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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香

作者:肖勤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肖勤,仡佬族,一九七六年生。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多篇小说发表于《芳草》、《十月》、《山花》、《民族文学》等,转载于《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家与争鸣》。
  
  一
  
  大早醒来,清晨的太阳暖烘烘地贴在老季脸上,何可可正在阳台前把腰弯成C形,像株成熟的麦穗。十来年减肥的坚强意志使三十六岁的何可可看上去依旧像一个中学生。老季和她上街,总有一种带着女儿出门的感觉,有时候他走到了前面,回头看可可脸急得红红地追上来,心头会莫名地微颤一下,甜甜的。可现在老季没那心情,他白了何可可一眼,浑身酸疼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酸疼的原因绝不仅仅因为睡的是沙发,最关键的原因是昨晚上老季的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结婚十四年,昨夜老季才知道自己娇小的老婆何可可是多么狠。不过是忘了结婚纪念日罢了,她居然会一脚把自己踢下床。当时晚归的老季已经在何可可的追问和挤兑下睡到床沿边上了,身体三分之一的面积已经悬到了床外,何可可突然一脚踢来,把他脆弱的稳定性踢得土崩瓦解,大惊失色的老季还来不及揪紧床上的任何物件,就已经狼狈不堪地滚落到木地板上。
  可恨的何可可根本不理会一个四十一岁的男人半夜时分被女人踹下床的难堪和愤怒,反倒蒙着被子呜呜呜地哭,好像被踹在木地板上的人是她。
  唉。
  老季一脚踹开湖水蓝的被子,心情非常郁闷。当人媳妇十四年了,何可可愣没搞懂色彩与生活之间的隐秘关系,家里到处塞满了她喜欢的蓝色、白色、淡绿色物件,把屋子弄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激凌仓库。你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天长日久地住在冰激凌仓库里是什么感觉,老季经常在吻何可可的时候想着自己在吃冰激凌,甜腻无比,却缺乏温度。这还不算,何可可还喜欢在家里熏香,这本来是件挺浪漫的事,但是清溪的许多茶楼和商务会所的厕所也爱熏香,这就大大降低了熏香这一行为的清雅度,更何况以老季的水平来讲,他的鼻子是根本分不出家里的香和茶楼公厕里的香之间的差别的。这样一来,搞得老季屡次从床上迷迷糊糊醒来时,都会误以为自己睡在某个茶楼或宾馆的厕所里。
  桌子上没有早餐,这个惩罚性的结果老季知道。
  家里没早餐,外面满大街都是,只要有钱,不怕没吃的。县政府大楼正对面的老刘餐馆,洗锅水都比何可可炒出的菜香。两年前,离了婚的老刘身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叫孙玉的女人,秀气勤快,每天放下勺就是碗,脚不沾地地转,一进秋,就爱穿一红色小袄,冷不防一看,以为热气腾腾的锅前挂着了一串小辣椒。孙玉待人喜庆,见谁都眉开眼笑。
  说不好老刘和孙玉的关系,说是夫妻,没见办酒席。何况孙玉才三十出头,但老刘五十挂零了。说不是夫妻,老刘却从不管账,账务一律交给孙玉。问老刘,老刘说是亲戚,问孙玉,孙玉只笑,不说话。老刘胖,腰围超过裤长,秀气高挑的孙玉站在他身边,像朵水仙开在一只大葫芦旁。孙玉不光手艺好,心眼也实诚,夏天熬稀饭舍得放绿豆,冬天熬萝卜汤舍得买大骨。这年头收买人心其实挺容易——多一把绿豆一根骨头,孙玉便牢牢掌握了主动性,把政府大楼吃加班餐的人牢牢掌握在了自家手中,大家也乐意在老刘家进出,一进门就冲着孙玉迭连天点着头叫小嫂子。
  旁边自然有人唱山歌加以注释:哪个田坎哟——不长草哎,哪个兄弟嘛——不想嫂哦!
  孙玉大大方方地站在熬着猪大骨的汤锅前,嗔笑着扬起眉毛:去,谨防我敲碎你骨头熬汤!
  嬉闹的时候,老刘偶尔会乐不可支地从洗菜间冒出个秃顶的脑袋来,仿佛眼前有一场无比精彩的话剧,而女主角与他无关。
  老季有点怕孙玉,眉太挑的女人心劲儿高,看人的眼神,像被春风吹碎的河冰,凌厉又柔软,握不住。
  一碗三鲜粉端上来,香葱是两个分量的,没撒姜末。
  热腾腾的汤雾笼了老季一脸,老季取下眼镜擦雾花,瞟了瞟收拾桌子的孙玉,嘴里不知怎么就开起了玩笑:嘿,你比我媳妇还清楚我的口味。
  孙玉惊异地瞄了老季一眼,在老刘餐馆进出的人中,老季是唯一不和孙玉开玩笑的人。老季不仅仅是不和孙玉开玩笑,老季根本就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孙玉嘻嘻笑,拿手背在老季额头上挨了挨,也没真挨上,做做动作而已:季夫子,发烧了?
  老季有点尴尬,粉条哽在嗓子眼里,咽下去吧太烫,吐出来吧,又已经进去半截,哽得他眼泪哗哗。
  老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接着孙玉的话茬儿,递过来一支烟:来来来,季主任,烧就烧,一支。
  老季瞟了一眼,中华,一支等于半碗粉面。这么好的烟递到老季面前,让老季突然想起今天是二十七号,该报销签单了——政府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人加班,小秘书们加班加得自己家的菜什么味都不知道了,全在刘记签单,一月结一次,以前分管财务的李清副主任每个月月底抽的黄果树都会换成中华,想必老刘是整包送的。李清肺癌住院后老季代理财务,老刘是人精,这中华烟转老季这儿让“代理”两字一隔,中华牌子虽没换,却一包变一支了。
  谁稀罕?谁吃了谁得肺癌。老季心里不痛快,白了嬉皮笑脸的老刘一眼,没接,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黄果树,点上吸一口,说留着你自己慢慢烧吧……下午拿附件和发票来办公室。
  老刘一张胖脸笑得流油,眼睛都眯没了:季主任就是爽。
  我当然爽,我不吃你的烟还给你报销,我当然爽。老季心里哼哼。
  
  看看表,才七点一刻。
  县长带队走上海考察,政府办主任王启祥又跟着出去了,老季在心里算了算,王启祥最近半年起码出省六次了,而自己到政府办这么多年,连省城也没去过,没办法,管文字的副主任,思想的野马可以跨越千山万水,脚指头却迈不出大门半步。
  政府大楼外面的花园和台阶清扫得很干净。头夜下了点碎雨,杜鹃花叶子绿油油的,一切都挺好。可台阶上居然有一个红色的旺仔牛奶罐子,老季看了一眼,心里莫名有点堵,再看看,更堵。索性飞起一脚把罐子踢下台阶。罐子叮叮当当一路惊恐地滚下台阶,一串鼓点声随着节奏从某个地方奔涌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像千军万马正从遥远的草原急驰而来。
  这千军万马是要奔出来干仗的,和谁干,说不好,得看谁先撞上这支部队。这部队从昨天起就想出来打仗了,响亮而热烈的鼓点在老季的耳膜里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胀得老季太阳穴发烫,老季痛苦地停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鼓点在这里一憋,立即列队拐弯,源源不断地往下行驶,直达腹部。天,那里刚好是何可可夜里一脚踹过的位置,老季这一辈子的委屈和愤怒现在都正堵在那儿,它们可真会选地方!
  
  二
  
  老季其实不老。四十出头的男人,若是当个县长副县长,那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纪。比如新来的黄县长一说到自己年龄大时,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摇头说大啥呀?二十公岁正是黄金岁月刚开头,太阳当空照喽!然而到了老季这里,年龄的参照方式就变了,不是用公岁来参照,而是用倒计时来参照的——用何可可的话说,是“一辈子都去了一大半了,你还站在起跑线上等第二代来追!”
  原来位置不同,人看你的标准就不同。所以黄县长还在二十公岁的黄金时代驰骋风云时,季秀才季夫子就已经成了老季了;黄县长还在“太阳当空照”地气宇轩昂着呢,老季就已经老朽了。
  关于这些判断人的标准,老季爸用一辈子的经验总结成了一句话——巴掌大的一个小县城,人人眼里都长着一把尺子,量人的标准不是钱就是权,钱多权高,人看你就高。
  
  老季爸不光口头总结,也挥着尺子教育儿子:你老爸一直是让人低眼看的。俗话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你得替你老子争口气回来。
  那时候的老季刚从樱花满天的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看天不是天,是辽阔;看水不是水,是纯洁,相当的“粪土当年万户侯”。他慢吞吞地抿着桂花酒,想,人各有各的命,干吗要把你的意志强加在我身上?你当老子的都没做到三十年前看父敬子,怎么偏偏要求儿子做到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呢?心高气傲的老季只是梗着脖子想着这些话,没吭声,吭声是找死,老爸喝了酒后一向是属豹子的。
  老季并不是读书读傻了,老季这种阳春白雪的心态跟他的生长环境是有相当大关系的。老季从小生长在清溪县城这个叫水车巷的旮旯巷里,上头有三个姐姐,妈死得早,爸又是个不景气的机械厂工人,全家人都靠一个人工资养活,养得一个个猴子似的精瘦精瘦。连吃的都不讲究,穿就更不提了,老季读高中了还穿姐姐的碎花衬衣改做的汗衫,可怜青春年少的老季就是这样穿着碎花汗衫,用分数硬挺着走过来的。分数是个好东西,让穷酸的老季变成骄傲的王子。尝到分数的好处后,少年时代的老季脑子里除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没塞别的东西。做官和发财对老季来说,一是遥远,二是轻蔑,三是因遥远而升出的本能的惧怕。惧怕之余,便生出月白风清的高洁来。
  水车巷的宁静、琐碎和贫穷,给了老季一份天然的忧郁气质,又因了老季的自傲,忧郁里带着独特的诙谐,老季把它们变成字句,花儿一样缀满报刊,然后,老季才找到了自己的春天。
  当年,县城刚下过一场早春细雨,清溪县的优秀档案管理员正默默地站在档案局窗前,闻着一阵阵书卷的霉尘味沉重地叹息,因为他觉得他的头皮也要潮得生菌了,正难过得不行,县政府办主任何木林走进了档案局,档案局长一眼就瞟见了何木林,却装傻盯手里的报纸。虽是同一级别,但档案局长的地位与县政府办主任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就像大宅子里的老爷和小庭院里的当家男人,同是当爹当爷的名分,但走出门来享受的礼遇是截然不同的,往来之间暗然自生的主次之分在彼此之间心知肚明。档案局长故意等何木林大声叫他的名字了才放下报纸,看着何木林,缓缓站起身来,深闺怨妇似的说:呵呵呵,是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你脚步金贵,也肯来这里?
  何木林心里明镜似的,挥挥手说,少来这一套,发嗲生怨的话冲县委去,我一跑腿的,受不起。我来要人,要了就走。
  档案局长还是酸溜溜的。这里连我都是县里挑拣剩下的,你还能看中谁?
  老头子的圆脑袋左转转右找找,然后冲着窗前神思恍惚的档案管理员指了指:那个愣头愣脑的宝贝我要了。你给不给?
  一听要调走老季,档案局长脸拉老长,局里就这一个年轻人出彩,平时开会科局长们总说,你们档案局那个季秀才不错啊。这句“你们档案局”每听一次,局长心里堵着的气便透长透长地喘匀一次。何木林来要老季,等于是汤油也不给锅里留一滴。档案局长气咻咻地说反话:档案局的工作肯定要服从县的工作大局,政府办要季秀才,我敢不给?
  何木林不管档案局长乐不乐意,径自把一双眼睛眯成细线望向老季。那目光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敲锣打鼓的热闹劲扑面而来。老季一个哆嗦,烟头掉鞋上了,随即浑身便起满了细小的疙瘩,“宝贝”,这么暧昧亲昵的一个称呼,自己女朋友还没叫呢,白白让一个糟老头子给占先了。但这鸡皮疙瘩又是欢实的——只要能离开这死气沉沉的档案室,哪怕再牺牲个初吻、亲一口老头儿灯泡似的光额头呢!何况,家里世代贫农,唯爹爹混上个工人级别的老季,根本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能进入县政府办这种要害部门。
  
  到了政府办,何木林从文件堆里翻出一袋资料递给老季,说明天要出月简讯,你看看资料,今晚加班弄出来我看看。试用是一个月,合格了就办正式调动手续。
  老季惶然地把头猛点了两下,劲使得挺大,像得到革命任务的小兵张嘎。
  回到家看完资料,老季灵感像泉水突突冒,一扬手就写了整整四大页,凡老季能想到的词,无不尽其极致,可是当老季郑重其事地把材料送到何木林手上时,老头儿却像被人呵了夹肢窝,伏在案上一个劲儿哧哧哧笑。直到把老季心头那点自信和得意全笑成一根根竖起的汗毛才停下来,拿起笔庖丁解牛似的把老季呕心沥血的大作割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然后对他说,送打字室,发吧。
  老季张大嘴巴,指着被划得体无完肤的材料,尴尬的脸上打满了问号。他说,这样子……都没肉了!
  只要骨头。何木林笑眯眯地说,只要骨头。
  老季脸烫得厉害,大学时在中文系里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文学艺术的概念被敲得稀巴烂,他腼腆且带着决然的失望说这样的干巴材料我写不了,您还是调我回去吧。
  嘁,脑壳进水了。老头儿冷着脸拿起话筒打他的电话,边拨号边打发傻子似的说:别人想进两办还进不了。你还要走?去去去,好好想想,是在这里生产骨头,还是回档案局晒文件。真想走,明天自个回去,没爷留你。
  这顿奚落把年轻的老季唬得一愣一愣的,一点主意都没了。巴掌大一个县城,新闻从不过夜,昨晚上,为了让老季交出份“好考卷”,老季爸连电视都没开,出门去看别人下象棋,逢人就说儿子调县政府办了,正在写一个事关全局非常重要的材料,灵感是树上的阳雀,经不得吵,搞得他电视都不敢看。那个得意劲儿。
  怕老爹气出毛病来,老季只得继续待在政府办,听话地草拟那些以“清府办发”为名编发的文件。清溪县这名字好听,摆到文件上就不好看了,“清府办发”——老让人觉得这是清朝发的文件。老季每次看到这几个字时,感觉都怪怪的,好像自己成了古墓里的鬼师爷。
  老季笔下创造了一堆堆白花花干巴巴的骨头。这些骨头以高频率的、无条件接受的“批发”方式下发到部门各处。管你爱不爱,执行第一。老季想,要是求婚信能有这强制性效果多好,他就可以对一直坚持要两万彩礼的女朋友的妈下文件——“彩礼原则上掌握在两千至五千之间,请遵照执行。”
  女朋友的妈最终没按老季的这个想法执行,女朋友也就随她妈的主意消失了。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季秋,天一直瓦蓝,老季连着赶了四五天材料,好容易有空趴在窗子前喝茶透气,正巧看见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飞过一只鸟,像一只白色的海鸥穿过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老季惊喜地叫:嘿,有个鸟!
  打字员小钱扭过头来问,哪儿啊?
  天上。老季回头往茶杯里续水,反手指指背后的天空:天上有个鸟。
  小钱噗地笑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天说,是啊,天上有个鸟。
  办公室的人哄地大笑起来。
  老季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哭笑不得。
  楼下响起了何木林的口哨声。何木林是个大暴牙,吹口哨不关风,唏唏唏的,像大人在嘘孩子尿尿,特难听。但何木林偏偏一高兴就唏唏唏,只要听到这声音,那就必是老何无疑,而且肯定有好事。
  老季从窗子探出脑袋,只见老头儿在大院那丛开得正艳的四季海棠边上仰头朝自己招手,笑咧了嘴无声地喊:下来。
  老季跑下去,老头儿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脑袋左右一晃查看了一遍“敌情”,见四周无人,才神秘地说,秀才,你升了。
  我生了?老季傻里瓜叽地问,上牙紧紧咬住下嘴唇,两颗门牙露在外头,像只傻乎乎的松鼠。
  老史去政协办,你要提副主任了!老头儿笑得像是自己升了官,花丛边的水池被太阳照得波光闪烁,反射到老头儿的眼里,眼珠发着光的老头儿一下子就变成了只藏着阴谋的老狐狸。
  不到半个月,老狐狸的尾巴就露了出来——他要把宝贝女儿何可可许配给老季,他慎重地对老季说,你已经进了干部队伍,现在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了。
  
  老季也很慎重地问,要是我当不了副主任,你还把何可可介绍给我吗?
  老头儿厚颜无耻地笑了半天,伸出胖巴掌摇了摇,洋歪歪地说:NO!
  你也太势利了。老季咕噜。
  我势利?告诉你,只要可可愿意嫁给你,彩礼我只要两千,这可是“低保标准”。
  两千五千,都是卖孩子,你是万恶的人贩子。老季说。
  我们都是罪犯,我卖孩子,你抢人孩子。一泡屎一泡尿带大,你以为容易?不是见你有前途,两百万也不嫁给你。
  
  古历八月十八,喜庆的鞭炮震得水车巷的一株株桂花枝条乱颤,白碎的花瓣细沙似的在老季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铺了满满一层,小女娃们蹲在地上,穿着红的花的绿的衣裳,尖着手指细细地在地上挑整朵儿的桂花拣,极认真。这桂花拿回家,阿婆或妈妈是要用来酿桂花酒的。来来往往端盘子上菜送酒发喜帕的大人的脚匆忙却灵巧地绕过成堆的花和女孩子的手指,婆姨们嘻嘻哈哈打来清亮的河水,在树下的大盆里洗菜,菜嫩水碧,像翡翠满盘。大家都开心地、多余地互相打招呼说:嘿,老季娶媳妇了。这开心是有来头的——水车巷“这边”第一次有人娶“那边”的人过来做媳妇。
  清溪县城分新老城区,新城区那边靠码头,到处是新建设的花园式小区和商业区,景致繁华新潮。老城区这边是指西门老城墙部分,十余条清溪江的支流从这里穿过,网似的,一条河畔就是一条巷,随水势曲里八拐,之间不乏有桥接通每条河水和巷子,巷子以早年的功能冠以不同的名字:水车巷、豆腐巷、裁缝巷、铁火巷、木浆巷……以前手艺人的日子是好过的,但渐渐的,各条巷子的生意清淡下来,“这边”人的日子陷入浅而淡的岁月微光中,在支支叉叉的河流间伤怀地固守真正属于清溪的记忆符号,老的习俗、老的房舍、老的青砖石板、老的规矩,全部浓缩在一条条巷子里。贫富悬殊的新老城区人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生活习惯,新老城区开亲,在水车巷,这是第一桩。
  结婚第二天一大早,雾还贴在巷子的青石上,老季家的门就被街坊四邻敲得山响:讨酒喝啦,讨酒喝啦!一夜没合眼的老季爸霍地腾身从床上跳起来,趿着拖鞋就跑出去开门,差点让椅子给绊倒。
  老季在新房也听到了动静,开心地捧起何可可桃红花色的脸猛亲:起床喝酒了宝贝!
  清溪出好酒。家家户户的后院里都备着一个大酒坛。是酒主家添男丁时备下的酒。这酒开坛的时间不由主家说了算,得等四邻八亲都认为孩子有出息了——每家拿出一只酒杯搁进主家“求同意”的红色大茶盘里——凑满二十四个杯子后,这坛酒才能开。
  老季爸打架打到四十五岁,自己那坛酒一直没能开。老季爷爷替他求过三次同意都没求满二十四个杯子,几回几转的丢脸,把老季爸惹毛了,喝了半瓶白酒,跳着蹦着在巷子里唱小曲撵小猫踢小狗,之后便是一顿行云流水的畅骂,把巷子里那些又臭又老的秘密全给翻了出来,搅得水车巷鸡犬不宁,有人杀他的心都有了。这一闹,老季爸的酒坛子就一直搁下了。
  老季考上大学后,老季爸有事无事便瞅着后院里那两坛酒发呆,那里一坛是自己的,一坛是儿子的,老季爸盼着儿子早点出息。只要老季有出息,老季爸就可以功过抵消,他的酒就可以随儿子一起开坛。
  偏偏老季书呆子一个,不开窍,一说到权和钱就皱眉头、就躲,好像当爸的是在逼良为娼,每次都把老季爸气得膀胱发胀,直往厕所里钻。
  没想到最后傻小子掉福窝,又升官又娶老婆了。老季爸一激动,就开始他的计划了。头天夜里,老季与何可可亲热地“打仗”的时候,老季爸像当年的地下党员安放战时联络物一样,战战兢兢地把大红茶盘放在了自家门外墙根处,然后猫回屋,细声细气地打电话对发小李老师说:我家小子要“求同意”了,你帮忙张罗张罗。
  放下电话后的老地下党员惦记着他的联络物,一夜都在床上不断翻身,这一下听到门外的讨酒声,乐得自己姓啥都忘了。
  门一开,街坊四邻老的少的拥拥闹闹走进来,像正月初一逛大街似的。老季不停搓着手,和一身喜庆的新媳妇何可可站在正屋的大红喜字下傻笑,老季爸则乐颠颠地跑到后院,双手发颤抱出两坛老酒,放在正屋大木桌上。
  开了坛的酒香气扑鼻。老酒。
  儿子。老季爸端起酒杯,眼睛雾蒙蒙的,对儿子说:你不晓得,这两坛酒摆在后院里头,它哪里是酒,是两颗炸弹呀,从你一生下来我就悬着心,悬了三十年!今天警报解除了,我的天爷啊!
  老季爸是个糙人,泪水对他来说是个稀罕物,所以他一哭,老季就扛不住了,鼻子一酸,下意识地把依在他身边的何可可搂了搂,想把给爸的一份安慰和亲昵传递出去,这过于炙热的情感传递于父子之间有点艰难,他只有把它给何可可。
  晚上,老季爸独个儿在门口靠着墙根喝酒唱歌,边唱边锣鼓钹地给自己配乐。老季关了灯,任窗外面清白的月光淌到床上,把何可可淹没在乳汁一样的梦境里,听着老爸那东一榔锤西一棒的歌声,老季的心软成一团棉花,他轻手轻脚地躺到何可可身边,把唇压在何可可的唇上,严肃认真地亲,然后严肃认真地说:可可,我一定替爸争口气。
  
  盼春风农家山庄的荷花开得挺自在,随着风摇来摆去。何可可摘了朵莲蓬在一边吃得欢,老季则端端正正地给老岳父敬酒,要不是他相中自己,这酒至今还封着呢。何木林端起杯子,哧哧哧地笑,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不要谢我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其实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该在哪个位置,是注定的。老头儿笑完,开始晃脑袋,这动作表示他有要紧的话要说,接下来必然就是一句: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当初调你进来,就是想好这一着了的——你本该就是一颗放在秘书科的将棋,史主任呢,去政协文史办才是正路。你说他这人到了更年期——科学证明男同志也有更年期的——犯啥毛病不好,偏偏犯个咬文嚼字的毛病,还尽端出些僻字和齐县长交流。人家齐县长是学中文出生,但学中文的不等于是学考古的呀,史主任整天缠着县长从古到今地咬咬嚼嚼想干啥呢?可怜县长被逼得……老头儿说到这里,声音小下来,俯近身子神秘地说:逼得赶紧让秘书科给配了一套《辞海》在书柜上!你晓得不?所以呢,县长一边防这老宝贝犯瘾时搞突然袭击,一边让我赶紧找接班人。所以呢……
  说到这里,老头儿打住了,脸上是一副已经完成从“因为”到“所以”过渡的表情。老季望望身边的何可可,河风正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露出她满额头的喜悦来。老季这下算是明白了,老岳父是替县长撒网的渔人,自己成了县长的一条鱼,顺便也成了这爷儿俩的一条鱼。
  老季拾起岸边的一块带草的泥块,扔进河水里,河水一晃悠,映在河面上的天空便碎成了一片片美丽的波纹。
  日子这样过下去,挺好。
  
  三
  
  抛开必然性,从概率学上来讲,老季的官运百分之七十来自于县长的需求,这就使老季的继续升迁充满了不确定性。
  有了笔杆子季秀才,渐渐地,小秘书们的日子轻闲起来,紧急材料都顺理成章地堆到了副主任办公室来。老季以前当小秘书时,整天埋头干自己的活,老史主任说什么就赶紧做什么。他想,当副主任真牛啊。可是自己当上副主任后,他却发现事态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一屋子秘书都是以前称兄道弟的人,连自己吃了红薯就会放屁的小隐私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感觉就像一大堆人在浴室里洗澡,大家都脱得光溜溜的。一个人要想在脱光衣服的情况下抖威风实在是太难了。何况老季天生不是爱摆谱的人,罢罢,其实就算想摆谱,也没人看了——新县长来了后,秘书科已经形成了一人跟一个副县长的格局,他们整天都跑进跑出围着自己的头儿转去了,谁有工夫看你老季摆架势?
  
  于是,老季不光是管不着他们,还反被他们管——秘书们经常风一阵火一阵地从各自跟随的县长办公室跑到他这里来,十万火急地对他说季主任接活儿哦,县长说要你准备啥啥啥材料,他啥啥啥时候要的。
  老季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板着脸说你先准备个草稿,弄出个形状来再给我审。
  还准备个铲子,来不及了!紧急材料呢,我这里耽搁一天再送你审、审了再改,县长还不急成猴?
  是的,县长的急就是老季的急,老季想算了算了算了。
  我算服了你们几个没用的奴才!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眼前的狡猾秘书,继续板着脸说去,买包烟来。
  秘书们立即眉开眼笑地跑下楼买烟去。每回都是黄果树,黄果树便宜,又不贱。好比平常百姓家的孩子,穿得不富贵,但整整洁洁的,拿出来也不丢人。老季叹口气,想自己也就是黄果树系列的男人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说实在话,不摆架子的老季在政府办的日子忙归忙,人还是快乐的。旧秘新秘们都和他亲,有的学他飞沙走石的写作功夫,有的则利用他这功夫。老季最大的能耐在于屋里就是闹得掀开了锅,他也能在暴风骤雨的世界做一只安然穿越风暴的海燕。新来的那些小秘书们知道自己根基浅,怕老季使坏窝工,害自己挨骂,一般送了活儿过来后都不肯走,扎着堆赖在他办公室,家丁守奴才似的守着他,一守就是一天,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那些行贿的烟,百分之九十是小秘书们自己抽完的,抽完了还拉老季抽屉——咦,水哟!连点私货都没得!
  清溪人说“水”就是差劲的意思,加上个“哟”字强调,自然就是“很差劲”。老季肚子一挺,关上抽屉说老子天天埋头喝凉白开写稿子,你们天天陪县太爷们在酒桌子边吃香喝辣,有烟不孝敬,还拿气胀我!
  
  说到“水”,老季发现自己的人生在完成那坛酒的开封后的确有点“水”。关于他的事业,仿佛刚提速就遇上了一个个限速标志,愣没快得起来。这老牛拉破车的速度让已经意识到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老季感到相当难受。因为现在的老季已经进入了“看天就是天,看水就是水”的阶段了,昨日不堪回首,那些阳春白雪的想法早就拜倒在爸那一坛老酒前。酒一进老季的肚子,相当于给老季洗了一遍肠。现在的老季不再敬佩唐伯虎既不登天子船也不上长安眠的潇洒了,他查过资料,唐伯虎不登天子船是因为没登上反被斥为吏,不上长安眠是因为穷得没有去长安的车票钱。从某种程度上讲,唐伯虎不是清高,是消极和无奈。去学唐伯虎,还不如找块砖头拍死自己爽快。但凡有志男儿,谁会拒绝居庙堂之高、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机会?
  不过,在关于去长安的船的问题上,老季的心态一度是很平和的。在他看来,船和人是有着某种必然联系的,某年某月某一天,船刚好到岸,你刚好在岸边,你就顺理成章该上这条船。想通这层道理时,主任正下船,按规矩来说,是到老季补位上去的时候了。因此这“顺理成章”四个字,带给老季的从容是天高海阔的,是完全能显出老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来的。
  谁知道这世界不按秩序来了。老季记得自己小时看电影时是手里拿着票猫着腰四处找座位的,可现在的人进电影院却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上船的秩序也跟着变了,有人从天而降,有人插队,总之,“顺理成章”排着队的老季硬给一次次挤没了——接连三次政府办主任调出,老季都没当成主任。
  坐在副主任办公室里的老季表情就有点惶惑了,明明戴着刚配的六百度眼镜,他硬是看不清文件上的字,一瞪,重影了,再一瞪,还重影。
  
  四
  
  人都是有克星的,老季认为,刚提拔的主任王启祥就是他命里的克星。王启祥三年前才进政府办的,足足比老季晚来了七年。第一天到政府办时,王启祥穿一身中华立领,大家还没鼓掌欢迎新同志,他自己倒挥起手来,一副高层领导下乡视察工作的派头。
  第三天,老季便见识了王启祥的“能耐”。
  一份送呈市政府的请示,大概意思老季都说了,王启祥嗯嗯嗯地应着,然后一头钻进办公室,快下班了还没信儿。老季打电话让王启祥赶紧送过来,王启祥把稿子拿过来,老季一看,这个从计生局调来的“人才”竟然连请示和报告都分不清,一抬头就是“关于XXX的请示报告”。老季看着他,沉默半天,问,在计生局你干啥的?
  数据员。
  大学学啥的?
  数学本科。
  写过公文吗?
  ……看过!经常看!不吃猪肉,天天看猪跑呢。王启祥犹豫了一下,自信地答。
  这话塞进老季耳朵,就像搁进了一只跳蚤,说不出的难受。老季忍了半天,瞪了王启祥一眼,说门口新华书店的《公文写作大全》,下班记得去买一本回来看。说完自己赶紧拟出请示送到了县长办公室,趁新来一年的黄县长看请示的时候,适时向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人啥也不会写,不该调来。
  黄县长看了老季一眼,微笑着说现实存在即合理,要他自有要他的合理性。
  黄县长是个性情人,急起来,打雷闪电是经常的事,可他对老季却一直很客气,很春天。在政府办,唯一从没被黄县长“雷”过的人就是老季,人都说老季你命好,县长从来不雷你。老季总是尴尬地笑,心头空落落一大片,像一个坐在木板上在河中飘浮的人,没个抓牢处。老季明白,能让领导骂的人其实是领导觉得亲的人,县长从来不骂自己,说明他不把自己当他的亲信,县长越客气,自己就越没戏。
  黄县长客气地搬出黑格尔老人家的著名格言。黑格尔的意思老季懂,但他搬到这里说,老季就不懂了。黄县长看着老季一头雾水的样子,像对待家中成绩优秀却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宠爱又无奈地笑,总算“骂”了老季一回:你呀,真是个书呆子。
  什么呀!我歌唱得挺好的,舞也跳得挺好。老季不服气,认真地反驳:我还很幽默。
  说也奇怪,老季在政府办十来年,每天进出县长们的办公室,看他们中午喝酒了下午上班趴在桌上打呼,看他们被上访对象逼在屋里一脸气愤又无奈的表情……什么都见过,熟得很,可就是熟到都一个茅厕拉屎了,老季怯官的毛病还是没改掉,进出时,中规中矩得比生人还认真。何可可说他天生软骨头,他不服,要怪就怪县里从来不把练胆的机会给我,整天让我处理“家务事”。
  算了吧。何可可从鼻子里哼口气出来:真要把你推到外面去接待市里省里的领导,你还不尿裤子?
  其实这毛病真不怪老季,家传的。老季爸老季爷爷都这样,一见领导就腿软。老季平时与小秘书们一起谈古论今时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可一看到书记县长他就犯遗传的毛病,舌头一大,不知道怎么说话,有时候挺有趣的话,他鼓起勇气说出来吧,书记县长不笑。一句很没趣的话说出来了,偏偏书记县长一笑就没完。
  这回黄县长又笑了,而且喷出一口茶来。他一边愉快地用肥厚的手掌抹着桌上的水渍,一边笑着说是是是,你是很幽默!
  抹布就在老季背后的门边挂着,换平时,老季早动手了,可这时老季没心思替黄县长抹桌子,他难堪地站在桌前看着黄县长呵呵呵呵笑,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拿起手里的文件敲自己脑袋。
  
  王启祥存在的合理性是慢慢体现出来的。刚开始,他每天抱着那本老季叫他买的《公文写作大全》,躺在藤椅上看,看着看着便打呼,频率正巧与大钟的滴答声互相应和,十分奇妙。秘书们偷笑着,这个起身送文件时顺便藏他的鞋子,那个起身倒茶时藏他的手机。王启祥呼噜声很特别,气息一丝丝吐出来,像在说一连串的不不不,然后又吸进去,说一连串我我我我我。时间一长大家混熟后,便开始拿他开涮,周五秘书科轮流坐庄请客吃饭时,不管轮到谁请客,那个人都摇头咝哈着气说不不不,接着像演相声似的,立即有人问那谁请呢?大家便指着王启祥一齐仰着头吸气说我我我我我。说罢大家笑抖成一团。
  
  王启祥丝毫不生气,挺有大将风度地拍着肚子笑着说请就请嘛。然后带着一伙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大楼花园和广场,把刘记十来平方米的小铺子坐得满满当当。大手一挥,把孙玉唤过来:孙二娘,人肉包子人骨头汤啥的,全部端上来!
  孙玉咯咯咯地笑,笑容甜得像蜂王浆。王启祥为人大方,经常在这里请客,从来是个人掏腰包,不欠账,一掏就是两三百,有这样的好主顾,哪个老板娘不笑呢。
  你家老刘呢?还活着吧?王启祥说,有事告诉我一声,你要学男人续弦的话,我排第一个。
  谁晓得呢。孙玉说,他生娃去了,生娃有时会死人的。
  吹吧你,男人能生啥娃儿。有老实的小秘书插嘴。
  怎么不能生?都生出来一个了,正在这里张着嘴巴乱嚷嚷呢。孙玉指指王启祥,笑声越发脆了。
  王启祥翻了个白眼,拳头举得高高的,装成生气的样子,嘴角却弯得像燕子尾巴。
  老季冷眼旁观,看着两人唇枪舌剑斗天斗地其乐无穷,倍觉无味之极。
  有了王启祥这个话篓子,秘书们在老季屋里待的时间少了,副主任办公室开始恢复了老季曾经非常渴望的安静,然而现在这种安静却让他心里生出一条毛毛虫,在他身体里爬来爬去,又痒又痛。路过秘书科时,老季经常听到里面传来王启祥无线广播一样的说话声。王启祥的嗓音好,充满磁性,铿锵有力,又爱讲笑话,从事计生工作的人笑话多,荤的荤得妙,素的素得巧,王启祥说的全是些能让死人笑活过来的段子。
  老季听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按捺不住,推开门,很严肃很认真地说:注意影响。
  秘书科立即恢复宁静。比起经常发火的主任来说,好脾气的老季发威起来大家更怕。
  长期身处要害部门的小秘书们有丰富的“对敌”经验,老季一生气,他们立即在秘书科以外开辟了第二课堂,在刘记饭馆吃加班餐的时间被无组织无纪律地延长,老季不得不一次次亲自下楼到刘记撵人回来,孙玉在一旁看着,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老季着急上火的样子。
  
  王启祥存在的最大一个合理性是在年终的对外接待中体现出来的,都快过年了,邻县的政府班子突然率政府办一班人马到清溪县政府来参观工业园区。
  人到清溪,政府办主任一看头就大了——这一行人个个是酒场上的精兵强将,政府办主任常年在外周旋,酒场排行榜上的位次,他是晓得的。
  黄县长吃火药长大的,哪里容许人家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击案而起说,这场保卫战不光是要打,而且必须打赢!于是这天,连老季这种闻酒都要醉的人也一并被赶上了战场,好歹凑个人数。一场激烈的刀光剑影后,双方都从猛攻进入休养阶段,这时王启祥突然杀出阵来,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兵来杀兵,将来弑将,喝趴了一桌子人,还能口齿清晰地高唱“我站在猎猎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那一米八二的个头在酒桌上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老季却瘫在沙发上一大堆棉衣堆里,只眼冒金星地大喝一声: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然后翻个白眼昏睡过去。
  等老季从那场醉酒后醒来,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天在秘书科打瞌睡的王启祥摇身一变成了老季隔壁另一间副主任办公室的主人,当了副主任的王启祥像被洗心革面,笑话不讲了,瞌睡也不打了,整天忙进忙出,走路虎虎生风,一副地球离了他不转的模样。很是讨人厌。这个“人”,自然是老季。
  
  你这个人,变脸真快啊。老季挖苦王启祥。
  组织要求迅速转换角色,总不能让领导慢慢来适应你吧?王启祥回过头,嬉皮笑脸。
  领导能当领导,必然有他胜于他人的地方。这话老季信了。黄县长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存在即合理,能替县领导挡酒的人,不在政府办干事在哪干事呢?没了秘书,县长们也会写材料,哪个当领导的不是从当秘书做起的?而且他们写得更有水平,可是没了会陪酒的人,县长不醉死在酒桌上也得胃出血。
  整天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黄县长真牛啊!你以为他根本记不得政府办到底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几个老的几个少的,其实原来他什么都心中有数。政府办每进一个人,放在哪个地方,起什么作用,原来都是他计划和设计好了的。
  懂了县长这层意思后,老季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自己在政府办混了八九年副主任,以为凭着劳苦功高,总有一天能媳妇熬成婆当上主任;但现在看来,“媳妇婆婆论”似乎并不适合这个紧要部门,因为在县长眼里没有媳妇和婆婆之分,县长面前只有一个棋盘和几十颗棋子,那些妇人之仁的想法一陷入楚河汉界的烽火销烟便毫无意义。从政府办公室主任要承担的职责来看,老季肯定不会是县长要押的那颗棋,打进政府办那年起,老季的位置就限定在内营里。既不会扯虎皮,也不会扛大旗,更没有“站在猎猎风中”本事的老季根本没有处理外营事务的资格。
  
  都说啥都不怕,就怕人想不开,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这样——没想开时人还傻乎乎的有点念想,想开想透了心就会凉,意志就会开始疲软,这才是真真要命的事。
  大年初四该老季值班,政府办公室里的空调孤单地轰鸣着,窗外的天空时不时爆亮一团烟花,紫的红的黄的白的,星星一样在天上闪烁,等暗下来后,天空显得更高、更黑、更深、更远了。老季寂寥地打开电视,换了十多个频道,看见全在闹清疯——这话是女儿桂圆说的,桂圆念六年级了,嘴里常冒些怪词来,闹清疯就是指电视里全在演清朝戏的意思。老季觉得这个词用得好,有批判性。他也不喜欢那些格格,整天拖腔拖调嘛啊嘛的,也看不惯皇帝天天忙儿女情长。哪来那么多时间儿女情长?皇帝也是要上班的!
  墙上挂着政府办工作职责和主任、副主任、科室工作职责,这职责挂了好多年了,每年只换最后一行,把此某某年换成彼某某年。老季从没有认真看过这一排职责表——天天都在哼着的调,谁去背谱?
  小时候无聊时,老季可以看半天蚂蚁搬家。现在没有蚂蚁,老季便认认真真念起墙上的职责说明来。念完后,还不到十点,老季忍不住对照着主任工作职责又仔细看了一遍,每看完一条就在心里给自己打钩或打叉,等看完,老季心都凉了半截——满脑子红红的叉。这些叉还仅仅是对照文字意义上的主任工作职责而打的。接下来老季又开始对应现实工作职责比如吹牛皮、为领导代酒、开车、调动现场气氛、劝返上访对象等等功夫开始打钩叉,这一打,剩下的半截也凉透了。
  快十一点时开始下大雪了,满天的雪花在风里飞卷着扑打在窗玻璃上,像有人从天空倒下一麻袋一麻袋的面粉。政府大院里的雪松枝条正好够着二楼的窗,大雪落到上面,噗噗发响,隔着玻璃也听得到,老季推开铝合金窗户,斜飘的雪花不由分说地扑到他脸上,老季一激灵,心头突然冒出“夷门贫士空吟雪”的诗句来,不禁伸手拍打了一下雪松,只听哗的一声,一大层雪白花花地坠下去,然后啪地掉在泥地上,老季听到自己的心跟着清脆而细微地响了一下,赶紧探出头就着路灯看——雪散了一地,还是雪。
  是啊,雪散了还是雪,我不当主任我还是我,有什么稀奇?又不少一斤肉,天天喝酒的日子也没意思。老季哗啦一声关上窗,开足了空调,倒在办公室真皮沙发上,蒙头大睡,梦也没做一个就睡到了天亮。
  清晨的阳光将雪的光反射进办公室来,屋子里清寒寒的,异常亮。老季眯着眼睛走到窗边,白花花的世界闪烁着生与死较量的光芒,雪水正顺着屋檐往下滴。
  太阳出来了,雪就要死了,这亮是回光返照的亮。老季悲凉又诗意地想着,拿起笔在值班日志上写下:
  雪在化。
  
  五
  
  上帝总是在不停地让人失去苹果,又不停地扔苹果。
  
  雪化后,柳树发芽了,希望出现了,主任调离了,世界又亮堂了。
  民间“组织部”开始议论政府办主任人选,老季作为快熬死的婆婆,被排上第一队列。
  送走主任的第二天是周末,老季爸生日。老季一大早把女儿桂圆叫醒,兴高采烈地说走走走,去菜场买点好菜,给爷爷过生日。桂园一脸不高兴,说你们买你们的,我是小孩子,又不会买菜,大清早的,我不去。
  何可可也不起床,把头蒙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不去不去,困死了。老季笑眯眯地哄着俩宝贝,哄完大的哄小的,可是等哄好了小的,大的又躺下了;哄完大的再去哄小的,小的又躺了。老季两间屋子转了半天也没叫起她们来,只好一个人去,正要出门,何可可把脸从被子里钻出来冲着门口喊:喂,等等!
  怎么了?想通了吧?对嘛,孝敬老人是美德。老季赶紧脱下刚穿好的鞋子,换上拖鞋跑进卧室。
  何可可却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腮帮子掖着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着X光:反常啊老季,怎么这么好脾气?
  老季耸耸肩,说没有啊,我很正常。
  你正常个鬼!何可可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老季的头,贼精地笑:没发烧吧?
  去你的。老季心情一好,笑得便很缠绵,还有点撒娇的味道:起来吧媳妇,我们去买菜。
  那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高兴?我看出来了,你有秘密。何可可歪着头,拿眼白看老季。老季搓搓手,竟然有点扭扭怩怩,好一会儿才面红耳赤地说:媳妇,主任调市政府办了。
  真的?何可可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坐得直直的,嘴张得老大。恍惚一看,整个脸上就只剩下嘴巴:那么?
  老季嘿嘿笑,直点头。
  何可可的嘴慢慢地慢慢地由圆形变成月牙形,嘴角好看地朝上翘起来,眼睛滴溜溜转起来,她突然推了老季一把,朝门的方向扭了扭脖子,轻声说,去,把门关上。
  关门在老季和何可可的婚姻生活里是有特殊意义的。以前他们与老爸一起住在水车巷时,何可可总在老季很“那个”的时候妩媚地命令:去,把门关上。后来赶上最后一批集资建房,老季一家搬出来单过时,孩子又大了,因此,事情的第一程序依旧是关门。
  老季歪着头,露出一个“好没羞”的表情逗何可可,何可可吐吐舌头,却任性地把头扭来扭去地摇,无声地挑战老季:我就这样,怎么地?
  浅紫色的窗帘还没打开,屋子里有点暗,但何可可脸上的红晕却清晰可见,暗的光线正好淹没何可可脸上的岁月痕迹,使她看上去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老季喉咙里滑过一线愉快的唾液,他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关上门,伏到床边说,可是还是要去买菜啊。
  手却已经开始掀被子了。
  
  这个早晨,何可可最终还是喜笑颜开地陪着老季一起去了菜场,可等一家三口提着鸡和鱼回到水车巷时,老季爸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了,他面前摆着节煤炉,一只沾满鸡毛的手正往节煤炉里撒米粒。米粒一进炉子便噗地冒起老高一阵火苗,老爸就用另一只沾着鸡毛的手提着刚杀的鸡在火焰间来回穿梭,一阵毛茬烧焦的腥香味顺着风飘过来。
  自从四年前在菜场请人杀过一次鸡后,老季爸一直坚持自己杀鸡。凭什么他收我两块钱,还不给我鸡肠子?老头儿那次提着没有鸡肠子的鸡回来时,委屈得很,问起老季这话时,倒像是孩子给老师告状,一点也没有年轻时满巷子发酒疯的狠劲。老季心酸地想原来人老了是这样的,口里赶紧劝老爸:算了,人家一直是这个规矩。
  哼,我花钱买的鸡,我花钱杀的鸡,我的肠子倒给他吃了!吃饭的时候,老头儿还在哼哼。桂圆听出爷爷话里的毛病,噗噗直笑,老季瞪了桂圆一眼,桂圆赶紧端起碗躲到一边去吃,小肩膀却依旧一耸一耸的。何可可也跟着跑到一边去吃饭,原因是她的肩膀也忍不住想耸。老季拿她娘俩这一对活宝没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收回眼神,听老爸继续念叨:你看!你看!咋烧的?鸡脖子还有这么多毛茬。
  老头儿从此坚持自己杀鸡,每次都不厌其烦地从后院里搬出节煤炉,点燃煤球,抓半碗米催火,等米用完,鸡也烧得皮亮脖黄,焦香焦香。
  老季看老爸被火苗烤得一脸是汗,赶紧把菜递给何可可,先点了支烟送进老爸嘴里,然后接过鸡,埋怨道:爸您咋不嫌累呢?三个煤球两块四毛钱,还赔上半碗米,不划算,不如请人杀。
  我自己杀的鸡,吃着得个安逸,这叫享受劳动成果。
  说到这里,爸敏感地望了老季一眼,带着做错事的表情,起身进屋了。
  老季知道爸在想什么。老季这些年来的劳动成果全让别人吃了,从没享受到。若说政府办是一个绣铺,那他就是铺子后头绣花的丫头,任着别人坐在铺子前嗑着南瓜子卖绣品收钱。四年前老季写了篇杂文《遍身罗绮者》,隐隐约约说了点啥,他自己都没敢点透,爸这个一辈子搞修理的老工人居然看懂了,说明父子连心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
  晚上,老季和爸在巷子的小酒铺里喝了大半夜的酒,巷子紧靠着琴洲,夜一深,琴洲芦苇丛里的潮气就会变成一团一团的雾,缓缓升起来,像河流一样漫进巷子,笼罩所有的灯光和门窗,把整个巷子装扮得像梦境。这一夜天上没有月亮,巷子里有人在拉二胡。声音一阵阵飘过来,苦涔涔的。老爸坐在铺子门口的灯下,一群飞蛾在他头顶上旋,不时有一两只扑打在灯泡上,然后悲壮地落到老爸汗湿的褂子上,老季呆呆地看着那些飞蛾,觉得自己有点像它们。
  老爸不理会儿子神游太虚的表情,一边呼啦啦摇着扇子,一边拨拉开一大团湿润的雾气,血红着眼珠子凶煞煞地说,凭什么你搭台子他们唱戏?这些年你写了多少材料啊!你创造的劳动成果,他们来抢着吃,我操他先人!
  老季叹了口气,看了看爸,然后把脸偏到一边,好半天,整个人一动不动,任由雾一层层把他裹起来。
  当爸的再粗心,儿子的窘,还是看得出来的,从那以后,老季爸嘴里再没冒出劳动成果之类的词语来。事隔这么久,到底没守住这个戒,一不小心说出来了这几个字后,老季和爸表情都不自然了,木木的,进进出出一上午都没搭话。
  吃饭的时候,老季忍不住先开口,说:爸,主任调市里了,这次……我升主任的希望最大。
  老季说这话是想减轻爸自己给自己判的罪——可怜的老头儿已经因为那句不当说的话沉默大半天了,这可是给他过生日呢。
  爸听了果然一下子精神起来:哦?啊!这样啊!
  桂圆望望爷爷和爸爸,耶了一声,突然摇头晃脑地说:爸爸的妇科病要治好了!
  何可可一瞪眼,尖叫起来:桂圆你说什么!
  我说爸呀,当了主任,不就治好副科病了吗?真好,我同桌于秀儿的爸爸年前治好了副科病,她还在我面前摆谱呢。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桂圆见惯了她妈一惊一乍的样子,平静老练地说着。
  何可可这才明白自己把桂圆的意思听错了,脸一红,忍不住低声训斥桂圆:小孩子瞎讲瞎比什么!大人的事情不关你们的事,要好好读书。什么副科病不副科病的,不学好!
  桂圆不说话了,一双筷子在辣子鸡火锅里挑来挑去,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戳,明显表示着她的不满。一双眼直盯着她爸。
  何可可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桂圆的指头,然后回过头,换了一脸喜庆的表情看向老季,无声地鼓励老季继续讲点什么。
  老季觉得自己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可是爸和何可可却分明显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这让老季有点局促不安。一时间,屋子里没人说话了,气氛陡然变得相当严肃庄重。老季被三双眼睛盯着,感到全身灼热,他费力地在椅子上不停扭来扭去,像长了痔疮。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去留升迁竟然上升成为全家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事情?想到这里,老季觉得事情相当不妙,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背后袭来,老季的腰不由自主地往下弯了弯。
  
  王启祥的影子又在老季眼前晃,从王启祥当上副主任开始,这个影子就经常出现在老季眼前。这两天晃得更厉害了。
  
  六
  
  “这个女人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把老公踢下床时,并不知道她亲爱的老公已经再次与命运擦肩而过。但是,谁来原谅命运?”——老季坐在电脑边上,缓缓敲打出这样一行字。末了,不解气,又在“命运”后面的问号后面加了无数个问号。
  昨天,就在昨天,一切都发生了,一切又都结束了。如果生命中没有昨天多好。
  “王启祥任政府办公室主任。”听到这个通知,老季整个人傻了,耳朵像被安了消声器,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渐渐离他越来越远,小王的祝贺声、小周的咳嗽声、老陶挪椅子的吱嘎声、苹子的手机铃声、王启祥的应承声……老季觉得自己像一个从水面往水底下潜的人,那些水面上的声音随着他下潜的深度在一分贝一分贝地消失,而自己的胸腔却随着增加的水压越来越闷。老季挤出一丝沉静的笑容,然后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静静地关上门。
  一整天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的门始终没人敲过,桌上的电话始终没有响过。老季确信他们都看出了他的心思了,老季本不想让他们看出来,可他们还是看出来了。老季觉得自己像一个大宅子里的姨娘,一个能干的、不能缺少的、为大宅子熬心熬肝一辈子的姨娘,盼了多少年,当不当太太无所谓,要的只是个名分,但一次次总要不来!所有的仆人都在看着,笑话或可怜着自己。不声不响的电话,不声不响的门,样样物件都在告诉他——全世界都在可怜自己。这感觉是凄冷的,又是温热的,是难堪的,又是委屈的。
  工作十多年来,老季第一次度过了无事可做的一天。他静静坐着,没有喝茶,没有吃饭,没有上厕所,一直没挪窝。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一间间办公室的关门声和人们下班时谈笑风生的声音渐渐变小,他们仿佛忘记了老季,就像一群糊涂的绑架者,一到吃饭时间全跑掉了,全然忘记了他们关押在旧仓库里的小孩。
  昏暗的办公室在暮色里显得空荡荡的,早春的阳光一消失,屋子就像冬天似的凉下来,这冷像一枚枚针,从四面八方刺向老季,老季哆嗦了一下,对着墙壁上的某一个位置缓缓地露出一丝清寒的笑意。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老季迟钝地看着手机在桌上顺时针地旋转,想,连手机都是顺时针的,为什么自己越走越倒退?
  手机停下来,不一会儿又开始旋转,不屈不挠。
  喂,老季拿起手机,声音在黑暗与安静中显得突兀而沙哑。
  你要回来吃饭吗?何可可温柔地问。
  老季一时不知道回答啥。
  你要回来吃饭吗?何可可听不到老季回答,又问了一遍。老季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哦,不。说完挂了电话。
  快十一点了,老季才从黑乎乎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大街上,过年时挂的那些灯笼还红彤彤地亮着,两旁的行道树上挂满了彩灯,有的树变成了蓝色的星海,有的变成了红色,有的紫色,还有的是绿色,世界依旧是热闹美丽的,除了老季。
  回到家,何可可和桂圆都已经睡了,桌上摆着红酒,花瓶里插着玫瑰,旁边放着一张卡片,老季随手拿起来,看到了桂圆头重脚轻的字迹:老爸老妈结婚纪念日幸福快乐。
  啊,结婚纪念日!
  老季迟钝地伸出手,抽出一枝玫瑰,嗅,却嗅不到任何味道。他的鼻子已经让液体堵上了,眼睛也是。老季放下玫瑰,轻轻推开桂圆的门。孩子正躺在橘黄色的灯下,横睡在床上,睡姿自在得惨不忍睹。老季站在门边,有点恍惚——那么小一个人儿,昨天都还在怀里撒娇,怎么突然就长高得小床都不够她翻滚了呢?时光那么快,催大了女儿,也就催老自己了。
  老季关上门,到浴室小心翼翼地洗漱完,轻轻打开卧室门。
  不想何可可正侧躺在床上,一双眼喷着火似的恨恨盯着他。
  老季不想解释啥,更懒得解释,他闷头上了床,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根本不搭理何可可,何可可忍着性子问老季忙什么忙得纪念日都忘了,老季像个死人,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何可可本来就是小孩子性情,忍着性子问了半天问不出个名堂,一下子就生气了。
  结果,在结婚纪念日的夜里,老季被媳妇一脚踹下了床。
  狼狈万分地坐在地上,听着何可可的哭声,老季一直松松垮垮的心突然于绝地中鲜活起来,接着便一头扎进前所未有的恼怒里,这恼怒其实绝大部分来自于他内心对未来对生活的巨大恐惧和彻底绝望,但好在是它把老季从窒息般的挫折感中救了出来。老季气急败坏地爬起来,狠狠摔上门,转进厨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面条,拿出冰箱里的冷菜,摆了满满一桌,狠劲吃、狠劲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青蛙。
  收拾完桌子,正要把面碗放进水池的时候,老季犹豫了一下,回身关上厨房的门,再把拿着碗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放开。
  叭的一声,面碗在水池里碎成几大块。好!老季想,碎了就好,只有砸碎旧世界,才会有新世界。
  
  因此,当清晨的阳光射到老季脸上,当何可可美丽地C着时,老季的心里对媳妇何可可已经安了另一个生动具体的名字——何铁脚。何铁脚那一脚颇有点摧枯拉朽的神力,打通了老季的任督二脉,把个规规矩矩的老季踢开窍了。出门时,老季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季了。老季冲着天空默默说,狗日的!你要乱来,我也乱来!
  所以吃早餐时,老季和孙玉开起了玩笑。
  尽管他的玩笑受到了孙玉不深不浅的奚落,但是老季这头蒙着眼转着圈推了多年磨子的驴毕竟回过味来了。他要做一匹烈马,再不做老实的驴了。只是这马该怎样当,老季还不太清楚。
  走进办公室,老季看到黑板上写着会议通知。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常。
  十点钟,老季泡了杯热茶,一脸平静地走进会议室。却看到王启祥毫不客气地坐在老主任的位置上,老季全身的血轰地冒到头顶,拿茶杯的手轻轻地抖着,眼睛竟然浮起薄薄湿湿的委屈来。他吸了口气,在靠门边正对着王启祥的位置上坐下来,眼神笔直地盯着王启祥,像一个沦落凡间的高傲王子盯着一个一夜乍富的乞丐。是的,王启祥不光是个乞丐,而且还是个强盗!这个代理主任的位置,是他老季的。他一个酒囊饭袋,肚子里墨水都没几滴,也敢坐在那里。昨天宣传你暂时代理,不是任职,你拽什么拽?
  老季期待着乞丐加强盗的王启祥会在他的直视下露出一丝谦虚或者谦卑的笑容来,但王启祥睬都不睬他,只管开他的会。
  先是政府办后勤科汇报情况,一开头便是“半年以来,我科认真贯彻落实啥啥啥会议精神……”
  王启祥一听不耐烦了,摇手说这样念下去要酸死人了。咱们政府办关上门就是一个家,以后大家踏实把事干好,把工作交代好汇报好就行了,八股的、穿靴戴帽的话少来。
  老季心头一咯噔,觉得这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打字室的苹子开心地嘟噜了一句:打文件时把那些穿靴戴帽的段落也去掉更好。
  胡扯!王启祥听到了,扬起下巴批评:家里的事和外面的事能一样吗?你在家穿着睡衣出门也不换啊?在家光脚丫子出门也不穿鞋啊?
  和苹子一个办公室的小钱添乱,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是在咬耳朵,却又让一间屋子的人刚好都听到:苹子你在家其实可以睡衣都不穿的。
  苹子气得满脸通红,偷眼看了看王启祥,王启祥不但不管,还在那里似笑非笑地乐着,这个表情一露,苹子胆就大了,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朝小钱砸了过去。会场里那些微风似的笑声顿时变成六级大风,猛得不成样子。
  老季异常生气地坐在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会议室,他想,如果自己是办公室主任,决不会说这样没水平的话,也不会把办公室搞得像个菜市场。他会让大家学会优雅和自律,把政府办变成最权威最有水平和档次的地方。
  
  王启祥意犹未尽地看着大家闹,突然伸伸懒腰说:这政府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天天送走这个招呼那个,陪来陪去忙来忙去,陪得连顾爹妈孩子的时间都没有。哪天被老婆休了都不知道!笑就笑吧,笑死总比忙死好。
  这话触到了大家的痛处,一个个收起笑容,静下来看着王启祥。
  老季知道他们已经被王启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俘虏了。以才服人远远比不过以情动人。那些以前追随着老季的目光如今正巴巴地看着王启祥,温驯地、惺惺相惜地,只差以身相许了。
  厉害,王启祥有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王启祥转过脸来,直瞪瞪看着老季:季主任,后天陈县到上海开推介会,相关材料明天晚上要装袋,办公室要全体加班,打印装袋前的材料请你审一下。
  你审。老季头也不抬,硬邦邦地答。
  这话像平地起惊雷,把大家都炸得愣愣的,王启祥意外地看着老季,一会议室的人也都朝老季看过来。
  季主任?王启祥疑惑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清楚老季的话,等他重复一次。
  你审。老季又说了一遍。然后脸上浮起孩子气的、调皮的灿烂的笑容。
  王启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会议室的气氛紧张起来,苹子开始打起嗝来,整个会议室不断响起她急促的嗝声,苹子紧张得脸都红了。
  好一会儿,王启祥才把眼神移开,望了望直打嗝的苹子,伸出的手指却指向作会议记录的小钱:小钱,请记录——明晚八点,全体加班,推介会所有后勤准备工作由我负责,所有材料文字工作由季主任负责。各司其职。哪里出问题,哪里负责。
  呛上了。小钱张着嘴巴,手上的笔半天落不到纸上。
  要不,商量商量?办公室老大姐陈大蓉转过头看老季,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启发”老季:你明天是有啥事,对吧?
  王启祥却冷冷地说:没商量,这是安排工作,不是开征求意见会,先执行,有特殊情况,会下商量。散会。
  大家陆续站了起来,一屋子都是椅子挪动的吱吱声,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出会议室,谁也不愿走最后。
  只有老季原地坐着,空调轰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有一种空调运转时独特的沉闷而略带焦煳的臭味,碜到嗓子眼,堵得慌,老季憋得不行,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就收不住阵式,一整天,政府办都响着老季的咳嗽声。
  下午,王启祥安排聚餐,因为是代理,没敢说是上任请客,但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五点半一到,办公室的人便三三两两地出门了。王启祥敲开老季的办公室,仿佛早上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大大咧咧地招呼:走啊老季。
  老季怔怔地看了王启祥一眼,这样的人,老季没遇到过。他像一块弹性相当强的弹簧,又像一团毫无弹性的棉花,像有脑子,又像没脑子。总之,他像一个招数变幻莫测的高手,让人难以用常规的招式应对。老季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好边咳嗽边摇手:改天。
  行。王启祥利落地说:哪天我们哥俩单独坐坐,聊聊天。说完替他关门,关到一半又推开,扶着把手浅浅笑:哥们,对不起了。
  老季没想到王启祥会突然主动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脸突然红了,嘴上结结巴巴地:什么……什么?
  你老兄啊,就是太老实,面皮薄。王启祥露出居高临下的笑容:要不然,你早副县了。
  哼哼,谁稀罕。老季咳着,不自然地打开一本杂志画画写写,停顿半秒又说:谁稀罕。
  王启祥也哼哼,说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你来自理想国度,我来自烟火人间。说不到一块去。但是老季,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吃了要拉拉了要吃的俗物。说句实话,就算我不当主任,也轮不到你——你太单纯,用你这样的人不靠谱。
  老季目瞪口呆地望着王启祥。半天才回应了一句:你靠谱?
  我当然靠谱!上访的老妈妈我劝得回去,跳楼的工人我说得下来,县长的酒我能代他喝完,他在外面跑项目时要我使的差事我都可以顶下来,除了写材料!王启祥一脸不屑地说,咱们把话说白了吧——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你觉得我不是好鸟,你认为我除了会他妈的跑龙套其他啥都不会,但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也不是个啥好鸟。整天守着材料写,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活该你一辈子副着。我这半年跟着县长跑进跑出忙项目,跑出两千万!你呢,你写一百个材料也创造不出这么多价值。
  老季不答。说句实在话,老季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启祥说得似乎很对,又似乎不对。老季认为,自己实现人生价值和创造价值的方式与王启祥的实现方式绝对是不同的,自己的灵魂比五毒俱全的王启祥高尚多了。与这样的人理论,其实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但奇怪的是事情一摆到台面上,老季就似乎真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人——人家创造的是GDP,而自己创造的不过是一堆纸。
  老季不做声了,把头往椅背上靠了靠,闭上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愤怒、不悲伤、不嫉妒,总之,王启祥预料中的表情全没出现。这样寂静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五分钟。两个人的战争在刚一打响便进入了歇战状态,这让王启祥觉得十分无趣,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从鼻腔里发出几声笑,冲着老季说:你他妈连正视现实的勇气都没有,真不是好鸟,既然大家都不是好鸟,何必装出一副好鸟的样子?
  老季一气一急,嘴就哆嗦了,什么理论都说不出来,他倏然睁开眼,厉声道:我我,我跟你不一样,请你出去!
  
  王启祥走了,办公楼除了老季再没别人。老季一脚踢上门,骂,呸!骂完觉得不解气,又骂,他妈的!
  桌上的一叠资料突然哗地垮落到地上,老季懒得去捡。头靠椅背,蹬掉鞋子,把脚放到桌子上。
  一股臭脚丫味弥漫开了。老季嗅了嗅,觉得很恶心,但又很有趣,他想,要是他三天不洗脚不换鞋,苍蝇飞进这里会不会晕死呢?想着想着一个人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完后,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与脚臭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到哪里吃饭?
  家是不想回的。哼哼,何铁脚,没了我,看你踢谁去。
  去刘记吧。
  老季伏下身子穿鞋。
  
  孙玉站在汤锅前,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咦?王主任请客,你没去?
  唔,我……有资料要写。老季一张脸灰蒙蒙的,十分不情愿地答。心想,王主任请客你也知道,你是他谁呢?
  哦。孙玉拿眼角飞快扫了他一眼,眼神莫名地淡下来,问:吃啥?
  随便。老季只是觉得应该吃饭了,对于吃什么,没考虑过。
  孙玉说我这里可没有“随便”这道菜,到底吃啥?
  老季顺口说那就木耳炒腊肉和鸡蛋粉丝汤吧。
  孙玉手脚麻利,十分钟不到,菜就上了桌。老季刚端起碗,孙玉拿着两瓶啤酒走过来:我们一起吃,你请客。
  老季没好气地说凭什么呀,你开馆子当老板赚我钱,还要吃我的。
  谁吃你的了?孙玉突然脸红了,说,真没正经。
  老季不知道自己怎么没正经了,他明明正经八百地说话。
  饭没吃完,电话响了,老齐县长,齐副市长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小季啊,干什么呢?
  老季想你就比我大一岁,你小季个屁呀。当了个领导,见谁就都带个小字,好像是众人的爷。但想归想,老季凉凉的心却让这电话暖和过来一大半了,毕竟这是副市长的来电。
  老季说,领导好,没干嘛。
  呵呵。齐副市长笑:下班了吗?来趟市里如何?今天我生日,突然想找几个老朋友聚聚,不谈国事。这年头不谈国事的人少哦,你算一个。
  市里离清溪不远,一百多公里,但沿着河谷全是盘山公路,不好走。老季看看表,七点,赶到市里至少得到九点。去吧,够呛。不去,又舍不得这个机会——虽然齐副市长说了不谈国事,但能在他身边坐坐也是好的。特别在这种事业受挫的时候,被组织抛弃的老季太需要来自组织的温暖了,俗话说得好,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遍坡跑,尽管受了组织的气,老季依旧是一只围着组织团团转的好家鸡。齐副市长就是组织,他能不去见面吗?
  
  怎样?要给何可可请假吗?她还在幼儿园吗?齐副市长听不到老季回答,居然在电话那头开起玩笑来。
  一提到何可可,老季心里的不痛快立即冒出来,他迅速回答说:不用不用,市长,您先吃着聊着,我马上出发,九点一定赶到。
  孙玉歪着头喝完手里的半杯啤酒,打探道:九点到……你要去市里?
  老季紧刨几口饭,含糊不清地说是啊。然后起身准备去办公室拿车钥匙。政府办那辆桑塔纳2000,早就老得不行了,开到哪里都有点丢脸,于是搁在车库里成了机动车辆。老季很少出县,用不着考虑面子问题,时间一长,爹不疼妈不爱的桑塔纳2000成了老季的专用车。
  孙玉追出来,说哎,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还是今天晚上?
  老季想这话问得!你管呢你又不是我媳妇。口里却还是边走边答,当然今晚要赶回来,明天上班呢,大不了半夜回。
  那捎上我行不?孙玉急切地说,我正巧要去市里拿东西,今天半夜赶回来,不耽搁明天店里的活。
  老季犯难了,回头看看店里的老刘,故意大声说半夜三更才回来呢,怕不方便。
  孙玉扑哧笑起来 ,说你怕,我不怕!
  等老季把车开出来,孙玉已经等在路边了,换了一件灰黑色的小棉袄,头发挽起来盘在脑后,怎么看怎么老。老季说人家进市里像乡下人进城赶集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进市里怎么越穿越难看,像去奔丧。
  孙玉笑笑,不说话,一头钻进车里。
  正是倒春寒的时节,清溪到市里的盘山公路上开满了洁白的桐花,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显得有点凄凉,像冬天树上未融的残雪。孙玉一反平时的机灵,坐在车里一声不吭,脸上红红的,像喝了酒。
  老季的车技不高,在路上一般是和人家的车比慢,何木林曾经教训他:开车不要太拘谨,就像做人一样,要洒脱一点!你只要洒脱一点,就是个文武双全的领导苗子!干吗一见领导就小心翼翼的?你就不会学着王启祥跟领导吹牛逼?领导也是人,你别把他们看得那么神。何木林说到后头有点吹胡子瞪眼急了:你说我费那么大劲儿看准你了,你又不是没才,又不是比不过人家,怎么这么没出息?吹牛总比写材料容易多了,你怎么就不会呢?
  我就不会!老季赌气地在心里答,怎么啦!
  赌气伤的是自己,老季知道。县长们出门没一个人会带老季,闷嘴葫芦,没用。
  但是我比那些嘴里抹油的人厚道忠实得多,人家齐副市长调走这么多年了,什么人都不想见,却想见我老季,这说明我这种巴心巴肝为领导服务的人,领导心里是清楚的。想到要见副市长,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从老季的脚底板蹿上来,直奔脑门,像岳父何木林说起当年当红卫兵到天安门去见毛主席一样。可齐副市长不是毛主席,老季觉得自己有点贱。
  翻山上十六道拐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车子开在一面临江的盘山路上,感觉到峡谷的风呼呼往里钻。毕竟才是三月天,春寒正浓。孙玉缩了缩脖子,央求道:季主任,开开空调吧,冷。
  老季不喜欢开空调,保养中心的人老爱往车里喷空气清新剂或香水,空调一吹,整个车厢里都是又热又闷的香味,反胃得很。但是人家女同志提出请求了,又不好拒绝,老季只好开了空调,不一会儿,车里暖和起来,孙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季主任你可真会当家,连个空调都不愿开,省油呢啊。刚才冷得我骨头都冻硬了。
  老季冷冰冰地说我才没当家呢,王启祥当家。
  呵呵我知道你吃醋了,今天王主任上任请客你都不去。孙玉边说边脱下小棉袄,露出橘黄色的毛衣。
  老季哼哼,说王主任请客你怎么知道?你俩好像熟得很!
  孙玉突然不吭声了,迟疑不决地挪了挪身子,暖和的车厢里,老季突然感受到一缕来自于女性身体特有的温度和气息,正从孙玉那边蓬勃地向他袭击过来。搞得老季烦躁不安,脑门直冒汗。这该死的空调。对面驶过一辆车,车灯明晃晃的,正好照出孙玉尴尬的表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季主任你不要乱想。车子驶过后,孙玉镇静下来,拢了拢耳边的头发,举止秀气,原来孙玉安静下来是很有气质的。老季想不通,孙玉和老刘实在不像两口子。
  我没有那样想。老季迅速地回答,我什么都没有想。
  孙玉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你就是想了,我知道你这个人,一说谎语速就飞快。
  这话显得有些隐秘和亲昵,老季心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说,我没有。
  不管你怎样想。孙玉拍拍自己的脸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老季不解释了,干脆问。
  他想那样,我不想那样。就这样。孙玉说。
  这话老季听得半懂不懂,说不懂其实是懂的,但窥探的不满足却盖住了他心里懂的成分,老季装得傻傻的,说,我听不懂。
  我看你也不懂。孙玉深呼吸了一下,橘黄色的毛衣使她的胸部显得更加丰满。她悠悠地说,季主任,只有你是个老实人。
  老季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其实我不是老实人,你叹气就叹气,不要把胸挺得这么高。嘴里却问:难道你家老刘不是老实人?
  他……孙玉转过脸来,看着老季,眼眶突然红了,费力地、清晰地说:老刘他不是老实,他是……不行!王主任在计生局工作过,知道他不行,所以总想……王主任这个人,不地道。
  老刘不行?老季一愣,脚下一个急刹车。
  孙玉人猛往前一冲,赶紧两手撑着前面,才没撞到挡风玻璃。然后,孙玉干脆把头埋在肩膀里,不抬起来。
  老季想不通孙玉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这些隐私,孙玉没道理说给自己。
  没有往来的车辆,大山里一片麻黑。老季不知道和孙玉说啥,只好走下车,靠在车边上点燃一支烟。
  烟头猩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闪,一阵风吹过,把一截燃着的烟头吹散来,一星星火光成群结队地飘开了,红得逼目,异常诡美动人,然后瞬间熄灭。崖下的江面黑漆漆的,偶尔有渡船的灯光,也暗得像沉夜里的微火。在这荒郊野岭,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两个人的山路,两个人的车厢,两个人的对话,两个人的夜。
  和何可可结婚后,老季从来没有和女同志有过单独的接触,坐办公室的他很少出差,这年头,不出差的男人对女人来说安全系数要大得多。老季也不是没想过要搞点艳遇,老实并不等于傻,老实也不妨碍老季在脑海里营造些梦境来,老季曾经很仔细地打量过自己窝边那几株芳草,没一个合心的,准确地说是没一个省心的。能在政府办待的女同志,贼精,看什么事情都明白透亮,这样的主,给老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惹。
  因此,外遇对老季来说,相当于科幻小说,与他的现实生活相距太远。但是是科学的进步离不开想象力,人类离不开想象,老季自然也没有离开想象。只不过老季想象的触角从未往工作以外的范围延伸过,比如孙玉,几乎天天见面,但他从没有想过会和孙玉有什么丝络。
  孙玉也打开车门走出来,披上棉袄,说,我要走了。
  老季没听清,什么?
  孙玉却突然跑了,身影一眨眼便淹没在黑暗里。老季吓一跳,赶紧冲上去,几大步追上孙玉,一把揪住她胳膊:我又不是王启祥你跑什么跑?我带你出来是要负责的!黑灯瞎火你往哪儿跑?你要干吗?
  孙玉呼了呼鼻子说我不要你负责任,谁要你负责任了?我知道你不是王启祥,你要是王启祥倒好!
  老季一愣。
  孙玉突然扑上来,紧紧拥住老季,身体像风里的树叶一样索索发抖,老季起先以为她冷,转瞬明白过来她是在哭。
  你不要这样,有话你说,我听。老季被孙玉这一抱吓坏了。除了谈恋爱时拥抱过的那两个女朋友,老季就只跟何可可拥抱过,孙玉比何可可高,脸够着老季的腮,温软的身体紧贴着老季。我的天!老季大口吐着气,真是要命。
  
  好了,好了。老季使劲儿推开孙玉,老态龙钟地拍拍孙玉说,听话,我们走吧。
  这一折腾,到市里已经是十点钟了。老季先把孙玉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原来是一家药店。
  这家药店老板一直在给老刘配药,老刘自己怕寒碜,每次都是我来拿药。孙玉小声说着,苦笑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药店老板的老婆是个醋坛子,我才换这身打扮。
  原来女人长得漂亮不是件省心事。老季想,老刘怎么也不知道心痛呢?
  干吗不让他自己来?老季问,都这么晚了。
  是我要来的,我想和你说说话。孙玉突然抬起头,扬起眉毛,牢牢盯向老季,那薄冰似的眼光便一枚枚针似的刺过来,让老季惊慌失措。
  老季有点恼怒地回瞪着孙玉,经过山路上那个拥抱,老季觉得和这个女人有点亲近了,就不想再掩饰自己的狼狈。以前孙玉和他只是店主和客人的关系,而现在孙玉站在他面前,像自己的妹妹、同学、知己,新年才过没多久,人行道两旁的树上缠满了灯线,星星点点的灯光把环境烘托得美妙而温情,光映在孙玉洁净的额头上,使孙玉有了与灯光相洽的气质,老季发现孙玉其实与繁华的城市有着天然的默契。这默契是由一种知性的文静的举止调合起来的。老季十分意外,一个小饭馆老板娘,放下汤勺子后,站在市区的繁华街头,居然会有书卷气。孙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清凉清凉的,有点像水车巷晚上的雾水香。这香气与家里浓烈的熏香大不一样,特让人舒服。老季不明白,整天站在灶台前的孙玉怎么一点油烟味也没有?
  孙玉愣了愣,吃吃笑起来,又拍拍自己脸。老季发现孙玉有拍脸的习惯,她一想抛开什么或转移话题的时候就会深呼吸一下,然后拍拍自己的脸。孙玉长了一个瓜子脸,细长的眉,细长的眼,黑色的头发,小巧的嘴,就是这嘴巴让她显得十分精神和泼辣。但是当她拍脸的时候,嘴巴就会嘟起来,很温柔,这时候的孙玉就成了一个柔静而甜美的女人。
  孙玉拍过脸,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要走了,再不给你熬大骨汤了——我放那么多大骨,都是因为你——你加班多,要补。
  老季站在车门边,有点回不过神来,孙玉是在和他开玩笑吧?她知道他今天失去了一座城池,就给他一间收容自尊的小屋。
  我不和你开玩笑,你们整天没正形,荤的素的乱说,我讲不赢你。老季说着,放在身后的手紧张得不行,可怜劲儿地在车门上擦来擦去。
  谁跟你开玩笑?孙玉扬了扬眉毛:什么叫没正形?我也是大专毕业生,别以为我是粗人。
  你?老季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上下打量孙玉:那你怎么不出去找工作,跟着老刘,围着锅转?
  老刘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老刘是个老抠,只知道钻钱眼。人老刘是个好人。他抠出来的钱都拿来资助学生了,我就是他从小资助大的。可我大学毕业考了三年公务员都没考上,后来在江北县一家公司当资料员,工资还不够自己活。两年前,老刘他……不行了,老婆就跑了,那天他坐在店里的啤酒箱子上边哭边喝边给我打电话,醉得一塌糊涂,等我从江北赶来,他还没醒,一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替他去邮局给他资助的学生寄钱。我从邮局回来路上,想了想,就留下了。孙玉说着,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你们都问我们有没有登记,怎么登记啊?老刘根本就不愿意,他说他不干缺德的事。是我赖着不走的,因为我发现我挺适合干餐饮这一行,再后来,我喜欢看到我爱的男人吃我做的菜,喝我熬的汤。
  过日子我没野心。我家里特别穷,有点好吃的,爸爸总让给我们,可是爸爸才四十多岁就得胃癌去世了,妈妈伤心,经常说,要是还有下辈子,她只想天天给爸爸做饭熬汤,让爸爸活到一百岁。孙玉说到这里,羞涩地笑:我看到你喝骨头汤的样子,心里特别舒服。
  抛下这一句,孙玉一掀门帘进店里去了。留下个晕乎乎的老季在车旁,似明白,又似不明白。孙玉说的喜欢看到她爱的男人吃她做的菜喝她熬的汤,这个男人,到底是老刘,还是自己?
  
  七
  
  老季一路迷瞪地来到齐副市长家,保姆把老季带进屋。老季脚臭,没敢换鞋,从裤袋里掏出双鞋套套上,窸窸窣窣走进去,一看,晚宴早结束了,人都散了,客厅里安安静静的,齐副市长正坐在沙发上看凤凰卫视,地上堆着一些红红绿绿的礼品盒。老季恍然大悟,脸一红转身就要往外走。齐副市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疑惑地问怎么了?刚进来不是?
  我,我,老季一紧张,又说不利索了,直想抽自己嘴巴:齐副市长,您看我一路急赶,都忘了给您买生日礼物了。
  齐副市长哈哈大笑起来,按着他的肩膀说你给我坐下来,书呆子。
  最近清溪那边情况怎样?齐副市长的开场白永远是问“情况怎样”。
  还好。坐在副市长家里单独见面谈天,老季还是第一次,屁股只挂了三分之一在沙发上,身子前倾着,咧嘴直笑:您不是说不谈国事嘛。
  我说不谈你就不谈?齐副市长大笑起来,皮肤白净而细实的齐副市长喝过酒后脸红红的,很滋润,像第一次与恋人约会的少年,这模样若是长在一个普通男人脸上,这一辈子算毁了,整个儿一个奶油小生,可长在事业如日中天的齐副市长脸上,却让人看了觉得十二万分的饱满富贵、和蔼可亲。老季看着,不由得摸摸自己瘦削的脸。
  下午吃饭,刘成说这次政府办主任你又没轮上……小季啊,今天我突然想起了当年清溪一中的学生集体中毒事件,当时为了向省里汇报,你可是替我赶了一个通宵的汇报材料,那材料写得好啊!既深刻又全面,还诡,硬是把一群兴师问罪的调查组人员给带沟里去了,替清溪扛过了一顿狠批啊!……扯远了,小季啊,你是个有思想的好同志,当不当主任你都是个好同志。
  刘成就是齐副市长帮忙调到市里的原政府办公室主任。老季没有想到远在市里,今天还有两个人在惦记着自己的动静。听着副市长贴心暖肺的话,老季端着茶杯,眼眶没商没量地红了。齐副市长说到的那份汇报材料对于刚到清溪上任不久的齐县长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当时还没到选举期,弄得不好,齐县长就得引咎走人。老季为了准备好那份汇报材料,何止用了一个通宵的功夫,他愣是花了三个通宵挖渠把人往沟里引呢。
  小季呀,黄县长是个爽快人,能干,可是有酒精肝。当县长不容易,整天酒里来酒里去的。人嘛,一个好汉三个帮,孔明张飞,各有各的好,这刘备打江山既要有文将,也要有武夫啊。齐副市长话里有话地说。
  听到这儿,老季总算是明白了齐副市长的意思,说沟,今夜是齐副市长在挖沟呢。
  可选择干部的标准不能以酒来论啊。老季孩子气地说:王启祥除了喝酒行,啥也不行!
  你错了。齐副市长毫不客气地说,王启祥是除了写材料不行,其他样样都行。你才是除了写材料,其他啥也不行。
  这话要是换别人说,老季不和他拼命才怪。但是齐副市长说出来,老季就不敢拼命了,只拿俩大大的鼻孔对着齐副市长,急促地出气。
  别瞪眼。齐副市长拿起水果盆里的苹果放到老季面前说,我向来对你是高看一眼的,今天就告诉你实话吧,下午吃饭的时候,王启祥打电话来跟刘成诉苦说,上午开会你和他抬杠了。我想啊,你一个温吞吞的大好人,不到憋急的份儿是不干这样的事的。这才临时决定要你来,就是想开解开解你。人各有各的命,有些饭,不是那一行的人吃不了。你也别吃着自己碗里的,惦记别人碗里的。要不,我给清溪县里建议建议,改个时间研究一下,你还是到政协去吧,文史办工作挺适合你。
  老季想到了几星期前借进办公室的大学生李志。李志来的时间不长,却写得一手好公文,现在的大学生比不得十多年前,他们脑筋转得快,适应性强,假以时日,李志代替自己负责处理县政府办的文字事务,是极有可能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摔倒在沙滩上——这光景与十年前似乎有点相似。
  
  老季笑得有点瘆人,阴阳怪气地说老领导,您这么些年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十年前的战术现在还用呢,老教授的讲义,没新货呐。
  齐副市长没料到老季这样呛他,他板着脸说小季!人这一辈子,找准自己的位置是最重要的。我今天喝高了点,想多管一下闲事——就冲着你当年给我准备的那份汇报材料,我不想让你一条胡同钻到底。你思考一下,文史办那边其实也不错的,好歹也是正科。
  老季觉得自己来时那颗温湿的、盼望组织用宽厚的大手抹干的心像是走错了地方,搁冰水里去了。老季摇摇头,脸扭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我一介草民,不劳您市长费心,我哪儿都不去,死也死在政府办!
  气氛顿时僵起来。眼神会看事的保姆走过来,低眉顺眼却不容商量地对齐副市长说:十一点半了,您该休息了。
  齐副市长看了保姆一眼,站起身来哈哈笑说好好好,小季啊你看看,到了市里,反倒没自由了,大妈大婶谁都能管我。我也不送你了,屋门口两盒酒,烦你给何主任带去,他的生日好像也快到了。
  
  老季空着手进去,提着酒走出门,却没一丝捡便宜的愉快。一股风吹过来,寒到骨头里去。老季后悔自己不该屁颠颠跑到市里来,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还带着希望,希望不谈国事的齐副市长多多少少会谈点什么,哪怕是几句感同身受的宽心话也好。结果真谈了,却是这么个谈法,齐副市长这哪里是念他老季的好?他分明是在别人踢倒老季后再补上一脚呢。什么叫找准自己的位置?老季回过头,冲着齐副市长门里的紫薇花树就是一脚。不是吹牛,给我个市长,我也当得下来!吃饭有人煮,睡觉有人管,文件有人写。只要能认字,念得出文件,谁当不下来?掏出车钥匙,老季发动了车,一路长按着喇叭慢悠悠地开出小区。桑塔纳2000的喇叭声在午夜的市政府家属院里显得特别刺耳,楼上有人探出头骂:有病啊?
  老季一本正经地停下车,还用手按着喇叭,脑袋伸出去很认真地解释:对不起,喇叭坏了,真是对不起。
  快走快走!楼上的急死了:吵醒孩子了!
  就走。老季答着,把车挂在一档上,照旧慢腾腾地走,一路喇叭声不断,车子在花园式的家属区里弯弯曲曲地绕着,像个视察工作的巡视员,老季正嘿嘿乐呵着,手机响了,是齐副市长:小季,过分了啊!
  老季听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打抖,手里不得劲,喇叭声就跟着时断时续时响时哑:不是,市长,车坏了。你想,你在的时候就用着的这辆桑塔纳,早该换了。你看看,它也真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啊,早不坏晚不坏,怎么跑到市里来坏了闹事呢?
  齐副市长在电话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说:小季啊,你早几年有这个雄劲儿,怕是也上了。现在嘛……没意思了。说到这里,齐副市长缓了缓,加重语气说,没意思了!
  老季自个儿嘿嘿笑着,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由着齐副市长在那边语重心长地教诲。
  小车出院门时,门卫狐疑地盯着老季,老季冲他解释:喇叭坏了。
  门卫说那你还敢上街?这样一路叫,交警要罚的。
  老季嬉皮笑脸地说,我这是上访车,遇到领导才叫,遇到交警不叫。说完放开手,脚下加油挂了挡,车子安静下来,一溜烟开出了市政府家属区。
  从后视镜望过去,白晃晃的院门灯下,门卫正叉着腰冲着车屁股踢腿。
  
  八
  
  深夜的市区,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的商铺早已关门打烊,但满街的霓虹灯却无声地闪烁着,一场壮丽辉煌的舞会正在进行,舞者是无处不在的精灵或灯火,它们从路上跳到树上,在枝条间轻灵地飞越,间或有的飞落到老季车窗前,探头探脑冲老季眨巴眼,还来不及吓唬它,它已嗖地飞走。它们的舞曲和喧闹自是有特殊的声道,这无声的精彩让老季生出巨大的寥落,桑塔纳缓慢地挪动着,比起精灵和灯火来说,它更像是一个巨大而臃肿的胖小孩,跳不动也飞不起来,只能带着一丝委屈和凄冷无精打采地游荡。
  心中渴望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老季没有仔细想过,老季把下巴磕在方向盘上,懒散而恍惚地任车子往前走,王启祥白天强硬地要求小钱做会议记录的神态又浮现在面前。市区的街道很宽敞,风一路吹过来,连个挡的都没有,直奔车窗而来,刮得老季眼泪花花的,灯一晃,更是看不清路。
  水车巷的夜从来没有这么明亮的灯光,但走在幽暗的水车巷里,老季的心是暖的。市区的灯光那么亮,老季却觉得冷,他关上车窗,打开空调,定定神,想起孙玉来,赶紧打电话:你在原地方等着,我就来接你。
  到药店,早关门了,路边空荡荡的。老季正掏手机,孙玉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车上的空调很足,暖气乍一催,孙玉身上的香瞬间被逼出来,清凉悠长,像断裂的高粱秆冒出的汁香,或者是踩在脚下的草梗香。老季边开车边寻思,孙玉这味儿哪来的?
  回清溪的路上几乎没有车辆,清溪的水运比交通便利,货物一般走水运,很少走陆路。说是省道,却比县道冷清,加上清溪峡谷的十六道拐路道凶险,小车若不是赶时间,安全起见一般不夜行的。夜深,安静的气氛更深了,一路上,孙玉一直不说话,老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偶尔看看孙玉,只看到她一双眼睛在蓝绿色的仪表盘映照下,黑亮亮的,像藏着话。
  过了清溪峡谷,是一马平川的白沙滩,远处,清溪水运码头的灯光把暗而高远的天空映出一角淡淡的白来,白的下面,便是清溪县城了。
  孙玉突然说,滩头坐坐去?
  这建议来得无头无尾,一点前奏没有。老季心怦怦跳着,口里却说,好啊。方向盘向左一拐,直接开上了去白沙滩滩头的小路。
  白沙滩是清溪的八大景之一,江水到了这里转了一个大弯,千百年的水浪冲刷,涤荡出一片沙滩来,这里的石质独特,河沙细腻白净,天上有月亮的时候,会反射出闪闪的白光。远远望去,像是月光浮在河滩上嬉耍。夏天的夜晚,这里是情侣的乐园。此时春寒季节,想必是没有什么人会在这里停留的。
  果然,白茫茫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老季把车停在河边的林子旁,孙玉走下车,跳下河坎,脱了鞋在沙子上走。老季追着跳下去,轻声责备她说,穿上,河边这么大的寒气,要生病的!
  孙玉不听,只往前走。老季一把揪住孙玉的手。孙玉的手腕是细小而饱满的,却又是柔软的,老季这一抓,脑子就迷瞪了,丢也不知道丢,话也不知道说。捏捏手里那道腕,再捏捏,胸里塞满了舍不得。老季有点怕,停下脚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孙玉也停下来,问怎么了?声音也轻轻的,却颤得不行,像雨水里的蜘蛛细网,风一吹就稳不住。
  舍不得。老季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孙玉的身子歪了歪,老季还没计划好怎样去扶住她,孙玉的一只脚就已踩在了他左脚背上,再接着另一只脚也踩上了老季的右脚背。这情景在什么电影上有过,老季一时想不起来,只浑身一热。孙玉把下巴轻轻磕在他肩上,嘟哝:真好。
  老季不敢说好或不好,心想今天晚上太冷,我们两个都有点脆弱,明天就好了,什么都会恢复原状的。
  孙玉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说,只一会儿就好。
  老季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只抱一会儿就好。有替老季开解的意思,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偏偏老刘不行,真是枉费了。老季暗自叹息着,一颗心稀里哗啦软下来,手上却实实在在用了些劲儿,把孙玉紧紧搂在怀里。老季已经把何可可甩到一边去了,他只想给孙玉点啥,到底是啥,他说不好。他抱着孙玉,无计可施,一些旖旎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转悠,泥鳅似的,痒,但抓不住,急死人了。老季在脑子里胡乱抓了一把,便想起了孙玉没穿鞋,于是拍拍孙玉的后背说,下来,下来!脚凉透了。
  
  话一说完老季就后悔了,这话太不合时宜,它把将要发生的或者是期待发生的剧情全毁了,一点悬念也没剩下。
  孙玉讷讷地从他脚上下来,踩回沙滩上,老季蹲下身子拿手去握孙玉的脚丫子,那脚掌软软的,冰凉得厉害。老秀索性坐在沙滩上给她搓脚丫,边搓边低声责备:不听话!冻着了要生病的。
  孙玉突然抽泣起来,一哽一哽的。
  老季心头正后悔,听她一哭,急急地说我没干嘛呀你哭什么!
  孙玉说没人给我暖过脚。
  老季放下心来,故作轻松地问,老刘不和你通腿儿?孙玉愣了,说什么叫通腿儿呢?老季笑起来,说沂蒙山人睡觉各睡一头,把脚放对方胸前取暖,叫通腿儿。何可可她爷爷是那边过来的,他和可可奶奶就一直这样睡。
  孙玉听他又提老刘又提何可可的,明白他什么意思,抽回脚自己穿上鞋子,沉默地起身走了。
  老季站在沙滩上,心想这女人火一阵水一阵,够折腾人的,但这样的个性让老季又挺欢实。比起何可可,两个人的折腾完全是不一样的,可可的折腾是不分青红皂白步步紧逼的折腾,孙玉却是心存温厚处处退让的折腾。天上有薄云,挡了月亮的光,但反光性强的细白河沙把沙滩和沙滩四周的林子、河水映得特别清晰,老季看着自己和孙玉留在沙滩上杂乱的脚印,提脚掀起一簇簇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拂了拂,然后踮起脚尖往回走,走老远了,回头看身后,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串短而深的印迹。一句佛偈冒到老季嘴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沙滩,堆的不是沙,是老季心里的尘埃,这脚印也不是脚印,是老季半明半暗半推半就的心事。心事躲得开人,躲不开佛,任你再踮脚尖,尘埃在,脚印还是留下来了。
  把孙玉送回刘记时已经半夜三点多了,老刘还在店铺里熬骨头汤。看到孙玉下了老季的车,灯光下的老刘笑得像看女婿送女儿回娘家。老季看得出来,老刘这笑是真切可信的,也是忧心忡忡的,扫帚一样扫过老季的脸,扫得老季满脸起寒疹子,不由打了个冷噤。
  
  九
  
  回到家,老季懒得洗漱,倒在沙发上便睡,第二天一早何可可从里屋走出来,闻着满屋的臭味,生气地嚷嚷:你给我起来!
  老季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问怎么了?
  臭!何可可叫。
  你老公又不是今天才臭。老季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没好气地说,又倒回沙发上,不打算搭理何可可:别吵,我要睡觉。
  你还凶呢你,昨晚上哪去了?何可可不依不饶地抓起老季的胳膊摇晃:说!上哪儿鬼混了?
  这么个晃法比地震还厉害,钢筋砌的瞌睡也给晃垮了,老季无可奈何地睁开眼,也不开口,心里数着一二三,数到二十,好歹把一腔怨气忍住了,他才望着天花板,离题万里地问:咱屋里用的是什么香啊?这么难闻。
  什么香?祛臭香呗,你这双臭脚我不嫌你臭,你还嫌香难闻。何可可生气地站起身来,提死耗子似的提起老季的鞋子往窗台外放:你不知道搁外面敞敞气呀。
  老季看在眼里,突然来了兴致,歪在沙发靠背上,好奇地问:我的鞋子天天是在阳台上过夜的?
  你以为还能放哪儿?忘性大的何可可翻了个白眼,已经把要审问老季一夜去向的事丢老远去了。
  老季在心里寻思,有这样一个糊涂的老婆是好还是不好。口里却说何铁脚大侠,你嫌老公也不是这么个嫌法。
  桂圆也给吵醒了,打着呵欠出来上卫生间,路过客厅夸张地干呕着,捏着鼻子插进一句:爸,我觉得你去申报吉尼斯吧,你的臭脚能当生物武器使。
  老季喜欢听桂圆说话,小孩儿一个,整天学大人老腔老调,特逗。女儿是爹的小棉袄,再损的话当爸的听来都甜。老季嘻嘻笑起来,说:你们娘儿俩联合起来气我,我死了,你们喝西北风去。
  桂圆咯咯笑着打开卫生间,说,爸爸,喝西北风也比闻你的脚味好。
  老季故意气得嚷嚷:你真想你爸死啊?
  不想。桂圆响亮地在卫生间里叫:砍掉脚就好。
  何可可见桂圆和她一条战线,胜利地笑,转身在鞋柜里拿出一双鞋子放到老季面前说,穿上吧,上班了。
  结婚十多年,老季的鞋子总是两双替换着穿,每晚换下后,何可可总在里面塞俩香布袋,隔天再穿时就没味了,但老季不知道她是偷偷放阳台上去了的。但老季只需用半天时间就可以把它臭回到夜里脱鞋时的水平。平时出差,何可可都要老季带香袋,晚上塞鞋里。还叮嘱老季出门别跟人住一屋,就说打鼾厉害,免得丢丑。老季出门作客,何可可也会提醒老季带上鞋套。如此,臭到这份儿上的一双脚,硬是没几个人知道。
  老季闻了闻鞋子,依然是挺怪挺浓的熏香味。不知怎么的,老季突然想起了孙玉身上的香,浅的,清淡的。
  这香不好闻,太腻。你怎么不换点其他的香?十几年,老这个,烦人。老季皱着眉头说。
  挑吧你!这是药草香,解你的脚臭,妈妈特意给你制的,你还挑。何可可瞪着的眼睛像两颗紫黑色的大葡萄。
  清溪出异草,居住在清溪县乡间的布依族人有世代制香的习俗,“山仡佬、水布依”,布依族人多居住在河流边上,依河傍山建寨,在清溪布依寨的河边,随处可见碾香料的小水车,清溪人叫香车,清溪最出名的制香布依寨就叫香车河,香车河的女人特别会制香,整个清溪县城,唯有香车河的女人不说制香,而说调香。这个“调 ”字,足足显出香车河女人高人一筹的本领来,制香容易调香难,敢说“调”字,说明技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水平,就像炒菜与烹调,全然两回事。何可可妈就是从香车河出来的女人,但老季从没把她和调香联系在一起过,他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天天蓬着一头卷发在桌子上搓麻将的老岳母是怎样坐在香车边上碾香,又是怎样到山里挑采各式香叶和药草的。那是得有点情调的女人才做得来的,调香的女人必是行走在雾起的山冈,裙摆摇曳,肤若凝脂,跟老岳母坐在麻将桌前把牌打得出神入化的形象完全不搭界。
  老季抱着胳膊肘儿,瞠目结舌地问,你妈?
  何可可白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地说,侍候你十来年了,你才知道!
  见何可可这样子,老季冷淡地说大侠全家的大恩大德,我在这里谢了。又踢踢地上的鞋子:拿走吧,今天你老公不上班。
  何可可恍然大悟地说:哦,有大材料是吧?昨晚你在赶材料?
  结婚这些年,老季一旦有特别重要的材料都是不上班的,猫在家关上门写。何可可是晓得的。
  嗯。老季不置可否地哼哼,联想到今天不去上班,王启祥拿着签到册叉着腰骂自己八辈祖宗的画面,老季又开心起来,把脚抬起来闻了闻,快乐而厌恶地皱起眉,麻利地脱掉袜子,一挥手扔阳台上去。
  桂圆母女在卫生间里叽叽喳喳吵着抢镜子用,老季家的清晨都是在这样的争吵中苏醒过来的,不一会儿,母女俩便一高一矮姐妹似的走了出来,乍一看,正长个儿的桂圆倒像个姐姐。何可可背起小背包,在玄关换鞋时,突然停下来,无辜又困惑地问:你干吗叫我何大侠?
  老季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拿被子蒙住头,不理她,幼儿园上班时间快到了,他不担心何可可会折回来又摇晃他。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他在心里答。
  八点多,王启祥的电话果然打过来,老季耐心地把一段《苏三起解》的来电铃音听完,不理它,然后给岳母打过去:妈,在哪儿呢?
  买菜。岳母说话简练,两个字后面是菜市场的喧闹声。
  妈,您陪我去趟香车河行不?
  干吗?岳母警惕性挺高:这可可,都说了?
  你干吗不让她说呢?妈,谢谢你。老季真心诚意地说。
  男人好面子,你一个秀才,偏生了双臭脚,不好说,说了伤你的心。岳母嘻嘻笑。
  老季说妈我想去香车河看看,岳母说好呀,正是艾抽叶的时候,我去割点新艾回来备料,调香要用的。
  
  老季起身洗了把脸便出门,把车开到老干局楼下等,不一会儿看见岳父母一起从楼上下来,岳母穿一件深蓝色打底的浅白花小袄,蓬乱的卷发利索地挽在脑后,插了支细长的银簪,露出耳朵和两串同样细长的花藤形银耳环,这打扮,有点香车河女人的味道了。
  小车一路驶过乡道,正值油菜花开,路两旁一片接一片金灿灿的花儿,望不到头,间或有桃花的粉红夹杂其间,风吹来的气息,轻飘飘的,让人真正感觉到是春天了。到了香车河,岳母带着老季和何木林穿过油菜花地和寨子,顺着溪流走到竹林边的一架水车旁,木碾头正随着水流的力量一下下砸在碾槽里,发出啄木鸟啄在树木上亢亢亢的空响。这个,你的香车。岳母简单地说。老季明白她的意思是说这个就是给他碾香泥的水车。老人拣精炼处说,偏偏生出比长句更丰富的意思来。“你的香车”,这话里面带着血脉亲情的厚和醇,让人生出冬天围在炭火边的慵懒和满足。老季想不到在这样一处山清水秀几乎与他毫无关联的布依山寨,还会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不由蹲下身去闻这架香车。水滴滴答答从竹筒里流出来,滴到碾槽里,天长日久的浸润,碾槽黑油发亮,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和水腥味。
  有导游带着一群游客笑着经过,去往寨子里,那里有香车河女人制香的香坊,现场制出的一支支熏香总是被一抢而空,也有游客感兴趣地自己学制香,拿起一团碾得透烂的湿香泥,拉面似的拉成条状放在木香案沿上,用一支削得比筷子更细长的圆竹条,裹棉花糖似的去裹香泥,香泥的裹法和制棉线一样,力度得巧,还要均匀,裹不好,要么会断,要么会粗一截细一截厚一段薄一段,像小狗拉的条屎,难看得不行,游客常常举着自己裹出的条屎状的熏香咯咯笑。
  老季也沿着石阶往半坡的香坊去,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学裹“狗屎香”。何木林哈哈大笑着,却不知把哪根神经震醒过来,想起不是周末,一把揪着老季的后背问:咦?今天你不上班?
  老季叹口气,摸了摸有点发烫的额头,说爸,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又没戏了?谁上了?何木林问着,恍然大悟地瞄了老季一眼:闹情绪呢。
  王启祥呗,您说他王启祥凭什么支使我?个稀屎货。老季望望迎面走过、拿着一支条屎状熏香的游人,说。
  老头子缓缓停下来,不走了,两手背在背后,老季知道,只要何木林把手背在背后,就表示他不再是岳父身份,而是当年的主任和上级身份了,他是要开始训话的。果然,何木林严肃地说,你给我听着,马上回去上班,一来别让人家说你软蛋,二来你得明白,支使你的不是王启祥,是组织,是单位。你管他是稀屎还是干粪呢。这时候,你赌气不上班,等于是让人家看你笑话。打狗还看主人,王启祥是县委要用的人,你反他,等于是对县委政府有意见呢。
  老季不肯,说我就是有意见怎么了?我都这样了还怕谁看笑话?县委政府就是他妈的欺负老实人嘛。老头子怔怔看着面红耳赤横眉横眼的老季,喃喃说你这孩子,逼到跳崖了才醒转来。醒迟了!早年这样牛劲儿,今天来看啥香车河呀,满世界精彩等着你呢!
  何木林这话半安慰半叽嘲,还隐约挂着丝遗憾,含沙射影的。老季面子挂不住了,一边上石阶一边说爸,妈都知道给我留面子,你不。
  像是猫被人踩了尾巴,何木林忽然生气起来,声音陡然升高,凶巴巴地嚷起来:我他妈替你买好票,把你都送到火车站了才走,你自个儿一趟趟挤不上车,还在这儿怪老子?你个书呆子!何木林这股气是积蓄了好久的,当年他退休时带着一份理想,希望他和老季翁婿两代都当一回县政府办主任,凭老季的才气,前途肯定是无量的。这才把宝贝女儿何可可嫁给老季,结果这傻女婿,老母鸡孵蛋,坐在副主任位置上就再没动过。把老头子心脏病都急出来了。
  老季的书生味是长到了骨头里的,尽管在家里常常冒出些风趣的想法和话语,但总归是个温吞秀气人,何木林一发火,他的气愤立即软下去,缩嗓子眼了。只能冤屈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发飙的老岳父,不敢接腔。一朵不知哪里飘来的油菜花瓣贴在老头子额头上,青竹流水的岸边,柔媚的花色与这张怒火冲天的脸一组合,生出极具滑稽的韵味来。 这份滑稽背后又隐藏着两代人共同的难以跨越和弃手的黯然,使河水边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一种伤怀而无奈的、悲伤而难言的情愫中。清新微凉的空气凝固下来,老季和何木林像两根木头一样杵在沿寨而上的狭窄青石台阶中间,一上一下,一动不动。
  手机又响起来,老季愣愣,拿出来看,还是王启祥。
  什么事?老季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想,王启祥你他妈终于做了件人事儿,这时候帮我解围。他红着脸瞟了老岳父一眼,故作悠然地问。
  你他妈真牛,和我来这一手!几岁了,还玩躲猫猫。王启祥在电话里大咧咧地笑:秘书科捧着一大堆材料找你呢,你溜哪儿了?
  老季说没您牛,您笑得多好听。
  你以为我哭呢?没你地球照样转。王启祥说,谢谢你教诲,公文处理大全是本好书。今天不劳你大驾,我代你处理资料。
  你?老季不自然地哼哼。
  你以为没有春官送春联,我就过不上年了?不过老季,我佩服你是个清白人,所以我当你朋友,我提醒你——你拿我过不去算你本事,可拿工作过不去,你就是头猪。王启祥在那边丝毫没有半分焦急或烦闷,娓娓的,软中带硬地说。这语气像一面魔法镜,让老季看到了半边屁股挂在办公桌边上打电话的悠闲的王启祥。
  这样的想象让老季早晨升起在心中的报复的快感迅速降温到零,他本是想看到一个像蚂蚁般急得团团转的王启祥,一个重新对自己恭恭敬敬的王启祥,可是王启祥的声音分明是清爽得很,还和岳父的腔调一样,带着轻蔑和讥诮。老季惶然了,整个人热米糕一样柔软下来,这柔软偏偏带着锋利的刀锋,刺进身体的某一部分,噗噗地发出血泡破裂的声音。老季明白了,这回是真明白了,自己真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一想,那刀锋就嗖嗖嗖直刺进心里去了,有什么东西温热地从眼里淌出来,像大年初五清早融化的雪水。
  雪在化。
  雪还在化。
  雪一直在化,化了,就什么都不是,像他老季,什么都不是。刀锋还在走,仿佛心是一片穿越不尽的广阔田园,那痛就跟着无休无止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老季捂着胸口,缓缓蹲下,油菜花田的芬芳从远处飘过来,竹叶的清香从头顶坠下来,水流的浅腥味从脚旁浮起来,他眼前的世界,却渐渐黑下来。像是一场无论如何扛不过去的瞌睡,老季努力地睁着眼皮,却清醒地感受到它以无比强硬的力量合拢来。
  我要去……做狗屎香。
  老季记得自己在躺下之前,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边忍着胸口的痛和突然袭来的瞌睡边嘲笑自己——人家革命烈士倒下前都是说,这是我最后一个月的党费。多么高尚,自己却想着去做狗屎香,实在是无趣得很。
  
  一簇红火,老燃不完,火苗紧贴着肌肤,痛得厉害。老季吓坏了,使劲儿地吼了一声,接着便觉得眼前一道白光,直刺得两眼发胀。
  细看,那是下午的阳光,白晃晃照进屋来,老季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眼前并没有什么火光,只是何可可过年时挂在天花板上的彩带和气球,何可可一到过年就爱把幼儿园用剩下的彩带气球什么的往家里带,然后把家里装点成幼儿园。
  漂亮的气球早蔫了,皱巴巴的烂果子一样挂在绳上,彩带还好,没褪色,五彩缤纷的,在阳光下闪着一道道耀眼的光芒。老季感到嗓子眼干,咳了咳,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声音是空旷的、干涩的、陈旧而虚弱的,接着,何可可发出的尖叫再次吓着了老季:妈,他醒了!
  何可可这声叫,完全是欣喜若狂的架势,把老季惊得心脏直怦怦跳,心想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人民欢呼毛主席万岁时也没有你这样夸张,你何大侠何铁脚一惊一乍的要干啥呢?正要训何可可,却被何可可话里的意思吸引了——他醒了。
  
  谁醒了?老季困涩地思考,旋而明白是自己。
  岳母的脸出现在天花板上,准确地说,出现在老季望着天花板的视线里。两串银花细耳环晃悠悠地荡着。
  妈你别晃。老季按了按头,我受不了。我怎么了?
  岳母说,你发烧了。说完转头拿眼恨恨刮了何可可。何可可嘟着嘴,唇轻轻动了动,不知在说些啥。
  老季想坐起来,被岳母按住了:别动,艾灸呢。呸,我这张嘴也真是的,今天早上说啥采艾呢。
  老季这才觉得自己的肚皮烫得不得了。低头一看,肚脐上下都正燃着艾呢,青幽幽的烟细而笔直地升起来,味道清冽。
  四公给你号过脉了,说你肝郁焦虑,还有虚寒。何可可侧头望了望客厅沙发上的被子和枕头,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可怜兮兮地说。
  尽管隔着生姜片,老季还是给燃着的艾烫得难受,咬着牙咝咝咝直抽冷气。岳母麻利地在皮肤周围细心搓着,说忍忍啊,三年的陈艾,好东西呢。口苦不苦?
  老季想说不光口苦,心更苦呢。不过岳母说忍还是要忍的,老季看着自己身体露出的一根根瘦肋骨,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正想拿枕巾把没艾灸的地方遮一遮,却见王启祥和何木林从客厅一前一后走进来,王启祥大声埋怨老季:你说你这人,病得偷偷到香车河看中医也不说。老领导不告诉我说你晕在香车河了,我还以为你故意躲在哪儿掉我链子呢。
  何木林在他背后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给老季,接过话茬儿:你在四公那里一晕,把我和你妈吓坏了,是王主任开车来香车河接的你,你带去的那辆桑塔纳还在河边摆着呢。
  哪冒出的四公啊?老季愣了愣,旋而明白老岳父在帮自己打圆场。原来自己在香车河时不是打瞌睡,而是晕过去了。细算一算,从大年初四那一场视死如归般的瞌睡过后,到现在,自己根本就没睡上几个囫囵觉,加上昨夜在白沙滩那一阵冷风激,不晕才怪,但老季不愿承认自己是病了,特别是在王启祥面前,王启祥小老季四岁,身材高大,长胳膊长腿大嘴巴,一看就是走四海吃八方的壮实人,处处透着精神劲,整个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的棒小伙一样,看外表,说他和老季相差十来岁,没人怀疑。人家的岁数是越看越小,自己却是越显越老,晕倒,那应该是七老八十岁的人才犯的毛病。老季梗着脖子说,不是晕,就是经常熬夜赶材料,瞌睡没睡足,到了香车河,就睡着了。
  王启祥在他艾灸着的光肚皮上拍了拍,亲昵无间地嘿嘿笑,说你算了吧,都只剩下肋巴骨了,得补补啦!老季让他拍得浑身发瘆,急急地说你你你讲话就讲话,你不要摸我。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起来,王启祥哧哧哧边笑边说老季你真够幽默的。好好好……我只说,我不摸你——我保证不非礼你。
  老季见他笑成那样,气不打一处来,阴下脸不再说话。何木林看出谱来,打哈哈说让他睡吧,我们外面坐。
  
  十
  
  俗话说小病不断,大病不犯,小病不犯,大病必乱。老季平时很少生病,这一倒便扛不住了,整天躺在床上,一起床就两眼冒金花,岳母忧心忡忡地说,是虚的。生怕何可可年纪轻轻守寡似的,吓得麻将也不打了,和何木林一起住到这边来,天天守着老季,做完艾灸便蒸鸽子炖鸡,侍候老季像侍候月子里头的女人一样,半个月下来,老季给养得一肥二胖,脸颊两旁瘦得凹进去的地方已经饱满地凸了出来,皮肤也比瘦时细滑白嫩,很有点齐副市长的模样,何木林看得心头欢喜——老季自有老季的气质,那是四书五经里浸出来的书卷气,比起齐副市长来,更是儒雅几分。
  但老季还是时不时觉得胸口痛,好像在香车河感受到的那把刀还埋在里面没出来,总对人说,这里痛,像有刀子在里面。紧张得何木林一家人陪他去做CT,进了CT室见了医生,老季仍认真地说,这里痛,像有刀子在里面。医生给他做完CT后,风趣地说季主任,你五脏六腑好得很,没刀子。
  老季还是觉得有刀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连翻身都不敢,总觉得身子一动,刀子在里面就会移位,一移位,没准就会把心脏给捅穿。班也不肯去上,天天赖在家里,磨着岳母教他调香:祛臭香我不喜欢,你教我调一种香,浅的,清的,绵久的,像玉米或者高粱秆给砍断后淌出来的清香。岳母摇头说,香是越清越难调,越久越难调,我没那本事。老季失望地站在阳台上,愣愣地望着院子里的嬉闹的小孩发呆。
  进了四月,天气渐渐回暖,岳母算是看出了名堂,觉得老季是装病,目的就是为了不上班,岳母好长时间没有摸麻将了,心情不好,马着脸说,孩子,我看你心里那刀子,是自己埋的!
  老季正拿着一本《老残游记》在看,给岳母这样一激,半边身子搁水里半边身子烤火上似的,好一会儿才迟滞地放下书,也不吭声,转进屋关上了门。
  岳母叹口气,回厨房做菜,给一家老的少的备中午饭。
  何可可下班看着满桌菜,先拿手偷了一口,才问,妈,桂圆她爸呢?岳母朝主卧室努努嘴,何可可哼着小曲儿钻进屋,接着又跑出来,曲儿不唱了,瞠目结舌地问,妈,人呢?
  在屋里呀。岳母从厨房里端着一盘炒鸡蛋出来,屋里绕了一圈,奇怪地答:要不……出门干啥去了?
  妈,你怎么连个人也看不住?何可可急了,直跺脚:他整天喊他胸口痛,睡觉连个身也不敢翻,你怎么能让他出门呢?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守寡了吗?
  说屁话!何木林开门进来,接过话茬儿骂开了:他死不了,我看他就是自找的毛病,没当上主任,输不起面子,不愿上班,在家装孙子!
  老季不是让你们给逼的吗?是你们天天盼着他当主任的,我们老季是个老实人,你们天天在他面前说他是神仙是神仙是神仙,他就五迷三道的当自己是神仙,你们不是天天在他面前念叨要他当主任吗?他听进去了,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当主任。这回啥戏都没了,我们老季怎么办?
  何可可你们我们地乱嚷一气,听得何木林火冒三丈:老子养大你,就是让你嫁了个男人后,来和你老子分你们我们的?你这白眼狼,白养了。“我们”干什么了?是谋“你们”的财了还是害“你们”的命了?你妈天天在这儿当保姆,没捞一句好,反倒让你给赖上了。
  何木林说着,拉起老婆子就要走:走走走,再别管人家的事。
  何可可却不干了,蛮横无理地挡在门口说,不行,找不到老季,不让走。
  何木林气得两眼瞪得像牛眼睛,可可妈却哧地笑起来,说算了吧老头子,除了你女儿,谁能学会这横劲儿,家传的,怪不得她。
  正闹着,桂圆也回来了,听妈妈说爸爸不见了,一点儿不着急,自顾着吃饭。何可可顺口捡过何木林的口头禅说你爸不见了你也不着急,个白眼狼,白养了。桂圆吃着饭,老气横秋地说我爸是抑郁症,天天关屋里,又没当上主任,不抑郁才怪,他出去走走,心胸打开了就会好的。你们就知道药药药,症没找对,啥药都没用。
  何可可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桂圆,傻怔半晌,冲上去一把抢过桂圆的碗,眉开眼笑地哄桂圆:好桂圆,再说说,你爸怎么回事?那把刀子,怎么回事?
  桂圆咽下饭,看了看跟着坐到桌边的外公外婆,神情傲慢地教训起三个大人来:你们都不爱学习,一个只知道练瑜伽,一个只知道打麻将,一个只知道钓鱼,没人学习。我看我爸是抑郁症了。电脑上说,凡是得了抑郁症的人,都会生怪病,明明胃没事,却叫胃痛,腿没毛病,却叫腿痛。我爸心脏没事,却硬说里面有刀子。你们再把他关在屋里,哪天说不定他会切开自己胸膛找那把刀子呢。
  何可可听得打了个冷战,脸都僵了,直说呸呸呸,大吉大利!桂圆外婆认真地解释说桂圆,我不光打麻将,我还调香,你爸的香都是我调的。你不能乱安罪名。
  桂圆拍拍外婆的肩膀说唔,外婆是个好同志。
  
  何木林则坐桌旁作深思状,一言不发。
  何可可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爸发话,忍不住站起身去拿包里的手机:不行!我总觉得老季在外面哪地方坐着剖自己的肚子呢。我得找他去。说着就要打老季电话。
  何木林突然站起身来抢过何可可的手机,道:桂圆说得有道理,你由他去吧。
  
  老季悄悄溜出门来,起先没想出个去处,挠半天脑袋想起爸四年前委屈地提起鸡肠子的事情,便直奔菜市场。先在鸡市买了只鸡,然后找到那家多年来一直杀鸡的铺子,把鸡扔到店老板面前。店老板正埋着头在一锅热腾腾腥腻腻的水里扯鸡毛,老季这一扔,分明是带着气的,店老板以为老季赶时间,抬头笑着说,你再等等,这个弄完就弄你的。老季也不说话,嘴里嚼着颗出门换鞋时在鞋柜上拿的口香糖,东看看西看看,像平生第一次进菜市场,好奇得很。店老板三下五除二弄完了手上的活,接着杀老季掷在地上的鸡,从鸡脖子和鸡肚子里掏出一大把玉米粒来,讨好地说大哥,不常买吧?这玉米有一斤多重呢,得少吃一斤鸡肉了。老季瞟了眼,不生气,也不说话,掏出支烟自顾自抽,老板嘻嘻笑着说大哥有钱人,不在乎这点点钱哈。老季给他捧得不自在,微微点了点头。店老板好像天生是个话篓子,一直唠唠唠个没完,手里没闲,嘴里也没闲。老季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胀。好容易收拾完,店老板把鸡肠鸡杂往一只竹筛子里一甩,把鸡递给老季:大哥,三块钱。
  老季不接,冷冰冰地说:还有鸡肠子鸡杂呢!店老板怔了怔,旋而笑起来,说大哥,你真没买过鸡!杀鸡只给鸡,鸡肠鸡杂算利实,留给我们赚点营生。
  老季说你只管你营生,你不管别人,我老爸为你不给鸡肠子,怄成小孩子似的,换你老爸累了大半辈子,老了被人这样欺负,你干?
  店老板拉下脸来说大哥你这话说得,我们生意人开门有开门的规矩,一个清溪,哪家杀鸡的都是这规矩,我欺负谁了?再说,你爸是谁呀?
  我爸就是我爸。老季寒着脸说,把鸡肠子给我!
  店老板也来气了,挥着一把杀鸡的细长刀子说你爸关我屁事,你爱要不要,不要就滚开,别耽误我生意。
  这一闹,菜场四周的人便围了上来,有说老季有理的,有说老季没理的,说有理的人道清溪这规矩本来就不对,谁不爱炒点鸡杂鸡肠子吃,一只鸡就那么点精华,全让杀鸡的赚走了,真是皇帝没尝鲜,全让太监给占了。说没理的人道历来的规矩,要闹也不该找人家一家闹,有本事下个文件,改改规矩。
  店老板是个气性大的人,挥着刀子把竹筛里的一大堆鸡肠鸡杂示威似的剁起来,老季一看急了,也不管刀子剁不剁到手上,一把将手盖在砧板上,说你有本事,把我手也剁碎了!店老板两眼血红,举起刀要砍,又砍不下去,气急了,直吼,我操你妈!我杀了你!
  老季说你杀我也得先给鸡肠子,别以为你手里有把刀。我也有,这儿。说着,他指指胸口,悠悠地说,看见了吗?这里有把刀子,指不定哪天我就让这刀子给弄死了,你杀吧,也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
  狂怒的店老板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给唬呆了,愣愣地看着老季的胸口。
  真的,老季歪着头,说,我走路都不敢用跑的,怕它移位。
  有人在一边嘀咕,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店老板拿眼神把老季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傻傻地杵在案板前,半天说不出话,烧水的炉膛里突然掉出一截烧断的柴禾来,把他吓了一跳,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地抓起竹筛里的鸡肠鸡杂,大把大把往袋子里塞,口里说大哥,大爷!管你胸口有刀没刀,你赶紧走吧,我算服了你了,转告你爸,下次要吃鸡肠子,我白送,谁让我遇上你这个爷,你爸吃不上鸡肠子,你来菜市场大闹天宫,真是服了你了!
  老季接过袋子,看了看,从里面又抓了些出来,认真地说,我只要两只鸡的,我的这只,我爸那只。
  店老板说别别别,算我一只鸡吧,赔个罪。
  围观的人听出这话音里有歧义,便哄堂大笑起来。卖猪肉的指着店老板,笑得岔气。店老板回过神来,脸都红了,一脚踢过去说你笑笑个屁。
  对于这场因自己而起的闹剧,老季浑然不知,他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只是严肃而满意地提着他买的鸡和一大袋鸡肠鸡杂走出了菜市场。县城中心大街上的紫薇已经开了,有的是白的,有的是粉红的,还有深紫色的,老季挺喜欢紫薇花,那曲折生动的花瓣柔而不媚、秀而不俗,宁静地开,宁静地败,老季总是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盛开的,发现时,花已经满枝了。败时也静静的,时不时散下指甲大的碎花儿来,掉在地上,让人不忍心踩。老季走得很慢,刀子还在,他真不敢快。
  回到水车巷,爸不在,院门锁着,老季掏出钥匙开了门,把鸡袋子高高挂在院里的拐枣树猫狗够不着的枝丫上。正值中午两三点光景,四月的阳光很温暖,四月也是清溪最美的季节,风是柔的,阳光是暖融融的,河流是清澈的,天空是纯净的。
  阳光射过挂在树桠上的塑料袋,一些粉红的光线便从鸡杂碎之间透过来,让人觉得那是一团盛开的花朵。
  一切都挺好,老季迎着风,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出来。一只小狗从老季脚旁跑过去,汪汪地追赶白蝴蝶。老季看着,突然想跑,于是便跑起来。
  一跑,巷子里的风就被卷起了,蜜蜂蝶儿一样追逐着老季。水车巷的午后是安静的,因为水车巷老了,老了的巷子和老了的人一样,喜欢在午后打个盹,如此,水车巷便成了老季一个人的世界,老季已经忘了刀子的事,抑或他其实知道那把刀子藏匿在何处,又该怎样取出来。岳母说得没有错,刀子就是他放的,岳母却又说错了,刀子是他们放的。无论谁放的,总之老季就是要凭这刀子矫情矫情,现在老季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老季不用逃,也不用装,他可以没有刀,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没有穿衣服,赤裸着身子跑遍整个水车巷。
  老季满头大汗地跑出巷子,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他突然想孙玉了,孙玉现在在哪里?孙玉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老刘餐馆的灶台边了。老季拿出手机,打孙玉的电话:喂?
  他没有喊她的名字。他想,或者,不是她接电话呢?
  嗯。孙玉在那头也不喊他的名字,只柔顺地嗯了一声。
  莫名的,老季的心像被柔软的绸缎包裹。
  老季站定了,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想这时间真快啊,半个多月前他还和孙玉在半夜的白沙滩吹冷风,一瞬间春天就扫尾了,这太阳多好,一看就带着夏天的味道。
  孙玉。老季轻声喊。
  嗯。孙玉又应了一声。
  我……老季顿了顿,问了一个他心头藏了很久的问题:你身上的香是什么香,那么好闻。
  孙玉在电话里笑起来。不过是菖蒲熬的水,隔天洗身用。
  老季不信,说我岳母说过,越清的香越难调,你那香那么清,怎么可能就只是菖蒲水呢?
  你岳母只说对了一半。孙玉答:反过来,越简单的香越清淡,跟过日子一样,想法越简单,过得越长久。
  哦。老季像学生一样老实地答。
  你喜欢那香?孙玉轻声问。
  喜欢。老季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特别是你踩在我脚背上的时候,我特喜欢。
  孙玉的声音跟着低了,犹豫地说,那天……是我不对。我其实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老季理解又体贴地说着,心头却猛然冷下来,鼻子发酸,孙玉她什么意思啊?老季停下脚步,心头委屈。
  回来后老刘跟我说,我看上谁都行,就是不能打你的主意,你是有家有室的老实人。我要是和你认了真,两个人都没好日子,他说,你是丢不开的人,我也是放不下的人。可我们都是好人。
  所以,你走了?
  所以我走了。孙玉的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草尖,颤颤的。
  
  哦。老季又应了一声,肠子突然痉挛了一下,估计是饿了,扯得他心直发虚。这个老刘,眯着双细眼,却看得那样仔细。
  老刘,也是好人。老季咽了咽口水,言不由衷地说,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在哪里,我在这里。孙玉说。
  这里是哪里?
  这里就是这里,心里,想你的心里。
  我听不懂,我的心一直有点问题,痛,里面一定有把刀子!老季孩子气地说,你回来,你帮我取出来。
  有人会帮你取出来的。孙玉说,不是我。
  就是你。老季继续任性。
  知不知道你的香有问题?孙玉不理,突兀地问。
  什么问题?老季问,你怎么知道我用着香?
  我闻得懂,你有香,那香一半可抑脚臭,一半能让脚在抑后更能发臭。谁给你制的香?为什么要故意制这种香?
  何可可!老季咬牙切齿,生气了,一会儿我找她去!
  呵呵,对,你该找她去了。孙玉说完,挂了。
  老季拿着电话,听着里面的嘟嘟声,有点释然也有点遗憾,他垂下头,坐在水车巷的石桥栏杆上,手里扯着几丝柳条,心里欠得慌,他想,如果那夜自己不阻止孙玉的举动,如果他也学孙玉脱下鞋子在沙滩上走,孙玉会被他的臭脚吓跑吗?
  何可可……
  闪电,闪电。明白了,何可可,这个用香制作阴谋的家伙!她在保卫爱情。
  老季看过书,书上说,其实人和人的爱情,并不是与灵魂有关,而是与身体有关,每个人的身体都有特异的体香,而所谓爱情,就是一种体香找到它的另一半体香,正是因为这种体香控制了人类的大脑,让大脑迅速分泌出爱的信号,所以世界上才会有一见钟情的爱发生。
  孙玉的香,老季是喜欢的,但是孙玉所说的话,显然已经超过了老季的智慧和水平。大智慧藏在哪里?藏在市井之地啊!老季明白了,自己并不一定能适应孙玉,孙玉的心和她的眉毛一样,的确挺高,高得老季够不着,孙玉的心也很亮,亮得老季找不到一个躲藏的地方。尽管孙玉只是个小餐馆的老板娘,但老季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做到在孙玉面前脱掉鞋子。
  这个世界,老季只有在大大咧咧的何可可面前才敢自由地脱鞋。
  一辆出租车停在老季面前。大哥,打车不?司机好脾气,眯着眼笑。
  打,打打。老季点着头,钻进车里返家。
  一进门,老季看到何可可和岳父母开会似的坐在餐桌前,三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老季神色自若地换下鞋子,拿起鞋柜里的香包塞进皮鞋里,然后把皮鞋放到阳台上去,关上阳台门,这才坐下来。问:还有饭吗?我饿了。
  像魔法师用咒语唤醒了城堡,树上的花开了,花园里的喷泉流淌起来,公主醒过来,士兵开始吹号……总之,老季看到屋子里的三个人全动起来,何可可点点头,岳母站起身来去开冰箱门,何木林突然咧开嘴笑了,然后拿起桌上的渔竿,一边捣鼓一边唏唏唏地吹起口哨来,吹的像是铁道游击队,又不太像。何木林吹口哨已经够要人命了,吹着口哨哼歌,更要人命,何可可放下菜碗,没好气地瞪了她爸一眼,急急往卫生间去了。
  老季扑哧一声笑起来,冲着厨房里热菜的岳母问:妈,菖蒲可以用来制香不?
  可以。岳母在里面答,但是我们一般不用菖蒲香,只有给撞了邪失了魂的人才用加了菖蒲的香,叫返魂香。熏三朝,可以把失的魂引回来。
  老季怔忡了一会儿,搓了搓饿得瘪瘪的肚皮,傻傻笑。
  岳母把菜端上桌时,何可可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挥着湿漉漉刚洗的手命令何木林:爸你别吹了!真烦。又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像只极凶的小猫,可爱却狠狠地望着老季:老季!你上哪儿去了?
  熏香去了。老季夹着菜,吃得有滋有味,是真饿了。
  熏啥香啊?何可可嚷起来。
  返魂香。老季嘴里塞满饭,含混不清地说。
  呸!大吉大利。何可可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动作,看着老季的好胃口,觉得自己大半天的担心实在白费了,生气地拿肩膀推了推老季,邪恶地轻声问:喂,老季,你的刀呢?
  送人了。老季答。
  本想奚落老季几句的何可可傻眼了——老季这回答可不算正常!她转过头,和她爸何木林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桂圆的话又响起在她耳边上,看来,老季真是抑郁到疯了。
  真送人了,老季平静地抿了抿嘴。看着何可可努力忍着没流出来的泪水和直哆嗦的下巴,他觉得很有趣也很温暖,决定吓一吓她,谁让她半个多月前把自己一脚踢下床呢,谁让她故意让他臭脚呢?老季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家玩幽默了,于是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水,缓缓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故作神秘地笑起来:北城菜市场那个杀鸡的,我把刀送给他了。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