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背后的精神能量
通常我们所读到的写土地与乡土的诗,常常被狭小的土地所囿,虽不乏感人之处,但由于格局太小,显得单薄。而林雪的“大地”,虽然有并不大的地域版图,由于深厚的历史感和诗思的开阔,给人以大的感觉,该是精神的阔大和无羁的心灵自由所至吧,自然,还有有别于一般乡土写作的陌生感和以诗质为核心的自己的写作方式给人的印象。读林雪的“大地篇”,其语境不仅仅是诗的背景,更多的是一种诗性意义的渗透和词语的间隙、或可称之为语言背后透出的意蕴,这种诗性大于地域性的写作,恰恰是一切好诗独有的特征。
林雪的诗是需要沉下心来细读的,尤其是她的“大地篇”。“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而诗的形式意味,则存在与语言方式之中。诚然,诗的意味是诗意的总体把握,是从整首诗的意蕴里体现出来,可所有的诗最终都是以语言的方式存在的,诗歌语言的个体性、心灵性、流变性,包含着人的活动的全部主观生活,如果说语言把握着人生存的最高可能性,这在林雪的诗中得到了印证。语言是一切智利活动的根本,说与故土带有血缘性的关系是他的生存之根,诗的敏感和语言的敏感则是她再造的赫图阿拉德创造之根,两者内在的交融,形成了“赞美”和歌唱的仪式,造就了动人心魄的诗章。
她写努尔哈赤,不写他的雄心和成功,而是小镇气息,有着强大吸力的磁场,那凹陷的地方所储存的人命运;她写“盖牟城”,纵然有“犹豫的头”,讨伐和侵略,写的却是伤害,是自己的体悟——“除了幸福,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如同蝴蝶,伤害不了/一枝花的标本”;她写破碎的陶器,则是写下了自己的故事,那是善意和怜悯,是美好与崇高的破碎,揭示的却是面对“直到昨天,那些带着杀气的/炮弹还在出土。陶啊陶,告诉我/我们的生活怎么才能完整?”这些诗中,历史和现实却有着血缘和磁场般的内在联系和总体制约的力量。这是一种重经验的写作,即重经历和体验,让历史和现实生存深入内心、和个人的体悟融于一体,形成独有的林雪的赫图阿拉。
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她努力想写出的是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追寻的是“悄无声息的、低声部的热爱”。可低声部往往更有磁性,那声音不尖锐,、不明亮,都荡气回肠。最大的喜悦不是开怀大笑,最大的悲哀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抽泣。这让我想起一位美国女诗人的话,她不写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却写墓地的悲凉。这种非正面强攻式的写作,有如润物细无声的细雨,有着更强的渗透力。林雪的诗,多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进入诗行,虽没有疾风暴雨的冲击力,却于宁静中深入地浸润人的心灵,让理解成为入骨的揭示。
从林雪的诗中,不难看出现代意识,那是从西方诗歌大师的作品和中国优秀诗歌中吸收的营养。但那不是生吞活剥式的模仿,而是彻底消化后的吸收并有自己的体悟和创造。如果说,“雨水化掉了夜/我化作了一个成分”,“一切的花朵都张开了小嘴/尖叫着”,是现代诗常有的句式,是生命的无化合物的生命化,而“一只鹧鸪的叫声,使景物空润起来/快把阳光装满”,则是属于自己的感觉和表达方式了,是感觉和智慧相同的语言方式。“今生我有一次肉体的课程,而流传不屈的却是灵魂”,“所谓幸福/跟不幸的事情这样近”是暗喻,也是理解与哲思。“我的眼睛被种上植物/瞳孔中的叶绿素,视线里的/花粉,”表达现在和未来,这种感觉生成的诗行的延伸,我称之为叙述意象,不多见。“它把静扇活了,再浓缩成一小块动”,这些鸟在空中飞翔的诗句,把形容词当名词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而“牛车辗过牛粪”“鸽子飞过,鸽子把粪便留在屋顶”,“一个女人蹲在门口劈柴”,这种异常简捷、朴直的述说,没有半点装饰的语句,有一种透明感,比得上最好的诗中最好的句子。从这些诗句中,诗感为一种“发现”,让我所领略,诗人对事物的领会是“前符号化”的,有了领会而“不可言传”是痛苦的,而一旦有了这种独有领会的符号表达,最终凝结在语言里,则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命名,就是以语词的方式去确立存在,这种本真的语言,重要的不是语言表层的法则和结构,而是语言背后所蕴含的精神能量。
作者简介:韩作荣, 《人民文学》主编。著有诗集《万山军号鸣》、《北方抒情诗》、《静静的白桦林》、《爱的花环》、《雪季·梦与情歌》、《裸体》、《玻璃花瓶》、《瞬间的野菊》、《六角的雪花》、《少女和紫丁香》;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随笔集《圆的诱惑》。曾获一九八五年北京文学奖、一九九三年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诗歌《大兴安岭森林火灾》被评为一九八七年人民文学读者最喜爱作品。《韩作荣自选集》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