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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

作者:清木居士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清木居士,湖北武汉人,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居新加坡。新加坡新锐小说家,新加坡文艺协会会员,在《新加坡文艺》、《艺术天地》、《热带文艺》、《赤道风》等新加坡华文刊物上发表多篇小说、散文、诗歌等。二○一○年担任新加坡设立的缅甸新文学网《年度文选》编委会成员,受邀担任该文学网小说版版主。

第一章 无间地狱

她坐在家里,悠闲地喝着茶,同时也正在等着她的老公再度现身。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家,没有给予任何解释。也算他的另一个典型作风:你不上门找他讨债,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还你的。

面前一壶清茶,淡淡茶香。人说,酒醉心,茶却清心。

记得有句台词是这么说的:酒,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

然则,酒,越喝越沉重,茶,却越喝越清醒。

只听大门传来锁匙声,她转头一看,他正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很好,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离婚吧。”

“我和那个女孩子没什么。”抵死不承认,倒是他的一贯作风。

“不是她的问题,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我们有什么问题?我每天工作又忙又累,我为了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不是吗?我没有给你家用吗?你跟我在一起以后,你缺过钱用吗?你需要去上一天班吗?”而后,他疲倦地躺坐在沙发上,用手指不停地按着太阳穴,“我很累了,别拿这些事烦我,改天再说吧。”

“改天说,今天说,有什么分别。我还是这一句,我们离婚吧。”

“你又开始发什么神经?”他坐直身子,看着她。

她只是一笑,笑得甜甜地回应着他的注视。

“你想清楚了?”他颦着眉问道。

她点了点头。

“心雨呢?归谁带?”他开始拿女儿说事了。

“我。”

“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养孩子是需要钱的,不是靠你一张嘴。你有钱吗?你有养活孩子的能力吗?你不要这么天真,好吗?”而后他开始仔细地盯着她的双眼,观察她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哼,你想要多少钱?最近我的公司周转不灵,钱都押在项目上,没有多少现金。你也别想能从我这里分到多少钱!”

“随你便,你签字就成。”

“你在外面有男人了?”他颦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像是完全想明白了,像是洞悉到了最神秘的情况。

“挺着大肚子也能找男人,这不是开玩笑吗?”他的这一形象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消受的滑稽,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很可笑,是呀,他从来都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女人,但他却自以为自己最了解女人。

她就带着这样嘲笑的神色,令他愤怒不已:“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吃的是谁的?用的是谁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当初就是捡条流浪狗,也比把你捡回来要好。”

她的笑容冷在那里,而后又平静下来,把谈话的内容拉回主题:“我们离婚吧。”

“贪得无厌!你好好想想,这几年我给你提供的生活。委屈过你了吗?”

当然没有,他把她当只流浪的狗、街头的猫,就是忘记了她也是个人。就是有一类人,他比你有钱,他理所当然不把你当人看,他施舍你养活你,这并不委屈你。她淡淡地又重复说了一遍:“离婚吧。”

“你来来去去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他看着她的眼神,他想看穿她的心思,这种坚定的眼神,就像那一晚他第一次带她来这个家,一样的眼神,只是不再有小女孩的崇拜,也不再有故作高深的傲慢。她变成熟了,而在他眼里,越是成熟的女人,越是难缠。这个成熟的女人到底打算诓他多少钱呢?又留着什么后招呢?

“你跟我的律师谈吧。”说完,他起身甩上大门就离开了。

因为完全出乎男人的意料之外——她对有关钱的问题只字未提,所以离婚进行得很顺利。

这个男人对外宣称她的前妻一定是在外面有情夫,才会这么急于离婚,他相信是基于此点,前妻才不会跟他提及任何财产分配以及讨要子女抚养费等等细节问题。他“深信”前妻水性杨花,勾搭上了更有钱的男人,基于此点,他拒绝支付女儿的抚养费,“你想要抚养费吗?那么好,你可以一直上法院、打官司、收集各种资料证据,让你自己疲于奔命。”

有人说这证明他还爱着她,只有爱之深,才会恨之切。不,不是这么回事。这怎么可能是爱呢?他所有的光环,他努力为之奋斗的——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她都无视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的所为,即不包容,也不大度。她的行为如此幼稚又自以为是,他完全有义务让她明白随之而来的后果。她一定会后悔的,他要看到她面容憔悴、后悔莫及的那一天。

有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是会频频回首的,而女人倘若死心就绝对不会再回头。

也有人说,女人不狠站不稳。女人不对自己残忍,就学不会独立,也学不会成长,更学不会坚强。

东说西说,总能自圆其说,说穿了就是个“面子”问题,“给面子”、“没面子”、“有面子”、“丢面子”、“露脸”、“丢人”之类的话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有几个人没有过阿Q的精神呢?

她开始忙于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忙于重新整理她自己。在这很长一段时期里,会后悔吗?这个问题不断闪现,当她看着银行的存款越来越少时,这个问题闪现的频率就更高了。她在问,为什么不要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日子?就把他当个活动的提款机,这日子不是一样过吗?

习以为常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今天缓慢地度过,昨天飞快地流逝,那么明天呢?明天又如何。太阳照旧会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已习以为常了。

她的前夫,后来他怎样了呢?她也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很忙。这个男人仍然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挣钱,四处奔走往返于各大城市之间,各个时段、各种处所,那里有没完没了的饭局、应酬,穿行于高档的酒会、高尔夫球场,还有那些夜总会、酒吧,各类商场超市,堆积如山的需要的、不需要的商品,对于市场敏锐地分析,男人的高谈阔论,还有那些女人的身形娇躯,一切都按着习惯去做。他闭起眼睛眼前闪现的各类形象,从未跟任何人提及。

大概他在想,他自己也不确定,反正他是闭着眼睛的。有几次,他也温柔地爱抚那些女人,因为他心里渴望有人也能如此温柔地去爱抚自己。有时候,他真希望时间和空间都能停下来,他觉得好累。心里总是有些厌恶的情绪,他把这些讨厌的心绪都封锁起来,囚困起来。有时喝得烂醉如泥,风能不能停下来,它们吹在脸上凉凉的,酒会散场了,人都走光了。他突然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不能帮妈妈生前得到快乐?为什么不能把爸爸狠狠地揍一顿?为什么爸爸从来不跟自己说真心话?为什么不能去相信任何一个人?有时候,他紧紧地抱着身边的那些女人,疯狂地贪求她们的欢爱、兴奋、泪水和惊慌。他想跟她们说些什么,但说什么好呢?他知道这些女人根本就不了解他,没有一个人了解他。要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现实的,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们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人说地狱有十八层;人把活着的世界也分成好多层;人说你是一个有层次的人;聪明的,告诉我,我到底活在这个世界的第几层?

有些人,有些事,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空间。

时无间,空无间,亦无所谓解脱,是谓无间地狱。

第二章 何为宿命

她,是个孤儿,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决定收养她的养母,给了她幸福的生活,在她一岁以前。一岁以后,养母被老天爷带走了。于是,在她能够记事之前,也没见过这位善良的养母;能够记事之后,别人视自己为扫把星。

这一切不过是她童年的色调,“扫把星”不过是这色调的一层基本底色。

这是她后来同我提及过的童年往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之所以想提笔写下她的故事,缘于一只蝴蝶的标本。

我家的书房里,有一个特别陈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旧书,都是我父亲年轻时收藏的书籍。那一天,她来我家中小坐,她信手从旧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它老了, 每一页都泛着黄,又翻过一页,发现一个蝴蝶标本,一碰它便化作了灰。

灰烬之中释放出来的,就是我儿时追逐的梦想。重点不在我的梦想是什么?而是在于令我重拾梦想的人——眼前这位漂亮的女人。我很感谢她令我又敢于做梦,并觉得能够拥有梦,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对她说:“我想把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写下来。可以吗?”

她说可以,但不要留下她的名字。

好吧,就让我们再回到故事中,先说回她的那一位前夫,还有他们相逢的那间酒吧。每座城市都有酒吧,它被视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只属于夜的篇章,夜的繁华。这地方所包含的一切元素,无论是好是坏,震耳欲聋的音乐,各类烟酒混杂的味道,还有行色各异的男人女人,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借酒消愁,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全部封闭在这处拥挤的空间当中,音乐的节奏极快,强如烈酒,如同此刻的血液在体内快速涌动奔腾。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气氛之下,暗涌着一股熟悉而又不易察觉的窥探习气,它在大行其道,警惕地保持最安全的距离,去满足最原始的好奇心,去洞悉人们寂寞的秘密。这些秘密的质点,便是欲望!

这天晚上,这个男人就坐在这个角落里静静注视人群,他对朋友们宣称时常光顾酒吧的原因是为了品读酒吧文化。此时此刻,在灯光的幕帘下,他自以为安全地悄然观察着旁人,却未曾察觉有人正在透过幕帘偷视他。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过一会儿,会抓住下一次机会再次扫视,去搜寻她想要的信息。是的,手表,自从手机普及以后,还依旧选择戴这种配件的男人,只有两类:一类是还没有被手机普及到的男人;另一类是真正讲究生活品位的男人。她知道男人的品位到底有多高视乎其手表的价值到底有多大。他所处的位置光线实在是太暗了,她无法确认手腕上的那块表是否就是她以为的那个品牌,她打算放弃搜索。就在这一秒,这个男人的视线恰巧移往她所处的方向,眼神交错了一下,但立刻的,她的存在就吸引住了这个男人全部的目光。显而易见,他的眼神可不是一般的锐利,那是猎人般的目光,最原始的狩猎本能,牢牢地盯住她。她不以为意地开始饮酒,那抬起酒杯的样子,看上去如此的意兴阑珊。在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漂亮不漂亮都会有人爱看她们,盯着她们看,吸取她们身上年轻的气息,女孩们却表现得意兴阑珊,她们不喜欢自己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们摆着冷傲的表情,酷劲十足。然而,恰恰也是这眼神出卖了她,往往是涉世未深的女孩才会有这样的眼神,逃不脱猎人的眼睛。

这个男人走过来了,不出她所料,他慢慢地朝着她走来。他问她,她的朋友们去哪儿了?她看向他,同时也注意到了,是的,她的猜测完全正确了!他佩戴的正是一块积家(Jaeger-LeCoulter)的男士古董表。于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她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一个人来了。她并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说她想一个人安静,请他离开的话。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接下来,他就会绅士般地问她可不可以坐下来。

就这样毫无意外的,像酒吧里每次成功搭讪的套路一样,他们展开了愉快的聊天,一直聊到酒吧里的人离开大半之后。

“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他问道。

很好,她为什么要拒绝呢?她坐进了他的奔驰轿车里。

她不记得自己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啦,反正那时的她穿什么都是十分相宜的。也许是男式的衬衫,下面的几颗纽扣都不用扣上,在腰间打上一个结,就足够好看啦,那段时期她常这样穿那位赌鬼爸爸的衬衫,也或许是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送的连衣裙。

男人们送她各式各样的东西讨她欢心,可以牵手,可以亲吻,但上床免谈!男人们可以同情她,可以喜欢她,但上床是另一回事。当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眼神会变得飘忽不定,语气十分温和地缓缓道来:“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我,你就不会在乎多给我们一些了解的时间。”说这话的同时,脸上总是浮现那种百无聊赖的神情。怎么说呢,“若即若离”是女人对付男人千古不变的招式,招式越是古老,越是管用。通常男人们会认为越是难到手的猎物就越是要追上手,其间投入的时间和金钱,他们是来不及计较的,男人的确是很看重结果的,然而,他们也享受这过程本身。

这些男人们送她回家,有时候正巧碰上一些打完夜场麻将的邻居们,这是一个信息高度共享的时代,在她生活的这条旧时街道上,邻里之间其实很难有什么秘密,总会有人怀着莫大的兴趣去关心、去挖掘对方的生活点滴,于是她已然步入深渊的形象便被广为流传。有些人说时常深夜看到她,身上又是烟味又是酒味,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老男人的车里,有些声称亲眼看到过她收某个老男人的钱,那钱厚厚一沓。是呀,街头巷尾总有人在流传着这一类故事,偷情、吸毒或卖淫。人们说,看吧,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不顾廉耻,去作践自己,这么小的年龄就学会了出卖肉体,是谁教她的呢?所以这个女孩已然是个娼妇、二奶、下流货啦。他们围在一起讨论、闲谈,他们哪句说得是真?哪句说得是假?谁又分得清呢?没有人需要为这类传言而负起查实或监察的责任,有些人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类街头小巷的小道消息中。

大家似乎并不奇怪她已经选择了这样的挣钱方式,人们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娘却偏偏处在那样一个家庭。她究竟处在怎样的一个家庭环境中呢?这件事情需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她在自家门口捡到一个女婴,她视这位可爱的婴儿是上天送来的天使,从不认为天使是被遗弃的,而是上天馈赠的一份厚礼。

不久之后,一件令她更加欣喜若狂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结婚五年她终于怀孕了!她逢人便说女儿是个大福星,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气。女人后来产下了一个男婴,然而她自己的生命却走向了终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女婴是个大福星。

一切转变得太突然了,没有人预料得到。善良的女人就这么走了,留下两个需要吃奶的孩子,女人的老公一直都是个老实巴交、循规蹈矩的男人,他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孩子,孩子们酣睡于梦中,浑然不知发生的一切,什么都不知道。男人的表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木然,表面上一切都没什么,心底里却是恨的,这股恨念静静地在心里落了根。接下来,很多热心肠的好人张罗着给这个男人介绍女人,给孩子们物色合适的后妈。其中有一个叫巧妹的女人出现了,这个女人之前离过婚,前夫嫌弃她没有生育能力。巧妹觉得只要男人老实忠厚,可以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她是完全不介意以后要照顾两个年幼孩子的。

生活终于再一次步入了正轨,巧妹总是勤劳地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孩子,和大多数普通家庭妇女一样,成天围着家庭生活而打转,这个男人也还是一样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

但这样的生活样态,有一天也被完全打破了,感觉这一天是突如其来的,但其实是有迹可循的,起初男人开始了赌博,巧妹哭过、闹过,无济于事。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就是有这么一天,巧妹觉得自己想通了,她认命了。俗话说得好,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自己何苦要做一个站着的。时间在此扮演着可怕的角色,它冷漠地看着自己一分一秒地流逝,冷漠地看着别人悄无声息地改变,从量变到质变。于是,巧妹开始和这个男人一起赌博,一起夜不归宿,他们两个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钱,找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两个孩子也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食物,找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老天多么无情呀!是的,这么不公平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听故事的人总感觉故事中的人物为什么都要面临如此不公平的际遇,亲爱的,只不过是一个转念,你就愕然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别人的故事中呢?

女孩就这样渐渐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这种漂亮是很惊人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想呀,没有人来细心呵护这孩子,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随意松散着,衣服也是毫无光鲜的,都是些别人不穿的旧衣服,胡乱拉扯在身上,就是这样一副倒霉孩子的样子,贫穷得如此彻底,一眼便知。然而那双大眼睛却是那么有光彩,带着点倔强又自嘲的神色,嘴角偶尔挂着一丝忧郁又无奈的笑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偏又十分笔直地站在那儿,像极了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灰姑娘。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穷相,大家不会觉得奇怪,但这个女孩长大了,她开始每天穿不同的漂亮衣服,变着花样地打扮着自己,又总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家,这是不同寻常的事情,人们不禁会问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她的那对赌鬼缠身的养父母是绝不可能有钱给她的,显然是那些男人,而她和男人们的关系又是那么的暧昧不清,看吧,那眼神分明是在勾引男人。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又怎么可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她一定已经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男人完事后,把钱给她,而她又拿一些钱给父母,在麻将桌上,她的妈妈就亲口证实过这一说法,她说这孩子还算有良心,懂得挣些钱给她。

女孩其实是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揣测自己的,他们都以为她早就应该和这些男人上床了,事情早就应该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有些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她是心知肚明的。有人同情,有人唏嘘,有人在制造谣言,说她是个妓女,那就是个妓女吧!她没有辩解,不过是浪费唇舌罢了。她才不管别人说她什么呢,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足够啦。

她有着自己的一份执着,一切孩子们所共有的执着,这执着是她在整个童年时期对抗不安、困惑以及胆怯的铠甲。然而,有一些人却亵渎了它!她不会的,她不会一直这样忍受下去,她一定要给这些人狠狠的一击,就等着瞧好啦。当时的她,这种想法极度强烈,就如同她想逃离那屋子,那早已不能算是家的破屋子,一般强烈。

所以你看:

一个男人,

一个戴着Jaeger-LeCoulter古董表的男人,

一个驾驶奔驰轿车的男人。

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怎么会让自己放过一次这样难得的机遇呢?

第三章 祝我生日快乐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这个女孩相信宿命一说吗?

起初女孩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美,对童年的她而言,漂亮的概念是模糊的,宿命就更无概念可言,只知道大家都说她很美,很漂亮,说这话的同时,又都流露出同情的目光。看吧,这可怜的孩子福缘太薄了,处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了也难以成什么气候,仿佛一切的不幸都是命中注定的,再漂亮可爱的脸蛋又有何用?平添几分幽叹罢了。难道有些人的不幸真的是从其出生那一刻就全然注定了?

过去的日子随着太阳的西沉去了;该来的日子随着太阳的东升,它终究会来。

总有这么一天女孩会发现漂亮也不是完全无用的。随着太阳日照时间越来越长,夏天到来了,太阳直射整座城市,临近四十度的高温炙烤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路面上,樟树、松树、银杏树……通通纹丝不动,一丝微风都没有,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除了炎热就是烦躁,人们显得无能为力,四处躲藏,躲在屋子里,藏在最阴凉的地方,苦苦等待夜幕降临。终于熬至傍晚,开始有微风轻抚而过,夕阳还挂在天边,太阳已经失去了白日的强势,正在渐渐消退,于是,人们又走出来,欣赏这落日的朦胧色彩,感慨着人生的苦短,却又在这绝望中诉说希望。

那天,正是这样一种午后将尽的时日,女孩正打算洗个凉水澡,趁着太阳未落,屋内还有光线,动作得赶快些,家里又没有缴电费,所幸,水费还能缴上。

女孩放好水,脱掉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大大的脚盆里。忽然听到外屋板门吱的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女人掀开帘子进来了,女孩叫了声:妈妈。女人没有应她,漠然地走向马桶,越过那只大大的脚盆时,她瞟了女孩一眼,而后盯着又看了两眼,那眼神是写满嫉妒的。她的那双大眼睛,相信曾经也闪现着灵动的光芒,她也美过,但现在,它们深陷在大大的黑眼圈之中,有如呆滞的死鱼般毫无光彩,憔悴枯涸如此清晰地印刻其间。生活,对她而言除了失望和无趣,所剩无几,生活彻底将她打垮了、击败了,余下的部分也就只能是麻痹了。养母离开时,背影消失在了落下的帘子后面,尽管她的衣裤宽大无比,却无法遮掩那堆积的脂肪和逐日松垮的皮肤。

帘内的光线又暗淡了下来,但女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盯着自己看,以前从来没有这般认真仔细地盯着自己看过:这一头乌黑飘逸的秀发,光泽顺滑,上面暗含的水滴随着晶莹剔透的肌肤往下滑落,滑过娇嫩的乳房,滚落盆中,引起水面阵阵微波,其间映衬着一朵出水的芙蓉,面如花,身如玉, 这每一尺、每一寸、每一个比例无不带有无尽的完美和协调,这难道不是上天献给她最好的礼物吗?难道不应当好好加以善用吗?

再看看那部奔驰轿车里怎么样了,车厢里没有音乐,这个男人开始说话,试着打破沉默。他说他是个商人,需要常常出差,他又说这个城市的客户不多且都是些小单生意,以前并不常来。而后,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他会常来。

他随意地说着笑话:

“一个富翁问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流浪汉,‘这么好的天气,你为什么不出海打渔?’

流浪汉反问他:‘打渔干嘛呢?’

富翁说:‘打了渔才能挣钱呀。’

流浪汉问:‘挣钱干嘛呢?’

富翁说:‘挣来钱你才可以买许多东西。’

流浪汉又问:‘买来东西以后干嘛呢?’

富翁说:‘等你应有尽有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晒太阳啦!’

流浪汉听了,懒洋洋地翻个身,说:‘我现在不是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晒太阳了吗?’”

紧接着他问她:“以前一定听过这个笑话吧?”

“听过。”她说。

“那你知道这个沙滩在哪儿吗?”他又问。

“不知道。”

“里约热内卢。巴西人说,上帝花了六天时间创造世界,第七天创造了里约热内卢。”

“我喜爱大海!”他开始随意地讲着各式各样的海滩,国外的国内的,只要是著名的海滨城市他都要去看一看,最后他又把话题聊回到国内,提及上海和广州等沿海城市,他全都住过一段时间,但他最终决定在C城住下来,因为那套房子有他最喜欢的美景,他喜欢每天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也许以后他还会搬家,搬去任何一座城市,只要那里有更漂亮的海景。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无比轻松,却引发她的诸多联想。是的,从未见过大海的孩子们,对大海总是充满无边无际、奇幻万千的想象,这种想象力是丰富无比的,单靠书本介绍及电视画面无法填补它。关于大海的各类神秘与力量的传说,形成更为巨大的吸引力,总能勾起人们浮想联翩。

她听着,不多加评语,也不动声色。他注意到一直都是他在讲话,而她大多时候都是安静沉默的。

他说:“你是一个谜样的女人吗?”

她浅浅一笑,说:“也许吧。”

此时车厢里鹅黄的灯光,此刻车窗外迷离的夜色,月色温柔,面前这青春少女如从画中而来,绝美的容颜,摄人心魄的眼眸。美女,他可不是没见过,的确,像他这种有钱又有闲的男人,未婚,三十出头,有豪宅,有跑车,有自己的公司,还有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做老爸。他可并不想拿这些东西招摇过市地骗女人,都是那些成群结队的美女在招摇撞骗地贴近他,如果真要说谁被谁骗了,和这些个美女相比,他觉得自己更有被欺骗的价值。所以,今天晚上,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是个美少女,原本也只打算随意搭讪个几句,聊个天,解个闷。但是现在,他觉得这个女孩与众不同,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特别韵味,就是这对漂亮的大眼睛,当你看着这深邃的眼睛时,它们透着一种她这个年龄段所不应该有的幽深,他想看得再持久一些,但她却总是羞涩地避开,还有那唇角的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宛如身处梦境。

这个男人不禁看得痴了,没错,他笑了,笑得就像个傻子。

往后的日子,他的确频繁地来看她,有时候他明明要出差去另一个城市,他可以选择坐飞机直达,但他宁愿选择坐火车,因为这样可以顺路来看她。有时候昨天他才刚刚离开这座城市,今天他又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多么疯狂地想念她。

他们去全城最繁华的商场购物,最讲究的餐厅用餐,最高档的酒店品咖啡。有一天,他神秘地问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呢?”她扑闪着困惑的大眼睛问道。

“我的生日。”

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犹自兴奋地说着:“我只想要你陪我度过这特别的一天。”

她沉默着,似乎犹豫了一下,是呀,是时候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了。而后她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

他察觉到她的神色异样,问道:“宝贝,你有什么心事吗?”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自己的养父、养母,这对夫妻之间没有关爱,对她就更没有,她的童年生活没有色彩。

“他们很忙吗?”

“是呀,他们成天忙着赌博。我从来没有过过一个生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出生的。”随即她低下头,充满歉意地说:“我真不应该在今天跟你说这些。”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愿意知道你的一切。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再感到伤心难过。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相信我!”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边说边用手轻轻勾起她的下颚,他要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说出这些话语。

与她对视的是这么深情的双眼,她羞涩地一笑,低下头来。这个举动使得这个男人更为痴迷地看着她,她知道,他爱上她了,这份爱在她的掌握之中,主动权是在她的手上,他爱得如此彻底,而这一切只在一笑之间。“从今天开始,我会当今天就是我自己的生日。”她柔情地说。

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同一天生日了,他为此动容不已:“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像一个忧郁的小公主。但公主永远都是公主,我要让你过回公主原本的生活。”他情不自禁地把她轻轻拥入怀中。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切都陷入了这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之中。

之后,他说,对她的遭遇他觉得很难过,对此他深表同情。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我只需要你能带我走!”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声音在颤抖,却清晰可闻。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直接订了两张机票,带着她去了他所在的城市,住进他的家。她根本没有带任何行李,一件衣物也没有,就这样跟着他,手牵着手一路飞奔,坐上了飞机。是呀,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终于离开了那个破屋子,她始终没有向窗外看一眼。

当然,这也是她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住进海景公寓,第一次看到了大海,太多太多的第一次。自然,她也需要献出自己的第一次,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恍惚之间,她就躺在了这张大床上,这个男人吻着她,吻着她的发、她的额、她的唇,沿着那既定的方向,一路吻下去。这一切都发展得如此自然而然,势所必然!然而,在他扯下她三角裤的那一瞬间,她感觉有些慌乱了,她挣扎了一下,男人紧紧抱着她,说他爱她,深深地爱着她。之后,她便随着男人手指的点到之处,随着那身体里的躁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人们常说女人要懂得自爱,对一个少女来说珍爱自己的身体至关重要,这是事关女性尊严及人格的大事。不,她完全不这么看,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一直守身如玉,并非这些传统道德观念在起作用,而是她清楚地知道,处子之身才是最好的筹码。她在等待,等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出现了,足够的财力,又如此痴缠自己,她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是否太快了些,这一切仿佛蜂拥而至,她说不清,真的说不清,她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

那一夜星光灿烂,屋内洒满朦胧的月光;那一晚环境幽静,只有海浪的声音好像在静静地唱着那首忧伤的情歌,空气中弥漫着咸咸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那晚兴奋的元素太多,足以迅速疲惫,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床上只躺着她一个人,他呢?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宝贝,早上急需去公司处理一些事务。看你睡得那么甜,不忍心吵醒你。我会尽量抽空赶回家陪你吃午餐。不要太想我。

P.s.信封里有一些零用钱,记得花掉。”

纸条下面放着一个看似很厚的信封。她伸了一个懒腰,便即刻呼吸到一种独特的空气味道,还有那不时传入耳中的阵阵海浪之声,是大海!她裹起被单,急步走向阳台,推开那扇简木的白色百叶门,这片大海就跳入她眼帘了: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淡,海水却是湛蓝湛蓝的,海面十分平静,和家乡的湖面区别似乎并不大。这片大海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惊涛骇浪,奇异莫测,它显得十分恬静,甚是乖巧,笔直延伸着,伸向那肉眼望不到的遥远天际,与天连成一条平坦的直线。在此扬起一叶风帆吧,一种对新生活的热诚,充斥着她的心胸,向着那天海连线处航行,去看看,海洋的另一面有什么?去占领,去征服。这才是这片大海的魅力之所在!

什么宿命之说,她不禁嗤之以鼻。说什么孽缘因果,都是些凭空捏造的骗人伎俩。如果真有宿命,那么她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公平,是要战斗到底的,她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摆脱旧日的苦路,用自己的力量奔向全新的生活。

是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潜伏着深不可测的暗流。也许某些潜在的意识,令她看了眼近处,那层层的细碎浪花,意识到有漩涡之类的词语,但她选择忽视它们。比如某些琐碎的情节与传言。生平第一次她唱起了这首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我”生日快乐!

她买来鲜花装扮这所漂亮的房子,她开始买来许多名牌的服饰,放进衣柜,和他的衣服很明显地挂在一起。洗手间里摆着两只可爱的小猪杯子,她把原来的两只漱口杯扔掉了,还有他的浴巾、牙刷等等这些,都换上新的。这屋子,焕然一新了,有了新的气象,因为,她来了!然而,她终究还不算这房子的女主人。他所拥有的一切,她都只有使用权而不是拥有权,这就是恋爱和婚姻的区别。她的目的自然是婚姻。因为她需要被认同,需要肯定自己的价值,她更需要一个幸福的人生。她知道这个男人留了一个心眼,他只说过照顾她,给她公主般的生活,但这并不表示他会跟她结婚,某一天曲终人散的时候,给她一笔钱,他也不算是说谎,他并不亏欠她什么。但她有她的能耐,有她的办法。她要让这个男人主动就范。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下着倾盆的大雨,她对他说:“你敢吗?”

他挑眉问道:“为什么不呢!”两人带上一把伞,冲向海滩,雨伞被风雨吹得严重变形,索性任由雨水淋在他们身上,畅快淋漓。他俩挤进她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特制帐篷内,疯狂的雨噼噼啪啪地拍打在帐篷上,紧凑的呼吸声,湿透的衣裳,灼热的气息,欲望在燃烧,一路烧下去,两具燃烧的赤体,肢体的扭动,她的娇喘声无边无际地叫唤着,她要让这个男人只剩一个发泄的出口,就是她。这个世界到处都有行各类疯狂之事的人,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进入最原始的快乐之境。

电闪,划出道道奇幻而又迷离的光影;

雷鸣,伴着阵阵崩塌而又疯癫的声音;

这是最为辉煌的背景,划向高潮,追求着最剧烈的感官刺激,就让一切尽归疯狂,而后失控,最后死亡。

海滩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疯子在疯狂做爱。事后他捏着她的小脸蛋夸奖道:“你真是太棒了!”

在男人的生命中,他也许不会记住那位最漂亮的女人,但他会牢牢记住让他真正进入高潮的那一位。她记得在酒吧里,男人女人都这么说过。

接着讨好他的家人,她自然也考虑到了。然而,她无须画蛇添足,因为这个男人憎恨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来过这个家里几次,但每次来只找他谈公事,别无其他。“最近过得好吗?注意健康!注意休息!”没有这类话,从来没有这类嘘寒问暖的话,这种情景令她想到自己与养父养母的关系,都只剩表面的那一层关系在维系,骨子里另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断绝开来。她所祈望的家庭样态根本和现实两个样,但你无从选择,无从替换。有一次他父亲来时还挽着一个年轻女人,居然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她完全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女人比较妥当,而后她发现,自己无须多虑,因为男人们只谈他们的正经事,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更多交流的眼神,完全懒得相互了解。这种状态下,大家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都是透明的个体,那个女人瞧下手指甲,又绕玩下自己的头发,很是自得其乐,于是大家都落得个自得其乐。

夜里,他就这么搂着她,告诉她关于自己成长的故事,他说了很多很多,大概也是分成好几次去述说的。他说小时候家里穷,爸爸和妈妈都在街道工厂做工人,前面两胎都是女孩,计划生育又规定只能生一胎。爸爸妈妈被工厂纪律处分了,工资被连降几级,还得交上超生罚款,家里更穷了。爸爸仍不死心,还要坚持再生一胎,妈妈只好辞职躲到乡下亲戚家,这才有了他这个儿子。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家里连个鸡蛋都买不起,她默默流着泪说:“坐月子没有东西吃,我是无所谓。可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三个孩子呢?你就那么点工资,怎么养活五张嘴,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呀?”爸爸却很开心地说:“穷则思变,变则通。”爸爸很快就跟着几个朋友下海经商了,赶上开放政策,又加上他本身勤恳卖力,头脑灵活,口袋慢慢就越来越鼓了,渐渐爸爸玩女人的消息就越来越多。同住一个街区的寡妇,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家里请的小保姆,他也要勾搭;还有妈妈的一个好姐妹,他也沾染上啦。他天生就懂得捕获任何一个可以和女人玩暧昧的机会,他也越来越明白只要他有钱,他就永远也不会缺少女人。

玩女人就玩女人,为什么就那么低级地专挑生活在妻子身边的女人呢?这位妻子真想有人告诉她,怎么做到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怎么做得到呢?指责毫无意义,男人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她的爱又将何去何从呢?这个女人只好选择哭泣,永远流不完的泪水,化不尽的哀愁……

他继续述说着,他的妈妈最后得了乳腺癌,直到生命走到最后一刻,她才有了勇气去反抗,她要求离婚,否则她死也不会瞑目。他说他永远都记得母亲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我恨他,恨你的爸爸,这个男人害了我一生!”这是一种怎样的恨呢?母亲走了,却把这复杂的恨遗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沉默下来,外面寂静的海滩传来一阵阵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伴着朦胧的月光,低低的,轻轻的,像是那天涯的歌女独自浅吟低唱;那海风带着细微似烟暮的雾气,慢慢的,咸咸的,越过窗棂,落在他们的身上,催入心旌……

她温柔地看着他,而后轻吻他,吻在唇上,催人泪下。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一定很愿意回想这一个夜晚,回想彼此紧紧相拥的温度。然而,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一定会相互理解并最终走向包容,这只能是一种高尚的情怀,一张反战的王牌。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是极其复杂微妙的,那个被隐藏的、自相矛盾的自己是不会向外展示的。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一种悲伤,或是一个滞寂的死角,自己走不出去,也不容许别人闯进来;每个人都有几张面具、几种角色,以及不为人知的一面,不需别人了解,也不希望任何人了解。而在这个男人的心底呢,他既扮演着儿子的角色,也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有些时候它们之间的界定还算清晰,有些时候则混淆不清。

作为儿子,他对父亲的愤恨难以抚平,他永远记得妈妈默默流下的泪水,还有临终前那难以咽下的一口怨气。

对于母亲,他当然爱她,并且深深同情着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像一只惊弓之鸟,胆小弱懦,哭也不敢大声地哭,闹也不敢闹个彻底。当死亡这一更大的恐惧来临之时,她才敢于孤注一掷,展开飞翔的翅膀,但这样的飞翔还能有多少意义呢?

作为男人,谁不带着那一根不听话的尾巴,他多少能理解一些父亲的错误,父亲的错误被他称之为“全世界男人共有的原罪”。看过狮群中雄壮的公狮吗?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呀,说明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是雄性基因的定律。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也离不开女人,事实上他在模仿着父亲的某些行为,同样的,这一点他在口头上是从来不愿意承认的。

她真正懂得这个男人的时候,也是真正看清自己的时候,但那也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现在这一刻,她已经成功怀孕了,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欣喜,心花怒放地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希望是男孩。

怀孕,她暗自庆幸老天爷终于也有开眼的时候。她正式荣升成为“女主人”,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结婚证,用他的话说,就是“你这小机灵鬼,我算是着了你的道。”

那年她刚满二十岁。

第四章 飞上枝头

说她成不了什么气候?是谁这么说过来着,就让这些人好好看看吧,她,那个扫把星,昨日的灰姑娘,今天也飞上了枝头,过上了这样得意的人生。是呀,她已经离开的地方、逃离的那群人又出现在眼前,那个她已成功逃离的地方,是时候凯旋啦!

一台奔驰轿车就这样出现在那昔日的街道上,正当人们都在疑惑车主长什么样子时,她全副武装,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最奢华的品牌,LV、CHANEL、GUCCI,当然还有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钻戒。这惊艳华贵的女子,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谁不惊讶这明星般的风采呢?活脱脱从时尚杂志上、从电视屏幕上走下来的。

有人认出她来,天呀,是那个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可怜女孩。人们好奇地问她这几年都去了哪儿?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好,问更多的问题吧,她就怕他们不问,她微笑着一一作答。有人说她福气好,有人说她气质好,比明星还要像明星,没人再用同情或鄙视的眼光看她了,她用这一副无懈可击的武装,向那些背地里瞧不起她、说尽她坏话的人们还以狠狠一击。看吧,你们还生活在这种一成不变、沉闷封闭的破旧街道上,能像我这样享受少奶奶富太太的光彩生活吗?你们的女儿能像我这样嫁给这么成功的男士吗?

她的养母随即闻风而至,巧妹带着些微责备的语气问这几年为什么音讯全无,害自己瞎担心了这么久。这些责备的语气、担心的神色,如果发生在十年以前,也许她会选择相信它们出自养母的本意,可惜,只能说可惜。

“这里有几万元钱,你先拿着。我现在再去银行取一些给你老公,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她从皮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

旁边的邻居都说这孩子真是孝顺、懂事,有个人说幸好呀幸好,好心终是有好报的。养母得意不已,当众打开信封,看着那厚厚一叠的钞票,喜上眉心。气氛很和谐,大家都沉溺于这种祥和愉快的氛围之中,她已经发动车子的引擎离开了,大家都以为她还会回来,她忍不住从车后镜里看了一眼,她知道,终其一生她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车后镜里,她看着养母期盼等待的身影,渐行渐远。不多一会儿,养母就会发现等待的时间有点久,而后过于长久,最后大家都会明白女孩是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养母会大骂这个女儿没有良心,忘恩负义。但是有些事情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的,这位母亲的亲情早已是用金钱在做衡量了。

这年头是金钱挂帅的年代,不管你对金钱的态度是怎样的,喜欢它拥抱它,或者觉得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你的生活还是需要它。于是古往今来都流行宣传一类“麻雀变凤凰”的故事,通常都有个漂亮女孩最终嫁给了有钱人,过上了富足而又幸福的生活。现代的版本则最惨不过离婚收场,但那至少也能大捞一笔赡养费,不是吗?于是现代版的灰姑娘也都蒙上了一层现实与精明的色彩。男人们不禁大声疾呼真正的灰姑娘到底在哪儿?可以很肯定地回答,现在只有两种女孩是真正的灰姑娘,一种还在幼儿园里;另一种,在我们正在讲述的故事中。

无论是住在平民屋里的灰姑娘,还是住在顶级公寓或是别墅里的公主,在时间的面前,其实都一个样,全是用一天天一年年在计算在累积各自的生命。

随着小生命的孕育成长,女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处于变化之中,她常常坐在阳台上,一边眺望大海,一边轻抚着自己肚内的小生命,去体味那生命的孕育以及自己满怀的期许。生一个男孩吧!并不是为了迎合她丈夫的期待,而是为了她的弟弟。就让这个新生命长得和她的弟弟一模一样吧,有着一双爱笑的眼睛,总是那么的富有朝气,弟弟总是冲着自己笑,笑起来时那双眼睛就似一对新月,嘴里露出两颗闪闪的小虎牙,那么可爱!她也有过单纯而又快乐的童年,但快乐总是飞驰而过,人生的痛就在这里,想留的留不住,想逃的又逃不离。

不过住在这处楼宇里的人们,倒是时常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说,这块楼盘可是块别人口中难得的风水宝地,更有着无限的投资价值与商业前景。也许,我只是说也许,我们起初只不过想要有个简单的家。

住进这样的海景豪宅,刚开始难免会兴奋,但久而久之,发现每日俯视的都是些熟悉不过的画面,海边也不过是些不断切换的人海之潮。那蜿蜒绵长的海岸线上,碧蓝的大海送来层层浪花拍打在人们的脚上,谁是那千里万里跋涉而来,专为看这浪花朵朵的人儿呢?回望这疾走的一段路程吧,汤汤水流,终归化作浪花飞沫;荡荡人潮,不过只作过眼云烟。茫茫人海,人在望海,海在观人,千年万年,望眼欲穿,看透?看不透?都说这里坐拥着一片稀缺资源,已经拥有,何谈稀缺。

住在这里的美女们,算是这里的另一种稀缺资源吧。她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美,青春之美、优雅之美、成熟之美、气质之美……总而言之,是美不胜收。她们每天穿行在这处海风习习、海浪声声的高档住宅区内,石雕木椅,白木金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石子小路,隐匿其间,小桥流水,水到渠成,一池鱼儿水中游,牡丹芙蓉显富贵……言而总之,是美轮美奂。冥冥之中自有一股高贵气节,已然都不再是那邻家女孩啦。

她们谈论房子车子、奢侈品牌,态度都是随随便便,说不清到底上心不上心,反正不过闲聊罢了。她们聊名贵的宠物狗,也聊耗尽青春终被抛弃的二奶。

生活,谁是成功的狗?谁又是失败的人?

世情多以成败论之,大抵如此。

成也如此,迷也如此,如此如此;

败又如何,情又如何,如何如何。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感情抱着越来越怀疑的态度。她也不想去深思这个问题。只知道,她的男人开始回家越来越晚了,出差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了争吵呢?

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哄着她:“我也是为了应酬,那些夜总会里的女人怎么会有我老婆好看呢!”她见好就收,马上他们又合好啦。浓妆艳抹怎能和不施粉黛相提并论,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她非常喜欢逛街,几乎天天逛街,一掷千金,在那豪情刷卡的挥洒自如之中得到满足。把这些买回来的东西,限量版的、收藏版的、需要的、不需要的,摆满了整个换衣间,一排排长长的衣橱和鞋柜,把它们全部塞满,但她还是觉得不满足,她觉得这个换衣间,这整个房子,仍旧是那么空荡,填不满,怎么也填不满。于是她不想去思考了,就这么坐着,空空地坐着,持久地等待。

心下有很多的疑问,她一时也理不出头绪。

如果做生意不得不去应酬,那么,管好家庭财政就好,其他就随其自然吧。

那么,如何插手他的生意,如何更加了解他的财政状况?她不得不开始多加留意,收集信息。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经意间被她知晓了。

他们在夜总会里原来都是这样点小姐的,那些小姐一字排开,任君选购,“女人嘛,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她们只爱钱而已。”他跟那些朋友们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到底能在夜总会玩得多疯狂,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想再了解,暗处跟踪的妻子选择悄然离开。

他在生意场上是靠诈骗起家的,她听说了很多这样的传言。“生意场上本就如此,不是你交学费给别人,就是别人交学费给你,你们女人根本不懂,毛主席都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十分不屑地说着。

这个男人,无论是面对生意,还是对待女人,都是如此花言巧语、流氓作风。

什么二奶、三奶、小蜜事件,不去深究了罢。

够了,她不想知道得太多,知道得越多越是自取其辱。但是,至少她和别的女人是不同的,她的身份是不同的,她是他合法的妻子!

已经分不清了!自己到底还爱不爱这个男人?爱过吗?如果这是爱,那么这爱里有多少虚荣的成分?多少盲从的成分?很难去分清了。

这份爱,无论何去何从,它都源自于一种茫然。

第五章 易逝的美好

有种沉默,是可以令人窒息的。有人有过这样的心境吗?彼此之间再也不吵也不闹了,空气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沉默。而后这种沉默就这样静止了,白天黑夜,它缠着你不放,没完没了,无休无止,沉默是死亡的媒介,她恐惧这种沉默,这令她感到非常不安,心情沉闷,却总也落不到底。她害怕这段关系的灭亡,更害怕又回到过去,那会使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也只好这样了,只好说服自己去适应,去学习如何更好地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和睦相处。

干嘛要纠结于此呢?想想吧,空虚是永无止境的,欲望也是永无止境的,那么为什么不用无限的欲望去填补无限的空虚呢?多么完美的公式呀,尽情地去讥笑那些愚蠢的人类吧,如此无知又迷茫,总是不知所措,还喋喋不休…… 那么,在某一个时刻或者某一个夜里,千万不要去问自己“爱呢”、“心呢”、“人生意义呢”,诸如此类愚蠢的问题,千万不要问!如果这个问题在你的心里、脑里浮现,如幽灵一般,那么就把它钉死在你身体最深处的十字架上。

偷看他的手机总会看到一些伤害自己的短信。今晚她又看到了一条:“亲爱的,我知道错了,以后我都不争不吵了,今晚你过来陪我,好吗?”如果自己也不争不吵,随其自然地发展,事态会发展到哪一步呢?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至最可怕的地步,而不采取任何行动。

“你又要出去应酬了吗?”她还是问了。

“是。挣钱哪有那么容易!”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就不能偶尔陪陪我吗?我都已经大腹便便了。你就不能陪陪快出生的孩子吗?”她试着再撒撒娇。

“你就乖一点嘛,我出去谈笔生意,如果太晚,今晚就不回来了,我怕吵醒你。”

“你不能改天再去吗?我今晚真的很想要你陪着我。”

“这笔生意我谈了很久了,很重要,你乖啦!”他的声调开始有些不耐烦。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真的是去陪客户吗?”她脱口而出。

他脸色稍稍一变,接着质问道:“我当然是真的陪客户。不然还能陪谁?”

如果这是一场心理战役,谁是入侵者?谁又是保卫者?

输赢都是一种悲戚……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她的情绪开始失控。

“我骗你什么啦!”他还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你当我是白痴,还是当你自己是白痴!我都知道了,你今晚到底陪谁你我心里都非常清楚!”

“你偷看我的手机了?”他质问。

她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夫妻之间的信任都没有了!”他继续质问,“你有尊重过我吗?”

“尊重?你有尊重过我吗?”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一丝羞愧的神情,还反过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这些话本来不是应该由她来说,由她来质问吗?

“至少我从来不偷看你的手机。”他的神色居然能如此气愤。

“至少我从来不会和任何异性传那么暧昧的短信!”

枪剑交锋,寸步不让。

“好!我不去应酬了,不去了!总可以了吧!”那眼神凶得能喷出火,他愤而大力地摔掉了自己的手机。

从此以后他们的唇舌之争便正式拉开帷幕。他开始大力地摔着家里的物品摆件,摔坏过一个家用电话、若干手机、花瓶、笔记本电脑,再升级成摔更大件、更危险的物件,茶几、电视机等等。

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以前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同样的一双眼睛,曾经那样的深情、柔情。怎会变得今日这般薄情?那眼神默默地燃着烈火,这把火,灼伤她的眼、她的心,却烧得彻骨冰寒!他不会这么对自己的,他说过他爱她,他离不开她!那深情的眼神还会再回到那双眼睛里去,会的!会吗?不!她不相信他会再用那凶恶的眼神看她,她暗自决定要想出许多的好办法。是的,办法总会有的。

再多的办法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东西看似改变了,但其实它又从未改变过。

她曾经也是非常爱笑的孩子,和弟弟一起上学放学,从来形影不离、如影随形。她记得,是的,她记得很清楚,那时的爸爸有时也会笑一笑,在他偶尔查看弟弟的成绩单时,会有欣慰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对孩子们说加油,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言语,但堆积的欠条和账单马上又能令他的额头及眼皮下的细小皱纹加深陷入颓废。

那时的她,从来不感觉孤单,只要回头一看,就能看到弟弟在她的身旁。姐弟俩多么爱笑呀,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笑得咯咯咯的没个停。那笑声伴着悠悠的风,多么想,多么想再回到那条熟悉的小河边。

那条河就在离家不远处,出门向东,先要穿过几条街道,沿路都是住户,各家门前皆晾晒着衣服,有些门前停放的自行车上面晾着枕巾、搭着袜子。阴凉处,三三两两的老人妇女坐在板凳上聊着天,哄着孩子。几个老大爷正在下着象棋,时常有些争论声。角落处散养的小鸡正啄着米。间或有孩子的笑闹声、婴儿的啼哭声、不时传来的麻将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所有的声音都交杂在一起,这之间,听得见的、听不见的便是生活的人事哀乐!

还要走过一条宽大的马路,这里的情形开始有所不同。坐镇不动的是杂货铺、理发店、粮店、小饭馆……在这些商铺店面的门前角落边,或是摆个案台,或是架块木板,推着板车,挑着扁担,各不相同地提供各类商品和服务:杂志报纸、修车补鞋、瓷碟木碗、当季水果、竹椅子、矮凳子……

但听这各具特色的吆喝声:“臭……豆腐咧!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耶!”

“有茶叶蛋,花生米啰……”

“老鼠约(药),约(药)老鼠!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跑不动,大哥不买我的药,嫂子骂你是瞎球。”

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似乎只分两种:买东西和卖东西!

穿过马路,便是这条小河啦,这是一条普通又平平荡荡的小河,河水自东向西地流去,从不停歇。

正值初夏时节,淡蓝的天空上,白云悠闲慵懒地游弋,河岸边树木郁郁葱葱,一道防洪堤,便把那一头的叫卖声、杂沓声分隔开来。这一头,人们喜欢到此来休闲散步、任意嬉戏,或者只是张望发呆。河水潺潺流淌,几只鸭子呆呆地盯着那些波纹和浪花,随着河水的流动缓缓浮游。几只陈旧的船只终年停靠在岸边,那是吃住都在船上的码头人家,鸭子大概就是他们放养在河中的。还有几个老人正在河边垂钓,盯着那飘飘浮浮的浮标,目不转睛,十分投入。河浅处小小的鱼苗成群结队、互相追逐,弟弟最擅长捉这些小鱼了,但见他卷起裤脚,站入水中,仅需两只空空的手掌,向水里这么轻轻一捧,数条小鱼苗就已在掌中游动啦。玩得兴起时,他干脆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入河中游泳。

姐姐连忙担心地喊着:“水还太凉,会生病的,快上来。”

弟弟却灵活得如鱼一般潜入水下,水面漾出一波一波的涟漪,半天没见弟弟钻出水面。她吓呆了,哭喊着:“小洛,你不要吓我,我不会游泳,快上来,你快上来吧。你不要吓我……”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一柱水突然袭击过来。原来是弟弟用水在泼她,还在那里淘气地咧嘴大笑着。她又喜又气,只能用脚踢着水花,朝着弟弟猛力还击,“看你还敢不敢骗我。”但那些水花就是泼不到他,自己反倒变成了落汤鸡。弟弟的笑声更“放肆”了。她气呼呼地转过身去,说道:“我就不理你了,看你怎么办!”

河岸边恣意绽放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绿茵茵的草丛之中,笑脸儿一般在风中摇曳着,它们是在嘲笑这个女孩吗?还是在诱惑呢?她走过去,便一路水、一路花、一路信手采摘。突然眼前一晃,弟弟拿着一大束野花站在面前,“送给你!姐姐不要生气了!”

一会儿工夫,两个孩子又互相追逐笑闹起来。

孩子们都是爱笑的,在孩子们的眼里不知道大人们何以那么多烦恼;而大人们又何尝明白孩子们的笑语呢?我们称之为代沟的东西,其实正是我们遗忘的童年。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们也变了,变得和大人们一样,谨慎、沉默而又迷茫,脸上也有着和大人们一样的诡谲神情。

太阳渐渐西沉,黄昏将尽。

此时姐姐手上已拿着大把的野花,弟弟手上拎着满载小鱼的塑料瓶,开开心心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路说笑着。

那段童年最美好的时光呀,总是过得太过匆匆!

那些逝去的过往,死去的日子,死去的弟弟呀!一切都是那样过于匆匆!

弟弟灵活得如鱼一般潜入水下,水面漾出一波一波的涟漪,半天没见弟弟钻出水面。有一天弟弟真的没能再从水面露出头来。

她哭喊着,拼了命般,发了疯般地哭喊着:“小洛,你不要吓我,我不会游泳,快上来,你快上来吧。你不要吓我……”

人们在说些什么,议论些什么,都记不得了,全都记不得了。只是爸爸那怨恨的眼神,针刺一般射过来。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每次死的都不是你!

这是一条普通又平平荡荡的小河,河水自东向西地流去,从不停歇……

流向天边最遥远的距离,姐姐对弟弟的爱如清水般纯澈而透明,向着那遥远的天际潺潺流淌……

她轻抚着自己肚内的新生命,就长得和她的弟弟一模一样吧。

叹一句:人生无常,众生有情!

第六章 没有关进疯人院的疯子们

女人似花易老,凋谢只不过一眨眼的光景,完全不留余地、不留情面,衰老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停下它施虐的进程,脸上、身上、手上布满着刀刀的裂痕,时间像是一个扭转器,把你的容颜、器官、动作机能全部扭曲,每一尺、每一寸、每一部分都不再有光泽,不再有柔嫩。终究都会年老色衰,它会把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全部撕扯得支离破碎。

是呀,很多东西,都正在逐步流失着,我们却总是那么突然才惊觉——它们的稀缺性!

她迫切需要让他知道老婆和情人之间的区别。再怎么混,她也不至于混得像那些被抛弃的二奶,那些失败者。如果争吵没有结果,那么争吵除了加速衰老的进程以外,便没有意义了。如果争吵有结果,那么吵闹除了阻止二奶的妄想以外,更大的意义在于讨价还价地索取更多的存款和房产。该装聋时就装聋,该作哑时就作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她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怕,怕她自己,又瘦又薄的身体,无枝无依的单薄,这真是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感觉又一次迎面袭来,在晚上,在这间海边的高楼里,阳台大得可以做一间房间,卧室被月光照见空空的一部分,更多的空间沉在黑暗里,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爬到她的床上,出现在她的梦中,诡异极了!惊醒过来,原来自己躺在床上,一个人,空空的房间,重复的海浪声,一片阴沉!她继续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头脑越来越清醒。她索性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月光,窗帘在飘动,百叶窗将月光割成一格一格的。

一格一格的,寂寞?烦恼?痛楚?辛酸?迎面扑来,竟是无尽的压抑!

她开始拿起电话,拨电话给他。

“喂!”

“喂!喂?”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喧闹嘈杂声。

“老公,你在哪儿?”她问。

“喂,哦,我在陪客户。”他大声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她也提高声量问。

“……”

“喂?你听得到吗?”她追问。

“嗯。听到了……”他似乎把电话拿开嘴边,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今晚估计回不来。”似乎一个娇滴滴的女生在问:“你老婆查岗了?”电话突然挂断了。

“嘟……嘟……嘟……”

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怎么哭泣了,但那一晚她还是落泪啦!泪水一旦夺眶,便成汹涌之势!那串串泪珠,对过去、对现在、对未来都是一种慰藉。

第二天傍晚,他的男人主动打电话回来了。

“喂!”她马上接听电话,声音里透着愉悦。

“喂。老婆,你叫佣人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出差几天。我马上回来拿行李。”

“下个星期就是我的预产期了!”她怒道。

“我知道。我出差几天不就回来了,你冲我发什么火呀?”

“……”她不想在电话里做无谓的争辩。

“就这样。”他的电话又挂断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在书房里准备一些资料,影印机正发出工作的声音。

“老公。”她站在门口看着他。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搭着话。

“你还爱我吗?”

他抬起头,看着她,不急于做任何回答。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用尽量坦诚而真挚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不回答我?”她追问。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吗?”他轻笑。

“我不觉得。”

“什么爱不爱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问你还爱不爱我?就这么简单!你用最简单的回答!‘是’或‘不是’?”

“爱又如何?不爱又怎样?不都是那么回事嘛!”

“我爱你,是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算了吧,我反正是被你骗了!”他笑道。

“我怎么骗你了?你以前不是天天说爱我吗?说你无法克制地爱我?说你无法离开我?都是骗人的吗?”她冷笑着问。

“好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又在耍什么花招?你们这些女人,不就是喜欢玩这些小伎俩嘛。别玩了,好吗?好好过日子不是挺好吗?”

“好好过日子!”她竟冷笑出声来,脱口而出,“然后像你妈妈那样得癌症!”

他睁大眼睛盯着她,暴怒道:“你在发什么神经?”

“我怎么发神经了?如果我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她吼叫着。

接下来的画面被双眼无情拍摄下来,无一遗漏。他大力地摔上大门离开,大步流星,也没有拿任何行李,便离开了,不再看她一眼!她呆站了一会儿,影印机还在复印着资料,发出嘎嘎嘎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将一切都说个究竟,讲个明白!她追出门,挺着大大的肚子,吃力地追到停车场,他就站在那里,正好掏出钥匙,准备打开车门。

她冲着他喊道:“站住!”

男人头也不回,拉开车门。

“你等等,别走!”那声调怎会透着一丝哀求。

男人迅速钻入驾驶座,大力摔上车门,离开了!用她再也无法追上的速度离开了!没有!从头到尾没有回头,哪怕看她一眼!

恍如隔世,外界一切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光线也全部暗淡了下来,也不见任何人影了。没有他,也没有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曾经那么在意的,她甚至愿意活在他的世界里。但这世界究竟都上哪儿去了呢?他和她的世界竟是如此这般地渐行渐远了。如同光影越拉越长,最后终消失于夜色。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还会坐进他的车里吗?

这个故事开始变得很陈旧,但这种感觉一旦渗入人的内心,就会抓住你的喉咙,是残酷的,当然没有战争那种嗜血成性的残酷,远没有那么直观的猎杀。但一样可怕,是一种禁闭的、急于逃脱的窒息,杀手却是隐形的。

她是怎么走出停车场,怎么走过小区的绿树成荫、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夜里,银河一片星光,满天璀璨,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不时听到某户人家传来人声笑语……

她被那些笑声隔绝在外面,她发现自己开始像个孩子,就像孩子们一样恐惧孤独与黑夜、恐惧鬼魅的暗影。弟弟说:“你别怕,有我在。”无意识地走着,只是向前走着,随着夜的沉静,路上再没有什么行人和你错身而过。马路越来越空寂,有一条巷道,那儿的路灯半坏不坏,一闪一闪的,一下灭,一下又亮,忽然发现一道鬼魅的身影,退到暗处,又出现又消失。她害怕极了,她想逃跑,但跑不动,一个世纪过去了。她到底在怕什么?她应该疯一次,于是迈开步子急步走起来,不是跑走,而是跑进那条巷子里。她不在乎了,统统不在乎了,反正她在乎的东西全不存在啦,她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界,生死度外了。她要跑过来看清楚,到底是人是鬼站在这里一闪一现。这身影披散着头发,站在垃圾堆前面翻找着东西,披着一件破烂的风衣。她走近这个人,正面,衣服被扯成一条条,露出她的乳房,黑腻腻的,和脸上一样黑腻腻的,只有两个眼白是白的,是个女人,疯女人,下半身一样衣不遮体。疯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她,没有理她,又低下头自顾不暇地翻找着垃圾箱,找吃的也找饮料瓶,被人们扔掉的垃圾太多了,疯女人此时正在兴奋地挖掘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翻出来一个发夹,夹上,扯出来一顶帽子,戴上,拉了拉那顶帽子,开始笑起来。疯女人开始对着她笑起来,起先笑容只停留在脸上,一味地傻笑,她也对着这个疯女人笑,笑容扩展入声音,而后大声地笑,大声地叫!对着那黑沉沉的天,喊叫!忽然疯女人不笑了,她狂躁地盯着她,是的,盯着她看,多么相似的眼睛,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但昔日的女孩不再惊恐啦,她站在那里更歇斯底里地大笑,那声音尖锐得刺耳。笑着笑着,她就哭起来,有时候我们哭,是为从今以后不再哭泣。

她看到那个疯女人惊慌地急步逃开,大概疯女人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十足的疯子,但她自己并不是疯子。

你相信吗?有时候更大的恐惧会战胜原有的恐惧,一个恐惧消失了,那么另一个恐惧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而后你便无所畏惧!

你听得懂那喊叫声吗?那撕裂的声音划破天际!

天大地大,没有一个是她的家!回不去了,时光回不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还是那个站在小河边嬉戏的女孩吗?她老了,她的容貌并没有老至布满皱纹、白发苍苍。但她的确是老了!

第七章 幻灭重生

在各大城市灯火辉煌的浮华与五光十色的迷离之中这类事每晚都有发生。我们自己站在这里,对,就是站在这里,你明明知道站在这里的就是你本人,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体,可怕的是,这个人却不是你!早已不是你自己啦!

夜深了,回家吧,没有别的办法,还能怎么办呢?只不过暂时的从恐惧、疯狂中逃出来,但很快的她还是选择了走回去,选择再一次遗忘!遗忘会成为习惯,也许她也该走到这一步了,也是时候自我麻痹了。这就是她的婚姻,就是一根刺卡在那里,表面上无伤无痕,那是给旁人看的,真正是个什么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数日来,绵延的霏霏细雨……

街道上,人们在雨中行走……

下雨的时候,她爱听这淅沥的声音,

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合着这节拍,

何等的缓慢……

何等的温柔……

在医院妇产科的VIP病房内,她已然蜕变为一位母亲,生产时候的痛苦简直令她快要死过去,当感觉自己又活过来时,看到了一个新的小生命,自己的女儿!还未睁开的眼睛,小小的手,小小的脚,身上还裹着一些胎脂。生命真是一种奇迹!身体的痛苦停止的一刻,感觉一切的苦难应该也就过去了!

她的老公从她住院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医院陪着她。前几天的争吵,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于是他们又是一对夫妻,又是一个完美的家庭。

生的是一个女孩,他难掩失望的神色。但还是第一时间请来专业的月嫂帮着照顾老婆和孩子,他也留在病房全天都陪着她,只是嘴巴上不免有些唠叨着是个儿子该有多好。

“你不喜欢女儿吗?”她问。

老公嘴上虽说喜欢,但看他那表情,却怎么瞧着都不像。

她说:“女儿也不错。来,抱抱你的第一个孩子。”

而后她开始教他怎么抱娇嫩的婴儿。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她问道。

“生女孩就让给你拿主意吧。”这是他商人的本色,总喜欢显现自己是吃亏让利的一方,潜台词则是“生男孩才会有取名的乐趣”。

“叫心雨吧!小宝贝出生的时候,老天爷正下着雨呢,很浪漫的名字。”

“嗯,不错!”接着他说,“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等你出院之后,我可能又要出差了,这一个星期我可是都在医院陪你,上海那边有些事情不能再搁置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笑着说:“我就喜欢你乖乖的样子!”

“我也喜欢你乖乖的样子!”

而后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不再过多交谈,维持和平的夫妻关系。维持和平关系,谁不会呀?靠的是演技,靠的是心照不宣,你哄我几言,我骗你几语,你可以当它是情趣,是默契,想怎么编排都行。

出院的那天,还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病房门口,直直站在那里,漂亮的长发,清秀的容颜,但此时它们全部僵硬地凝住了,冻结了,绝无笑意。像是站在那儿有一会儿时间了。

“你来干什么?”老公看见这个女孩的一刻,神情有丝慌乱。随即上前,想拉女孩离开。

“你骗我!你明明有老婆,有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女孩开始哭哭啼啼,死活不肯离开。

病房外开始聚起三三两两的人,围观、议论、指指点点。

女孩无助地哭泣,柔弱地问,不停地问:“为什么骗我?”

四周的人越聚越多,开始有人指责声讨这个男人,他开始有些气愤,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眼病房内的老婆,大步离开,逃离了现场。

女孩没想到这个男人会逃跑,瞬间呆住,哭声停顿下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

围观的人们看着这位老婆,她既没有理会自己的老公,也不理会这个女孩,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静静地听着这淅沥的雨点声,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合着这节拍。

何等的缓慢……

何等的温柔……

是呀,是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只不过空许一个愿望,犯点背信弃义的错误;他们只不过见死不救,做点浑水摸鱼、不负责任的小事。就是这样带着一种流氓无赖的习气,但他们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也算不得十恶不赦的恶棍。你认为他们犯下了罪,那些只不过是你的心灵创伤罢了。法律惩他们不着,他们是清白无辜的。

人们看着这个老婆独自在那儿发着呆,以为她傻了,习惯了,冷漠了……

但谁又会明白,

死心就在这一瞬间。

她亲了亲女儿,

大局已定。

上天给了她一个女儿,她便有了一个家!

她转过身来,月嫂看着现下尴尬的情景,随口找个理由回避离开了,那个女孩却还没有离开,围观的人有些移到女孩身边安慰她、告诫她。

“那个男人都走了,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呀,你也离开吧。”女孩却就是不肯走。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像有些犹豫地走进来,关上了房门,说道:“现在我怀孕了,是你老公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初听之下她还不太清楚这个女孩的意图。

“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我看着姐姐面慈心善,才来跟你谈话。”女孩胆怯地说。

“这个事情,我也不能帮你拿主意。但你要想清楚,刚才那个男人甩手就走人了,你觉得这个男人值得爱吗?”她希求能够慢慢开解女孩。

女孩没有回答,想了半天,说道:“你还爱你老公吗?”双眼中狡黠的眼神只是那么一闪,这个女孩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无措。

“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她反问。

“姐姐,我是真心爱他的,我不忍心打掉这个孩子。姐姐,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无所谓。”一副梨花带泪的面容。

“他知道吗?”

“他知道。”女孩留意她的神色,接着说,“他说他喜欢孩子。姐姐,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有老婆。他一直说他单身,我是从上海飞过来看他,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自己却辗转得知他正在医院陪他老婆生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知道我爱他。”

又是上海,原来上海不能再搁置的事情是这么回事。

她只是不出声,心下却是淡然。

女孩接着说:“只要姐姐不恨我,我就知足了。”

“我很同情你。”她进一步读取女孩的心思,到底是少女深陷入茫然的爱情,还是惦记着那个男人的身价呢?试探一下便知,“其实,他根本就没钱,他开公司的那些钱全都是我给他的。所以,他既不可能跟我离婚,也很难再拿钱给你。不如你开个价,把孩子打掉吧。”

“你骗人!他是自己开的公司。”

“他是骗你的。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你还要相信他?”

“你!你装什么有钱人,你才是因为他的钱才嫁给他的人。”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你不是也因为钱才委身于他吗?”她看向女孩的眼睛。

女孩与之相视一笑,并不像之前表现的那么单纯天真,轻蔑地说道:“我不过是专程来看看,我的对手属于什么级别。”

是心计也好,是无知也罢。这个女孩却实实在在地令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身处天堂还是身处炼狱竟毫不自知!同样的处心积虑,同样的自作聪明,同样的执着追求,更确切地说,是执着于相信美貌和智慧才是令麻雀变身为凤凰的关键;执着于追求一场华丽的嬗变及俗媚的崇拜。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还记得那一个古老的传说吗?传说世间之所有生灵,无一不是神的后代。天地出生之时,天帝诞下九籽,产“九神兽”——朱雀、丹鹤、凤凰、丹骛、青龙、白虎、蝰蛇、须鳕、猞猁。天地九州,每只神兽各管一方。

而凤凰被视为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隔五百年,它就会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间的祥和和幸福,当肉体和精神都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于一片灰烬之中得以重生。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第八章 可以预见的缘分

在那爱与恨的边缘,的确,她曾恨过她的前夫,一度认为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回忆!但一辈子太长了,一切对她来说来得又是那么的早,有一天,对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她忽然之间就释然了,具体发生在哪一天谁也不会刻意去记住,但放下就是放下,它只在一念之间。多年以后,她也能带着微笑回忆这段往事,曾经,她对另一个遇到的男人——她一生中最深爱的男人说:“我心里其实感谢他,但不会对他说谢谢,他的出现让我的人生出现重大的转折,没有经历过那些路程,站在你面前的我,也不会是你今天所爱的这个样子。”

现在,也是时候让这个男人登场啦,是的,这位她真正爱上的男人。

“你这张钱,可能是假钞。”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就从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开始说起,火热阳光把她早已烤得口渴难耐,整条大马路上就只有一个自动售货机。她立马打开钱包,翻找零钱,幸好有一张是十元的,推入机器,却被它吐出来三次,背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她着实吓了一跳,显然她刚才太专注于售货机里的冰镇矿泉水,没有留意后面来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站在身后等了多久。

“不好意思。”他们同时说出声。

“请你喝水。害你吓一跳,当是赔罪。”他说完,爽朗地一笑。

不过一会儿,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难不去注意这双手,又白又净,修长无节的手指灵秀袭人,指尖平滑,相面师傅看到这样的手相,一定会说此主待人温文尔雅。只要这么看一眼,就忍不住多欣赏几眼,美就是美,多看几眼也没什么所谓。男人与女人发生的某些微妙的吸引,总在这样的不经意之间。她接过矿泉水,说了声谢谢,抬头看向他,他很高大,刺眼的阳光晃入眼里,她没看清他的样貌,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逢。

在那样的烈日下,喝着冰凉的矿泉水,感谢着一位陌生人的关怀。这种关怀对很多人来说却并不陌生,例如没有带伞的雨天,与一个陌生人共处一把雨伞下,他并不介意多走一段路程,送你到想要去的地方;又或许,曾经当过一回背包客,搞一次自助旅行,为了省钱,入住的是一个家庭式旅馆,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有一次你很晚都还没有回旅馆,突然接到女店主打来的电话,关心地问:“迷路了吗?”

人情之间有冷暖,这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小事传递着人间不同的温度。彼此之间,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背景,没有动机,没有预谋,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时,最单纯的善念。短暂的交错后,一个转身,便各回各的生活圈子,这是生活中一小段美丽的插曲。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可能是一句歌词,一句很烂的搭讪开场白,但是,也可能他/她是真的见过你。

那一天,记得是周日,她到学校提交毕业论文,走进贺教授的办公室(贺教授便是她的论文导师),门是开着的,有个男人也在等着贺教授,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他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发现来人不是所等之人,他礼貌性地对她笑了笑,她也回以嫣然一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第二次相逢时,他对她说的开场白。

可惜,她只是礼貌性地答复:“不好意思,我想,我并不认识你。”语调很平缓,其实她心下觉得有点反感。时常有些陌生人跟你说这样类似的话,例如理发师常会问:“你看着眼熟,之前是不是来过呀?”事实上,你却是第一次光顾他的理发店,又或者是保险推销员也惯用此类目的性极强的开场白。

她下意识地拉开与他的距离,走至墙边,将所有的注意力用来欣赏墙上的一幅画作。这是一幅中国山水画,远处连绵山峦,飞泉激湍,近处是一片寂寞无声的留白,山水一色,淡淡墨痕,尽收于两岸茫茫之中,在这流波一顾之间,有一行题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些画看上去一无所有,其实却包含着一切,连中国的字都是艺术”,这是那位神一样的毕加索在猛然看到中国画之后热情的赞扬。在这个什么都讲求西方化、现代化的新时代,中国水墨画却守望着,千年的无语,固守着东方艺术的朴素与灵韵。一滴水墨,大千世界几笔之间已是化繁为简,那些古老的东方哲学与独特的精神境界是被唤醒的记忆。什么是意境深远?什么又是境生象外?也许是只有东方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失落心境与文化情结,没有对这无常人世全情的投入,又怎会感觉如此失意?没有对这世间的种种失意,又怎会明白胸怀豁然打开的感觉多么妙不可言。然而,又要经历多少次归零式的心路体验才能透知一二呢?画得真好,字也真好!只见作家题名处:李仁恩。

正在安静地随想之时,她的电话响了。

“喂。”才听完电话里的几句话,她的表情变得凝重,语气变得急促而紧张,“哪一家医院?我马上赶过来。”她复述了电话另一方所说的医院名称、科室,以及病房号码。

而后她急步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男人立刻点了点头。

“麻烦你等一下帮我把这篇论文转交给贺教授。事情是这样的,我女儿生病了,我得赶紧去医院一趟。”

“刚才也听到你讲电话的声音了。那个医院离这里有点远。我开车送你过去,如何?”他关切地问道,又补充一句,“回头我再转回来帮你把论文交给贺教授。”

她十分感激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说道:“真的谢谢你!” 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太过主观地判断人,刚才对待人家的态度多生硬呀,免不了心中惭愧。

人一心急,就爱出汗,她的额头上渐渐渗出汗珠来。一坐进车内的时候,他就把一瓶矿泉水递过来,“喝点水吧。”

“谢谢。”她感激地说着,一个不经意,留意到他的手指,修长而明丽,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来了!她接过他手中的矿泉水,拿起来扬了扬,说道:“矿泉水,还记得吗?上个星期你也请我喝了一瓶。”

“是呀,你这一提醒,我终于想起来我们在哪儿碰过面了。”他爽朗一笑。

看来这一次,她真是误解他了。她坦诚说道:“一开始我真没想起来,你对我说在哪里见过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今天遇到一个强力推销员。”

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衬衫加西裤,打趣道:“我可是金牌推销员。”

她莞尔一笑,说道:“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但毕竟孩子还生着病,笑容挂不了多久,眼里仍旧写满担忧的神色,真想快点到医院了解多一些的情况。

“路上我尽量开快一点,你也不要太紧张。”他安慰道。

“谢谢你送我过去,改天你有空的时候,让我请你吃个饭吧。”她诚恳地说。

“行呀。”他爽快地答应了,也不见他有丝毫礼貌性的推辞,这么直爽的一个人,倒是有趣。随即用手机互留了联络方式,也简短交谈了几句,关于小孩的病情、交通道路的状态。二十分钟后,他的车驶至医院附近的马路上。

“医院附近停车难,放我在对面马路下车吧。”她再次感谢道:“谢谢你!”

“别太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快去医院吧。”于是,他们又匆匆道了别。

其实缘分就是如此,心有所感,才会有所思、有所想、有所需、有所遇。

郁郁葱葱的小山,隐约若见几排依山而起的楼层,竹林深处,一色幽玉,平添一抹清秀而淡定的身姿。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繁华的浮躁,宁静之间让人倍感心安。正是喜欢这份静谧,五年前她便买下这里的一处最小户型,五十二平米,二房一厅。离婚之后,她把那几年贵妇生活所存下来的积蓄用作买下这处安乐窝。

“领个孩子过活,苦熬到什么时候?跟钱过不去。真是吃饱了撑的。”

“为什么选择丢弃一张长期的饭票?而让自己去面临另外一种困境呢?”

她搬离海景豪宅的时候,有人如是议论,对于她离开的原因,逃不离添油加醋一番。这样的感觉再熟悉不过,她成长的环境也是这个样,难道还会经不起别人念几句?

那片仿佛拥有无限视野的大阳台被她慢慢抛在身后,她来,她走,对于这处楼宇来说,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结婚,离婚,分分合合,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阳光之下,豪宅区的大门仍旧反射着金子般的光芒,它显露的是金碧辉煌的表面上的人生。

那一天的天空,抬头仰望,颜色特别蓝,那是一片浓浓的蓝,连着不远处的海,海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遂又连成一大片耀眼的蓝,脚下的马路,只是灰色。她紧紧抱着五岁心雨,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就在这浓蓝的天体下,在这条看似没有终点的路上,让我和你一路走下去。从头再来,需要勇气,而她拥有这样的胆量。从零开始,可以理解为失去一切,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比如说自由自在地起航。

第九章 生如夏花

爱情其实很简单,一般说这句话的落点处是过去式,如果我们已经经历了好几段不简单的爱情,那么,回过头再看,真正心醉的片段,并非建立在那些与其他事物的比较上。“简单”一词,往往暗藏着千回百转的思虑。毕竟,刚巧碰上童话式爱情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次见面,她约他在中心书城附近的一家茶楼喝早茶。他们对于彼此的熟悉,始于这一次的交谈。

“你女儿已经恢复健康了吧,今天带她一起过来了吗?”

“是呀,她在附近的少年宫上美术培训课。平时我都坐在课堂外面看书傻等,今天换了个节目,有你陪我喝茶聊天。”

“乐意相陪呀,哈哈。”他爽朗的笑声,总能于无形之间拉近与别人的距离。随即他问道:“那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呢?”

“最近在看王小波的书《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我也看过。王小波一定有思考过苏格拉底的那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苦的哲学家,一种是快乐的猪。自己会选择做哪一种呢?’最后,他给出了第三种答案,人可以无视对生活的设置,而做一只精神独立、特立独行的猪,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可以是自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彼此开涮,玩着黑色幽默,这第三种答案其实也可能是他自己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他说道。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想法与自己的何其相似。当一个书虫遇到另一个书虫,他们会很欣喜遇到了同类。

现代社会时常听到有人在感叹,越是繁华喧闹的城市,越是觉得自己很孤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听着寂寞在唱歌。想找一个真诚以对的人都很难,何况是知己,何况是真爱?古人说,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着而求,咫尺千里。最真诚的朋友,不会从一开始见面聊天就猜测你的身家,计算能从你身上获得多少利用价值,而是在接触之始,便在衡量着你的人品,测度着你思想的深度。人之相惜惜于品,古人诚不欺我呀!

聊书的话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没有可以供人利用的实用使用价值。不聊车子多少价位,房子多大,收入几何,不攀关系不比富,这些话题只会令人陷入言过其实的怪圈。

他们继续着书的话题,从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卡夫卡的《木桶骑士》,到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心智的开发有时候就来源于你随手拿到的一本书,阅读的真正趣味只对具有这种灵性与感知的人才会带来奇幻的乐趣。

突然发现聊了这么久,原来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连忙自我介绍道:“我叫李仁恩。仁爱的仁,恩德的恩。”

她直言这是个好名字,也告之自己的姓名。等一下,李仁恩,这名字听着耳熟,“贺教授办公室里挂的那幅中国画是你画的吗?”

他点了点头。

“你这名字取得很特别,‘仁’与‘恩’都是道德的高境界呀。”她笑着说道。

接着他提及这个名字是由他爷爷取的,爸爸本来执意给他取名叫国栋。一个名字,谁会想到它背后的一段故事与纷争呢?

两人的话题随着书的内容可以进行无限的延伸,一本《史记》就能把话题拉入历史的风云。

她说:“只要是以人为主体,推动事件的发展,就能把历史写得很好看,太史公开创了这种写法。最近的《明朝那些事儿》也是用这样的手法在写,文天祥、于谦、王守仁、徐阶、张居正,一大堆人都写活了,就这么很容易就记下了,而且各类鲜明的形象也刻进了脑子。没有这样的一些人,这个世界就不可爱了,多乏味呀。”

他说:“写海瑞的部分,我联想到的形象是一个固执的小老头。面对官场的黑暗,他选择独善其身,并尽职尽责造福一方百姓,他看到了问题,并痛骂满朝的官员。但问题仍然存在,他无力改变,终究没能看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如何造福十方的百姓呢?所以海瑞生活在现在,一定也会选择在网络上报纸上写写社论和杂文,而张居正,还是能当他的政治家。”

“政治的问题很复杂。”

“有一堆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专家把问题弄得更复杂,把问题弄复杂,也还是为了混口饭吃。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分苹果的问题,看你怎么分手上这颗苹果。”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分?”她问道。

他开始专注地看着她,全神贯注,一秒,二秒,三秒,而后这份专注融化在微笑里,他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

一招太极拳,他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她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不是政治家,分苹果的事情轮不到我。和平的年代,我可不想有什么救世情结,幻想着世界来个大末日,天下百姓生灵涂炭,而后我变身奥特曼、蜘蛛侠、蝙蝠侠什么的。”话题越是流畅,交谈越是自如。她接着说:“不需要英雄的年代是最好的,没有战争没有动乱,身边多数不是暴民,是平民老百姓。如果是真正的英雄,他会悲哀自己生活在乱世。”

“是呀,想要留名千古,写进历史的人,算不得真正的英雄。”

两人渐渐发现对方可以刺激自己的心智活动,心智是一个不断内化的活动,人的心智之深,始于正视并“知”道内心深处的自“己”;人的心智之广,始于猛然碰到另一个“知己”,这一惊人的碰撞像闪电般从黑暗中迸发出一道光,没有了明显的起点和终点,光线迅速射向无限的天宇。

她说:“中国文人缺乏批判精神,自己也心知肚明。说白了,阐释什么理论、概念、人性、道德之类的教育工作,统统推给中国文人吧。但政治的实际经验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听完,沉思了片刻,问她:“你这些理论又是哪儿来的?”

“从文人们留下的那些书里。有些内容自相矛盾,有些相互驳斥,有些内容完全不同,但又相互印证。这就是线索。”

他突然对她说:“你可以写书,成为一名作家。”

“你怎么不说我可以成为言官?以死上书的那种?”她笑着问。

“你有当作家的内在潜能。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吗?”他又开始凝视她,当他这么专注看人的时候,他会停止所有的动作,刹那间,周围人群的杂沓声、添水倒茶声、来往的食客、穿行的服务员、冒着热气的点心、映在玻璃上流动的阳光,全部跟着瞬间停顿下来。他有这样的魔力,令你相信他有一股认真的劲头,而这种认真会让他办成所有他想做的事,其中也包括他想要别人做的事。

“以后,也许会吧。”她这么说着,“在此之前,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当好妈妈,这是我的终身职业。做好教师,既能称之为理想又能混碗饭吃的职业。”

“真巧,我也从事教育的行业。”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复杂又朴素。似乎对教育这个行业有很多的无奈,是对教育体制的失望吗?她这样猜测着。

只听他又补充道:“你一定也是名好妻子。”

“暂时也当不成,我已经离婚了。”她笑着说。

离婚的女人多数不愿意面对那道伤痕与失败,鲜少有女人会主动提及。然而,面前的她却笑得如此坦然,笑得云淡风轻,颇有几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境界。面对失败,一笑而过,他欣赏她的这份坦然与淡定。细看之下,她似乎并没有化妆,一张不施粉黛的容颜,没有时下化得黑黑的眼圈,也没有一眼便知的假睫毛,也许她扑了层粉。他忽然想到《围城》里面,方鸿渐对唐小姐的推论:“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

眼前的她穿得很随便,样式简单的连衣裙,简单地扎着马尾辫,她脚上穿的还是一双简单的沙滩鞋。这种装扮很常见,很多女人去超市买水果,去邻居家里小坐片刻,去小区花园散步都会这么穿。显然,她根本没把这次约会当成是与异性进一步交往的序曲,完全只当是会见一位朋友,这一发现令他很开心,只为单纯的友谊——他已经快要忘记这是什么感觉啦。

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鉴定朋友,如果我不是伯牙,活该我命中遇不到子期。知心至交,不但需要看其皮相,看其肉相,更需要看其骨相。某种情况下,相同气质的人,他们的眼神,只消一眼,就会了然,由内而发的一种觉醒,他们不属于混日子的那类人,他们乐于承受生活的考验,不至于在自我放纵与毁灭中求刺激。

两个小时很快就到了,想要下次见面,总要找个借口出来吧。

他问道:“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你看过了吗?”

“没有。”

“这本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文笔很美。我正好有这本书,下个星期带过来,借给你看。如何?”

你联想到了吗?李仁恩是联想到了,《围城》里面借书的桥段:对于书只肯借给女人,而不直接买来送给她,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那下个星期还是在这里见面吗?”她问道。

“行呀!不过,这次让我来买单,下次再轮到你请吧。”他笑着说道。

“好吧,我不跟你争,但下次你也别跟我抢。”她看了看手表,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正好去接我女儿下课。”而后她做了一个请买单的手势。

“让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吧?”他绅士地问道。

她却摆摆手说:“不用麻烦了,我和我女儿约好了看电影。”一提到女儿,她脸上那一抹笑容,很温暖。

买完单后,两人并肩走出来,她说认识你很开心,他说我也是,三步,两步,一步,你看,走到大门口了,在她正准备说再见的时候,他先开口了:“我要去书城买几张CD,正好顺路。”而后两人又开始并肩走着,走过马路,走过歌剧院,走过图书馆,走到了中心书城。要他说些什么才好呢?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夏日,在这个明确的地点,伴着她裙角的飞扬,伴着花瓣落地的声音。

一朵绚烂的夏日之花,比花朵本身更吸引我注目的是它形象背后的意味深长。闭上眼睛,关上耳朵,眼睛已不再是眼睛,耳朵也不再是耳朵。“生如夏花”,感受生命最强烈的脉动,让我遇到最美丽的自己,遇见另一个自己。有些能力不应该消失,不应该被世俗的生活所溶解,不应该像梦一样消失。

他借她一本《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她递给他一本《沉默的大多数》。

“叔叔,你在追我妈妈吗?”有一次,三个人选在味千拉面馆吃午餐,心雨趁着妈妈上洗手间的空当,问他这么一个问题,眼神里写着严肃,甚至还有丝敌意。

现在的小孩子,全都人小鬼大,说明电视机的科普教育做得非常成功。他微笑着,说道:“你看过《蜡笔小新》吗?”小心雨点了点头,他继续问道:“里面是不是有只很可爱的狗,叫小白呢?”

“嗯。”心雨仍旧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在两千六百年以前,有个齐国的大王也叫小白,他是中原第一位霸主。在他手下有两个非比寻常的人,一个叫管仲,一个叫鲍叔牙。”他开始讲管鲍之交这段千古佳话,讲管鲍两人之间相知相惜的友情故事。

“心雨,你在学校有朋友吗?你喜欢他们吗?”

“喜欢。”

“叔叔也喜欢朋友。真心的朋友,像管仲遇到鲍叔牙,像叔叔遇到你妈妈。”

心雨妈妈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句话,李仁恩迎着她的目光,诚恳一笑,因为他也的确是厌烦了外交辞令,厌倦了每天忙于揣摩别人的意思,几乎耳朵里听见的全是些假话、谎话、大话、空话,就是没有实话。他接着又和小心雨说道:“叔叔还和心雨一样,也喜欢画画。”

“真的吗?叔叔快画朵花给我看吧?”小心雨的话开始多起来。

“好呀,我们找服务员阿姨借笔和纸,好不好呀?”

“好啊,妈妈画画也好漂亮,妈妈也要画。”小心雨发现妈妈回来,开心地说道。

叔叔画了莲花与荷花,简单几笔就画出了花的风骨雅姿。她和小心雨都叫好不已,小心雨更是称赞道:“叔叔,你比我们老师还厉害!好漂亮呀!你再画一个吧?”

“心雨,想要叔叔再画什么呢?”

“画天上飞的小鸟?”

只见李仁恩下笔极为迅速,勾勒出波光粼粼、视野开阔的水面,边说边给心雨讲解道:“我们先画大海,而后画一只海鸥,再画一个太阳,让它迎着太阳飞,好不好呢?”

“嗯。”心雨连连点头,而后说道,“再画一条鱼,一只海鸥在捉鱼。”

李仁恩细心地在纸上画着,不一会儿画出了一只矫健的海鹰,用利爪捕捉到一条鱼。

“是老鹰!叔叔,你好厉害呀,我崇拜你!你再画个漂亮的公主吧?”小心雨简直兴奋得不得了。

“哈哈哈。”李仁恩豪爽地笑起来,说道,“画公主?这可就难倒叔叔了。心雨画给叔叔看一看,好吗?”

“我画的公主都好丑!”小心雨皱着鼻头,说道。

小家伙可爱的样子,逗得两个大人都笑起来,他们同时说道:“那就画朵花吧。”

这一秒,两个大人又相对一望,笑容像花儿一样盛开在脸上、在眼中、在心里。小心雨在纸上很用心地画起了一朵大大的太阳花。窗外,此刻正是艳阳高照,盛夏时节,李仁恩觉得与这位知己的默契恰似这个季节绽放的花朵,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他们的这种默契体现在许多生活的小细节,例如喝咖啡,他不喜欢太甜,所以每次只加半包糖,这是一个很小的生活习惯。巧合的是她每次喝咖啡也只加半包糖,从此之后,两人一起喝咖啡时,他的习惯动作便是撕开一包糖,先给她加半包,再把剩余的半包倒入自己的杯中。

她会在看书的时候,抓住脑中突然闪现的想法,抬起头来,不时与他谈上一两句。当心智在灵魂这样一个内在的世界里高速运转,逐渐超越光的速度时,便会飞入另一个完全有别于外的世界,如何去解释这个世界的美好呢?走出茫茫之界,智慧永远不等同于聪明。已经出卖了灵魂的聪明人,他们还在用世俗的方法来解释这个世界,还在强行施用逻辑、科学的大网来掠杀我们的想象力,世俗的世界本没有什么魔鬼,这些逻辑才是真正的魔鬼。魔鬼最怕你有灵魂,因为灵魂会带给你想象力,带给你独立的思考力,这样的人类如何会顺应他们的统治与剥削。一些所谓的科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金融家挂着专家的头衔,在帮助魔鬼规划设计着人们的生活,所有战争、金融海啸、通货膨胀的发生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不得不为之的理由。魔鬼说:请原谅我剥夺你的灵魂,因为我想让你有更好的生活,在我的统治之下。

“为什么一提到落叶,就要飘零、忧愁,就要秋风悲鸣呢?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沉重与忧郁。”她问他。此刻,他们在莲花山公园里,踏着落叶,一步一步,感受着秋的凉肃,她微笑着看心雨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欢跑着,放飞着手里的风筝。

“出于怜悯万物的情怀,或是借题发挥一下现实中无可逃避的沉重,只好给予苦涩的认同。”他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如是说。

“黛玉葬花。落花并不伤感,伤感的只是悲观的人心罢了,是人的心坚持不住了。”她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徐徐飘落的秋叶,说:“你看,它在飞,我怎么看都觉得更像是在舞蹈、在飞扬,多美呀!秋叶面对寒风,面对死亡,却能与冷冷的秋风达成一种完美的力的平衡,自由飘洒,显得从容,并保有最后的尊严。对生活的态度至少也应该是这样,没必要太过悲凉。”

“你发现了吗?这就是你最独特的地方,一般女孩子比较擅长无病呻吟,但是你并不擅长酝酿这类情绪。我想你一定也喜欢看钱钟书先生的书,对吗?”

“对呀!有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里面的魔鬼对他说,‘错走进了你的屋子。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下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正好被困在上海沦陷区,可以想象当时生活很困苦,他没有牢骚满腹,也没有抱怨叹息,还是幽默如常。就是这段时期他写下了《围城》与《写在人生边上》这两本书,文笔随便而从容。真希望多几个像他这样的文学家,看得透,也撒得开,睿智诙谐,轻松处世。”

“我想到另一个人,同样是写晚秋之色,但是却用词的文法写出了诗的气魄与苍劲。”

“什么朝代的?让我猜一猜。”

“宋朝。”

“是王安石的那首绝唱《金陵怀古》吗?”

他笑着点头,念道此词的下阕: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妙就妙在‘漫嗟’, 空发兴亡感慨,漫嗟漫嗟对人对己有何益处?没有几分豪气,也不敢放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了。”

“可惜他还是变法失败。豪气过重,性格也许就会过急吧?”她觉得,李仁恩的思辨能力很强,不由想多问几个问题。

“他的思想太超前了,他的主张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就是想把国家变成一个大公司,当时的反对派当然不同意了,都是些读书人,不齿与商人为伍,不齿于做商人的勾当。你看,他的政见是不是超前得厉害,几乎超前了差不多一千年,可是现在哪个国家不是在这么做呢?新加坡这个国家就做得有色有声呀。”

“如果全以成败论英雄,《老人与海》也不会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因为里面的老人也是个世俗界定的失败者。人无完人,但是大家还是喜欢在历史故事里面去找超人。”

“历史人物也是普通人,正如当年明月评写张居正一样,再伟大的人,他首先是个平凡人,不是超人,‘挑灯苦读,是为了混碗饭吃,进入官场;参与权力斗争,拉帮结伙,是为了保住官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然而正是这个真实的人,这个俗人,在权势、地位、财富尽皆到手的情况下,却将枪口对准了他当年的同伴,对准了曾带给他巨大利益的阶层。他破坏了规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国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只有当你知道,他是一个正常人,有正常的欲望,有自己的小算盘,有过犹豫和挣扎,有过贪婪和污点,你才能明白,那个不顾一切、顶住压力坚持改革的人,到底有多么的伟大。’张居正和王安石,他们一样经历了宦海沉浮、腥风血雨,并好不容易爬到高官之位,可以选择和那些政客玩一样的老把戏,集聚财富、鱼肉百姓、培养党羽,把击鼓传花的游戏就这么玩下去,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已经足够说明他们的良知与理想。”

她说道:“现在的官场像腐败的温床,和平年代里总有足够多的人在那个圈子里把苹果抢来抢去,不太可能放些毫无交情的人再加入圈子参加抢苹果的游戏。只能可惜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却不在官位上。不过,正如你之前讲的——空叹感慨有什么用呢?不如做好我的语文老师,把我们谈的见解也讲给学生听,而后他们自己去作判断,作思考。”

他看着她,微笑停留在脸上,保持着礼貌的情态,说道:“也许只有做过官的人才能体会‘少喜功名尽坦涂,那知干世最崎岖’的这种感受。”

她想起以前他提过自己也是从事教育的工作,而后便一直没有再聊及过他的职业了,她一直以为他应该也是一名老师。可现在,听他说这话,隐隐觉得他可能是个官员,一个正在那条崎岖道路上挣扎前进的中层官员。她也不想进一步去探听或证实自己的这种猜测,就当尊重他的个人隐私权吧,如果朋友愿意多谈,自然会主动提及。

她冲他笑了笑,双眼泛着清澈如水的光。看着这样的一双眼,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她追问,放松地将自己的视线转向远方。两人开始并肩走着,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共享这语言以外的一份默契。默契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它可以打破每个人心中筑起的那座孤独城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真心实意爱上孤独的感觉吗?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个酸葡萄。

夕阳渐渐西沉,霞光从树梢的间隙中一层一层透过来,或浓或淡,闪着胭红、嫣红、橙红、紫红的光,或动或静的人群,欢蹦乱跳的孩子,细细耳语的情侣,牵手相伴的老年夫妻。光线正在穿梭其间,透过树木、藤丛、回廊、岩石块、大草坪、远处的山峦和天边的云彩,照耀着整片大地与天空,一切的景象,模糊的、清晰的、寻常的、不同寻常的,都令人心旷神怡。

她微微仰着头,迎着天边嫣红的霞光,光也迎着她,景象之间流溢着光泽,他意识到一种狂热的内在节奏。气流在旋转,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谢谢你!”他说道。

她转过头来,递来一个画着问号的眼神。

“有你,真好!”他的眼神,不是躲躲闪闪,是直截了当的热情,所有恋爱的人都明了——热辣沸腾的眼神——脉搏连着心跳,心跳连着血液,全身的血液在翻滚,像飞驰的骏马、灼烫的岩浆。她给他带来多么美好的感受,他想说一堆的傻话,比如我爱你,我想我是深深地爱上你等等之类的情话,但是他们之间这份心灵默契并不再需要言语的宣示,他对她再深的爱,再好的爱,都不属于占有。当一个对的人出现,你能看到她灵魂的纯洁与美好,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感谢你的好!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并肩走着,迎着一片夕阳的美景。

第十章 和局的艺术

再见面的时候,他用精心准备的礼物——围棋,迅速拉近了与心雨的距离,用围棋老师的身份成功荣升为她们家的座上宾。

教心雨下围棋时,他的第一句话是:“棋子是有气的,如同我们人类生存需有空气一样,棋子必须要有‘气’。”“看,这颗白棋被黑棋四面围死,被吃掉了就是‘死棋’,但只要还有一面没被包围,白棋就还有一口气,就还是‘活棋’。活棋与死棋的关键就在于……”他停顿下来,用两只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继续说道:“做‘两只眼睛’。”他这股认真的气场立刻感染了心雨,小家伙下意识地挺直腰背,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记住棋子是有生命的!”他在棋盘上开始布出棋式,一颗颗地落着棋子,在拿棋与下棋之间,他的每一个动作利落而潇洒。而后他开始耐心地讲解围棋的基本概念,什么是提子、禁入点、打劫等等,而后摆上棋式说明什么才是“点不死的大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李仁恩有空,心雨就缠着叔叔下围棋,着迷地研究着黑白的世界。等大家都聚在餐桌吃饭时,心雨就会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多么厉害,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赢了。

从与心雨开始正式对决的第一局,李仁恩就一直保持着“和局”的记录。有围棋常识的人都知道,想要次次下成和棋是最难的,这背面是无数次精密的计算。

有一次她也同他对弈了几局,当然,结果还是和局。

“我原以为你是怕打击心雨学棋的积极性。看来不是这样的,你在全力下成和局,为什么呢?”她问道。

“从我第一次开始对弈,我的爷爷就这么和我下和局。我的围棋也是爷爷教会的。”他接着说道,“刚开始,我满脑子想着赢,后来我发现围棋最终的目的,其实在一个‘和’字。”

她轻轻地念着“和局”二字,似乎在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而他则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但这笑容显得非常机械化、表面化。如同她小时候就懂得将笑容当面具,把苦涩、无奈、委屈、愤怒之类的心情掩盖起来。他心里一定有事。

“在想什么呢?别把所有的事都独自承担。”她温柔地说,“你还有我。”

“在想,来C市之前爷爷跟我说的话。”而后他苦笑道,“其实,你上次大概猜到我从政为官了,对吗?”

“难怪你上次选择讲‘管鲍之交’,而不是‘伯牙子期’。好吧,未来的管仲大人,你现在是什么官职呢?”她笑得灿烂无比地说道,她明白他的苦笑其实含着太多无奈与郁闷的心情,当官毕竟是一条最为崎岖的心路历程。

“副市长,分管文教卫生等工作。是一个快被四面困死,变成一颗死棋的副市长。”

“那你爷爷跟你说了什么话呢?”

于是,他开始转述那一天爷爷在书房与之交谈的内容。

那一日,他向爷爷辞行,爷爷说:“仁恩呀,来陪爷爷下一盘棋吧。”

祖孙两人走入书房,开始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和局,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然而,小人呢?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爷爷意有所指地说道。

“就是不想沦成残局,所以不得不攻。”

“你这次在《理论动态》(《理论动态》是由中共中央党校主办,限级别发行的内部刊物。主要读者对象是:全国县级和相当县级以上的党政群领导机关、领导干部、理论宣传干部和企事业单位)上发表的文章,这一步棋——虽说下的位置极差,但是……它后面却带有很深的意义。”

“爷爷,这步棋我的确走得急了些。”

“我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迟早有一天我不能再帮你,索性不再帮你。哪一天我走了,也能走得安心,走得欣慰。”

“爷爷身体可硬朗着呢。”仁恩动情地说道。

“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男孩了,那一年你写的作文获了奖,还记得当时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记得,你问我‘读书为何?’”

“你却反问我‘试问古今多少人真正读懂书里的血与泪?’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比你爸爸强,强得多呀!敦儒(李仁恩的父亲)就是空有理想,不懂权衡利弊,才会轻易沦为踏脚石。他哪里像个棋手,根本就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爷爷开始思索如何落棋子,等他想妥之后接着说道:“当年摆布你爸爸的人,自从被调离中央,就一直留在地方上,他也算有点能力的人,可是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再升迁了吗?”

“正如唐朝的李林甫,是口蜜腹剑、妒才嫉能之人。所以爷爷一直防着这个人。”

“李林甫?哈哈,仁恩呀,你太高看他了,他不过就是梁山水泊的王伦罢了。”

他讲完这一段与爷爷的对话,无奈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说道:“在爷爷眼里的王伦,在我眼里就成了李林甫。我现在是处处受制于人呀。”

“这位‘李林甫’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吧?”

“是呀,现任的市委书记陆守义。像我市这样经济繁华的沿海城市,地方利益极大,他自然党羽极多,这路人马又自有背景,各有人脉,后台深不可测。”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呀!”她沉思着这些话语,默想了片刻,问道:“你爷爷指他不过是王伦,会不会是提示你,需‘火并王伦’呢?”

“我们又想到一块儿了。可惜我现在不知道谁是‘林冲’。”他笑道。

她又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道:“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也口渴了吧,想喝点什么?”

“咖啡吧。”

“好,等我一会儿。”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一瓶绿茶饮料。

“瓶盖太紧了,你帮我拧一下吧。”她把饮料瓶递给他,他很自然地接过去,稍一用力,瓶盖就被拧开了。

“你看,我力气小,只能向你借力。”她说道。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没有力气拧开瓶盖,“你想让我借势?”

“孔明借火助攻,我相信你一样有借势之能,你只是担心引火烧身?”

“不是担心,是害怕。”

“不知道害怕,那是匹夫之勇。这说明你一定会在深思熟虑后,才会有所行动,我其实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陪着你,一起等一场东风。”

他在她来不及转头时,盛住了她全部的目光。他本就认真的眼神变得更加认真,迅速聚拢焦点,无限深情地望着她说道:“傻瓜,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重要。”他闻着她的发香,呼吸着她恬静的气息,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这种时候,他居然还不忘邀请:“我可以吻你吗?”

“请深吻。”下一分钟,她的额头、脸蛋、嘴唇全部属于他,浸没在他的身体里。她靠在这个男人宽广的胸怀里,她突然钻出一个想法,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开始领悟和局的意义呢?不是视围棋为游戏,而是视棋子为生命,所以他不争棋面上的输赢。人这种生命体,极善者是人,极恶者还是人,何以历史还在不断重演,何以人类依然故我,未见任何改善?什么是人道?什么又是天道?所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个“同归”,是归于死亡,还是归于平衡呢?如果视棋盘为一个更大的局,似整个国家、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呢?

她又想到两人的人生际遇是如此不同。“殊途”,从小他就被家人寄予厚望,他那股认真的劲头,令他学什么都能发展到极致的水平,围棋与绘画只是业余的爱好,却能取得专业的水准。读书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初中之时就能明白读书读的不仅仅是知识,他是那种老师会引以为豪的学生,他是父母的骄傲,他爷爷的理想,现在他也是她的理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令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就是一个为理想而生的人!

就这么陪着他,这种紧紧拥抱的感觉竟从未消失,在往后不断的回忆中,这份甜蜜竟是不会燃尽的。回忆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一直的一直的,一幕跳一幕。

“叔叔,你和别的叔叔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只喜欢和我妈妈说话,却不是很喜欢和我说话。”

“那你喜欢和叔叔说话吗?”李仁恩问道。

“喜欢,叔叔特别喜欢和我说话。而且叔叔很会画画,和我一样。”她自信地扬起头,说道,“叔叔,我们再一起画画吧。”

“好呀!”他笑道。

只听心雨边画边说:“画一个妈妈,再画一个我。我还想画个爸爸,可是我没有见过爸爸。”

他听着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安慰道:“可是,心雨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嗯,没有关系的。我可以画一个叔叔。”心雨乖巧地说道,“以后老师再要我们画爸爸妈妈的样子,我就画叔叔,好吗?”

“好呀!心雨,你愿意叔叔做你的爸爸吗?”

“愿意,多一个爸爸陪我玩,多好呀!”

在厨房里,她正在切着青椒,为什么青椒会比洋葱更辣眼睛呢?亲爱的,有一种眼泪,是为了幸福而流!

儿时的那条街道,那条痛苦的河流,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以及狭窄阴暗的巷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悠闲的花园,政府征收用地,暂时建成了一处花园,什么都只是暂时的。

漫步在这处花园中,凝视着梧桐树遮蔽成荫的园中小道,昔日那条象征落后与贫穷的街道再也寻觅不到任何的遗痕。她前半生都在对抗的地方,她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家庭,还有她最深沉的渴望与期待,不愿再抱怨,一切的争论或逃避都变得失去意义,随着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遗迹中的灰烬。那些红顶的砖瓦房,因为贫困而斑驳失修的老屋子,岁月与灰尘赋予它们一种特殊的色调。有些房子是灰色水泥的原色,有些房子是木质旧宅,木头上的油漆早已脱落,变成一种暗沉、灰质的深褐色,因潮气与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残损。木质的楼梯,一踏上去木板便会嘎嘎作响,窗子上生锈的支架与护栏,布满灰尘的破落小店,黯淡的昏黄街灯,那种质地,那种阴影,已被时间慢慢覆盖。很多人说时间也终会令记忆烟消云散,其实是不可能的,每个人的过去都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的种种经历,特别是痛苦的,世俗的失败,心灵的煎熬,折磨着过去的我们,影响着我们的现在,改变着我们的未来,在我们身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遗痕,最终拯救我们灵魂的却仍然是这些深度的疼痛感。

转了一大圈,她现在又住回这座城市,如同时间的沙漏,翻转来覆过去,结果依然回到原处。我们一步步踩着时间的节奏,听着沙粒流逝的声音,也许这流逝的目的只有一个:在不断的轮回中,让我们的思想得以沉淀,再沉淀。

她试着探寻养父母的下落,却无处可寻。

第十一章 收官

再回过头来讲二○○九年发生的事情吧,这时,与她放弃C市的生活,到我讲的这段故事的结束相去不远,与后来动身回到家乡也很接近。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我们就来看看以下几个片段吧。首先是那场突然袭来的流感大流行——甲型H1N1病毒,在短短两个月内来势汹涌,全球感染人数从最初的三百多人迅速猛增至一万多人,从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扩展为四十九个国家与地区,全世界媒体都在滚动播报着最新疫情及各国最新确诊病例、疑似病例。世卫组织说流感大流行正在接近第六级这一最高警告级别,并称甲型H1N1流感仍在快速传播,各国政府卫生部门以及世卫组织都面临防控疫情的巨大压力。随着香港、四川、山东、北京与广州等地相继报道出现确诊病例,C市政府各相关部门严阵以待,防控“甲流”。

李仁恩正是分管的卫生部门,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对手陆守义笑了,眼下可是“收官”(亦为围棋术语,即是一局棋的最后阶段,一局势均力敌的棋局,收官的好坏是胜负的关键)的最好时机,各卫生防疫防治机构本就是李仁恩分管的事,这个时候指名定姓他就是第一负责人,出了问题自然先免李仁恩,然后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只需这位空降京官一个闪失,这时再轻轻推上一把,哪怕他靠山再硬、背景再大,也没人可以再保他,这个污点足以使他永无升迁之路,官位难保。组织上的文件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任何漏报、漏查及处理不及时的行为,依法追究其责任。

于是很多烦心事、麻烦事全部推给李仁恩,一方面防控防疫的主要工作必须全力以赴,投入十二分的精神,保持高度警惕性。另一方面,他还需要留意接二连三的问责事件,当然这些问责是以关心工作的语气进行各种警示性谈话的。

李仁恩清楚地知道,自己本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下属都是别人的棋子,自己又被围困其中。如何将工作顺利并高效地开展下去呢?李仁恩整理了下思绪,在一堆乱麻之中,抽出了三条主线,必须紧抓这三条:一,工作大方向要统一,顾好防疫工作的大局;二,明确具体的职责分工,落实到每一个责任人;三,规定详尽的实施时间表,切实落实。紧抓这三条,工作才能顺利开展。首先将党中央、国务院的最高指示文件用来指导方向统一的工作,而后就是具体执行的问题了,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通过会议列出十六个重要事项,落实到每一个责任人,把职责明确到每一个人头上,并列出详尽的分步实施时间表,工作的难点、瓶颈及时掌握并上报,任何致使问题处置不够快、突破不够大的情况,按中央文件的问责办法进行从严处理。此时陆书记不动声色,书记不负责具体事物,但能负责具体的人。只需暗地示意,不断加大他的工作量,这类理由自然也相当充分——要加大防控力度、要切实落实联防联控多部门的工作机制。好吧,三十三个部门和单位组成的综合、口岸、医疗、保障、宣传、对外合作、科技、畜牧兽医等等工作组及专家委员会的工作,这之间产生的各类最难最烦的事项又自然是落在他李仁恩的头上。令他最后落得个首尾难顾、阵脚大乱的惨败结局。

就比如这一次视频会议,在与省领导的专题汇报中,谢兵市长抛出一个问题:话说要加强药品、医疗防护用品、医疗器械等物资的储备,可是为什么口罩断货、板蓝根断货,其它抗流感药物的储备也明显不足?要切实落实各项工作,不可掉以轻心呀!一定要做好严防严控工作。谢兵何许人呢?不又是陆书记的一名马前卒。

初听这消息,李仁恩暗自想道:为什么物价局没有把事情上报给他,而直接交给市长。物价局局长老吴可是位老同志,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程序问题。然而,明白内情的人,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解释,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工作疏忽。而省长此时显然是皱着眉头,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原因与答复。

他只能沉住气,并微笑着说道:“全国各地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确实需要对此情况引起一定的重视。一方面,需要联系省内各制药企业,加大生产,保证一定的储备量。另一方面,有些市民有抢购现象,需要加大宣传的力度,流感毒病不可怕,是可防、可控、可治的。当然,这也需要药监、物价等部门的配合。”

谢市长又发言了:“正因成都、香港等地早就出现了这一情况,我们就更是要做提前预防的工作,而不能等到问题发生了才着手解决呀。”隐台词当然就是暗指李仁恩不要以其它地区都发生这类情况而给自己找推脱的借口。

李仁恩能怎么办,忍一忍,把话题引向更重要的工作重点:“马上就是学生中考、高考的时候,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是我们防控工作的重中之重,必须确保学生考试工作的顺利进行。在座各位领导都是老同志,经历都比我丰富,防控疫情的工作是个大局,我必须虚心向各位同志们学习,听取各方意见呀。”

谢市长立马换上长辈般关怀的口吻说道:“嗯,你这样的学习态度真是不错啊,我一直都相信小李同志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干部!把工作交给你做,我是很放心的。该抓的工作还是大胆去抓,我相信你能妥善处理好一切。”这番赞扬说明——意见我是没有的,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你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

这样的日子,李仁恩还能支撑多久?他有时候也不禁会问自己,幸好,幸好回到家她都在等着他,她一定为他煲好了汤,等着他回家,“家”成为了他内心世界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自己得以脱下“盔甲”,听她的轻声细语。

“心雨睡了吗?”他时常压低嗓音问她。

她时常笑着点点头,并悄声说着心雨在学校里的一两件趣闻,而后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听他诉诉苦,让他心中郁闷的情绪得以缓解。

“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也不敢制造大问题进行发难,问题太大,他们也难辞其咎。只能拿小问题大做文章,像这类口罩问题、物资方面的问题。不断加大你工作强度的同时,又不断制造这类小问题来刁难你。他们想用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一头骆驼。”她会偶尔分析几句,尽自己所能帮助他寻思各类问题的突破点。

“示敌以强,不如示敌以弱。”她说。

“你说得对,我不会跟他们有任何正面冲突。眼下这种情况,保护好人民的安全与健康,才是第一位的。这才是真正的工作重点。再说了,他们再怎么为难我,我也不怕,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有秘密武器。”他笑道。

她用写满问号的眼神看着他。

“就是你!”他说道,“其实做这份工作,被人整是正常的,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的心很难如现在这样平静。就像现在这样,只是看着你,我心里立刻就觉得很放松。”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中的血丝却还是将他身体的疲惫暴露无遗,他太累了,怎么能不累呢?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他的肉身又不是铁打的。可是他每天早上出门,仍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全情地投入工作。“让自己休息一分钟吧。”她温柔地把他抱入怀中,让他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无须再说话,言语也有它无法穿透的境界。

接着新的状况又出现了,加大媒体的宣传力度,自然是要引导市民不要出现不必要的抢购风潮。然而,这两天的新闻报道却是《我市不少药店口罩断货》、《工商开查问题口罩,内存杂质有严重质量问题》。口罩问题正在逐步升温之中,昨天会议时没有一个人为李仁恩出面解释,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显然物价部门、工商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陆书记的棋子。陆守义已经在加紧收官的步调,之前是架空他的权力,现在表面上是给他权力,说是全力提议让他这位年轻干部放手而为,事实上是早已布好四面楚歌的局,只等他一步步陷进来。

这不,组织部长的秘书刘长贵,又吹来风声,说是有人在告他黑状,当然部长及省领导班子还是对他前几个月的工作比较满意的,黑状的大体内容是说他不注意团结合作,太过年轻气盛,不能多方听取意见,所以工作才有一些小的疏忽,工作态度总是只抓大的放掉小的,不能抓大带小。

把这些事件联系起来,思考一阵,李仁恩猜到对手的下一步棋子马上就要落子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可畏呀!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心雨生病了,医生诊断为流感疑似病例,转入定点收治医院,东湖医院的隔离病房。

“你别过来了,心雨有我照顾,你就别担心啦。她就是普通的扁桃腺发炎加上发点烧,没什么大问题。”她在电话里头说道。

“记得要心雨多喝水,好好吃药,爸爸等下会来看她的。”他叮咛道。

“这里是隔离病房。一不小心就会被传染,你现在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让自己生病呢?过一个星期等心雨出院了,你再来看她吧。”

“别说傻话了。慰问一线医务人员,参观定点医院的各项诊疗设施、防控措施以及隔离病房的环境。哪一项是不需亲赴现场的?前些日子我可没往医院少跑呀。等会儿我过来,是公私两便的事情。”

“我说了没什么大问题。何必又让我为你多担一份心呢,仁恩,你听话,好吗?”她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说着。无论如何都要哄着他,让他不要过来。

“我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不好意思,待会儿我再打给你,你先好好照顾心雨,多喝水。”他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人。她随即摆了摆头,应该是自己心理作祟吧。此时病房内很静,心雨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很沉,邻床的男病友正在看书消磨时间,另一床位正空着,听说是一个小男孩今天早上才出院。整间隔离病房里,只听得见细微的翻书声,以及输液管里液体的滴答声,窗外可以看到被阳光披上金色的树梢,而她,正以一种微妙而紧张的眼神凝视着这些树与树的间隙。

渐渐的眼皮竟然还是不争气地变得越来越沉重,眼前所有的影像变得模糊不清,一切的声息完全隐去,仿佛沉入水底,四肢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无力再周旋了。又好似一场梦境,朦朦胧胧的梦中感觉有人在给她按摩来着,她口中还不住念叨着,没有生病,没生病,不要生病。睁开眼的一瞬间,天呀,已是夜晚了!居然睡到大半夜才清醒。她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李仁恩正在床沿上趴着,睡着了,可能她醒来的动静令他也醒过来了,他第一时间问她:“好些了吗?”

她一时愣住了。

“想喝水吗?”他随即问她。

在这一刻,在这种纯粹到极致的感动中恍惚追忆到了时光的片段。很小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她最希望有个人会来问自己:想喝水吗?想,当然想。一股暖流在心中慢慢扩散…… 但是,就在下一秒,她觉得害怕,更令她害怕的事情就是他可能会生病,可能会被传染。这种节骨眼上,一个星期,会发生很多事情,就像此时窗外的夜色,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神秘莫测。

正因为爱他,所以更是无法容忍自己可能会毁了他。所以你看,传染病最令人气愤的地方,就在这里,它考验着每一对相爱的人,保持距离与相互照顾?这是个问题!

半晌后她开口说道:“我不能让你受拖累了。明天别来了,这里有护士有医生可以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别为我担心,我能应付。”他不以为意地说。

“求你理性一点看待这个问题,行吗?现在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吗?”她口气有些微怒,这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生气的口吻同他说话。

“别拿这些大道理唬我了。现在你生病,心雨也生病,我必须照顾你们,这就是家人。如果我不管心雨,也不顾你,我就根本不配做你的家人,这样的男人,你不要也罢。”

“可是……”

“没有可是。”

爱情,让我们看起来多么像傻瓜呀!那么,到底什么是爱情呢?傻瓜如阿甘会说:“我不够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爱。”聪明的人却正好相反:“我足够聪明,以至于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突然想到仁恩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爱别人,别人爱我,本应如此。”把事情变复杂很简单,把事情变简单很复杂。他是一个习惯于化繁为简的人,对爱情如是看,对政治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

一个星期以后,也就在她与心雨出院的时候,新华社发出一则十分简短的电讯称:据中央纪委有关负责人证实,C市市委书记陆守义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换言之,陆书记被“双规”了。

省委书记专门赶赴C市,就此事与C市高层商讨善后事宜。由于陆守义位居市委书记要职,此次调查将使一批政商界人士牵涉其中,C市官场大地震一触即发。C市官场人士人人自危,不断私下打探还有谁会被卷入此次调查。很自然的,市政府日常工作则暂时由去年从国家发改委空降C市、目前是市委常委及副市长的李仁恩主持。

关于这场官场大地震,我下笔不多,也不想写太多关于此次事件的内幕,所谓的内幕,其实我们也知道,是完全不存在的。可能我也问了她有关这件事情的更多详情,但我后来都记不得了,忘得七七八八了,就像忘记我最近几天看的报纸,忘记那些政治版面的头版头条一样。但是有关李仁恩对政治这个名词的解释,我却记下了,记得十分清楚,也许他只当自己讲了一个笑话,我对这个笑话很感兴趣,对政治却不太感兴趣。

某一天,她饶有兴味地问这个男人对政治的理解,什么是政治,他是否也把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事务化成最简单的理解呢?

“我想到的是那个有关白色阉鸡的故事。”

“白色阉鸡?”显然她没有读过这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全城的人都患了一种奇特的病——失眠症,失眠症令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入睡,而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入睡,而是不能做梦。他们觉得时间太长,成天没事做,于是人们想出各种办法令自己筋疲力尽,同样的事情也可以不住地讲,直到把每件事情都搞得复杂到了极致。比如大讲特讲白色阉鸡的故事。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玩耍——讲故事的人问其余的人,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他‘是的’,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说‘不’,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语,他就说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语,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能走开,因为他说他没有要求他们走开,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就这样,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说个没完。”

说完这个故事,他沉静下来,没再说话,看着她,唇角却始终挂着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第十二章 真爱就是证据

事情未免来得太突然,仿佛是命运的诅咒,一个转身,须臾之间,生活又显现出它本来的面目,那么荒唐,那么可笑,那么无可奈何。事实上,把她和他紧密相连在一起的东西,并不仅仅是爱情,是比爱情更永恒的东西——理解,对命运咒语的共同理解。

在北京,李仁恩专程飞回来参加爷爷的寿宴,老爷子很久没有跟孙子下棋了,照例他们又下了一局。这一局却很不同寻常,爷爷的初手就下在了“天元”(棋盘最正中的星位)这个位置。就算是职业棋手也很少有人用这样的下法,按常理从四个角落开始围地比较容易,这一手显然是不按常理出牌,“天元”——最中央的位置,想要下成和局更是难上加难,无异于置于一个死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上一次你故意走了一步很差的棋,但就是这一颗棋子令你置之死地而后生。然而,你未来的路还很漫长,可以说是永无止尽。”爷爷淡淡开口。

李仁恩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这一颗中央的棋子在蠢蠢欲动。不可不察。”

“陆守义这颗棋子你是提走了,看似这个局面开始走得平稳。然而,无风不起浪,正是传言不可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

“爷爷,你觉得这些传言可笑吗?”

“可笑。”

“你相信吗?”

“我的答案不重要。爷爷只想让你仔细看看眼前这个棋盘。”

这一瞬间,李仁恩下棋的步调显得迟疑了。这张棋盘就像一张网,一个一个的小孔眼连成的一张大网,所有的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都包裹在这些网格之中,相互作用,相互威迫。李仁恩没有再说话,神情好似相当专注地下棋,每一颗棋子都落得迟钝,从未有过的缓慢速度。他尽量走得不动声色,但对手还是发现了他,并进行步步围困,就在这个棋盘之下,一个无声的杀手之夜,只听得见风嚎浪吼。

传言是如何形成的呢?很多的线索纠结在一起,千头万绪,是谁结成的这张大网?我想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生活的原形是这样的,这形象不断锐化,覆盖至人身,因此我看到无数纤长的腿,吐着蛛丝,以为自己在飞,其实只是因为有风,吹着丝线在来回飘摆,总以为自己可以飞翔,但是生活是一张网,不是自己在不断结网,就是自己在别人的网中。

也就在同一天,早一些时段,李仁恩的妈妈正在忙于准备出席爷爷的寿宴。

“小恩,快帮妈妈看看,我穿哪一件衣服合适一些?”

“怎么不先问问你老公呢?”

“他总是那句话,说我穿什么都漂亮。其实,就是想专心看他的报纸,不想我烦着他。”

“天地良心,我可真认为你穿什么都美。”爸爸从客厅里传过话来。

“你就只会糊弄我。”女人就是这么心口不一,明明心里甜滋滋,嘴上却说些气头话。

“这年头,做老公难,做好老公更是难上加难。”

这类打情骂俏的情景,每天都在这对夫妇的家中上演。这对夫妇,在邻居朋友们看来绝对是一对模范夫妻,三十六年来一直恩爱如初,看多了社会上那么多失败的婚姻,能够维系一个家庭的和睦、一份爱情的长久,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理你老爸,让他一个人在那里抒发情怀。儿子呀,妈妈相信你的眼光。来,给妈妈提点意见。”

仁恩一边仔细地看着那两件衣服,一边说道:“妈妈,我谈了一个女朋友,下次我回北方的时候带回家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真的?那太好了。”于是妈妈便接过话头,开始提很多的问题,什么名字、什么年龄、从事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等等一系列常规问卷性的调查。

仁恩一一回答,并直接坦白了女朋友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女儿心雨的事实,而后他也用直接的方式表了态:“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我在乎的是我们的将来,我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人,我打算跟她结婚。”

妈妈安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浮现出不悦或反感的神色,她只是在沉思,过了片刻,她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仁恩呀,古人有一句话,说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我这么说,也只是给一个参考,我不希望你太感情用事。”

“妈妈,你只说了一半,后面还有一半呢,‘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所以你想要儿子做一个不慈、不善、无情、无义的人吗?”仁恩笑着答道,接着他拿起那条米色的长裙,说道:“妈妈,你不相信儿子的眼光啦?穿这件吧。等你亲自见到她的时候,你就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

“敦儒,儿子刚才提的可是婚姻大事,你就没有半点意见吗?”妈妈移步到客厅问道。

“不是还没有见到嘛。我刚才也没有怎么仔细听,不过有一点我听到了,就是这个女人离婚时的态度,说明什么问题呀?就是她不爱财,不爱财的女人,和你一个样,重情重义。就凭这一点,我挺喜欢。”

几天后的深夜时分,李仁恩的妈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拉着老公还是问了这句话:“儿子找了个那样的女人,你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是不是也听了那些官太太的风言风语?我们不能以这样的心态去看待未来的儿媳妇。你可别把那些八卦消息说给儿子听,流言止于智者。”

“我生为女人,自然而然会从女人这个角度来看问题。 我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这些也都还不算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她的历史不清不楚的。她前夫的人品,你知道吗?俗话说得好,一床不睡两样人。我担心儿子被她迷住了,看不出这个女人的狐狸尾巴。”

“我看呀,你是太关心你这个宝贝儿子,关心则乱嘛。照我看,他们这对小情侣,会像我们婚姻生活的翻版。当初,还记得我们排除了多少困难才能走到一起吗?丽娟,难道你想做陆游的母亲吗?”

丽娟没有再劝说下去,她不敢背上陆游母亲这样的罪名。恍惚之间,脑海中又呈现出那些官太太聚会的画面,她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和圈子内的凝聚力,可以令任何一个在她们阶层以外的人意识到相形见绌,意识到社会地位的截然不同。她们今天就是与她保持着某一安全的距离,谈论着一条丑闻,一个有关贪婪与堕落的故事,“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女人以前做过特殊的行业。”有心的人则更加细心地咀嚼着更多的内容,例如她们开始大讲特讲周恩来总理与夫人邓颖超的爱情故事,政治人物找夫人不能靠眼睛和身体来选择,不能正确选择不能理性思考的男人,政治思想上还是不成熟不过硬。这不是都在影射她的儿子吗?难道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感情冲昏头脑,在女人问题上栽跟头,她做不到呀!仁恩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你看他人品相貌能力样样出众,拥有前途无量的事业。这么优秀的儿子,费了她多少年的心血呀。小恩从走路到牙牙学语,再到步入学堂,读书写字,一步一步,当初的小婴孩,变成今日一个伟岸的男子,迈着矫健的步伐,完美无缺的君子之风,行止如此得当。她心里时常为此骄傲不已,难道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么个离婚妇来坐享其成?她必须想个法子,既不与她深爱的两个男人发生正面冲突,又能妥善解决这场危机。

紧接着的第二天,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取更大的幸福。丽娟来到了这座机关大院,自己公公的府邸,她知道公公并不待见自己,但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扮演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凭自己与丈夫幸福的婚姻生活,公公应该对自己有所改观。

“爸爸,给您送来一些补品。我听敦儒说,最近您关节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托朋友在国外买了些药,很有效,您老吃着试试。”

“嗯。你让我那傻儿子自己送过来还不是一样,干嘛专程来这一趟?”

这老爷子,锐利的目光与犀利的言辞,还是像三十多年前一样,总是令她苦于招架,小心翼翼把四目相交的视线移开,最后定格在空空的棋盘上,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准备把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说出来:“爸爸,仁恩最近谈了一个女朋友,他说下次再回北京的时候,会带来给您看看。”

“丽娟呀,咱们把话挑明了说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弄明白。每次逢年过节,你们一家三口就过来,我那个傻儿子就一直跟我说他过得幸福,你也一直在向大家展示着这一点。但这一切能证明什么?你所以为的幸福锁住了我儿子的晋升之路,在我看来,你的爱情是自私的。”

“爸爸,我遇到敦儒的时候,他的压力真的很大,您不了解他当时的心理状态,我不能丢下他,让他一个人去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就是你的爱情至上论,是他丢不下你,还是你离不开他?你怎么就能判断他离开你,就不能变得更坚强。现在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幸福,别人的幸福你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爸爸,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你不用说服我,我也不想再说服你。仁恩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就不要管了,他有他自己的选择。”

丽娟没有再说话,她沉默了下来。

也许儿子的路,还是由着他自己去选择吧。

老爷子没有再说话,随她来随她去,眼睛凝视着面前空空的棋盘,他在等着一个人的到来,只有这个人才能担当一个重要的角色——说客。

于是这位说客带着自己的使命,坐在C城的一家环境幽雅的咖啡店里,慢悠悠地喝着面前的一杯摩卡咖啡,眼睛留意着每一位入店的女性顾客,终于有一位东张西望的女人走了进来。目光相触的一刻,来者断定凝视自己的人就是李仁恩的姑姑,来者决然地走向前,离这位长辈越来越近了。

两个女人相互自我介绍了以后,姑姑劝她也点一杯摩卡,说这里的意式咖啡很有特色,摩卡上来了,是一堆奶油的冰山。

“冰山在海面上,我们只是看到它的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在海面之下。”姑姑看似随口说到了海明威那句著名的冰山原理:“冰山在海里移动之所以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那八分之七,也许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也许是我们不愿意知道或是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你爱仁恩吗?”姑姑问道。

“爱。”她肯定地答。

“那么海面之下的八分之七,你就必须了解。”姑姑直视她的双眼,坦诚说道:“北京现在有些传言,表面上是针对你,其实是在针对我的侄子仁恩。”

“传言?”

“传言对你来说,也许并不陌生。那些传言我想也许不是真的。但是,有些传言并不在真假,而在其作用与影响。好事者故意以讹传讹,令仁恩的形象成为一个感性远远大于理性的人,一个政治素质不成熟的人,一个会在女人问题上栽跟头的人。只要这个形象定格了,定格在大部分高层官员的印象中,仁恩就会跟他父亲一样,永远停留在中层官员的位置上。”

“你觉得仁恩爱你吗?”

她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很爱你,他跟我说和你在一起,他感觉到灵魂是那么美好的东西。为了你,他宁愿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

“爱从来都不是占有。我想我会说服他,继续他的理想,继续尝试把未完的棋局走下去。”而后她们相视一笑,这笑容有理解,有包容,有感谢。

“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姑姑把手伸过来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们都没有说再见,也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火车开动了,以前的火车会有一声拉长的汽笛声,现在的动力车靠的是电力,车身轻微摇晃一下,火车早已行过几十米。旅程很长很长,现代人不愿意在这长长的旅程上浪费太多时间,只想快点到达终点。火车只是运行着,高速运行着,哪一站是起点,哪一站又是终点?火车只是全力地奔向终点,而后又是起点,两点之间不断往返而已。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心雨问道。

“回妈妈的家乡。”

“爸爸会去吗?”

“心雨,你还从来没有看过下雪,对吗?”

“嗯。”

“妈妈也很久没有看到雪了。雪花从天而降,房子上、树枝上、大地上全是一层白茫茫的雪。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堆雪人。”

“我也想堆雪人。”心雨开心地说。

“我们一起堆雪人。”她说道。到那时她会告诉心雨,雪人是这么美,可是它会慢慢融化,不要太难过,因为它还会留在我们的心房。

火车还在继续前行着,时光仍在不断飞逝着,只是这样一路走下去。

幸福也许没有希望得到所谓圆满的结局,但幸福仍然存在。

找到了真爱就是证据,是我纯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

后 记

有一天,我也老了,我在街上遇到她,我们愉快地交谈,我们也谈到衰老,也谈到青春不再,但我们并不觉得惶恐、惧怕,相反,我们觉得这样一副被时光压缩的模样挺好,人生,有你,有我,有爱,真好!没有遗憾,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