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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袁记

作者:李敬宇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上 篇

袁家老三袁有超那天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在厂部办公大楼四楼的阳台上,袁有超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抱定厂长的肥腰,要抱着厂长从楼上跳下去,同归于尽。机关大楼里的干部听到动静,出门来看,见此阵势,都不敢贸然上前;而许多工人,听说有热闹可瞧,早已丢下手里的活计,从各个车间奔出来,凑到厂部办公大楼的楼下了。

楼下即刻聚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这些工人们真是乖巧,很自觉地在当事者下面那块地方留下一个半圆形的空地,是给楼上两个人预留下的落地的场所。

袁有超不仅有这个胆量,也敢于唐突。知道内情的工人们当然明白个中原委,其实也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就是为着单位分房子,和厂长闹了点不愉快,他就作出这种过激的举动。

站在楼下水泥地上的那些小青年,何曾不想也这么闹一闹?可他们做不来,舍不下那张脸。只有袁家老三不在乎,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就在这事发生的两个月后,袁有超的父亲去世了。老爷子差不多就是含恨而死的。含什么恨呢?简单地说,是被这个儿子气死的。

这袁有超,当初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了那几年的顶职风,在老爷子退休的时候,顶替老爷子进了铁路车辆厂。袁有超是个“活闹鬼”,这是大家公认的。别人毕竟隔了一层,对他抱着厂长要跳楼只是觉得刺激,有意思;老爷子就不同了,老爷子是他老子,又是厂里的老职工,一辈子本本分分,哪敢跟领导说一个不字?见儿子捅这么大纰漏,当然放不下,觉得很难堪。老爷子虽然是病死的,但这件事,显然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

临终前,老爷子拉着大儿子袁有文的手,断续地、口齿不清地说:“你妈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照顾。他们两个,我早就看透了,都混不出人样来。三岁看到老,我早就把他们看到骨子里去了。”老大袁有文当时含着泪,心思凝重地说:“爸你放心,妈我来养,我不要二子三子负担。我以后要是干好了,肯定会带着二子和三子的。我不是那种不顾人的人。”老爷子说:“这我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他们,不是你。”

要说老三袁有超是故意惹老爷子生气,想把老爷子气死,那也是言重了。袁有超并不是不肖子孙一类的,他就是喜欢打架和赌博。因为打架、赌博,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民警便时常找上门来,惹得周围邻居们都围到袁家的门上,打听缘由,了解情况,乱发议论,看相实在是不好。袁有超每次被叫到派出所,除了罚款,一般还会吃些苦头。十月天,叫他脱了鞋脱了袜,被罚站在厕所的瓷砖便坑里,让自来水一阵一阵哗哗地从腿脚上冲过去,骚臭且不论,只那冰一样扎人的滋味,也的确是不好受。老爷子因为是家长,责无旁贷,常常被牵扯进去。到后来,派出所干脆对袁家作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袁有超闹事了,老爷子必须去派出所,去领人,去接受民警的教育,顺带着还要交一份保证书,保证好好教育儿子,今后不再犯错。——这都是什么事啊!

所以,老爷子就有了积怨成疾的意思,整天郁郁寡欢,一天也难得讲一句话,后来竟得了病,退休没两年就撇下这个家,先走了。

袁有超抱着厂长的腰在四楼阳台上大喊大叫的时候,北门镇上的高楼大厦还没有建造起来,北门火车站也只不过是三层楼高的英式老建筑,袁有超的视线越过火车站大楼的顶沿,可以看到车站前面的长江,以及江面上的行船。袁有超确实是大动干戈了。虽然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不可能真正跳楼,可瞧那阵势吓人,会不会真的跳下去还真是难说,因此,他们到底也不敢近前来。

袁有超个头不高,五短的身材,身上肌肉很紧,模样上很精干;又是浓眉大眼,厚嘴唇,长相上也显出几分忠厚与实在。厂长虽然个头高,也胖,显出一身光鲜,衣着打扮也很像回事,但一身松泡肉,看上去还是显得有点邋遢。如果袁有超一时兴起,把厂长提腿兜裆拎起来,从不高的水泥栏杆上扔下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危险是确切的,看得见摸得着,来不得半点含糊。

厂长开始还说“你别……你别……”后来看看势态严峻,一紧张,一吓,连这几个不成句子的字也喊不出来了。袁有超像是和众人心有灵犀,果然按照人们的思路,提厂长的腿,兜厂长的裆,肥胖的厂长看着两脚就脱离了地面。袁有超哑着嗓子,扯起喉咙喊:“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反正我是不想活了!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死了干净!”

阳台上的干部们紧张异常,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因为他们看到,厂长的一双脚距离地面又高了一截。

老爷子虽然多次被派出所的民警通知去接受教育,并写下多份一句话的保证书,但其实,也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补充;事实上,老三袁有超每次打架、赌博,最后出面收拾残局的,都是他大哥袁有文。

袁有文高中毕业,赶上那一批高中生统一分配工作,被分配进了自行车总厂。自行车总厂在江对岸的都市里。对于在郊区住惯了的人们,都市生活是很令人向往的。袁有文每天上班,都要从郊区坐船坐汽车,当然是使用月票,下班时又坐汽车坐船,返回北门镇。一船上下班的人都显得风光无限,很叫人羡慕。

如今汽车普及了,不少家庭都买了私家车,自行车就算不得什么了。当初袁有文分配到自行车总厂的时候,自行车还是奢侈品、抢手货,要凭“工业券”购买,找关系买车是常事,有的还要异地购买。为了买到一辆自行车,老百姓常常要大显神通。在自行车总厂工作的袁有文,当然也就吃香喝辣,受到熟人的普遍爱戴。因为有这个先决条件,不论家里遇到什么大事小情,袁有文只要出面,基本上都能把事情摆平。可偏偏,袁有文是个性格腼腆的人,不喜欢找人办事,生怕为难别人。老三袁有超犯了事,经常被关起来出不来;老爷子被派出所通知去,回来后脸上便挂不住,就把怨气发在大儿子袁有文身上,意思是袁有文不主动了。袁有文无奈,只好舍下一张脸,去找关系。

袁有文果然神通广大,每次一出面,都能解决问题,派出所那一头该放人的放人,铁路车辆厂那一边,领导们也暧昧着几张脸,不再与袁有超顶真。

老大袁有文虽然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但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文气得很。那时候小说在市面上尚不流行,故事倒是家喻户晓,袁有文加入了市故事写作协会,业余时间编写各种故事,很带劲。看起来他是不务正业,其实不是,他是工作兴趣两不误。在单位,他是科技攻关小组成员,凭着高中的那点底子,硬是刻苦钻研,了解了许多先进国家的自行车生产技术。后来国门敞开了,全国人民都开始学外语,袁有文也暂时放下故事写作,抱起了英语书,整天ABCD,摇头晃脑。到底是基础差,以前在学校学的又是俄文,英语学来学去,始终学不通。正好赶上学日语的高潮了,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手捧《日语》课本第一册的青年男女,一个个煞有介事的,要与日本接轨,袁有文即刻转身,丢下英语书,也捧起了《日语》课本第一册。

袁有文的上进心是有目共睹的,一天专业学校的课程没上过,仅凭着人人都能混到手的高中毕业证,他在厂里就打开了局面。先是从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干起,干到总厂的团委书记,之后回到车间,干车间主任。这时候,他的眼睛开始近视了,戴起了眼镜。戴着近视眼镜的袁有文,文文气气,笑起来更腼腆,书生气更足了。

对象是在本单位找的,是组装车间的小岳,长相很不错,会撒娇,娇滴滴的,但并不做作,是天生的娇态。当初人们还以为袁有文会找总厂机关里的干部呢,到这时候,结论出来了。说到底,还是脱不掉郎才女貌的窠臼。此后便是结婚,住了两年单身宿舍,因为有了孩子,便分了房子,离厂也不远,方便得很,袁有文的母亲还专门去城里,帮着带了几年孩子。总而言之,袁有文的婚姻和事业都很顺利。

儿子已经大了,十来岁了,成绩也好。一家三口,相当和美。所以老爷子在临死之前要说那样的话,希望老大能够帮衬一下老二和老三。

老大袁有文的好脾气是大家公认的,但不知为什么,老三袁有超就是怕他,特别地怕。久而久之,凡是见到大哥,袁有超便如耗子见到猫,要不就是敬而远之,要不就是老老实实地靠墙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袁有文工作忙,事情多,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趟,这就给了袁有超很多可乘之机。袁有超在外面一闹出事来,老爷子就恨得直跺脚,直骂娘;可老大袁有文一回来,要教训老三了,老爷子瞧着袁有超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护起短来,叫大儿子少说几句。老爷子说了还不算,老娘也过来帮腔,袁有文往往是话讲了一半,就讲不下去了。

袁有文其实也就是讲讲而已。他只要对老三一开口,袁有超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地靠墙站着,眼睛往下顺溜着,不敢出气。

袁有文说:“上次跟你讲,让你看点书的,最近你看了没有?”

袁有超如实回答:“看了一点。”

“看的什么书?”

“《笑话大全》。”

“亏你说得出来!像你这个年龄,二十岁出头了,成熟了,应该读点鲁迅!鲁迅你知道吧?要是不知道鲁迅,你就等于白活了!你知不知道鲁迅?”

“知道。上学的时候学过的。”

“讲一讲,学的是哪一篇?”

袁有超却讲不出来。

袁有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最近,是不是又谈恋爱了?你现在谈的,是第几个?”

“没谈几个。最近……还是那一个,小周。”

“三子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堕入情网了,难以自拔!像你这个岁数,要是正常谈恋爱,我不反对,但你不能乱来!就你这样的人,我真的吃不准,上次小严那样的事情,绝不能再犯!”

“我知道。”袁有超有点害羞,蚊子哼似的说。

那小严,是被袁有超搞大了肚子的,是老娘指示袁有文找关系,去医院,才把她肚子摆平的;当然,后来是小严主动提出要和袁有超分手,所以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我还是那句话,年纪轻轻的,不读书,不学习,永远都不会有长进!我劝你多看书,多学习!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袁有文想了想,说,“榜样现在就坐在你旁边,跟你讲话,你难道看不见、听不到吗?”

其实是在自我表扬了,但袁有文不笑,一脸严肃的样子。大哥不笑,袁有超即便有点憋不住,也不敢轻易发笑。

老三袁有超抱着厂长的肥腰准备跳楼的时候,老二袁有武正和老婆盛兰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袁有武和老婆办的是假离婚。

像老二这种情况,一工一农,在北门区办假离婚的大有人在。办理离婚手续之前,盛兰特地拉着袁有武去袁有文家,征求大哥的意见。盛兰说,办了离婚手续,孩子的户口就能上来了,等小兵的户口安到北门镇上来以后,我们再复婚。袁有文想了半天,才谨慎地说,这是大事,你们一定要考虑全面,考虑清楚,一定要慎重。盛兰说,我们就是为了慎重,才赶过来征求大哥意见的,我们已经问过人了,可以办的。袁有文说,这是你们夫妻俩决定的事,必须你们自己拿主意,我虽然是老大,但我确实不大好说。

如果换作别的女人,袁有文就敢为他们拿主意了。二弟媳妇生活不检点,这是周围邻居全都看得见的,袁有文当然心照不宣;一旦假离婚闹成了真离婚,那就太被动了,也不大好收拾。老二袁有武当初找对象困难,不好找,只好降低标准,去乡下找。好在北门区是郊区,就近找农村户口的女子也容易,就通过别人介绍,在临江镇的村子里找了这一位。却不料,盛兰竟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喜欢抛头露面,喜欢出风头,结婚没多久,就和北门镇上卖肉的曾老六勾搭上了。前不久,夫妻俩还正为这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呢。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为他们拍板?

虽然没有人为他们提供参考意见,但夫妻俩自有主张。回到家,俩人一商量,就拿出了办法。隔几天,等大哥去老爷子那儿了,夫妻俩也赶过去,对大哥说,主意他们已经拿定了,还是要办假离婚,不办以后小兵没出路;可离婚协议书怎么写,不晓得,还要请大哥帮忙。袁有文说,既然主意你们自己拿定了,写材料就简单,我来帮你们写。

写之前,袁有文还特地把袁有武拽到没人的地方,嘱咐道,二子你要考虑清楚,各家有各家的不同,你别跟着人家屁股后面乱起哄。袁有武知道“人家”指的是谁,就说,哥这回你要放一百二十个心,这回没事的,我们就是为了小兵。

为了侄子当然也是应该的,袁有文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袁有文当下为袁有武夫妇拟定了几条,包括双方自愿离婚、儿子小兵由男方抚养、房屋是男方父母的财产所以归男方所有、双方各人的其他财产归各自所有。中规中矩,所有内容基本上一网打尽,也看不出什么破绽。然后一式两份,由袁有武和盛兰分别在协议上签了名。

看起来复杂的事情,经袁有文一操作,倒是简单,很快就完成了。

两个人拿着协议,第二天就去了区民政局。民政局的干部见多识广,生怕这一工一农的夫妻是假离婚,受理后,专门去了一趟袁家所在的居民委员会。一了解,盛兰果然在外面乌七八糟,不是省油的灯。民政局的同志就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这老二,名字和人是对不上的。老远喊一声“有武”,听起来很响亮;走近一看,细眉小眼,一脸皱纹,瘦弱的身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竟是这么一个角色!

袁有武被盛兰看不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一回,袁有武晚上爬到墙头上,偷看女厕所,被车站联防组的人打着手电筒抓了个正着,把他带到联防组,令他写检查,叫他详细交代都看到了什么,还罚了款,然后与家人联系,叫他老婆去领人。那时候盛兰还怀着大肚子,走路不方便,到了联防组,二话不说,揪起丈夫的耳朵,尖着嗓子喊:“你个狗日的东西!那是一泡屎,有什么好看的?”把联防组的人都惹笑了。

盛兰偷人,袁有武偷窥,一个淫荡,一个下作,两个人就等于打了个平手。老大袁有文想教育他们也找不到突破口。

一个月后,袁有武独自过江,进城,小心翼翼地敲开了袁有文家的门。

袁有文说:“咦,二子你怎么来了?”

袁有武哭丧着脸,说:“盛兰跟人跑了,我没想到。”

袁有文说:“这么快,说跑就跑啦?跟谁跑了?”

袁有武说:“还会有谁,还不是那个曾老六!”

袁有文说:“这也是能料到的。所以你们办手续的时候,你让我拿主意,我不敢拿。我就是怕出现这种结果,你看,果真出现了吧。”

袁有武告诉袁有文,盛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要回娘家去,他问她回去干什么,她说离了婚还有不回去的道理?他说不是假离婚吗?她就说,暂时避一避,也让人家都能相信,小兵的户口也好早点解决。袁有武明知盛兰的心开始活泛了,但讲出的话又句句在理,想拦也拦不住,只好看着她离家出走。开始的时候盛兰倒也真的回了娘家,可在娘家只待了半个月,就回过头搬到了曾老六家。曾老六已经离婚几年了,可以想见,两个人还不知道勾搭成什么样子呢!

袁有武说,他在家唉声叹气,三子就追问,知道了详情,就要去找曾老六,要和曾老六打架。他硬是把三子拽住,才没去成的。

袁有武偷看一眼袁有文,说:“三子说,他好长时间都没打架了,皮锤正发痒呢。要不是我硬把他拽住,肯定要打起来。”

袁有文说:“你拽他是对的,这是理智的做法。盛兰自愿,姓曾的顶多算是通奸,通奸不构成犯罪。真要打出事来,他姓曾的没犯法,三子倒是犯法了。”

袁有武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全部铺展开来,说:“话是这么讲,可我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有文说:“婚姻自由,况且你又不慎重,草率离婚,连离婚手续都办过了。既然领了离婚证,你们就没有关系了。你自己种下的苦果,我能怎么办?”

想一想,又说:“这事蛮棘手的,我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呢。要是放在三子身上,这事就好办了。……当然了,真要是放在三子身上,也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袁有武埋怨地、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讲这些,不就等于什么也没讲吗?”

老三袁有超抱着厂长的腰准备跳楼,明摆着是做给人看的;不过大家仍旧悚然,厂长毕竟年纪大了,离退休还有三个月,真要从楼上摔下来,命难保是一方面,功德也不能圆满了。副厂长们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厂长两手够着水泥栏杆,紧张地大声指示说:“你们还不赶快现场办公,把这事给解决掉?”几位副厂长一合计,都说救人要紧。常务副厂长便朝这边发话说:“袁有超,你把厂长放了,我们这就等于现场办公了,答应你的要求,还不行吗?”袁有超不入他的圈套,说:“你写条子,白纸黑字,盖上单位的公章,我才相信你!”常务副厂长颤抖着说:“你……你……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袁有超又在手臂上下了点力,厂长的脚离地面又高了一截。厂长大惊,嗷嗷直叫。

副厂长一干人等再没有办法了,只好“现场办公”,当即叫旁边的人纸笔伺候,写了条子,盖了公章。

到年底,袁有超果真分到了一套房子。

铁路车辆厂的小青年们看在眼里,一个个眼都变绿了。许多青年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子,连单室套的住房也分不到;袁有超还没结婚呢,只是谈了对象,倒是拿到了一个小套的房子!

袁有超的对象是开烟酒杂货店的,长相很单纯,圆圆的脸,看上去岁数不大。这样的小店不容易惹出大纰漏,却很容易引出一些小是非。当初也算是巧合。那一日,袁有超从小店门口经过,打算买包香烟,就遇到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小年轻在柜台前骚扰那女孩。通常若是熟人,店主人会一边跟他们聊天,一边过来招呼客人,忙自己的事;而这女孩在拿烟的时候,不停地看着那三个人,嘴里连说了两遍“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来找什么事”,袁有超看出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一双皮锤就发痒了,说:“人家又不认识你们,你们赖着不走,不是无聊吗?”

也就这么一句话,引起了“春香烟酒店”门口一场不小的打斗。一对三,场面令胆小的人恐惧,却使袁有超这样的好胜者刺激无比。好在手上都没有家伙,也用不着家伙,鼻青脸肿、鼻血横流是不用说的,别的都还好,不至于伤筋动骨。

当三个小年轻全线撤退以后,袁有超和周春香的爱情故事正式上演。

袁有超说:“你帮我接点水来,我洗把脸。”

周春香说:“要不要去医院包扎一下?”

袁有超说:“不用,这点小伤算什么!”

周春香说:“你一个人,怎么能打过他们三个?”

袁有超说:“真理总是能战胜邪恶的!你没听过这句话吗?……你多大岁数了?”

周春香说:“二十,过年就二十一了。”

袁有超说:“不像嘛,我还以为你才十七八岁呢,原来跟我差不多大。”

洗完脸,吃完一盒免费饼干,喝完一瓶免费矿泉水,袁有超就把周春香拽到柜台里的拐角旮旯处,像啃猪蹄似地把周春香啃了一遭。看来周春香是个爱情老手,不在乎,也反过来把袁有超啃了一遭。回到家,袁有超一边伸舌头品味着周春香留在他嘴巴上的味道,一边就急着去找前面那个正在谈着的对象,告诉她说,他最近心情不好,对人生已经失去了兴趣,当然更不想谈恋爱了,所以打算跟她断交。那女孩也不示弱,说不谈就不谈,你还怕我找不到对象啊!

袁有超和小周其实都不是单纯的人,虽然他们一个长相单纯,一个长得老实厚道,但在婚前,他们都和异性有过一腿,所以还没恋爱就啃在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条件允许,当天晚上他们就会拱到一起,互相满足各自生理需求的。当然,时间不长,他们便以童男处女的身份,解决了这个简单的人生问题。

可以说,在婚姻问题上,两个人其实是心照不宣地把对方都骗了一下。

袁有超结婚的前一天,单位同事和一帮狐朋狗友陆续上门,道喜,出份子。到了下午,再有人来的时候,却找不到袁有超了。当着来人的面,老娘就说:“这个小炮子子(方言,小混蛋、吃枪子的),不争气的东西,又去赌博了!”老大袁有文也是下午特地请了假赶回来的,为来人沏了茶,递了烟,左等右等仍旧等不回三弟,只好去找。

要找到三弟其实也容易,街面上摆了三四处台球桌,刚刚兴起的台球运动在北门镇算是新生事物,正茁壮成长,拥戴与追随者大有人在,多数是愣头小伙子。袁有文才走到第三家摆放台球桌的马路边,就看到袁有超被一大圈人围在中间,正与一个小伙子在场子上操练。一溜摆开的是三张台球桌,而另外两张桌子,只有参战者,没有一个旁观者,冷清得要命;那么多的旁观者,起码二三十号人呢,全都集中到了这一桌的周围!

袁有文觉得邪乎,也不讲话,就插在人圈里,隔着两三个脑袋,观看。袁有超的球技显然要高过对手一筹,但也可能是他运气好,这一刻频频进球,有如神助;而他的对手,水平就很臭。袁有超便在每一回进球之后,抬眼看看大家,那意思,是想显示自己的能耐。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他大哥袁有文了。

四目相对,袁有超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抖过之后,他便准备拔腿走人。

他的动作简直反常了,打球打得好好的,连进了三个球,大家都等着他开第四杆呢,他却把球杆往台球桌上一放,头一低,扭身便走。对手不愿意了,对手说:“老三你干吗?你怎么不接着打?”袁有超就像是被照妖镜罩住了一样,原形毕现,手脚不利落,迅速瞥一眼袁有文,可怜兮兮地说:“我大哥来了,叫我回家去有事呢。”对手说:“你大哥关我什么事?讲好十局的,才打了六局,你赢了钱,不打完就想走啊?”

袁有超只好咧嘴一笑,笑得有点拘谨,说:“这局我也赢了,还有两个球,看不出来吗?我这局就等于让你了。”对手说:“让我?拿了钱就想走,还说是让我?”袁有超略显虚脱地说:“好好好,我把赢你的钱还给你,行了吧?”就把手伸进衣服口袋,去掏。

对手却一捋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只张牙舞爪的纹身蝎子,不依不饶地说:“那不行,打下去,说不定我就能赢你呢!光还钱就行啦?我要赢你钱!”袁有超说:“你赢我?你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傻蛋啦!”又看一眼斜对面的袁有文,见大哥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也就小心地拿起了球杆。

袁有超下不了场了。被人捅着脊梁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接下来,他每打一杆,都要抬眼偷看一下袁有文,却再也不敢看周围的其他人了。戴着眼镜的袁有文就成了众人观望的焦点。袁有文两手抱臂,面无表情,就那么站着,一副儒雅的样子,力量上与袁有超差距明显,令人不可理喻。

袁有超虽无心恋战,也只能和对手打下去。好在他越是无心,打起来越顺手,竟是每局必赢。一局结束,他也不跟对手谈付账的事,只说“这是第八局了”,“这是第九局了”;对手见他不敢要钱,也不提付账的事。所以这么打下去,场面便显得很沉闷;又有“大哥”笼罩着袁有超,就相当于笼罩了全局,围观的人都不做声,场面便显得格外沉闷。

倒是最后一局,袁有超的技艺似乎已发挥到了极致,竟然在第三杆的时候,就一杆将台面上的球全部打进洞里,清了台。

在大家一阵喝彩声里,袁有超又偷偷瞥一眼袁有文,扔下球杆,一转身,猫腰钻出了人圈。那逃脱时的狼狈动作,引得大伙儿好一阵的喝彩。

袁有超结婚不久,就跟人打了一架;但这一架,是为老二袁有武打的。

起初,老大袁有文分配了工作,按照政策规定,老二袁有武就下放了农村。袁有武在农村干了三年,之后返城,进了北门区政府的招待所,叠被子倒痰盂,干的全是女人的活,一干就干了好几年。那天袁有武上班的时候抽烟,不小心烧了床单的一个角。那是一条旧床单,上面有一些洗不掉的莫名其妙的斑点,已到“退役”的年龄了;所长却态度强硬,一定要袁有武照价赔偿。袁有武感到憋屈,打心里不愿意赔,又不会表达,就说:“刘茂龙一喝酒就发酒疯,把单位的东西砸坏了多少,你也不敢叫他赔;床单烧了一个角算什么,本来就该换了,也要赔。太不公平了。”

所长当即把刘茂龙叫来,三人当面,叫袁有武把前面讲过的话复述一遍。袁有武支支吾吾,不想承认自己讲过的话,被所长逼着,没办法,只好把讲过的话又讲了一遍。可话音未落,刘茂龙已经出了老拳,把袁有武打得一张脸差不多要破了相。

所长精明,见袁有武被打,也不劝架,当即悄悄地开溜了。

尽兴之后,刘茂龙对袁有武说:“你去跟所长说,就说你是胡扯的,刘茂龙向来不喝酒,更没有砸过单位的东西。”袁有武洗干净一张血脸,按照刘茂龙的吩咐,去跟所长说了。所长很满意,但所长似乎不近人情,坚持叫袁有武赔偿那条旧床单。

袁有武这时已经离了婚,带着儿子小兵住在老娘这边,因为他不会烧不会煮,又负责带儿子,离了老婆,日子没法过。老娘一眼就看出袁有武被人打过的迹象,问他,开始他还挺着,不说,经不住老娘的追问,他哭丧着一张脸,道出了事情的原委。话讲到一半的时候,老三袁有超来了,袁有武急忙把话打住,强装笑脸,不敢再言。

他知道老三的脾性。他是担心老三去招待所闹事,与人动手,不好收拾。

隔一日,赶上礼拜天,老大袁有文回来了。老娘便当着二儿子的面,把这事告诉了大儿子。袁有文思忖片刻,有板有眼地说:“明天上班,我叫小岳帮我请半天假,我去招待所,找你们所长交涉。”他用了“交涉”这个词,严肃庄重,很正式。

次日上午,袁有文拎着他拎惯了的黑皮包,去招待所,找所长“交涉”了。

袁有文说:“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一下所长您。”就把这事言简意赅地向所长说了。

末了他说:“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所长,真不好意思,请所长见谅。”

所长很开通,当即表态说:“这事嘛,本来还不大好处理的,你一出面,态度又这么积极,我看——算了吧,就冲你这个态度,我现在就可以拍板,不叫你弟弟赔了!”

所长虽然有点拿腔拿调,但态度还是很不错的。袁有文又连说了几个“感谢所长”,握手,道别,就准备回厂去上班。不料就在这时,前面那排平房里传来了打闹声。开始所长还没在意,但那边似乎越闹越凶,所长侧耳细听,就朝袁有文简单地摆一摆手,示意他走人,说:“管理上出了一点小问题,小问题。”

送走了袁家老大,所长赶紧过去,去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看真是不得了,刘茂龙正在食堂门口跟人打架呢!要说跟人打架,也是不妥帖的,因为形势整个一边倒,刘茂龙简直就是被人家欺负。一个矮墩墩的陌生人正对刘茂龙大打出手,把刘茂龙当成了活靶子。这刘茂龙,以前一直都是狠惯的,在单位、在家门口都算是一个狠人,这会儿遇到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甚至长相有点慈善的家伙,他竟拉不开架势了。所长甚感吃惊。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刘茂龙像是被对方打掉了牙齿,嘴里朝外流着血,哎哟了一声,口齿已经相当地不清,然后整个身子绵软地倒下去,像是俯身于地,满地找牙了。

所长忍无可忍,终于断喝一声:“你是什么人,来我们单位撒野?”

矮墩墩的袁有超并不认识所长,疑惑地住了手,问道:“你是什么人?”

所长义正词严:“我是什么人?我是这个单位的领导,所长!”

“嘿嘿!”袁有超突然笑了,笑得极其夸张,“你他妈来得正是时候,我要找的就是你这个屌所长!你站住,别走!等我收拾完这家伙,马上就来收拾你!”

所长后退几步,警惕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袁有超已经就势骑到了刘茂龙的身上,正在坐沙发似地朝下一墩一墩地使劲呢,说:“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袁有武你们认识吧,我是他弟弟,袁有超!”

所长当真是个精明的人,不待袁有超从刘茂龙身上站起来,已经猛地一个车转身,疯了似的朝招待所的大门外奔逃而去。只片刻工夫,已无影无踪了。

袁有超这一架打得真是花了本钱。老娘后来知道了这事,后悔不迭;到底还是老娘心里搁不住事,把老大上午没去上班的事由跟老三说了。袁有超离开母亲,直接就奔了二哥的单位,逮着刘茂龙就把他狠揍了一顿。结果,刘茂龙被人送到医院,经检查,两根肋骨被袁有超生生地打断了。

所长气得不行,直喊姓袁的这家人素质太差。

所长一气之下,找上面领导把袁有武调到了市政工程队,扫马路去了。

老大袁有文的本事是在老爷子去世的时候显露出来的。

袁有文平时几乎不交朋友,至多也就是那几个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串一串,又都是喜欢看书的人,谈论的话题也多半放在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上,没有什么家长里短可谈,因此也就不会想到谁要去帮谁的忙。可到了为老爷子忙丧事时,许多陌生面孔忽然就冒了出来,像是惊蛰过后的动物,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从搭建帆布篷到请厨师来家烧饭做菜,从联系火葬场到上山的时候动锹挖坟,全都是袁有文的那帮人在操办,在忙乎;老二袁有武和老三袁有超站在一边,只有陪着来人磕头的份,连手都插不上。

老大真是可以,出殡那天,他居然还找来了两辆轿车,一辆红旗牌的,一辆上海牌的。有这两辆轿车为袁家撑门面,老爷子的丧事明显上了一个层次。

袁有超惧怕大哥,并不代表他老婆小周也惧怕大哥;事实上,“大哥”反而成了周春香对付袁有超的一个“杀手锏”,但凡她和袁有超吵闹了,互殴了,她都会立刻向大哥袁有文打小报告,通过袁有文来打压自己的丈夫。袁有文呢,又特别买小周的账,只要周春香电话打来了,他必定要把它当作家里的头等大事,要亲自回一趟北门镇,找三弟谈话,帮助、感化、挽救袁有超。

袁有文正襟危坐,态度看上去极为平和,他不让周春香讲话,只叫袁有超讲。

袁有超一方面显出了足够的紧张,同时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摆给老婆看的。这已是相当的矛盾,反映在那张脸上,就显出一脸的不尴不尬。他只好把两个人发生纠纷的缘由和过程讲出来。

“不对,不是你讲的这个道理。”中途有好几次,袁有文都是以这样的口吻,将袁有超尚未讲完的话给堵住的。

然后他会说:“你出去玩,半夜三更不回来,肯定是不对的。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的男人,责任感是他首先应当具备的,而你,不具备。下一步,你的问题,是如何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爱情观的问题。这一点你要清醒。”

然后他又会说:“你不应该指责小周,你应该检点你自己。小周打麻将,那是因为你整天不回家,缺少家庭观念造成的。即便是小周真的有错误,那也是你的错误在前,她的错误在后。你只有改掉了自己的错误,才能对别人提要求,才能帮别人改正错误。”

然后,他会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小周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这不是别的问题,是素质问题。当下你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改掉你身上的缺点,好好做人。”

处理的结果总是一边倒,周春香听着很受用,不住地点头,袁有超则沮丧十分,显出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无辜样子。

袁有文高屋建瓴,讲话的声口近似于伟人或哲人。因为主题已经先行,他即便不想严厉,在讲话过程中也逐步变得严厉起来,而且指向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袁有超。别人批评人的时候,往往是色厉内荏,袁有文正好相反,他是外表平静,内里凶狠。绵里藏针的伎俩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老大袁有文就有这个本事。袁有文羸弱文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指望他能以拳头制服三弟,那简直是奢望。他只会以理服人,不服也得服。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家二子,以后不可能混过三子的;二子只有受罪的份,三子太能耍了!袁有文讲话不紧不慢,动作配合着腔调,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高度,是君临老二和老三的高度。当然事实也是这样,论文化水平,论为人处世,论工作能力,不论哪一方面,袁有文都要比老二老三强得多。

在工作之余,在几年时间里,袁有文和他那帮故事协会的同道一起开会、交流,认真研讨故事的写作,并手不离卷地撰写各种故事。令人遗憾的是,几年下来,袁有文除了在地方小报上发表了几篇小故事以外,并未能真正地写出什么名堂来,更不可能实现他成为故事大家的理想。后来改学外语,先是英语,后是日语,手也勤,嘴也勤,可最终,仍没有学出什么名堂来。要说袁有文不聪明,那是人们都不能认同的;只能说,他是生不逢时,运气不佳。

就在袁有文为他笔下的故事发愁,为他手里的日语书发愁的时候,市轻工业局的领导突然来到自行车总厂,对他进行考察了。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唐突,不相信。他一个车间主任,既没有任何惊人之举,也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何至于被市局领导投来橄榄枝呢?

问题是,事情不由得你不相信;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考察其实是为下一步提升作准备的。也就是说,凭他的人品,凭他的工作能力,上级领导没办法对他不重视。

果然,接下来,自行车总厂的干部和群众都热议开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在厂区内外流传,那就是,车间主任袁有文很快就要走马上任,提拔为总厂副厂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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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袁有文坐等着要被提拔为自行车总厂副厂长的时候,自行车行业突然滑坡了,不景气了。接下来便是职工下岗,人心惶惶。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一部分人下岗,作为车间主任的袁有文,还要去做下岗人员的思想工作。袁主任跟他们讲市场经济的优越性,讲自行车饱和的道理,讲竞争的压力。有职工想不通,说组装车间的岳清芬怎么不下岗,我们连自行车的零部件都不生产了,组装车间还要人干什么?袁主任很被动,只好回头去做小岳的工作,动员她“主动”下岗。岳清芬和他怄了几天气,到底还是抵挡不过丈夫的政治攻势,下来了。

可时日不长,整个厂子都不行了,有点兵败如山倒的阵势,不停产都不行,不瘫痪都不行;机器开动一天就要亏损一天,工人来上班一天就要淘一天的气。工资发不出来了,只能打白条。没下岗的职工只能下岗回家了。

厂里留下一些中层干部,组成护厂队,三班倒;到了晚上,每人拿一只手电筒,去厂子里的各个角落到处照。厂里的野草看着就长高了,手电筒照到的地方,一片蓬勃。中层干部人多,也算是一个庞大的机构,护厂队要不了那么多人。厂长见了袁有文不免要搔头,说你们如果自己能想办法,还是尽量早点想办法吧。这话已经说得比较难听了。袁有文红着脸,强撑了几日,再见到厂长,不待厂长叹气,就鼓足勇气说:“我是主任,我还是带个头,先回去吧。”厂长等的就是这句话,说这样最好,免得大家都吊死在一棵树上。

袁有文从此离开了自行车总厂。

回到家的袁有文,一时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整天心里惴惴的,忐忑不安。关键问题是,夫妻俩都下岗了,全都窝在家里,一家三口,光等着吃饭,日子像是没法过了。

他想到去找从前的那些关系;可是,从前都有一些什么关系呢?

袁有文在人际关系上向来粗心,除了几个书呆子气十足的老同学,偶尔走动,好像还没有什么关系。再去想那些曾经帮过忙的人,已经想不起来几个了。试探着给其中一个叫黄仁骏的打电话,黄仁骏说,袁哥我是副手,副手在厂里讲话不算数啊!袁有文说,我是想骑马找马,先找个地方干一干,再想办法。黄仁骏说,现在我们厂,连临时工都在裁员呢,更别考虑调动工作了,哪天我也跟你一样,也要回家,我们现在,是驴屎蛋子外面光。话讲到这一步,再讲就无趣了。

不甘心,又给一个叫刘成标的打电话。这刘成标,就是当年大包大揽,在袁家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帮着找来厨师和小轿车的。刘成标如今买空卖空,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好像除了飞机大炮,什么生意都做。接到电话,刘成标想了半天,才想起袁有文来,说你看我,天天泡在酒场上,脑子都搞坏了。听说袁有文下岗了,想去他那边干,刘成标就犯难了,说,我这边已经来了好几个下岗的了,你要是早半年跟我讲,就好了。袁有文开玩笑地说,既然已经有几个下岗的,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了,那我还是过去吧。刘成标口气直白地说,不成不成,这和买自行车不同,你买我买都是买,我这边,是缺少技术人才。不待袁有文再开口,他已经抢着说,你家老娘还在吧,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要去最后看老人家一眼。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傻子都能听出来。这姓刘的是在变着法子表当年的功,也有两不欠账的意思。话已经说得相当难听了。

袁有文现在想到的,是在街上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对袁有文来说,自行车其实就是一堆零部件,相当于骨科医生眼里的人体,也就是二百零六块不同的骨头而已。不过袁有文一时还放不下架子,无法适应上街摆摊点的生活状态。妻子岳清芬开始还在家待着,因为袁有文有言在先,说有他一份工资也能将就了,叫她哪也别去。等到他自己下岗了,家里的生活进一步吃紧,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岳清芬也不再相信袁有文的话,自己去街头摆起报摊,卖起了晨报和晚报。卖报纸很辛苦,看起来坐在那里不动,其实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就要起来,去固定的点位领报纸,风雨无阻。

老三袁有超所在的铁道部门也不像原先那样红火了,似乎“铁老大”的局面正在悄悄地改变,但是,铁路车辆厂也还过得去,起码是有活干,工资也有得发。这时候,袁有超出面了,对大哥袁有文说,他有一个朋友,在棉麻仓库当主任,可以去他那里干。袁有文不相信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袁有超只好向大哥兜底,说曾经帮这位老兄打过一架,狠狠地教训了对方,帮老兄出了恶气。袁有文听着,只觉得滑稽;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跟在老三的屁股后面,去了江边的棉麻仓库。

主任姓钱,一脸油光,问袁有文有没有文化。袁有文不理解他的意思,不知道这地方需要多深的文化。钱主任一解释,方才知道,是叫他负责搞收发。袁有文差点要笑起来,但是没敢笑。于是说定,在棉麻仓库干起来了,负责烧开水、分报纸、传送挂号信件、登记来人姓名,兼带着看大门。工资标准三百五十元,实在是不高。

钱主任喜欢摆谱,在袁有文看来,和老二袁有武原先单位的那个所长如出一辙。干了几个月,到了过年的时候,加班特别辛苦。但过年之后,有一天,钱主任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就坐在收发室里,吐着酒气说,要和袁有文谈谈心。谈心的时候,他把话讲得直接明了,他说,你家袁有超介绍你来我这儿工作,可没有给我送过礼啊,我可要把话讲在明处。袁有文尴尬地说,我弟弟告诉我说,你们是老朋友了。钱主任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什么叫老朋友,他帮我打过一次架,打过一次架就算老朋友啦?连打了两个响嗝,又说,现在是经济时代,一切都要向钱看,你说现在干什么不要考虑经济效益啊?袁有文听他说得这般直白,就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勉强撑到月底,袁有文觉得实在是没意思,不想干了。回家跟小岳商量,妻子说,受气是受气,可总比我每天起早贪黑要强得多吧,你不干,那我就更累了。袁有文知道妻子已经把话讲到了极致,到了第二天,只得又去单位。

干工作之余,袁有文又想到了写故事。故事写作协会,那已是遥远的过去,差不多已变成了一场梦,问题是,连做梦也做不到了。但回到家,袁有文还是拿起笔,绞尽脑汁,编造一些美丽的小故事。寄出去一批稿子,只能发表一两篇。若纯粹从经济上考虑,拿的稿费比寄信花的钱略多一点,收支基本平衡,远水根本解不了近渴。当然,若从实现理想的角度出发,袁有文就仿佛走进了一片大果园,也摘到了一两个小桃子。

然而,令这对夫妻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儿子袁欣这时候得了病,白血病。

袁欣成绩不错,但高考时发挥失常,只上了个大专,毕业分配就成了问题,在家待了几年,通过关系,才在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一家私企暂时找了一份工作,干了还不到半年,就发现了这样的病症。夫妻俩有一种大祸压顶的预感。

钱不够,只能靠两个弟弟来凑。

老三袁有超说:“我的情况大哥你知道,实在不是我不想拿钱,是拿不出多少,我只能拿五千。”袁有文说:“我知道,我知道。”

老二袁有武说:“小欣治病要紧,哥你要是说借,就没意思了。我先掏两万吧,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讲。”袁有文的眼泪当即就在眼眶里打转,还好,挺住了,没掉下来。

袁有武结婚了,对象也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对象名叫方玉芹,是城市户口,并且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只是带过来一个女儿,看起来有点碍手碍脚。这女人有点苦大仇深的味道,喜欢皱眉头,不知道是因为长相显得悲愤,还是被第一次婚姻折磨的;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袁有武在“一更话密语”的时候对她说,他就喜欢她的这个模样,皱眉头,像冷美人。

女儿比小兵大三岁,不知怎么的,袁有武对她特别地好,特别地宠爱;那种持之以恒的精神,不是后爹们想装就能装出来的。女儿名叫崔小燕,有一阵子,袁有武竟拿定主意,要为她改名,改成袁小燕。这样的改名并不是他说了算的,而是要经过孩子的生父。那生父,其实也已经再婚了,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居然不同意改。既然人家不同意,也勉强不得。袁有武怄了一阵子气,只好作罢。

看着丈夫对小燕这么好,比对他的亲生儿子都要好,方玉芹很感动,对袁有武也特别地好,是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的态度。这一家四口人,日子就过得有声有色。

而这时节,正是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时候。市政工程队作为区政府部门的事业单位,情况却发生了根本变化。那区政府招待所,走向市场,跟饭店去竞争,自然争不过,看着就不行了,人员像退潮似的纷纷下岗。所长调动了一次工作,仍不景气,索性下来自己开了个小饭馆;刘茂龙想跟他干,所长当然是不会带他的,刘茂龙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也不知道从事什么营生去了。市政工程队则不同,它是城市建设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包括扫垃圾的、打扫公共厕所的,工资全都上去了。袁有武更是呆有呆福,由于干活卖力,得过两次市政系统的先进个人,在一次按比例“转正”的机会中,他够上了杠杠,由事业编制的工人一下转成了行政编制人员。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往后越能体现出来,工资几乎是成倍增长,是比照公务员往上调的。

“呆有呆福”可不是对他的贬抑,是他家老娘当着全家人的面,在饭桌上对大家笑说的。每月几大千块钱的工资收入,可是铁板钉钉,一文都不会少的。

袁有武在家里的地位一下子就高了起来,其实是方玉芹把他供起来的。方玉芹这样做,一半也是做给自己前夫看的。袁有武受气惯了,被老婆这么供着,实际上也不自在。他以前是不喝酒的,只是偶尔抽几根烟,如今回到家,方玉芹做好了饭菜,四口人坐下来,在他面前,总会有一杯酒等着,是老婆逼着他喝的。

那次为了给儿子治病,老大袁有文去袁有武家,商量借钱的事,其时正赶上老二家吃晚饭,见老二正端着小酒,煞有介事地喝,袁有文就觉得很怪,像是见到了稀奇景。

袁有文说:“二子你怎么也喝上了?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袁有武急忙站起来,仿佛做了错事似的,端在手里的酒杯也忘了放下来,说:“是她叫我喝的,她硬是要叫我喝。”

女人赶紧去拿酒杯,拿筷子,为大哥斟酒。袁有文说,我不喝,我吃过饭了。女人说,怎么可能呢,这个点也不该吃过饭呀!硬是把他拽坐下来。

女人说:“叫他喝点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活活血,对身体好。”

袁有武说:“活血也不该每天都喝呀,一个礼拜喝个一顿两顿,还不就行啦?”

女人说:“大哥你看,对他好,他不领情,还反过来讲我。你说叫我怎么做人?”

袁有文只好笑一笑,说应该喝一点,应该喝一点。

袁有文虽然自己日子过得潦草,但瞧着二弟一家过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也打心里为他们高兴。

袁有武的前妻盛兰,和曾老六生了孩子,不仅生了孩子,还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如果不是因为盛兰憨皮厚脸地登门,再想见到这女人就困难了。但是,盛兰登门了,后面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大的十来岁,小的七八岁,都是“拖鼻龙”。

袁有武日子过得这般滋润,差不多都把这女人忘记了,见她如此落拓,就说:“你怎么找来啦?找错门了吧?”

盛兰说:“没找错,见到自家老公,不是找对了吗?”

袁有武说:“你是开玩笑吧?我们俩离过婚了,你还来找我?”

盛兰说:“那是假离婚,不作数的。”

袁有武有点发急,说:“你和曾老六都有两个孩子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是假离婚!”伸手指一指厨房里的方玉芹,说:“她才是我老婆呢,我们夫唱妇随。”

方玉芹扭头看一眼,没有搭腔。

盛兰说:“那她做你大老婆,我就做你二老婆。我和她倒过来,不行吗?”

袁有武说:“开玩笑呢!我一个老婆就够了,哪需要两个老婆?”

盛兰说:“需要的。你当年,不是还去人家女厕所,偷看人家女人蹲厕所吗?”

袁有武就难堪得不行,站在那里,搓着两手。

两下一聊开,方才知道,曾老六因为抢劫,前阵子已经被抓起来,判了七年刑。卖肉原本是赚钱的营生,可曾老六不正经经营,卖注水肉,卖死猪肉,终于把老客新客全都得罪光了,他是自己砸了自己的摊子。没事可干的曾老六,又出去贩辣椒、贩土豆,都是贩一车,赔半车,不仅赚不到钱,反而贴进去不少。一急,就抢上了。抢劫可不是好手段,判刑是肯定的。盛兰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娘家人把她大骂一通,撵她走人。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登上前夫袁有武家门的。

方玉芹关上液化气灶具的开关,走过来,说:“门,你别进,这不是你家,我说了算。当初是你辜负了有武,不是有武辜负了你,要是反过来,我就让你进门了。要讲看你面子,我是半分钱都不会给你的;我是看着孩子可怜,才给你掏个吃饭钱的。”扭脸对袁有武说:“拿二百块钱吧,就等于我们是搞慈善捐助。”想了一下,自己回转身,去厨房,拿了一盒塑料保鲜盒的什么菜,递给盛兰,说:“才买的,还没动筷子呢。也是看在孩子的分上,跟你无关。盒子不用还了。”

临走,盛兰丢下一句话,下个月还要来。

袁有武这下是真的急了,连说你欺人太甚,太不像话了!

方玉芹说:“你要是这么不上路子,那我就告诉三子了。听说当年三子要揍你家那个什么老六的,被有武拦住,才没动手。”

此话一出,袁有武顿时有了底气,讲话也有劲了:“你要是再来,我就告诉三子!现在不用揍曾老六了,揍你更容易!你看,你要是敢再上门,我告不告诉三子?”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那以后,盛兰便再不登门了。

在单位,袁有武一如既往踏踏实实地工作。他的诚实,他的肯干,任何领导都会无条件认可的。一段时间以后,在工班,袁有武干了小组长,工资以外,还多了组长津贴。

当然,如果对袁有武抱有太大的希望,那是不切合实际的;凭他的智商,凭他的工作水平,他也只能干个小组长。不过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他已是非常的满足。

所谓知足者常乐,在袁家老二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

袁有文夫妇双双下岗,在外面混穷,做大哥的就不能经常回来教育、挽救老三袁有超了。问题其实还不在这里,在于老大实际上欠了老三的一个人情。儿子小欣得白血病的时候,三弟掏了五千块钱,治病用了;小欣虽然后来脱离了危险,但做了两次干细胞移植手术,花费太大。为了给儿子治病,袁有文不仅用了老二老三的钱,在外面还借了不少;也多亏了这些钱,小欣才得以转危为安。还钱要讲规矩,总要先外后内,所以,两个弟弟的钱一时还不了,袁有文总多个心思。

袁有超虽然不在意大哥用了他的钱,但他在乎大哥对他的态度。大哥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他能获得几分自由的现实问题。有个最明显的转变,就是大哥现在回来再也不批评他了,岂止是不批评,连讲话的声调都显出低声下气了。如果不是因为老娘,弟兄们要时常聚一聚,袁有超相信,大哥回来的次数可能会更少,一年能不能见上一面也是难说的。袁有超想对大哥说,兄弟之间,绝对不能这样,老娘这边还是要经常来的。不过回头一想,他不来,自己活动的空间不是更大了吗,何乐而不为呢?

一旦失去管教,袁有超就放开了,就肆无忌惮了。以前他还只是赌,只是打架,现在又沾上了一个嫖。这个字可不是轻易能沾的,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起码要具备两点,一是黏,二是滑,不但要有强力胶一样黏的本事,还要有泥鳅一样迅速逃脱的本领;两样本事,袁有超一样都不具备,风险就无处不在。

铁路车辆厂有一个叫马杰的女工,是大家公认的小骚货,臭名早已远扬,只是人长得漂亮,个头也不高,小巧玲珑,嗲嗲的。男人们总是这样,天性喜欢逐臭,何况又是一帮小青工,闲得无聊,以风流韵事为快,所以很有一些人跟她陈仓暗度,说不清楚。这天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哥儿们和马杰发生了纠纷,哥儿们说马杰借了他五百块钱,该还了也不还,马杰说她根本就没借,是他想吃她豆腐,没吃到,才诬陷她的。两个人都是有家有口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关系扯不清。袁有超竟感觉不到。那一日两个人正在马路上撕扯,袁有超到了。袁有超看那男的,有点面熟,想不起来是哪个车间的;看那女的,是大名鼎鼎的马杰,虽是熟人,讲话机会却不多。他便凑近前去,对男人说,好男不跟女斗,你跟女人打什么架呀!哥儿们正被马杰拽扯着,虽是男人,并不占上风,说,有你他妈的什么事,叫你管!一句话不耐听,袁有超捋起了衣服袖子。

袁家老三一出面,事情就简单了。哥儿们外强中干,不经打。这一顿暴打,给袁有超带来的好处,是意外地赢得了小骚货的青眼。至此,两个人好上了。

袁有超其实是不谙“嫖道”的。以前那是谈对象,不管真心假心,把人弄上床再说;现在这叫第三者插足,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互相插足,相当危险。

但是,前面说了,缺乏大哥管教的袁老三,本身就充满了凶险。第一次得手,很顺利。第二次得手,又很顺利。袁有超忘乎所以了。这是第三次,他借了朋友在临江路的一间平房,两个人各自向老婆或丈夫扯了个谎,就马不停蹄地奔赴目的地了。

云雨之事其实并不新鲜,都是过来人;但是,足够刺激。问题是,两个人解除身上的约束,才一入港,就有人突然敲门,而且敲得山响。袁有超还在床上满床找裤衩呢,房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了。

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且打着手电筒,电光直射向狼藉的床上。而这时候,袁有超因为慌张,居然连裤衩还没找到呢!

这一群人怒气冲冲,显然是有备而来。原来是马杰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夫、一个姐姐以及马杰的父亲和丈夫;显而易见,领队是老爷子,她丈夫充当的则是侦察技术顾问一类的角色。没想到,在外面“打野”竟是马家女人的家传,马杰的母亲年轻时就是这样,不知遭了丈夫多少顿打,如今年纪大了,即便不想改,也力不从心了;传给下一代,马杰成了实至名归的继承者。老爷子对此深恶痛绝,摆出这般阵势,其实也是做给老伴看的,有着刻骨铭记的意思。

“赶快把衣服穿上!不要脸的……骚货!”老爷子实在是看不下去,声音里带着血往上涌的激动,带着颤抖。

马杰拱在被子里穿衣服。袁有超囫囵地套上一件背心,刚要套裤子,早有人上前将他的裤子夺了去,说“叫她穿,又没叫你穿”,紧跟着上去三两个人,对他拳脚相加。

袁有超不愧是从打架场子里走出来的,虽然走的都是野路子,但极其实用,关键时刻排上了用场。他不顾被人暴打之痛,一个鲤鱼翻身,从床上爬滚而下,在接下来又被人两次掀翻于地的险境下,竟然用他那双已被打肿的眼睛,瞄准缝隙,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并跌跌爬爬狼狈地摆脱围堵,成功地逃了出去。换一种说法,马家的这些男人女人,除了掌握真理,也太没用了。

但是,毕竟是十一月份的天,又是连续阴雨,光着两条腿,连裆部都没有一丝一挂,一场大病是难免的。关键在于,被这极度地一惊吓,一阵大热,紧跟着一阵大冷,想避过一场灾祸,真比登天还难。

袁有超没能避过去,病了。躺在医院里,胡话乱说。

医生说,他得的是肺炎,可他这个肺炎,跟别人的肺炎不同,属疑难杂症,难治。

老大袁有文几次征询医生的意见,医生都说,是住院还是回家,你们自己考虑,反正我告诉你,住医院费用太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谈到钱,袁有文没有底气,只好去和三弟媳妇小周商量。

周春香嗑着瓜子,和大哥讲话有点拿腔拿调。周春香说:“回来呗,回来省钱。我看吃中药也不是不可以,慢慢治呗。”

听着小周不与为谋的腔调,袁有文不知道该讲什么。

周春香说:“医院的意思我懂,希望他能住院治疗。可治疗就要花钱,钱从哪儿来?大哥你是知道的,他是个败家子。跟这种败家子在一起过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没有帮过别人,可帮了别人,等到他有事了,谁帮助他哟!”

这话说得难听了,明显是影射袁有文向他们借钱那档子事。袁有文像是身子矮了半截,声音也愈发地低了:“你们那钱,我……我会想办法的。”

周春香也敏感,说:“大哥我不是冲你来的,跟你无关。你看他现在闹的,哪还像个人!不瞒你说,等他一稳定下来,我就要去法院,离婚!跟这种人过,你说有什么意思?”

“现在还是全力以赴救人,救人要紧。”袁有文只好低着声音,低声下气地说。

时光飞逝,又过去了不少年。

袁有武的儿子小兵不成器,上学的时候,上着课就逃学到旱冰场去溜冰,成绩自然一塌糊涂。袁有武虽然没有把自己的儿子培养出来,却为方玉芹成功地培养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到底是过过苦日子的,知道冷暖,懂得轻重。虽然只上了普通大学,但毕业后思路很正,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好高骛远,一门心思往机关里钻,去挤公务员那条窄路,而是实实在在,从小钱挣起,跟人合伙做生意,凭着智慧,做着做着,生意就做大了,赚了大钱。现在她是和另一个女子合伙搞了个水产养殖基地,规模很大,有四千亩之巨。

这孩子怪,三十岁了也不结婚,还没谈恋爱,说是忙的,顾不上。看她皮肤黑黑的样子,要是不首先自报家门,报上自己是千万大款,估计对象也不容易谈。的确,泼泼辣辣,是忙成这样的。这孩子还有一怪,对继父比对她亲生母亲好,虽然一直没有改姓,却把袁有武当成亲爹了。

给父母换了房子是不用说的。有一天,她开回来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新崭崭的,很耀眼。聊完了天,临走的时候,她把车钥匙递给袁有武,说:“爸,这个我就留下了,是特地帮您买的,怕您不要,也没跟您打招呼。”

袁有武一下子就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推辞是说不过去的,也解决不了问题。显见得,来这一手,就是为了报答继父的养育之恩;若是生父,就没必要搞突然袭击了。

既然车子买来了,这么好的一个东西,即使不想学,硬着头皮也要学。

还真是给袁有武找了个大麻烦,他生性胆小,打心里没想过要学开汽车。如果把烦恼讲给别人听,人家还会说他显摆,讲不出口;袁有武只有讲给年迈的老娘听。老娘倒是开通,说这就好比是你中了大奖,中了一辆轿车,前些年不老是有人摸中轿车大奖吗?既然中了大奖,原来不会开的,那就学,学学就学会了。

袁有武听话,尤其听老娘的话,便去学。

这可真是难为他了。袁家老二不仅脑子慢,手脚也不利落,学驾驶自然要比别人辛苦得多。第一关文化考试,别人很轻松,他硬是考不过去,女儿小燕只好托人代考,考过去了。上了车,往前开,还行,练倒挡,车轮子就不听使唤了。教练说了,练倒车,只要记住左拐向左打方向,右拐向右打方向,记住这一点,什么都记住了。袁有武认真地记,把这句话记了一百遍,记得滚瓜烂熟,可是往驾驶室里一坐,立马又不行了。——咦,方向怎么又错了,这个劲怎么就拗不过来呢?教练说,你正好搞反了,左拐的时候右打,右拐的时候左打,它能不跟你拗劲吗?

结果,别人三四个月就考出来,拿了驾照,袁有武却在第四个月届满的时候,把驾校操场上专门练倒挡用的大铁柱子给撞倒了。还好,只砸坏了旁边的一辆车,没砸到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这其中多少也掺了点假,到了第八个月,大半年下来了,袁有武终于成功地领到了驾照。

因为车是现成的,不开太浪费,拿了驾照,袁有武便上了路。

袁有武开着本田轿车,在大马路上行驶,不仅速度慢,且专门找路牙子开,仿佛工兵探地雷,见到所有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都要来个紧急刹车。因为他的过分小心,本来没有危险的马路上,只要他的车子一过,立刻险象环生。

等到袁有武出事的时候,被卡在驾驶室里,他才想起教练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快是抢祸,慢是等祸”。他就是典型的“等祸”。袁有武被前后各一辆大型自卸车挤着,卡在驾驶室里,动弹不得;而他的本田轿车早已严重变形,车头车尾仿佛都不见了,唯有一个车身子,本来轿车应该是长的,现在变成方的了。

修理厂的人赶过来,采用切割办法,好歹把他弄出来。居然没有大碍,只有一点皮肉伤。真是有如神助了!

经此一难,袁家老二彻底搞怕了。等到轿车从修理厂出来,又变成新崭崭仿如一辆新车的时候,袁有武说什么也不开了,甚至连车钥匙都不敢过手。女儿小燕虽是好心,出发点是好的,但要是再逼着人开,就是害他了。

小欣,也就是老大袁有文的儿子,虽然拖拖拽拽治好了病,但一直在家待着;袁有文有心要他去小燕那儿,没好意思开口。送去一个生过大病的人,不是给人添乱添堵吗?可小欣别的不想学,就想开汽车。有一回几家人都去老娘那边,袁有武跟侄子闲聊,问小欣想干什么,小欣把这想法说了。袁有武忙不迭地说,那好啊,我那辆车正闲着,时间一长就坏了,你赶紧学。

小欣回家找老爸要钱学驾驶,袁有文一听,头就大了,当即摆出三点理由,否决儿子的意见。说第一,你有病在身,不是闹着玩的,身体要紧;第二,即便学会开车,也不能要你二叔的车,那可是人家小燕买的,隔了一大层呢;第三,现在家里经济吃紧,哪有现钱能拿出来,往驾校去砸?

小欣听了,也不讲话。袁有文一连问了好几个“你能不能想通”,小欣始终不开口。然而至此,小欣郁郁寡欢,一句话也不说,连饭也不想吃了。袁有文没办法,硬着头皮去找二弟,想找个万全的办法。

袁有武说:“你看不出来吗?小燕对我,比对她妈好!”

袁有文说:“看是能看出来,可小欣跟她,又隔了一大层。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你别想其他点子,只帮我想想办法,叫小欣死了这条心。”

袁有武见哥哥话说得沉痛,便显出些木讷,不知道该讲什么。

然而小欣,精神却一下子好起来,饭也能吃了,并且常常出门。袁有文小心地问他都去了哪儿,才知道他是去了二叔家。袁有文犯疑惑,跟二弟打电话,果然在他那里。几个月以后,有一天,那辆看上去新崭崭的本田轿车突然停在了家门口,袁有文出门一看,驾驶座上坐的竟是儿子小欣。连驾照都考出来了!

方才知晓,是二弟媳妇方玉芹帮二弟动的点子,瞒着老大,先斩后奏。

小欣有文化,又学会了开车,摇身一变,成了水产养殖基地的办公室主任。

袁有超和小骚货的苟合,使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虽然保住了一命,可身体彻底垮了,身子迅速瘦下去。正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却佝偻着背,整天咳个不停,像个小老头。本来应该回家歇长年病假的,就因为他原先会闹事,似乎余威尚存,把铁路车辆厂的领导吓住了,所以放他一马,来不来上班无所谓,工资照拿,奖金一分不少。

即便是这样,周春香仍旧看不起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拿周春香的话说,他现在已经是“药渣”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周春香一直没有去法院,没去跟他闹离婚。是为着女儿豆豆今后的发展,还是为着大哥袁有文的颜面,或者谁也不为,说不清。不过周春香就此撂了摊子,家务活一点都不做了,连饭也不烧,到了吃饭的点也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客观上,女儿豆豆已经上了大学,成绩又特别的好,如今住校,没什么负担了。

一段时间后,袁有超听到消息,说小周正在给他戴绿帽子。这事若是放在老二袁有武身上,忍就忍了,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忍了;可现在是放在袁有超身上,情况便有所不同。袁有超是什么人,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在谁头上动土,也不能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啊!那天小周才一到家,袁有超已经像办案子的公安员一样,摆开审查的架势了。

“你他妈的,你要老实说……”袁有超狠咳了一阵,方才接上话,“你在外面,是不是跟谁有一腿?”

“你才他妈的呢!——你骂谁?我妈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她惹着你了吗?”周春香寸步不让。

袁有超觉得计较双方的母亲没有必要,努力伸直了颈子,说:“我就问你,你在外面,跟一个什么人……是不是有一腿?”

“是的,你不服气吗?”周春香说。

袁有超愣住了。他没想到,小周的回答会这么直截了当;要是照这样审查下去,那就简单了。他瞧着对手,眼里充满敌意,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要是没有,我就洗澡了!”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理直气壮了。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洗什么屌澡!”袁有超忍无可忍,动粗口了。

“哟,你还能喘一口气,是吧?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他妈的已经是药渣了!”周春香怒不可遏,已经不顾廉耻了,“老子不但要跟人搞,还要当着你的面搞,你信不信?老子就是想叫你当乌龟!看看是老子抬不起头,还是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抬不起头!”

袁有超抓起桌上的剪刀,不顾一切地掷过去。

周春香提起身边的折叠椅,随手扔过去。

折叠椅改变了剪刀的方向,使剪刀的刀尖垂直插在床上,而折叠椅把袁有超击倒在地了。侧坐于地的袁有超,挣扎了两下,没能站起来。周春香朝他笑一笑,笑得很怄人;但接着附加的一句话,肯定比那一笑更怄人。她说:“你看,不用他来收拾你,光我一个女人就足够了。哪天我让他跟你见个面,你们较量一下。”

袁有超挣扎着,想站起来拿剪刀,可他站不起来。在他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周春香拎起她漂亮的坤包,身子一扭,出门了。

别以为袁有超会在夜里下黑手,会用剪刀的刀尖一把刺进周春香的喉咙。他不会的。自从得了病以后,袁有超对自己、对生活就没有什么指望了;但是,对于女儿豆豆,他还是感到骄傲的。家里的几个孩子,下一代,不管是小欣还是小兵,谁也没法跟豆豆比,豆豆一个人在家做作业,有电视也不看,有电脑也不玩;如今豆豆上了大学,袁有超和同事们在一起聊天,总喜欢绕着弯子绕到女儿豆豆身上。只要周春香不离婚,看上去就是一个家,有这一点,也就行了。如今的袁有超,虽然活在世上,但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他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望?

周春香在外面都那样了,袁有超还是为她瞒着;瞒不过别人,也要瞒着家里人。

但是,那天晚上在北门公园,老二袁有武无意中撞上了三弟媳妇。

讲起来,丢人了,比当初三弟光着屁股逃跑,也好不到哪儿去。

赶上省里一位领导来视察北门区的市政、园林工作,本来就是个过场,但当政者很当真,为着自己的政绩,要求下面人连夜加班,捡垃圾,清理死角。这一清理,袁有武和他的同事们就忙到了北门公园小河边的树林里。当有人发现在树丛里的阴暗处,一条白色床单裹着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惊骇地大叫,直喊“死人!死人!”几个人赶紧打着手电筒,如履薄冰地探上前去,一看,床单里果然有人,一动不动,旁边还堆着几件衣服。少顷,床单里的人动了一下。既然动了,说明就是活人。再一细看,还不止一个人呢,分明是两个,两个人搂成了一个人,裹在床单里。

“出来吧出来吧!再装还有什么意思?”这帮加班的工人也是无聊至极,既然有西洋景可供一看,何不就看看呢?反正做都能做,看看也不犯法。

几个手电筒同时照着,仿佛织成了一张网,想逃脱是不可能的;况且旁边还有他们的衣服。其中一个终于打开床单的一角,露出一个滚圆的大脑袋,露出一双眼睛。大家显然对这个大脑袋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另一个脑袋;因为另一个长头发的脑袋,这一刻正抵在大脑袋的鼻子下面,正在兀自抖动呢。

袁家老二袁有武,多年以前偷看女厕所被联防组的人抓了个正着,而现在,他也不用偷看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对狗男女。要说饱眼福,他也真是饱了眼福。

只是,一个突然的打击真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就击中了袁有武的命门,将他击得晕头转向。

当那个脑袋终于露出来以后,他看得真切,是周春香!

“小周……是你?……小周……你把三子……怎么……你是怎么……”

袁有武语无伦次,已无法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来。

如果换作老大袁有文,结局可能不会像后来那么糟糕透顶。袁有武毕竟是袁有武,他的惊慌失措,不仅使周围的同事立刻知晓了他和这女人的关系,接下来,也就是第二天一早,袁家的所有人,包括老娘,包括下一代,全都知道夜里公园发生的龌龊事了。

袁有武遇事的慌张、处事的不成熟,最终铸成袁家的大错。

袁家老三袁有超岂能受得了这般窝囊气?当初他光屁股逃跑时的狼狈,那是他自己造成的,谁也怨不得;可这一回,如果周春香仅仅是让他戴一戴绿帽子也便罢了,可她把这绿帽子挂到了公共场所,而他二哥,又为她推波助澜,将这绿帽子撒得遍地都是。这不就相当于,那狗男女已经把屎拉到他头上来了吗?如果这也能忍,他袁老三,还算是一个真男人吗?

袁有超拖着老病的身子,咳嗽着,操起厨房里一大一小两把菜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名叫小福子的男人家。

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显见得,他是真的不想过日子了。

既然肇事者登门行凶,就没有不还击的理由。小福子四两拨千斤,只三两下,就把袁有超的一双菜刀打落,并将他掀翻在地。这个过程真是太简单了,不值一提。当小福子用手机把周春香招来,并叫她将袁有超拖回家去的时候,周春香提托着丈夫的身子,尚未走回一半,袁有超便软沓沓地横瘫在地上,已经不行了。

如果采取紧急措施,或许袁有超还有一救。当然,就他的身体状况,也只能是暂时保住生命,以后会怎样,实在是不好说。周春香可没有那么大的耐性,她对着倒地的袁有超,指指骂骂,想把他骂起来,骂回家去。而她的丈夫,已经没有这个自觉意识了。

等到她知道情况不妙,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急救中心的救护车疾驰而至的时候,袁有超已经一命呜呼。

法医鉴定,认为小福子动手,只是导致袁有超死亡的诱因之一,主要原因还是他的病体本身。也就是说,与其说是小福子打死了袁有超,不如说袁有超的死是他自己作出来的。所以,小福子后来被判得并不重,七年,罪名也不是故意杀人,而是故意伤害致死。至于周春香,则只作为本案的证人,被公、检、法分别传唤去取了证,竟未构成犯罪。

袁家老二袁有武实在是想不通,这回终于壮着胆子,挺身而出,要去法院,为他弟弟讨个公道。老大袁有文却出奇地冷静。他淡淡地说,算了吧,凡事向前看,只要小周能把豆豆带好,对我们袁家来说,也就可以了。

一晃,袁有超死去已经半年多了。这是清明节,老娘说了,今年上坟,要好好上。

为什么会说这话呢?老娘八十多岁高龄了,讲话还算硬朗,对两个儿子说:“你爸入土已经二十多年了,先时都是你们弟兄三个人一齐去上坟,今年,不能一齐去了。”说完这话,竟落下两行老泪。

这两年,老大袁有文一直忙得不亦乐乎,为了多挣钱,他干了两份保安的工作。第二份工作,是老二袁有武帮他找的,其实就在老二的单位,市政工程队。当初袁有武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还有点不大好意思;袁有文知道二子忸怩的原因,论水平,论能力,二子和他都没法比,可如今,他要去二子单位干临时工了,不说别的,就是面子上好像也讲不过去。但袁有文不在乎。袁有文说,我在外面干了这么多年,已经练出来了,我现在,是真的不在乎。

两份工作来回倒着干,人就跟跑马似的,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可袁有文,竟然又动起了多年前写故事的心思。人啊,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心早就该死了,可就是死不掉。当保安,不用动脑子,袁有文就把这时间用在动脑子上,构思故事情节。还真构思了几篇。下班没时间写,就在上班的时候悄悄地写,反正拿几张废纸,拿支破笔,别人还以为是闲得无聊,乱写乱画呢。

投出去,居然有了回音。再往后,也就登出来了,虽然登得不多。

袁有文的心开始活泛了;不仅活泛,还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就像多年以前刚刚发表作品时一样,激动得心别别直跳。

后来实在是太累,受不了,就想辞掉一份工作。不说别的,只两个单位来回跑,再加上回家,三点三线,人就和机器相似。回家和岳清芬一说,小岳也理解,说小欣现在也挣钱了,那就把棉麻仓库那边的辞掉吧,反正跟那样的领导在一起,也没意思。袁有文这回心里有了底,中气十足,逮着个机会,与那满脸油光的钱主任大吵一架,很情绪化地就把棉麻仓库的工作辞掉了。

经常构思,逐渐成熟。就想到要把自己家的故事写一写。弟兄三个,把这些年的事情串起来,本身就是故事;题材虽然不大,但反映的社会现实还是很有意义的。袁有文就开始回想,然后搭架子,然后正式动笔。等写好了稿子,投出去,过些时日,袁有文竟收到编辑部的一封回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因为那稿子太长,长得都有点没谱了,他觉得编辑部的老师多半是不会看的。撕开信封,里面的内容更使他目瞪口呆。信里说,你这个写法,已经不能叫故事了,应该算是小说,建议你投到纯文学一类的杂志社去。

袁有文被吓住了,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写的居然是小说!

这些过程,都发生在三子袁有超出事的前后。因为太关注于自己的文章,整天修改,投寄,还要上班,对三子的事情也没太在意。等到三子真的出了事,袁有文才突然发觉,自己这个当哥的,的确是不够称职。在背着人的地方,他偷偷地哭了一场。

这一刻,来给三子上坟了,袁有文特地带来一本文学杂志,是刚刚出版的,上面就刊登了他的那篇小说。本来小说的题目是《我和我的兄弟》,但是到了编辑手里,一发表,变成了《三袁记》。他只能一笑,未考虑孰好孰孬,只是想,现在已不是“三袁”了,只剩下了“二袁”。

有现成的车子,就由小欣开车,带着袁有文、袁有武以及袁有武的儿子小兵。崔小燕出差,去了外地,特地给袁有武打来电话,说今年她没赶上,明年再说吧。至于周春香和她女儿豆豆,想必是无颜再见大伯子或伯伯,找了借口,打来电话说,她们自己去了。袁有文也不顶真,倒觉得这样避开更好,就说你们自己掌握吧,去总是要去的。

清明参加祭扫的人太多,场面显得纷杂而热哄,自然减弱了个体悲伤的程度。老爷子的坟是几年前新迁的;上面有要求,私坟一律迁进公墓,开发商要拿山边的荒地搞房地产建设。为老爷子迁的是双穴墓,是考虑了未亡人,为以后着想的。到了老三离世,从方便上坟出发,也在这片公墓区购置了穴位。至于老三,双穴是想都别想的,更别说向小周提起了,买了单穴墓。

四个人先是来到老爷子的墓前,袁有文说:“我妈现在是跟小欣在一起过,跟小欣过,就等于是跟我过,这一点爸,你要放心。二子现在过得比我好,我这几十年,是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当然了,二子过得好,帮衬了小欣,就等于帮衬了我妈,总是好的。”

几个人见他念念有词,也听不清他讲些什么,然后便烧纸,烧冥币,临别的时候,放了一挂鞭炮。

接着来到袁有超的墓上。因为是新死之人,大家都不讲话,几个人一并埋头,挤在一处烧纸。袁有武很快就掉下泪来,也没有声音,只是泪流满面。小欣和小兵看在眼里,都显得木然,或许是跟三叔感情不深,都没有哭的意思。

袁有文从塑料袋里抽出那本杂志,翻开,翻到登载着小说标题的那一页,往前探一探,像是不舍得的样子,到底还是把杂志伸到了火上。那火仿佛对杂志比较陌生,先是试探性地舔一舔火舌,接着像是尝到了甜头,一下子就把舌头伸长了,将那舌头狠劲地一卷,那几页杂志就被它卷得燃烧了起来。

袁有武惊道:“哥你的文章……”

小欣也惊呼:“爸——”

袁有文看着火势在手头上升腾,轻声说:“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二子你看过了,也叫三子看一看。”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