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棉田
秋天的阳光真好,温暖干爽。我把棉被拿出来放到阳光下晾晒。小半天工夫,棉被蓬松得像刚烘烤出来的面包,厚厚实实。我不由把脸贴到上面,闻到了好闻的棉花的清香味道。这几床棉被,都是母亲去年做的,用的是自家棉田里的新棉花。
可是,今年我家的棉田已经没有了。父亲说,种棉花不赚钱,村里人都不种了。很多村民把玉米种上,就扛上背包去城里打工了。秋收时回来几天,把玉米收了,种上麦子,又扛着背包走了。一年下来,打工赚的钱远远多于田里的收成。如果种棉花,要育种、打药、修理棉株、采摘棉花,得花大把的时间。现在谁肯花大把的时间,做不赚钱的事?
大平原上的千里棉田,就这样,在村民们往返于城市与乡村的匆忙步履间,一点点消失了。我开始想念那亲切的棉田,就像想念一个熟知我喜怒哀乐的老友。故乡的棉田里,留下了我太多的记忆。
记忆中的棉田,连成一片,一望无边。棉株上宽大的叶子随风抖动,仿佛涌动的绿波。棉花的花朵很漂亮,刚开时乳白色,开后不久转成红色、黄色。直到最后,花朵们收起花季绽放的美丽,结成一颗颗绿生生的棉桃。那些棉桃,鸡蛋大小,饱满硬实。棉桃们在每一个晨昏,向土地倾吐着心事,等待着秋天的再次绽放。那时候,棉田里的气味是迷人的,清新甜蜜,带着孕育中的喜悦。
深秋的风变得强劲有力,催开了一颗颗棉桃,一朵朵白花灿然而开。棉花开了!白花舒展地张开来,轻轻一拢满握在手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花如此柔软煦暖,满是阳光的气息。我喜欢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下使劲嗅,非常好闻。大片的棉田,开起花来真壮观!一朵朵连成一片片,一片片又连成白色的汪洋。更壮观的是婶子大娘们采摘棉花的场面:她们腰间系着布兜,游走在白花花的棉田里,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飞,一朵朵白花利落地飞进布兜里。一会儿工夫,布兜鼓起来,个个都像满足的孕妇,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棉花丰收了,棉田里歌声在回荡,“红花黄花变白花,闺女拾棉笑开花。纺线织布上颜色,絮成花被好出嫁。”歌声中,有羞涩的姐姐低了头,欢喜地摘着棉花。
棉田还见证了我人生最大的喜悦。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拿着通知书一路跑回家。母亲没有在家,邻居说她去地里摘棉花去了。我跑向地里。在大片白花花的棉田里,母亲像一尾小鱼,正埋头摘着棉花。“妈,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母亲扭身,先是愣了一下,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上面还挂着一些干枯的棉花叶。她跑着迎了过来,她肚子上还挂着大大的棉花包,像一个笨拙的孕妇,跑得却飞快。母亲看到我手上的通知书,抢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之后她竟然舞动起双手,欢呼着:“欢迎,欢迎!”呵,欢迎什么呢?当时母亲已经激动得不知道怎样表达了,只是觉得“欢迎”是一个表达喜庆的词,竟然忘乎所以地喊起了“欢迎,欢迎”。那一刻,棉花们都笑开了花。
棉田,我不能忘却的记忆。可是,我再回到故乡,却找不到它的踪迹。我怅然若失地坐在田埂上,抬头看看辽阔的天空,心也空了。
我走在村子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孩子和老人。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了。什么时候,他们会从城里返回?什么时候,他们会涌向土地,重新寻找那走失已久的棉田,连同那些土地上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