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女生活

作者:阿满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夏玉遇到了一件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事,身体里的事。那感觉好像在天穹下赶路,朦胧的黑暗中,她和丈夫老胡专心致志地走着,两个人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啊走啊,她忽然把自己走没了,苍茫中只剩下老胡一个人了,自己明明就在旁边,却感受不到存在。奇怪,自己哪去了呢,足下没有了摩擦力,夏玉一点都找不到自己了。
  夏玉睁开眼睛,看见老胡鼻孔里的毛有几根白了,鼻毛被粗重的呼吸推倒,从里面探出来,像伐倒的小树林。夏玉闭上眼睛,耳鸣一阵阵袭来,一列长长的火车轰隆隆直冲过来,咔嚓嚓,夏玉看见自己被抛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块骨头在隧道里找不到出口而拼命撞击着……
  老胡呼呼睡去了,也许是没有察觉,也许是故意不说,反正他没打盹儿,像往常一样一气呵成过去了。夏玉身子一扭,背过去,她不喜欢老胡的睡相,哪怕他人品好,性格好,做的饭菜好吃,她都不喜欢。此时,他的两片紫色嘴唇越发肿胀了,一吹一吹,像个乡下的吹鼓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与一个人的优点不相干,老胡身上有两种东西让夏玉近也不能远也不能,就好像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悬崖,夏玉本能的选择,将自己放置在一个离大海和悬崖都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
  夏玉有点过意不去了,想到自己身体出现的异样,便想对老胡好一点。当然她对老胡一直很好,而这时候的好,就是强迫自己去看老胡的睡相,不喜欢也要看。
  第二天起床了,夏玉发现身体仍有点异样。看看日历,想起自己的月事已经停了两个多月,她心里一阵猛跳,跳得快窒息了,平静下来后,到处找早孕试纸,应该还有几张。这时候,夏玉希望自己是怀孕了。如果是怀孕,顶多身体受点苦,到医院流产就行了。如果不是怀孕就糟了,因为过几天就是四十岁生日,四十岁的女人出现这样的状况,就像是拉警报:不太妙。
  试纸找到了,一试,不是怀孕。这试纸放在家里两年了,肯定是失效了,夏玉不相信这样的显示,觉得还是去医院好。但一想到医院,她脑子里就跳出一个词儿,三个字,如同三只鼓槌,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三下:X、X、X。
  夏玉像甩掉什么似的甩脑袋,啊呸,四十岁就说自己衰了,简直是谬论。而这之前,她是不准备让自己老的,而且不止一次地设想,即使到了每个女人都逃脱不了的衰退阶段,她都要采取积极措施,尽量让自己保鲜。她要求不高,只要比同龄女人迟衰退三年到五年就行了。如果能那样,她就是成功的夏玉了。
  但现在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没有比别的女人迟三年或者五年,而是早了八年到九年。如果是那样,就是夏玉的悲哀了。四十岁是一个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年龄,对夏玉来说,是她刚理顺一点的时候。曾经有那么多烦心事,好不容易过去了,本以为可以安心做几年生意,谁知身体出状况了,偏偏还是从女性的那个器官开始闹的——卵巢对于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器官。它是女人的命根子和神话。夏玉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漂亮惯了,在人们的赞赏和呵护中享受惯了,这也是她做生意为什么很成功的原因,人气旺就等于机遇好。但夏玉现在很可能因为身体的改变要失去很多东西。如人气和自信力等。如果那样了,不要说别人不喜欢,夏玉自己也不喜欢。女人没有了神话,女人不需要别人来宣判,女人自己会对自己进行裁决,把天上的七仙女,裁决成荒原上的草。昨晚夏玉走失以后,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强迫自己去看老胡的睡相,没有人要求她,是她自己做的裁决。
  夏玉赶紧上网去查资料。查了半天,查出了一个事实,人聪明了并不好,很多女人稀里糊涂过,结果稀里糊涂的幸福。而夏玉这时意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那个期会引发很多疾病:高血压心脏病脑溢血子宫肌瘤乳腺癌颈椎病骨质疏松等等,吓死人了。然而,生理上的影响还是其次,精神上的影响更大,很多女人在这时候过不去,思想出问题,精神抑郁变态扭曲,甚至连自杀的都有。夏玉虽然不至于那么脆弱,但那些病得一样也不安生。不用说癌,即使得一个骨质疏松颈椎病也不好过,这疼那疼,再摔一个残废,就更加惨兮兮了。当然,市面上的保健品很多,什么大豆异黄酮葛根月见草碧萝芷等等,但是这些保健品的功效,说好的好得不得了,说坏的把人吓晕死。夏玉是做生意的,太知道市场的鱼龙混杂了,结果还是放弃那些保健品的选择了。
  第三天,夏玉下决心去医院,几个来回的检查,医生告诉她真是那个期的反应。夏玉虽早有料想,但医生说了,她还是被那三只鼓槌打懵了:X(更)—X(年)—X(期)!
  三天后,夏玉过四十岁生日,之前,她最不喜欢过生日,一天不满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又长了一岁。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要请客。她对老胡说,我要庆祝自己又老了一岁。话语间,有破罐子破摔和我老我怕谁的意味。请酒的那天,她轮流敬客人,敬完了,自己也差不多醉了,接着,她当场宣布以后正式退出商界,不再做生意了。
  夏玉是做珠宝生意的,在步行街有两个大门面,还有一个加工厂。生意做得如此之好,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诧异。你不做生意搞什么去?这么年轻,难道你要去读MBA?有人哈哈笑着问。
  年轻个屁,不过,事还是要做的,玩也是事吵。夏玉说那个玩字的时候,腮帮子用力咬了一下。然后一口干了那酒,回头朝大家一笑,笑里有几分与她不相称的媚气。
  哈哈,对,玩也是事,有人理解了。夏玉历来有主张,现在她把玩当事做,追求一种闲适的境界,这是做人的风度,更是做女人的精明。再说,钱是有定数的,人命中该有多少钱,就只能赚多少钱,赚多了,捐也要捐出去。好好好,大家齐声鼓掌。
  决定做出之后,夏玉用一个月时间进行打理。打理完了。回家整理衣柜抽屉书桌。整理完了,给朋友打电话,一杯茶功夫,有人在屋门口使劲按喇叭,嘀嘀,玩伴来了。
  外面玩意儿多——也不多,平时没时间玩,现在可以尽情享受。吃饭洗足按摩登山,玩,本来是想忘记那件事,但好像不行,忘不了,夏玉动不动就出汗,头昏心悸。这种反应隔几个小时光顾一次,搞得她烦死了。如果白天稍闲,晚上还闹失眠。失眠的时候努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刚有点睡意,忽然轰热来了。夏玉把被子掀过来掀过去,尽量把动作控制小一点,免得影响老胡睡觉了。不,是尽量不让老胡发现了。老胡对她很关心,甚至连月事提前或推迟,都比夏玉自己清楚。夏玉平时蛮享受,现在却厌烦,她极力推开他,使劲拉大与他的距离。
  夏玉拉大与丈夫的距离,与情感无关,与身体有关,与自尊心有关。因为这时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即以为如果让老胡发现了自己的那个期,就等于变相地接受了他的睡相。。——既然连老胡都不让知道,夏玉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但身体不受控制,夏玉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脸突然红了,接着汗下来了,如果对方是女人,便有点莫名其妙。如果是男人,还麻烦些,以为夏玉对他有想法了。夏玉受不了那样的猜忌,跑回来干脆懒得出去了。
  回来了,乏味多,太阳如探照灯那样一动不动看她。太阳看她,她看挂钟,一天看出两天或者三天那么长来了。为打发时间,夏玉拿起一本书,《安娜卡列尼娜》,翻了翻,发现这书除了药味,其余的文字全部死光光。
  某一天,有人塞给夏玉一块布和一堆线,说这是十字绣,闲适的女人最适合了,可以颐养身心。夏玉对十字绣不了解,绣了两天,把道理搞明白了,原来所谓的十字绣,就是用手代替脚在漏洞上面走十字步,或者是跳十字舞。足迹就是五彩丝线,走完了,跳完了,就成画了。
  索然无味也是味,夏玉憋着劲,踩着无边无际的十字架,一针一线。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漫漫黄沙不知哪里有尽头。有时,她觉得是在爬楼梯,一步一喘好累人。到头来,夏玉绣的不是画,是时间的怪模怪样。
  夏玉绣花的时候,丈夫老胡在厨房里忙碌,他很高兴看到夏玉现在这个样子。为了活跃气氛,他给夏玉讲笑话,厚嘴唇吧嗒个不停。他根据电视里的百科知识,给夏玉煲营养汤,一边煲,一边为自己打广告说,女人是水做的哦。
  夏玉眼睛没离开过十字绣,她专心研究架上花是怎样一点点开放的,还研究架上字是怎样一点点成形的。这里面有一个惯性,像红舞鞋,不能停,一针针将你套住,即使不愿意不喜欢也不放手。夏玉被十字绣弄得恍惚了,把老胡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很久,想起喝汤了,喝完了,缩缩鼻子问,喂,屋里怎么有怪味道。老胡说,是药味。夏玉不高兴了,说你怎么把房子搞得这么臭。奇怪,夏玉喜欢文字里的药味。却不喜欢屋子里的药味。老胡眨眨眼睛说,我看你是生病了。夏玉一听病字,赶忙低下头。末了,腾一下站起来,拿起空气清新剂在屋里一阵乱洒。
  
  二
  
  托尔斯泰的家庭名言二00九年有新解:即家庭是个多面体,这边看,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那边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笼统起来看,幸福的家庭也有不幸,而不幸的家庭又是幸福家庭的另一版本。
  事实上,老胡是夏玉的第二次婚姻。前面一次不长,六年,前夫叫陈明华,跟夏玉青梅竹马。两个人大学毕业一起做生意,经过水到渠成的恋爱,结为了夫妻。结婚后,事业往上走,陈明华往下走,女儿三岁时,陈明华在宾馆跟女人鬼混被公安局抓住了。公安局通知夏玉去领人,夏玉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陈明华对夏玉的打击很大,短短一个月,夏玉把自己的青年时代过完了。离婚后,陈明华带着女儿去了伦敦。夏玉见不到女儿,心里有什么东西活活被折断了。疼痛,让夏玉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耳鸣病,发作时,头发晕身体发软,朦胧中有一列长长的火车直冲过来,咔嚓嚓,夏玉碎了,骨头和血肉抛得到处都是。
  也是夏玉调整得好,三年后,她再婚了。再婚后,对陈明华淡忘了许多,耳鸣的概率也减少了,也是因为找了个好丈夫。好丈夫就是现在的老胡。老胡是个普通工人,比夏玉大十好几岁,长相一般般,要说缺陷,就是嘴唇太厚了,颜色也不鲜艳,晚上睡觉还会吹一吹号。但夏玉早已想通了,上帝不会把所有的苹果放在一个篮子里,老胡有老胡的长处,他人品好,会做家务,下班回来不出门,结婚就结婚吧。
  但渐渐的,夏玉开始讨嫌起一些词儿来了,比如爷爷奶奶之类的称呼。周末避免不了,因为老胡的儿子要带着孙子过来。那孙子像只猴子,顽皮极了,把抽屉拉到地下,把沙发当蹦蹦床。这倒没什么,只有一样让夏玉特担忧,她生怕那猴孙喊自己奶奶。猴孙别的不听话,让喊奶奶时,小嘴巴咧好快。喊了,奶奶两个字像两团猫猫刺朝夏玉滚过来,滚到夏玉的头上,头皮一阵阵发麻,滚到夏玉的身上,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夏玉看见身后日子所剩无几时,再去绣十字绣,不知该怎么穿线了。
  ——针眼很小,意象似的存在,她假想一朵大大的牡丹,不知不觉让自己变成了一根空尾巴针。游走了一阵,夏玉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堂很熟悉,是小时候她和妖精跳房子的地方。那妖精是女孙悟空,是人做的风。而夏玉像秤砣,像岩头,憋一口气,猛一跳,还是没有跳到离踢物最近的地方。
  一天,夏玉把十字绣当房子跳,跳啊,跳啊,桌子上的手机也跳起来了。她拿过来一看,乐了,正是妖精打过来的。
  妖精在电话里炸鞭炮:喂,你要不得呐,发短信不回,电话也不接,搞什么鬼唦,快出来,我在你家门口等着呐,走跳舞去。
  夏玉哦哦应着,两分钟收拾完自己,跑出来对老胡说,陈蓉蓉叫我有事去了。话音落时,引擎响了,夏玉扔下一个汽油的长尾巴跑了。
  ——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夏玉和陈蓉蓉飙车玩。
  妖精就是陈蓉蓉,前几天,她们约好去跳舞。夏玉答应得好好的,但陈蓉蓉发信息邀她前往,她却关机。第二天陈蓉蓉问缘由,夏玉说昨晚脑壳疼。
  夏玉从不越矩,但每当跟陈蓉蓉在一起时,她胆子就变大了。加上现在没交警值班,不飚白不飚,冲啊。
  两个漂亮女人各有特点。夏玉一张小小的巴掌脸,一双玛瑙似的黑眼睛,脑后挽一个发髻,额前梳一排刘海。她做的是珠宝生意,但从不用一件首饰来装饰自己。性格也很较真,一加一必须等于二,等于三了就不行。
  陈蓉蓉在打扮上奉行拿来主义,凡是适合她的都要往身上堆。她喜欢用珍珠美化耳朵,喜欢用水晶来美化脖子,还特别喜欢戴手套,冬天戴皮毛手套,春夏戴丝质手套,手套一律选粉红色。她还玩心大,玩的时候,像作家那样编造情节,像厨师那样用佐料来提味。她怂恿夏玉飙车,自己在旁边以怪叫坐镇。
  夏玉和陈蓉蓉的友谊有一段时间是空白,大学毕业后她们有好多年没见。直到夏玉跟老胡结婚那年,她们在大街上相遇了。相遇了,很高兴,夏玉告诉陈蓉蓉自己一直做生意,刚结第二次婚。陈蓉蓉也告诉夏玉自己毕业后读研究生去了,现在市委机关当公务员,丈夫在县里挂职,儿子八岁,一直由婆婆带。
  两个女人分手时,互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第二天第三天,却没有谁打过来。这样又过了几年,也就是去年。两个人又在酒店的卫生间里碰到了。碰到了,很高兴。这一回,两个女人像观风景似的,一边扯白话,一边观察对方。聊着聊着,她们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弄堂里跳房子的情景了。接着,对方的电话号码就钻进耳朵里做窝了。
  夏玉发现陈蓉蓉比自己年轻多了,以为是坐机关的原因,一问,才知道陈蓉蓉把年龄改小了三岁。陈蓉蓉从前比夏玉大一岁,现在比夏玉小两岁,一加一等于三,真是荒唐。奇怪的是陈蓉蓉假装只有三十七岁,结果真的成了i十七岁。夏玉不服气,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被别人活活占了便宜,为掩饰自己的不快,她将头转向墙角去看那些花儿草儿。
  陈蓉蓉眼珠子好活泛,咯咯笑着说,年龄改小了,心态也小了,自我感觉回到了大学时代。行政机关年龄是个宝,年龄小,以后提拔的空间就大。
  提拔两个字很刺耳,陈蓉蓉意指自己还有上升的机会,相比之下,夏玉是往下走了,她的心一下被弄得掉下去三尺了。
  忽然,陈蓉蓉话题一转,一个劲地夸奖起夏玉来了,什么女企业家女老板富婆等等。几顶高帽,让夏玉平衡了很多,也是陈蓉蓉太了解夏玉了。这个妖精,隔了这么多年,还这么了解夏玉,真是鬼精。
  也许是两个女人太闲的缘故,也许是漂亮的女人更爱漂亮,她们就这样黏在一起了。她们逛大街穿小巷,互相当参谋买衣服。衣服好看时,脸的要求提高了,她们便去做美容。而当脸好看以后,反过来又对衣服有挑剔。循环往复,两个女人忙坏了。
  有一天,两个女人突然意识到:漂亮可能是一个女人的终身成就奖,便开动心智,左寻右寻,终于发现了跳舞这件事。
  陈蓉蓉说,跳舞好,除了强身健体外,还有营养心灵的作用,音乐是神奇的按摩器,舞伴的生物能,能促使女人加速大脑分泌吗啡,从而使人变得年轻。她说机关里有个女的快六十岁了,通过跳舞,月事月月正常。为了加强说话的效果,她甚至把那宝贝玉手,从粉红的丝绸套里拿出来花儿枝儿地比划着。
  真的好。陈蓉蓉的眼珠像一枚钉子钉住了夏玉,有相邀的意思。
  夏玉不急于表态,以前有人对夏玉说跳舞好,夏玉不相信。现在陈蓉蓉说六十岁的女人可以通过跳舞让月事正常,她有点惊讶,半信半疑,心里在蠕动。她和陈蓉蓉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高档舞厅在城南,晚上跳舞最好开车去。夏玉有车,陈蓉蓉没车,夏玉不去,陈蓉蓉也去不成,所以为了友谊,夏玉答应跟陈蓉蓉一块儿去跳舞。
  ——夏玉要去跳舞了,马路左边的树连连点头说,去去去去去。右边的树也连连回应说,好好好好好……
  夏玉飙车的时候,整个人是散的,她有点管不住自己了。陈蓉蓉看夏玉,眼睛里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当然,陈蓉蓉不是羡慕夏玉有钱,而是羡慕夏玉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做生意的人就是比行政机关的人好,不担心左查右查。陈蓉蓉还发现,女人坐高档车的时候,还必须穿高档衣服,这样一来,整个人像坐在云端里一样。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夏玉。夏玉哼鼻子。
  陈蓉蓉忽然想把夏玉的好心情拿过来一点,女人在这方面很孩子气,她想了想,便唱了一首流行歌……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陈蓉蓉以为夏玉不会唱,夏玉不会夏玉就老土。谁知,夏玉立马接上了,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再往下,两个女人都停住了,都忘记词儿调儿了。不过,不要紧,两个女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自顾自地编唱下去了。也是奇怪了,一首新歌,在两个女人的相互补充下,终于全部哼唱出来了。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麻麻黑像一块大纱布,从远处慢慢拉过来。夏玉看快到七点半了,便问陈蓉蓉,咱们去哪个舞厅好?
  陈蓉蓉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朝夏玉眨鬼眼睛,眨了一会儿,她说,现在很多有身份的人,都去夜巴黎舞厅,听说那里档次高,教练都是清一色的美男子,我们去那里吧!
  夏玉说,教练能教舞就行,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没关系。
  嗯——不对。陈蓉蓉摇着一根粉红色的指头说,教练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太重要啦,荷尔蒙是个奇妙的东西,女人看见年轻漂亮的男性,会加速荷尔蒙分泌,人会变得年轻。
  说完,陈蓉蓉咯咯笑。
  夏玉也笑。这妖精,这回要赚荷尔蒙了。
  喂,你去跳舞,老胡会不会有意见?陈蓉蓉问夏玉。她喜欢说完了高兴的事,又说不高兴的事,也是用女人的精怪小刺扎一扎夏玉。
  他有意见到厕所去提。夏玉说。
  陈蓉蓉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人好是不是?
  夏玉的脸轰一下热了,她听出了潜台词,你怎么找了那么个老人家。
  陈蓉蓉找的老公年轻有为,长得也帅气,她当然可以对男人看高一线。
  夏玉心里好憋闷,但表面上故作轻松说,我第一次婚娴失败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明华跟我年纪一般大,遇到一个问题,他不让我,我不让他,两个人争得死去活来,离婚后我想找个年纪大的算了,体贴关心对一个女人最重要是不是?她没讲陈明华犯错误的事。
  夏玉也有潜台词,陈蓉蓉你再好顶屁用,有老公等于没老公,三百六十天说不定三百天是别人的丈夫。她也用小刺回扎了一下陈蓉蓉。
  陈蓉蓉耸耸肩,撇撇嘴说,我们找一个漂亮的男教练吧,说不定能帮助我们返老还童呐,哈哈。陈蓉蓉用玩笑阻止了两个人的互相刺激。
  但愿如此啰。夏玉顺水而下了,这时候,两个女人重新和好如初了。
  
  三
  
  夜巴黎舞厅坐落在外贸大厦拐角处,门口仅有一点霓虹灯点缀,走进去发现里面设施非常高档,墙壁和屋顶全都是枣红色金丝绒装饰,并有古铜色浮雕点缀其间。音响效果也不错,像雷声在地上滚,像夜莺在头上飞,像瀑布从高处往下泻。两个女人踏节奏的样子像踩高跷。
  这个舞厅有好多伴舞的男孩,大家管他们叫做教练。这些男孩个子一样高,身上穿着黑白晚礼服,脖子上系着红色的领结,行为举止说话腔调全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八点钟正式开场,教练一支纵队随音乐起舞。他们腿长胳膊长,动作舒展优美。走了一圈,舞曲突然由慢转快,教练们分散开来,而舞池外面的女舞者一起蜂拥而上,形成了一个男女搭救的场面。今晚的舞会,便这样开场了。
  陈蓉蓉跟几个人搭讪,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来了。交给陈蓉蓉一把钥匙走了。
  陈蓉蓉告诉夏玉,矮胖男人是这里的老板,她们两个人合用一个衣柜,合用一个教练,一年只算一个人的钱。
  很合算。夏玉点点头。妖精就是妖精。
  两个女人换了衣服出来,矮胖男人领来了一个男孩。
  这是李强,我们夜总会舞蹈教练队的队长。矮胖男人说。
  夏玉看看李强,太像韩国影星了,她有点拘谨了。
  陈蓉蓉歪起脑袋审视着李强,心里明明高兴,却假装不是很满意。她在耍手腕,目的是向老板熬价。
  果然,矮胖男人说再减二十元,别人一百元,你们两个给八十元算了。
  哈哈,又赚了二十元。陈蓉蓉朝夏玉挤挤眼睛。她的意思是我做生意也不差。
  其实,夏玉跟陈蓉蓉都是有点舞蹈基础的,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学舞,而是找人陪舞。至于动作,看一看,琢磨琢磨,再由李强带一带,基本上就可以了。她们都不想参加国际比赛。也不想参加市里的比赛。她们只想多分泌一些荷尔蒙。
  李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米七八的个子,身材颀长而有线条感。浑身的皮肤呈小麦色,眉眼十分清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亮晶晶的。他既然是队长,那就是说,他是最好的教练。的确,经他调教的舞者,个个舞技了得。夏玉和陈蓉蓉在旁边练习,眼睛像机关枪一样四下扫射,看周围女人的舞技究竟有多高。
  有的女人像燕子飞,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有的笨拙,可能跟夏玉陈蓉蓉一样是新来的。不过,这里的女人,绝大部分是四十多岁的。也有五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喜欢像小女孩那样做娇媚状。夏玉觉得很好笑,告诫自己以后老了千万不要这样,免得笑死人。夏玉还发现,凡是能够下舞池的人都是自我感觉十分好的人。她们没有胆怯,没有自卑,只有表现的欲望,一举一动板眼十足。
  在舞池里游走了几圈,夏玉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跟陈蓉蓉的衣服太生活化了,这里要舞台化才和谐。那些跳得好的人,大都穿着专门的舞蹈服,叮铃叮铛的。也有穿时装的,穿时装的人不是常客,没有人流,也没有入圈。是的,舞场里面有流派和圈子,其中有古典派、现代派、老实派、高傲派……圈子也有几种,五十多岁的那个圈子很团结,她们只跟自己年龄段的人密切,从不与其他年轻人争光斗艳。还有一帮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人,看人都是用眼角。只有那些教练潇洒如鱼儿,像黑线穿珍珠把所有的女人全部串起来。夏玉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机,跟漂亮的女人跳的时候,他们神采飞扬,雄性十足。跟不漂亮女人跳的时候,他们毕恭毕敬像宠物。还有个别像伺候女皇的,夏玉猜那些女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陈蓉蓉吃吃笑,指着一个矮坨坨女人跟夏玉耳语说,像只吊死鸡。
  真的是,教练高,女人矮,两只手吊在教练的脖子上,脚常常离了地。
  百来十斤吊在脖子上,不是开玩笑的。夏玉有点担忧地说。
  皮肤皱巴巴,腰里长那么多赘肉,好意思找教练,不是当陪衬人吗?陈蓉蓉说。
  说怪话也很愉悦,两个女人尽情地说着,说乏了,继续东张西望。
  夏玉看李强,借用了一会儿别人的眼睛,她心里有底了,自己还不至于当陪衬人。
  陈蓉蓉眨眼睛,还看表,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从不专心搞一件事。来跳舞是她发起的,来了以后又不认真学,毛病。
  教练从没有一视同仁的时候,过几天,夏玉发现李强对自己有偏袒,这只怪陈蓉蓉自己,她喜欢摆谱,跳下来,坐在位子上扇风,指挥李强给她买水拿毛巾,嘴里一个劲地说舞厅的这不好那不好。李强看陈蓉蓉摆谱,喊一个服务生给陈蓉蓉倒水,自己走开去跟别的女人说笑去了。他不奉陪。陈蓉蓉摆机关干部的谱,李强便摆教练的谱。夏玉在一旁看了暗暗好笑,她知道陈蓉蓉是在过瘾,使唤漂亮男人蛮过瘾。李强给夏玉倒了一杯橘子汁,没有给陈蓉蓉倒。陈蓉蓉翻眼睛,但不生气,过瘾的时候,她通常很大度。
  夏玉跟李强跳舞的时候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是一个拘谨中年女性搭配一个青年男孩儿的不自在,是一个舞步潇洒者搭配一个笨蛋的不自在。夏玉觉得胳膊和腿都不属于自己,教的动作记不住。脑子里像散场的电影院乱糟糟一大堆。瞟一眼四周,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心里着急时,脚步乱了方寸,汗哗哗下来了。
  夏玉暗叫道,出洋相了,死妖精,该不跟她来的。但她这样叫的时候,有一种东西却像蚂蚁一样慢慢爬上来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没有什么话语能够形容,从胳膊到脖子到脸上到头上,就那么一点点洋溢起来。
  过了一会儿,夏玉体会跟随李强的感觉。李强让她左,她就左,李强让她右,她就右。李强像包花卷那样让她转圈,她就一个接一个的转。她转得忘乎所以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其实蛮有舞蹈天分,这么高难度动作也能做,而且头一点都不晕。平时头老晕,跳舞却不晕,这应该归功于李强,他是一个优秀的教练。夏玉有那么几分钟好佩服自己,佩服自己的感觉很好,跟做生意成功了一样。而且与做生意不同的是这种感觉有瘾,像抽鸦片似的让人在舒服中追随。
  跳着跳着,夏玉观察起李强来了,她觉得这个男孩太好看了。他的肩膀像一堵墙。胸和腰很直,屁股又圆又翘,两条长腿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有姿态。夏玉到了这个年纪,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好看,遗憾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搞明白,看不到男人的乖丑,像很多年轻女孩那样,搞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陈明华无疑是牛粪,不过,实事求是看陈明华,年轻时他也算漂亮。人就是那么奇怪,一边是鲜花,一边是牛粪。比如老胡,他的思想是鲜花,睡相却是牛粪,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夏玉终于把自己搞累了,浑身热血沸腾,气喘吁吁。有那么几分钟,她升腾到云雾里去了,像仙女那样在太空里遨游。还有几分钟她沉到海底去了,像一只水母那样漂流。不知什么时候,夏玉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被李强担过去了,他那么有力,那么细腻,那么温柔体贴,哇,他真是最好的教练。
  冷不丁,夏玉闻到了从李强衣领里冲出来的男孩气息,热乎乎,香喷喷,油腻腻。夏玉有点慌了,是啊,这气息没头没脑的闯入,像草原上横冲直撞的小马驹,让夏玉不由自主去找脸。找来找去,她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路,发现最后剩下的还是陈明华那张牛粪的脸。
  一场舞跳下来后,夏玉找陈蓉蓉,发现人不见了。跑到走廊上看,原来陈蓉蓉正在煲电话粥。
  不可能唦。陈蓉蓉对电话里的人说。她一脸的娇媚,嘴唇好湿润,眼睛蒙了一层雾水,人基本不在舞厅了,在十万八千里的某年某月。
  夏玉从陈蓉蓉的神态猜对方是个男性,而且肯定不是她老公。多年的夫妻,靠电话是调动不了荷尔蒙的。陈蓉蓉不仅名堂多,还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夏玉想起陈蓉蓉上班的大楼,两边的车道从楼底伸展出来,像一张脸上的两道法令纹。
  果然,陈蓉蓉对夏玉说要提前走,她很急切,夏玉本想开车送她走,但见陈蓉蓉想逃跑的样子,便闭口不做声了。
  中场休息时,李强过来了,陈蓉蓉不在的时候,他话很多。他说想跟夏玉学习做生意,说广州那边高薪请他,正在考虑去不去。夏玉问他不当教练时在哪里工作。李强说,在艺校当老师,一个月只有两千块钱,房子都买不起。
  哦。夏玉笑了。
  夏玉发现自己起变化了,舞蹈像条鼻涕虫黏上就不肯下去,要留在夏玉的胸腹腿上作纪念。这样一来,夏玉走路晾衣服洗澡洗头都要挺胸收腹才行,不这样就不舒服。夏玉笑自己,有的事情会改造人,跳舞就是。
  这些天,夏玉为跳舞穿的衣服花了不少脑筋。她以为,女人跳舞好看,衣服要占一半。夏玉为自己设计了好几套跳舞的衣服,其中有波西米亚风格,淑女风格,运动风格,还有奥斯卡(晚礼服)风格,陈白露(改良旗袍)风格等等。
  夏玉也买了很多衣服,买了还不行,还要回去搭配。街上的衣服都差不多,要想穿出自己的特色,就得进行再搭配。她把衣服摊在床上,左一件右一件地摆来摆去,像做拼图游戏。她不喜欢陈蓉蓉的繁琐。也尽量与周围人区别开来。她心里有个参照系,参照系就是舞场那些像灯一样的女人——让满场生辉。夏玉想她们的样子,再加以改装或者改良,自我感觉好了,就算超越了。
  通过拼图,夏玉发现自己想打扮的时候是精神最好的时候。而且人越漂亮越想打扮。夏玉还发现衣服是存在于当下的——去年是去年的,今年是今年的,去年买的哪怕再好看都不行,都不能弥补今年的亏空。很奇怪,女人不买衣服就觉得心里缺一块,缺不填平,心里就失落。女人想买衣服时,女人是快乐的。女人通过漂亮对自己加以肯定,如果还有一点青春的尾巴可以抓住的话,她们通过衣服牢牢地抓住了。尾巴抓住了,等于希望抓住了,夏玉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泉水咕嘟咕嘟涌出来。衣服穿上后,脑子里有很多眼睛来排队,一只眼睛是一个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最后站到云端里。云端里好,空气新鲜,离太阳近,整个人像仙女,居高临下看世界,一切都渺小了,夏玉想到杨利伟在太空上漫步的样子,觉得自己跟他是一模一样的。
  哈哈,夏玉咯咯笑,笑得眼睛发光,面色红润,嘴唇像涂了蜜汁一样,原来穿衣打扮也可以分泌荷尔蒙啊。
  陈蓉蓉洞察着夏玉,不是穿衣服的秘密,而是其他。有一天,她冷不丁地问夏玉说,喂,你的月事呢?我搞了两次了,怎么没看见你搞一次,不是绝了吧?
  夏玉脸上轰热了两秒钟,然后很随意地说,是呀,怎么没来了呢,是不是跳舞把内分泌搞乱了?
  有可能。强运动量会使女人的月事紊乱。陈蓉蓉想起自己有次练长跑把月事搞乱套的情景,便放过了对夏玉的追踪。
  也就在讨论月事的第二天,夏玉小肚子蠕动了,坐在抽水马桶上有一根筋扯,一用力,哗一下,热下来了。夏玉站起来朝马桶看,哇,红色蚯蚓有好几根,在白瓷上缓缓爬。真的是它来了。来了好,简直是红色的喜讯。夏玉攥着自己的耳垂,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想了想,觉得是跳舞跳出来的,也是打扮出来的,也是中药调整出来的。这样一来,她明白自己找对了适合的生活方式。找对了好,那就继续革命永向前,坚持坚持再坚持。
  兴奋过后,夏玉给陈蓉蓉打电话,说自己月事来了肚子痛,晚上不去跳舞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没有感叹词,陈蓉蓉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就相信她肚子疼了。夏玉去不了,陈蓉蓉没车也去不了,不过,第二天夏玉立马来舞厅了,她怕把刚刚跳回来的月事给休息回去了,也怕陈蓉蓉找借口放弃跳舞了。
  舞厅有些东西让两个女人慢慢深入,亦步亦趋,不知不觉。从跳舞到其他方面。舞厅里有一些热心人,她们像一根针穿针引线缝合大家。如果教练住院了,她们会组织人去轮流招服。哪个舞友遭遇车祸,她们会通知大家去看望一下。两个女人吃了几次酒,搞了几次聚会,陈蓉蓉之所以参加,完全是由于李强的缘故,她喜欢逗他玩。
  陈蓉蓉告诉夏玉,说自己有逗男孩子玩的情结,上中学的时候,她隔壁四岁的小男孩长得可爱极了,每天放学回来,她都要过去逗逗他。逗完了,回家解难题,一下就通了。但是那个小男孩不喜欢她,一看见她就哭。现在她喜欢逗李强,偏偏李强也不喜欢她逗。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有趣。
  而李强,经常会耍一点孩子脾气。有一天,他把夏玉叫到一边,说,我要去医院做胆切除手术,你招服我。夏玉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教练住院,招服是大家的事,就像福利一样,她怎么能把大家的福利全吞了呢?
  夏玉没有做声。
  李强又说,如果我叫父母来,他们以为我得大病了。我不喜欢她们招服,特别是那个姓陈的。李强朝陈蓉蓉那边瞪了一眼。
  夏玉答应了,虽然有不自在,但更多的是愉悦。
  当李强从手术室抬出来的时候,夏玉很有感触,继而联想到了自己橱窗里的玉如意——静静地华贵地躺在那里。
  第二天,李强对夏玉说,夏姐,我跟你讲个秘密,我在舞厅工作七年了,这七年我一直在观察女性,我发现称赞她们衣服好看,比称赞她们本人好看更能让她们高兴,我还发现女人最希望得到的是男人的暧昧,暧昧比爱情更令她们期盼。我以为我把女人琢磨透了。但最近我犯迷糊了,因为你与众不同,太优秀了,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朋友,到时候你可要跟我把一下关哦。
  李强的眼睛清澈没有阴影,夏玉看着,心想,假话用真诚表达也是一种策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尤物。她笑了,拍拍李强手说,好的,我跟你把关。
  从医院回到家里,夏玉吮着李强的话,像吮话梅糖那样满口生津,她不停地抿嘴笑。吮完了,她发现嘴里全是陈皮的芳香。
  李强出院后跟女孩约会时,真的把夏玉叫去了。夏玉煞有介事地替他把关,像做游戏。
  出院后,李强身上的来苏尔味一直不曾散去,夏玉以为那是青春懵懂的香味——一个中年女人尤为喜欢的东西。夏玉很奇怪,丈夫老胡是自己的亲人,因为睡相不好,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玉如意。而李强,他只是一个教练,一个懵懂的青春男孩,却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人和人怎么有这么多的秘密呢?
  陈蓉蓉已经不喜欢跳舞了,月事来了会喜死,一休息就是一个星期。如果下雨刮风,她也会喜死,去不得,淋湿了会感冒。就这样搞搞停停,陈蓉蓉好不容易坚持了五个月。
  到了冬至,陈蓉蓉终于找到了不去舞厅的正当理由。舞厅死了一个人,患感冒死的,那感冒有一个流行名词叫甲流。
  夜巴黎舞厅停业了,什么时候开业等通知。李强打电话给夏玉,说回艺校上课去了。夏玉交代李强多观察自己的身体,夜巴黎什么时候开业,要及时通知她。
  陡然没有舞跳了,夏玉回到家里很不适应。她像风在隧道里找不到出口,搞这不是搞那也不是。什么都不搞的时候,眼珠子半天挪不动。
  有一天,她歪起脑袋看老胡,发现他做这做那其实也是玩的一种方式。夏玉琢磨着那个玩字:玩物——玩一种东西;玩笑——玩一种笑;玩耍——玩一种游戏;玩意——在脑子里把玩想法……
  夏玉哈哈笑,觉得自己把玩字的意思理解透了。晚上,她再以玩的心态看老胡的睡相,好受些了。接着,夏玉以玩的心态绣十字绣,也有点意思了。她买了包陈皮梅放在旁边,一边绣,一边吮。
  
  四
  
  春天像个疲沓的女人,踩着不规则的脚步来了,惊醒了一只虫子,虫子说牙牙牙疼,夏玉听到了,早晨醒来看自己。
  月事蛮正常的样子,如同刮风下雨一样,每月都有。然而,夏玉审视自己的时候,对这种貌似的正常却起疑心了,她认为太正常了就不正常。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去年某个时候身体一度出过状况。果然,她一琢磨便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是药物在起作用。在医院的时候,医生曾明确地告诉过她,中成药里面有雌激素。雌激素可以保月事,医学上对这种保来的月事有说辞,叫撤退性月事。
  夏玉搞明白了,联想到街上的那些广告,把这种假象说成是返老还童,她骂他们胡说八道。
  夏玉觉得应该把药物的保养,归结为异养行为才对。也就是借助外力来调节和补充身体,比如雌激素不够了,补充一点,身体平衡了,行了。而与之相反的就是自养。自养主要是靠人体自身起作用,即人的一种自我反抗和保护,也就是用好细胞战胜坏细胞。等好细胞壮大以后,一起会师命根子那里,最后让这个女人重新鲜活美好起来。
  夏玉告诫自己要自养而不要异养,比如让大脑分泌吗啡。因为异养有副作用,而且是虚假的,人只有自己养自己,才算真正的保养。
  夏玉想明白了,还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哪里有自养的条件呢?坐在家里像坐牢似的。人不动,脑子可以动,那就想高兴的事好了,可夏玉没有太多高兴事可想。或者有,想去想来,还是把高兴的事想成了不高兴的事。比如,想老胡为自己煲汤,想他在客厅里拖地像滑冰,想他哄孩子似的哄她喝汤……夏玉高兴了,咯咯笑,但笑完了,那吹鼓手的样子立刻跳出来了,厚嘴唇,乌紫色,白鼻毛……
  一颗小针头,朝高兴的大气球扎几下,大气球憋了,高兴没了,再往下想就是不高兴了。
  不过,说夏玉与老胡的婚姻不好也不对,睡相是生理瑕疵,无妨大局,只是在夏玉的快乐指数上,打了一点折扣。但正是因为这一点折扣,睡相像一只锯齿虫,慢慢呲咬着他们婚姻的绸缎,本来质量很好的东西,遭遇了一个不起眼东西的侵扰,慢慢有了隐忧。还不能说,说了人家会以为你精神不正常。而实际上,因为这睡相,夏玉和老胡经常各搞各的。时间长了,夏玉习惯没有老胡参与的生活了,老胡也习惯夏玉不管他的生活了。最后连弃商这么大的事,两个人都没有商量。不错,生意是夏玉带过来的,但既然成了一家人,就得有商有量。夏玉不告诉老胡,夏玉就没有尊重老胡,尽管老胡睡相不好,也不至于得不到尊重。夏玉打了个冷颤,开始在迷糊中警醒。是的,老胡是个好人,她应该对他好,但怎么处理那只小虫子,她又找不到方法。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婚姻一旦认定,就要坚定不移走下去。以爱的名义,她尝试过了,失败了,自己没那个命,干脆放弃。再选择第二种,找一个合适的人过日子,老胡就是这个合适的人。美中不足就是睡相太差。夏玉曾经下决心要克服,但脚提起来了,悬在门槛上,用力一踩,耳鸣来了,人掉下去了,醒来一看,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根本没有逾越的可能。
  算一算,夏玉跟老胡结婚已有十二年了,跟陈明华只有六年,可偏偏六年要比十二年长。可能因为跟老胡过的是平常日子——平常日子舒服如睡觉而没有印象。而跟陈明华过的是快乐加痛苦的日子,计算单位是分秒,所以六年就比十二年长了。
  难怪夏玉常被一些琐碎占满,看见鲜花,会想起陈明华送的九十九朵玫瑰,看到天气预报,会想起两人一起到北京旅游的情景。看见冷饮店,会想起和陈明华共舔一支冰激凌——刚创业很穷,下狠心买一只,你舔一口我舔一口,那味道好甜好香。
  这一些,与老胡对夏玉的好,不屑一提,但夏玉就是记得,每每想起,思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桩桩一件件,收不住。想着想着,夏玉看见自己了,在一只坛子里,灰色的粉末,是骨灰。夏玉害怕了,扭过头,但暗影里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陈明华,一个是女儿……夏玉受不了,闭上眼睛,但心开始疼了,咔嚓嚓,夏玉极力驱赶,但越驱赶越紧追不放,结果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冲过来了,轰隆隆……
  于是,一夜之间,夏玉有了特异功能,一眼就能看见人的生理缺陷。店会计老王的牙缝里夹有菜叶,她看了一天不想进食。还有营业员小刘,看见夏玉就紧张得放屁,夏玉闻到了,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臭的。还有老胡的睡相,某个深夜,两个人做完夫妻事,夏玉突然不舒服了,看不得了。接着,生理反感像是妈妈喊儿子,把耳鸣带发了。耳鸣一来,夏玉像被抽走了元气似的衰了,日积月累,抽空越来越大,四十岁的门槛边,她的那个什么期来了。
  问题的来龙去脉好像就是这么的。夏玉盘点了一下,大概从二十八岁起,她就没有进行自养了,不仅没有自养,还不停地往外抽空。要不是陈蓉蓉出现,夏玉还没有停止这种抽空。
  陈蓉蓉来了好,让夏玉停止了亏空,同时也让夏玉明白了一个真理:女人需要大脑吗啡,就像百花需要阳光那样至关重要。
  想到陈蓉蓉,夏玉猜测她现在一定有了后浪推前浪的事,具体是什么,陈蓉蓉不说,夏玉不知道。
  那个把她弄得水淋淋的电话肯定还在打,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哪里人?多大年纪?
  夏玉对陈蓉蓉的事情操心的时候,是自己最最无聊的时候。
  
  五
  
  裙子花开的时候,女人的想法也开放了,陈蓉蓉终于现身了,她打电话来邀夏玉去游山玩水。
  是这么的,我们单位来了省课题组。到市里搞完调查要到县里去转转,我负责带他们,你跟我做伴好吗?我一个女的下去不方便。陈蓉蓉说。
  这恐怕不合适吧,我不是你们单位人,去了会尴尬的。夏玉说。
  尴尬公子啰,这回真的与你有关系,他们是搞民营经济调查的,你是私营老板,一路上会有话说,你人又漂亮,最能代表我市私营经济的形象,再说到县里走一走,新鲜一下嘛,憋了这么久我都快发霉了,你没发霉吗?来吧来吧算是我求你帮忙啰。
  夏玉在那边不做声了。
  就这样定了,明天早上八点我到小区门口接你。
  啪,陈蓉蓉把电话放了,她知道这时候应该跟夏玉霸蛮,否则夏玉不会爽快答应。
  果然,陈蓉蓉霸蛮了,夏玉没有再说什么。
  夏玉放下电话后,心随眼睛找着落。她下意识朝窗外看,发现大自然又一次表态了。树叶儿七嘴八舌地说,去去去,好好好。特别是院子里那座假山,身上穿着翠绿的苔衣,苔衣上面还罩了一件水晶衣(刚刚下了雨),稍远一点看,它简直就是一只直立的玉如意。
  第二天,夏玉站在小区门口等他们。她很久没有看见阳光了,阳光也很久没看见她了,互相觉得生疏和扎眼。
  八点整,陈蓉蓉坐一辆丰田面包车出现了,她从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粉红的小手拼命摇着。陈蓉蓉也好久没看见夏玉了,快乐让她像一条滚烫的小河。这时候,两个女人突然发现对方的重要性了,原来女人是这么需要玩伴。玩伴不是朋友,朋友这个词儿使用太多变庸俗了,远远不能表达女人需要和女人一起挖掘世界快乐的那种重要性和紧迫性。玩伴是那种趣味相同,互相启发,互相陪伴,互利互惠,同时又是可以保留各自秘密的朝夕相处。两个女人没看见对方不觉得,看见了,感慨万分也激动万分,尽管接下来还会有刺扎,但此刻无论如何是美好的,夏玉有一会儿浑身被烤得滚烫滚烫的。
  车子到跟前了,夏玉被车里的人吸引了,扇了扇眼睫毛,下意识朝车里看。第一眼,她看到了一车的男人。第二眼,她看到了四个男人都比自己小。第三眼,也就是跨上车子的一刹那,夏玉的血往脑门上涌,耳朵一阵嗡嗡,呼吸差点被堵住了。她倒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哦,谁?陈明华,鬼来了,不,当然不是陈明华,是一个跟陈明华长得很像的人。
  夏玉笑了,有点尴尬。
  哈哈,陈蓉蓉在那边笑得快没气了,她指着那个酷像陈明华的人说,这个世界很小吧,“陈明华”现在不得了,从美国读博士回来了,人也返老还童了。
  陈蓉蓉话音刚落,那个酷像陈明华的人接话了。他说,我是夏总的准老公吧?我现在改名字了,叫肖朗秋,世界真小,这回我们又搭同一辆车了,又可以游戏人生了。哈哈。他笑的同时把手伸出来,用行政上的礼节对夏玉表示欢迎。
  陈蓉蓉接着介绍,说这是省课题组的肖组长,还没结婚,人家有志在家乡找个女朋友,夏总你接触的人多,有出众的给推荐一个,到时候肖组长给你买一双意大利皮鞋作奖励。
  陈蓉蓉嘴巴又炸鞭炮。
  夏玉这时已经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了,不过,她按思维惯性仍确定了一下,是的,此人不是陈明华。陈明华不管如何变,想必也变不了肖朗秋这样子。陈明华的手肉乎乎,湿漉漉,像一块暴发的大肥肉。而肖朗秋的手是厚厚软软的,握的时候不松也不紧,感觉这个人很有分寸。
  车子往前行的时候,大家一直在开玩笑。夏玉坐在肖朗秋旁边,有坐在悬崖边的感觉。慢慢的夏玉被他们拉到大海边了,微风吹拂时,心里一阵阵轻松了。
  大家打瞌睡的时候,夏玉又想起跨上车的那一幕,她奇怪自己的记忆,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又记牢了。特别是陈明华的手,离婚十几年了,仍没有抹掉那该死的记忆。看来肌肤与思想哪一个更强大,还真说不准。
  开玩笑的时候,肖朗秋讲了一句话,是说明自己与陈明华相像原因的。他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太相像了,前世可能是兄弟。
  夏玉咬着嘴唇笑了一下。
  
  六
  
  很快,夏玉发现陈蓉蓉说了假话,什么民营经济调查,鬼扯淡,一路上,民营经济这个词儿都没有提到。大概是因为肖朗秋在国外学的经济法,夏玉是私营老板,陈蓉蓉便一加一等于二,说成了民营经济。夏玉怪陈蓉蓉骗她,陈蓉蓉吃吃笑说,我不这么讲,你能来吗?
  那也是。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肇水县,先和县里的领导见面,听一点官样汇报,再安排吃饭喝酒,玩。
  夏玉从第一眼看见肖朗秋起,脑子里便有两个人影跳来跳去,慢慢地重影走了,肖朗秋越来越清晰。一般来说,行政干部到哪里都拿个本子记几下,肖郎秋却不记,听的时候,也不大专心。有一次,县里领导一连说了几个政治流行词儿,肖,朗秋眉头一皱,转身喊人打牌去了。当时,就连陈蓉蓉都挂不住脸,而他像没事一样。夏玉知道他不是耍洋派,也不是不懂事,而是不喜欢行政那一套。陈蓉蓉说肖朗秋是没有进人角色,还需要修炼。夏玉却以为一个人天性如此,任何修炼都是白搭。
  夏玉偷偷笑,笑肖朗秋跟陈明华的脾气像神了。那时候到工商税务去办事,都是夏玉一个人去,因为陈明华搞不好就吵架。看来前世两人是兄弟这话有道理,肖朗秋不仅长相跟陈明华像,性格也像,两个都是本真的人。渐渐的夏玉对肖朗秋有了几分亲切感,不,应该说是亲情感。
  翠溪,像一根绿丝线盘绕在群山中。风吹来,如众多扇子在扇。有文化的人一般不玩文化,玩划船。船,其实是竹筏子,跳上去,摇摇晃晃站两人。连县里陪同的一共是八人,那就正好两人划一只,夏玉被分配在肖朗秋的筏子上,他们说,男女搭配,游玩不累。
  陈蓉蓉不甘心按部就班地划,跟肖朗秋一商量,决定重现歌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情景。另外还得深化一下,来一场八路军追赶国民党的戏。陈蓉蓉将四条船分成两派,她和另一条船演八路军,肖朗秋和另一条船演国民党。分配好了,陈蓉蓉喊了声OK,一场追戏开始了。
  肖朗秋在船头立一个大字,眼睛像敌人那样狡猾。夏玉抽空又打量了一下他,身材个头眉眼鼻子都跟陈明华像,只有脸盘子不像,肖朗秋脸圆一些,还有皮肤也不像,肖朗秋白净很多,陈明华被酒精腌坏了,整天都是一脸红肉。
  跟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玩游戏,夏玉没有陌生感,她很快便放开了,扮演成一个国民党的女秘书,跟肖朗秋合起来对付陈蓉蓉他们。
  那边。陈蓉蓉站在船头扮女英雄,双手叉腰,站一个中字,她嗓子用力,手不用力,甚至没有把她的丝套子摘下来,结果到底是国民党太狡猾,逃过了八路军的追捕。
  晚上喝酒的时候,又多了一个话题,肖朗秋为白天的胜利沾沾自喜。随即肖朗秋和夏玉进入了一种氛围,几个晚上打牌,八路军阵营和国民党阵营打擂,肖朗秋不是摸鼻子就是对夏玉眨眼睛,事前两个人没有商量,运用起来得心应手。陈蓉蓉连输了几场,发脾气说,喂,你们怎么搞的?那么默契,真的像夫妻了,我有意见呐。
  陈蓉蓉越这么说,肖朗秋越要把夏玉当成自己的势力范围。好像这也成了游戏的一部分,大游戏套小游戏,其中没有任何的不正常,全都是为了逗趣和好玩。渐渐的肖朗秋对夏玉的照顾,由虚拟进入到了现实。桌上有什么好吃的菜,肖朗秋首先要给夏玉夹一筷子,遇到有人给夏玉敬酒,他顺手拿过来给自己斟上,他怕她喝醉了。肖朗秋不知不觉把夏玉的称呼都改了,叫她夏秘书。而肖朗秋与陈蓉蓉就那么一直对峙,一路上,永远的八路军和国民党的对峙。他们互相攻击,打嘴巴仗,如果陈蓉蓉生气了,夏玉知道她是在逗男孩子玩。但肖朗秋生气了,夏玉则不知道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肖朗秋对陈蓉蓉有保留看法。
  一般来说,女人说哪个女人好,不一定真的好。但男人说哪个女人不好,那个女人多少有点问题,因为他们毕竟来自另一层面的眼光。有一次,肖朗秋被陈蓉蓉搞烦了,直言不讳地对陈蓉蓉说,女人最不好的缺点你占了三条。
  肖朗秋话在半路咽回去了,但夏玉在心里继续着。第一,陈蓉蓉嘴巴太多了,一刻不停地讲,听的人都累了,她还不累。第二是陈蓉蓉怕上当,天天选位子坐,一会儿说不安全,一会儿说晒太阳了,好像人家都是一条贱命。第三爱占小便宜,这次每个县都给大家赠了礼品。陈蓉蓉首先给自己留一份出来。分的时候再得一份,如果谁说礼品难带,她立马拿过去。不要啊?不要我拿了,扔了人家会有意见的。
  肖朗秋笑笑,只留了一只竹子雕刻的小笔筒,其余都给陈蓉蓉收走了。肖朗秋当时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肯定留下了看法。
  肖朗秋这么说陈蓉蓉,夏玉有点高兴,因为陈蓉蓉太强势了,压一压她的气焰也好。这几天,夏玉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走到哪里都是按官位排秩序,处长科长一般干部,陈蓉蓉最后才介绍夏玉,好像夏玉是个搭头。幸好肖朗秋重视她,每次吃饭都拉她到身边就座,还对大家说,这是我市女企业家夏玉同志,我们都是她养活的,哈哈。
  话虽然是玩笑,但肖朗秋认识到了夏玉的重要性,夏玉内心有感激。她想,到底是陈明华前世的兄弟,跟她相通,而且她觉得肖朗秋头脑十分清醒,这样的人就应该当大官。
  夏玉跟年轻人玩,起初,年龄是个障碍,四十岁是八十古来稀的一半,跨在老的门槛上玩儿童游戏,夏玉总觉得自己是在搞假天真。后来她发现假天真是心智的趣味,明白后慢慢被肖朗秋带入,他们把她当年轻人,她便有了年轻态。
  但是夏玉像很多女人一样。对年龄不能直面,特别是面对年轻异性的时候,夏玉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真实年龄报出来。有一次,大家在车上比资格。肖朗秋说,谁都不许充大,以身份证为准绳,实话实说喔。
  我今年三十四,实岁。肖朗秋率先禀报说。
  我今年三十七岁,老太婆一个了。陈蓉蓉说。
  轮到夏玉了,夏玉咪咪一笑说,反正我比她小一岁。她指了指陈蓉蓉。
  陈蓉蓉有勇气,但陈蓉蓉报出来的不是她的真实年龄,她掩盖了三年,这三年等于是她赚来的,财大气粗自然理直气壮。不过,说自己三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故意自我贬低说,老太婆一个。她的这种自我贬低,其实是将缺点转化为优点的妙招,事情有时就是那么没有道理:告诉人家你的缺点,人家失去了发现的快乐,也就忽视了这个缺点。而在这方面,夏玉就显得笨拙了,一旦涉及年龄,她就要人家猜,猜大猜小都没关系,猜大了,她笑笑说,我有那么大么?猜小了,当然高兴,嘿嘿一笑,算是掩饰过去了。
  
  七
  
  女人的思维常像一只千脚虫,喜欢往石缝里钻,也就是说,她们往往从另一个方面认识和寻找世界。比如一个男人是否对一个女人有好感的问题。有好感怎么样?不怎样。她们只是把男性的肯定当作世界的证明材料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肖朗秋成了两个女人的话题。
  宾馆的夜晚,两个女人躺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
  喂,我发现你蛮有男人缘,尤其招年轻男孩子喜欢哦?陈蓉蓉冷不丁地问夏玉。那样子既不像生气,也不像不生气。
  夏玉正在看一部电视剧,听到陈蓉蓉问话,转过头来反问道,是不是啊?
  是的,李强喜欢你,肖朗秋也喜欢你。陈蓉蓉说。
  是吗?夏玉还是在反问。
  嗯。你说,什么原因?陈蓉蓉问夏玉,也问自己。
  夏玉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不时回头看陈蓉蓉,等待她发表高见。夏玉不得不承认,陈蓉蓉对她的发现总比她自己多。这个鬼精。
  嗯,也许是母性在起作用。陈蓉蓉若有所思。
  夏玉笑着说,你说我样子像妈妈?
  陈蓉蓉没有看夏玉,而是在继续思索:男人崇尚母性,他们一生下来就在寻找母乳,自然性使然。她说。
  哦。
  有时候,你坐在那里,安静地听人说话,端庄和蔼,宽宏大量的样子,眼睛水一样柔软,男性就把你当圣母了。对,就是这样。陈蓉蓉一拍大腿。
  解答完了,陈蓉蓉舒了一口气,原来夏玉并不是因为漂亮才吸引他们的。但过了一会儿,陈蓉蓉还是感到失落了,因为夏玉的舒服多了,陈蓉蓉的舒服就少了。陈蓉蓉撇撇嘴说,招年轻男孩子喜欢的女人,却找了个老人家做丈夫,好奇怪哦。
  陈蓉蓉的刺又来了,说了高兴的事又说不高兴的事,夏玉被刺疼了,扭过身去,懒得搭理陈蓉蓉了。
  陈蓉蓉眨眨眼,想到自己刚才的过激话语,有点不好意思了,便说,喂,什么破电视剧看得那么津津有味?她想缓和一下屋里的空气。
  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德行。夏玉指指电视。她不跟陈蓉蓉计较,因为毕竟是陈蓉蓉安排了这次游玩。再说,人在异域,心会变得大度。
  两个女人的友谊就是这样,以她们独特的方式存在着。偶尔的刺扎,像山峦一样起伏不定,反倒觉得这种友谊带有童趣。是的,她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刺过去后,女人照样会很亲密,通过语言重新缝合。缝合的时候,两个人一唱一和,陈蓉蓉说机关的事,夏玉就说生意场上的事,说完了,她们彼此称赞对方。一个说,还是你好,自己跟自己打工,不看别人的脸色,赚了钱可以大胆的花。另一个回应说,还是你们好,公务员是香饽饽,现在成千上万的大学生都想往里钻,我还想女儿回国以后考公务员呢。
  女人说话是有轨迹的,说了孩子说丈夫,再由丈夫引申到中国男人。
  陈蓉蓉突然问夏玉,喂,你猜,中国最优秀的男人在哪里?
  在哪里?
  在政界。陈蓉蓉手一亮,很果断的样子。
  夏玉的眼睫毛扇了一下。
  别误会,他们还不够格。陈蓉蓉指了指隔壁房间肖朗秋他们。
  这些年,最优秀的男人都汇聚到政界来了。他们高学识,大气魄,立足高远,渴望建树一方,不仅仅是聪明,而是善于运用韬略,把人都琢磨透了,何况女人。
  陈蓉蓉这样说的时候,像一个教授。
  夏玉不做声,听陈蓉蓉继续往下说。她想起了那个水淋淋的电话,便问,他是个什么人?
  陈蓉蓉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嘿嘿一笑说,有一个政界的男人,他欣赏你,耐心耐烦听你倾诉,并时时处处关照你,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样?
  夏玉没有反应,她还在听。
  这难道不是一个女人最巴望的吗?陈蓉蓉说。
  夏玉咳了一下。
  女人这一生总是在寻找与自己有对称性的男人,对称性有了,能量便守恒了,人和人能彼此开发,这是人最大的快乐……
  陈蓉蓉这么说的时候,夏玉忽然明白对面这个女人年轻的秘诀了——并不全是改小年龄的缘故,而是有一个优秀的对称性在开发她,为她制造能量守恒。
  发现了这个秘诀,夏玉空落了,陈蓉蓉有最大的赚头,相比之下,夏玉寒碜了,不要说感情,就连牵挂都没有。老胡牵挂她,夏玉不牵挂他,便不算。夏玉要的是那种对称性的牵挂,如果她想女儿,女儿也想她,那就有对称性了。
  夏玉脸上一片阴云飘过,转眼看墙角去了。
  哈哈,陈蓉蓉仿佛看透了夏玉似的大笑起来了。
  不过,我给你实话实说,跟男人是不能做情人的,因为做情人就有要求,有要求就会有不满足,不满足了就觉得受伤害。情感型的女人绝对斗不过政界的男人。我陈蓉蓉不会那么蠢。
  陈蓉蓉反过来又为自己做掩饰了,她真是白骨精。
  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工作?夏玉还想多知道一点情况。
  陈蓉蓉打呵欠了,含含糊糊地说,以前在市里工作,后来调到省里去了。
  不讲就不讲,夏玉继续看电视剧,但有点心不在焉,看着看着,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疑虑像烟雾那样升腾起来了。莫非陈蓉蓉又在搞花样?为解释那个电话,或者想炫耀,炫耀她有一个优秀的朋友——肖朗秋把夏玉当圣母,陈蓉蓉更有优秀的证明材料为她做能量守恒。再还有,想引诱夏玉吐露点什么?她刚才说了自己的秘密,那么照惯例,夏玉也应该回应一点秘密给陈蓉蓉才对。
  如果夏玉不说,陈蓉蓉就认为她不诚,以她行政机关的眼光看夏玉,夏玉没有秘密是不可能的。陈蓉蓉已经探寻过多次了,现在她又来了。女人很奇怪,探寻别人的秘密像挖宝。
  其实,是陈蓉蓉高估夏玉了。夏玉之所以从不说这方面的事,并不是对陈蓉蓉有戒备。而是没什么可说的。夏玉这一辈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方面的谈资。也是被陈明华搞伤心了,专门注意对方而忽视自己了。平时听到这方面的事,夏玉会有沾沾自喜,以为清白是一个女人的光荣。可现在,夏玉一点光荣的欣慰都没有,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寡淡无味。一朵好花娇艳地开着,从没被人欣赏过,从来没有享受过春天,这多么遗憾啊。夏玉这时候猛醒到,原来女人也是需要被异性来欣赏的。被欣赏了,获得证明了,然后饱满了,自尊心发芽了。自尊心长成自信心,女人就会越长越漂亮,跟陈蓉蓉一样,成为永远的妖精。夏玉以前没有这种认识,现在有了,来不及了。陈蓉蓉猜测她有这方面的秘密,如果是从前,夏玉肯定会发火,但现在她不仅没有发火,反觉得是一种奖赏,有飘飘然的感觉。
  喂,你没觉得肖朗秋对你很特别吗?陈蓉蓉说,她仍旧在挖宝。
  我一个老姐姐,他把我当圣母。夏玉说。
  圣母也是女人,你没有看见圣母像吗?雍容华贵端庄美丽,是女人中的超人,她是没有年龄的女人。肖朗秋读高中就被父母送到美国去了,在世界观形成的时候,接受了西方文化教育,所以他在感情上是没有禁忌的。加上你只有三十六岁。陈蓉蓉边说边翻眼睛。
  扑哧,夏玉笑了,陈蓉蓉很不甘心地承认她比自己小,夏玉会笑死。
  过了一会儿,陈蓉蓉见夏玉不往引导的思路上走,便放弃了那种猜测。不过,她嘴里继续喃喃,肖朗秋很在乎你,给你夹菜的时候,好像你就是他家里的人。
  夏玉忽然想怄一怄陈蓉蓉了,便说,我也觉得肖朗秋对我很好。
  陈蓉蓉蛮沮丧,她瞪着夏玉,眼神颇有力度。好像夏玉借了她的钱没有还。
  夏玉这晚睡得比往常好,快天亮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地平线上,上面是金红的一片,大地万亩稻田,波澜壮阔,绚烂无比。下面是一堆灰黑,看不清,摸不着。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纵,在金红和黑灰之间沉沉浮浮。折腾了好久,夏玉醒来了。
  醒来了,天已大亮。陈蓉蓉正在阳台上打电话,今天有点奇怪,那个电话没有在固定时间打来。夏玉下意识地听了听,原来是陈蓉蓉老公打来的。由于陈蓉蓉的嗓门低,夏玉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字眼,上访,出国……
  夏玉爬起来洗漱,心里很不踏实,那个梦一定有什么象征意义,可遗憾的是夏玉对梦的结尾记不清了。到底是升上去了,还是没有升上去?她反复地问自己。夏玉不信神,不信鬼,不信菩萨和道士,她唯一信的就是梦,因为她觉得那才是感觉——任何人都没有自己知道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她变成了一部雷达。
  
  八
  
  到嘉善寺的那天,夏玉打定主意抽个签。如果抽了上上签,她就决定将自己裁决为升。如果抽了下下签的话——应该不会,庙里好签多于坏签。她不相信自己运气就那么差。升,与生同音,生命,生存,生生不息,生机勃勃,这些都是人生的关键词,她不能不看重。升上去了,好了,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没有升上去,虽然可以不信,但总觉得惶惶然,影响人的心情。
  陈蓉蓉从早晨起来有点忧的样子,夏玉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警觉地瞪大眼睛说,你听见我打电话了?
  夏玉说你紧张什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正在想我的梦。夏玉说的是实话,陈蓉蓉看了看夏玉,舒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老公有点急事。
  哦。
  不过,陈蓉蓉走出宾馆就好了,她的玩心还是蛮大的。本来陈蓉蓉是最不喜欢看庙的,这回成了虔诚的拜佛者。抽签的时候,陈蓉蓉好像是粉丝去见自己的偶像,抽完了,跑到僧人那里解签。解完了,陈蓉蓉把签捏成一团,塞进了衣兜,嘴里嘟噜说,什么狗屁和尚,专门骗钱。
  夏玉好笑,陈蓉蓉那么吝啬的人,在这里却投了那么多冤枉钱,难怪说人的财富是有定数的,陈蓉蓉那边赚大家的礼品,这边养寺庙,还弄了个不高兴。
  肖朗秋见陈蓉蓉骂骂咧咧,便探究竟,问到底抽的什么签。陈蓉蓉翻眼睛说,和尚的一派胡言,还当真了么?
  也是,本来就是好玩嘛。夏玉走过来了,搭着陈蓉蓉的肩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咱不信就是。
  你说得轻松。陈蓉蓉挣脱出来,白了夏玉一眼说,让你抽个下下签看看。
  原来陈蓉蓉抽的下下签。
  虽然是好玩,但肖朗秋去抽签的时候,夏玉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发出了竹子折断的咔咔声。她生怕他抽得不好,她希望肖朗秋一直就这么高兴快乐。当肖朗秋拿着签要跟陈蓉蓉交换时,夏玉松了一口气,心里那根被压弯的竹子,呼一下又弹回来了。竹子摇摇曳曳,心情晃晃悠悠,肯定是福禄寿喜之类的签,那就不要紧了。
  轮到夏玉抽了,哇,三十三号签,上上签。夏玉长出了一口气,她终于把自己升上去了,一直升到云端里。
  夏玉的签被肖朗秋拿去看了,他递给陈蓉蓉,陈蓉蓉顺手递给了别人。她懒得看。过了一会儿,她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破庙,香火的气味令人作呕……经幡脏兮兮……磕头的地方脚臭烘烘。
  夏玉笑眯眯的,无论陈蓉蓉怎么发牢骚。她都高兴。
  因为抽了一个好签,接下来,那些山水突然被注入了灵性。水会唱歌了,山会摆姿势了,树木也会欢迎欢迎地鼓掌了……还有那些气味,风是烟的气味,有点胀鼻子。水是鱼儿的气味,有一点腥,太阳出来还会有一点甜。是啊,人快乐的时候,发现万物都在积极配合你。夏玉很奇怪,一个荒唐的行为,就把自己搞快乐了。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夏玉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个世界聪明人比糊涂人多,所以快乐就越来越少。有的事是不能实事求是的。人,有时候要相信糊涂,或者去糊里糊涂地相信自己所希望的东西。这样,快乐空间就大大开掘了。
  这天晚上,县里安排大家在寺庙旁的一个小宾馆住下,那宾馆四星级,白楼红瓦,落地大窗可以看见群山绿树和寺庙。宾馆人不多。有四星级必备的一切。另外,还有个大月亮,耐心耐烦地在山边等着大家。
  夏玉从没有发现夜晚会有这么美。高兴的那会儿,以为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美。当然,明天也许因为一件不高兴的事又觉得世界不美了,但此时的感觉却是真实的。哪怕一阵风吹来,夏玉都会感到幸福,尽管这幸福来得没一点道理。
  吃了晚饭,大家坐在院子里赏月,山里的月亮跟城市里的月亮不一样,山里的月亮肥嘟嘟的,像给足了营养的村姑。而城市里的月亮跟城市的女人一样,拒绝肥胖,薄薄瘦瘦的,像一页或半页纸那样。松柏夹裹着雾霭,投在地面上,胆子大的以为是梦,胆子小的以为是鬼。墙那边有一片碑林,碑林上有金边,像是很久以前的语录本,闪闪发光地摆放在那里。
  夏玉不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幸福了,她被自己给弄糊涂了。为了证实这种感觉的真实性,她便去想陈明华,因为平时只要一想陈明华,她就恨,她就痛,便以为这才是现实。有这个念头时,她下意识朝肖朗秋看。那边,肖朗秋正在跟大家说话。夏玉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他在笑。于是,她也笑。是的,不知怎的,夏玉一看见肖朗秋心里就愉快。奇怪了,就因为对肖朗秋的印象好,想陈明华的时候。居然没那么痛了。这是一个视觉问题,生活中有这样的现象,看见像伟人的人,你会莫名其妙地给予尊敬,而看见像坏人的人,你虽然不会憎恨,但会觉得滑稽。过去,夏玉一想起陈明华。脑子里就冒出他那张丑陋的脸来。是的,陈明华长相不丑,但思想丑,行为丑。夏玉厌弃思想,也厌弃肉体。而现在,身边就有这样一张很相像的脸,夏玉却不恨,反而愉悦。这样一来,陈明华跟着沾光了,夏玉不恨那张脸了,或者说,肉体无罪,思想赎罪。
  既然对肉体没那么恨了,夏玉面对陈明华时,也冷静很多了。有些事,自然而然想起来。比如有一天,她跟陈明华散步,陈明华闹肚子,上厕所来不及了,她说,你到绿化带里解吧。陈明华去解了,解完了,问夏玉没手纸怎么办。夏玉说,你用树叶子擦屁股吧。陈明华擦了。出来嘟噜说,差一点弄到手上,那棵树,可能被他撸叶子撸死了。
  哈哈。夏玉笑了,十二年来第一次因为想陈明华而发笑。笑过了,联想到他对自己的伤害,也宽容了很多。夏玉开始意识到陈明华的堕落自己也有责任。那时候,只顾忙生意,像很多夫妻店那样,他进货,她守店。两个人常常不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能在一张床上躺下。当时,夏玉没有意识到不正常。直到陈明华被抓,夏玉才醒悟过来。所以,她明白把全部责任推给陈明华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合理的。
  夏玉静静地坐在月亮下,忽然想起陈蓉蓉说自己像圣母的话了,她觉得此刻就像。自己心平气和、仁慈和蔼地看待一切。这时候,夏玉也明白为什么肖朗秋抽签自己会担心了。其实那是在为陈明华担心,这么大的世界,只有他与她有血肉联系,因为女儿是他的,也是她的。所以夏玉希望陈明华平安顺利,高兴快乐。也是一切为了女儿。
  夏玉这么想的时候,眼睛投向了远处。大海借助了山的力量在起伏。地球暗涌时,夏玉内心也遭遇了一次地震,她被自己感动了。
  静谧。大地清清爽爽。夏玉看见大家正笑得前仰后合,便问他们笑什么。他们告诉她。她发现自己落掉了一个笑的机会,随即弥补了这个笑。夏玉觉得这些人真是有趣,特别是这个肖朗秋,刚才听见他给美国打电话,对方好像是一个女的。肖朗秋和那个女的争论了一会儿,最后以妥协收场。夏玉看肖朗秋沉思的样子,预感以后见他恐怕不太容易了。
  女人的千枝万叶都长在漂亮的这棵树上,夏玉的思想又跳到自家衣橱里去了,她想,下次大家见面时,希望自己变化不大才好。至于怎么打扮,她眼前忽然一道亮光掠过:女人形象与气质的完美结合,莫过于圣母象了。对,圣母应该是所有女人的模特儿。
  陈蓉蓉在一边打电话,是她的能量守恒来了,这回不是水淋淋,而是商量一件事。看到陈蓉蓉又点头又摇头,夏玉猜测与早晨的电话有关。如果陈蓉蓉有事那绝不会是小事,因为她不会因小事坏了玩心。而现在。她已经让大家感觉到她不高兴了。
  月亮越来越大,把整个山峦及宾馆都包容进去了,那么清晰,连树叶的纹理岩石的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么好的月色,坐在这里扯闲话太可惜了,肖朗秋建议上顶上去。他说,人应该多制造有纪念意义的机会,去吧,都去。
  一路上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可来到了山顶,大家一下静了。可能是某个人嘘了一声,制止了大家的喧闹。也可能是庞大景致让人哑语了。大家选定坐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月亮离人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沾满一手的银屑。
  这月亮又像一张女人的脸,温柔亘古不变地看着你。
  突然,夏玉意识到,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有可能是上天派来的信使,比如肖朗秋。要不,偌大的世界偌多的人,怎么就让自己碰到他了呢。
  夏玉抿嘴笑,转过脸看肖朗秋。他的鼻子以深色的底幕为背景。成了一条奥林匹克滑雪道。肖朗秋回过头来了,做鬼脸。手当抢,指着自己心口,嘴巴一张,脑袋一歪。他把自己枪毙在月亮里了。
  也就是同一时刻,夏玉心里有个什么东西,也砰的一声,尘埃落定了。
  第二天,在回程的路上,大家又一次互留电话号码。前面留了一次,是为了统一行动,现在再留一次,是为了以后联系。肖朗秋给夏玉留了三个电话号码,一个是现在用的,一个是省里办公室的,还有一个是美国的。夏玉接受了,打不打她不敢肯定。临分手的那一刻,肖朗秋从裤袋里摸出他抽的签,递给夏玉说,我把我的上上签送给你,希望你加倍快乐。
  夏玉笑了,真的加倍地打了一个哈哈。
  
  九
  
  夏玉进家门时,脸上的笑像一个印章似的不曾消失。看见老胡,她有重逢感,想说亲热话,又说不出口,腮帮子的肌肉抖了抖,那笑便走了样。
  老胡说,你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样子怪吓人的。
  夏玉扑哧一笑说,我发现你蛮讨嫌呐。
  夏玉今天进门把见老胡当好大的事儿,她自己不习惯,老胡也不习惯。
  夏玉有点尴尬,低下头,不朝老胡看,自己收拾自己。她的这个样子跟初婚时的情形差不多,有羞涩,有依恋,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两个人彼此靠近时,却不好意思看对方。
  夏玉发现家里有变化,老胡把另一个房间收拾出来了。
  夏玉转过头,目光尖锐地看老胡,意思是你搞什么名堂,是不是要把你那猴孙子接来住。
  老胡呵呵笑,抠抠头皮说,前天你女儿打电话来了,说你的手机打不通,问你怎么样,她说很想念你。
  夏玉呆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山里信号不好我有什么办法,一个多月没打电话,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老胡又说,我要女儿这个暑假回来住,她答应了,说一放假就回来,他爸爸也同意。老胡说完了,又看看屋子说,我这样收拾,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夏玉瞪着眼睛看老胡,转头看房间。房间贴满了粉红的卡通墙纸,床、桌子、梳妆台都是新买的,一律白色。拖鞋是卡通毛毛熊,还有长绒毛狗、芭比娃娃等。桌子上还有新买的厚厚一叠绘本书。
  此刻还是五月初,女儿要到八月才会放假,老胡这么早就准备了,他真是……还有,他不知道如今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是大人了。才不会看这些绘本书了……
  夏玉眼睛有点模糊了,赶忙转身说,行行,你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一身脏死了,要赶快去洗澡。说着,噔噔跑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流。
  夏玉在花洒下,将脸使劲冲洗,不一会儿,她唱起歌来了。
  小小竹排江中游……
  出来时,老胡把一碗白白的汤端了过来说,今天的汤最好了,养胃的山药汤,我早晨就熬好了。
  夏玉坐下了,接过老胡端来的汤,一气喝光了。
  喝了汤,夏玉话匣子打开了,兴致勃勃地跟老胡讲这次游玩的经历。她向陈蓉蓉学习,像作家那样编造情节,像厨师那样加作料提味,把老胡逗得像鸭子嘎嘎笑才作罢。
  晚上,夏玉睡得很沉,在老胡的号声中,她像一只海鸟在蔚蓝的大海天空盘旋。有一座城堡屹立在悬崖边,门口挂一块牌子:呼啸山庄。太阳明晃晃的,白色的城堡被风萦绕,那风一会儿是奏鸣曲,一会儿是交响乐。
  
  十
  
  陈蓉蓉真的有事,回来多日没跟夏玉联系,再次联系时,两个人坐在茶楼里。
  夏玉看见陈蓉蓉破天荒没戴手套了,可能是事情太多忘了。夏玉看着陈蓉蓉,听她跟自己说事。
  陈蓉蓉先说肖朗秋的事。她说,肖朗秋回省后去美国结婚了,妻子也是博士。以前他们不想结婚,回国后,肖朗秋受本土文化感染,认为形式与内容是苹果皮与苹果核的关系,便要结婚了。不过,他妻子暂时不想回国,说生了孩子再回来。肖朗秋只好要求在那边学习深造一年,省里对他们这些精英很宽松,来来去去很自由。
  说完了肖朗秋,陈蓉蓉说自己。她沉吟了片刻,告诉夏玉家里出了点事,纪委查了她老公一个多月,搞得她烦死了。现在好了平息了。但这件事让陈蓉蓉坏了心境,她觉得领导干部家属不是人当的,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很不好。
  陈蓉蓉叹了一口气又说,她想休息一段时间,现在学习才是请长假的理由,所以她决定去进修,下个月就走。
  原来陈蓉蓉是来告别的,夏玉半天没做声,玩伴不仅仅是玩的伴,时间长了,有些东西会长到肉里,现在要拿掉,心里难免有点疼。夏玉呆呆地看了看陈蓉蓉。
  两个女人分手时握了握手,几十年的友谊,她们从没有握过手,女人好像也不习惯握手,而此刻,陈蓉蓉把她的手伸给了夏玉。夏玉慢慢握住了陈蓉蓉没有套子的手。
  陈蓉蓉就这么走了,进修完后,她辞去了公职,应一个国际动物保护组织的邀请。到意大利工作去了。她把儿子也接过去读书了,只有老公放在这边,现在是某县县委书记。夏玉对陈蓉蓉的家庭很不理解,人家夫妻千方百计要调到一起,而他们却千方百计要分开。又不是感情不好。看来,时代不同了,观念也不同了。夏玉猜陈蓉蓉的婚姻是一个生死相依的联盟体,国内是前线,国外是后方,能量守恒则是依托。
  有一天,肖朗秋从美国打电话来了,他还是那么幽默,说夏玉是促使他结婚的罪魁祸首。好啦,现在脱不了身了,要一年才能回来。他说。
  夏玉笑着问原由。肖朗秋说,那天在山顶上看月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想什么?夏玉问。
  当时我想,有女人陪伴真好,拥有女人就拥有一切。
  夏玉咯咯笑个不停,说肖朗秋夸大其词,把结婚的责任推到她身上,实属不公平。
  肖朗秋也哈哈笑,把他的开朗和愉快通过昔日的月亮,跨过千山万水送到夏玉这里,照得她心里一片洁白。
  夏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才好,想到那次对年龄的掩饰,夏玉觉得那是欠肖朗秋的一个坦诚。当时,肖朗秋要大家实报年龄,夏玉含含糊糊搪塞过去了。现在夏玉觉得一定要补上才行。
  你还不知道我的年龄吧,我今年四十二岁了。夏玉说。
  肖朗秋哦了一声,继续说他的事。
  夏玉脑袋有点胀,但心里轻松了。
  
  十一
  
  陈蓉蓉是第三年回来探亲的。那几天,人们正忙着准备春节物资,夏玉也在为女儿再次到来安排家事。一天下午,夏玉正在沙发上睡午觉,突然,手机响了,斗牛士舞曲在客厅里回响。夏玉看看号码,是本市的陌生号码,便不想接,过了一会,手机又固执的响了,夏玉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了,脑子里随即闪现了若干个十字架。夏玉意识到可能是陈蓉蓉回来了,便一个激灵爬起来。
  喂,你怎么搞的,老不接电话,是我,听不出来吗?快出来,我正在你家门口等着,快点啰。
  哇,真是这个妖精鬼精白骨精,还是那个德行,说话跟放鞭炮似的。
  夏玉麻麻利利穿衣服,从家里冲出来,半路又折回去,忘了拎包。陈蓉蓉在门口咯咯笑,夏玉见了陈蓉蓉也咯咯笑。两人笑了半天,陈蓉蓉说,干脆去茶楼说话啰。
  好吧。夏玉答应了。
  弄堂里,安安静静,只有两个女孩在跳房子。有一只眼睛,从弄堂口看她们,有一个像燕子飞,有一个蹲在地上,很不服气。两女孩的面孔是模糊的,因为其中有三十多年的光阴。
  女人之所以是女人,是因为她们有扯不断的啰嗦,还有说不完的废话。陈蓉蓉打量夏玉后,连连啧嘴说,你简直跟小姑娘似的了,看来还是我们中国的水土好,女人经老。
  夏玉笑着说,你还不是没有老,我的保养习惯还是你传授的嘛。
  陈蓉蓉点点头,笑了。
  喂,你天天都搞些什么?陈蓉蓉斜眼问。
  我呀,还不是跳舞,看书,写文章,再喝一点老胡煲的汤,一天一晃就过了。夏玉说。
  没有印象的日子属于静养,跟乌龟样的。告诉你,女人写作是最好的保养,难怪你越来越年轻了。忽然,陈蓉蓉眼睛一亮,又问,你还和李强跳舞吗?他怎么样?
  人家早去广州赚钱了。夏玉说。
  哦。陈蓉蓉有点失望,想起什么,便决定贬低那孩子一下,她选择了讲痞话的方法,随即扒在夏玉耳边叽咕了一句。夏玉扑哧笑了,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因为陈蓉蓉的痞话用文雅字眼表达就成了幽默。于是那个酷似韩国影星的男孩,便被女性同盟的快乐给湮没了。
  你在那边忙吗?夏玉问。
  忙,忙得有味。陈蓉蓉津津有味地讲述起某一次拯救黑熊的经历,她说的时候,夏玉忽然想起两个最普通的字眼来。她琢磨着:生与升同音,即往上走的意思;活,蕴含方法和艺术,整合起来——往上走的方法和艺术就是生活……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