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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全蚀

作者:罗荣芬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我杀了你个没良心的!莫恰干瘦的身子又裹进自己尖利而急促的声音,水冬瓜树林里的混乱又起。死鬼干魂你咽得下我的包谷!我杀了你们!
  她喊叫着要杀的是弟弟家的山羊。那五只羊儿就在今天,又一次从山下成功偷袭玉米地,黑粒白籽,到火塘灰里炸个天翻地覆的独龙包谷,还没来得及吐出粉色和暗红的玉米须报答主人,就被连秆带叶啃个横七竖八,套种地里的野葱也被踩得头翘身烂,奄奄一息。这让莫恰心疼。野葱貌不起眼,但比羊子实惠,绑起拿到汀边的巴坡,一捆卖一元钱,两分地的野葱有四十元左右的收入。羊子不是每个人都吃得起的,除非村委会要招待上头来人,才会挨家到户打听谁家愿意卖羊子。独龙江里售羊卖鸡,不论斤两,拉大拽小一个死价,五十元一只鸡,一百五十元一只羊。
  莫恰心乱的另一由头,非羊非野葱,是日全蚀。昨天清晨,有一群身背行囊,往拉瓦夺河捕鱼的小伙子,从莫恰的茅草房左边一溜走过,中间有大兄弟的小儿子,他告诉姑妈,有电话从县里传来,明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有日全蚀。届时村民不要出工,放弃野外农活,不要单独走动,待在自己家里,关好门。据说几百年前后,独龙族人经历过,有说猪鸡能讲话,狗发笑,鱼上石头,等等。没有结婚无一男半女的人要小心,黑暗中有一股力量把他们的魂魄和身体,都掳了,再放到无水无地无活人做伴的深谷。上帝!莫恰是不会被吓倒的,因为_一十多年前已经见过,记得是叫日偏蚀。毛主席离世的那一年她在怒江边的泸水挖公路,天上的太阳被遮挡了,有那么几下在半山的宿营地一片漆黑。有怒族姑娘边哭边说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莫恰却在几秒钟的黑魅空气里,闻到一股火烟熏烤的麂子肉昧。半年后,她又回到了独龙江。
  除日全蚀,那几只山羊亦撕扯莫恰。这个礼拜天恐怕不能去江边教堂了。自己就在火塘边念叨念叨吧。基督徒礼拜天休息,上午十一点左有陆陆续续往教堂,唱诗,听教牧人员先独龙语再傈僳语反反复复地讲,善恶之源、做好人之要紧、闲吃滥玩多危险、专心侍奉上帝为本分,等等。教堂就在水边,独龙江水几乎是从大家的屁股底下流过,水声哗啦,年轻的两个玛帊(教牧员)不得不放大嗓音,与身边的河水声抗衡。他们轮番上来,从经书里找出支撑自己讲义的理由。常常,教堂的仪式才进行一半,很多人开始犯闲了,身体先于精神得到宽慰后,灵魂不受束缚地游荡各处。到教堂的莫恰是一个精神爽亮的人,跟人笑着,笑意被那突起如山包的牙床盖了。如果不是迫于无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去教堂的,挨刀砍的山羊!礼拜天不做地里的活路,但吆喝羊子还是可以的。天黑以前,几乎每半小时要乱一次,莫恰的诅咒、扔石头再加变了形的独龙骂,够那几只山羊受的。
  本来山羊有固定去处,但那些地今年都种上了草果,怕羊子吃了树苗,村委会干事三番五次挨家挨户劝说,不要留羊子,杀了吃肉或者卖钱。莫家族的人,从老一辈就不太喜食带膻味的肉,视山羊肉为最烈。这儿草坡起伏羊肥,若不遇上瘟病,养羊还是划算,条件好一些的都领了种羊,或贷款买来种羊,下了羊羔,又分给另一家养,所以都有点舍不得斩尽杀绝,就让羊儿往高处跑,而羊的咩咩声一挨近,又被主人家往山上撵。那几只羊离莫登木的房子远了,可不就离姐姐莫恰的包谷地近了?它们要入半山腰的羊圈,须等到天黑。
  这山上仅三家,都是亲戚。除了莫恰,其他两家人春夏两季才上来种包谷、豆子、独龙芋头、山药等等。独龙女人经营的山地,是织在地上的毯子,五颜六色。瞟一眼,就知这家女子咋样。地里山药品种超过三种的,算勉强及格。瞅一瞅那地块吧,灵巧能耐的,会让枝叶不败花开不息。莫恰的地虽不是完全不败,但对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女人来说,不丢脸。不光要保住脸面,更不能受这几只羊子的气噢!莫恰的怒火燃烧于干胸瘦肌里,她为快牺牲的野葱重找称心之地,用手掌刨出小坑,在她眼里,埋进去的不是葱头,而是从火里抢出的一元一元人民币。
  杀了你们!等哪天来了怒江傈僳族买卖人,把你们几个捉进拖批机,颠到三乡再坐汽车。够你们受的。离开独龙江,你们几个不想变也得变作羊肉火锅店冒着热气的辣子羊肉,或者冷不丁被野熊咬吃!让你们做梦都挨不着包谷叶子!
  
  二
  
  从后半夜下起来的雨到天亮才止。莫恰的茅草房被泡透了,泻下的水,把屋子靠山的一面冲出细深的沟壑,几乎摧毁莫恰先天不足的排水沟。有水冲了包谷地,昨天才埋下的野葱又白脸朝天。水冬瓜树林子寂静,山谷似醒仍醉。而莫恰的火塘则有了火气,孤单的房顶上面,白烟钻出湿草四面散开。莫恰睡不着,没有手表和钟,有也看不懂。早早地喝了茶,整了几个烧洋芋进肚子,再以较平时利索的手脚,给那头由于人工受孕失败而整天叫唤的瘦猪喂了食。而后,在火塘边独自坐着,眼珠子不时警惕往外看。上帝,饶恕所有人的罪!不要跟那几只羊计较。正想着,有人从房前过,是自己亲家的两个女儿从山上的家奔莫登木村子去。要黑天嘞,你们不怕?使不使手电筒,啊?两个孩子没听见样,窸窸窣窣跑。不跟羊子闹了,但得把水冬瓜树林一面的栅栏绑结实一些。莫恰眼见那栅栏模糊了,猪厩由暗成漆黑,她觉得那头关在厩里的猪弃她而去……茅草房下面有尖叫声,是那两个孩子。回来吧!她喊,摸到木门那儿,心慌意乱。面前仿佛有阴湿的石崖立过来,石崖上随风而动的草叶都撩着面颊了,她感觉嗓子干枯、发痒,嘴边肌肉奇怪地发酸。喔哟!随着女孩长舒一口气的声音传上来,那猪厩渐渐清晰,被羊子撩乱的包谷地和野葱怨兮兮的,都还在那儿。啊呀!
  短短几秒钟的日全蚀,奇妙地将莫恰的人生旧事慢慢浮出心底。先看见十六年前在远方城市病逝的二姐,然后是父亲、二叔、三叔,最后才是母亲模糊的轮廓,那轮廓不是脸,是一团疾走如风的影子。
  莫恰还未到世上,猜测和迷惑就在母亲的生活里像白天和黑夜一样交替出现。大概就是在怀上孩子七十天左右,母亲在梦里见到三堆褐色的好像是盘伏在地上的大蛇,一动不动。醒来就想,莫非有多胎孩子在肚里?人们惧怕生双胞胎。一个人可以有生、死两个灵魂。但一个女人生出两个孩子,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为此,母亲把自己的表姐,一个在家族里会为人砍鬼治病的人从娘家叫来,请她解梦。那隔江而来的女人说,你肚子里有三魂四魄,已经和怀着的孩子难分难舍,你自己掂量吧。这几句话反倒让生性倔强的达色女人提起了心劲,生下来瞧瞧!但她的心在孩子出世前一直都是忧重于喜,恐惧多于爱。有时候她故意背很沉的柴火,还希望背着柴火的身子摔倒爬不起来。
  疼痛间隔越来越短的那天,在家撕掰包谷的孕妇已经坐了很久,急促的疼痛感以前没有这么明显,她起了警惕。以前三个孩子出世很顺利,跟屙泡屎差不多。虽然头胎难点,但也只抓着从屋子顶部悬着的绳子。吊了不多会儿,蹲着就出来了。可这次的疼来得猛,她忍着把包谷放进隔壁的存粮筐,找好了一把缅式小刀,把火塘的火燃大,将刀子在火上撩了撩,消毒。一床已经编制好的草席子就靠在门后,她拿来垫在身下,拴肚脐的麻线也找好放在草席一角。好了,等着这个不止一个魂的孩子来到火塘边吧。她的丈夫就在这茅屋下方的同地里收包谷,挖山药。她听得到两个女儿在爸爸身边嬉闹,达色女人爱着高个英俊的丈夫,喜他腼腆、顺从。这时她略带疲倦的心在想,肚子里让她担忧了这么长时间的娃娃是一个男孩就好,跟他爹一样。没有一姑半姨,婆婆也在去年死掉,达色女人就这样独自临产。她不能肯定月十子里的孩子不是一个怪胎,她不愿让村子里的老妇人帮忙接生。也不想让丈夫见血,那样会影响以后的狩猎。独龙男子的一半骄傲是有一个清洁的妻子,另一半就是越岭进山打猎。这样想着,一阵比一阵来得急的临产之痛,让达色女人几乎要放声喊出来,但她忍着,憋出的汗把眼睛遮盖了。老天爷!丈夫进屋时吓得不轻,妻子因为产疼而扭曲的脸,就像被太阳烤蔫的芋头叶子!老实人顾不得老礼,把两个女儿支到不远处的弟弟家,然后一把从后面将妻子的上身抱起,好让她使劲挣脱蜷在里面、不肯早些出来的娃儿。茅草房下面的猪鸡都睡醒几遍,猪晤哝鸡挪动,胎儿仍没有下移,妻子从快要出不来气的嘴里挣扎出几个字,我要躺下,躺下!她嘴里出大口的气,随疼的感觉找孩子的头所处的位置,丈夫随她的手势,在小腹上助推。达色女人在满头大汗中,出现烦躁怨气,恨自己这一回没有像以前那般顺利,做不成有尊严的产妇,这种尊严连雌性牛、羊都有。它们从不在人前产犊,白天要躲起来生产,若猫或其他动物在身边出现,待产的母羊母牛会立刻搬家。小羊犊、小牛儿来到母亲身子底下让人看见,都是在第二天早上。这自憎的情绪消耗了体力,她觉得心要空了,身子飘走,循着一个褐色山洞而去。
  洞里,她又看见梦中的那盘着的大蛇,蛇疾速地动作,在她的身子边上凶狠地把头伸出来,朝她胸脯拂来。啊!大叫出声的达色女人不到二十岁的魂灵,从湿漉漉的头发缝里飞出去,去了,身子和心一起空空荡荡。出来的血肉团没有声音,丈夫把脐带用刀割了,用麻布擦那团血肉,嗑哧一声,是个女儿。那一边母亲已经没有气息。父亲把擦了裹好的孩子放在母亲身子一侧,顺势从悬在火塘上方,晾着粮种和草药的篾簸箕里抓出一把药,放进煮茶锅里烧煮起来,是还魂草。把一块野菖蒲放到火里熏了熏,往妻子鼻孔底下送。鼻翼动了动,把头扭向一边。她没有问是男是女,喝下一口还魂草汁,紧闭了眼隐隐地有气回身。
  除了喂奶,达色女人没有抱过一下这个几乎要了自己命的孩儿。对另两个女儿她叫着“我的妞”到这里变成“石头”两字。好像也没有太出乎达色女人的意料,不到三十天,一件事情就在火塘边突起。那天,丈夫到江边推渔网,达色女人从鸡窝里拿蛋煮了,给两个饿肚子的女儿吃,自己想眯一会眼睛。常在火塘边玩耍的老二见姐姐把鸡蛋壳剥了丢进火里燃起来,就溜到边上,伸手想把那团火抓手里玩。一声哭叫,小手已经被火灰烧伤,年轻的母亲不知如何帮女儿消除伤灼之痛,急乱中敲开一个鸡蛋,用蛋清涂抹烧伤的手,就在女儿烧伤大哭里,被喊作“石头”的也张着嘴巴叫起来。母亲朝襁褓中的孩子狠狠拍着,这一幕刚好被江边回来的丈夫看到,夫妻俩第一次发生争吵。两人吵架的声气和着女儿的高低哭叫,要把茅草房顶掀掉。这以后,二女儿那烧伤的手指头就变了形,伸不直,像一座小山包蜷在那儿。
  不到两岁,“石头”就归父亲,如果他出远门打猎或挖药材,“石头”就跟二姐睡。到四岁左右,“石头”就跟着二姐割猪草,喂鸡,到附近的水槽拎水。只要是跟着二姐,“石头”就是走很远的路,晒火辣辣的太阳,也不觉得难受。二姐微笑的细眯眼是开启她说话兴趣的钥匙,那时的姊妹俩就是鱼儿和水。看着母亲对别人笑着说话,把姐姐拢人怀里,“石头”想那一定跟喝蜂蜜一样甜吧?父母常常争吵,懂事以后“石头”明白那大多是因她而起。性情软弱的父亲不甘妻子对同是骨肉的女儿有两种态度,他憋足了劲头要为这个女儿讨一点公平,悍妇一般的达色女人曾经把自己的丈夫压在矮小的身子底下,逼他不再与自己的达色血性较劲……那次父亲哭了。
  每当天黑,“石头”莫恰的心就会无缘无故地乱起来,她常常从火塘边消失,跑到下面二叔家。二叔的性格跟父亲像,二婶死后他没有再讨老婆,身边也没有女人。有时候,二姐也跟她一起走。在二叔那里可以睡个好觉,明天还有做不到头的家务事呢。
  
  三
  
  莫恰是母亲所生十个孩子中的第四个,第三个是男孩子,病死。“恰”是傈僳语“排行老三的女儿”。大姐是父母亲的上上品,漂亮皮肤白皙,远近村子里想把她娶进家门的多了去,那些人家的劳动力随时无偿地贡献给莫家。三年前,不到十四岁的二姐被选送到贡山县,参加了工作队。她走了,对家里而言少一个珍贵的劳动力,对莫恰而言,心里的一池活水不复存在。那以后不管看家领小孩,还是正经八百跟大人上山劳动淌汗,莫恰都很少说话。在达色女人做主的家里,莫恰的日子常常雾厚云重,懦弱的父亲在莫恰的生活里是一道色彩平淡的彩虹,风来水起,彩虹便泄了气。妈妈这个称呼在她的心里没有痕迹。短暂而不稳固的爱仅从父亲那里来,但达色女人的心灵鸟笼也常常把父亲捉进去,莫恰则是那只母亲随时想放走的小家雀。
  满十七岁那年,莫恰被嫁给缅甸的富裕男子为妻。那个嘴有些歪斜的男人像浇过水的火塘,与干柴旺火搭不上。他看莫恰眼皮不抬地落座,嫌弃地将一捧包谷籽丢进火塘边炭灰槽,那还来不及炸成花的进她嘴里,被两片嘴皮碾了,不露牙齿。这个相貌不利索的男人马上明白,自己花掉不少聘礼牵的这股姻缘线,实在没有女人手里捻的麻线那般结实。瞧她因嚼咬包谷籽而上下搅拌的嘴唇,好像两片夹得死人的石崖子磨成的刀。看得出这是个像火麻一样辣燥的女人。谁吃包谷籽吃出这副毒样?不愧是缅甸达色人家的后代。这让男人的心抖了抖,消了与她同房的念头,早早就从火塘边消失了。岂料第五天,新娘不辞而别。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叫上妻姐,朝中国的方向追了好大一截,直到遇见一股裹雨衣、神情严肃的中国军人,他们没敢多问,返回缅甸一边。
  那是在边界勘察、竖界桩的部队。中间有会说独龙话的问:“是不是以前跑到缅甸的?”莫恰点头说,“想回去。”解放军迅速用雨衣把她遮起来。姐姐和丈夫追上来也没发现她就藏在眼前。他们转回去了,莫恰才敢把头伸出来。
  不着急回独龙江的莫恰热情地帮解放军背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上路了。未定界的家是回不成的,再说回去干吗?还不是讨母亲毒蛇般的谩骂和羞辱。自己毁了婚约,这盘小菜还不够她的口水淹呢。好在莫恰当解放军的背夫有报酬,还管饭,就这样她跟着边界勘查队伍生活。莫恰用捡细木条的办法计数,积攒到八十七根的那天下午,他们站到了马库钦郎当的瀑布边,莫恰差一点被嘿嘿乱叫的水帘掀进独龙河里,是一双手臂拦腰拽住了她。爬过马库的山头,英恰才想那缅甸男人会怎样收拾这花了聘礼的婚事?她自然不知这三个月里,缅甸男人两次扑到她家里要人,有一个小伙子还放出狠话:冉见到莫恰,把她杀了!莫家鸡乱狗慌的,宁断头不断气的母亲,喝令来者抱走那副两厢挂圆圈的铁三脚,父亲抖身颤脚入半山,寻那头去年送来的牛,牵走。还多送了几块半十的野岩羊肉,当是赔礼。拿回了东西,退了聘礼,等于晦气男人找回了脸面,以后互不干涉和纠缠:但这回把母亲惹得不行,她怒莫恰悔婚,更恼来人的气势漫到她的火塘。
  
  四
  
  莫恰嫁人未遂。生活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样子。母亲骂人的话还是那几句,在往常的懊怨与嫌弃之外,莫恰总感觉到一股煞气。达色女人有时看着莫恰的后背发呆,卷发、厚唇、矮个子、肤黑,动作麻利,干活贪心,每根手指头必绞死混杂在旱谷里的杂草乱枝,哪儿没随着自己?黑皮子是来要我命的!妈呀!
  越长越跟自己形不走神不异,母亲戒备的心常怦怦乱跳,她觉得这个女儿早晚要索她的命。十几年里,她无法忘记梦里的那堆大蛇。家里可以挂一对一模一样的弩弓,但谁也不愿意火塘边坐着的父子模样太相似,那样当爹的会命短,女儿太像母亲了,做母亲的可要小心哟。
  莫恰从记事起,就发现自己身上的竹篮子从没有比姐姐们的小。母亲生了十个孩子,个个到一岁站起来就走,没时间啰嗦。莫恰十岁左右,正值解放初搞互助组,互助互助,就是要村民之间互相帮忙,不能只是家族之间走动和劳动。大姐被拉瓦夺的夺冬得纳死磨烂缠叫去帮农活,莫恰留在家里照看弟弟妹妹。那一天很怪异。父亲的兄弟迪里松让莫恰背自己不到一岁的女儿,那孩子不停地哭,哭得下蛋的母鸡都心神不宁。莫恰只好哄着背上的孩子,像燕子一样飞跑出自己家的茅草房,到另一个村去了。弟弟妹妹留在竹篾笆地板上玩耍。火塘边的二弟才两岁,身上的麻布片衣服被火烧起了一角,大点的阿都不晓得怎么灭火,她抱起小弟弟,把他放到走廊迎风的一头,火一下子蹿起来,阿都眼睁睁看着弟弟燃成一团火球……直到隔壁老人听见惨叫,才赶过来把火灭了。但二弟已经皮肉模糊,哭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那一日,莫恰的大姐从拉瓦夺帮人干完活后,往莫登木山上的火山地找父母。她和母亲下山回家途中,被一群野蜂突袭,母女俩被毒刺伺候得肿脸乱发。母亲嘴里直嘀咕,肯定有人被火烧着了,否则不会被蜂蜇!她不知道那火烧的是自己的孩子。等她和大女儿走到江边莫登木的拐弯箐沟,父亲莫吉在对面的山头大喊:“快回来呀,孩子被火烧着了呀!老天!”等着母亲回来的孩子奄奄一息,没有药,躺在那里呻吟着。流不下来的泪在母亲的眼里成两股杀人的火,死死盯着莫恰。小女孩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她不敢在母亲旁边停留,她贴到屋外的竹篾笆眼上,等着其他事情发生。大姐用剪刀剪开黏在骨头上的焦肉,那命若游丝的弟弟呼出一口气:“呀,这样剪,舒服一点点了。”可怜的孩子不到五天就死去。这个儿子是母亲的宝贝,很乖,两岁说话就像大人,什么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三间茅草房已无多余的空隙,放下莫恰一颗少女的心。她不再放声大笑,不敢吃得像以前一样饱,更不想在家领娃娃。她使出十岁孩子不应有的对劳动的耐心和热情,长久待在地里干活,哪块火山地难缠,她就把自己埋进哪里,从草窝里解救出鸡脚稗、旱谷和芋头。有一次,在火山地靠江边的斜坡上,父亲从莫恰篮子里拣出最大的南瓜放进自己的篮子,他端详这个不讨妻子喜欢的女儿,说:“我的女儿啊,把害怕妈妈的那颗心放下来,放下吧。”父亲的眼里有泪水,莫恰觉得那泪水很轻柔,就像父亲的性格:清晰不杂乱,但悍劲全无。也许是这个原因,当过独龙江头人的爷爷死后,并没有让大儿子莫吉继位,而是选中了侄儿子。从怒江来的汉族和傈僳族人跨进家门,只要母亲在,都怕她的钢气硬容傲嘴,入门讨口饭茶的,都吃得心惊肉跳。他们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只看见他添柴的火塘很旺,为客人烧的茶水沸腾不止。莫恰心里,父亲是对面山头上飘悠的白雾,背阴处才看得清楚。
  莫恰的心只有到火山地才是伸展的。母亲到了火山地,仿佛为揪急的性子找到了出气孔,四周密不见指的树林子,更把一家人的心和力气都围拢在一堆。歇息时,母亲啃地里栽的黄瓜,会挑最嫩的递给莫恰。——于母亲而言这再自然不过,但对女儿,却不啻是落在芋头叶子上的露珠,但叶子无法不随风摇动,露珠们也就不会长久停留。母亲的这点爱意一离开火山地就会丢失,莫恰知道。收工后越往山下走,两人的心往往就会缩得越厉害。她们会分成两头。一头是母亲,是母亲身上散发着汗气的味道;另一头,是莫恰鸡脚稗一样分叉的心跳。那些心跳,跳在石崖上的想扑向深渊,跳在野草堆里的想掳住翩翩蝴蝶,跳在水冬瓜树林子里的就成知了,而落在那火塘边的,则是篷发的栗炭,随时准备为母亲捂熟芋头、山药,然后熄灭,成黑色的炭头与灰烬。
  
  五
  
  莫恰的一生中有两次,主动避开过母亲和那股让她感到窒息的气息。
  头一次是悔婚不到半年的一个傍晚。莫恰把母亲选作种的包谷籽,炸成包谷花种在自己的肚子里。这一类事情经常发生,没那么要紧,但到她们母女那里便是烧山的火遭遇天上的雨。母亲举起砍刀,对门槛一阵狂砍,嘴里还喷着毒药一样的话,要莫恰让开,不要挡在她的魂灵中间!她要松懈地过日子,像从前。莫恰的心根本不需要刀来砍,她的世界累积的刀光剑影不比达色女人的少。只是比起母亲的冠冕堂皇,她的一切都太卑微,卑微到连自己是谁都无法搞懂。黑暗中,她一路跑下山,到江边,到那藤篾桥下。她的二姐就是从那里跨出独龙江的。
  夜里只有江水的声音,藤篾桥若现若隐。莫恰不敢大声哭出来,也不能朝四周多看,夜里游荡的各种鬼魂会寻声而来,要了她命。莫恰达色人的耿烈之火慢慢从鼻翼间升起,落到起伏的胸脯,哀伤在那里折了头。何不到贡山找二姐?死了,在见不得人的夜里死掉,就不是达色女人生的娃!
  当夜,莫恰跨进二叔的家门,第二天从那里启程前往贡山。一路上都有人进出,比起心里的河道山谷,莫恰觉得眼面的路途她可以掌控。整整八天,想见二姐的心,让咆哮的河水无声,天梯柔软,巨石悬崖也在她面前弯下了身。一路上,莫恰觉得二姐已经把一根线交到她的手心,这根线牵引着她……因为这想念过于猛烈,自卑的莫恰站在二姐面前的一刹那,几乎把憋了一阵子的尿尿在裤子里。
  小眼睛的二姐,一张白净又红润的脸,两根长长的黑辫子垂在胸前。晚上两姊妹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二姐刚刚开始一段恋情,她没说别的,只说不是独龙族人,对她很好。莫恰心跳很快,好似母亲拎着棍子威风凛凛地朝姊妹俩奔来。看着二姐快活的样子,莫恰甚至想永远不回独龙江了,要不是遇到下面的事情,也许她真的不会回去。二姐商量着要为她找个识文断字的老师呢。
  独龙族人不愿随便离开自己的地方,有一个原因:怕遇上给药的人。离开独龙江之前,二叔只交代莫恰不要嘴馋。二姐工作的地方,是怒江东岸的小村子。一日,莫恰遇到一个怒江东岸瓦夺洛村的傈僳族老妇,老妇递来一个梨子,她刚咬一口,就见梨肉上有一根又黑又粗的黑头发。心里一惊,将突发事情与“给药”联系在一起,她立刻将咬到嘴里的梨肉吐了出来,也不敢多看一眼对方,她急急告诉了二姐。二姐也惊,往外看,无人,她确认妹妹遇到了那个传说中会干这种事情的女人。第二天,老妇人又在周围走动,莫恰用蹩脚的傈僳语说:“哎呀呀,昨天你给我的梨子,我怎么看见一根黑头发呀!”老妇故作惊讶:“怎么会呢?会有这样的事情?”然后,隐隐地有笑容在她脸上,脸色也变红了。她肯定扫兴,如果面前的小女孩吃下那口梨肉,给药就成了。看样子,这小的可是命硬。老妇若无其事地离开,摆动的黑裙子像搅动在江心的漩涡,她走过老母鸡身边时,鸡也无来由地跳起。给药之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个人替自己吃下不同形式存在的药,类似“嗑”,否则她自己会很难受。民间传说被给药者盯上的,都是体弱多病或寿命短的人。两姐妹受惊不浅。
  贡山的雨季缠绵,有时连着半个月都无太阳露脸。不比独龙江,一夜恶雨,天亮雾散晴日出,鸟虫心动。一个晴天,二姐安排莫恰把棉絮搬出去晒,斜坡上晾晒的莫恰不知,此刻野牧的黄牛踩踏了一块鸟蛋般大小的石头,正寻她而来。那颗小石头击中了莫恰,让她晕头涨脑好几天。清醒时,她想到的仍是自己的命,该在哪里?水冬瓜树柴火烧燃的火塘边?在母亲的咒骂下硬着头皮活下去,扛到底?耳边没有蛇舌恶气反倒遭遇祸事了,莫恰真有些怕自己死掉,白白地。
  回家的路上,莫恰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一直以来母女间的紧张、忌讳,此刻从心上一路卸下。
  二姐宽容,一点不记恨母亲年轻无知,在她烧伤的手上擦鸡蛋清,让她的手指缩了筋骨成半残疾。二姐说离开家人她很愧疚,山地上的劳动少了一个人,就像围园地的栅栏缺了一个口。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她想到的是买一头牛牵着回独龙江的家,然后再也不离开。莫恰学不了二姐,但她背回了满满一篮子二姐买的生活品,口杯、茶壶、铁锅等等。那一晚,家里火塘飘散的全是二姐的气息。
  达色女人听莫恰说头上缝了七针,并没有扒开女儿的头发看一看,她只是发狠地把竹火钳甩向眯眼向火的狗,狗无辜纵起,母亲的目光穿过火烟子,一直从莫恰左肩飘过去,“怎能死?”这是莫恰作为女儿,从母亲嘴里听到的最细小的一句话,没有裹药夹辣子。那卑微的心和灵魂,差不多成了不生青苔的石头,此际,细若游丝的滋润爬了上去,了无痕迹。
  莫恰已人近三十。几年前,有杨明家族称老杨的托人问她,是否愿意嫁做杨家媳妇,活可以干多干少,只要对老母亲和蔼有心。莫恰不等媒人屁股坐稳,就开了尊口,那意思是即便再当三次人做四场鬼,也不愿意坐到不熟悉的火塘边。谁见过烧焦的崖石上长出可以盖房子的茅草哟?莫恰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让达色女人诧异,只是心里多出无靠的感觉。老杨最大的优势不仅不用干火山地的活路,还在本乡本土拿国家工资吃饭。这对莫恰来说应是个好归宿。二女儿嫁了怒江边的外族人,常年无法回家,也没有给自己家族添加什么荣誉。大女婿不错,但他们的寨子与莫登木之间横着独龙江,除了送秋后的鸡脚稗和小米,他无法随时上来让丈母娘享受该有的荣光。
  莫恰第二次前往怒江是一九七四年,这一回是为公家做事,挖公路。
  莫恰的同伴是十四岁起跟随修路队伍,挖过贡山县城至独龙江人马驿道的拍加姑娘。“拍”为父亲之意,“加”是等待的意思。她出生前,父亲前往缅甸挖贝母,临走对着妻子鼓鼓的肚子说:“孩儿呀,一定等我回来哟!”父亲找到贝母回来的当天,孩子出世了,于是叫她“拍加”,意思就是“等待父亲的孩子”。她和莫恰一样没有人过学堂。这一年,她们在云南一五六公路三团四连,从贡山县的普拉底村子,一直挖到泸水县片马。三年后,回到独龙江的莫恰,脸色显油光亮气,性情却比从前更喜孤耍单,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出工结对等伴,嘴里有喷吐不完的笑,她的心气已落定。她把一起挖路的拍加,说给自己的小弟弟作媳妇,女大男近十岁。弟弟腼腆顺从,这桩婚事于他合心合意。对莫恰的牵线做媒等,母亲表现得合乎情理。在明处,母女俩也有轻淡的言语往来,但眼神从不会相遇,她们内心里各自有绕不开的沟壑,架木垒石又麻烦,索性各在一头,倒也相安无事。
  莫恰除了对小牲口小猫小狗时不时地恶语相向,在母亲面前她从来使不出任何狠气。倒是心头生出的动水活气,把母亲六十五岁以后的若干年,变为水到渠成境地,不算缤纷也不够温暖,但那样的气息令两边紧张的魂灵都放松了。这样过了三年,父亲去世。两年后,达色女人也染了痢疾,弃莫恰这个她提防的姑娘走了。临死,母亲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肛门钻出了数不清的虫子。有巫师前来看望说,啊呀呀,这老妈子是中了嗑!……达色女人中了嗑’刚刚断气,那些虫子就迫不及待地现出原形。我的老天爷!惊怵的莫恰好几天手脚冰凉。那以后,她信了基督教。
  莫恰不知,在她两去怒江时,母亲经历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第一回是遇险,母亲到山里砍柴,脚下打滑滚了下去,她撞到石头昏倒了,醒来自己回家。第二次染了疟疾,她看见独龙河水从高处哗哗砸下,到处是莫恰的脸。那个曾经为她解梦的表姐告诉她:你身上跳着的不是心,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你为什么把柔软白嫩的肚皮给其他人,而把背脊和长刺朝向莫恰?据说母亲流泪了,接连几天寡言少语。
  
  六
  
  信了基督教的莫恰不想在父母亡故的茅草屋里继续生活,她在旁边搭起一间茅草房。离拍加夫妇很近。
  拍加生的第一个孩子叫莫社儿,她让儿子跟莫恰姑妈生活,没有过继仪式。四岁不到,莫利:儿就到了姑妈家,到二十七岁,莫社儿爱上同族的女子。教会不同意,反对莫家男子娶莫家姑娘,但莫恰依了他们,凑了聘礼,聚族拢亲办酒席,把女孩子娶进了门。莫恰则回到离村子一个半小时路程的山上茅草屋,以前她只夏天来这里住守庄稼。现在她一年四季都在那儿。有时莫社儿与妻子闹别扭,赌气爬上来,会被莫恰急风暴雨骂回山下:一个人的火塘不暖身子,不懂吗?
  莫恰养了一只来路不明的猫,灰色,没有一般小动物应有的灵异,很随便。相比关在猪厩里的那只孤单的猪,这灰猫太小且瘦,在主人莫恰眼里经济价值为零。而那头猪,如果争气不半途生病或染猪瘟而死,每一天都会有一小把面粉和着房前屋后割来的野草饱食。除了劳动做活,每天两次基本定时地喂猪,是莫恰生活的核心内容。
  最近一个礼拜,那头养了几个月的猪在水冬瓜树干同成的厩里惨叫,不管莫恰是不是喂了食,天黑前每隔三分钟它就叫一次,好像身子很疼,也像有根棍子在戳肉皮,咳!这下了种却没中的!莫恰心头略有不爽,挫气。这发了情想找伙伴的猪,开始被主人蔑视了,莫恰倒食动作幅度大了些,黑胶桶在栏杆上看似无意却不耐烦地碰撞出声。弄完有宣泄嫌疑的动作,莫恰还丢下一句:死不要脸!莫恰与灰猫则基本上没有交流,灰猫居无定处,也没有与同样少肉的猪竞争的半点本钱,就只有冷不丁从屋檐和茅草缝里钻出来,向火塘边的老女人龇牙咧嘴整几下,管用,莫恰常常被吓着。因为缺少信任感,莫恰每天出工前都把吃剩的饭食装进火塘边木箱里,就是为了防这个猫,捂酸变馊了它也别想吃上。可怜的灰猫对莫恰的饭食时有偷袭,总不成,招来的自然是急促的咒骂和遍体鳞伤。可怜的猫只好时常进入那头猪的槽里,舔干净木缝里裹挟着包谷面粉粒的猪草叶子。莫恰爱上帝,但不包括爱这只猫。有时候,灰猫也在火塘边听莫恰唱诵,那是她唱给上帝听的,轻柔的声气叫猫也闭上了眼睛,想沉沉地睡去。
  莫恰心里已做了决定,等乡里通知来了,她年底就与独龙江里的另外三十个孤寡老人,同往贡山的丙中洛养老院,她要在那里度过余生。莫恰曾经跟莫社儿两口子商量,说姑妈我只要还坐得动汽车,就会每年回来看你们。我老暮之年不想增加你们的负担了,我也再无多余的气力干农活了。做媳妇的哭出声,莫社儿说,“那样的话我每个月到贡山看望我的姑妈您!”莫恰说,“你哪来那么多钱做路费?”莫社儿答,“我借钱。”看到两个孩子这样在意自己,莫恰心里很宽慰。她打听到,那养老院附近有一个基督教堂,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为她们的生活服务。她只是担心,那些人里面,会不会有给药者?这要搞清楚。
  想到这儿,莫恰长舒一口气,她的莫社儿此刻正从坡下上来。老远的,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一双独龙男孩子的眯眼正微笑着,“天黑我就往外冲,我要来姑妈身边陪着呢。该死的日全蚀,您的莫社儿我都被吓着咧!”莫恰咧嘴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