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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思记(二十七首)

作者:李继宗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身体里养着一座空山
  也许石头已经开过花了
  再为我开一次已经不可能
  也许树林里前一刻我认识的脚印
  下一刻就要被风掠去
  也许从一开始
  身体里就养着这么一座空山
  我认真地回来过
  与它争吵,又与它讲和
  我认真地养着,它一直就在那里
  空 山
  有些花已经奋不顾身,一看就知道柔中带刚
  率领众小,开在悬崖上
  有些树早就长歪了,便索性把长歪当标准
  憨憨地长在那里,比另外的树低
  一处潭水,把头顶的蓝天当镜子
  是蓝天无处不在的另一面
  我来的时候,风在这里吹皱的东西也可以叫做破碎
  或者伤痕 ,但不一定都是这样
  天气凉爽,鸟拖着长长的叫声一闪就飞过了树林
  这样的鸟,是否把林野的某个边儿
  当做粗陋的摇篮,又一触即离,也未可知
  没 有
  刚才我是没有,犹如
  纯玻璃上风吹过去一样没有
  我连一丝轻微的颤动
  都没有,我想,我是不在了
  我不在了,我用整个身心腾出来的那一块地方
  请不要嫌它小
  它是我用整个我腾出来的
  秋风吹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吹过来了
  吹过来了就吹过来了吧
  又不是第一次吹,又不是最后一次吹
  又不是不把树上的叶子先吹黄
  再吹落,又不是吹了你的
  叶子,又不是只吹一棵
  树,又不是只吹家乡的白杨
  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
  吹过来了,吹过来了就吹过来了吧
  忧思记
  我曾忧思,房价不低了
  我又买在十九层,多么高啊
  那还债的心情
  我曾忧思,电梯有一天彻底坏了
  我和你,被困在里面
  上不着家,下不着地
  除了等待,你突然说爱的时候
  我已经老了
  我们还能在这高不可攀的地方做些什么
  我曾忧思,那时没有做的
  现在补不回来
  我曾忧思退路也是死路
  在这样高的地方看风景
  阅人,甚至找蟋蟀
  我也忧思过了
  我忧思我不可能得到这一切
  即使得到了
  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一天没有说话
  我一天没有说话,仔细想想
  刮风的时候我没有说,几个人在楼下吵架的时候我没有说
  朗诵了一首诗,只在心里默默完成
  白白的墙壁没有听见,客厅里的花花草草
  以及新买的钢琴没有听见
  我瞥了一眼手机,看的是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
  我知道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远处西山上,落日坠下去之前停了那么一会儿,周围宁静
  有一种我没有说话的宁静
  吹 散
  梦里和孤帆远影对话,它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完我是你剩下的事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失败时跟岩石讲理
  凭什么这么硬,请解释一下
  比你硬的东西撞击你时
  你突然发出的那一堆火花
  有一次
  我半夜听见整幢楼里响着的流水声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听见明亮的水滴
  从某些总要开裂的管道里挣脱出来
  把自己滴成有影响的空旷
  在深深的夜里
  就剩下没有提到风了,你看
  它有自己的裂纹,中间夹着矮小的刺与呼声
  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
  我做好了老死场院的准备
  阳光普照我栽下一棵树苗的一天
  阴雨淋湿我栽下一棵树苗的一天
  大雪中小树与我悲壮相望的一天
  我既不出门,也不卧床不起
  生命之于我
  已然让我在人间场院摸爬滚打了一生
  并且有幸亲眼见证了祖父,父亲
  他们和我大同小异的一生
  现在,它让我的身板,不是在命运面前
  而是在时间面前,终于弯曲下来
  然后,让我的四肢
  统一向我的心脏部位缓缓靠拢
  我蜷缩成了一团
  但仍然还是一息尚存的场院主人
  我既不出门,也不卧床不起
  这一天,我又一次感知了我的时日无多
  在到来的病痛和安静之间,在即将留下的场院上
  我还是那么内敛和隐忍
  我还是那么内敛和隐忍
  却没有人能看见 ,我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
  再也不能睁开
  星期天
  郊外
  她给一朵新生的蘑菇讲故事
  树底下阳光在左
  微风在右
  然后清浅的溪水刻下了飞鸟的影子
  我一点也不意外
  摸摸山坡它也在听
  现在要想问女儿一个小问题
  今天是谁的星期天
  可以干什么,即使她顾不上回答
  也是可以的
  除却这些花,你们都开不了
  你们好记性,说往事
  那伤痕就一点一点泼到月光地里
  月光下明晃晃的东西不多
  除却这些花
  这些升起来,又散开在夜色里的香气
  你们说时光:这些年太快
  这些年说掉就掉了
  你们围绕它,拆卸它
  把某些美而坚韧的时刻,弄出了流水的声响
  没有祈愿和祝福的时辰
  你们从月牙湖边的石凳,来到牡丹园门口
  这里有黑暗中被人遗忘的花朵
  过去你们会争论是不是夜间开放
  现在,夜深了
  你们各自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每 天
  念我还能静下来写字
  草你就配合我
  阳光你就像平时一样照进窗户
  雨水再怎么落下也要让它爱谁谁
  但迎我而来的微风
  我要送给
  飞一会儿就少一会儿的小鸟
  从过去到现在
  我仍然在光影剪辑的中年车厢里
  翻来覆去
  不是重蹈覆辙
  而是一直在和这个把沿途时间
  全部折合成好性情的你
  达成和解
  秋夜长
  听菊花独开,啖酒,入醉时
  把月光中流畅的叶子舞影一一拿掉
  秋虫宽松的歌喉有十里长
  度假村客舍的灯光只有一米
  我以身长六尺触及记忆里的石桌
  忧伤的人
  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
  也要像曾经在一起一样
  继续听菊花独开,啖酒
  微薄的这一瞬间,我好像听见在我们弯曲的命里
  你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
  空草地
  找你你不在
  我就想把你曾坐过的一片儿草地卷起来拿走
  我先模仿你,像缠一个毛线团一样缠草地上的月光。
  之后有些微风被我揉皱了
  再也舒展不开,有些露水
  推搡着,发出了像玻璃珠一样碎裂的声音。
  因为我用力地卷,急急地卷
  那些小虫小蚁们的新巢
  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现在,我只拿着一卷儿薄薄的空草地。
  它实在没有什么重量
  也没有什么温暖,我开始怀疑你
  是不是真实的
  后 悔
  这是一群茫然的茄子
  刚玩笑,刚自言自语完我就后悔了
  它们不茫然啊
  它们和别的蔬菜一样
  也被贴上了标签
  它们光鲜
  也不断能通过紫色的表皮
  触摸到挑选它们的手
  再说早市
  本来就闹哄哄的,谁也不知道
  谁会走在谁的前头
  月光下
  我们去山顶吧
  在依稀可以摸到的石头上坐一会儿
  这——
  可能有一点意思
  等月亮落下去了
  我们再回到屋里
  ——这,肯定没多少意思
  高 兴
  现在我是轻轻松松的人
  前河沿小路上的一只蜗牛,要让我蹲下来
  我就蹲下来,即使北园比以往
  还要空,我也静静地在一棵槭树后站了一会儿……
  我一定还有未了的心愿
  让河水中间的鱼凫突然停下来
  白云散开,不是给风让道
  而是为低沉干净的深秋草树摇啊摇
  在长河上游
  从这里起飞的鸟代表芦苇飞了
  飞到很远,要落
  就落在你经常听见鸟鸣的山梨树上
  从这里捡起的石头像一个梦
  把漂浮的梦,捧到手上凝视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
  这里的猫儿草随风摇摆时像你对我说话
  这里的落日,在时光的托盘上
  和远山的怀抱里没有重量
  这里的圆,不是圆满,也不是句号
  这里有一道梁叫丹麻梁
  我和你,很久很久以前坐在梁上许愿
  周围是唧唧秋虫
  是往昔,被秋虫用叫声
  竖起来的,一朵朵草花的小地址
  梦 境
  白雾散开之处
  我想在石头上找到你曾经落过的泪
  在独木桥上
  看见你曾经的惶恐,在流水上
  当然不可能在流水上
  发现,与你的背影相似的一朵浪花
  我在转身的时候多看了你一眼
  我似乎更愿意这样想着
  在对面的石头旁停下来
  我走得太慢了
  除了独木桥
  那边多了一条马路,别的什么都没有
  晚饭花
  调皮点晚饭花,请不要任风抚弄你
  蕊中的衣袖,自己给自己抹一点夕阳红吧
  或者,干脆洗耳恭听
  把前后院里最大的声音听成最小的
  把篱笆墙听得不耐烦
  从远处看,微微地,有些斜
  暴 雨
  暴雨从内到外把自己下完了
  不到半个时辰,暴雨就实现了化整为零
  把自己分散得一滴都不剩
  暴雨是怎么想的
  巍巍高山
  和一片凌乱不堪的草地,是怎么想的
  一次次的暴雨,痛快,出乎预料
  结合了有形和无形
  猛地下完,才让你去叫好,或者抱怨
  一篮栗子
  我八九岁,不需要思想
  但我为你,准备了一篮栗子
  云朵在很静的地方,经历着空流的河水
  幽暗中,我又梦见了你在云朵里
  毛茸茸的山坡,总有些地方是空出来的
  想起你,我需要把一篮栗子无限地种下去
  春天也开始帮我下种,让更多的小草钻出来
  小草,替我松过的土多了
  种下去,种下去,一篮栗子啊,无人和我说话的时刻
  我有些伤心
  毛茸茸的山坡啊,无人和我说话的时刻
  我斜看上去,它有些伤心
  树林深处
  我应该不是第一个来到树林深处的闲人
  这里的瓜子皮和香水味散落在草地上
  烟头还烧到了蒲公英,蒲公英已经飞走了
  树叶和树叶之间的相逢短暂,愉悦
  但只发出过沙沙,沙沙的声音
  猫儿草不能和一闪而过的松鼠相提并论
  肯定有一个大怀抱
  将那么多青涩的果实,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里的小鸟孤单过了,留下的
  大寂静,傍晚的大寂静,像风一样吹向我
  蟋蟀入户
  这里的花香是陌生的花香
  施以杯水浇出的花香,嗅得见,就行了
  这里的灯被关掉了一部分,有一缕光线
  是从女儿的房间里漏出来的
  这是秘密。小,但在她十四、五岁的年龄段
  大。由了她吧。瞅一瞅,就行了
  这里是我的家,房子连着房子
  我还没有睡去,不是不感到困乏
  而是听见天籁空旷
  一丝一丝的鸣叫加进去,秋夜更加空旷
  散 章
  在迷离的暮色中 ,我跟麻雀打了个平手
  和土鳖虫赛跑,我输了
  仿照蛛网上的飞蛾翻跟头,我翻不过它
  和骏马打赌
  和草滩里笑出声来的蕨麻花比喜悦
  我都没有赢过
  我坐过的地方,留下我清晰的屁股印儿
  那是草的性情,草的想象力
  拓在那儿的,后来有溪水淌过去
  但没有把它冲走
  此际,我终于等来了人生中与憋屈
  与瞎折腾无关的时光
  我玩儿空气,有时圆,有时方
  有时忘记了,这是在刚爬上来的山顶上
  病 体
  病体里药物各显神通的时候到了
  它们翻山越岭时,我的肩膀疼了一下
  它们挖地道,做掩体
  瞄准了一个个制高点时
  我的亲人正对着我说,你的病会好起来
  我也相信我的病会好起来
  我在外面喝水,是为了里面焦渴的丛林
  我听一些让人宽心的话,是为了瓦解
  病,这个设下层层埋伏的该死的
  我暂时躺在床上,病体里的光晕挥发出来
  被子盖不住它的昏黄
  被子就盖上了我四周的宁静
  风 速
  我测了一下风速,像火车那么快
  像吸引力
  但一片树叶在树上的宁静
  已不复存在,整棵树
  也跟着哗哗啦啦地响
  我测了一下风速,或者
  越过风速测了一下顺应,还有
  逆来顺受什么的
  像轰然倒下那么快
  像吸引力,但来不及的,已经来不及了
  丝瓜架下
  该除草了,就看见母亲在那里
  拔草的枝蔓,有一种细藤缠在了木架上
  母亲扯了几次,也没有扯下
  下午的阳光从山墙上斜照下来
  山墙还是我走时的
  山墙,一大片阴影遮住了母亲
  母亲看上去有些黑
  有一种细藤缠在了木架上
  母亲扯了几次
  终于扯下来,母亲把身后拔下的草
  堆成小垛,然后回头看
  然后数一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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