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花园(二十一首)
小学徒
我没能原谅这个拙笨的技工
在光滑的缸套上制造出巨大伤疤
那原本是一道微小的裂纹。
如我亲眼所见,他接通电源
夹紧焊条的一端,轻触断裂处
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手持面具
每一次点焊,他已惯于扭头
以此躲避刺眼的光芒。
坏脾气的师傅正在朝他吐口水
怒斥一个无用的东西,走了弯路
我看见小学徒扭头向里
闷声不语,身上冒着散乱的热气
熟悉得就像我所经历的那些启蒙
入水方式
在河边,捡一些薄薄的瓦片
撇向宽阔的水面,看瓦片漂飞
无数瓦片的落点,仿若浮鱼
携一股狂热的快感,尚不知深浅。
当我们用拳头般的石块击打水面
飞溅的浪花就在打击的水声里呈现。
我们也试着拓展自由的身躯
怀揣神秘的意念,从高地上飞落
试图用大于石块的力度,获取新世界。
安静时,斜斜的影子倒挂在水中
一动不动。
我坐在岸边混乱地想象,或猛然
搬起脚下的巨石,投进水中
巨石沦陷的暗花,窒息的气焰
并不亚于河内的深渊带给我的恐惧
一声巨响
我所知道的点火方式发生在巨响之前
父亲先用铁锨与镐头剥开冻土
用钢撬别开松动的腐石,再用大锤化开
形成一座小石塘。
我除了搬动那些较小的花岗岩石
还可以神圣地握住铁钎,帮着铳铳炮眼
强大的撞击力震得我虎口发麻,几欲脱手
父亲挥舞在手中的铁锤就会突然停在半空
待我重新扶正收拢,又是铤镗一阵声响。
炮眼铳好的间隙,父亲通常会吸袋烟
这时我总对即将到来的爆炸心怀忐忑。
父亲命令我躲到他所指定的位置
我从遥远处看见小石塘里跳出一个黑影
一声巨响追逐着黑影奔跑在途中。
冬日的旷野上总会出现片刻的寂静
我握着发烫的导火线,面带惆怅
父亲偶尔也会奖励一小段让我随意把玩
我把导火线的一端插进黄土,点燃另一端
眼睁睁地看着导火线冒着浓烟,喷着火舌
似乎来自大地深处的另一声巨响就要抵达
街心花园
我家对面,就是偌大的街心花园
十年中,我记得仅有的一次穿行
是深夜,雾气浓重
我醉酒回家,绕过修剪的灌木
在台阶上坐下,开始深情地唱歌
第一首我歌唱伟大的祖国
第二首唱给了自己的家乡
第三首特别伤感,像是关于爱情的
说实话,我就学会了这么些
然后我低着头,一个人模糊地哼哼
再后来我睡了,身子倾斜在草地上
整个过程,像一头吃撑了豆饼的猪
直到清晨,我才被一阵狗叫声吵醒
落 点
每当伟大故乡的概念
缩小到一个具体的村落
我就会轻轻默念一遍小柳汪
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
只是盲目地赞美别人的家乡
发生在这里的天籁之音
也总是显得那么愚蠢
每到傍晚,所有火焰的落点
在大地皴黑的右脚上
偶尔会凝结成一块蓝色的伤疤
水 面
在沂河左岸
我们把巨大的山石
当做码头或是渡船
话题出现了水面与今天
出现了静,也出现了远
浪花从未像今天这样
频繁地接近我们的心脏
这次我们没有谈到历史
没有谈到水中的运动
甚至没有去谈浸在水中的呼吸
我们只是绕开水面以下的淤泥
说起英雄与英雄的一生
说起一些独来独往的事物
天空开始在水面晃动
太阳有时从水下折射出
不定的光线
照着两岸与水中的倒影
我们站在巨石上向南飘移
目空一切,一身虚无
海 滨
脚印消失的时候,有些事物正在形成
我们并肩而行,海浪紧随其后
自由也不像海鸥那样,我裹紧了风衣
海景宾馆就在树林的另一边,海风掠过
灯影在花园小径上晃动,什么也不用说
我们只是想从对方心中获取更多的幽静。
黑 松
列车驶进鲁南山区,我注意到那连片的人群
只是些黑松,影影绰绰地站满了山冈
静默如布道的徒众,化成黑夜中透视的部分
轨道的两侧,向后疾行的幻象貌似人民。
是年我年少懵懂,随父母自关外返乡。
今夜我参照自己,错过命运或坐地日行
我做了故土的逆行人。
讥笑回旋的泪滴,却无法抑制周身的世故。
河 草
我没打算用这蓬疯长的河草,来形容爱情。
它们还是略有不同,河草有不死的根系
爱有生死,没有常年不变的节气。
闲暇时,我还会再去城外看看那片河草
那片不断被大风撂倒,被河水冲洗过的河草
我有它的背景,有被灵魂与肉体挤压的音画
倾斜,凌乱,太阳炙烤着不安的阴影。
捕捉一处干净的河底,水流从更低处绕过
携着河沙与狭小视野中的短句,你和我。
惊飞的白鹭,驶过河面的慢车也是逝去之物
尽管最后的航班晚了点,拖延着抓狂的瞬间
我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时候,生离就是死别。
青 石
癫痫病人发作的时候
小学校北面的文泗公路正在整修
每个学生都分到了任务
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上缴一些小石子
我们就把长长的木板课桌撤到一边
砰砰咔咔的声音,几乎敲破了天
我惊愕于对面的那位同学
忽然用脑袋死磕着堆满碎石的地板
嘴里吐着白沫,右脸流着鲜血
眼睛翻白,直直地盯着上方的横梁
尽管那是个阴雨天
我还是看见了从屋顶震落的尘土
他被抬走的一瞬间
留给我一张青涩而又麻木的脸
我们继续敲击着四处捡来的大石块
内心承受的不只是破碎的声音
还有一颗疯狂的头颅,凭空甩动。
红叶谷
这一天,地球放弃吸附万物的功能
我混同一粒畸形的尘埃,与鸟兽出行。
荒芜的想象,翅膀是丑陋之物。
枯槁的植被上,落满无用的音符
虚无的烈火,看不见灵魂
万条皱纹中,没有一条是寂静的河流
我能找到的,是曾被江山讥笑的一种。
灯 笼
为阻止一阵穿堂风
我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光线睥睨天下,我熄灭
我有一颗抗拒之心
谁也不能踹开我的门
大街上行走的人群
并不都像我一样
停止手头该干的活计
我只是随意打着比喻
把他们比喻成粗大的灯芯
相互拥挤着耗尽
我也曾把自己比喻成
一团燃烧的阴影
寻找提着灯笼的神
告诉她有多少光源制造者
在死亡之前完成了婚配
我敬畏高贵的形成
哪怕是一群跳跃着的晚辈
不停跳跃在宇宙的中心
说到宇宙,我必须公开
另外一盏开张的灯笼
这时你们可以闯进来
就像这阵穿堂风走进深秋
摇曳晚年的躯体与世界
你们根本看不见什么
只能让一个复活的人
说着白日的一切英勇行为
这些聚集的夜色
正是你们燃烬的炭灰
对着白发一样的灯芯说吧
黑白之分,虚假之神
或是两盏敌视的灯笼之间
一扇对开的大门。
斗 胆
走在一条路上,并一直走下去。
影子执意要和我比试胆量
看看谁会赢得这场伟大的赌注。
我们先从黄昏起步
有时我走在前头,影子在后
有时我跟随着影子钻进黑暗深处。
更多的时候,我们并肩而行
分开夜色,穿行在一条寂静的胡同
此刻,世界常有公平的裁定
我们扳成平手,继续前行。
黎明也不歇脚,日照也不停留
有时我们避开喧嚣的人流物流
有时绕过一片荒芜
有时我们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对方
揣摩一下各自求胜的程度
借助白昼耀眼的光线
我们同时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直到把这条道路走成了一条白布
也没有发现赌注所需的大恐惧。
桑 葚
这个夏天,要说还有什么作为
就是无意破解了一片烂熟的桑葚
我穿过马路,走到永乐西区那边去
小区的一角有两棵桑树,两棵
被淡化了的东方神木。每次经过
都有两只斑鸠搔首醉语,恍若隔世。
没有人再把桑葚说成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片红透的经典,我也懒得拾起。
有时被过路人一不小心踩在了脚下
饱满的汁液,榨出生命的尾声。
我承认自己曾被这种圣果诱惑过几回
那是我在一片碧海之上攫取的太阳
如今黯然失色了,我已流不出口水
强大的京都文明阻止着我蠢动的身躯。
街头哑剧:打铁
当下午的概念变成一堆碎皮屑
我还是从中找出一块时光的废料
就把这个下午当铁打了。
我挥舞着重拳,不停地捶打胸口
双脚同时敲击沉闷的大地
我试图打造出一件实用的工具。
斜阳拖拽着延展的身躯
看上去更像是一把蒙古弯刀
也许这是留给世界的唯一真相。
信
为了节省下昂贵的旅行费用
我把自己装进了信封。
放下摇摆的双臂,绝不挥舞
左手握住右手,紧贴着左胸
双腿向前伸直,不要分叉
也不要有一丁点儿弯曲的弧度。
所有要说的话语我都写在信中了
就像多年前折叠一封美妙的情书
我从中部对折了自己的腰身。
只是作为一件特别的赠礼
眼睛留在外面,对着世界忽闪
把心脏用一朵鲜花遮掩。
好像我们的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
我们彼此熟知,正如这张白纸
正如洞穿了这张白纸的那些泪滴。
流水线上的皮靴
在这样一种温度中降生
连带着一种对死亡的焦躁
生产者与被生产者间的怨恕
并不大于一个熟练女工
对一双高级皮靴持有的冷漠。
我们散步,并不接触大地
每一双靴子都是爱情的损耗。
你用手臂划着艺术的弧线
设计思路,我猜想过的舞步
在午夜过后渐渐地凝固。
我悲哀于我盛赞过的一切
比如又到了这个旺盛的季节。
检讨书
作为小人物,我躲进时光里
使用分行的文字说谎
我说过我的家乡水草丰茂
牛羊成群,你们说没有看到。
我描述过一场南方的洪水
你们看到的只是干裂的河道
与河道间生锈的闸门。
我描述雪花,雪花失去了意义
正如爱情,被我写成枯草。
我总是说起春天的美好
是不想被美好的春天抹杀掉。
我的悲悯总像是诅咒要死的人
就不再去悲悯这样一种命运。
我预言过战争将随同暴雨来临
暴雨下了三天,我不敢出门。
我是说特大的暴雨淋湿了火药
战神正躺在这场暴雨中睡觉。
我错把大海的怒潮赋予溪流
把静止的树头当成昨日的阴影。
今天什么也做不成,让我睡觉。
障眼法
这道白色的烟幕,曾在侠义小说里出现过
常常是江湖小丑临阵脱逃时惯用的手段
我有阅读的兴趣,倒是觉得这很可爱
随时携带着侠客的宽容与蔑视
天地方圆,自然界里也有斑蝥与乌贼之类
自救或打防守反击,彰显生灵的智慧
只是在今天,人类强大到了遭迷雾天谴
作为我个人,总有一股挫败让我于心不忍。
公 路
公路就是公路,就不要再说起它的名称
也不要说到它的尽头,一条拽长的阴影
从春天开始,我就想描述。
我告诫过自己,这只是一条公路
我是万千过客中的一个,没人认得我
即便是在公路上游来荡去,像一条墨鱼
怀疑这个酷热的夏日,冷漠的电网
我从不触及,也不祈求饶恕。
只有影子有求于我,我该怎样为它移动
弯曲,渺小,死亡之前突显得高大
我也不愿躺在公路上,挑战灵魂的极限。
活下来,走下去,它只是一条公路
一条延展的白布,没有人会用它啼哭。
老 林
村子的西北向,有一处老林
树上结满了禁果,白昼的天堂
我们尝试过挑战青涩的欲望。
恐惧常常不是来自护林人的断喝
大人们也从不说起这里的黑夜
我知道他们是不愿说起那些鬼魂
总想带走经过这里的人。
后来我唯心的论断不断得到验证
这里几乎每年都有因宿怨伤亡的人
也总有撞见鬼的倒霉蛋,非死即疯
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前世的孽障
我只是不知这片祖坟之间隔着什么
又是什么把魅人的夜色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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