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婚
河西走廊拐到巴子营,就肥了。成千上万年的肥挨皮靠肉地依偎在一起,巴子营就成了丰腴之地。麦子和女人,是巴子营人一辈子的两大幸福。地丰腴,人也勤快。麦子一磨成了面,巴子营人的肠胃便与面食荣辱与共,他们把自己的肚子叫面肚子,即使在大摆筵席之时,最后上的一道菜并不是菜,而是面,久而久之催生出一句俗语:“吃席不上面,权当没吃饭。”
上的这碗面被称为主食。
一
晒麦场是公共地,一旦有人晒麦,巴子营人就晓得,这家有人该动婚了。
王世厚的牙从秋分一直疼到了小雪。这天清早,他端起老伴舀来的一碗面糊糊喝了几口,一粒面疙瘩堵在了那颗疼牙的缝槽中,他有点气恼,顺手一拽,那颗牙掉在了手中。他捏起牙。眯着眼瞅着,老伴在厨房忙了一阵,来给他盛饭,一看面糊糊还安静地躺在碗中,王世厚却举着一颗牙愣神,便骂起来:“清早举个大马牙看啥呢,能变成金子吗?”
王世厚下了炕,绕着门转圈圈,老伴知道他在寻找门窝。笑道:“啥年代了,还找门窝呢,你包张纸把它扔给狗,狗都不理。”王世厚瞪了老伴一眼,“大清早像个乌鸦婆,唠叨什么?男人五十一掉牙,娶个儿媳妇松松垮垮两疙瘩。啊呸!”他用脚踢踢门框,走出门去,把牙扔到了房顶。
一场雪就在王世厚扔牙的那天来到了巴子营。
雪不厚。王世厚扛了扫帚,来到晒麦场上,他扫出一块,雪跟后落下一块,雪很软,又很顽强,老伴站在场边,呱呱呱地笑。王世厚有点恼火,他把扫帚一扔,骂起来:“笑,有啥笑的?掉个牙笑,扫个场也笑,笑能笑出个儿媳妇来,我攥个扫帚不睡觉扫雪,让你笑三天三夜。”
老伴停住笑,用扫帚扫开炕大的一块地,“用不着全把晒麦场扫开,你被猪油蒙了心,缺心眼啊!观音宝早把对象瞅下了。”
“谁家的姑娘?”
“高沟村赵家的山存子。”
“高沟村赵家户里有四个山存子,究竟是哪一个?”
“就是院门楼上吊过茄子的那家,姑娘叫赵金莲。”
“也是个土渣渣的名字,还没有我儿子王奋发让人叫起来长精神呢!茄子吊几天就蔫了,这样的人家能养出好姑娘吗?”
“你个老鬼,当年儿子一出生,你说叫观音宝,命贵,让你起大名,你抱了字典像拜亲爹,找了半天才查了个奋发。金莲丫头的名字改成赵美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坦了。吊茄子是为了换胎生儿子,与姑娘好看不好看有啥关系!”
“去去,烦着呢!”
“烦归烦,等雪停了,你把备留的麦子晒一晒,我赶着缝床新被窝,把麦子焐一焐。”
“麦子焐出汗来,媳妇就该进门了。”王世厚拍拍衣服,爬在衣服上的雪,被他一抖,没了踪影。
“王奋发,赵金莲。”他望着老伴的背影,又抬头看看天,“秋望一天雨,冬望一地雪,这鬼天气,一秋少雨,到小雪了,雪还盖不住狗爪子,雨少雪稀,明年的麦子长不旺势,影响婚田,害事呢!”
一斗麦子在晒麦场上一摊,王世厚绕场转了三圈。立在场中间的麦捆被风一吹,树般倒地。这是夏收时一根一根精挑细选捆扎起来的一个麦捆,王世厚的肥手和麦叶、麦穗一接触,麦叶和麦芒缩缩身子,一搓摸,几丝麦芒扎进手心里,麻麻痒痒的。老伴蹲下来,用手拨拉麦子。她腰弓得有些低。衣服耸上去,露出了屁股上方的一段白。王世厚拔掉手心里的麦芒。将手伸了过去,老伴突觉身上有点瓦凉,一回头,王世厚沉重的呼吸飘过来。她挪了挪地方,王世厚的手耷拉下来,他坐到地上,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一口烟顺鼻孔喷出,像骡子打出的鼻花。老伴觉出了王世厚的怪异,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你看麦子,嘿!你看。”王世厚抓了一把胖麦子叫道。
“看了多少年了,看什么。这斗麦子是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磨成面要儿媳妇搓手呢!一升面,两只手,一辈子的事呢!”
“你翻过来看,这东西。像啥?”王世厚把胖麦子一粒一粒翻过来,麦子的腹沟便妖娆地呈现。
“麦子就是麦子,有啥好看的?你说像啥?”
“回家。”王世厚拨拉几下麦子,拉起了老伴。
“送婚的麦子,鸟吃不得,牲口糟践不得,我们走了,谁看麦子呢!”
“天看,地看。老二!老二!我和你嫂子有点事,你替我晾晒一阵麦子,这可是你侄儿的彩礼麦呢!”见二弟从场边过来,王世厚叫道。
“大白天的,奋发还没动静,你两个倒猴急起来,有啥要紧忙的?”
“叫你看一会儿麦子,倒惹出你一身的话来。”王世厚丢给二弟一根烟,忙忙地走了。
“我的头巾!”老伴从麦捆上抓了头巾,捏在了手中。
软蓝的云直直飘到晒麦场上空,王世厚的二弟搓着麦粒,眼前老是晃动着嫂子的那块花头巾。
重新回到晒麦场上时,王世厚如五月的树叶般舒泰,他一把一把抓起麦子,丢进斗中。麦粒进斗后,王世厚抱了斗,腿有点打软,他的二弟抱了麦捆,走了几步。麦捆顶着膝盖,很费力,便抓起麦捆挟在了腋下。一进家门,老伴将一床新的发羞的被子披在王世厚身上。
“盖斗的被子,你披到我身上干啥?”
“男披新被女盖斗,头一胎生的不是大丫头。”老伴接过斗,把它抱到了堂屋。堂屋正中的方桌早被抹得晨曦般油亮,斗一摆上去,便庄重起来。王世厚提起斗,白白的被里被老伴利索地铺开,接纳了斗。夫妻俩抓起被子的角,将斗捂得严严实实。
二弟怔在门口,像个门神,傻愣愣地张着嘴。
二
巴子营的承包地呈网格状排列。王世厚筒了手,请了王家最年长的两位爷字辈的人去选地。仨人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哪块地都中意,但哪块地都有点欠缺。仨人作难了,便坐在沟渠沿上抽烟。田野里很安静。缺少了庄稼的引诱,鸟儿也懒得在歇眠的土地上逗留。大多集中到人家的柴草堆中去了。抽了两三根烟,一老人一拍大腿,“怎么丢了凹头沟那块地?”王世厚跳了起来“就是就是,倒把最肥的一块地忘了。”另一老人接过话茬,“那块地连着王家庄,能接两村地气。世厚,世厚。你有福呢!”
仨人来到凹头沟,那块地油油的,在黄褐色中透出一种精明,若隐若现的地气像麻雀扇动的翅膀。两位老者默然不语,抓了地中间的两把土,脱下鞋,将土塞进鞋中。他们刚穿鞋时,王世厚蛮横地将鞋抢过来,“两位爷,奋发再不亲也是你们的族孙,有得罪你们之处,我向你们谢罪。”
两位老者讪讪地对望一眼,一位拍了拍王世厚,“你娃还懂道道呢!”
王世厚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两张拾元的钞票。“两位爷爷,我再不济也知道,选婚地时要是被选地的人在鞋里装了土,断孙又绝子呢。”
两位老者揣了钱,看着王世厚把装进鞋中的土倒了,拍打了几次,又眯眼瞅瞅鞋壳,还了鞋,便再也不理他们。
两位老者穿了鞋离去,王世厚坐在地埂上,对着两位老者的背影啐了几口。
春肥冬施银变金。农家肥早成为点缀,各家的茅厕已成为负担。连鸟雀都懒得光顾,只有夏秋的苍蝇把它作为乐地。王世厚积极搜寻农家肥的时候,王奋发打工回了村。远远地看到西装革履的儿子,他把手在铁锨把上擦了几下。儿子到了跟前,叼在嘴上的烟一闪一闪。“爹,啥年代了,费那劲干啥。化肥钱早就寄给你了呀。”说完径直离去,把王世厚杵在粪堆前。一只麻雀凑过来,他一铁锨拍去,麻雀“啾”的一声飞走了。
接风饭吃得很沉闷。爆炒鸡很香,儿子面前的鸡骨头垒成了柴堆,王世厚听到儿子牙齿快乐的呼叫声。他叹口气,下了炕,到院门外去转悠了。
“咱爹也是,我就说了一句话,他便给我阴了半天脸。”王奋发扔下了还有一半肉的骨头。
“还不是为了你。”做母亲的替儿子杯中继了水。
“弄那种陈年黄历干啥?现在啥都在变。人是钱人,庄稼是化肥庄稼,农家肥,挣死人,麦子只打几百斤。何苦呢!”
做母亲的被惹恼了“大鱼大肉吃腻了,山药胡萝h吃起来就会香。地也是那样,不调剂点农家肥。这几年种什么死什么。”
王奋发见母亲发了火,便喝水。
“你爹选麦晒麦,选地育肥,还不是为了你明年六七月结婚的事。”
“越说越复杂,我和金莲说好了。在外面结了婚,回来选个酒店一待客,我们轻松,你们也少麻烦。”
“呸!刚平顺心火进了门的王世厚一口啐过来“你们轻松了,我的脸就成了巴子营人的靶子。你要是我儿子,明天和老子一道往地里送粪去,送完找盘石磨把晒了焐好的麦子磨了,在订婚时给赵家姑娘送去。世道再怎么变,老祖宗传下的东西也还得讲究。”
母子俩絮叨了一晚,王奋发尽管心里不乐意,第二天还是跟着父亲去送粪。粪被王世厚翻得核桃般大小,王奋发不是偷懒的料,干起活来很尽心。王世厚的气消了,便给儿子讲人粪、牛粪、猪粪、草木灰的妙用。这些常识,在寂寞的旷野中鲜活起来,面对仔细侍弄粪土,像土地一样单纯的爹,王奋发多少有点感动。
“这块田明春种优选的麦子,订婚后,你只管去打工,赶在六七月麦子扬花的时节回来,结完婚,你们爱干什么是你们的事,我懒得管。娃啊!娶个女人是一辈子的事,我们把事做瓷实,婚姻才牢靠呢!不要像别人家的娃,炕还没焐热人就凉成腊月里的水了!”王世厚抹了一把汗,风很尖厉,把汗凝滞,绷紧了王世厚的脸。王奋发再不言语,看着父亲等距离的把粪堆弄得一样大小,又在粪堆上盖了一层土,父子俩拉了架子车,在扬尘的乡村路上不紧不忙地走。
吃晚饭时,王世厚把一杯酒递在儿子手中,“喝!”
王奋发接了酒,一口丢进嘴里。找了三个村子,不见石磨的影子。
三
一位拄拐杖的老人晓得王世厚父子俩找石磨的缘由,叹道:“世风日下,那么固执干啥,从面袋里随便挖升面,有个意思就行了,化妆品那么多,谁还会把手成天在面中搓来搓去,现在的姑娘,上炕做不了裁缝,下炕上不了锅台。找石磨,石磨连自己姥姥姓啥都不知道了,还石磨?!”
王世厚递一支烟给那位老人。“抽吧!风大刮不斜你的嘴,你家的_三个姑娘,一个未结婚生娃,一个结了婚三个月后离婚,一个跟外地裁缝跑了,我找石磨,比你找姑娘体面点吧!规矩再变,公公也不能睡在媳妇的炕上吧!”
“阿嚏!”那位老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离去。
在一张姓人家的猪圈旁找到了石磨。两扇石磨立在猪圈门上,委屈地忍受着猪嘴的拱顶。费了半天口舌,张姓人答应给他们石磨,但要两百元钱的转让费。
王世厚恼了:“石磨原来是集体的,凭啥要转让费?”
张姓人笑笑,“我不管集体不集体,挡在我家猪圈门上,我就有权处置。”
王奋发掏出钱来,“钱给你可以,你帮我们把石磨拉到我家。”
“行!再加五十元的辛苦费。”
“你杀人啊!”王世厚瞪了张姓人一眼。
“言重了,这个社会,随便开口不得,说话都要费唾液呢,你眼睛瞪得再比牛卵子大,也不能把石磨夹走吧I”
‘
“缺心眼啊。”看张姓人卸了石磨远去,王世厚责备儿子。
“我说不要这样麻烦,你偏要做。做就得遵从游戏规则吧。”
“什么规则,我原来在南山拉石磨时,连手工一共才花了五元钱。”
“这哪跟哪啊!”王奋发拍了拍石磨。
洗刷干净石磨,父子俩来到堂屋,麦搁上的麦穗傲然地挺立着,王奋发用手摸摸麦芒,麦芒干而脆,又掉了几根。王世厚小心地掀开新被窝,一斗麦子被焐得丰韵无限,看到光亮,仿佛一觉睡醒,慵慵懒懒地接受着两个男人的揉搓。
王奋发抖抖被窝,“太厚了!”
王世厚把被窝披到儿子身上,“被厚心才厚,被薄心会薄。”
“不懂!”王奋发抖了抖被窝。
“等你做了爹,不懂也就懂了。”王世厚便抱了斗出门。
王世厚筹划着磨送婚面。磨盘安在地上,人推石磨时得弓腰缓行。一斗麦子坐在石磨上,中间的麦子排着队顺磨眼往下走。石磨吭吭哧哧,巴子营人二十多年未听到石磨的响声,都聚拢来看石磨磨面,有人耐不住,便替换王世厚父子。一圈一圈,一斗麦子支离破碎。王世厚的老伴支了箩儿一箩一箩箩着,石磨磨出的面有点粗糙,在太阳下却森森的白。一小丫头好奇地撮起一点面,蒲公英般吹起来。被王世厚喝止。
人们大约猜到他们的围观让王世厚不快,便陆续离去。“得罪,得罪。”王世厚给离去的男人一根烟、女人两块糖。
离去的人搜寻着猫在身上的面,用手指粘了送进嘴里。一股久违了的香甜在舌头上打转,巴子营充满了怀旧的味道。
斗麦升面。一升面在二尺红布中裸了身子,有点羞。王世厚抓了一把面,将两手掌互对着搓起来,王奋发抓了一把面,也搓起来,待面全部回到红布中时,父子俩手上有了点滑润。王世厚的老伴舀来半盆水,让他们洗了手,把盆中的水浇到石磨上。
“把石磨抬到柴房里去吧,两百五十元钱呢!把面供起来,你找人到赵家去正式提亲。”她吩咐王世厚。
“提啥亲,我们早说好了。”王奋发从父亲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吸起来。
“胡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难成婚,由不了你们。”王世厚一把打落了叼在儿子嘴上的烟。
“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和赵金莲就在南方生了孩子,直接让你们当爷爷奶奶算了。”
“娃!做人还得守规矩,笔没笼头拿纸拴呢,好歹是一辈子的事,千万不敢马虎。”
四
二点五公里路。一辆桑塔纳,一辆比亚迪,这是王家去订婚的车辆。车是雇的,八个人是选好的。尘土飘起在巴子营,落在高沟村,细细的,密密的。王奋发的领带很艳,进赵金莲家院门时,领带被过道风一吹,飘到了随后的媒人眼前,媒人一怔,手一松,手里的包袱落在地上,惊醒了赵家的一院喜气。
仪式在袅娜的蜡烟和轻柔的香氤中铺开。二十斤大肉、二十斤牛肉,一白一红分列在香案的两边。五万元现钞用红头绳捆着,媒人把它递在赵金莲的爹手中。他蘸起唾液数了起来,赵金莲脸上挂不住,抢了钱扔在炕上,“爹,别丢人现眼,难道王家会哄了我们不成?”
“这丫头,没规矩,订婚的银子饭后的钱,都得当面弄清。”
“是这么个理,点,点清楚,亲戚是亲戚,彩礼是彩礼。”媒人笑笑。
“够,够,五万元。”金莲的爹拍拍炕沿。
“送五万退八千。”媒人吆喝了一句。
赵金莲爹的手又动起来。也有点抖。八千元钱装进王奋发二叔的口袋后,媒人笑笑,端起两杯酒,“妥啦!恭喜!”
“同喜同喜。”赵金莲的爹下了炕,到另一间屋中,将钱珍重地锁进箱子里,“八千元!”他叹口气,又回到了现场。
“奋发,把婚麦拿出来。”媒人喝杯酒,夹了一块肉。
“这是十八颗麦子,舌下六颗,胸前的两处各六颗。舌要压,奶要挂,王赵两家齐齐发。”媒人一脸的兴奋。
一地的人都没笑,王奋发掏出小红布包,媒人接过去,“这是王世厚两口子精选的,别人不能看,赵家爸,你让赵嫂子监督着,不要让金莲偷懒,成事在天意,做事靠人心,我这个媒人不敢糊弄老天爷。”
“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仍用红布包了。我还要带到王家,明春王家选的那块高肥易水地里,用它们下头种呢!”媒人向赵家的亲戚各敬了两杯酒,“喜星高照。”他把碟子举过头顶。
金莲的母亲拉着金莲出门,被媒人叫住。媒人端过红布裹着的面升子,“香舌玉乳面搽手,来年一升换十斗:姑娘嫁出旺父家,全靠一双白玉手。金莲啊,从明天开始,每早你必须用这面粉搓手,一直要搓到出嫁的那一天。”
“那么多的护肤护手霜,谁还用面搓手,这黄历太麻烦,我不搓。”
媒人严厉起来:“你懂啥,用面粉搓过的手皮不松,也不生斑,嫩得像刚发的柳叶,滑的像新出锅的面条。”
“要遵从规矩。搓。”赵金莲的爹拍了一下桌子。
金莲抓了一把面,媒人把升子接在下面,“你搓,搓出感觉来。”她勉强搓起面来,手心手背交替。柔柔的、滑滑的,痒痒的、麻麻的,皮肤感动起来,十个指头快乐地游转,金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那种奇妙从手上传导,感染了整个身子。
看着金莲的脸红润起来,媒人很是得意,“有人当了一辈子的女人,根本不懂这点常识,丫头,节约着点,用搓过面的手搓脸,搓不出一脸的桃花,也能搓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那样的软嫩。”
母女俩到了金莲住的屋中,拉上窗帘,屋里的光线柔和而温暖,坐在铁皮炉子上的铝壶里,枣儿、核桃仁在舞蹈,一股微香伴着水汽荡漾在屋中。
“妈,舌头底下好压,这两个奶头底下怎么压?”
“你在麦子上吐点唾沫试试。”
“试过了,刚粘上就掉了。”
“你这碗碗奶头压不住,看我的。”金莲妈撩起衣襟,将一颗麦子往奶头下一夹,奶头摇动一下,麦子安然隐身。
“不压行不行?”
“草率不得,挂,拿块小胶带粘在奶头上不就行了。”
“粘上又掉了,胶带巴不住皮肤。”
“用胶布试试?”
剪了拇指大的一块胶布,麦子们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睡在了奶头上。紫葡萄样的乳头,像刚出笼的馒头上安了一颗大枣,香香地逼直了金莲妈的眼,她叹一声,又去招呼客人了。
半个小时后,媒人叫喊了一声:“回玉麦。”金莲吐出麦子,抠出胶布上的,放在了红布里。低头一看。两个乳房上麦子的印痕三上三下,围罩在一块,回味短暂的时光。套好内衣,金莲蓦然发现红布里的麦子全变成了男人的眼睛,她找了半天,王奋发的那两只眼在奋力地往前挤。合上红布,屋中的惆怅便混在满屋的枣香中,一缕一缕从门槛下钻猫的洞中出出进进。
“收好,去交给你母亲,让她放进你的枕头中,明年开春时再取出。”媒人酒喝得有点高,“香死你,美死你。”他拍了王奋发两把。
“日子定在小麦扬花时节,到时我再来讨口酒喝。”媒人扯住金莲爹的袖口,“不结亲是两家,进了门是一家,亲家,亲家,喝口麦子汤走吧!”
一盆麦子汤端上来,十几枚大枣红艳艳地漂浮着,媒人用筷子夹了一粒枣,快活地嚼了几下,“没下甘草吧,你个苕女人,下了大枣、甘草的麦子汤是治女人癔病的,千万别用在老爷们身上。记住,从现在起,金莲丫头再不能出门打工了,等娶进了王家的门,她爱干啥便是王家人的事了。”
“走,走。”众人扶了媒人,两辆小汽车扯起两条黄蟒,高沟村和巴子营便被尘土连在了一起。
五
杏花和梨花还在枝头做出阁的梦时,王世厚父子扛着犁来到了选中的地块。
一盆水搁在地头,王世厚的老伴将麦种倒在了盆中,精选好的麦种从布袋里抬起了头。望着嫩蓝的天空。被赵金莲含了压了的十八颗麦子上,粘带了王奋发的气息,饱满而精神,在盆中格外惹眼,它们和其它麦种一比,就有了优越感,其它麦种嘀嘀咕咕,鱼般滑向了盆底,几颗瘪了的麦粒浮在盆面,斜眉歪眼地讪笑。萌发了情欲的土地经春风一引诱,土质便颤悠悠起来。软软地吸气。爬出地埂和钻出沟沿的幼草蜕掉一冬的疲惫,快活地舒展身子。
“婆婆一抖种,媳妇一激灵。”王世厚将一土疙瘩踩碎,“一颗一颗选过后的麦种都还有干瘪的种子,一个儿媳妇选起来该有多难。”
“说什么呢?我觉得金莲丫头就不错!”
“五万呢!如果按选中的这块地的产量换算,光这项彩礼凑够就得近三百年。”
“你有算的没算的,账是这样算的么?”
“你个木脑壳,这二分地的产出连傻子都会算。哪像我娶你时,四十块钱就到手了。”
“呸!”王世厚的老伴啐了他一口,“没羞没臊,得了便宜又卖乖。还好意思说。”
“奋发,按祖规,你得拉犁,只有这样种出的婚麦,才能个大身满。”
“用机器种,几个来回就完了,何必呢!”
“不要开玩笑!一辈子的事,能开玩笑吗?”
王奋发将绳子拽了拽,一使劲,犁头偏头痛般甩了甩。
“一犁沟两犁沟,三犁沟四犁沟……”王奋发拉犁,王世厚扶着犁头,犁一沟喊一声,老伴跟在身后,照犁沟刷地就是一把麦子。麦种很听话,均匀地躺在犁沟里,让下一犁的土盖住了身子。
附近春种的人都围拢,看王奋发一家种麦。
“世厚,媳妇娶进门你可不能这样犁。”有人打趣道。
“啊呸!”王世厚挥挥手“媳妇进了门,公公走侧门,哪像你这个玩意,娶了媳妇老站在媳妇窗前。媳妇一叫,你便骚骚地应答。”
围观的人都笑。卸了犁,王世厚将酒瓶打开,挨个儿给人们敬了两盅酒,又散了一轮烟,几十条烟雾袅袅地摇晃,几个女人弯腰咳嗽起来。
“走,走,犁完种人家要献盘呢,等世厚娶儿媳妇那夭,我们再去凑热闹。”有晓事的喊叫了一声。
“别走,别走,千脚绕地埂,种出的麦子有精神。有男孩的爷儿们请绕地转一圈,踏踏地气。”
十几个男人便绕地转起来。
“左转三,右转三,打下的麦子塞豆瓣。”转得人从旁边的地里抓了土,朝王世厚选中的地块扬去。
“吃了一口馍,太阳往西走;喝了一口酒,太阳东边游。抽了一支烟,男人赛神仙;拍了屁股蛋,女人挺了肚子上大炕。”
王奋发的二叔站在地头,给转的人发馍,斟酒,敬烟。
人群嬉闹了一阵,慢慢散开,春风里夹带了土香味,就地扩张,巴子营活跃在春风里,在各种化肥味浓重的挟裹下,农家肥的气味勇敢了几下,遍体鳞伤地缩回王奋发家的婚田中去了。
“爹,春种完了,我该出去打工了。”
“你出去可以,赵金莲可不能再外出了。”
“日子定下后,我们按时赶回来不就行了。”
“不行,挣钱事小,体面事大。”
“啥年代了。比起别人,我们够讲究的了。”
“我不管啥年代,天不下雨娘能嫁人。出去有个一荤二素,我们的心思就白费了。”
“我们又不在一个厂,少见面不就行了。”
“你不见面,她和别的男人见面不见面,不在婚礼夜合被,之前做下的事很麻烦。”
父子俩起了身,王世厚扛着犁,老伴端着水盆,边走边洒,小路上星星点点的水珠很快溶于土中。家中的大黄狗迎上来,欢快地绕着仨人跳跃。
一进院门,王世厚将犁靠在墙边,脱了鞋,拍打了几下,一颗麦种从鞋中跳出,他顺手捡起,塞进了嘴里。
将盛过麦种的布袋套在堂屋的麦捆上,王世厚的老伴到厨房去和面。她在手上缠了面,一遍一遍地搓着,面粉很受用地在她手心里抖动,手心热起来,她舀了一瓤水,倒进面盆中,揉起了面,待面像乳房一样光滑后,她拍拍面团,面团快活地翻了一下身。
香味便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六
麦收胎里富,王世厚把选定的那块地看做儿媳妇,眼像锥子般逡巡,地气则像公鸡般扑扇翅膀,掠起的尘土中挟带了茵茵的绿意。麦种冒尖的时候,王世厚老鼠般频繁活动在地头。
“我看田,你看人。”他对着老伴跺跺脚。
“人在人家屋里,怎么看?”
“你每天到她们村子里转一圈。或者在村口车站盯一盯,只要赵金莲不外出就行了。”
“你管得了人家的腿,管不了人家的心。人家三年在外,能安心待在家中?”
“那三年和我们没关系,现在这几个月和我们家有了关系,我们就得操心,现在农村里的丫头,结婚前弄出乱子的还少吗?”
“这样做有点过了吧!”
“过了?当年娶你过门时,夜里睡觉,你的裤带上还挽着疙瘩。那个年代,女人的好看在裤带上,现在,姑娘的好看就是在结婚之前,牢牢地看住她的肚子。”
“你的脑子里怎么塞满了杂草,乱七八糟的。”
“既然已经讲究了,就讲究到底,赵金莲娶过了门,你才会尝到当婆婆的难处。”
“现在的婆婆好当,过门一月就分家,人家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落个心闲。”
“你说得轻松,人家稀罕你,冰箱彩电二层楼,摩托戒指耳环抖,他们要的是你的老命,不把你褪掉两层皮就算烧高香了。”
“别扯了,疹得慌。我看紧点就是了。”
麦苗儿齐扑扑地钻出地面,原野一下子就绿稠了。盯了半月麦苗的王世厚在望天的时候,眼里有了血丝。按惯例,老天爷要绵绵地来一场春雨。那是焐了一冬的雨,有点凉,有点清油的味道,还有点杏花的薄甜和梨花的轻佻,偏偏今年下雨的时节,老天爷硬是平舒了脸,干干地把几朵云撵来撵去,撵成了一堆蚂蚱。
“赶毡,天不下雨毡匠赶。”王世厚把去年剪下的羊毛从梁上扯了下来。
“现在谁还用毡呢,十里八乡的毡匠都绝迹了。”
“湾子村的张毡匠还活着。”
“亏你想得到,他已七十好几了,赶毡是个力气活,他还能赶动吗?”
“电视看到眼缝里去了,你瞧国外那个冒石油的地方,男人九十好几了照样生娃当爹,那叫百岁爹。”
“行了,你还是去请毡匠吧!一张嘴就那吊吊事。”
毡匠摇晃着感动来到了地头,“世厚,亏你还在乎老汉的这点手艺,说实话,你不请我,我都忘了这辈子干过啥了。”
毡匠量量婚田地头的那块平台,“三尺,三尺二,正好是婚毡的尺寸。就在地头赶?”
“就在地头赶,赶给老天看,不把雨赶下来,你就不是好毡匠。”
毡匠一笑,嘴边的烟抖起来。架子一支,毡匠就弹毛,细细的羊毛飞起来。有的绕在禾苗身上。王世厚拉来一桶水,伺候着他。毡匠的一双脚从鞋里走出来时。王世厚看到了骄傲。那双脚毫不做作,一放到羊毛上,就活泛起来。一周时间,毡匠的脚都跟羊毛在亲热,上了年纪的毡匠在原野中似一匹力不从心的狼,吃力地啃着带点肉的骨头,毡快成型时,毡匠眯了眼,“上大下小错一寸,人有长短毡不齐,世厚,世厚,你会娶个好儿媳妇的。”
王世厚把手捋过去,手心里冒出的瘙痒让他麻酥了一下。一条毡像旗帜一样竖起来时,他闻到了毡匠的欲望,便回家取酒。待王世厚离开,毡匠解开裤子,朝毡上挤尿。毡匠的悲哀爬了下来,落在地下,他顽强地把尿朝上喷,几点可怜的尿在毡上跳了几下,便消失在毡毛中去了。
“这是我赶的最后一条毡啊!还是给结婚的小年轻用的。”毡匠闻到了一股味道,他把鼻子对到毡上,嗅嗅,然后坐在一边,痴痴地对着毡发呆。
毡搭在地头的第三天,王世厚看着天有了雨意,便来到地头。麦苗儿青青,毡儿白白,王世厚穿着一身蓝,立在毡与麦苗之间,他拍拍毡,望望麦苗。灰得发酸的天挽住了云朵,吮吸着杏花、梨花、榆钱的混合香味,它的鼻子一痒,一声响雷炸开,一场雨,便款款而至。
“该给麦苗施氮肥了。”王世厚披了一身的雨,朝家跑去。“土是本,肥是劲。雨是爷啊!”他把满腹的幸福撒在了地头。
七
看着老伴举着两只面手过来,王世厚下了炕,搓搓老伴的手,他的手也绵软起来。六月的天老虎一样坐在地头,麦苗拔节的响声像蹦豆子,闷在锅里跳弹。王世厚给王奋发打了电话,让他在月底赶回家。那边也透着兴奋,说老板给他结清了工资,火车票已订好,下旬就能赶到。王世厚挂了电话,来到堂屋,抽了布袋,麦捆上的麦穗吐出一口气来,用手掌平扫过去,几根麦芒粘在了他手上,一数,有七八根,他一合双手,有一根麦芒扎进肉中。他叫了一声,老伴过来一笑,取了针。挑出了麦芒。
“猴急啥?”
“不对,得用开水煮煮麦穗,赵金莲进门要搓麦穗的,手心里扎了麦芒,人笑话呢!”
“和尚不急太监急,扎的是人家的手,你心疼什么7”
“心疼事小,失礼事大,早知这么麻烦,何必喊出麦婚,让他们乱扯淡去算了,也乐得轻松。”
“算了,巴子营就我们家守了这规矩,喊也喊出去了,回头也不是个事。”
“谁说回头了,你去烧水。”
大铁锅屠户般把水折腾得飞溅,麦捆一倒插,麦穗、麦叶刷拉刷拉游弋,十个多月没见水,它们顾不得沸水的浸袭,由着性子舒展着自己,散在骨髓里的味道溢出,弥漫了王世厚夫妇的身影。王世厚抱出了麦捆,麦穗水意淋淋,老伴赶忙出去闩了院门,夫妻俩便在院中抖起麦穗上的水来。麦穗浸吮得水足,一拽一条湿路,院子里七七八八条湿痕交织,鲜活出各种图案,看着老伴眯了眼瞧着图案,王世厚将麦捆朝老伴一抡,麦穗上的水快活地进了老伴一身。
“趁太阳毒,晒。”王世厚把麦捆立在院子中间,麦穗淡定平静地弯了头,耷拉出无限的心思。他嘱咐老伴:“赶快去把火灭了,剩下点麦水还要给赵金莲送过去呢!”
王世厚尝了一口麦水,一股灰尘的味道卡在嗓中,涩中还有点幸灾乐祸,“不好喝!”老伴尝了一口。张嘴想吐,望了王世厚一眼,又硬硬地咽了下去。
“加点大枣、黄芪、甘草试试。”王世厚夸张着脚步进了厨房,把箱柜折腾得东倒西歪,他从厨房的柜屉中找出几枚大枣和几截甘草。
“没黄芪。”他把柜屉全翻了一遍。
“没有不行,加黄芪煮的小麦水治盗汗,夏天汗多,多喝点好。”
王世厚搓搓手,到水龙头下去洗,柜屉的陈年油腻很顽同,没洗净,他又洗了一遍,便出门去买黄芪。
大枣和黄芪一加,麦水好喝多了。王世厚和老伴一人喝了一大碗,浑身舒服。老伴又给王世厚舀了一碗:“观音宝的你也替他喝了。”
“后人不吃,先人难咽,我还活着,能替儿子干活,哪有替儿子喝汤的道理?”
老伴笑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汤不给外人喝。我装了一坛,喝完后,你给金莲送去。”
“啊呸!”王世厚把碗一扔,碗掉到地上,瓷光四闪,陈年老碗蹲在院中。祖宗似的泰然兀立,“我给儿子喝也罢了,你让我丢人现眼,去给还没娶进门的儿媳妇送麦水,亏你会糟蹋人。”
“摔碗也不行,巴子营的婚规,你不送也得送,要不然以后小两口闹别扭,会让人闹心的。”
王世厚坐到门槛上抽烟,老伴把麦水装了一小坛,用塑料袋罩了口,让王世厚解下皮带,将皮带上缠绕的红布撕下一缕扎好塑料袋。王世厚张了张嘴,没有言语,他勒好皮带,拎起坛子掂了掂,又咧了咧嘴。
出了门。王世厚东张西望了一会,村子里静得使树、草都自高自大,偶尔有卖小鸡的吆喝声传来,连鸟雀也毫不理会。走了一阵,王世厚拍拍坛子,拐上了一条偏路。庄稼们在疯长,草身漫上来,裹着王世厚一路前行,在偌大的田野里,他很孤寂。路不长,偏路像柳叶,看似扁平,叶梗则突兀,脚踩在田埂上,还未落实,一段坡又横立,母鸡般的坛子在他怀中活蹦乱跳。七拧八绕,高沟村到了。赵金莲家的院子在村子中间,他站在村口,高沟村和巴子营一样安静,几只鸡无聊地和一只狗做游戏,鸡在狗身上走来走去,狗只管耷拉了脑袋,吐着舌头喘息。到了赵家门口,王世厚把坛子举起来,对着赵家的门晃了晃。门缝里的一道亮影夹住了他的眼神,院里很空洞,一只麻雀花里胡哨地在架子车上摇摆。退后几步。他把烟头朝塑料袋戳了下去,麦水的香味钻出来,轻悠悠地飘动。
王世厚转过身来,朝四周一望,没有人影,那只狗和鸡们还在嬉闹,一点也不管他这个外来人。他把手指伸进用烟头烫开的洞中。手指的亲切让麦水得意起来,他将手指取出,几滴麦水滑到地下。王世厚笑笑,拎着坛子迈上了大路。回去的大道没有坑坑洼洼,几个走路的好奇地看着一个男人边行走边挥指弹水。走到家门口后,王世厚看看坛底,还有一底儿麦水,他将坛子倒扣,一滴两滴的水珠微笑着跌在了他家门口。
进门后,王世厚对老伴笑笑,“旱路去水路来,这婚姻好着呢!”老伴正搓红毛线。抬头看到王世厚贴在脸上的笑,心里也受用“金莲喝了?”王世厚随口丢了一句“就算喝了吧。”老伴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拎了坛子查看,王世厚拍拍坛子,“真的喝了,喝了!”便出门去看婚田了。
八
几个外姓老者蹲在地头,欣赏着婚田的麦子。麦子与麦子一比,老者们感慨起来,一位老者的眼里有了潮意,“巴子营这几年种不纯,人不忠,都是没把婚姻当回事。人心难测,麦子的心思也重呢,你看世厚这田,也没见他施多少化肥,照样壮实。按光景,麦花七月初就会开。”
另一个老者捋捋麦叶,“今年气候大,麦子黄得早,麦花儿可能提前半月开,得早做准备。”
“奋发啥时回来?”
“月底就回。”王世厚虔恭地给老者们敬烟。
“抓紧回来。选几个儿女双全的,先用毛线把婚田拴起来。”
一位老者拍拍王世厚精心管护的那块平台,“功没枉费的,你看世厚弄下的这婚炕,铁锨铲上去只会留个白印。”
“把毡铺了,好好挑个红毯子。夜里朝麦地里扇几下。”
“谁扇?”王世厚没听过这一说,问道。
“你是当公公的,你不扇,谁扇?公公扇毯子,婆婆铺褥子,小叔子听喘息。”
众人一笑,都立起身来,“回吧,回吧,眼馋呢!我们活着也就只能看这一回麦婚了,世厚,你可让我们笑也不成,恼也不行。”
请来挂红线拴婚田的两对夫妻都到了,是外庄的,每人一天的酬劳是伍拾元。两对夫妻来到地头,分行扯起了红线,地四边立起了四根木桩。地中的十二根木桩粗大地挤着麦子,八只手里的红线东西南北乱窜,扯了半天,一个粗糙的“囍”字平躺在婚田的上方。
婚田一拴,八乡十镇每天都有来观看的人。王世厚坐在那块被称作婚炕的地方领受着众人的眼光,他的二弟也被叫回了家,和他一起看护婚田和婚炕。
婚礼定在农历六月初二。那床焐了麦子的婚被被挂在太阳底下,大清早晒出去,黄昏收回来,小小心心地被王世厚的老伴盖在麦捆上面。
院内架了一口大铁锅,每天都有来讨喝麦水的人。来的人都不空手,有包红枣的,也有拿黄芪的。有人是专程奔漂在水面上的浮麦子而来的,热闹和喜气堆在王家院中,越积越厚,巴子营人的眼里干干涩涩,烧烧闹闹。有人熬了麦水,满院子泼,有人提了麦水趁着夜色在自家的院墙上淋浇。
派到地头瞅麦花的是两位子孙满堂的外姓老者,他们面前的酒盅总是满的,他们喝一口酒盯一回麦子。麦穗头闷在麦叶中沉浸于鼓胀的喜悦中,它们隆起的肚子在太阳底下、厚风之中放任着,斑蝥和七星瓢虫在麦叶上停靠,瞧着饱满的麦穗,骄傲地制造故事。
两对喜童每天放学后都会来到地头,朗诵那几句被童音腌得发颤的歌谣:
小麦小麦三朵花,
鸟雀不要落爪爪:
小麦小麦七朵花,
生下娃娃满炕爬:
喜童的歌声一荡起,巴子营就酥软起来。那盘石磨被重新洗刷,在王世厚家门口又“隆隆”着,石磨一转一转。白面一箩一箩,磨齿中的麦子和箩中的面对望着,抖落几个月的沉寂,手快的女人抓一把面,快快离去,到家后搓手搓脸,戏子样走动,男人也不以为意,由了女人性子耍。连续一周,那位要了转让费的人被石磨的响声折腾得睡不着觉。抱了毡坐在院中,石磨的声响渗进耳朵。他的皮肤痒痒地难受。
“得罪麦神了。”男人进屋问女人“那两百五十元钱呢?”
“被我压在炕席底下了。”女人翘起屁股来翻炕席,男人被女人两个肥洋芋般的屁股一刺激,像石磨般把女人扑倒在炕上。石磨声消失了,俩人大汗淋漓。
第二天,男人揣了两百元钱,来到了王世厚家中。
“做什么?”王世厚停下了灌水的勺。
“随喜。随喜。”他将钱塞到王世厚手中,抢过水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勺麦水,轻轻松松离去。
“你闻,还有大枣的香味呢!”男人回家后,对女人说。”
九
一辆客货车加入了娶亲的队伍,和订婚时租过的桑塔纳、比亚迪一道花枝招展地向高沟村行进。
新人娶到了门口。院门口横着一张桌子,焐了一冬的麦捆平躺着,麦穗朝外,麦穗三株三株被红线捆绑,主婚司仪抽一株递到赵金莲手中,盯着赵金莲揉搓,一块红布接纳着她揉下的麦粒、麦壳。捆绑的麦穗揉完后,两个被称作喜娘的女人一左一右抓住金莲的手细瞅,看到她手心里没有一根麦芒,两个女人有点落寞,交换着搓摸了几下金莲的手,那种柔滑傲慢地逼视着她们,她们赶忙缩回手,对司仪说:“好面搓出来的好手,好手。”
司仪让众人抬掉桌子,“请新人进门。”
一院子的人都生动起来。
“下麦雨!”
随着司仪的喊声,来宾从口袋里掏出自家的麦子,朝奋发和金莲身上打去,雨点似的麦子飞舞,打得新郎新娘满院奔跑,王世厚的老伴让人将那床婚被抱出,盖在了新郎新娘头上,麦粒争先恐后在被面上聚拢,待众人打完后,抬被窝的将麦粒倒在一贴了“囍”字的斗中,送到了堂屋。
新房门紧闭着,金莲问奋发:“怎么不让进新房?”
奋发笑笑“今日天是你的被,地是你的床,进不得新房。”
金莲坐在凳子上,满地的麦子,一院的人,阳光很密,挤在院中,扎花的头上爬着的麦粒跳到红衣服上,又滑到地上,来来往往的脚印斑斑驳驳,她心疼起那些晶亮的麦粒了。
巴子营的田野也像新娇娘被心爱的男人抱在了怀中。满身的喜气,即便藏在角角落落的小虫都受到触动,不顾人们的脸色飞来飞去。一条被面粉和五色纸花打出来的路从王奋发家的院子一直通到婚田,歪歪扭扭,让平常走惯了黄土路的人们躲躲闪闪。
最幸福的是巴子营地里的麦子,百天的生育期是它们一年中最宝贵的时光,为着这种幸福,在农人的侍弄下,它们尽情享受着阳光、空气、水分。那块婚田尽管鹤立鸡群,但它们并不嫉妒,它们把所有的精气神都使出来,衬托着婚田里的麦子更加卖力地炫耀自己。
这是一个令麦子们无比骄傲的夏天,六月初二的麦子在中午的时候,慢慢爆开了穗头,阵痛顺茎叶蔓延,趴在麦叶上的甲虫听到了一种呻吟,这种呻吟裹罩了甲虫,它们惊悸地跳下麦叶,一振翅膀,飞到了大权河。另外一块麦田的呻吟声更大,蹲在地头的麻雀瞧见自己的同类慌张地往河滩飞,一耸脖子,也追赶同伴去了。
“大喜啊!世厚。今天的麦子都努劲地爆胎,按时间推算,夜里十时左右麦花准开。”一直盯着麦子的老者抱手恭喜。
婚田边的婚炕上铺了那条毛毡,上面又摞了一条红毯子。院里的猜拳声还在继续,司仪瞧着直打呵欠的金莲,递给了她一碗麦水,“喝了这碗水,不得尿尿,女人一辈子就这一天被所有人宠着,待过了今晚,你白天睡觉,晚上尿尿,管你的只有你的公公婆婆了。”
旁边喝酒的笑了,“你这司仪也当回来了,过了今日,她就管起公公婆婆了,现在的姑娘一过门,不要让公公倒尿罐,就算公公烧高香了。”
笑闹一阵,司仪让人将一把老式靠背椅抬来,挑选了缠了红布的两根棍子绑在椅腿上,再把一条红毛毯往椅背上一搭,那把老式靠背椅就成了婚轿。他叫来四个壮汉,“别只管吃酒,一看到太阳落山,就往婚地上抬。”
“要不要我们在婚炕边呆着,看一场床上戏。”一个抬轿的搓搓椅面,毛毯很暧昧地扭动了一下。
“能的你,方圆一里都放了岗哨,你小子如果钻进旁边的麦地里偷看,小心戳瞎你的眼睛。”司仪笑道。
“那么好的戏,我豁了这双眼看行不行?要么你只戳瞎我一只眼?”
“别扯淡,让王奋发的二叔带人去清场。”
奋发的二叔披了一条红被面,吆喝了一声。正在炕上喝酒的几位老者下了炕,每人提了一条扎着红毛线的棍子出了院门。黄昏中的五色纸花在路上仍很抢眼。闪着亮,几位老者的眼中红光溢动,到了地头,他们呼魂般吆喝起来。
“走婚了,雀儿不要停留,人不要偷听,离远了,离远了——”
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应和道:“离远了,离远了。”
“谁是谁的婚,天地来作证,有儿子的管好儿子,有姑娘的管好姑娘——”
“有儿子的管好儿子,有姑娘的管好姑娘。”
“人在地头天在上,人在下面天在看,冲了喜婚害背疮,偷了锅盔变石蛋。”
“冲了喜婚害背疮,偷了锅盔变石蛋。”
几个人应和着到了婚炕边,绕着婚炕左转三圈,右转三罔后,都抬头看天,西山很远,很峻峭,夕阳已收缩,夜幕便徐徐下落。王奋发的二叔看到夕阳落在麦穗上,麦穗一摇曳,光影便闪闪烁烁,他对几位老者说:“往回查吧。该放哨的已安排妥了。”
“等奋发小两口一来,我们就撤。他们干他们的事,我们去喝我们的酒。”王奋发的二叔摇头晃脑。
“喝他们的喜酒。”一位老者纠正道。
“你看这些麦穗,都挺起了肚子。”一位老者叹道:“麦开花,人受孕,这才叫真正的天造地合。我们,枉活了,在土炕上滚了一辈子,滚出来的东西儿不像儿,女不像女。”
一行人都同感起来,一只麻雀掠过,叹息的老者耳膜上一阵悸痛,“人家的喜事,再不要多嘴多舌,走走,去喝酒吧!”
呆在婚炕上的奋发和金莲像两尊塑像,他们许久没有说话。
“压在舌底下的麦粒太令人难受了,我想吐出来。”
“再忍一忍,等太阳的影子消失了,你再吐。”
金莲嗔道:“就你们家事情多,结个婚这么麻烦,还麦婚?”
“别胡说,八乡十镇只有你享受到了这种待遇,你应该知足。”
“还知足?幸亏我垫了尿不湿,要不然,我弯腰都困难。”
夜色倏地罩下来,金莲用舌尖将麦粒送出,奋发用嘴接了,咬碎了它,慢慢咀嚼。夜风一点一点加浓,俩人钻入了被窝。
夜的程度一深,田野上的绿就模糊起来。麦穗爆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轻柔而坚定。
“你还别说,一开始让我用面粉搓手,我还可笑,搓着搓着就觉出了妙处,你摸摸,比以前光滑多了。”
“就是,你认真看过麦子吗?”
“没有,不就是颗麦子吗?”
“麦子和麦子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也还是麦子。”
“算了,这话让爹听到,又该跳脚了。你知道为啥让你揉带麦芒的麦子吗?”
“又有啥说道?”
“这不是说道,带毛的麦穗,有比头呢!”
“为啥在地边设个婚炕,羞人答答的?”
“该羞的是老天。选择麦婚,起初我也很抵触,睡到这里,才觉出了好处。许多道理,也许我们这辈子也弄不明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世界上开得最短的花并不是昙花,而是麦花,它们开得时候,短的五分钟,最长的也只有半个小时。”
“麦子还开花?”
“开花。如果不是给我们举办这次麦婚,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麦子磨成面。面做成面食后只是为了撑饱肚子,谁知道细究下来还有那么多的说道。让你喝的麦水,会治盗汗,治癔病;用麦水洗脚,能治脚气;把浮麦子磨了粉,炮制后外敷,还治痛肿和烫伤呢!你说,这麦子,嘿!”
金莲不再发问,婚田里的麦穗一颗一颗地爆,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散,这股香气,裹着一种乡村固有的质朴,一种原始的冲动,一种催人亢奋的力量,一点一点向婚炕聚集,奋发喃喃道:“我爹说,麦子开花时受孕,生下的孩子健康又聪明。”
金莲一件一件除去自己的衣服,口里含混不清“睡吗’”
奋发将被子一抖,“睡,这时不睡,啥时候睡。”
(实习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