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与网络:文学批评的双重阻隔
传统文学批评家是否可以批评网络文学,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话题,因为这里涉及批评的权利、能力、态度等等问题,但它又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假如我们不是一下子就陷入理论辨析语境的话,那么,在讨论的过程中将会涉及当前文学批评界的一个相当现实也相当急迫的问题,因为它已关乎生存关乎信赖关乎文学的未来发展。我以为,讲无法批评不免武断,因为就是无法进入的批评依然成立,还可能是另外一种言说。讲难以面对难以进入可能是更有弹性的一种判断,因为在传统文学批评家与网络文学之间肯定有阻隔有难以沟通之处。在我看来,“80后”与网络这两个关键词就构成了难以否认的双重阻隔。
一、“80后”:代际差异导致文化空间的阻隔
我2004年开始进入“80后”文学研究,最初写文章时曾经引用过一个故事:一位女博士觉得在她的周围好男人都成家了,于是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网恋,三个月终于找到了一个她心目中最优秀的男人,他无事不晓对答如流,且与她情投意合。网恋最后结果是要见面的,她决定在全城最好的咖啡厅约见这位白马王子。结果,准时出现的却是一位初二小男生。他说,姐姐,对于你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在三秒内用google找出答案。那个女博士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让他点了最好的咖啡。喝完咖啡以后,小男生拜拜走人。女博士感慨地说:他身处网络之时学富五车,他离开网络之时却是一张白纸。当时我写作的引用动机是为了说明“80后”一旦离开网络,他们并没有拥有什么,网络仅仅是他们获得知识的工具。但是当课题进入到第二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其实“80后”在网络获得信息的同时,也获得了观察了解这个世界的多重视角。更为重要的是获得一种自由共享的精神,包括对权威的消解,包括一种后现代态度,包括一种对生活这样那样多方位的选择。
第二个例子是我研究的当代文学史的一个现象的发现。1980年代中期,中国音乐学院学作曲的学生刘索拉,写了一篇小说《你別无选择》颇有影响,随后徐星发表了《无主题变奏》,上海作家陈村又写了《一个与七个》,相近创作倾向的还有陈建功的《卷毛》、刘西鸿的《你不能改变我》、刘毅然的《摇滚青年》。我当时认为一个文学流派的雏形出现了,并将其命名为“骚动与选择的一代”。这是80年代中期出现的一种青春写作,可以说是一个亚文化的现象。但是,这种青春写作现象两年后就消失了。我在一本文学史里写过一章,试图记录这一短暂的文学现象,审稿时被出版社删除了,他们认为这个不值得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不值得进入我们文学史研究的视野,因为它还不能构成一种现象。到了2004年,进入“80后”文学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网络流行词的流行时间基本上只有两个月,很少超过三个月,但是“80后”这个词流行的时间非常长,为什么会这样呢?从2004年2月,北京少女作家春树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是我们主流社会第一次很庄重地看到“80后”这个词,但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媒体对“80后”基本上都是以批判为主,最早的消息是“80后”叛逆成风,他们发育比较早,所以犯罪的比较多,“80后”的心理比较有问题,但2007年后主流媒体的态度变化很快,从包容接受到赞扬,过程时间不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呢?后来我意识到“网络”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从亚文化这个角度来说,从前的青年亚文化表现也在承受批判,年轻人戴蛤蟆镜、穿着喇叭裤、听流行音乐也是主流社会质疑批判的,这些东西往往难以形成气候,为时不久,无疾而终,为什么呢?
也许伯明翰学派对亚文化的研究的三个关键词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第一个是抵抗,第二个是风格,第三个是收编。抵抗,所有的亚文化对主流社会都有一种抵抗,我要把牛仔裤搞破就是一种抵抗,抵抗整洁庄重的传统;第二是风格,我要形成我独特的风格,这就是我亚文化的标志;第三是收编,商品社会和意识形态对青年亚文化的收编。富有意味的是,今天这个收编的过程比从前缩短了很多,为什么呢?因为网络,从前亚文化的支持者人群比较少,而到了今天这个网络的时代,出现了“网络的一代”,按照我们对网络的概念就是1985—1994年出生的一代人,因为,1984年之前的对网络的接触还没有达到完全的数字化环境。“网络的一代”成长于网络,网络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第二生存空间”。于是,这一代人全部拥有相近的价值观念,相近的认知方式,相近的知识结构。当我们的身边,我们的孩子,我们年轻的同事们都普遍拥有这种观念的时候,启发是普遍的,力量是普遍的,影响也是普遍的。你无法回避,主流社会不得不接受它,所以这个收编的过程被大大缩短了!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收编作为一种态度或者一种策略,并不等于传统文学界包括传统文学批评家对“80后”的完全接纳。观念的分歧、立场的分歧、情感方式的分歧,最终是价值系统的分歧。很难否认当代中国的代际差异,它几乎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如影随形。我对“80后”一代人的两个定义:价值断裂的一代,从印刷媒体向数字媒体过渡的一代。而我对传统文学批评家面对“80后”及“80后”文学的两个判断是——
在新的文化空间之外;
对新空间的接受还处在一个理智与感情的挣扎之中,面对或回避或无法进入。
平心而论,年轻的一代尚且在“断裂”与“过渡”之中,如今以“50后”、“60后”为主力的传统批评家,面对“80后”依赖网络所形成的新文化空间、面对“80后”作为生产者与消费者主要参与的“三分天下”的文学现场,产生一些观念上的阻隔,不但在情理之中,也是现代社会飞速发展出现“代沟”的正常现象。我们在引用前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文学”名言的同时,其实就要理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主角的现实。谁是主角,谁正在成为主角,不言而喻。尽管你在理眢隋感上都有一个接受的过程,但新的文化空间已然形成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二、网络:传播变化导致媒体经验的阻隔
2000年以后,中国最大的变化就是网络的迅速普及,它几乎与中国高速发展的经济指标共同构成世界公认的奇迹,绝对优势的人口数量基数,使得网络的各项指标在十年的时间里就位列世界各国之前列。而网络中的代际差异就体现得十分明显,网络主角无可辩驳的是“80后”、“90后”的一代,他们的成长、他们的青春期与网络成长同步,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精神史与网络空间同在。美国学者云:除了上帝,一切靠数据说话。历年发布的中国互联网报告所有数据就是可靠有力的证明。
网络文学以及那些无法用文学所涵盖的网络写作,都是网络一代青春期的发散物,这些发散物带着前所未有的表现形式与内涵特征,比如他们的交互共享,比如他们的大众狂欢,比如他们的公共空间,比如他们的“去中心化”,比如他们的搞笑风格,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传统批评家们所不熟悉的。这里既有年龄段的问题,还有社会人群的问题。从年龄段看,中年人把网络更多看成是工具,是传播平台,而青年人则更多的视其为“生命空间”,是与现实空间交相辉映的第二生存空间。这并非仅仅是一个定性的判断,科学家们已经从各个方面证实了网络一代在心理与生理上的不同。
其实,透过网络文学可以看到原有文学生态环境所看不到的许多全新的表现形态。一切都源于新媒体时代传播方式的变化。比如,与传统纸介媒体的文学相比,网络文学就更多地建立在“虚拟空间”。而网络等新媒体提供的“虚拟空间”成长经验是“80后”、“90后”网络一代与前辈最大的区別。与网络普及同步,网络成为“第二生存空间”。网络空间的“虚拟体验”,是网络一代区别于前辈的重要特征。一个可见的事实在于,“80后”一代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拥有现实与虚拟的两个身份,可以自由地出入现实与虚拟的两个生活空间,在现实与虚拟两个世界的不同“人格”往往反差极大却又和平共处,这在前辈人群那里却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影响之大难以尽言,但有一点明确无误,网络虚拟的出现将会对我们的生活乃至人类的文明产生近乎颠覆性的影响。这一点,对于“80后”、“90后”来说,已经成为行动中的现实;而中年以上的人群对此却相当陌生。一个有趣的事实可以佐证,在“80后”人群中几乎每一个人不但有两种身份而且有两套话语系统:一套是进入主流社会,写给家长、老师、学校、社会看的;一套是进入网络空间,写给Q群、好友、社区、大虾甚至自己看的。他们可以一边按教科书的规范语言应付学校的作业,一边按网络江湖的规矩进行无厘头的交流。前者严谨、庄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后者随意、诙谐、搞笑、游戏、一点正经也没有。按媒介传播方式来说,从前年轻人是受众是信息的接受者,而传播者往往是传统社会信息的权威发布者,是握有信息资源的中老年人,在传统金字塔由上而下的信息发布中,传播是线性的是单向的,受众是没有选择权和发言权的。网络时代,情况陡变,受众迅速摆脱线性单向的束缚,既是信息的接受者同时也是信息的传播者,权威被消解、中心被消解、壁垒被消解,金字塔结构被网状结构所替代,原有的、主流的、传统的、经典的无不处在颠覆中挑战中,绝大部分都处于体制内的传统文学批评家们也不可避免地处于颠覆与挑战之中。在现有教育系统中,青年学生从网络中获得的价值观和知识信息,与主要由中老年组成的教师所传授的知识系统,显然在明里暗里形成一种对峙与挑战,真实的现状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证之
在我进行的“80后”文学课题几千份的问卷调查中,一个十分突出的感受就是“80后”与网络的亲密程度,比如我们提问:假如给你两万元半年不准上网可以吗?几乎所有“80后”的回答都是否定,只有几个人说给十万可以考虑。网络空间里的所有事物都成为“80后”、“90后”网络一代的成长元素,而这些不但是传统文学批评成长历程之外的东西,也是批评家奉为经典、奉为武库之外的异类。也许,有批评家并不服气,因为他们也在熟练地使用网络,但除了上文提及的“工具”与“生命”区别以外,科学家已经用研究证明青春期前后接触网络会对人的大脑发育以及思维方式产生深刻的影响,文化性格的影响就更加明显了。限于篇幅,我想暂且将看似“自然”的问题搁下,集中谈一下话语权的问题,也许这本身就是构成阻隔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原因。毫无疑问。网络等新媒体的出现导致传播方式的改变,同时也导致新的知识视野与知识系统的出现,导致新的媒介产品的出现,相对以印刷纸媒为载体的传统文学产品来说,以数字媒体为载体的网络文学就是新生事物,从而形成一种“旧”与“新”的对峙,问题在于它们之间还不仅仅是一个量的过渡,恐怕更多的是一种质的飞跃,一种颠覆后的重新洗牌重新建构,由于中国社会的全球化与急速发展,数字鸿沟在此直接转化为代沟。对此,文学界表现的不无暖昧与复杂,出于文化管理需要的收编行动,出于和谐共处良好愿望的差异抹煞,出于轻蔑轻视不无揶揄的冷眼旁观,与大光其火大失所望的愤而指责,多种情绪交织,多种态度并存,多种动机混合。其实,背后都有话语权维护的立场缘由,进一步深究就是话语权后面的利益问题。不得不提到某作家“假如给我权力,我要灭了网络”的言论,抛开俄罗斯知识分子当年“人民崇拜”、当下多位具世界影响的作家“同情弱者”的立场表述以及网络是现代文明标志之一的道德化不论,这至少是话语权自我维护立场的极致表达。其实,这一极端言论恰恰一语道破天机,将不少文学人心底情绪真实发泄。网络构成天然隔膜的重要原因由此也就表露无遗了。
三、结语:“慢半拍”的当下批评状态
处于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文学批评家,面对双重隔膜也许是一个历史宿命,因为他们也是新媒体时代过渡历程中的“中间物”。问题在于他们具有上世纪“80年代”的辉煌记忆,启蒙先知的历史要求成为今天时代无法逾越的精神标杆,那个也许永远无法再现的梦想时代——他们曾与中国作家一道以“快半拍”的姿态领跑。而今天,身份定语为体制内、学院派、中年人、经典派的传统批评家们,则以“慢半拍”的姿态处于一种历史的尴尬之中,面对双重隔膜,他们是破冰前行,重返先知?还是文化保守,维护经典,持守另一种平衡?历史无疑又给出了一道并不容易的现实选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