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的苍穹
作者简介:王族,甘肃天水人,一九九一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现居乌鲁木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新疆作协签约作家。写作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多关注地域文化。出版有诗集《所在》,散文集《兽部落》、《藏北的事情》、《逆美人》、《游牧者的归途》,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狼界》等二十部作品。曾获总政治部第九届“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首届青年创作奖等。
一认知:长调的飞翔之翅
悠长的歌曲
骏马在草原上能跑多远,长调就有多长。
草原、骏马和长调,是蒙古人的三件宝。
在我的理解中,长调是蒙古族人的精神之歌。在草原长大的人,被独特的地域气息滋养出了与众不同的秉性。他们视大地为家,为天堂;视河流为母亲河;视蓝天为长生天,一直在为他们这些当儿子的人赋予着力量;视山峰为博格达(神山),一直在高处保佑着草原上的生命……他们懂得生命的情意,更懂得感恩,所以便用长调表达着内心感受,倾诉着精神反应。由于长调在内容和音乐形式上都与地域(草原)融为一体,极其天然地保持了地域的原生态韵味。所以,一首长调唱起时,既是蒙古族人的精神寄托,又是灵魂归宿。
同时,长调也是草原的翅膀。人们在草原上唱长调时,一定是心灵向往远方,渴望远行的时候。“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人和马一定能到达”,蒙古人让精神引路,再长再远的路便都会被双脚或马蹄留在身后,而唱一首长调,其身心便会变得轻快如同走马(草原上的一种善于奔驰的马)。由于长调是从草原独特的文化背景中滋生出来的,所以在更多的时候,它是悠长而雄浑的,被人们唱出的时候,便像绵长而密集的马蹄从午夜穿过,直叩心灵,如“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便是对长调形式与草原气息相融的生动写照。
长调,蒙语称“乌日听道”,意思是“悠长的歌曲”。长调是蒙古族人在草原上长久维持下来的自由歌谣,以游牧民族的生存景象为主要表现内容。历经时间的孕育之后,成为一方赤野天地的心灵展示,也成为神在草原上的自由呼吸。在长调盛行的地方,有这样一个说法:“儿童会走路便会骑马,会说话便会唱歌”。在辽阔的草原上,当你听到远处传来悠长的歌声,那一定是有人在唱长调。你向发出歌声的地方望去,不一定能看见人,也不一定有马,但歌声却越来越远,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入了缥缈的烟尘之中。这时候你便觉得长调是人的另一种行走,它携带着人的肉身,犹如风一般掠过了草原。
听长调,我们从它激扬悠长的曲调中似乎看见了它的身与翅。长调的身在草原上牢牢扎根,岿然不动,而它的翅在高空飞翔,影响和提升着人的心灵。据《马可·波罗游记》记载,成吉思汗率兵征服欧亚时,蒙古长调曾作为军营歌曲,一路征战一路高歌,每当大战,士兵们高唱长调,士气便会大增。成吉思汗在治军的过程中也曾说过许多颇具长调特色的话,如:“吃肉的牙长在嘴里,吃人的牙长在心里”,以及“让狗饿着,它才会跟着你”,当大汗掀起的草原旋风掠过欧亚草原,长调便开始流传于亚欧地区,至今仍有留存。
有人曾这样论述长调:“长调是牧民在放牧和传统节庆时歌唱的抒情性民歌载体。集中体现了蒙古族游牧文化的特色与特征,并与蒙古民族的语言、文学、历史、宗教、人生观、习俗习惯等紧密联系在一起,贯穿于蒙古民族的全部历史和社会生活中。是蒙古民族的文化创举。”长调在内蒙古自治区的阿拉善、锡林郭勒、呼伦贝尔等大草原盛为流行。“长调”有一个明显的音乐特征,即唱腔十分舒展,一旦唱出,犹如劲风一般酣畅淋漓,而其节奏又十分自由,像天上的白云,也像展翅飞过天空的鸟群,让人的心胸顿时为之开阔。
不论你从哪里来,是哪个民族,听一曲长调,你的血液都会顷刻间为之沸腾。我第一次在草原上听长调,一个脸膛红润的汉子开口唱第一句时,我立刻感到有一双大手攫住了我,在用力把我向一个辽远的地方推去。我震惊不已,真正体会到了灵魂出壳的悸痛和惊异。长调,这弥漫过草原的劲风,多么酷似人骨头里的血性,一经心灵之火点燃,便立刻响彻天际,让人有飞升之感。
长调有多种样式,一般为上、下两句结构。演唱时,把四句歌词分两遍唱完。长调犹如从大草原上生长起来的树,枝上挂满了草原的多种物质,所以长调的歌词内容大多以骏马、骆驼、羊群、蓝天、白云、水草为主,多有颂唱的意味;唱法以高亢、开阔的真声为主,并使用蒙古民歌中的“诺古拉”特殊润腔方法,使发声更悠扬,音调更韧长,更富有草原地域意味和外在的生命力。
长调最能出效果的场面是:由一个人领唱长调主旋律,三五个人以潮尔,即波折音,类似颤音配合,会营造出特别肃穆、庄严的气氛。纵观长调,潮尔对其独特风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听者站在距演唱者两三米的地方,会感到有一股声势浩大、辉煌壮丽的气势冲击过来,似乎要把人的身心穿透。听过《走马》的人,都会感到从音调中传递出的山洪倾泻之气概。比如《走马》,很短,只有四句:“骑上轻快的红走马 ,须把缰绳拉紧些 ,要去的地方在天边,不要泄气耐性些。” 只可惜我在这里只能引用这首长调歌词,其实,它真正的力量在曲中。犹如一只鹰,词是它的目光,而只有曲才是它的翅膀。
长调响起,我们便倾听到了神的呼吸。
会说话便会唱歌的民族
因为唱长调,蒙古人显得与众不同。
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他们往往选择水草丰美的草原作为生存地,视大地为天堂,敬山峰为腾格里(神山),把河流当成母亲河。他们懂得在大自然中寻找最佳的生存方式,能充分利用草原优势让自己生存下去。所以,有人称他们是“大地之子”。
“蒙古”一词有两种说法,一为“天族”,二为“永恒的部落”。蒙古族与中国北方的匈奴、东胡、鲜卑、契丹、室韦有密切的渊源关系。蒙古是一个崇拜狼的民族,自认为祖先是狼,自己是狼的后代,他们从狼身上学到了最基本的生存方法,在草原上和狼相互依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狼是蒙古人的宿命,他们活着就是像狼一样与命运作斗争,死后以毡裹起尸体,用牛车送到山上让狼吃掉。他们认为,一个人在死后三天内如果没有被狼吃掉,他的灵魂就不能上天,就不会有来世。
他们可以在草原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建起穹庐(帐篷)。白天,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放牧,夜晚,他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唱着长调迎接来自草原一端升起的朝阳。因为季节变幻,他们的居住灵活多变,往往会向别的地方迁徙。迁徙时,勒勒车或马背就可以载动全部的家。迁徙实际上就是我们常说的游牧,这一古老的生存方式历经时间的孕育之后,成为一方赤野天地的心灵展示,也成为神在草原上的自由呼吸。
马是蒙古人的忠实伙伴,一个蒙古族男孩长到一定的年龄时便必须要拥有一匹马,从此,马便伴随他们的一生。他们在草原上纵马奔驰,到处留下矫健的身影。马也是蒙古族男人的象征,他们往往要用套马绳从马群中套住性子最烈的马驯服,让它成为自己的坐骑。马背上有一个蒙古族男人的一切,他们在马背上思考,饮酒,唱歌,和情人接吻。如果在草原上的一个小山坡或树林旁有一架卸落在地的马鞍子,说明有一对情人已从马背上下来,正在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做爱,卸落在地的马鞍子提醒路人这个地方已被他们占有,请勿打扰。
“ 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一条腿被猎夹紧咬,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长调是蒙古族人在草原上长久维持下来的自由歌谣,是蒙古族人的另一册历史。
成吉思汗是蒙古族人心目中的神。公元一二○六年,他在斡难河源头举行大聚会,建大蒙古国,他被推戴为蒙古大汗,号成吉思汗。公元十三世纪初,他连续击败蒙古纷争部落,统一蒙古,之后又统一了中国北方。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的率领下,不断西征,先后建立了钦察、察合台、窝阔台、伊儿等四个汗国。成吉思汗发挥了大兵团作战的优势,让蒙古铁骑一跃而入中国历史舞台,他还征服了亚欧许多国家,以极其潇洒的身姿书写了一个民族的神话,让西方惊呼:“上帝之鞭”出现了。
在蒙古人居住或放牧的地方,经常能看到一个个由石头堆成的敖包。敖包在蒙古语中称“鄂博”,意为“石堆子”。蒙古族牧民在草原上走出一条路后,便在路口放一块石头,提示后面的人此处有路。时间长了,路口的石头越堆越高,人们在石堆上插上树枝,再在树枝上绑上经幡,在敖包周围举行祭祀活动。
蒙古人表达对客人敬重和爱戴的方式是斟酒敬客,当客人走进蒙古包后,热情好客的蒙古人便会将美酒斟在银碗或金杯中,托着哈达唱起动人的敬酒歌,缓缓献到他们面前。这时,客人则接住酒,能饮则饮完,不能饮则饮少许将酒归还主人。蒙古族人善饮,逢喜庆节日每每大醉,有时候,家人只能让醉得不能醒的人抱住一只羊去吻,人慢慢醒了,羊反而醉了。那些微醉的人则往往跨上马背便睡觉,让马把自己驮回去。
蒙古人在野外宰羊或喝酒时,凡是有人从附近路过,便必须要被邀请过来一并饮用,受邀请的人不论有什么事,都必须停下与他们一起吃肉喝酒,否则,便被视为对邀请者不尊重。
在火炉旁想起过去的时光
一个民族在历史的烟尘中走远后,仍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像一棵树一样长高长大,并迎风接雨,吟唱出了心灵之歌。而倾听了这草原的天籁之音的人又是多么幸福。“他的歌声横过草原,天上的云忘了移动,地上的风忘了呼吸;毡房里火炉旁的老人忽然间想起过去的时光,草地上挤牛奶的少女忽然间忘记置身何处;所有的心,所有灵魂都随着他的歌声在旷野里上下回旋飞翔,久久不肯回来……”这是著名女诗人席慕蓉在一九九六年踏上蒙古草原游历,在拜访长调大师哈扎布时,听了他演唱的蒙古族长调后发出的感叹。她是蒙古族人,听到长调的这一刻,应该说才是真正的回归。草原将一颗女儿心放飞到外面很久了,在听到长调的一刻,一颗心灵与草原又重逢了。
听一曲长调,让灵魂在苍茫草原上自由飞翔。这种美的享受,被诸多音乐学家、歌唱家称之为“天籁与心籁的完美统一”,而美学家则称之为“人和大自然高度自由完美的统一”。《辽阔的草原》是长调的经典,它的词和曲调都简洁精练,整首歌采用上下两个对偶乐句旋律,让情绪自然流淌,使外在形象和内在意境达到完美的统一,也使人和自然有了一种和谐的对接。“虽知有辽阔无际的草地/却不知有泥淖的沼泽地嗬咿//虽有美妙无双的情侣/却不知她真心的情和意嗬咿//虽知有宽广无垠的草原/却不知有水淹的沼泽地嗬咿//我虽有贤淑温柔的娇妻/却摸不透她神秘的心底嗬咿//虽只有水雾溟朦的川溪/却不知怎涉足越逾嗬咿//曾经有过那挚爱的深情/怎能够将它从心中忘记嗬咿//虽知有苍茫逶迤的峰峪/却不知该怎样飞越长驱嗬咿//过去那使人心碎的热恋/怎能将它么冷漠地抛弃嗬咿”。
宴歌《六十个美》更是别出心裁,在单乐段的歌曲中就一一细水长流般唱出六十个美丽生动的事物。这些事物有草原、土地、生命、青春、牛羊、骏马、候鸟、鸿雁、阳光、云霭、明月、繁星、山、海、鲜花、流水、琴弦、歌声、父母、弟兄、长者、天下、太平……有人评价宴歌《六十个美》时说:“它情景交融、法乎自然、天人合一的独特意境和神韵,在人类进入大工业时代,自然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今天,更为突出显示出蒙古族长调民歌高度的美学价值。”
长调主题是爱, 有人的爱,万物生灵的爱。所以,听蒙古长调,实际上听的是爱的海的涛声。任何一个事物的出现都与它的生发地有很大的关系。蒙古族一直生存在边远地带,长久以游牧的方式存活,所以,他们对爱的思考和表达方式便有了浓郁的地域气息。比如:“呼伦贝尔盟隔着草滩遥相望的/是乌和尔图灰腾两座山//我那可爱的弟弟哟/没想到他遇上了灾难。”仔细看一看,这首《乌和尔图灰腾》里有一个隐秘的对接——两座山岿然不动,遥遥相对,而两个兄弟,也犹如两座大山,但却不堪灾难的重压,有一座已经轰然倒塌了。
心灵,因为爱而充满悸痛。
倾听歌之翼
“骑上轻快的红走马/须把缰绳拉紧些/要去的地方在天边/不要泄气耐性些”一匹从大雾中慢慢走来的小红马,受领了人给予的美称——“走马”,然后开始了生命长旅。而因为人对它寄托了希望,并对它有“要去的地方在天边”的敦促,所以它的情绪会变得更集中,意志可能会更坚强。也许,一匹马必须要经过这样的磨砺,才能成为一匹好马。而一匹被人们称之为“走马”的红马,经历了生命的磨难后,可能会变得更加冷峻。红色的走马,你越走越远,而路却会越来越长,你的四蹄不要在疲惫中停息。这首《走马》应该是草原上的一个真实写照,让人感觉出生命的冷峻与沉迷。从歌词看,似乎有些许“说教”,但千万不要忽略它的生发地——草原,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大风劲吹,万草浮动的地方,当一个事件发生或一个人出现时,背后一定有一双地域的大手将其推动。这时候,人不是单纯的人,地域也不是单纯的地域,一定有更大的鼓动充斥其内心,要漫延出更为激荡和感人的景致。
《小黄马》是锡林郭勒风格的长调歌曲,曲调古朴委婉。“你那轻巧的步伐令人陶醉/美丽的姑娘我的太阳 /你温柔的性格留在我心上”不知这匹小黄马能否听懂这首歌的意思。一个陷入情网的少年,骑着它去会心上的姑娘,去的路上为它身上的东西陶醉,为它发出了赞叹。其实,是少年的心已经醉了,马上要见到心上人了,他眼里的一切都幻化出了缥缈的美,所以他对运载自己的小黄马忍无可忍地不住赞美一番。
细细琢磨一下,其实他赞美的并不是一匹马身上最美的东西。在草原上,马与男人其实都是雄性的,加之地域气息的渲染,人一跨上马背不疾驰一番才怪呢!所以,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蒙古族男人,就应该赞颂马刚烈的一面才对。设身处地想,轻巧的步伐是不常见的。但这是一首爱情歌,所以应该有例外的事实。
后面的两句应该说的是少年会完情人返回途上的心情。这会儿他不再赞美马了,美丽的姑娘在他心上升成了太阳,他心满意足。爱是让人眩晕的东西,一旦陷入进去,人便不知所措,常常失去理智。但欢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激情过后,还得踏上返回的路途。一路上,小伙子体味着姑娘的深情,觉得它温柔的性格美不可言,已留在了心上。他也许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唱出了这首歌。我们有理由相信,长调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从人的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但是,也许天快黑了。小伙子,还是早点回家去吧,到家后,喝一碗奶酒,做个好梦。
同样感人的还有《苍老的大雁》(Obugen Xibuu 锡林郭勒盟长调民歌):“哉,白茫茫外海之海滨,/啼鸣飞来时多么美好。/啊,呼哉!/哉,我那可爱的七只雏雁。/祝愿它们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康欢乐。/啊,呼哉!/哉,秋末寒冷己来临,/芳草枝叶凋谢失颜。/啊,呼哉!/哉,我那可怜可爱的七只雏雁,/想必已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居欢乐。/啊,呼哉!/哉,年迈的老雁,我呵,/只能留在山河上空盘旋。/啊,呼哉!/哉,老雁我并非想老而老的,/是因人世间自然规律而老的。/啊,呼哉!”演唱这首长调的是长调王哈扎布,他的歌声是草原的另一种风,自他的胸腔弥漫而出,给草原带来了福音。这是一首歌唱人的生命的歌——一位长者似乎站在高处,心里想着自己的一生,对儿女们发出了一番感叹。歌中的老雁是一个老人,他有七个儿女,迎着季节的风雨茁壮成长。春夏是多么美的季节啊,大雁们从海滨出发,历经了一次长旅,寻找到了大草原,并从此驻足生存。到了秋天,它们迎着凄冷的寒风向南而去,空气里传动着飘零之叶的瑟瑟声,有一些已经老了的大雁无法起飞,只好留在原地,挨着时间度过寒冬。人生凄凉,至此已显露无遗。谁都不想老,但岁月催人的双手谁也无法抵挡,它慢慢地抚摸着你的生命,一经停顿,便是你变得苍老的那一刻。所以,老人有一些伤感,甚至有一点恐惧,担心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再度在儿女身上发生。但人生无常,谁又能预料一生的经遇呢?时光荏苒,转瞬间,七只小雁便会变成七只老雁。终其一生都在飞翔的大雁啊,你们和每个人一样,故乡在远方,但你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草原便是你们的家。
前面已提到了狼,在这里我再写写长调中的狼。在草原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狼的故事。狼通人性,有时候狼性即人性,狼和人在有些时候十分相似,听一只狼的故事,如同听一个让人佩服的人的故事,而有时候见到一个人,便觉得他就是一只草原上的狼。随便翻书,一首长调中的这几句便跳了出来:“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一条腿被猎夹紧咬,/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在雪野或密林中,狼往往会突然出现——随着一声嘶哑的嗥叫,它们灵活的身躯裹着寒风已出现在旷野中。站定之后,它们很快便前仰后蹲,眼睛里散浸漫溢开一丝寒光。这是狼在进攻猎物前才会显示出来的野性。在短短的时间里,这股野性会变成洪水,要将它看到的东西一一淹没。狼的腰身很瘦小,四条细细的腿几乎难以支撑身躯,但如果伫立在岩石上或悬崖边,任凭风雪怎样吹打,也不论站立多长时间,它们总是纹丝不动,如同从大地深处长出的一棵树。当它们选定了攻击的目标,瘦小的身躯在顷刻间会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光影一闪,就已到达。它们在雪野中奔驰时,如离弦之箭,转眼间便穿越出很远,树叶和野草被它们的身躯撞击得纷纷坠落,在它们身后飘成一片战栗的绿色大雨。如果它们穿过雪野,就会有细雪被四只爪子踩起,扬起一层白色波浪,使阳光折射出眩晕的光芒。最后,它们会在旷野中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在夕光中和大地融为一体。
在狼的生命中,充满了勇敢、灵活和机智。它们可以为了内心的一个小小的需求去冒险,也可以为了精神的高贵而自残或选择死亡。有一只狼被牧民打伤,眼看自己无法逃出包围,一头撞向一块石头。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们都很灵活机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从来都不会在盲目的情况下出动。
在它们身上,孤独和骄傲并存;它们能够在寂寞中忍受孤独,做长期的等待,也能够为高傲的内心而不屑于一些事物。它们在沉默或者随意之中保持着高度警惕,从不外露。但它们伫立在高处对着圆月发出的长嗥,却淋漓尽致,感人肺腑,让人觉得它们在发出嗥叫的那一刻精神振奋,浑身激荡着一股股难捺的热流。它们的执著也同样与众不同,为了捕获选定的目标,可以长时间跟踪,从不轻易放弃。其实,狼对大自然中的同类充满了友爱,总是不动声色地关心着林中百兽。它们在食取猎物时,总要把一些骨头、皮肉和残渣剩屑留在路边。而那些在寒冬或陷入无助境地的狐狸、秃鹫、鹰、乌鸦等,往往会把狼留下的这些东西作为最后一根生命的稻草渡过难关。受狼的启示,新疆的牧民在沙漠中吃完西瓜后,将瓜皮反扣在地上,使其保持一定的水分,以供以后路过此地的受困者或鸟儿能得以解救。
狼和人在很早的时候有过密切的关系,曾和平共处,用同样的方法捕取食物,许多游牧民族自认为是狼的后代,以狼为图腾。人性之中,有时候潜藏着狼性。而狼的极致,人一直非常向往,但却无力到达。狼走近人的时候,人对它们抱有一种恐惧心理,怕它们进入我们的生活,打乱我们的生活秩序。人给狼制造了很多可怕的传言,拒狼千里之外。
狼走了,并且越来越少,草原因失去生态平衡极度枯萎,但谁又能挽留住狼消失在夕阳尽头的脚步?在今天,我们怀念狼,怀念狼身上的美,也怀念狼与人心灵之间无言的感应和交流。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应该有一只狼。
歌者之一:哈扎布
在草原上,哈扎布、拉苏荣、齐·宝力高、宝音德力格尔、毛依罕、阿拉坦其其格等人的名字与长调共存,如果说,长调是高处的神发出的声音,那么这些人则也是在高空飞翔的歌神清晰可见的影子。
哈扎布一九二二年四月出生,出生地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达布希勒图苏木盛行长调,人人都喜欢随便开口唱上一曲两曲。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唱一首长调/再远的路便就近了/再黑的夜也会被启明星照亮”。哈扎布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牧民家庭,父亲酷爱音乐,擅长弹奏三弦,而他的母亲则是一名民间歌手,经常在大型聚会和典礼上可听到她的歌声。哈扎布自小在家庭气氛的熏陶下,对唱长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天赋。一个孩子的面前,草原和歌声实际上是神的显现。有人说,孩子在七岁前半神半兽,他在冥冥之中能看见神的存在,能听见神的话语,因此孩子的行为也就接近神的行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像长调这样接近于天籁的东西,就更容易被一个孩子听见。
十二岁那年,家乡在祭敖包时举行那达慕大会,哈扎布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选手参加,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家伙一上场,马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众选手中脱颖而出,他漂亮的马技和辽阔的音域使那达慕大会沸腾了,人们十分惊讶这个少年的表现。比赛结束,哈扎布将赛马和歌唱第一的名次占尽。“雄鹰飞越万里并不奇异/那是它的本性使然/而最动人的是它第一次飞翔/它一下子就从悬崖飞上天空/获得了一生飞翔的高度”这几句歌谣应该是对哈扎布的一个隐喻,也是对他一生命运的预示。终其一生,哈扎布从那个那达慕大会开始,走上了一条跟随神在高处行走的道路。也许,从他开口第一次唱长调时,就注定他要和长调连在一起,歌声将伴随他的一生。应该这样理解,在草原这样极具雄性的地方出现的东西,它一定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会显示出撼人的景象。在哈扎布心中,长调是唯一的,是他的个人信仰,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其实是一种幸福,一个人接近了一种神奇的东西,他便也变得神奇。据一份资料统计:哈扎布老人在五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演唱过一百余首歌曲,其中和声长调十四首、长调歌曲三十四首、宴会歌曲八首、短调歌曲二十三首、创作歌曲十一首,具有代表性的有《走马》、《小黄马》、《苍老的大雁》、《圣主成吉思汗》、《赞歌》等。他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先后在中央和地方广播电台录制播放一百多首歌,中国唱片社曾出版过《小黄马》、《四季》、《小黑马》、《有这么一个好姑娘》等十余张唱片在国内发行;庆祝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时,出版了哈扎布歌曲专辑《轻快的走马》等。他的歌声响彻了草原。哈扎布在长时间的艺术实践中,创造性地发展了蒙古族长调歌曲的演唱方法,第一个将蒙古族长调搬上了舞台,第一个把长调推向世界,为国内外专家与艺术界所公认,成为蒙古民族最负盛名的长调民歌大师。乌兰夫同志曾评价他是“人民的歌唱家”。一九八九年,哈扎布被自治区政府授予“歌王”称号,一九九一年获自治区政府授予的内蒙古文艺最高奖——“金骆驼”奖。作为中国人民的友好使者,哈扎布曾经赴朝鲜、蒙古、瑞典、芬兰、丹麦、前苏联等国家访问演出,被日本观众称为“蒙古歌王”。
倾听一首长调,除了长调本身的艺术意味外,还应该有演唱者的个人情感在里面。哈扎布将一生都倾注到了长调中,他用身心在唱,为长调,也为一个民族维持了宝贵的财富。那次席慕蓉拜见哈扎布时,出于对他的关爱,嘱托他在平时要注意身体,哈扎布却笑呵呵地说:“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那佩戴着银鞍子的骏马,又像那心里有着秘密恋人的喇嘛一样,兴高采烈地往前走着呢!”
二○○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十七时二十五分,“歌王”哈扎布乘鹤而去,永远别离了他热爱的大草原,远离了蒙古族长调。消息传开,锡林郭勒草原上顿时弥漫开了一片郁闷的气息,听过他歌声的人,对他仰慕的人都一时沉浸在了哀痛中。神的声音里缺失了一片辽阔的音质,草原痛失一棵风景奇特的大树。
据报载:十月三十一日,在哈扎布老人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他的学生们失声恸哭。哈扎布的大徒弟拉苏荣在老师的遗体前行跪拜礼。他泣不成声地说:“我跟老师认识已经好几十年了,在我心中我的老师不仅是一个歌唱家,更是一位歌神。今年七月我还和老师在一起。我走的时候,老师送我一个打火机,叫我接上火。我懂得老师的意思,他是让我们把长调艺术薪火相传。” 与哈扎布并肩的同代名人、著名蒙古族长调演唱艺术家宝音德力格尔,闻讯后悲痛不已,说哈扎布的去世是“草原的损失”。在内蒙古艺术研究所,国家一级作曲家段泽兴十分伤感:再过些时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审批长调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而长调艺术的一代传人、杰出代表哈扎布却走了。他是草原的,也是世界的。如今,长调再起,人们的眼神却有些恍惚。风是另一种歌声,在草原上自由萦绕,似是不舍老人留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身影。锡林河还在流淌,哈扎布应该走进了一个梦里,胯下有轻快的红色走马,他将勒紧的缰绳放松,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走向另一个等待他的家园。
歌者之二:阿拉坦其其格
另一位长调歌唱家阿拉坦其其格有一个奇特的经历,值得细细写一笔。她一九五五年生于内蒙古阿拉善盟阿拉善右旗。一九七三年成为该旗的乌兰牧骑,担任独唱。阿拉坦其其格擅长长调演唱,有人评价:她的演唱音色浑厚明亮,音域宽广,气息充沛,行腔委婉自如,典雅华丽,深受广大听众喜爱。在阿拉善草原上,人们都听过她演唱的《金色圣山》、《辽阔富饶的阿拉善》、《永登哥哥》、《孤独的白驼羔》、《黄骠马》、《宴歌》等。其中《黄骠马》最富感情意味:“要想骑好那黄骠马/就得趁它膘肥体壮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阿爸哟/我每年回去向您问候//在那一群群的马儿里面/我要挑选黄骠马骑上/看望两回那敬爱的阿爸”。
在小学一年级时,阿拉坦其其格第一次被老师抱上舞台,唱了一首民歌。像哈扎布十二岁初显身手便奠定了一生的基础一样,阿拉坦其其格也是从这时开始了她的艺术人生之旅。噢,那位老师温暖的怀抱,他(或她)哪里只是将一个小女孩抱上了舞台,他(或她)抱上的是一个民族的希望,也是艺术瑰宝的一个胚芽。
阿拉坦其其格演唱的长调很多,前面提到的有关传奇经历与她的保留曲目《金色圣山》有关。在阿拉善草原上,知道《金色圣山》的人便知道这个感人的故事。在这首歌背后,隐藏着的有关阿拉坦其其格家祖孙三代的一个真实经历。小时候, 阿拉坦其其格的妈妈阿尔坦经常给她唱歌,母亲的歌声很动听,给小阿拉坦其其格的童年许多快乐,也使她的成长汲取了天籁之音的养分。妈妈阿尔坦唱得最多的是《金色圣山》,小阿拉坦其其格听着这首歌慢慢长大,慢慢听懂了歌中的传奇故事。但母亲只是让她倾听,并未告诉她歌中故事的缘由。直到她长大成人,成了草原上的一名家喻户晓的歌唱家时,母亲才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这首歌背后的故事。有多篇文章记录这一故事时,笔调都一致,因此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一九四四年,阿拉坦其其格的妈妈阿尔坦八岁,她的妈妈(阿拉坦其其格的姥姥)因姐姐生病,便离开丈夫和三个孩子,回蒙古国去探望姐姐。当时,蒙古国在闹独立,她走到蒙古边境一带无法前行,不得不随当地的牧民向北迁徙。就这样,她越走越远,再也无法踏上返回的路途。待她安定下来,己身处异乡,只好用书信向家人报平安。从此,她和家人之间只能用书信联系,三个孩子慢慢长大,却无缘见上母亲一面。到了“文革”时,因为社会的原因,她与家人的书信联系方式也中断了。她走时,阿尔坦才八岁,阿尔坦一直记着从她那里学会的《金色圣山》,每当想起她,便情不自禁地唱起它,心头便会回忆想起母亲曾给予自己的疼爱……这些思念和牵挂久而久之便在阿尔坦的歌声中变成了一种倾诉的情愫。很快,故事出现了一个高潮。改革开放以后,阿尔坦的唱名越来越大,她演唱的歌曲通过内蒙古的电台、电视台在听(观)众中很快传播开了。好事总是连着好事,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歌声通过电波传到了蒙古国,被她的母亲在无意间听到了。一时间,听着收音机里自己在几十年前唱过的歌,与亲人分散多年的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在酸楚的同时,她又觉得回家的希望出现了,她赶紧向国内发出了寻找亲人的请求……很快,动人的长调再次响起,分别了数十年的一家人终于又重逢了。
这样的情缘是独特而又神奇的,使阿拉坦其其格深受感动,长调,犹如一双命运的大手,从风雨之中伸出,将分散的亲人又牵到了一起。每每谈起长调,她总是说:“长调是地地道道蒙古人的东西,别的民族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音乐。是辽阔的大草原赋予了它悠远、粗犷的旋律,是草原上的牧民赋予了它深情、豪迈的性格。”
经历了那样的动荡,长调已经是她们一家人生命中的东西。
歌者之三:齐·宝力高
齐·宝力高同样也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曾见过张承志为齐·宝力高画下的一幅速写,他坐在草原上拉马头琴,有风吹过,他的头发和长袍轻轻律动,像是他的内心在一个奇异的时刻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一九四四年农历二月初二,农历中龙抬头的日子,地处科尔沁左翼中旗哈拉胡少村,时任老活佛的齐根德扎布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他及所有的家人不曾料到,这个一出生便啼哭不止的孩子在后来会成为草原上的一代马头琴大师。到了三岁,齐·宝力高被确认为科尔沁草原莫力庙第五世活佛,一条充满了尊贵和幸福的道路铺在了他脚下。但仅仅只过了一年多,全中国开始了土地改革,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宣告成立,齐·宝力高的活佛生涯便结束了。“我是三岁登基,五岁退位”,齐·宝力高每每回忆起自己童年的经历,总是这样幽默地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齐·宝力高就表现出了过人的音乐天赋。四岁那年,齐·宝力高在满洲国时代日本关东军在科尔沁草原上留下的电话线杆下玩耍,突然,一阵美妙的声音传入了他耳中。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是风吹动电话线发出的声音。那一刻,他为那无比神秘和美妙的声音陶醉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音乐——大自然的天籁乐音,以奇特的方式在齐·宝力高的心灵中播下了神秘的种子。到了七岁那年,父亲发现了齐·宝力高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便将当地的一个会做“潮尔”和四胡的木匠请到家里,给齐·宝力高做了“潮尔”和四胡。这是齐·宝力高第一次拥有乐器,也是他向着艺术道路迈出的第一步。到了过年的时候,有很多民间艺人到科尔沁草原上的村子里拉马头琴、四胡,吹笛子,弹三弦,彻夜演奏,围看者不绝。齐·宝力高看得如醉如痴,第二天,齐·宝力高凭记忆模仿那些艺人给母亲演奏,他虽然不识谱,但记性很好,而且个人感觉也不错,往往能模仿出酷似那些艺人演奏的效果了。八岁时,他已熟练地掌握了“潮尔”和四胡的演奏方法,与民间艺人能合奏民歌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内蒙古实验剧团(后改为歌剧团)到科尔沁草原招收学员,这时,齐·宝力高刚刚毕业于科尔沁左翼中旗道兰陶布小学,一位在平时很喜欢他的老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齐·宝力高。齐·宝力高前去应考,用四胡为该团的孟和团长演奏了《嘎达梅林》,招考的老师都感动了,让他接着演奏,他又演奏一些蒙古族的著名曲目,老师们一下子看中了这个极具音乐天赋的少年,当场决定招他到呼和浩特。让他进入专业艺术团体学习。
那一年, 齐·宝力高十三岁。
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首府,也是草原艺术汇聚的中心。齐·宝力高到了呼和浩特,跟随蒙古族马头琴演奏家桑都楞学习马头琴,并向《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的词曲作者美丽其格学习乐理和作曲。这两位老师是团里为他指定的老师,为了学习小提琴的演奏技巧,他抽空还向马思聪的得意弟子王华意学习小提琴的跳弓、快弓运用,并巧妙地将这些技巧运用到马头琴的演奏当中,大大丰富了马头琴的艺术表现力。
一匹小马跟随着一群大马开始驰骋,他获得了成长的好机会。他有福了。在专业艺术团体里,齐·宝力高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汲取了丰厚的艺术养分,为他在后来进行词曲创作和马头琴演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文革”开始后,齐·宝力高远远躲开政治,全身心于投入对马头琴演奏技艺的钻研,并刻苦练习琴技,不久,他便被戴上了“只低头拉车,不过问政治”的帽子,开始了蹲牛棚、受折磨的命运。授他马头琴演奏技艺的恩师桑都楞在当时被疯狂的造反派活活整死,他听到消息,一时泪水纵横。一九七六年,那场浩劫结束了,齐·宝力高获得了重新演奏的机会。他怀着对逝去时光的惋惜,以及对恩师的痛思,全身心研究马头琴,用两年时间创作出版了汉、蒙两种文字的《马头琴演奏法》。
我想,对于齐·宝力高来说,故乡是有深远意义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地域的气息就传入了他骨骼,生长成了他心灵的一部分,当他用歌声将它表达出来时,它又变成他的一种心灵方式。这种情形,类似于《蓝色的故乡》:“茫茫无际蓝色的故乡/风吹草低见牛羊/昆鹏难越广袤的土地/路像飘带伸向远方/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我心中热爱的地方//春风送来鸟语花香/碧绿的河水吹唱向远方/牧人轻挥套马杆/珍珠滚滚闪闪发光/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我心中热爱的地方”。
接下来的叙述应该简略一些,齐·宝力高从艺四十多年,参加过国庆三十周年文艺演出。他演奏的《万马奔腾》获得了作曲银奖和演奏金奖;他创作的《草原连着北京》、《草原赞歌》、《乌审召新歌》等马头琴曲目,在中央电台和内蒙古电台播出后都收到了很好的反响;他三次改革马头琴,用蛇皮做弦,使马头琴焕发出了奇异的魅力。他说:“我拉过四年小提琴,对洋的东西不敢说全了解,还是了解一部分,特别是对弓弦乐,全世界的弓弦乐我都感兴趣。我在马头琴演奏法里加进去了小提琴、二胡、四胡、大提琴,只要是我能要的,都加进去了,从此马头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像古老样子的马头琴,那在舞台上是活不了的。”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齐·宝力高为一首马头琴独奏曲的创作苦思冥想,找不到一个好的表达方式,他夫人一旁说:“你不要总写独奏曲,你应该写一些合奏、齐奏的曲目,应该把你的学生召集起来搞些齐奏或合奏”。夫人无意间的一席话一下子提醒了他,于是齐·宝力高将从事马头琴演奏的乐手集中起来,训练他们的弓法、节奏和指法,半年后,一支素质整齐的马头琴队伍诞生了。齐·宝力高说:“一个乐器要把它继续发展下去,一定要群体化,没有群体化就像一只羊一样,十年后也就是一只羊,狼吃了后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马头琴变成群体化了,那就了不起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为什么越来越厉害,就是因为它群体化了。”二○○一年,齐·宝力高五十八岁,他率领一千余名马头琴演奏艺术家演奏了《万马奔腾》,这次演奏有一目的——取吉尼斯世界纪录!演出一开始,齐·宝力高像一匹矫健的头马,指挥马头琴大军以万马奔腾之势在舞台上嘶鸣,一时间,犹如狂风在山峦和荒野上呼啸漫延。演奏完毕,场上掌声如潮,齐·宝力高情不自禁流下了泪水,这次演奏因人数是千人马头琴队,加之效果空前,获得了吉尼斯世界纪录。齐·宝力高说:“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留给我们的马头琴是多么的了不起!要想让全世界人民都了解马头琴的话,我们必须走向世界。”
齐·宝力高像一匹马一样,将马头琴驮向了世界,受到外国人的称赞:“马头琴是蒙古人的马头琴,草原上的‘切鲁’(大提琴)。”噢,草原上的“切鲁”,你的灵魂在科尔沁。在最远的地方,灵魂向草原回归。
最接近自然的声音
倾听长调,它首先呈现出的是草原的气韵。在辽远的天空下,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像一条巨长的绿色丝绸,有风吹过,白云便浮动开来,在这条长长的绿色丝绸上投下些许光影。羊群吃着草,慢慢便走了山冈,如果站在远处看,它们变得如同白云;马群是好动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是要将身体里的力量在草原上全部挥发出来才可以轻松下来;乳白色的蒙古包散布在旷野里,像缀在绿色衣衫上的珍珠。到了夕阳西下时,远方的地平线裹了一层金色,并一直向四周漫延,不一会儿,草原,牛羊的身上都如同披上了一件金衣,远处的山峰似乎正被火烧着一样变得彤红。
我想,草原有一股地气在弥漫着,它是神的一个意念,大自然感受到了神的这个意念,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呼吸。而当人领略了这股地气,胸腔间有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弥漫到喉间,便变成了一种歌唱。长调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歌唱是对大自然的心灵接纳,人在内心接纳了大自然,人的心中便有了苍穹。所以,长调的旋律是来自大自然的,它是最接近大自然的声音。而在不同的地区,长调又有了地区风格。大致分来,有了五个地域性风格色彩区:呼伦贝尔风格区、科尔沁风格区、锡林郭勒风格区、鄂尔多斯风格区和阿拉善风格区。呼伦贝尔民歌注重华彩,讲究装饰;科尔沁民歌的旋律讲求平和流畅、意蕴深沉;锡林郭勒民歌更趋苍凉,词曲都较古朴;鄂尔多斯民歌则保持了活泼跳荡的旋律、音律大起大落;而阿拉善民歌则显得沉着厚重,有绵长的韧劲。
地域,是养育着众多儿女的母亲。呼伦贝尔、科尔沁、锡林郭勒、鄂尔多斯和阿拉善,这些地方因为有独立的地域脉息,可称之为草原上的草原。在每一个地方倾听一次长调,可感受一次精神的圣沐。
长调的唱法也很独特。“蒙古长调词少腔多,四句话可以唱好几分钟,让自己的身影与草原融为一体。”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乔建中对长调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还说:“在蒙古长调里,除了旋律本身所具有的华彩装饰(如前依音、后依音、滑音、回音等)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发音技巧形成的旋律装饰,蒙古语称为‘诺古拉’,可译为‘波折音’,即发声时,配合口与咽腔的复杂动作,发出类似颤音的抖动效果,一般抖动两三次,‘诺古拉’对形成蒙古长调的独特风格起到了重要作用。”“蒙古长调每个人唱的都不一样,可以即兴发挥,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它以思念、赞赏的歌曲为主,大多数都是描写草原、牛羊、白云等,尤以唱马的歌曲最多。”说起大家熟悉的经典民歌《敖包相会》,乔建中认为这首歌并不是长调,而是短调。长调演唱时,每分钟在五十拍左右,速度较为缓慢。应该静下心来倾听这最接近自然的声音。草原,它向万物生灵伸出大手,抚摸着诸多的生命,让它们的呼吸变得舒畅而又绵长,历经岁月,便变成大地向着辽远天际弥漫的动人的景象。
“蒙古长调的表演者穿蒙古长袍,配以马头琴音乐,讴歌母爱、赞美生命、诉说爱情,以真声唱法为主,是最接近自然的声音。只要是蒙古人,都会唱蒙古长调,起转迂回间,尽显草原儿女情怀。佛山观众只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不管能否听懂蒙语,都会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置身于蓝天白云草肥水美的大草原般,恬静舒扬。”乔建中接受一位记者采访时,说得激情澎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神的居所。它辽阔苍茫的胸怀上,有多少精神的建筑!长调,是这精神建筑上的圣吟,它唱出了人在内心对神的赞誉,而在更多的时候,它其实就是神的诉说,人替神诉说出话语,在胸腔里装下苍穹,然后跟随神远行。人走到草原上来,立刻被它征服了。人被征服后,都保持了沉默——所谓大美不言,在草原就更应该如此。人在草原,目光所及之处,美无穷无尽。马从缥缈的烟尘中走来,身上的露珠泛出明亮的光芒。风呼啸着弥漫在山冈间,使草原苏醒过来。草原在苏醒的一刻,巨大的骨骼中又像以往一样传出了一丝悸痛。
长调又起。
二聆听:长调三十四首
牧 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小黄马
你那轻巧的步伐令人陶醉 /美丽的姑娘我的太阳 /你温柔的性格留在我心上
走 马
骑上轻快的红走马/须把缰绳拉紧些 /要去的地方在天边/不要泄气耐性些
故 乡
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一条腿被猎夹紧咬/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
乌和尔图灰腾
呼伦贝尔盟隔着草滩遥相望的/是乌和尔图灰腾两座山//我那可爱的弟弟哟/没想到他遇上了灾难
苍老的大雁
哉,白茫茫外海之海滨,/啼鸣飞来时多么美好。/啊,呼哉!/哉,我那可爱的七只雏雁。/祝愿它们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康欢乐。/啊,呼哉!/哉,秋末寒冷己来临,/芳草枝叶调谢失颜。/啊,呼哉!/哉,我那可怜可爱的七只雏雁,/想必已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居欢乐。/啊,呼哉!/哉,年迈的老雁,我呵,/只能留在山河上空盘旋。/啊,呼哉!/哉,老雁我并非想老而老的,/是因人世间自然规律而老的。/啊,呼哉!
辽阔的草原
虽知有辽阔无际的草地/却不知有泥淖的沼泽地嗬咿//我虽有美妙无双的情侣/却不知她真心的情和意嗬咿//虽知有宽广无垠的草原/却不知有水淹的沼泽地嗬咿//我虽有贤淑温柔的娇妻/却摸不透她神秘的心底嗬咿//虽只有水雾溟朦的川溪/却不知怎样涉足越逾嗬咿//曾经有过那挚爱的深情/怎能够将它从心中忘记嗬咿//虽知有苍茫逶迤的峰峪/却不知该怎样飞越长驱嗬咿//过去那使人心碎的热恋/怎能将它么冷漠地抛弃嗬咿
黑骏马
不论遇到多么恶劣的天气/我都从未间断驯黑骏马//不论你走到多么遥远/我都只想一个你
都荣扎那
夜晚看不见的启明星(嗬)/黎明的时分闪闪亮(嗬)/乌珠稷心旗的都荣扎那(嗬)/勇猛无敌也无双(嗬)
圣主成吉思汗
圣祖成吉思汗/开创了蒙古汗的法度规章/让我们高高举起金杯/共同欢庆,齐声歌唱/英主成吉思汗/倡导了蒙古民族的淳朴风格/让我们高高举起金杯/畅饮美酒,欢乐起舞
嘎达梅林(节选)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哪/不落长江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北方飞来的海力色雁哪/不落长江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滚滚的西拉木伦河岸旁/美丽的牧场啊富饶宽广/浩林毛道九间房啊/是嘎达生长的地方……//隆冬的草原虽然阴沉啊/跟着就是明媚的春天/嘎达梅林虽然死了/坏人的天下也不会久远//严冬的草原虽然寒冷啊/接着就是明媚的春天/嘎达梅林虽然倒下了/他的英名永传人间
诺丽格尔玛
要说你生长的地方啊/是土谢图旗的阿木斯荣扎拉嘎/要说你出家的地方啊/是北满洲屯阿拉坦苏和的家
达那巴拉
高高的梧桐树哟/风吹雨淋一旦枯荒/可爱的莺哥鸟啊/它在哪里落脚歌唱//我亲爱的达那巴拉哥哥/乘马挥戈走四方/心爱的金香姑娘/有谁伴她度时光
六十棵榆树
郁郁葱葱的六十棵榆树/连年干旱枝仍繁茂碧蓝/如海的查干陶日莫(嗬)/赛过那长江(哟)波浪
黑缎子坎肩
墨黑(哟)缎子的坎肩(嗬嗬嗬咿)/黑天半夜里给你缝的呀/要是早知道你不来看我(嗬嗬嗬咿)/可惜了我那个手指头哟/(哎哒)心爱的你呀怎能把我抛弃
黄骠马
要想骑好那黄骠马/就得趁它骠肥体壮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阿爸哟/我每年回去向您问候//在那一群群的马儿里面/我要挑选黄骠马骑上/看望两回那敬爱的阿爸
蒙古勇士
铜铸的额颅/凿子似的嘴/锥子似的舌/铁的心/他们以环刀作鞭/顶风冒雪而行/在厮杀的日子里/他们噬食人/在战斗的日子里/他们挣脱了铁索/自由自在地来了/欢天喜地/嘴里流着唾液
老 雁
秋天的凉风瑟瑟吹来/天边的草原一片枯黄/我那可爱的七只小雁/飞回温暖的地方愉快地成长//我这白头的老雁/越过重重的关山大江/眼望着落在孩子们的后面/每天仍扇动这衰老的翅膀//我这只白头的老雁/怎么不愿和孩子们比翼飞翔/可是天地间不变的规律/绝不会随妈妈我的愿望//亲爱的七只雏雁/愿你们追随温暖的阳光/在没有寒流的地方/自由幸福生长
四座山
清澈的泉水哟/流淌在山沟里哟/心爱的情人哟/永远在心灵里哟//岩石上的小鸟哟/传唱着分心的歌儿哟/痴心不改的我哟/遥望着你远逝的倩影
维乎隋伶
繁明时刮起了阵阵的寒风/想起我的狐狸皮袄呀噢/伙伴们相聚欢乐的时候/想起了我的维乎隋伶呀噢//繁明时刮起了阵阵的寒风/想起我的狐狸皮袄呀噢/如果你要有真心的时候/天亮了再走维乎隋伶呀噢
嘎扎伶
竹林里边传来鸿雁的声音/全旗唱遍嘎扎伶/聪明伶俐漂亮的嘎扎伶啊嗬//杨树上边传来鸿雁的声音/全蒙唱遍嘎扎伶/聪明伶俐漂亮的嘎扎伶啊嗬
隋 伶
绿绒头的小鸭子/啊隋伶哟/湖水之上成一对//忠厚心的随伶哟/啊隋伶哟/咱们两个成一双
阿谷尔顿山梁
阿谷尔顿山梁呀阿谷尔顿山梁/多么遥远的地方/白发苍苍哎呀我的老娘/想念你,孩儿哎呀思断肠//鹧鸪鹧鸪鸟呀鹧鸪鹧鸪鸟/歪脖子树上把巢来垒/正因为我哎呀不是男子汉/出嫁的地方哎呀就算家乡
莫德格昂嘎
吃呀吃呀吃不够的月饼果子嗬咿/抽呀抽呀抽不够的喷香的黄烟嗬咿/远看一片青苍苍的是无边的沙漠嗬咿/远看一片白茫茫的是萨钦山顶嗬咿//乐呀乐呀乐不够的是莫德格昂嘎嗬咿/看哪看哪看不够的是莫德格昂嘎嗬咿/心里想念不能忘的是莫德格昂嘎嗬咿/心里想念不能忘的是莫德格昂嘎嗬咿
拉西玛
各色的花儿在五呀五月开/昨晚梦见拉西玛慢慢地走过来//样样的花儿在六呀六月开/梦里看见拉西玛慢慢地走过来//秋天到来呀树叶儿飘/天天梦见的拉西玛嫁给别人了
四 季
当着春天时光到来了呀/一切的那草木都发了芽/在春季里我心想住下吧/可是家乡离得太远啦/我还是回去吧//当着夏天时光到来了呀/各样的那草木都发了青/在夏季里我心想住下吧/可是家乡离得太远啦/我还是回去吧//当着秋天时光到来了呀/各色的那草木都发了黄/在秋季里我心想住下吧/可是家乡离得太远啦/我还是回去吧//当着冬天时光到来了呀/所有的那草木都枯萎了/在冬季里我心想住下吧/可是家乡离得太远啦/我还是回去吧
萨嘎拉嘛嘛
骑白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神树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骑青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山坡的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姑娘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
诺恩吉雅
清澈的海青河边/拖着缰绳的骏马/可怜温柔的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异乡//五谷不长的异乡/瓜菜不生的地方/怀念幼年的生活/母亲的乳汁多么醇香//闻不到五谷飘香/看不到爪菜嫩秧/想起幸福的幼年/母亲的乳汁多么醇香//大辕了马跑不到/远在天边的地方/凤凰展翅高飞/飞也飞不到的地方//在慈父的身边时/穿着绫罗绸缎/自从嫁到遥远的地方/穿着皮袄衣衫//田谷虽说离家远/还能不去割谷吗/奈曼旗虽然离家远/就不该把女儿接回家吗//种下的糜子离家远/就能不去收割吗/蒙古镇旗虽然远/就不该把女儿接回来吗//要了人家的骏马/阿爸是否要骑它/把女儿嫁到远方/阿爸你心满意足了吗//要了人家的四岁马/是否每天想骑它/将女儿嫁到远方/阿爸你该满足了吧
达呀包莱
登上了兴安金的兴安/高山上眺望哟/好像是望见了父亲的故乡/蒙古真旗哟//登上了兴安宝的兴安/高山上眺望哟/好像是望见了爹爹的故乡/蒙古真旗哟//登上了兴安金的兴安/半山上眺望哟/好像是望见了十岁的孩子/达呀包莱哟//登上了兴安宝的兴安/半山上眺望哟/好像是望见了九岁的孩子/达呀包莱哟
想娘家
望见渺渺茫茫/(是)苏青山的高峰/望见了一群又一群/是老爷的马群//回顾往后眺望/望见了土柳叶/心里头时常想念/白发苍苍的双亲//悬崖上垒起窝巢/(是)苍鹰的运命/嫁到这异乡来/是我的苦命//山峰上垒起窝巢/(是)黄鸟的运命/嫁到这远方来/是我的苦命
孤独的小骆驼羔
寒冷的风呀呼呼吹来/可怜我孤儿遍地徘徊/年老的妈妈心想你呀/空旷的原野只有我一人在//寒冷的风呀呼呼吹来/好似钢针刺我胸怀/东边望来西边看/只见那星星挂在天边外//漆黑的夜呀阴森森/左看右望不见人/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呀/我痛哭号啕无处寻//我想妈妈泪流尽/好似钢刀割我的心/找遍了草原找不到/地冻天寒冻煞人
小黄鹰
春天春天的小黄鹰啊妈妈/石头上搭好窝来往飞哟/春天里三个月的小黄鹰呀/想念妈妈唱起悲伤的歌//夏天夏天的小黄鹰啊妈妈/深草里搭好窝来往飞哟/夏天里三个月的小黄鹰呀/想念妈妈唱起悲伤的歌//秋天秋天的小黄鹰啊妈妈/树木里搭好窝来往飞哟/秋天里三个月的小黄鹰呀/想念妈妈唱起悲伤的歌//冬天冬天的小黄鹰啊妈妈/野草里搭好窝来往飞哟/冬天里三个月的小黄鹰呀/想念妈妈唱起悲伤的歌
贝 忽
六个飘带的烟荷包烟荷包呀/六月的阳光下坐着缝起来呀/想给知心的哥哥贝忽哥哥带起来呀/却都给该死阿拉坦巴根带上了哇/我的妈妈//六个飘带的烟荷包烟荷包呀/八月的阳光下坐着缝起来呀/想给知心的哥哥贝忽哥哥带起来呀/却都给该死阿拉坦巴根带上了哇/我的妈妈
思 乡
奈曼爱里台的森林还那样青吗/奈曼大王爷呀还那么健壮吗//穿黑缎子衣裳不如穿黑布/和公主同床不如睡在石头上//穿花缎子衣裳不如穿粗布/和公主同床不如睡在悬崖上
三经历:风吹草低见牛羊
大风中的长调
风与长调有没有关系?
“风”这个意象不止一次在我诗中出现,它是充满张力的,但也不能摒除它的底蕴,只是有时候思索起来,又有些困惑,因为它毕竟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形象所具有的冲击力,让我为自己被平淡束缚而难为情。
在草原的一次大风中的经历,让我久久难忘。那个地方是有名的风口,人常年像衣衫一样在风中飘浮。三月地气上升,空气对流加快,于是草原每天都要刮起浓湿的大风。那天,我们从草原回来,行至一片沙漠边上时,大风已经开始了。我忙叫驾驶员将车停在沙梁上,以防在大风中被狂沙埋没。而我走出了车,迎着飞舞的风沙站立。风啊,来吧,今天的这个人,他的心像一个风口。
大风直搅得天地间混沌,日月不见。太好了,我莫名其妙地兴奋,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我却没有闭眼睛,也没有捂耳朵,迎面扑来的大浑浊把我击痛了,我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在短短的时间里,风更大了,沙子密集地飞舞。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两声吆喝,激奋,热情,然后开始唱了起来:“骑白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神树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骑青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山坡的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姑娘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是长调,有人在这样大的风沙中唱着长调《萨嘎拉嘛嘛》在行走!在大风沙中唱着这样一首情歌,看来唱歌的人内心一定很浪漫。
“快停住啊,不然要被风沙淹没的!”驾驶员是个太年轻的小伙子,紧张地叫起来,我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像被什么突然罩住,而且因为颤抖,一下子就被淹没了。长调声依然隐隐约约,风沙依然凶猛无比。
二十多分钟后,风终于停了,天空露出蓝色的脸庞,沙漠也像发够脾气的少女一样安静了。我赶紧寻找那吆喝过的几个人。是三个人,已经越过了我们。他们身上落满风沙,呈现着岁月的那种深褐色。他们没有被风卷走,而且在风中准确无误地前行了一段路。他们是怎样从风中穿行的?是从草丛中,岩沟中,还是从河岸上的灌木丛中?我无法知道。大风过后的天空更高,依旧觅食的鸟儿,起起落落地在天地间扯起风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到底有没有大风携带汉子的故事?我坐在一片草上,点燃了一支烟。太阳已挂在中午的天空,我的影子像小甲虫一样散落在脚下。每一天的遭遇,其实都像隐隐约约的甲虫,在阳光的爱意里飞动。河对岸的沙漠里,已经走远的那三个人,还有那些野草,此刻我已感觉到了他们的呼吸就是大风。风永远不会停,与他们内心的鼓动与适从似乎更默契。我想,将心灵完全投入事物,人也便是事物,是世界了。
在这次大风中,我从肉体到心灵,得到了锻炼与启示。后来,我写下了这样两句诗:“汉子们在风中丢失的心/被沙漠藏在甜蜜的音乐里”。
枯树的生命
为了倾听长调,我走入了新疆的蒙古族图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别人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图瓦人会唱长调,尤其精于长调中的呼麦,而且他们吹奏的苏尔就是《胡笳十八拍》中所说的胡笳。我有些兴奋,想探寻一下这两种艺术在民间的状况,实施一次真正的田野调查。但进入村子后,我的脚步却变得迟缓了,我始终觉得有一团迷雾分布于我眼前,似乎要求我必须在这里“生活”,而不应该只抱着“挖掘”的心理。于是,我决定到别里思汗家住下来,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员,一点一点地融入隐藏在生活迷雾中的长调中去。
别里思汗家在草场的边缘,从村中向上眺望,只能看见他家的栅栏,等到了坡上,就看见了他家的两座房子。坡上的人家住在高处,但村子的中心在低处,所以,坡上人家干什么都仍要向坡下汇集。我许多次发现,坡上人家有向下张望的习惯,有的人一向下张望就是半天。
到了坡上,我在别里思汗家住了下来,准备过几天坡上人家的日子。别里思汗家墙壁上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一块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别里思汗不知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了自己家墙壁上。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难受,别里思汗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地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看见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便掏出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孩子和大人都因为惊恐,在眼睛里表现出了很复杂的东西。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变得更加难受,不得不赶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那幅照片,心又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棵树。坡上实际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全是褐色的,如同太阳暴晒得裂开了伤口,刚刚流过血。几只乌鸦尽管在低低地飞着,但仍然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一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不多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长时间了,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红色。由于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云霄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忽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再次离去。
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太多太多——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稀疏的行人,裂着伤口的山谷……等等,都已经在一抹赤野苍黄中融为一体。
我在它跟前站了一会儿,往别的地方去。我尽管在努力追求着生命的真实与美,在承受着命运中的苦难,但我的心还依然需要被美好的东西养育。我想看到那些茁壮成长的小树。不是因为被这棵枯树影响了情绪,需要借助它们转换心情,我实在是不相信,一棵树应该像被歧视后反而更加强悍的民族一样,越是在艰难的环境,越是有奇特的生命现象才对。
我想起去年的雪灾过后在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慢慢地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跃下,它被摔在雪地上,但那根树枝同时也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挂在枝上的干树叶。如果那棵树在今年活下来的话,一定又长出了新的枝叶。
之后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一直想着它,似乎对它有些舍不得。走到它跟前时,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许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我觉得在此时已完全变得迷茫的世界中,它似乎是有生命的。
大雨哗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在枯树跟前,我一时无言。雨悄然浓密了许多,村子和草场又模糊了轮廓。我忽然为此时的大雨高兴起来,它像是在用十二分的热情浇灌着这棵枯树。这是一种爱吗?是类似于人一样的一种关爱吗?
我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憩入该树的枝头,此时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哑口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
我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成了几只乌鸦的家,在下大雨的天气里,它们都不离开,这是不可更改的一种依赖,也是一种深深的爱。
雨下得更大了。
呼 麦
呼麦又名浩林潮尔,是长调的一种。呼麦在新疆阿勒泰的图瓦人中流传,是一种喉音长调,一个人可发出两种音域的东西,所以又称喉音双音。在一个草地上,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在打马草的间隙唱起了呼麦。顷刻间,他的胸腔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股股沉缓厚重的声音在回响,让我目瞪口呆。太神奇了,一个人居然能从胸腔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几天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呼麦。
不久,我在白哈巴村听到了一个人和呼麦的故事。这个人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像一匹骚动的马,体内有无数激烈的东西在向外喷涌,他是无法抑制自己的,但他却必须想办法控制自己,因为激烈有时候是危险的。
多林在三十岁的时候,学会了看太阳。一个人能从太阳中看到什么呢?按图瓦老人的说法,看太阳并不是一件好事情。老人们说,以前曾有一个小孩喜欢看太阳,他父母和村里人都很为他担心——看太阳的人,慢慢地就心生了杀念。在那个时候,人们都已经安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别的部落的敌人可杀。所以,人们都隐隐约约为他的结局担心。有一位老人试图说服他,但他看人的目光凶凶的,似乎马上要扑过来。老人吓得赶紧离去,嘴里喃喃着:已经这样了,不祥,不祥……不久,那个小孩自杀了。他自杀的方式很怪,一把长刀插进了心窝,但双眼却向上看着,似乎仍在看太阳。听人们说,以前部落里的头领都有过看太阳的经历,后来他们就带领人们去打仗,杀人如麻,从不心软。那样看过太阳的人,不去杀别人,最后就只有杀自己。
多林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看太阳的。多少年后,他都为当初突然在内心产生了看太阳的念头而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过几代人之后,图瓦人中就要出一个看太阳的人。因为已经知道了前面看过太阳的人的结局,所以多林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有一天不能自抑,自己把自己的生命结束了。有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已经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了,但恐惧却使他突然压制住了这团火。产生于危险事情的恐惧,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妻子对他说,你吃了多少只羊了?每只羊的力量加在一起,在你身体里就变成了一把火。所以,你要想办法转移那些火。听了妻子的话,他开始苦苦琢磨着转移“身体里的火” 的办法。一天,他感到身体里又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一着急,他想大声喊叫,结果,他感到那些快要燃烧的东西涌入了胸腔,变成了一种啸鸣。他在不知不觉间会呼麦了。从此,他不再本能地看太阳了。呼麦接近于歌唱,但却是用胸发出的声音。胸鸣的音律很有表现力,让人能够从中感觉到存在于白哈巴村的一种天籁之音。
村里的老人们说,多林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多林不解,问他们为何这样讲?老人们说,你身体内的火实际上是你自己的一个心念变成的,这个心念太大、太激烈,而且它还要向高处飞去,你不能让它平静下来,所以就忍不住看太阳。多林听他们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想,作为一个图瓦男人,原来看太阳并不是一件坏事。要紧的是,如何将“自己体内的火” 转移。
从这以后,多林知道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有过看太阳的经历。这些被“火”烧过的人,将“火”转移后,在一生中,体内就有了一种更为平静的火。
苏 尔
苏尔像呼麦一样,也是长调的姐妹艺术。有人说,苏尔即胡笳。说起胡笳,便想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现在已无法听到它的曲了,但仅伤感至极的歌词,读来就让人忍不住掉泪。从汉代到现在,如果胡笳一直留存于民间的话,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在白哈巴,我去找萨朗别克,他不在商店,我又去他家找他,他母亲说,他去吹苏尔了。我在村里听说过他对着山吹苏尔的事,但没有亲眼见过,于是便朝萨朗别克的母亲所指的“那一个地方”走去。萨朗别克坐在一块石头上在吹苏尔,我不想打搅他,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十几分钟后,萨朗别克吹完了。我和他坐在石头上抽烟,他告诉我:“今年我想干点事情,但觉得很难,一直下不了决心。昨天下午我路过这里,看见了这面悬崖和崖顶上的那棵树。我觉得那棵树像我们村里的那些厉害人。你看,在那么高的地方,只有它活了下来,别的树都不行。我很感动,但昨天已到了下午,太阳不在天上,我只好回去。今天太阳出来了,我就吹了。今年我可能要受一些磨难,但最终会像那棵树一样爬到高处。”
我不再问什么。我知道他刚才吹的大概就是这些内容。吹苏尔,除了在图瓦人中间可以看到外,在别的地方也是有的。我们平时见到的多是号叫和痛苦的嘶叫,现代文明是不能让我们通过声音将心灵予以寄托的。而图瓦人由于与山贴得太近,其生存与生活时时和山牵连在一起,所以,他们吹苏尔实际上就是精神的飞跃。悬崖顶上的一棵树,暗暗应和了萨朗别克的心理,他向它倾诉,而它所表现出的生存意味,便给他一种安慰。人,要获取精神上的具体指向,有时候就得到大自然中去聆听和感悟,万物生灵有时候就是一种直接的引领。
我们说话时,萨朗别克将苏尔放在一块石头上,苏尔是金黄色的,被阳光一照便泛出明亮的光芒。我忍不住在说话的间隙要低头去看一眼。一支苏尔,当它被图瓦人对着山吹奏时,笛孔里就有一座座山;对着河流吹奏时,笛孔里就有流动的水。它成了图瓦人诉说梦想的另一张嘴。
正要离去,萨朗别克看见一只鸟儿在悬崖中飞动,便指给我看。那是一只通体发黑的鸟儿。它从崖底斜飞着,大概是飞累了,想飞到崖顶的那棵树上去歇息。萨朗别克见它改斜飞为直飞,便拿起苏尔吹了起来。笛音是赞许和鼓励,在鸟儿身后化成一股力量,推动着它向上飞去。过了一会儿,鸟儿飞到树上,在一根枝干上落下,萨朗别克的笛声也在一个高音处戛然而止。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笛音变成了飞翔,而飞翔又幻化成了音乐,二者一起向高处上升。在高处停止时,似有什么东西还在持续。
回到萨朗别克家里,见他把苏尔端端正正放在成吉思汗画像下。早先我注意到每家都挂有成吉思汗画像,但没有注意到他的画像下还有苏尔。这两个东西都被供奉在屋子的正堂,足可见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萨朗别克的母亲说:“苏尔其实很少吹,一年也就那么三四次,但它让人觉得始终在心里,不吹它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它发出的声音。比如有时候干活时,干着干着,就好像听到了它的声音;有时候走在路上,也有这种感觉。”
萨朗别克的母亲的这种感觉在图瓦人中是多见的。我曾在村中见过好几个人在走路时,身体有一种舞动感,隐隐约约地,他们似乎被一种音乐包裹着。这是一种外人无法体会的幸福,不管他们要去何处,这种行之旅的音律美却已使他们为之迷醉。
说起吹苏尔,萨朗别克的母亲说起一个故事。有一次她的羊丢了,大风雪使她无法前去寻找,她便回家拿上苏尔在风雪中吹。她内心焦灼不安,渴望羊群能快些回来,笛声便把她的心思传了出去。大风呼啸向前,笛音被携带而去。她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笛声借风可行千里;她相信羊群能够听到笛声,它们会返回村子的。平时,人们对着奇特的景物吹苏尔,是一种精神指向,而萨朗别克的母亲的吹奏,则让其发挥出了现实作用。这个生活在遥远的酷似小部落里的女人,完成了一个哲学大话题,即精神最终必将转化成现实作用。后来,羊群真的回来了,围着她“咩咩”叫。她站在羊群中高兴地笑了。但她的手,却把那支苏尔越捏越紧。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当我们真正看到生活在变成艺术时,我们才会惊讶那种真实的强大和美丽。它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沉迷而又冷峻地表达着人们的心思。再加上有赤野地域在暗暗起着推动作用,一切都显得那么透彻和明朗。
萨朗别克的母亲说,村子里吹苏尔吹出奇特事情的人多得很。有一年,一只羊不下奶,眼看着它的羊羔要被饿死,主人一着急,对着它吹苏尔,它居然哗哗地流出了奶。还有的人对着马和牛也吹,它们都被感动了。人们都觉得,这种时候音乐就是一种力量,家畜们只要听到,就会突然间焕发出力量。
萨朗别克要去干今年该干的事情了。我劝他带上苏尔,遇上什么困难,就吹一吹,那样,肯定就不会有什么能把他难住。
后来有一天又听到了苏尔。我没有去寻找吹苏尔的人,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我便觉得自己被笛声引领着,身子变得很轻,向村后的林子移去。我抬起头,看见林子后面有白色的雪;再往上看,就是被冰包裹的山顶。
落在高处的雪,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结成了冰。
吹笛者阿尔布养
所有的声音都是为了人的心灵和耳朵而存在的。
天气好的时候,在村子里能听到许多鸟叫。阿尔泰被誉为“金山银水”,有许多灵鸟异兽都在此生存。步入白哈巴村后的林子,立刻便听到一片鸟鸣,偶尔有平常不易见到的鸟儿突兀地发出一声鸣叫,甜美悠长,直抵林子深处。有些鸟儿在村子里筑了巢,人们爱鸟,从不干扰。于是,村子里便充满了鸟儿合奏的音乐。有鸟儿的村庄是幸福的,尤其是地处阿尔泰大山深处的白哈巴村,时时有一两声鸟鸣突然响起,让人疑心是它在沉睡之中的梦呓,或者是大风突然把它弹响——一个如此宁静的村庄,早已在寂静中孕育出了内在的许多音律,这些音律随大山凝重,随白云飘动,随河水流淌……有时候,鸟儿们的鸣叫是这些音律的领唱,过门一毕,动静交融,缓缓奏起。
图瓦人也很喜欢音乐,有自己的乐器和音乐。我多方打听,才知道现在只有一位老人会吹图瓦笛子,住在喀纳斯湖旁边的村子里。走了很远的路过去,才知道老人现在吹笛子收费,听者每位三十元钱,来喀纳斯旅游的人很多,有一个人当了老人的经纪人。我们向经纪人问起老人的情况,她草草对付我们几句,不再理睬。过了几分钟,便以老人今天很累,正在休息为由将我们打发出门。北肯比我们大家都要开朗一些,他指着重峦叠嶂的丛林和明亮的雪山说,虽然没有听到音乐,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吹的曲子可能就出于那些地方。事实上,真正听好曲子时,人却不会在曲中停留,好曲子是一条路,会把你引向感觉中的地方去。北肯在阿尔泰大山中长大,没有念多少书,但他的这番话却说得颇有见地,着实让人佩服。
晚上与索伦格说起图瓦人的音乐,他说,没听到笛声也没什么,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阿尔布养,是一个图瓦小伙子,擅长吹笛,图瓦人现在吹的许多曲子,都是他创造的。他出身贫穷,但自小喜欢吹笛子。他吹笛子的时候,必须要到树林里去吹。林子里的风将他的笛声托起,抚过树叶,在枝条间飘扬。也许是受大自然的熏陶,他的笛声如痴如幻,时而奏出幽谷的宁静,时而奏出高山的伟岸。后来,他的笛声一起,林子里的鹿、山羊和一些鸟儿都来听。它们围在他的周围,听得如痴如醉。有时候,他奏出悲伤的曲子,动物们听得直流泪。而他高兴时奏出的曲子,则使动物们在草地上狂欢。时间长了,动物们便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在村子里,牲畜们对他的笛声也很迷醉,正在奔跑的马只要听到笛声,立刻就停下来低头倾听;吃草的羊听到笛声时,会一一转过头来,朝他出神地凝望。
他的妻子是个小姑娘,比他小二十岁。家里的一切都得靠他,两人常常为他吹笛子耽误时间吵架。他虽然因吹笛子在村子里的地位很高,但却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用马车往回拉东西,也没有羊群和马。一次,他没有捕到任何猎物,空着手从山上回到了家里。妻子伤心至极,要离他而去。他并不阻拦她,等她出门以后,吹起了笛子。笛声如泣如诉,隐隐传递着他的苦衷和平时从未对她说过的话。她突然被感动了,流着泪转身返回,从此不再离开。这是一个让人心仪的故事。索伦格说,后来他上山去采药时,不慎跌入山谷身亡。几天后,村里人见他未归,四处寻找终不见他的踪影。正在着急,在那天晚上,村后的林子里突然响起一群黄羊和鹿的鸣叫。它们叫得很悲伤,声音里充满痛失什么的音律。因天太黑,人们无法上山去看个究竟,它们便嘶叫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人们走入林子,见一群黄羊和鹿仍在叫着。见人来了,它们便转身向一个山谷走去。人们跟上,行至谷底便看见了他的尸体。是以前听他笛声的动物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便来村子里报信。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即使它是一个传说,在山清水秀、灵音四弥的阿尔泰流传,也让人觉得可信。因为它始终发挥出了音乐的功能,把故事推向了高潮。所以,这个故事是独特的。索伦格说,他就是一根笛子嘛!风从笛孔里进去就发出了风的声音,河流进去就发出河水流动的声音。
人其实就是音乐。
动则惊世,静则养心。
听 歌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索伦格感叹着说,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揣摩,那一定是长调,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去他家的路上,又间接地听到了他的来历。巴哈台祖上曾迁移过好多地方,属于较为古老的游牧者。我比较心仪这样的游牧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身上兼具了原始和冷峻两种气质,他们的命运中有着被歌声承担了的某些东西,因而到了巴哈台这一代,生存便不是唯一的,或者说,当他们把生存问题解决了之后,唱歌就成了首选的生命方式。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之后,对现实生存更迫切的一种要求呢?但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因为他们面临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无形变化,他们的生命才被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变得鲜活和兴奋起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蒙古歌。
是在一次酒宴上,几位蒙古族少女边唱边敬酒。下午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喝了下马酒。看着大家那般豪饮,心里就想如此这般得多少酒才够,刚这么想着,一扭头就看见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积如山,当时少女们也刚好将酒敬到了我跟前,不再犹豫,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腾起,脸也烧了起来。很快,大家趁着酒兴就唱了起来。少女们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大意就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声迎远客,请为草原留下你的心等等。歌声的美,在这里我无力描述,因为那类似于一种天籁。但那天的感受却是很强烈的,我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正走向一个无比宽阔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
这之后就迷恋上了腾格尔的歌。马头琴和笛子响起的时候,歌声却不是一种腔调,而是呈现——它先将草原、蓝天、云朵、蒙古包、马匹、炊烟、羊群、河流、树木、人群等等一一推到我面前,然后才能听到旋律。在这时候的旋律中,腾格尔才开始向草地深处走去。女诗人王小妮说:“鹰在峡谷间上下滑翔,鱼在海的深处光一样转身。人很少能得到鹰和鱼的感受……但腾格尔把两种自由动物的幸运都体验了。”是什么在这里面起着作用呢?歌手的感情处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天堂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人们臆想的天堂是至高和至美,是最后的停歇。而在腾格尔的内心,天堂大概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大空旷,是更自由的一种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继腾格尔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倾听,是李娜的《青藏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李娜,但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把歌唱成那样,李娜一定听过母狼在深夜里的叫声。
骑着马缓缓地,但又有些按捺不住急迫似地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他家在坡东头。他听说来了远方的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的样子。
从表面上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一番介绍,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进入屋内,巴哈台一提议,大家便一致让我坐上首。我不敢,但在推让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再谦虚就对不住这帮子兄弟的情义了,于是便利索地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这种傲气不论对于他,还是别人,都是一种正直和认真。他在坚持着这种东西时,别人被影响着,也得认真对待他。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只有一句的长调:
儿子啊回来吧
听到第四遍,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同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因为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而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
巴哈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不停地唱着。随着他的歌声,我感觉自己似乎跟着什么走上了一条路。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要想有这样的经历,必须在偏僻的地方,等到空气中浓浓地飘起了一个民族的味道的时候,才能开始。好歌就是梦的行进,人无法接近。
现在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向读者再细致描述巴哈台的歌声了。我想试着写出我的感受。这些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经过巴哈台的歌声表述后显得更逼真和确切的生命经历。假如有一天读过此文的朋友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感受:
儿子啊回来吧
真实的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
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吼声。
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
忽然,那抹夕光浮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
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
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
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
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见儿子,她就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
母亲的身边放着一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只是,因为巴哈台与我们告别时的神情,我在这里再写几句。我没有想到,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索伦格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般,只站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忽然理解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忍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忽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
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我在大风雪中跪下,双手向天,做一个“都洼尔”(请允许吧)。
儿子啊回来吧
为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