突然去世了。事情发生在前一天的傍晚,沈平的父亲吃过晚饭去公园散步,出门时不知怎么趔趄了一下,头磕在了门框上。当时,除了头上磕破了一点皮,渗出了一点血,磕破的地方有些痛外,沈平的父亲并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人很清醒,头也不晕。那天傍晚,沈父和往常一样,在公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又看别人下了一会棋,然后回家。可是那天晚上睡到后半夜时,沈平的父亲突然大喊头痛,剧烈的头痛,很快便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医院的诊断是死于颅内出血。这事说起来真是谁也不相信,沈父那么健康的一个人,年纪也不算大,还不到六十,昨天还好好的,跟人有说有笑,今天人就没了,魂归西天了。沈平的家里顿时像塌了天似的。两个月后,李丹去了美国,由于沈平的老家有守孝的习俗,守孝期间儿子是不能结婚的,所以李丹去美国前,就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和沈平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李丹与沈平通完话,接着就把电话打到了林莉家里。
  林莉是李丹的校友,来美国前,她们并不认识。那天,她们在一家中国超市门口相遇,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觉得很面熟,最后还是林莉脱口而出:“你是广南大学的吧?我在学校里见过你。”
  李丹也想起来了:“我说怎么看着你就觉得面熟,原来你也是广南大学的。”两人顿时一阵欢呼,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抱在了一起,好不亲热。自那以后,每到周末,林莉两口子就会开车来接李丹一起去商场购物。
  电话打过去,林莉接的电话,说话时嘴里还有东西没有咽下去,声音嗡嗡地有些吐词不清。
  李丹问林莉是不是在吃晚饭,林莉说是,问她有什么事。李丹不想打搅他们吃晚饭,对林莉说她等会再打过来。
  林莉连忙说:“不碍事的,你打电话肯定有事,说吧,有什么事?”听李丹说要买车,林莉咽下嘴里的东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我说太阳从西边起来了,你怎么想起买车了?不想坐公共汽车兜风了?”
  李丹被她说得笑起来:“亏你想得出来,坐公共汽车兜什么风,其实我早就想学开车了,还是自己开车方便。”
  林莉说:“就是嘛,坐公共汽车哪有开车自在,说说,你打算买辆什么样的车?”
  李丹说:“我就是想听你和明浩的主意,我对买车的事一窍不通,想请你们帮忙看车。”
  “没问题,”林莉回答得干脆利索,回头对她老公说,“明浩,李丹说她想买车,你过来和她说说。”
  李丹在电话里忙说不急,等他们吃完饭后再说,她过一会儿再打过来。
  林莉说:“明浩早吃完了,他吃饭快,正在那儿剔牙呢,就叫他来跟你说吧。”李丹和明浩在电话上又聊了好一会,李丹问了他一些有关买车的问题,明浩很热心,对李丹提的问题都做了详尽的回答,倾其所有将他买车的经验告诉李丹。待李丹放下电话时,才觉得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
  二
  这几天李丹很早就来到了研究室,在网上查找二手车网站,她找到了几个全美联网的二手网站。李丹的目标是德国车,明浩说他觉得德国车比较不错,他说了德国车的许多优点,比如底座低,车比较稳,不像日本车,轻飘飘的,转弯太快时给人一种要翻车的感觉,还有德国车的马达要比一般美国车经久耐用,比美国车保值。
  门外卷进来一阵风,有人进来了,李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莫德。莫德是法国人,和李丹一样,也是博士后,两人在同一个实验小组。莫德走路快,脚底下像装了滑轮似的,用一句中国俗语形容就是走路脚底生风。这阵风掠过李丹身后时,突然停了下来,“丹,看车呢,你想买车?”莫德的头探了过来。
  “是,我打算买辆车,正在查二手车网站呢。”李丹说,她让莫德看电脑屏幕,“你瞧,这个网站的车还真不少。”
  莫德扫了一眼屏幕,说,“我知道一个很好的网站,那上面的二手车信息比这里还要全面,网页设计也很合理,查起来非常方便。”
  “哪个网站?能告诉我吗?”李丹问,她侧过身子,把键盘让给莫德。
  莫德拿过键盘,啪,啪,啪,迅速敲了几下:“瞧,就是这个网站——你打算买什么样的车? 德国车, 我也喜欢德国车——”莫德接着点击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车,“这些都是德国车,这是奥迪,这是帕萨特,这里是欧宝,捷达,甲壳虫……”李丹其实很喜欢甲壳虫,但考虑到不太实用,也只好作罢。
  李丹问莫德:“你以前买过二手车吗?”
  “买过几辆二手车。”
  “那你应该很会看车,一看就知道什么车好,什么车不好?”
  “光看不行,还得试车,试过了车才会知道车好不好,我运气不错,买的几辆二手车都比较好…… ”莫德盯着电脑屏幕,“这辆车看来不错,里程数不高,主要是跑高速,丹,如果你买车需要帮忙的话,本人愿意效劳。”
  李丹眼前一亮,她看着莫德:“你愿意帮我看车,为我做参谋?”
  “那当然,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莫德的话不像开玩笑。
  李丹顿时喜出望外:“我当然需要你帮忙,太需要了!我不会开车,根本就不懂车,如果你能帮忙的话,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在这之前,李丹还一直犹豫着是不是从私人那里买车,虽然明浩愿意帮忙,但他也坦率地告诉李丹,他只买过一辆车,他在这方面其实并没有多少经验,对是否能帮李丹买一辆好车并没有多少把握。现在有莫德帮她看车,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莫德不仅驾龄长,而且,他还买过不止一辆二手车,可以说是经验丰富,李丹不再犹豫了,拿定主意就从私人那里买车。
  他们说好星期六上午一起去看车。
  星期六上午,李丹来到研究大楼后面的停车场,这是一个很大的停车场,能停好几百辆车。周末,停车场里一片空旷,只有几辆车稀稀落落地趴在那儿。李丹向四周扫了一眼,没有见到莫德的那辆红色Volvo。她看看表,从包里拿出手机,正要拨号,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车鸣,她吓了一跳,回过头,见莫德的车已经悄然无声地停在了身边。莫德的脸探出车窗,笑眯眯地说:“对不起,丹,没有吓着你吧?”李丹笑笑,没答话,她从包里拿出几张打印纸 ,递给莫德,说:“这是我们今天要看的五辆车的信息,我已经给这些车主打了电话,和他们约好了看车的时间,我已经按时间次序排列好了,这是我们要看的第一辆车。”今天他们要看的车是两人昨天已经商定好的。莫德将几位车主的地址输入车内的卫星定位系统里后,两人就上路了。
  周末早上,路上车辆不多,已经是夏末初秋了,昨晚下过一场雨,此时太阳刚刚在东方露脸,碧空如洗,潮湿清凉的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让人感到无比的惬意舒适。一路上他们不时看到有写着“宅前出售”、“搬家出售”的花花绿绿的指示牌立在街道两边,分外醒目。
  莫德身穿T 恤衫和牛仔裤,头发刚洗过,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香,显得干净帅气。
  “莫德,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李丹问。
  莫德想了想,说:“十二岁吧,不到十三岁。”
  “什么?你十二岁就会开车了?”李丹不相信地望着莫德,“怎么可能呢?你十二岁就会开车了?”
  “怎么不可能?”莫德似笑飞笑地望望李丹,“不相信呀,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我的父母。”莫德一副认真的样子,好像李丹真的会去问他的父母。
  “十二岁时你才多高呀,够得着方向盘吗?”
  莫德说:“个子不是问题,那时我已经长个了,”他打量了一下李丹,说:“应该比你还高一点。”
  李丹觉得好笑:“比我高,你十二岁会有多高, 你就吹吧,反正你父母也不在美国,我想问也问不着。”李丹的个子并不矮,一米六五。
  “信不信由你。”莫德做了一个鬼脸。
  “谁教你开的车,是你父母吗?”
  “我开车还用学吗?车轮上长大的,看都看会了。”莫德耸耸肩。这个,李丹还真信,莫德的脑瓜子灵活,学得快,很多比较复杂的实验室技术,他一看就会。
  “就算你十二岁就会开车,也得有驾驶执照吧?在美国十六岁就能拿驾照,你们法国总不会是十二岁就能拿到驾驶执照了吧?”
  莫德诡谲地一笑:“没有驾照不能在公共场所开,我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呀。”他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说:“有一次,我在后院开车不小心把马棚的一根柱子撞倒了, 结果被我父亲罚去喂了半个月的马,我就在马棚外面支了一顶帐篷,享受了半个月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不过,喂马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李丹抿嘴笑道:“这么说你小时候一定很淘气!”她本来还想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想了想,不知英语如何表达,又咽了回去。
  莫德说:“我父亲对我很严厉的,整天板着脸,我哪里敢淘气,我那时一门心思就想赶快长大,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上学。”
  他们看的第一辆车是欧宝,这辆车是李丹的首选。从网上的照片看,该车车型漂亮,尾灯的造型也很别致,银灰色的车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车的里程数也不高。当他们的车开进车主住宅的社区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派萧瑟败落的景象——老式陈旧的房屋,杂草丛生的草坪,脏兮兮的街道,连停在道路两旁的汽车也都是灰蒙蒙的。李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她有些不安地望了莫德一眼,莫德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耸耸肩,又摇摇头说:“这个社区看起来的确很糟糕,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种地方是买不到什么好车的。”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他们还是去看了车。他们随车主来到后院,当李丹看到那辆车时,一下子傻了,她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就是她在网上看到的那辆漂亮的车吗?车子的右边是被撞过的,右侧车门被撞进去一大块,然后又用锤子敲了出来,整个表面坑坑洼洼的,像癞子头上的疤。原来网上的照片拍的是车子的左侧面。李丹觉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莫德皱着眉头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一句话也没说,就示意李丹上车。上车后,莫德告诉李丹,如果这车拿去修的话,修车的费用又可以再买一辆车了。李丹听了很惊讶,她没想到修车也会那么贵。那天他们看了四辆车,原来计划的五辆车中有一辆他们没有看到,他们到达卖主家时,那辆车已经被人买走了。从卖主家出来,李丹对莫德说,这辆被买走的车一定不错,她有些惋惜地说要是和车主早一点约定的话,说不定她就买下那辆车了。莫德说哪有买二手车第一天就能搞定的,他告诉李丹,买车这事还不能太着急,要多看,多比较才能买到好车。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莫德提议把买车的范围就锁定在这个城市的几个比较富裕的区域,李丹和卖主预约时也顺便了解一下车子的一般情况,比如车主卖车的原因,以前是不是出过车祸,维修保养情况如何等等,根据了解到的情况做初步筛选,这样一来,他们看车的效率就大大提高了。
  三个星期后,李丹买到了车。这是一辆捷达车。车主是一位刚刚开业的医生。医生三十多岁,很健谈,他告诉他们,这辆车是他父母送给他的毕业礼物,已经陪伴他整整六年了,现在,他自己的诊所开业了,他买了一辆新车。医生的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有完整的维修记录,车子里里外外也很干净。莫德将车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把车开出去跑了一圈。他对李丹说,这辆本田车性能不错,建议她把车买下来。莫德说,车是手排挡车,手排档车可控性强,他喜欢手排挡车。
  新买的车就停在李丹的公寓楼下面,从楼上的窗口一眼就能看到。阳光下,紫红色的车身闪着华丽的光泽,李丹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她的车,就像看她心爱的宠物,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给林莉打电话,告诉林莉她买到了车,一辆紫红色的捷达车。林莉听了也为她高兴,祝贺她终于有了一辆自己的车。李丹又把买车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莉,当林莉知道李丹买的是一辆手排挡车时,深感意外:“我说李丹,你怎么买了一辆手排挡车呀?”
  林莉的语气让李丹愣了一下,她不解地问:“手排挡车怎么啦,手排挡车不好吗?”
  林莉说:“也不是说手排挡车不好,但手排挡车学起来很麻烦,你没看见,这里的中国人开的都是自动排挡车吗?”
  听林莉这么一说,李丹有些不安起来,说:“手排挡车有那么难学吗?”
  “我告诉你吧,明浩他们公司有一个小青年买了一辆手排挡车,折腾了两个多月,考了四次路考才拿到了驾照,他的车才买了多久呀,就碰得伤痕累累了,这里掉了一块漆,那里凹进了一块。”
  李丹听愣了,半天没吭声。
  林莉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想到你会买辆手排挡车,我真是应该早些提醒你的。”
  “我哪懂什么手排挡、自动排档呀,莫德说这辆车不错,我就买下了,我们一共看了十几辆车吧,这辆车是最好的,而且价格也便宜,莫德和那个医生砍价时,人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说他的心情不错,也愿意看到我们高兴,不然我能买到这个价吗?莫德说他喜欢手排挡车,说手排挡车加速快,可控性强,开起来也特别的enjoyable。”
  “那个法国人说得没错,可现在问题来了,我和明浩都不会开手排挡车,不能教你开车了。”
  听林莉说他们不会开手排挡车,李丹有些傻眼了,她没有想到,就是因为她买了一辆手排挡车,林莉和明浩就不能教她开车了。李丹没有说话,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车,夕阳的余晖给车身披上了一层霞光,亮得有些晃眼,她突然觉得这辆车没有刚才那样可爱了。
  过了一会,林莉说:“我建议你还是去驾校学车。”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去驾校学车费用肯定不便宜,你最好多联系几家,比较一下价格,找个收费相对便宜的驾校。”
  李丹在网上查到了几所当地驾校的电话号码,她打电话问时,这几家驾校好像是事先串通好了似的,都说他们提供考驾照的教练车是自动排挡车,没有手排挡车。李丹解释说她买的车是一辆手排挡车,她必须得学会开手排挡车,问他们可不可以教手排挡车?对方考虑了一下,说如果要学手排挡车的话,需要另外开课,李丹问及学车费用时,对方的回答让她大为吃惊,比她估计的费用要高出不少。她把这事告诉林莉,林莉也惊讶道:“这学车的费用也高得太离谱了吧,差不多能买一张往返中国的机票了。”
  李丹无奈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再贵也得学呀,就当回了一趟中国,总不能把这车卖了又去买一辆自动排挡车吧?”
  林莉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咱们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突然,林莉的眼睛一亮,眉开眼笑起来,说:“有办法了!你就去找那个帮你买车的法国人,那个法国人叫什么来着, 叫莫什么?对,就找莫德,找他教你开车。”
  “不行,不行,”李丹头摇得像货郎鼓,“莫德帮我买车就已经麻烦他很多了,花了他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我哪好意思再去找他学车。”
  林莉说怎么就不行,她振振有词地说:“是莫德要你买的手排挡车吧?就因为你买了这辆手排挡车才找不到人教你开车,他多少也应该有点责任吧?现在也就是他能教你手排挡车了,不找他找谁?你就对他说劳驾他好事做到底,教你学车得了。”
  林莉的话逗得李丹笑起来,说:“林莉,还真没看出你是个无赖,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买车,你反而赖上人家了。”李丹想了想,还是说不行,“我真的没法说出口,何况,对这种事,人家外国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认为学车交学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有买得起车子,交不起学车费的,像我们这样为了省几个钱到处找人学车,他们会觉得不可理喻。”
  “那也不见得吧,你以为老美就个个都有钱?”林莉不以为然地说,她进而替李丹分析道:“你也不想想,当初是那个莫德主动提出为你看车的吧?这说明人家是真心实意想帮你,要不然他不会主动提出来,你说是不是?现在,他帮你买了一辆手排挡车,就因为是辆手排挡车,我们不能教你学车,你还得到驾校去花那笔冤枉钱,我想,他要是知道了,他肯定乐意帮你。”
  听林莉这么说,李丹不吭声了,她觉得林莉的话有道理,可她就是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
  见李丹仍不做声,林莉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你呀,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就是问一下嘛,有什么丢人的,不行就算了,人家还能把你的舌头割了?”
  过了几天,李丹打听到当地有一个华人提供私人学车业务,比驾校收费便宜不少,但此人现在回中国探亲了,李丹打算等他回美国后再和他联系。
  三
  这天,李丹和莫德一起在动物房做试验时,莫德问她:“丹,新买的车怎么样,开起来感觉不错吧?”
  李丹顺嘴答道:“车应该不错,不过我还没有开过。”
  莫德停了手,看着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说丹,你可真沉得住气,买一辆车在家搁着,自己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
  李丹只好实话告知,说她现在还没有找到人教她学车,她联系了当地的驾校,又觉得驾校收费太高,不过,她告诉莫德,最近她打听到了一个收费比较便宜的教练,正在联系。
  莫德听了,望着她说:“这么多天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这事,你可以找我呀,我可以教你开车。”
  李丹眼睛瞪圆了,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莫德会这么说,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莫德看她那样子,乐了,说:“丹,你发什么呆呀,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你说教我开车。”李丹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莫德静默想了一下,以征询的口气说:“ 丹,你看这样行不行,如果你不介意下班后回家晚一点的话,我们下班后就在研究大楼后面的停车场练一会儿车。”
  “That’s great!”李丹一口应允,学车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李丹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这个莫德,简直就像是上帝派来帮助她的!
  下班后,研究大楼后面的停车场就几乎完全空了,正是学车的好场地。一旦开始学车,李丹就体会到了学手排挡车的不易。她买车以前问过明浩,学车是不是很难,明浩说,学车一点都不难,就是脚踩油门走,脚踩刹车停,可人家明浩指的是学自动排挡车,不是手排挡车。李丹学车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车子熄火——换挡时熄火,减速时熄火,上坡时熄火,倒退时熄火,甚至停下来时也熄火,简直是防不胜防,李丹已经练了三天了,还是不得要领。莫德在旁边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李丹心里不爽,一会儿埋怨自己笨,连车都学不会,一会儿又想,如果她买的是自动排挡车的话,就不会有车熄火的事,说不定她现在就可以开车上街了。李丹越想越沮丧,心情不好,练车时,憋着劲一声也不吭,好像在和自己赌气。这天练车完毕,莫德看李丹情绪低沉,给她说了一个笑话,说有两个人在酒吧一边喝酒一边吹牛,一个人说,他最近发明了一台机器,猪从机器这边装进去,香肠从机器那边运出来;另一个人听了满脸不屑,说这不稀奇,他最近也发明了一台机器,香肠从机器这边装进去,猪从机器那边走出来。李丹听了,脸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莫德希望她开心。
  转天下班后开始练车时,莫德对李丹说今天要换一种练法,他从李丹手里拿过车钥匙,坐进驾驶室,给李丹做示范,说这是“一米练车法”:即让车前进一米停下,然后又前进一米停下,如此反复。这动作虽然枯燥,但对李丹来说还确实管用,李丹这样练了两天后,就很少发生车熄火了。莫德很得意,说:“我这个主意不错吧?将来申请专利时就叫‘莫德一米练车法’”。李丹听了当场就笑喷了。
  周末,李丹和林莉一起去超市买菜。林莉问李丹车学得怎样了,李丹一脸掩不住的兴奋,说:“车练得差不多了,莫德说再练习两天,我就可以去参加路考了。”
  林莉表情夸张地看着李丹:“你还真行呀,这么快就学会开手排挡车了。”
  李丹说:“还快呢,都学这么长时间了,要是学自动排挡车的话,现在驾照都拿到手了。”
  “李丹,我挺佩服你的,都会开手排挡车了,你可是我们中间第一个会开手排挡车的。” 林莉羡慕地说。
  “对了,昨天报上有一则消息,不知你看到没有?”林莉问。
  “什么消息?”
  “说有一小偷在商场偷东西时被人发现,小偷赶紧往外跑,跑到街角拐弯处时,正碰上一个老年男子从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走出来,小偷推开这男子,抢过他手里的车钥匙就钻进了汽车,可是小偷并没有把车开走,几秒钟后又从车里跑了出来,结果被追上来的人逮了个正着。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林莉卖起关子要李丹猜。
  “怎么回事?”李丹眨眨眼睛,说,“是不是车子出了毛病,车子发动不起来?”
  “不是,车子好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就是车子没油了?”
  “也不是。”
  “那还会是什么原因?”李丹想不出来了。
  “告诉你吧,其实原因很简单,那辆车是辆手排挡车,这个小偷不会开手排挡车,没法启动车子。想不到吧?居然有这样的事!”
  “真是想不到,看来会开手动车还是有好处。”李丹感叹道。
  “就是有好处,好处大着呢,就说小偷吧,做小偷也得学会开手排挡车才行,逃生时就多了一条路。”林莉随意发挥。
  李丹说:“林莉,有你这样打比喻的吗?比喻什么不好,偏拿小偷说事!”
  林莉笑道:“不是正好说起小偷的事嘛,” 她沉吟一会,说:“再打个比方吧,如果哪一天你碰到了坏人,你寻机逃跑,正好边上有一辆车,一辆手排挡车,你赶忙跳上车,开车跑掉了,但如果是我呢,我不会开手排挡车,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们一路说着,来到了超市水果区。
  林莉问李丹学手排挡车是不是很难,李丹承认是比较难,她说学手排挡车最难的地方就是不让车子熄火,她说起自己开始练车时,车动不动就熄火,根本没法开,练了三天都没有长进,她心里那个急呀,真的很后悔买了一辆手排挡车。后来还是莫德想了个办法,让她反复练习“一米练车法”,就是往前开一米停下,又开一米停下,专门训练双脚动作配合协调。“你还别说,这办法还真管用,我很快就做到车不熄火了,也怪,等我做到了车不熄火后,再练别的考项就特别顺了,像倒车、平行停车这些你们认为比较难的考项我很快就学会了,真可以说是举一反三。莫德一个劲地夸我学得快,他说起表扬话来一点都不吝啬,Great!Great!都成了他的口头禅了,其实我哪来那么多的great,你说,老外说话是不是很夸张?他这人真有意思。”李丹说着笑起来。
  林莉望着她,这回笑得有些深意了:“那个莫德,他结婚了吗?”
  “没有。”李丹答道。她们在香蕉摊位边停下了,李丹挑了一大挂青黄相间的香蕉放在购物车里,两人又到了卖葡萄的摊位,每人拿了一袋无籽绿葡萄放在了车里。
  “那——莫德有女朋友吗?”林莉又问。
  “也许有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在法国吧……你什么意思?”李丹看一眼林莉,见她笑得怪怪的,觉察到了什么。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个莫德对你好像 ——嗯——好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林莉顿了一下,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你说什么呀?”李丹抬手打了一下林莉的胳膊,“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是在帮我,仅此而已。”
  “沈平知道你在学车吧?”林莉换了话题。
  “那当然,每次我们通电话,他都要叮嘱我开车小心,生怕我出事,他说他听到好几起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开车出事的报道,我叫他放心,我开车不会有事的,你想想,在美国有多少中国留学生呀,出事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这说明他很在乎你,说实在的,有一个人常常念着你,牵挂你真是一种幸福呢。”林莉说。
  “还幸福呢,你和明浩分开看看,两人也幸福一回,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饱汉不知饿汉饥,这话说得太好了,很想沈平,是吧?”
  李丹脸红了,能不想吗?
  “沈平有没有打算到美国来发展?”
  “没有,他不想来美国,他在国内干得不错,不愿意放弃那边的工作来美国,再说,他英语基础差,这英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好的。”
  林莉说:“可以理解,男人嘛,需要的是成功感。”她问李丹:“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当然随沈平,如果我一定要他来美国,他过得不顺心,我也不会感觉好,到时候,他肯定要怪我。”
  “那你呢?打算回国?”
  “我当然回国,我是这样想的,在美国工作三年,争取发一两篇质量好的论文,现在国内的工作不好找,有了文章就有了敲门砖,回国找工作要容易一些。”
  前面是蔬菜区,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摆满了蔬菜,琳琅满目,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摆得清清爽爽,煞是好看。她们转了一圈,购物车里多了豆角、辣椒、茄子几样蔬菜。李丹看看购物车里的东西,说:“美国的蔬菜也没有换季一说,一年四季都是这几种,说实话,来美国后,最让我怀念的就是国内的那些大众菜,像莴笋、茭白、蒜苗、豇豆呀,这些东西在中国超市都很难看到。”
  “想吃得满意,还是要回国,中国人吃的东西多丰富呀,哪像美国人,两片面包夹点西红柿、生菜、火腿什么的就够了,我就纳闷了,就那几样东西,他们还每天都吃不厌。”
  “也许美国人的味蕾天生就不如我们丰富,所以对吃没有那么多要求。”李丹评论说。
  “你没有到过云南,我们家乡的野生菌、牛肝菌、猴头菇、茶树菇呀,那才真的叫好吃呢!”林莉是云南人,一说起她家乡的山货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让李丹听得口舌生津。
  “干吗不写信叫你家里寄一些干菌来?吃不到新鲜菌,吃干菌也可以解解馋呀。”李丹说。
  “想是想过,就是怕海关不让过。”
  星期五下午,李丹去车辆管理所参加路考,莫德和她同行。想到即将到来的路考,李丹心里有些紧张,这个州的路考比较严,听林莉说,第一次路考就能通过的中国人并不多,何况她开的还是手排挡车。她问莫德:“你说,今天的路考我能通过吗?”
  “按你的水平,我想应该没问题。”莫德不假思索地回答。
  莫德的回答让李丹稍稍安了心,车子转过弯,看得见车辆管理所那栋大楼了,李丹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她忍不住又问道:“莫德,你真的认为我路考没问题?”
  莫德戏谑她:“看你紧张兮兮的样子,又不是叫你去打伊拉克,不就是个路考嘛,你怕什么?再说了,即便你今天没有通过路考也没关系,再考一次就是了。”
  是没有必要那么紧张,李丹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可是她又想了,如果这次通不过,她还要再考的话,她就得继续练车,就得继续重复已经反复练了无数遍的动作,光想一想就叫李丹觉得头疼,何况她也不想继续麻烦莫德,她想,自己今天一定要考好,争取一次就能通过。
  李丹顺利通过了路考,她把车开回停车场时,莫德正在那里等着她,她下车便向他兴冲冲地跑去,一边跑一边举起手对莫德做了个V型手势,莫德迎上来,对李丹说, “祝贺你!”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李丹被莫德这一抱,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不适应法国人的这种表达方法,幸亏莫德很快就放开了她。随后,李丹便去车辆管理大楼办理驾驶执照,为她办驾照的是位中年女士。当女士接过她填好的表,态度和蔼地问她是否愿意捐献自己的器官时,李丹一时不知所云地愣住了,女士微笑着递过来一纸说明,她看过之后才明白,原来女士刚才是在问她,如果她在车祸中死亡,她是否愿意捐出自己的器官?她把说明书还给女士,回答说她愿意。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她想,如果自己万一死于车祸的话,自己的器官还能够救活其他人,那也算是没有白死。
  李丹走出大楼,看见莫德向她走过来,她高兴地向他挥动着手中的临时驾照:“莫德,我拿到驾照了,今天我可以把车开回去了!”莫德走到李丹面前,也不说话,望着她神秘地笑笑,突然变戏法似的将一束花捧到了她的面前:“丹,祝贺你拿到驾照!”他手里捧的是一束野花,开着红的、蓝的、紫的、白的小小的花朵,带着一股田野的清香。
  “好漂亮的花!”李丹惊叹,她欢喜地接过花。
  莫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喜欢吧?带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李丹满脸笑开了花:“当然喜欢,这礼物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谢谢你。”她陶醉般地嗅着淡淡的花香,问他:“这花是从哪儿采到的?”
  “就在这栋大楼的后面,那里有一片野草地。”
  “后面有野草地?能带我去看看吗?”李丹好奇起来。
  他们去了大楼的后面。果然车管所的后面有一大片野草地,草丛中星星点点地开着各色小花,姹紫嫣红、生机无限。李丹环视四周,一眼看到草地的那边卧着一丛开得红艳艳的花,她连忙跑过去摘了几枝放入花束,捧着花一溜小跑地回来,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花的衬托,此时她的脸显得格外的俏丽,嘴唇也分外红润,莫德望着她竟有些出神了。
  李丹没有注意到莫德的表情,她跑到他面前,兴奋地说:“莫德,这野地里的花不但好看,还特别好闻,有一股田野的清香。”说着,她低下头凑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心,花虫子闻到鼻子里去了。”莫德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有花虫子?在哪儿?”李丹被他这一叫,吓了一跳,她信以为真,睁大眼睛仔细审视着那一片片小小的花瓣。
  莫德见状大笑起来,说:“逗你呢,你还当真了。”李丹这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嗔了他一眼,嘴角翘了起来。
  莫德说:“丹,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千万不能生气,你一生气,好运气就飞走了。”
  李丹转嗔为笑:“我才懒得生气呢,君子有大量。”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对莫德说:“莫德,今天晚上我请你去餐馆吃饭,My treat。”
  “为什么是你请客——”莫德的话没说完就被李丹打断了,“当然是我请客,今天我能拿到驾照,是你这个教官教得好,我应该感谢你。”
  莫德不接这个茬,坚持道:“今天这顿晚餐理所当然是祝贺你拿到驾驶执照 。”
  “好吧,就算是祝贺我拿到驾照。”李丹不和他理论,她是真心想请莫德吃一顿晚餐,以什么名义并不重要。“你说我们去哪家餐馆,我想听你的建议。”李丹用征询的眼光望着莫德。
  莫德想想说:“我们去吃中国餐怎么样?”
  李丹说:“当然可以,你说去哪家中国餐馆?”
  “我不怎么熟悉这里的中国餐馆,还是听你的建议比较好。”机灵的莫德把球踢了回来。
  他们去了皇家饭店。皇家饭店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一家中国餐厅,颇受美国人欢迎,据说美国总统布什来这个州拉选票时,还在皇家饭店吃过晚餐。饭店前门高高挂着四个大红灯笼,衬得大门红光四射,喜气洋洋。进门是一道仿古木雕屏风,店堂两侧是大幅中国山水画,漂亮的宫灯高高在上,高雅别致,浪漫舒缓的中国乐曲像雾一样在空中弥漫。这个餐馆也像许多在美国的其他中国餐馆一样,经营的并不是地道的中国餐,而是带有美国口味的改良中国餐。
  他们被领进了一个四人座的分隔间,刚坐定,侍应生就送来了菜谱,镀金的菜谱做得很精致,每样菜肴旁边都配了精美的彩色图片。李丹接过菜谱泛泛过目了一遍,目光投向对面的莫德,见他正在低头看菜谱,目光显得很专注。
  过了一会,莫德抬起头来,拍拍手中的菜谱,说:“这上面的每一个菜看起来都那么有诱惑力,尽管我现在能吃下一匹马,但也不可能一顿把它们全都吃遍,请你给我推荐几种怎么样?”
  李丹听了也不推辞,拿起菜谱熟门熟路地挑选了几样,她逐一向莫德做了介绍后,问他觉得怎么样?莫德是一个劲地点头说好,末了还表白说:“丹,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李丹听了就笑,觉得法国人真的很会讨好女性,即便是做科研的也不例外。
  那顿晚餐,李丹点了两个开胃菜——虾饺和锅贴,主菜点了宫保鸡丁、糖醋鱼、豆腐虾仁、黑椒牛肉丁、干煸四季豆,这些菜都是美国人在中国餐馆经常点的菜肴。虾饺端上来后,莫德见李丹用筷子夹,他也拿了筷子去夹虾饺,可连夹几次都没有把虾饺夹起来。李丹见状,便给他作示范如何使用筷子。莫德看后,果然利索地夹起一个虾饺送进了嘴。吃完虾饺,莫德用餐巾纸擦擦嘴,拿起筷子直指桌上的宫保鸡丁,这次他的目标不是盘子里的一块块鸡丁,而是那一粒粒油光闪亮的小小花生米,也许莫德觉得夹花生米更具有挑战性吧,无奈他的筷子功夫不到家,好不容易夹起一粒花生米,他小心翼翼抬起胳膊正要往嘴里送,花生米“啪”的一下掉桌上了,莫德冲李丹做了一个鬼脸,伸出筷子又去夹花生米,还是没有夹起来。李丹忍住笑,说:“莫德,会用筷子也是一门技术,你想学的话,就拜我为师好了,”她模仿莫德的语气说,“今后要申请专利时,就叫‘李丹筷子练习法’,哈哈哈!”她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莫德被她这一笑,愣了,一时摸不着头脑,片刻,才醒悟过来,叫道:“丹,你这是在报复我,这也太不公平了!”
  李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谁报复你了?我是诚心想帮助你。”
  两人笑成了一团。
  那晚,莫德开车送李丹回家,一路上问了她很多中国饮食方面的问题,比如糖醋鱼、豆腐虾仁是怎么制作的,比如中国有哪几种菜系,这些菜系各自的特点,那个好学劲儿,仿佛这一顿中国晚餐吃出了他对中国饮食的情结。莫德对李丹说,他今后去中国旅行,一定要品尝中国的几大主要菜系。
  车子开到李丹住的公寓门口,莫德跳下车,过去为李丹打开车门,互道晚安时,莫德问李丹住几楼,李丹说住三楼,最右边的那个窗口就是。进公寓后,李丹没有坐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上楼,她进到屋里开了灯,来到窗前准备拉窗帘时,看到莫德的车正在倒车转向,车尾的红灯一闪一闪像是在对她眨眼,她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原来莫德一直等在楼下,直到她进屋开灯后才启动车子。李丹站在窗前,目光追随着那车的尾灯,直到灯光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四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早,也来得很大,十一月份过了还不到一半,鹅毛大雪就飘扬而至了,一夜工夫,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洁白。李丹早晨起来,拉开窗帘,看见楼下停的汽车已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像披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今天是星期六,上午李丹要去邮局寄一个包裹。她下楼出了公寓,来到自己的车旁,好家伙!盖在车顶上的雪足有二十公分厚。她打开后座箱,拿出雪刷,开始扫车上的积雪,她先扫去车子前后盖上的雪,又扫了车子两侧窗户上的积雪,最后只剩下车顶上的雪没有扫了。她看看车顶上的雪,甩甩已经有些酸胀的胳膊,心里犹豫着是不是也应该将车顶上的积雪扫去。她抬手看看手腕上的表,快到十一点了,必须得马上动身,要不然邮局就要关门了,星期六邮局只开半天。她又看看车顶上的雪,心想,车顶上的雪应该不会碍事,就让它继续待在车顶上吧。
  李丹启动了车子,车退出来时有些打滑,她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出停车场,开上了路。她走的是一条主干道,道上已经洒了盐,雪化得差不多了 ,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水。虽然是周末,因为已接近中午,路上的车多了起来。前面的路上有一片冰碴,她没有太在意,车没有减速就开过去了,车碾过冰碴时,车身颠簸了几下,震得车顶上大片的积雪纷纷往下掉,落在汽车前盖上,眨眼间积雪便把前面的整块挡风玻璃都覆盖了,她的眼前除了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一下子懵了,毫无经验的她,这时完全没有了主意,她只知道,自己的前后都是车,一辆接一辆,她想停车又不敢停,她怕她一旦停车,后面的车会措手不及撞上来,但继续往前开,又怕撞上前面的车,慌乱中,她的眼睛扫到了挡风玻璃的右下角,那里有一块巴掌大小没有被雪覆盖的区域,从那儿往外看,她看到了车的右前方一块巴掌大的路面,凭直觉,她断定那是一条路,一条向右边延伸的路,因为她的车是在最右边的车道上,紧靠路牙。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向右打方向盘上了那条路。李丹以为自己上了一条小路,可是当她把车停到路边,打开车门走出来的那一刻, 她惊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似乎停住了——她的眼前居然是一条高速公路,她就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飞速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震得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当她扭头看自己刚才开过来的那条路时,不由得又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她是从一个繁忙的十字交叉路口转过来的,幸亏没有和路口那边开过来的车相撞!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醒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从原路开回去显然是不可能了,那是一条单行道,唯一的选择就是上高速公路,然后从最近的出口下高速,可是她不敢开高速,她还从来没有开过高速公路,眼前一辆辆汽车像子弹穿梭般飞过,让她看得胆战心惊,双腿发软。李丹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后,转身进到车里,拿过手提包,从里面翻出手机,她想给林莉打电话,让林莉和明浩开车来接她,并且把她的车开走。号拨到一半时她停住了,想起找林莉他们也没用,他们俩都不会开手排挡车,来了只能把她带走,不能把她的车开走,那她的车怎么办?总不能就扔在高速公路上吧。她想想,只有找莫德了,可这会儿,莫德会在哪儿呢?她找到莫德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几秒钟过去后,手机里传出了公鸡打鸣的“喔,喔”声,莫德的手机接通了,要是在往常,李丹听到这声音准会发笑,那公鸡的叫鸣声真是太逼真了,让她想起初中时去妈妈老家过暑假时,每天清晨都要听到的公鸡叫鸣声,可这会儿她笑不出来,她心里着急,巴巴地等着莫德接电话。公鸡叫过两遍后,莫德接了电话,听到莫德的声音,李丹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说:“莫德,我是丹,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湖边钓鱼。”莫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漂浮,话被风吹散了。
  “你说什么?你在钓鱼——你在哪个湖边钓鱼呀?”这么大的雪,他居然在钓鱼,真够潇洒的。
  “在北郊的双星湖。”
  他这么一说,李丹记起来了,莫德说过他有一个朋友住在北郊,后院有一个很大的湖,想必就是双星湖。莫德问她有什么事? 李丹说她现在在某某高速公路的入口处,不敢开车回去,她把事情发生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问莫德能不能过来帮她。莫德说没问题,他马上开车过来,他问她现在是在哪一个高速入口处,这下把李丹问住了,她还真说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她回头看看不算太远的十字路口,对莫德说,她要去那边路口看了才知道。莫德问她周围都有哪些建筑物,李丹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后,莫德就说他知道李丹在什么地方了,让她等着,他很快就过来。几分钟后,莫德打来电话,说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估计大约要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才能赶到,看车流和路况而定,他嘱咐她就在车里等着,高速公路风大,站在外面容易着凉。李丹答应着,心里很感动,觉得莫德的心真细。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莫德的车开过来了,红色的车像一团滚动的火焰。李丹赶紧下车,当她看见车里只有莫德一个人时,才想起刚才忘了在电话里提醒莫德,要他带一个人来好把她的车开走,不过也没关系,她可以叫明浩过来帮忙。她把这想法告诉莫德,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莫德打断了,“丹,你不需要叫你的朋友来帮忙,你可以自己开车回去。”
  “我自己开车回去?”李丹吃惊地看着莫德,“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开过高速。”
  “我知道,你这是第一次开高速,凡事都有第一次。”莫德说。
  李丹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是的,凡事都有第一次,可这第一次开高速,她就应该独自一人开吗?她还从来没有开过那么快的车速,如果有莫德坐在她旁边,即便他不开口,也可以为她壮胆呀。
  这时,莫德开始吩咐了:“丹,你开车在前面,我的车跟在你后面,我们沿着这条高速公路往北开,在林肯路下高速。”
  “你说什么?我开车在前面,你的车在后面?”李丹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又被他的话弄懵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你的车在前面,我的车在后面。”莫德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听错。
  这个莫德真是莫名其妙,有他这样瞎指挥的吗?李丹一下子急了,她连珠炮似的冲着莫德说开了:“你没有弄错吧,你让我在前面开,我往哪儿开呀?你说在林肯路下高速,林肯路在哪里?有多远?我连方向都没弄明白,你要我怎么开高速?”
  李丹气急败坏的样子把莫德逗笑了,他说:“丹,你以为我要你像只没头的鸡在高速公路上瞎跑吗?我会那样做吗?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等会你就明白了,虽然我在你后面,但你一定要听我的指挥,要看我车上的指示灯行事,我们要换道时,我会先亮转弯灯通知你,你一定要在我换道之后再接着在我前面换道,就是说,我先换道,然后你换道,你始终在我前面,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见李丹待着不动,一副茫然的样子,他又说:“其实在高速公路上开车,除了车速快一些外,和在市区开车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真的不用担心。”
  李丹仍然将信将疑,她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莫德的语气是那样自信和不容置疑,她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她看看眼前的高速公路,上牙紧咬着下嘴唇,事已如此,她只能豁出去了。她打开车门时,听到莫德在说:“丹,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会做得很出色的。”
  李丹坐进车子里,系好安全带,启动了车子,从后望镜里,她看到莫德的车子亮起了左转弯灯,灯光一闪一闪,她跟着也亮起了左转弯灯。她回过头,看到莫德对她点头,脸上的表情平静自然,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踏实感,是的,她应该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行,为什么不呢?她看见莫德的车慢慢地开上了慢车道,她跟着也换到了他前面的慢车道上,这之后,莫德的车就始终跟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别的车很难插进来的那么一段距离,就像一艘忠实的护航艇。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莫德一定要她在前面开车。她一颗紧绷着的心慢慢放松了下来,这才发现,原来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并不可怕。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开进了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他们的车在道边上停了下来。李丹打开车门跳下来,三步两跳地跑到莫德的车旁,她的眸子里闪着孩童般的快乐,对莫德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今天开车走高速公路了,莫德,谢谢你。”
  莫德笑:“我知道你能开高速公路,而且开得非常好。”
  李丹还要说什么,就见莫德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她脸上的笑容跟着凝固了。莫德板着脸不说话,一双蓝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说:“丹,你今天做了两件很愚蠢的事,首先,你的车顶上积了那么厚的雪,你没有扫;后来,当车顶上的积雪掉下来挡住了你的前方视野时,你没有停车,你竟然在看不见前方道路的情况下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去了!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停车? 为什么?”莫德的声音异常严厉,眼睛里寒光闪闪。
  李丹还是第一次看见莫德发火,她不敢和他对视,眼睛垂下来望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我、我不敢停车,怕后面的车——撞上来。”
  莫德被李丹的话气得笑起来:“你糊涂呀,你以为后面的车也和你的车一样,盖着厚厚的积雪看不见前面?”他缓和下来:“丹,今天你很幸运,上帝帮助了你,但上帝不会总是这样……”停了一会,莫德温柔地说:“丹,你要是出了事,我肯定会发疯的,你知道——你在我的心中有多么重要吗?”
  李丹没有说话,眼泪溢满了眼眶,此时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莫德的话,她的心里只是充满了后怕,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做了一件傻事。她眨眨眼睛,使劲把眼泪逼回去,抬起头来,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出来:“I am just so — so sorry——”
  莫德开车走了,李丹还坐在车里发愣,过了一会,她拿出车钥匙,正要启动车子,抬眼看见莫德的车又开回来了,车在她对面停了下来。车门开了,莫德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向她走来。她不知道莫德找她有什么事,连忙摇下车窗,莫德把手中的塑料袋从窗口递给她,说:“这是我今天钓的鱼,刚才忘了拿给你。”李丹接过塑料袋,看见里面有两条尺来长的鱼,鱼还活着,尾巴一甩一甩。
  她问:“你不留着自己吃?”
  “我钓了四条,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这是什么鱼?”她看着袋里的鱼,鱼的体型修长,尾巴小巧玲珑的。
  “这是鳟鱼,味道很不错的,在这儿的超市你只能买到冷冻的鳟鱼,个头还没有这样大,你喜欢吃水煮鱼,用它做水煮鱼一定好吃。” 他还记得她喜欢吃水煮鱼。
  “谢谢你。”
  李丹回到家,心里仍然觉得怅怅的,她烧了点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好多了。晚上她也没有做饭,从冰箱里找了几个冷冻水饺煮着吃了。看看表,估计那边沈平这会儿已经起来了,她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沈平,她能想象,沈平听到她的这段历险记后一定脸都吓白了,她并不想吓唬沈平,她就是想听他说一些体贴她、疼爱她的话,感受那种被人呵护的感觉。在国内时,只要他们一起上街,沈平总会不自觉地走在靠马路的这边,他怕过往的车子不小心会撞着她,又怕她走路时太靠马路中间,或者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被来往的车辆碰着了。电话打过去,她听到的是一段柔柔的录音女声:“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她有些失望,又一想,也许昨晚沈平加班睡晚了,现在还没有起来,等了约莫半小时,她再打过去,依然是柔柔的录音女声,她放下电话时才想起来,沈平这时已不在国内,他陪公司总经理去东南亚几个国家考察去了,昨天晚上他临上飞机时,还给她来过电话。瞧这记性,她晃晃脑袋,都是上午的事给弄的,把沈平出国的事都忘了。
  这时李丹想起那两条鳟鱼,她把鱼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砧板上,用刀背刮去那些细小的鱼鳞,剖开鱼腹部,掏出内脏,做着做着她走神了,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鱼发起愣来,她想起莫德的话,“你要是出了事,我一定会发疯的,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有多么重要吗?”
  她心神不宁起来。李丹不是那种很敏感的人,她一直都把莫德对她的帮助、关心理解为一种异国友谊,她非常珍惜这种友谊。可是今天,莫德的话和他的表情分明向她表达了另一种情感。
  她想起那天在超市时林莉说的话,看来还真是让林莉说中了。想到这里,李丹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莫德的,和莫德在一起,她觉得开心,觉得单纯而自在,可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如果不是沈平父亲的事,她现在应该是有夫之妇了。想到沈平,她心里充满了甜蜜,一颗心也平静了下来。她把处理好的鱼用水冲了一遍,放进了冰箱,倒了一杯饮料,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电视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手捧一大束玫瑰,正单腿跪地在向一女子求婚,女子一脸幸福地接过花,在众人的欢呼中,两人热烈地拥在了一起。李丹看着,觉得电视里的男子和莫德长得很相像,不仅外貌像,神态也像,突然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蹦出来:莫德会不会向她表白?完全有可能,从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就可以推断出来,而且还有可能,莫德也会像电视里的男子那样,当众来一个非常浪漫的举动——她不怀疑,以莫德的性格,他是完全有可能这样做的,可是她呢?她当然只能拒绝他,可是那样的话,她会不会就伤了他的自尊心?会让他很难堪?想到这里,李丹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莫德,可是她该怎样做才能不伤害莫德呢?她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她想到林莉,也许林莉能想出个什么办法来。她“啪”一下关了电视,拿起电话打了过去。
  林莉在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问她:“李丹,你真的那么在乎莫德的感觉吗?”
  李丹怔住了,想想,默认了,自己的确很在乎莫德的感觉,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林莉见她没有答话,又问了一句:“我说,你不会是对莫德也动了心吧?”
  “没有的事,那怎么可能呢?” 李丹立马否定,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滚烫滚烫的,心虚了?她有些恼火自己,本来就是没有的事,有什么可脸红的,真是莫名其妙,幸亏林莉不在面前,要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还以为自己在说谎呢。李丹解释说,她只是喜欢莫德,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愿意看到他受到伤害,不愿意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觉得难堪,但这仅仅是喜欢而已,绝不是爱,这一点她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林莉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问她:“那——莫德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李丹想想,不太肯定地说:“可能不知道吧?我好像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沈平。”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该尽快找个机会告诉他,说你有了男朋友,并且已经订了婚,这样他就不会对你再抱任何幻想了。”
  李丹眼前顿时一亮,“对呀,你说得对,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就叫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当初我是怎么说来着,我说那个法国人对你有些意思了吧,你还不信,这不让我说中了吧?”
  “说你是诸葛亮在世行了吧,不过,”李丹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机会对他说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突然跑去对人家说我有男朋友了,我们就要结婚了,那算什么事呀!还有,万一是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他那样说也就是他们法国人表示关心的一种夸张形式而已,那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林莉沉吟片刻,说:“我倒有个主意,肯定works。美国人不是喜欢把自己的爱人、恋人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吗?我说,你也来个如法炮制,去商店买个镜框,把你和沈平的双人照放进去,摆在你的办公桌上,那个法国人看见了肯定会问这是谁呀?你就告诉他这是你的男朋友,事情不就解决了吗?你们两人都不会觉得难堪。”
  李丹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说:“林莉,谢了,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照林莉说的,李丹第二天就去商场买了一个精致的木质小相框,在众多照片中,挑了一张她和沈平在云湖公园的合影。
  照片就摆在李丹的桌上,她和沈平背靠背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两人都在笑——李丹的嘴角微微翘着,笑得俏皮动人,沈平眉眼舒展,笑得阳光帅气,不远处是美丽的云湖,平静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宛若一面巨大的镜子。
  莫德进来了,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李丹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她没有回头,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看一篇科研论文。莫德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她猜他一定看到了桌上的那张照片,果然,过了一会,莫德开口了:“Nice picture!照片上的那个男子是谁?”
  李丹回头,对莫德笑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一些:“我的男朋友。”
  “你有男朋友了,怎么没有听到你提起过?”莫德脸上的吃惊显而易见。
  “他在中国工作,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来美国之前,我们就已经订婚了。”她说得言简意赅,背书一样, 早已准备好了的话,虽然有些答非所问,但没有关系,关键是说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你已经订婚了?怎么没有看见你戴订婚戒指?”莫德的脸色有些变了。
  “我有一枚订婚戒指,只是不常戴。”李丹说,她下意识地望望莫德的左手,他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
  莫德愣了愣,没有再说什么,讪讪走了。李丹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五
  从瑞士来的Addison 要回国了,定于星期六晚上在露丝家为他举行欢送party。李丹所在的研究室就像一个小小联合国,大部分都是外国人,他们都和李丹、莫德一样,是来美国做博士后研究,研究室的人员流动性很大,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欢送会。星期五下午开完小组会后,莫德对李丹说,明天晚上他们可以一起去露丝家,他开车来接她,李丹欣然应允,露丝家在城郊,住得比较远,开车要三十多分钟,有莫德做伴,一路上就不会觉得寂寞。
  自从那次和莫德说到沈平后,李丹的心就完全放下了,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莫德的情绪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照样谈笑风生,对她也是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疏远,弄得李丹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心了,她有些后悔不该把她和沈平的照片摆出来,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最近一段时间,莫德提出跟她学中文,说他打算不久的将来要去中国旅游,想学一些简单的中文会话。李丹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回报莫德的机会,也就教得格外认真。莫德在语言方面很有些天赋,他不仅英语好,德语和西班牙语也说得很流利,一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学会了十几句中文,跟李丹说话时,时不时就冒出一句中文来。他不仅发音地道,而且还能举一反三,还会张冠李戴。比如有一次,意大利人Marshal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尾漂亮的热带鱼,装在一个玻璃罐里带到研究室给大家看。这条鱼的形状很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又像一个穿着彩色舞裙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们一起欣赏鱼时,莫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中文,说:“这头鱼长得真帅!”一句话把李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星期六晚上的欢送会来了不少人,不仅李丹所在的研究室,别的研究室也来了人。李丹他们到达时,露丝家门前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停车的地方了,他们只好把车停到街角的转弯处。屋子里,人们端着酒杯,也有人干脆就拿着酒瓶,边饮边聊。美国人饮酒不需要下酒菜,桌子上除了酒和饮料外,就是土豆片、玉米片、巧克力饼、油炸洋葱圈等几种小食品,桌子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冰盒装满了冰块。李丹喜欢喝果酒,便自己动手调制起来,她拿了一个啤酒杯,倒入大半杯柠檬汁,加上一些杜松子酒,再加上一些苏打水和几块冰,拿在手里晃晃混匀,一杯淡黄透明,飘摇着泡沫的果酒就配成了。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甜甜酸酸的,有酒的醇香。她端着酒杯来到前厅,和Addison聊了一会,举杯祝他回国后好运。当李丹转了一圈来到后厅时,发现偌大的一个厅几乎被腾空了,沙发、长桌、椅子都被挪到了墙边,酒、饮料、小吃也被转移到了厨房和餐厅,中间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壁炉旁边,莫德和露丝的丈夫正在调试音响。莫德看见李丹,叫住她,说你来得正是时候,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听到有舞会,李丹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国外参加舞会,她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舞会的开始,她在国内也跳过几次舞,但都是象征性地扭了几下,多数时间坐在一边看别人跳。
  舞曲响起来了,激越、奔放的旋律,像扑天而来的浪潮,把正在聊天的人们席卷过来。莫德走过来伸手要拉李丹进舞场,她机灵地躲开了,借口说要去喝水。她回来时,舞场里已有不少人在跳舞,她看见莫德在里面,很快就被他那富有动感的舞姿吸引了,莫德身体的扭摆、旋转、踢踏,是那样的流畅、舒展、奔放,她简直看呆了。 “丹,还站着发什么愣,进来跳呀!” 不知不觉,莫德已经转到了她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他拽进了舞场,这样一来,她不得不跳了。她机械地迈着步子,节奏总是慢半拍,脚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就是跳不起来。莫德好笑地看着她,说:“丹,我觉得你这样子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练竞走。”李丹听了,“扑哧”一下笑起来,笑过了又觉得有些难为情,说:“舞曲节奏太快,我跟不上。”
  莫德大笑:“丹,你真逗,不是舞曲太快,是你根本就没有跳起来。”他说着,转到了李丹的对面,和她对跳起来,“咱们一起跳,身体放松—— 跳起来——跟上节奏——摆动的力度大一些,对了——就是这样!” 她跳起来了,一旦跳起来,心里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像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像马,在草原上自由奔腾!啊,舞蹈,自由的灵魂!
  舞会结束时,已是凌晨。那天晚上的月亮真好,又大又圆,大地沐浴在一片清朗的月色中。他们从露丝家出来,李丹抬头看月亮,觉得月亮就像一张圆圆的脸,热情洋溢地在向她微笑。两人上了车。车开动后,莫德却出人意料地变得沉默起来,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似乎沉浸在某种遐想中。月光下,他的脸部轮廓特别的明显,尤其是那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剪影一般。路走到半程,莫德突然问道:“丹,你的男朋友什么时候来美国?”
  李丹愣了一愣,她没有想到莫德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是说,我的男朋友什么时候来美国看我?”
  他看了她一眼:“我是说你的男朋友会来美国和你一起生活吗?”
  “他不会来美国。”
  “你是说你的男朋友不愿意来美国?”
  “怎么说呢,”李丹斟酌道:“他在中国有一个好的工作,如果他来美国的话,他就会失去这个工作,他不想失去这个工作。”
  莫德听了,沉默一会,又问道:“既然你的男朋友不想来美国,你为什么选择来美国,与你的男朋友分开?”
  莫德今天怎么啦,关心起她和沈平的事来,她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话:“我来美国也是为了深造,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
  莫德耸耸肩,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们分居的原因是由于彼此的工作,仅仅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你和你的男朋友就可以跨洋过海各居一方,真是不可思议。”
  他的话叫李丹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她思忖一下,解释说:“我们的分开也只是暂时的,大约三年左右,等我完成了这里的工作,我就会回中国。”
  “可是三年时间的两地分居对两个相爱的人来说并不是一段短暂的岁月,那是一种漫长的难以忍受的感情折磨,难道说,为了工作,就可以牺牲爱情?这太叫人不能理解了!”莫德的语气充满了质疑。
  李丹沉默了,她望着窗外,沿途的景物已被月色浸成了梦幻般的银灰色,远处那灯火通明的地方是这座城市的中心。想起万里之遥的沈平,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想对莫德说,其实,在中国,由于种种原因,像他们这样暂时分离的恋人、夫妻多着去了,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中国的国情;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告诉莫德这些,他未必就能理解,毕竟他们的生活环境、文化背景都不一样,如果他不能理解的话,告诉他不仅没有用,反而会引起他的误解,以为中国人不懂感情。这样一想,她觉得还是不解释为好。她对莫德说:“也许我们的理解有些不一样,但是分开并不意味着就是牺牲爱情,有时甚至恰恰相反——很难用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莫德说:“在法国,相爱的双方是不会分开的,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两个人都应该携手度过,只有战争才能将彼此分开。打个比方说,如果一方由于工作变动,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要么选择一起去,要么就都不去,如果一个选择去,另一个选择留的话,那一定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相爱的人是不能分居的,如果分居三个月以上,两人就很可能会分道扬镳,不会跑在同一条跑道上了。”
  莫德的话叫李丹有些啼笑皆非,怎么能够把分开说成分居呢?这明明就是两回事嘛!再说了,如果说分别仅仅三个月就能使两个彼此深爱的人分手,那两人之间的感情是不是也太脆弱了,那样的家庭根基是不是也太薄弱了,她还真不能认可莫德的话。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以前都是知青,回城时,父亲分到了省城,而母亲则带着她和两个弟弟留在了下放所在地的小县城,从此父母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分离,可她父母之间的感情没有变,分住两地的父母共同支撑着他们这个五口之家。她想起一句宋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想,不知道法国的古典爱情诗歌中是不是也有如此脍炙人口的佳句。
  李丹的公寓到了,她下车,对莫德道晚安,说:“谢谢你,这是我来美国后度过的一个最美好的夜晚。”她走到公寓大门前,将门卡插进卡座,指示灯由红转绿,公寓门轻轻“咔嚓”一下开了,她推门正要进去,突然一双有力的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吃惊地回过头,正撞见莫德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他的嘴就紧紧吻住了她的嘴,舌头像蛇一样从她微启的双唇滑了进去,和她的舌头缠绕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她像被电流击过一般,浑身发热,头晕目眩 ,她本能地想推开他,可身子却一点也动弹不得,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拂过,传来了他浑厚的低语:“丹,我爱你,做我的未婚妻好吗?”她猛地一激灵,推开了他,喘着气说:“请不要这样,你知道,我有了未婚夫。”
  “可真实的情况是,你的男朋友不愿意和你一起来美国,你们已经分居了。”他走进一步,近在咫尺地看着她,眼睛闪着月亮的光泽:“丹,我是认真的,我愿意和你风雨同舟,相伴终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不会让你感到孤独和无助,丹,我请你郑重考虑, 我发誓,我会让你幸福的。”
  她望着他,使劲摇头:“不是的,我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不是分居,你不懂,你不懂——”她的话哽住了,眼泪涌了上来,她看了他一眼,转身冲进了公寓大门。
  她晕头涨脑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楼,怎样开的门,一进到屋里,身子便软软地倚在了门上,待觉得平静了一些后,她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打开了灯,灯光亮得有些晃眼,她不得不眯着眼睛站了一会,然后走到窗前,伸手要去拉窗帘——突然她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看到莫德的车还停在楼下,他还没有离去。她怔了怔,手缩了回来,回身坐在了床上,她坐着,脑子像进了水似的,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坐了多久,楼下仍然没有动静,她站起来,慢慢走过去,贴住窗沿往下面看,莫德的车还在楼下,她愣了一会,想了想,走到门边把灯关了。她坐在黑暗中——直到听到马达的启动声,她才站起来。她走到窗前,莫德的车已调转了车头,车后的转弯灯一闪一闪地向她眨眼,好像在向她告别,她的心被刺痛了,眼泪就在那一刹流了下来,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窗前,车灯早已消失在无边无尽的夜幕中,她还站在那里,雕塑般一动不动。
  天快亮时她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教堂里。教堂里金碧辉煌,有很高的穹顶,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镶在两边的墙上,空气中飘荡着管风琴圣洁、悠扬的旋律,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巨大的裙摆在她脚下伞一样散开,好似一朵白云托着她,她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的旁边站着莫德,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打着红色领结,看上去英俊、潇洒。一个身穿长袍的牧师站在前面,正在为他们主持婚礼。她听见牧师说:“你们真心结为夫妻,遵行上帝的意旨,共同信赖和爱护,无论贫穷与富有、健康与疾病,你们都会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牧师的声音飘飘忽忽时远时近,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地向四周张望,朦胧中,她听到牧师在问:“你们愿意吗?”她听到莫德说:“我愿意。” 她侧过身想看清莫德的脸,可莫德的脸就像隔着块毛玻璃,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突然,她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好像在等着她说什么,她觉得困惑,茫然地看看牧师,又看看莫德——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丹,我来了!”她迅即转身,看见沈平站在教堂的门口,他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红艳艳的玫瑰。“平平!”她兴奋地大叫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向沈平奔去,可是她身上长长的白色婚纱缚住了她的腿,她怎么也跑不动,跌跌撞撞地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了,急得她大叫起来:“平平,快来帮我!”
  她醒了,心怦怦直跳,回忆梦境,她真是如释重负,庆幸刚才只是一个梦,幸亏不是真的和莫德结婚。窗外已经有了些亮色,东方出现了一线鱼肚白。此时李丹已全无睡意,她双手抱腿坐在床上,朦胧的光影下,她的脸上闪着大理石般柔和的光泽。
  李丹来美国,不仅仅是因为她所学的专业,也还有她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外面的世界不仅精彩,不仅无奈,还充满了诱惑。莫德,这个给了她那么多帮助的法国小伙子,不但有法国人的浪漫,也有德国人的沉稳,他的魅力像磁场一样吸引着她;但毕竟,李丹已经过了那种寻梦追梦的年龄,她与沈平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建立起来的,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值得珍惜的,什么是不该放弃的。本来她以为,当莫德知道她有了未婚夫后,即使是对她动了真情,也会自动放弃了。可是她没有想到,莫德并没有放弃,他依然在等待,他没有放弃是因为他一直都把她和沈平的暂时分开理解为是他们分手的征兆,于是,昨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他向她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她在他的攻势面前几乎迷失了自己。莫德是一团火,一团炽热的火,熊熊的火焰差点就把她融化了!但清晨的梦唤醒了她,使她真切地感受到,她内心对沈平的感情是莫德不能替代的,那是一种铭心刻骨,丢掉了就会痛彻肺腑的感情。李丹记得有一次她看了一篇有关鱼和水的故事,觉得它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又是那样的凄婉伤感,止不住泪水涟涟,她问沈平:“如果我是鱼,你是水,我可以游进你的心里吗?”沈平紧紧抱着她,温柔地吻干她脸上的泪,说:“丹,你早就在我的心里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说:“你就在这里,在我的心海里,心海是不会枯竭的,你懂吗?”她含泪笑了,是的,现在沈平和她虽然远隔重洋,但她知道,沈平能感知她的欢笑,她的泪水,因为,她就在他心中!
  莫德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回法国了。李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她舍不得他走,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听到他来去匆匆的脚步声,看到他表情丰富的脸庞和充满动感的身影,她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那种一生一世都可以信赖的朋友。可是,她也知道,他们这个研究室就是一个小小的兵营,铁打的营盘流动的兵,他和她迟早都要离开的。她想送莫德一件特别的礼物,可是送什么呢?她想到那些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像刺绣、剪纸、瓷器、木雕等,其实礼物是什么材料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表达她的心意。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好。这时,莫德来找她了,说他在离开美国之前,希望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她问,心里充满好奇,毕竟,她还没有碰到过主动向她索取礼物的人。
  “一个中国字,我想要你给我写一个中国字。”莫德郑重地说。
  要一个中国字作为礼物,这话听起来很新鲜,看莫德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李丹认真起来:“那——你想要我写一个什么字?”
  “一个爱字,我想请你给我写一个中文的‘爱’字。”
  哦,一个“爱”字,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拂了一下:“你要它做什么?”
  “我想把它文在手臂上,就在这儿。”他伸出胳臂,指给她看。
  “为什么要用‘爱’字做文身?”她有些不解地问。
  “我想用它作为爱的纪念 ,”莫德望着她,清澈的蓝眼睛像湖水,“我爱上了一个可爱的中国姑娘,她聪明美丽,活泼善良,是我遇到的最完美的姑娘,可惜她不属于我,上帝让我错过了她。”
  李丹的心被触动了,一时无语,莫德的话让她感动,她没有想到他对她有着如此美好的评价。
  “我这样做不会冒犯你吧?” 莫德看着她。
  李丹微微摇头,说:“莫德,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今后你会遇到比我好很多的女孩。”她有些伤感地笑笑:“只是,别忘了我这个异国朋友。”
  晚上,李丹将“爱”的几种中文字体——篆、草、楷、行分别从电脑上打印下来,仔细端详着那一个个各具特色的“爱”字,渐渐地,眼前的字化做了莫德那表情丰富的脸,那轮廓分明的嘴,那蓝宝石般的眼睛,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又涌上她心头。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一个人去爱的其实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种类型的人,但,茫茫人海中,谁是你首先遇到的那个人,就要看彼此的缘分了。她和莫德有缘相识,但只能擦肩而过,他们注定是要错过的。她对自己说,你应该知足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好男人真心实意地爱过你。
  第二天,她把那张印有众多“爱”字的复印纸交给莫德。当莫德看到这些字态各异的“爱”字时,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赞叹道:“没想到,中国字还有这么多的写法!这些字真是太美了,每一个字都像一件艺术品!”但他看过之后,并没有从中挑选任何一个,他对李丹说:“我要的是你亲笔写的‘爱’字。”
  当李丹坐下来,平心静气一笔一划地书写这个字时,才发现“爱”字虽然笔画不多,但要写得好看还真不容易,她写了一个又一个,写了满满一页纸,却没有一个是自己满意的,最后她只好作罢,就自己这点水平,再写也不可能笔下生花。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看见她写的那个“爱”字出现在莫德的手臂上,一模一样的字迹,连最后一捺末端细微的挑起都没有走样。
  莫德送给李丹的礼物是一本精装的法国名胜古迹画册,封面是著名的法国古城堡香波堡 (Chambord)。这座有着圆形尖顶和精致烟囱的城堡,美轮美奂宛如童话里的宫殿。打开画册,里面夹着一张卡片,上面有莫德的一张卡通自画像,神态逼真又诙谐,下面写着两行字:
  Always has been——
  Always will be——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