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时代的眼泪
“有个孩子天天外出/每当他看到事物事物新鲜/他就变成了这一事物。”
这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用此来形容震海,倒很确切。
二○○九年八月十五日,天津作协签约作家们飞抵兰州,开始一次文学的朝圣之旅。机遇对震海是偏爱的:在他重新回归诗歌时,命运把一个壮阔的大西北重重地捧起来,轻轻地放在他的心灵上。自此,他这个无名的、后来的诗人像受洗一样虔诚,与西部结下诗缘。
不管自有定义的“西部诗”一说是否准确,诗人们目前关心的是,应该是西部诗如何突破和发展。
请不要用卑鄙的爱,践踏黄土高原的身体/这里有千变万化的地貌,且传递着情感/亘古的黄土残垣,像渊源诗歌里的筋骨/贫贱只是像暴虐的西北风的一次眨眼
——《我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风》
震海不属于地理意义上的西部诗人,但他也面临着文本和实践上的挑战。采风归来挥写下的诗作,作为他身体与西部的一次邂逅,精神上的一次艳遇,灵魂中的一见钟情并不难。在短期内如此“井喷”,写下诸多如痴如醉的诗篇。诗人如果不能从不同的文化再现自我,那他只有在景物和文化中一次次迷失。幸好震海是有定力的:出兰州,上天水,过陇南,走定西,穿玉门……不管诗中的边疆何其广大,诗人的自我却越写越丰满,越写越完整。同时,越写也越有包容力。
今天,我翻阅尘封的历史,回忆因哭泣而受的伤痛/仿佛一切尽在岁月的掌控之中,一切从没有缘由/而一切又受世间劫数的批判,我俯身亲吻着/断断续续的大地,恍如一梦,诗意皆空
——《永恒的期待》
穹庐之下,四野茫茫。一望无际的大漠生出的万世万物,与辽远的天空在不尽的地平线上,一代代交合出一个孤独内陆的生态哲学,孕育自然风景,呼吸着人的命运,起伏着爱恨情仇……《西行漫溯》,源于诗人一次短暂的西部之旅,记载了诗人灵感和灵魂从惊喜开启到兴叹或者欣赏,到震撼到被征服,到尝试用诗句进行现实的精神的探险。
“你海底的沉沙,每一粒都像是大海的/骨骼,每一波流沙都是大海的河/自然的依赖和彼此的需要纽成了坚韧的束缚?/那么,自然的束缚唤使万物重又循序了彼此的结合?”(《瀚海微澜》)在这里,诗人把一粒沙喻为大海的骨骼,把每一波流沙喻为大海的波浪。沧海桑田的变迁中,上帝之手使万物神奇排列组合,人类艰难的生存形式及空间循环往复,造就了西部特有的柔顺又暴力的文化……而这种带着它流动的疆域和无界的文本的诗歌,正是要对抗使我们遗忘世界的无依靠感和无归属感。
“我擎着自然的怜悯之心,问寂寞的骆驼/不知共鸣了多少慷慨/仁慈与博爱”(《爱是那样的孤单》),“自然”和“怜悯”、“慷慨”和“博爱”,都是有温度的词汇。“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这组《西行漫溯》,在兼顾本土都市文化特有的精神滋养的同时,还散发着超越地域界线的文学魅力。在世俗化的商业泛滥被普遍接受、诗人文化身份却逐渐流失的现实中,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越来越貌似某些诗人生存策略的转折,而不是最后的灵魂倾诉。消解荒诞的轻浅谑浪,自以为是的冷漠隔世,诗歌越来越像一个个遗梦幻灭。
“我们伫立旷漠当中,好像一下子/不在乎生命里所剩下的奇迹,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什么能横亘在空气中的奥秘,哪怕莅临一场/不轻不重的惩罚?”(《沙漠之巅》)这组诗中,诗人虽然也准确地记录了敦煌地貌、风俗、风景、动植物等观赏感受,但更多的是给予读者内心持续的精神撞击。随着诗歌欣赏角度的多元,知识分子与市井文化对流交叉,新旧价值观的互补和对峙,诗歌既要有集体无意识的尘世纠葛,更要有文学意义上的真理结局,要有追问原罪的勇气和最后救赎的坚持。
“我知道,我会停留在此/而时间愈走愈远”(《漂泊的莫高窟》),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做一个诗人,就是人与神圣自然关系签署了一种圣约。我们一旦忘记,必然遭受自然和命运的惩罚。
震海的诗游走在西部的历史与地理之间,为读者划出了一个广义的心灵半径。在西北天地高远的苍穹间,在厚如澣海的黄沙戈壁中,诗人自觉渺小空落恍惚,并不意味着虚无。相反,有多少出自《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中的篇目得以与诗人神交八荒,使那颗海绵一样的内心汲足营养,垂落在大地上。不到两年的时间,震海的西部组诗先后发表在全国多家刊物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这首名为西部、由中国西部诗人集体谱写的长诗中,震海无疑找到了自己的语气、句读,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坐标。同时,我也寄希望于震海,在受益于西部诗传统的同时,在经典的审美之外,在与西部诗地标式的词语意象,诸如苍茫,雄浑,悲壮,孤寂,绝美,长河落日,大漠沙砾尘暴的惯性中,在定势的人文、生态、山河、地理形态中,能否创造出新的隐喻?这,值得我们共同期待和努力。
《大海落叶》里的诗作来源于诗人一年前的一次台湾之旅,而后才有后来持续近一年的灵感在智力、精神层面上的爆发。对于大多数内地人而言,“台湾”至今还是一个曾被异化了的地理名词。震海尽自己所能,在七天的时间里,跨越政治、历史和心理距离,不但尽力了解了她,还尽其所能,超越出政治、地理、历史的概念之上,演绎出了故土般的生活的、感情的、有温度的诗篇。接纳、搜索、删节、连接、提纯、浓缩后,是一首接一首充满新鲜认知和活力的诗句。它们不拘泥于制造警句和严谨的节奏,而是像天气一样,有最自然结构、开篇和句子。
“当我欢快的双足登上这些幸福的音阶/快乐之岛,美丽之岛,落叶/之岛啊,此时于我的耳际传来/轻柔之声——大海上,纷纷扬扬/大海落叶,大海落叶纷至沓来”。
在这组诗中,虽然只是在某个侧面表达震海在现实之旅的观察和深思,同时,它们又是一幅幅眼睛里的风情,头脑里的记忆和心灵的剧场。从台北到高雄,从平原到山地,从腹地到海角,诗人沿着雨、风、阳光、飞鸟、叶子、梦、青天、旗帜、灵魂、秘密组成的意象行走,穿越那些风景里的民歌、同宗同系文化融成的河流前进。所有这些由现实到精神的阅读,形成了诗人诗作里精彩的情节。
然而,如果《大海落叶》只是一组他乡之诗域外之诗,只是描写了风景、心路在打破隔绝后的欢呼是不够的。它还必须有隐痛,有历史真相,被修改记忆的复原,有诗人书写的、诗人自己和台湾正过着的生活——“这就是台北,可辨依稀的容貌,今日/的安逸,和清新的未来。我猜测/有多少行人,像我,频频而顾/这些路人,用我的眼睛,频频粉刷/和见证我未读过的历史和沧桑。”诗人在繁复的词语意象的后面,也努力在为同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个体和群体共有的孤独和痛苦——往事、人物找到了共同的渊源。“大海的深度”好比人生中不可言喻的命运,生存中不可预测的残酷和荒谬,都可以在文化的河流里洗净伤口,镇静灵魂。使本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如同珍珠的同胞,用一根柔弱又强韧的文化将珠子串起来,从而完成心灵对信仰、宗教、民族和社会及人群的归属。
震海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即使生的太晚,即使错过了苏格拉底,错过了《天问》,错过了唐诗宋词,错过了民国、二战等等历史,诗人还是亲历了一个特殊时代被逐渐唤醒的记忆。它缓慢、低垂,是真正的历史老人的步态,却还是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与六十年代出生,且储存过敌对政治记忆的诗人相比,他的对立情结几近于无。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是诗人的心智和情怀。不止此岸内地,在彼岸台岛的作家诗人们也在以一种新的言谈方式,对历史诠释甚至民族潜意识,作大胆的嘲谑与质疑,从而以一种新的观照方式向根深蒂固的文学文化传统,向一切威权,一切成规,作深层次的颠覆。相比较逐渐解密的历史档案和不断公开的回忆录,好的诗歌只能是一种隐语。
一个诗人在一个由媒介和被商品时代消费着的大众共同构成的暴力时代,会被怎么塑形塑身塑造灵魂?因其问题和答案都日益呈现,所以使命感对这个我们身处的时代才更迫切,意义深远。
震海写出这些诗作的时代,除了真理模糊,正义消退,理想和激情作为一种集体失缺,已经使中国社会泪腺萎缩、泪水稀薄。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王朔在对小说写作做出诸多“惊骇性”的突破中, 最有意义的,莫过于塑造了“橡皮人”形象。二十多年来,“橡皮人”越来越“完善”到一种 “橡皮主义”:理想被“归零档”,包括梦圆梦灭梦醒,精神被“格式化”,精神幻灭的人群,无关痛痒的写作,不着血肉的文笔——如何能使一个人人都奔波在“成功”路上的时代慢下脚步,数数心跳和大地的共鸣?在橡皮时代,谁还能在阅读时,让眼窝奢侈的潮湿?谁还有本事用一本诗集、一首诗让别人的眼泪在飞?谁还肯去追溯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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