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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飞雪

作者:董立勃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片戈壁,原本没有人,因地下发现了石油,来了许多人。许多人,都在做一件事,让地下的石油,跑到地上来,再跑到各地去,跑到各种机器里。石油没有腿,不会自己跑。要让它跑,离不开人。于是,一大群人,围绕着石油,干起了不同的活。有钻井的,有采油的,有运油的,还有炼油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做,做到了现在,做了半个多世纪。第一代人,做到了老,做不动了,退了休,轮到第二代。第二代干到了这会儿,也不小了,差不多也都是五十岁上下了。眼下,主要干活的,已经是第三代了。第三代人,不但长大了,各种油田的工作,已经主要是他们在干。自然一些故事的主角,也就成了他们。

一个地方,不管过去什么样子,只要有人来了,就会变化。变化大小,由人的多少决定。到了某一年,这片戈壁上的人,多到了十万二十万,它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城市。和别的城市不一样。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古老的遗迹,也就没有那么多破旧,什么都是新的,看上去,整齐干净,每一个角落,都像画一样。说它是石油城,走进去,看不到一点油星,也闻不到油味。错落的楼群,像起伏的山峦,其间有河流,有树林,有花草。说它是个大公园,似乎更准确。其实,地方不重要,有人就会有故事。不同的地方,却会有同样的故事。只是同样的故事,却不会有同样的人。如同树上的叶子,不管有多少,不会有两片叶子,完全一样。

叶青是一个姑娘。生在油城,长在油城,工作了,还在油城。工作不特别,是采油工。油城的姑娘,多数人都干这个活。

叶青二十二岁了,当上采油工,才一年多。不是她参加工作晚,而是上了个大学。这不算啥,放在了十年前,上了大学,到处抢着要。进机关,当干部呀,不会去当采油工。现在不一样了,大学生太多了,油城招采油工,规定了文凭要大专以上。要几百个人,报名的好几千。也就是说,叶青能当上采油工,不容易。光是有文凭还不行,还要考试,还要各方面素质都不错,才可能被录用。

李冬是《油城日报》的记者,叶青是采油厂的工人,孙志呢,是一个钻井队的技术员。都生在八十年代,都上过大学。关于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不再多作介绍了,往下看,什么都会知道的。还是先来说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要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是要先从叶青说起。

穿上了红色工作服的叶青,从来没有这么鲜艳过。对着镜子看着换了衣服,同时也换了身份的自己,她觉得工作服穿在身上合适极了,好像是为她定做的一样。本来就有些白里透红的脸蛋子,在红色工作服的映衬下,青春的气味又浓了一些。

坐在班车上去城外几公里的采油站上班时,她会坐在后排靠窗子的座位上。她喜欢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不完全是为了凉快,风吹到了脸上,把头发吹得飘起来,会让她的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

窗外的戈壁滩一眼望不到边,可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荒凉。这座因为石油才建立起来的城市,在它的四周分布着密集的井架和采油树。它们金属的构件在太阳照射下,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芒。连接它们的道路,像一条条的彩带一样,飘向了远方。一幅当代石油大工业的油画,铺开在无边的天地间。

这样一幅画,在油城长大的叶青不是头一次看见,她的父亲是油田上的大卡车司机,小时候叶青闹得厉害了,父亲会让她坐在他的身边,带着她一块儿把油田生产需要的物资和生活用品送到各处去。想到了父亲,叶青心里有些难受。父亲对她很疼爱,可在十年前,父亲死于了一场车祸,永远离开了。要是父亲能活到现在,看到叶青成了一名采油女工,不知会有多高兴。

小时候,看到井架,看到采油树,叶青会又喊又叫,兴奋得不行。头一天上班,坐在交通车上,车子驶进油田,穿行在钢铁的树林间,叶青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是一名采油女工了,以后,整个青春,整个人生,所有的痛苦和快乐,活得怎么样,幸福不幸福,都和这些钢铁的东西密切相关了。想到这些,没法不让一颗心翻腾起阵阵波浪。

不过,这样的激动,不会天天都有的,上了两个月的班以后,叶青再穿过油田的井架和采油树的森林时,她再看到它们时,内心和脸上的表情就差不多一样平静了。不是因为她和这些井架、采油树没感情了,而是因为她和它们成了亲人了,亲人们天天在一起,见了面反而会显得很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这话没有错。

下了班以后,可以坐单位的班车回家。班车的时间是固定的,赶上了可以坐,赶不上,晚了一会儿,就坐不上。坐不上不要紧,油田的公路上还会有公共汽车。只是这些车是要买票的。票不贵,一块钱就可以从起点坐到终点,谁都可以坐得起。叶青有时没有赶上班车,会坐这样的公共汽车回家。

班车上的人是一个单位的,相互都认识。到了车上会相互打招呼,还会说个不停。公共汽车上的人都是油田的,可不是一个单位的,并不相识,坐到车上不会说什么。叶青上了公共汽车后,看到车上的人并不多,两个人一排的座位,差不多都是坐了一个人。她找了个靠窗子的座位坐了下来。

车子往城里开,遇到路边有人招手,车子会停下来,若有人要在某个地方下车,车子也会停下来。叶青要一直坐到油城的终点站。对于中间谁上来了,谁下去了,她没有在意过,她的脸大部分时间都是面向着窗外,看着外边的景物。上下班都要在这条路上走,路两边的景物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再好看的东西,看得多了,也会不想再看了。但坐在车子里,如果旁边的人都不认识,没人和自己说话,都会下意识地往窗子外边看。

车子转过一个褐黄色的山丘时,路边站了一个男青年,他看到车子开过来,扬了一下手,车子便停在了他的面前。车门打开,叶青看到了他和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钻塔。她想,这个人可能是钻井队的。只想了这么多,没有再多想什么。男青年上了车往车后走,叶青的脸还朝着窗外,并没有注意他。可他的皮鞋声音有点大,能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她后边一排坐了下来。她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可能为了赶上这趟车,他是从井架那边跑过来的。

车子开到了一条平坦的柏油公路上,再走个十五六公里就进城了。进了城车子一停,大家下了车就会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谁也不会记得谁,曾经一块儿坐过一辆车的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不会在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迹。

叶青早就想好了,下了车,先去农贸市场买上一条活鱼。母亲喜欢吃鱼,自己也喜欢吃。以前没有钱,都是吃父母的,现在不一样了,当了采油工有了工资,再不能白吃了。从拿到工资的头一个月起,只要回家,她都会去买点什么,带到家里给母亲。不管她带什么回去,哪怕只是几个苹果和西红柿,母亲都会高兴得不行。小的时候不懂事常惹母亲生气,可自从父亲走后,叶青变得懂事多了,能体谅妈妈的辛苦,尤其参加工作后,对母亲更是关爱有加。

车子上别的人,也一样会有下车后的打算。比如说,那个刚上车的男青年,就正想着一场老同学的聚会。几个人,高中时的铁杆兄弟,早约好了,等他从井队回来,要一块儿疯狂地玩一玩,还说这一次一定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那几个家伙,因为在油城里工作,早就有了女朋友。就他干的钻井,老在野外跑,到现在还没有女友。

这个男青年就是孙志。

叶青正想着提着活鱼回到家时母亲高兴的样子,眼睛却透过车窗看到了一股旋风。这种旋风在干热的戈壁滩上可以经常看到。它们有大有小,有粗有细,但都很高,像个立起的柱子,柱子里边有沙子有灰尘有枯干的树枝草叶,一直通到了天上的云彩间。它们还像是踩在了轮子上,不但转得很快,跑得也很快。从远远的地方跑过来,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可又会马上跑开,跑得不见影子了。看到它来了,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般都会躲开。大的旋风,能把地上的石头卷起来,要是让它碰一下,那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叶青在采油房值班时,就看到过旋风跑过来,把采油树给打坏了。不过,一般的旋风没有这么厉害,要很大的旋风才能搞这样的破坏。眼前这股旋风,好像就挺大,和叶青上次看到的那个有点像。但叶青不担心,这一片没有采油树,没有井架,它干不成坏事,只是在戈壁滩瞎跑一圈。

好像这股旋风知道叶青的想法,不想被一个姑娘看不起,它得让她知道它的厉害,旋风也要面子。本来它是往东走的,这会儿,它转了向,往北跑了。准确地说,朝叶青跑了过来。叶青看到它跑了过来,看到它卷起的东西,在空中旋转。可叶青一点也不紧张,她坐在车子里,车子是钢的,是铁的,旋风再厉害也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叶青的想法没有错,一般来说,就算大一点的旋风吹过来,只要坐在汽车里,不会有什么事。可叶青忘了一点,她脸对着的窗子并不是钢铁的,它只不过是一块玻璃。玻璃是透明的,是很脆薄的。旋风知道这一点。它在掠过这个钢铁的家伙时,把一块从地上卷起来的戈壁石,朝着叶青面对的那扇窗子砸了过去。

这一砸,会砸出个什么结果,是不难想象得出的。

一块足有一个平方米的玻璃,哗的一声破碎了。无数的玻璃渣子,像小刀子一样,借着这强大风力,同时飞了起来,飞向了叶青的脸。顿时,伴着一声惨叫,皮肉裂开了,鲜血飞溅起来……

是的,没有错,皮肉被飞来的玻璃渣子划破了,鲜血也飞溅了起来。

只是划破的皮肉不是叶青脸上的皮肉,飞起的鲜血也不是叶青身上的鲜血。

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些意外,却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就在旋风卷起来的石头砸到窗玻璃上时,坐在叶青后边的那个叫孙志的男青年,用比风更快的速度把胳膊伸了出去,正好挡在了叶青的脸前边。

整个事情的过程很快,连半分钟都不到。旋风一下子掠过了车子,从公路的这边飞向公路的另一边。车子连停都没有停一下,还继续朝前开着。它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只有一扇玻璃窗被旋风卷起来的石头砸烂了。在戈壁滩上奔驶的车子,遇到了这样的事着实算不了个什么。

只是这样一件很小的事,一件不到半分钟的偶然的事件,对叶青和孙志来说,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许多个人的命运变化,都是由很小的一些事情决定的。

这件事将会对叶青与孙志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没有人知道,连他们自己也一样不会知道。但一件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会像一棵将要从地下长出来的树一样,谁也不会知道它会长成什么样子,会长多高,谁也不能改变它的生长过程和结果。我们能做的只是站在一边耐心看着它、等着它,让它慢慢地呈现最终的样子。

最终的样子我们不知道,可眼前的样子我们看见了。窗玻璃被砸碎的一瞬间,满车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然而惊叫完了就完了,这件事就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叶青也惊叫了一声,只是惊叫完了,她马上站了起来,整个身子转了过去,去看孙志的胳膊。天气热,孙志穿的是一件短袖衬衣,整只胳膊一点保护都没有。碎玻璃至少在他的胳膊上划出了三条口子,其中一条口子有点深,血正从伤口往外涌。孙志用一只手捂住了伤口,但没有捂住往外流的血。

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叶青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急得几乎要哭了,不停地问,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流这么多血,会不会出危险呀。倒是孙志好像没有当一回事。他说,没有事情的,划破了一点皮,流一会儿就不会流了。叶青说,不能让血这么流,得包一下才行。说着,伸手去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先是掏出了一包餐巾纸,递给了孙志,让他去擦拭胳膊上的血。一包餐巾纸很快擦完了,孙志胳膊上的血没有那么多了,看上去不再是血红血红的那么可怕了,但有一个伤口还在冒着血。叶青想起自己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连忙解了下来。孙志再三拒绝,可叶青还是坚持用丝巾把孙志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那条印着蓝花的丝巾包到了孙志胳膊上后,伤口马上就不再流血了。看上去孙志也好像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了,叶青刚想说一些感谢的话,汽车却停了下来。

原来是车子进了城,到了终点站,车子上的其他人都赶忙提着包下了车。叶青和孙志本来就坐在后边,等到他们要下车时,车子上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刚下车,司机就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个夹子,上面有一张纸。他让叶青和孙志在上面签个字,要让他们说明那窗玻璃是大风刮起的石头砸坏的,再就是孙志的伤和司机、公共汽车没有关系。没有想到会签这个字,可想一想,好像也没有理由不签。叶青看了看孙志,这个事上,受到伤害的是孙志,他的态度才是主要的。叶青想,这个时候她要支持孙志。如果孙志不签,她也不签,并且要找公共汽车公司讨个说法。不管怎么说,人是在车上受的伤,公共汽车公司不能一点责任都不负。可孙志不等司机把话说完,就拿过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青签字时,想看一下孙志的签名,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可孙志的字太潦草了,一下子看不清,想仔细辨认一下,司机等不及了,拿过夹子就要走。叶青连忙转过身,想对孙志说,一块儿去医院包扎一下,顺便还想再问一下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却发现孙志不见了。她往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人,却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叶青找了一条街,也没有看到孙志,没有办法,她只好先回家了。

回到家,看到叶青手里只提了个包,没有活鱼,母亲觉得奇怪。回来前,她和母亲通过电话,说是要买一条活鱼回来。母亲做好了准备,要给叶青做红烧鱼。母亲细看发现叶青和平时有一点不一样,再仔细看,看到叶青下巴处有一个红点,再看仔细点,发现是一个血点。母亲便惊慌地询问起来。

听到母亲说自己脸上有血点,叶青也赶紧凑到了镜子跟前,看到除了那个血点外,脖子上还有几个小血点,连印花衬衣上也有两个血点。叶青就将发生的事告诉了母亲。

听完叶青的讲述,母亲说,真是太危险了,多亏了那个小伙子,可得要好好谢谢人家。

母亲说要带着叶青一块儿去小伙子的家里道谢,可没有想到叶青竟说不知道小伙子叫什么。母亲埋怨叶青太不像话,太不懂事,人家为了保护你,受了伤流了血,你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叶青也觉得自己很委屈,说,我也是想问的,可还没有等到我问,他就一下子跑得不见了影子,我有什么办法呢。

叶青说完,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把一面镜子扯过来,又去看脸上和脖子上的几个血点。本来她可以马上去把它们擦洗掉,可她没有这么做。盯着这些血点,她看了好久好久。

孙志着急赶着去参加他兄弟周明给安排的聚会,不是为了想赶紧见到他们,或者是一起喝个痛快。他嘴上不会承认,但心里边不能否认的原因是他们说了要带一个姑娘和他认识。二十六岁的孙志这会儿还有什么事比认识一个姑娘更重要呢。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正好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他顾不上和正在签字的姑娘打招呼,就上了车。坐在车上,看了看左边胳膊上的伤,他把缠绕的丝巾解了下来,看到伤口的血只是刚刚凝固,如果不保护住,随便碰一下还会破,还会流血。按说是该去医院的门诊部包扎一下的,但不想头一次见面就给姑娘留下个不守时间、迟到的印象。看来只好暂时用丝巾把伤口保护上了。丝巾浅黄色的底色上染了些蓝色的花朵。这会儿,又染了一些血,好像又开出了一些红色的花朵。看上去,倒是比原来更好看了。这条丝巾摸起来又光滑又柔软,一定是那个姑娘很喜欢的一条,自己刚才应该解下来还给她才对的。想到这里孙志有点责备自己离开得太急,这样把人家的一条丝巾随便拿走了,会让他心里不安的。不安也没有办法了,只能以后再说了。转眼间,聚会的地方到了。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会儿。他进去时,别的人都到了,留了一个空座位,不用问就是他的了。在那个空座位的旁边,坐着一个姑娘。别的人他都认识,只有这个姑娘不认识。坐下来后,最好的哥们儿周明,先把姑娘介绍给了他,又把他介绍给了那个姑娘。这个聚会就是周明张罗的,周明谈了一个对象,去年已经结婚了,可看到孙志还是单身,为他着急得不行,逼着老婆给孙志找女朋友。拐了几个弯,才找了这么个姑娘来。姑娘叫刘美,是在商铺站柜台的。刘美看上去不算很美,可也不难看。只是她脸上的妆化得有些重,让孙志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不过,这个长相,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在井队工作,他明白不能把条件定得太高。要是这个叫刘美的姑娘能看上他,他就知足了。

刚坐下来一会儿,他左胳膊上的伤就被发现了。周明马上就问,和谁打架了,打成了这样。是谁胆子这么大,敢这样做,兄弟们一块儿杀过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小子。不等他解释,另一个兄弟注意到了那条丝巾,问他是不是为了女人呀。听到这个话,坐在孙志旁边的刘美,看了一眼那条丝巾。孙志连忙说,不是打架,也不是为了女人,是车窗玻璃碎了,才把胳膊划伤了。

听到孙志这么说,大家哄笑起来,显然有点不太相信孙志的这个说法,不过,谁都没再问下去。大家心里清楚,这次聚会有点不太一样,得想办法促成他和刘美的事,不利于这个事的话不能说,要说也得尽量少说。

孙志是能喝酒的,在井队工作的,不能喝酒的很少。这几个兄弟聚会,一般都是不喝个一醉方休是不行的。今天因为有了这个刘美,情况就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酒不敢多喝。只是这些人,不让他们喝酒,好多话他们就说不出来了。不喝酒,只是坐在那里,他们就坐不住了。

一个多小时后,聚会散场。别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先后离去了。留到了最后的,只有孙志和刘美了。孙志问刘美怎么回?刘美说,我家住得不远,走着回,一会儿就到了。孙志说,那我送你回去。刘美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刘美一走,孙志也就跟了上去。

油城的居民不杂不乱,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石油工人。每个人都有单位都有工作,不管什么时候,街上的行人都不多。

顺着街道旁边的人行道走了一阵,看到刘美一直不说话,孙志想人家是姑娘,头一次见面会不好意思,就主动和刘美说起了话。只是孙志问一句,刘美才答一句,听得出这姑娘并不太想和孙志说那么多。孙志不想多绕圈子,直接问刘美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孙志问得直接,刘美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反问起了孙志,你胳膊上的那条丝巾,她的主人是谁呀?

没有想到刘美会问他这个事,不由得让孙志愣了一下。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刘美笑了一下,不说话。孙志只好重复了一遍。刘美像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孙志还不甘心,问,我们下次什么时间见面。刘美说,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说完,刘美转过身走进了小区的大门,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呆呆看着刘美消失在了小区的大门里,孙志知道这次相亲又失败了,而这次失败得比前面几次都惨。前面几次还都是见了几次面、谈了几次后才说不行的,而这次压根儿连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低头看了看缠在胳膊上的丝巾,一把扯了下来。都是它惹的祸,这么一想,这股气不知怎么发泄,便直接把那条染了血的丝巾摔在了地上。被摔在地上的丝巾,好像有点委屈似的,慢慢地扭动着。这让孙志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像男人干的事,忙向四周看了看,赶紧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父母亲都在油田上班,孙志一直是跟着爷爷和奶奶长大的,一直到高中毕业,孙志都是吃在爷爷奶奶家,住在爷爷奶奶家。人和人相处久了,感情自然就会有了,就会多了深了。每次从井队回来,他都会先去看看爷爷奶奶。吃一顿爷爷奶奶做的饭,和他们聊一会儿天,对孙志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报考石油学院时,孙志第一志愿就报了勘探。但不知为什么录取时,却把他录取到了钻井专业。大约是看他块头大,身体好,适合干钻井吧。干钻井,父母有些不愿意,说太苦。爷爷奶奶却很支持,说干石油的,钻井最重要,没有钻井,地底下的石油是不会自己冒出来的。

爷爷和奶奶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勘探队员,他们两个就是在去沙漠里进行石油勘探时认识的,并且产生了爱情。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吧,两个老人见了孙子孙志,就爱给他讲过去的故事,讲他们当年找石油的故事,包括他们怎么相识怎么相爱。下面这些事,就是孙志的奶奶说给孙志的。当然这个时候,孙志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也许奶奶是看孙志老带不回来女朋友,就用自己的故事启发孙志。

都知道新疆有一个中国最大的沙漠,可里边的地质构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可能蕴藏着石油,却一直没有人知道。我从学校毕业后来到勘探队时,还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小姑娘,每次去野外执行任务时,都会在嘴里哼唱着《勘探队员之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姓孙的男人,可我知道,马上要组织一支沙漠勘探队,开进大沙漠进行石油勘探。动员大会上全体勘探队员都参加了,但在宣布组建队伍的具体办法中,却不让女队员参加。不是歧视女队员, 主要是考虑到沙漠里太艰苦太危险,怕女队员受不了。而激情正像火一样燃烧的我,和另一个姐妹冲进了沙漠勘探队的指挥部,看到了正在做出发前准备工作的你爷爷。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觉得他长得很老气,别的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身为队长的他一口拒绝了我提出的要求。我就指责了你爷爷,说他是封建脑瓜,有男尊女卑思想,而后又跑到一个可以管得住你爷爷的部门那里,见到了另一个级别更高的领导。我把毛主席说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话搬了出来。没有人敢不听毛主席的话,我的要求得到了批准。在一支由六十五个人组成的勘探队里,只有我们两个女队员。

进沙漠的时间选择在了秋天,这是进沙漠最合适的季节。从来还没有一支专业的勘探队伍进入到这个沙漠里,这是一次决不能失败的行动。你爷爷先带着一部分人到了沙漠边缘的村庄,和当地的政府联系,筹集到了一百匹骆驼,准备了大量的食物和饮用水,还有干柴,还有喂骆驼的草。沙漠深处可是寸草不生,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都要事先想到,并准备好对付它们的办法。你爷爷说他从来没有那么操心过,他的白头发就是那个时候长出来的。领导给他布置任务时,让他不但要如期地完成全部的勘探任务,还要保证让每个队员怎么走进去的,还要怎么走出来。虽然这个沙漠的名字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

沙漠就是一个死掉的大海。连大海都会被沙漠搞死,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战胜它呢?可以说在沙漠里,死亡的影子随时都在跟着你,你要是有一点不注意,就会被它吞没。几乎每过几天,就会遇到一场沙尘暴。当沙尘暴袭来时,就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了,天昏地暗,早不知把太阳吹到了什么地方。每一次沙尘暴过后,都会有一两匹骆驼被埋得找不见了,还有一些物资被吹走了。为了不被卷起的沙浪埋掉,人要像蛇一样在沙土里不停地拱动,把头露到沙子外边,要不就会被憋死闷死。有一次我就差一点被活埋了,那时人没有力气了,拱不动了,沙子不断钻进了我的嘴巴,似乎马上就把整个喉咙堵住了。多亏了你爷爷他们及时赶到,把我从沙子里扒了出来。还有太阳,同样的一个太阳,到了沙漠里,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变成了一盆熊熊燃烧的火,架在你的头上不停地烘烤,而你根本没有一点办法可以躲开,而每天配给的那点水只能用来湿湿嘴唇。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东西,不管是飞的还是爬的还是走的,大多数都是被渴死的。我们队员中,有一个男队员,就是渴死的。发给他的水喝完了,他还不吭声,硬是忍着,继续干活。搞勘探,是要放炮的,用地震的方法,获得地质数据。他扯了炮线,往一个沙丘跑去。跑着跑着,一头栽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我们难受极了,可没有哭。进来时,我们都是做了准备的,随时准备献出生命。他是为了革命事业而死的,他是烈士,他死得伟大,比泰山还重。可不管死有多伟大,也不能随便牺牲。

为了不让再有人被渴死在沙漠里,怎么样节省用水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天天早上集合时,你爷爷给大家分水,还要强调每一滴水都不能浪费了。水就是命啊,这句话,只有到了沙漠里才能体会到。到了沙漠中间以后,我们就不再洗脸不再刷牙了,吃过饭的碗也不用水洗了,拿沙子擦一擦就行了。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天天不知流多少汗,却洗不成澡,连自己闻都能闻出臭味来。我和那个姐妹没有办法了,夜里就跑到附近的沙丘下,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在沙子里翻来滚去,把沙子当水来洗澡。你别说这个方法还真有点管用,拿沙子洗过身子后,再闻起来好像就不那么臭了。后来男队员们知道了我们这个方法,也学我们,拿沙子当水洗起了沙澡。晚上睡觉没有房子,就直接睡在沙丘上,沙子也有沙子的好处,松软平坦,睡在上面真的像睡在床上一样。就是到了后半夜,气温降得厉害,人就像虫子一样往沙子里钻,用沙子当被子埋住身体,一样能起到挡住寒气的作用。苦,那真叫苦,在这之前和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苦了,但当时没有人会叫苦。收了工以后,回到临时的营地里,吃过晚饭后,看到月亮升起来,我们还是会围在一起唱歌跳舞。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再苦再累,也不会唉声叹气,更不会愁眉苦脸的。一想到,自己干的事,是为祖国找石油,就不由得会自豪起来,忍不住就想跳想唱。平时工作中,显不出我们女队员有什么不一样。可这个时候,就不一样了。一块儿的那个姐妹,会吹口琴。她一吹口琴,别的男队员就围了过来,跟着唱了起来。只要有人喊我的名字,让我跳个舞,我就马上会跳起来。那会儿,我可苗条了,也会跳。每次跳完,大家都一个劲鼓掌,连你爷爷都说,幸亏把你们带上了,要不,全是老爷们儿,多没意思啊。我这么说,别以为我和你爷爷已经有了什么了,不可能的,沙漠里,那个环境里,工作和生存的问题都对付不了呢,哪有心思去谈什么恋爱。不过,要说一点儿感觉没有,也不真实。

那一次,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真的对你爷爷心动了一下。那天的太阳晒得太厉害了,头一阵阵发晕。偏偏这个时候,肚子出了毛病。我是个女的,不能像那些男的,背转了身,随便找个地方就解决了。我怎么也得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吧。好在沙漠都是有起有伏,找个沟呀谷呀不算太难。肚子的毛病是解决了,可站起来后,头却晕得更厉害,走了没几步,就一下子晕倒了,被晒晕了,也就昏了过去。人昏过去其实和死了一样,如果昏过去后醒不过来,就是死了。当然我没有死,我又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从沙丘下面爬了上去,爬上去往四周一看,一个人都没有。勘探这个活,是不会固定在某个地方的,有时一天会跑上十几二十公里。一个沙丘上干完了就会转移到另一个沙丘上去了。常常说好了一个集合地点后,就分散开来各自干各自的事。我晕倒后,伙伴们大声喊我,我没有听到。他们想我应该自己去了集合地点,就没有再找我。可当我一个人都没有看到时,心一下子就慌了,慌得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只想着怎么样能找到同伴。可在沙漠中就像在水里一样,很容易就失去了方向感,我根本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才能找到同伴、找到集合地点。我大声喊叫了几声,嗓子好像要喊破了,也没有一点回音。我不敢喊了,我还要把力气省下来,去和干渴饥饿斗争。开会时,你爷爷多次强调,如果掉了队迷失了方向,千万不要乱走,一定要在原地待着,保存体力等着人来救你。我只好躺到了沙丘上,把毛巾盖在脸上,不时地拿出水壶,滴几滴水来湿湿喉咙。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死,想到自己才刚刚二十岁就要死了,不由得难过地想哭。再想哭也不能哭,眼泪也是水,不能浪费水。太阳一点点地向西移,死神似乎也离我越来越近了,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躲开它。在找不到半个人影后,我便躺着不再动弹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我变成一具干尸的样子。我们的队伍在行进途中,不止一次地遇到过人和动物的白骨。这个大沙漠千百年来,究竟让多少英雄好汉丢掉了生命,怕是没法统计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头一个被它吞没的小女子。我知道,我就是这样死了,组织上也会把我追认成烈士的,也会给我开追悼会的。只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是,我曾经给你爷爷保证过,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成为大家的拖累。可眼下我却没能说到做到。现在我虽然看不到你爷爷他们,可我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着急,并且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在找我。所以当你爷爷带着几个人向我跑过来时,我对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个话,你坚持着活下来让我们找到你,你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了。就在我站起来以后看着你爷爷的那一会儿,我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高大。当时真想扑到他怀里让他紧紧地抱着我。可我没有那么做。当时我们这些人,工作和事业的思想是很革命的,但在男女交往上却封建得不行,再喜欢都不肯也不敢去给对方说。

和你爷爷真正谈起对象还是在走出了大沙漠以后。局领导为我们勘察队举行庆功会,说我们完成了一次人类壮举,也正是有了这次勘探,才有了现在塔里木油田的大开发。庆功会开完后接着开庆功宴,大家都去给你爷爷敬酒,我也去给你爷爷敬酒。我对你爷爷说,你不小了,该有个家了。你爷爷说,我这个样子没有姑娘看得上。我说,就没有你看得上的姑娘?你爷爷说,我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怎么办。我说,你说你看上谁,说出来了我给你做媒。我们当时也是喝了酒,胆子都有点大了。你爷爷说,我要说我看上你,你会愿意吗?我要说,早在沙漠里,我就看上你,你会相信吗?话说到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用多说了。

每回奶奶说完了,都会问孙志,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让他们看看。孙志说,奶奶,你知道的,我们钻井队,没有女人,全是老爷们儿,找女朋友太难了。每回孙志这样说时,奶奶就会说,我走在街上,看到到处都是花一样的姑娘,看上谁了,直接拦住问她愿意不愿意就行了。孙志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现在的姑娘可挑剔了,和你们那个年代的人不一样。爷爷在一边也顺着孙志的话说,是啊,那个时候找对象,不看别的,只要人好,工作好就行了。奶奶一听马上问爷爷,我要是长得丑,你愿意不愿意?这么一说,爷爷嘿嘿一笑不说什么了。不管时代怎么变化,男人和女人都要谈情说爱,并且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都还是会看长相的。

离开了刘美,孙志先去了爷爷奶奶家,看到孙志来了,正在看电视的老人不看电视了,围着孙志上下看个不停。看到孙志胳膊受了伤,奶奶赶紧拿出了药水帮着给涂上了。奶奶早年当勘探队员,还担任着卫生员的工作,一般的小病小伤她都能看。

奶奶注意到了孙志口袋里的丝巾,问孙志是不是交上女朋友了。孙志就把受伤和丝巾的事给老人们说了。老人听了以后都说孙志做得对,再问姑娘多一点情况,孙志就啥都不知道了。奶奶说,孙志你真是老实得不长心眼,帮了别人那么大的忙,不要说有什么回报,至少也得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吧。孙志说,我可没有想那么多,看到别人遇到了危险,就下意识地出手了。奶奶有点发愁地看着孙志,说,我的孙子啊,你这个样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奶奶抱上重孙子啊。奶奶现在心里没啥盼望的事,就盼这个事了。

这天夜里,孙志躺在床上觉得胳膊上的伤口有些疼,不禁回想起了大风中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事,努力想记起那个姑娘的样子,但有点不太能想得起来。好像那个姑娘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反正不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的样子。孙志没有再去多想,在他看来,这件事到此已经结束了,不再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会儿,他需要去想的是怎么快点找个女朋友,快点结婚,让奶奶不再为他操心。当然,他也渴望,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

本来这件事是可以到此结束的,但那个叫叶青的姑娘却有了点别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一些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同一个时刻,叶青躺在床上也想起了大风中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事。好多事情是怎么回事,当时并不知道,往往是过后去想,才能想明白。叶青躺在床上,再去想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事,才明白了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那个男青年及时伸出胳膊挡住了破碎的玻璃,那么她的一张脸就会遭到严重的伤害,破了皮肉流了血还是小事,很有可能,不不,是一定会在她的脸上留下永远的疤痕,让她本来就不那么好看的脸变得更加难看。这将对她的心灵带来沉重的打击不说,还会让她在追求幸福爱情的道路上遇到很大的困难。要知道男人们对女人的脸蛋儿的要求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很高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个男青年出手保护她,那么她这会儿就已经破相了,必定会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折磨着。而她到现在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这么一想她内心不安起来,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

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看不出这件事和那个叫李冬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尽管这个时候,他离叶青和孙志的实际距离没有超过三千米。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油城一个单人宿舍里,面对着电脑打着字。下午去参加了一个石油炼化项目的开工仪式,他正在赶写相关的新闻报道。

《油城日报》的记者李冬,从乌鲁木齐招聘来工作已经有一年了。他上中学时不是个好学生,一直贪玩,高考刚过了本科录取线一分,只能上一个杂牌的大学。其实不管上了什么大学,只要好好学,可以考研究生还是有机会的。但在大学里他一样也不是个好学生。因为太喜欢玩电脑游戏,耽误了不少功课,几乎每个学期都会挂科。虽然最后还是拿到了毕业证,但那勉强及格的成绩,让他找工作时总是遭到拒绝。可他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父亲在恢复高考后,从一个知青变成大学生,丰富的社会阅历让他不但成了一名国家机关的干部,还会在业余时间写些散文什么的,并且因此还成了省作协的会员。但李冬的情况,让这个成功的父亲尝到了人生失败的滋味。他不得不对他周围的人说,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只要努力,没有不能实现的目标,但现在看来这么说是不全面的。我一直在努力把儿子教育成材,但我没有做到。

好多去内地上学的孩子们,学成之后都没有再回来,都凭着自己的学识在内地的大城市找到了工作。而李冬不但又回到了乌鲁木齐,并且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父亲对他总是一脸的失望,并且不再对他说更多的话。他知道父亲对他不是失望而是绝望。就在这时, 一个有可能成为他的女朋友的中学同学,在他向她表达了想进一步发展两个人的关系后,说,李冬,实在对不起,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我们未来美好的希望。应该说,她的话像一根大棒子敲到了他的头上,让他从来没有这么疼痛过。在关起门昏昏沉沉躺了两天后,他重新站起来走到了父亲跟前,对父亲说,我要出去工作。当时父亲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芒,但那光芒只是一闪而过。看来父亲是高兴的,但又不敢相信他能说到做到。

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油城的招聘广告,他就去应聘了。没有好好学习功课的李冬,大约是在某个方面得到了父亲的遗传,不管什么样的书,不管是图书还是电子书,阅读一直没有停止过,作文的成绩也一直不差。他按照要求写了一篇文章寄了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把被《油城日报》录取的消息告诉父亲后,父亲马上说,好好好,那是个好地方,你到那里去工作是选对了地方。李冬也头一回对父亲说,以前他不懂事,以后他不会惹父亲生气伤心了。

这话说得父亲差一点落下眼泪。还在上初中时,父亲就和母亲离了婚。李冬跟着父亲一直到现在,父亲真的是为他操了不少心。听到儿子说出了那么懂事的话,父亲没法不激动,也头一回给李冬说了许多以前没有给他说过的事。

原来生长在新疆农场的父亲,从小知道那个全国有名的大油田。他居住的连队就在通向大油田的公路旁边。从五十年代开始,油城的原油要送到炼油厂去炼制,有一条输油管线就从李冬父亲的家门前经过。为了让管道里的原油能畅通无阻地送到炼油厂,每隔二三十公里就会建一个泵站。其中有一个五泵站离李冬父亲那个连队只有一公里多路。在李冬父亲考上大学以前的日子里,五泵站不但让他增长了见识,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他在五泵站第一次看到像泉水一样自动喷出的井水,第一次看到了没有煤油和灯捻子也可发亮的电灯,第一次听到了像雷一样轰响的机器声。要说农场连队有什么地方能强过五泵站的,那就是五泵站没有学校。他们那里的孩子要到连队来上学。同样是孩子,五泵站的孩子没有穿补丁衣服的,中午带的饭不是白面花卷就是大米炒饭,而李冬的父亲几乎每天吃的不是玉米糊糊就是玉米馍馍。所以很小的时候,李冬的父亲就有一个梦想,就是从麦田棉花地里走出来,走进油田。怪不得一听说李冬要去油田工作了,李冬的父亲又高兴又支持。李冬可以说帮助父亲实现了一个梦想。

李冬不是个好学生,可他想成为一个好记者。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想到了就可能会做到。连李冬自己都没有想到,在《油城日报》有三个月实习期,可他只干了一个月后就被转正了。主要是因为他的表现太出色了,报社总编拍着他的肩膀说,八○后的孩子,像你这么又懂事又能干的,不多。其实说懂事,不过是李冬很听话,不管是报社里的什么人,只要是负一点责的,或是老同志,不管说什么,不管安排什么事给他,他都会说好,都会努力去做好。而要做的事,都不是很难做的事,至少比英语过四级容易多了。只要愿意去干,都能干好的。正式转正后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在电话里有点哽咽。这让李冬明白了,一个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对一个父亲来说都是重要的。而且还明白了,其实要做一个好孩子,做一个让父母亲喜欢的孩子并不是个太难的事。

事情进行到这里,看不出和李冬有什么关系。倒是让人不由得想到许多英雄救美,美人事后爱上英雄的爱情故事。而叶青接下来做的事情,似乎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想到了前面的经过和可怕的后果后,躺在床上的叶青躺不住了。她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的灯,又起身走到了桌子前,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起来。桌子的前边放了一面镜子,她写上一行字,就会抬起头,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一眼。并且会把想象中的那个破了相的自己和镜子里的没有受到伤害的自己作对比。这种对比,让她在往白纸上写字时,心情有一点激动。

写好了以后,她随手翻开了放在桌子上的报纸。母亲大小也是个干部,别的报纸不看,《油城日报》还是要看的。公家给每个干部都定了一份。刚毕业找工作时,叶青经常看这份报纸,在上面找招聘广告。现在打开了,不是找招聘广告,是找印在最下面一行的报社地址。

叶青这么做时,没有想到一件本来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现在把另外的一个人也牵扯了进来,并且由此让自己的人生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天早上,李冬走出宿舍,在街边的小摊吃了一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然后走进了报社。在通往办公室的楼梯间和过道里,他向每一个遇到的同事和领导都点了头打了招呼。

他坐下来翻起了当日的《油城日报》。别的报纸可以不看,自己报社的报纸一定要看。要想做一个好记者,就得了解自己要服务的报纸。看到自己前天写的那一条要闻登在头版上,他又重看了一遍,看什么地方被编辑和总编作了修改。这会提醒自己下次写稿时要注意哪些方面。

翻到第四版时,他看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先是看到了题目——《受了伤的年轻人,你在哪里?》他觉得题目挺有意思,就接着去看了来信的内容。

我是一名采油女工,坐在油田的公交车上时,遇到了大旋风。一块被风卷起的石头砸在了我面前的玻璃窗上。就在锋利的玻璃渣子飞向我时,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年轻人伸出胳膊挡住了它们。我没有受伤,而他的胳膊却被划出了好多道口子,流了好多的血。不等我问他的名字,车子到站了,我还来不及对他表示感谢,他就消失了。这让我心里一直不安。我想在这里向他表示感谢,并且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和我的家人很想当面向他致谢。我在这里也想请报社和大家帮我找到他。

最后这名采油女工不但留下了她的名字,还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看来她是真的很想向这个年轻人表示感谢。李冬心想这倒是个不错的素材,在这个社会风尚道德滑坡的大环境里,这样的一件事很具有新闻宣传价值。

李冬去了总编办公室,说他想跟踪报道一下这件事。总编表示支持他,临出门时又夸了他几句。这让他听了也觉得很受鼓舞。以前他有一种看法,总觉得所有当官的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现在他不这么看了,在中国这个社会,不管大官小官要能当上,没有一点过人之处是做不到的。就算他们有时会说一些错话,做一些错事,也用不着气愤,他们也是人,是人都会出错。自从有了这个看法,李冬再见到当官的,都不由得对他们变得尊重起来,下意识地表现得比较顺从,也让这些当官的觉得他懂规矩。

按照报纸上留的电话,李冬把电话打给了叶青。

接到电话的叶青正在荒原上走着。她提着一个采油样的小桶和师傅姚香一块儿从一棵采油树走向另一棵采油树。

李冬先是通知叶青她的来信报纸上登出来了,问她看到了没有。叶青说她还没有看到,接着又问李冬是谁。李冬说,我是报社的记者,我姓李,叫李冬。叶青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你是不是找到我信里说的那个年轻人了?李冬说还没有找到,不过,我可以帮你找。我想见你一下,了解一下这个事情的详细情况。

姚香一直在旁边听,听到李冬要约叶青,她对叶青说,别答应他,现在骗子可多了。他要采访你,让他来咱们采油队。姚香比叶青大十几岁,什么事都比她有经验。听到姚香这么说了,叶青就在电话里说,我在采油厂上班呢,离不开,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厂里找我。

李冬几乎是没有多想,就马上答应了。作为记者只要采访对象同意采访,就不能再提别的条件。再说了,去采油厂采访也可以让他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到油田一年多了,对油田的采油工作还不了解,正好趁这个机会去熟悉一下。他问清楚了叶青是哪个采油厂,哪个采油队以后,约好了第二天上午去油田见面采访。

才干了一年多,李冬已经完全喜欢上了这个职业,主要是喜欢它的自由性。没有必须遵守的上下班时间和劳动纪律,只要能完成规定的稿件数目,就不会有人管你去干什么。对于一个会写文章的人,在李冬看来,没有什么职业比记者更好了。多数的稿件怎么写,都是有套路的,只要掌握了基本写法,写起来并不费力。

安排好了明天的采访活动,李冬顺着大街往宿舍走去,打算回去读上半天书。搞文字工作的,不但要多写,多练笔,更要多看,看别人写的东西,尤其是好东西,就是在听大师给你上课。父亲有许多书,不好好上课的李冬,却读了不少书。当时读,是为了消磨时间,没有想到有一天,还可以靠它来生存。李冬这个记者能当得不错,靠的还是这些年爱读书打下的基础。

他看到了一个书报摊,停了下来,打算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书刊买上一本。突然看到了一本杂志封面上的一个名字有点眼熟,盯住了一看,是父亲的名字。那是一篇散文,文章的题目是《与白菜相关的一些事情》。不知道里边写的是什么,不管写的是什么,李冬还是把它买了下来。父亲写的,做儿子的不能不看一看。

以前父亲写的东西,李冬不怎么看。那时不懂事,现在李冬懂事了,只要看见父亲写的东西,都要去读一读。这是一种表达对父亲歉意的方式,也是一种学习。在写作上,父亲的经验和技巧是丰富的,看父亲的文章对他来说,能获得不少东西。

回到宿舍里靠在被子上,用放松的姿态翻开了刚买的杂志,翻到了登着父亲写的散文的那一页。读着读着,李冬笑了,看父亲现在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想不出他年轻时会那么坏。看到最后一页时,李冬发现父亲的这篇散文,不但和大白菜有关系,还和他现在居住的油城油田有关系。

那是一九七五年,没有人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和一群同学来到了一个生产连队,接受再教育。那时锅里经常煮的还是白菜,而且我们不但要吃白菜,还要去种白菜和收白菜。

白菜长得快,用不着等到春天就去种,到了七八月份去种也不晚。一般来说,把麦子收割过后,就可以在麦田里种白菜。白菜也好长,不用怎么管理就会一天一个样。这也是白菜一直很便宜的原因。

一块儿吃白菜,还一块儿种白菜的人里,有一个叫艾梅的女子,和我同岁,也是同班同学。尽管她长得也像棵白菜,可比起别的女同学,她更像是棵白菜心。去掉了白菜帮子的白菜心,看上去很白嫩,吃上去也好吃。收白菜时,觉得有点渴了,有点饿了,就会把白菜心挖出来吃。

对艾梅有不良想法的男同学不少,我也算是其中一个。尽管当时干部们一再说不能谈对象,大家也认为男女恋爱是流氓行为,但身体里的冲动,就像一只挣脱了铁链子的公狗一样,拖着那个叫情欲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做出了把自己都会吓坏的事情。

每一家都有一个菜窖,每一个生产连队,也会有一个菜窖。只是这个菜窖,会更大更深,可以放更多的白菜。一年中会有那么几天,我们的劳动任务就是把许多白菜运进连队的菜窖里。

拖拉机和马车把白菜拉到大菜窖门口,卸下来以后,一群人就排成一个长队,一个人拿起一棵白菜传给下一个人,这么一来,一棵棵白菜,通过手臂的传送带,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流进了菜窖。

我是流水线上的最后一道工序,白菜传到我手里,就没有人可以往下传了,也不用传了。我只要摆到白菜垒成的墙上就行了。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想到,我不用往下传了,可还要有一个人把白菜传给我。而且这个人,就是艾梅。是的,一点错都没有,当我看到身边站着的竟是艾梅时,我愣了一阵子。接着,我就发现原本昏暗的菜窖,一下子明亮了。至少有一束光亮,直接照在了艾梅身上。这束光亮,别人看不到,只有我可以看到。

我得说实话,我当时很下流。艾梅的一张脸,明明很好看,可我不看。没有办法,那会儿,我只是像个人,实际上,我已经成了一只公狗。从我的目光里,伸出了爪子,一把抓住了艾梅的胸脯。艾梅的胸脯并不太鼓,可她在传递白菜时,不停地扭动,还是让那个地方,有了起伏和波动。

如果只是这样,把白菜运完,收工回家,不再发生什么,那么这件事也就完了,就会和没有发生一样。可我怎么能让这件事完了呢,我已经不是人,我是公狗了。公狗可不管这个社会有什么禁律,它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确实是个好机会,我几乎稍稍移动了一下手臂,完全不像故意,但却实实在在地碰到了艾梅的胸脯。

这次碰触,艾梅好像没有察觉。她还说着话,干着活。这让我的胆子又大了,再次去接她送过来的白菜时,我的手先就在她的胸脯上抓了一下。这一下,她感觉出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大约,有点突然,完全没有意想到,她还没有弄明白我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尽管是隔着衣服,我还是摸出来了。它的形状,还有柔软,都让我的血,像着了火一样。这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尽管这以前,我有过无数次想这么干的念头,可每一次都只是想想,从没有胆子去干。就像是一个梦想实现了,我不敢当真一样,我想要证实一下。于是我就很自然地又摸了一次。

这次摸得很厉害,差不多整个地把那鼓起了的部分抓住了。这次摸完以后,我没有再摸。不是我把那只公狗拉住了,不让它疯了,而是恰好在这个时候,白菜运完了,流水线不流了,班长喊着让大家收工。

直到走出地窖,我好像才明白我干了什么。我赶紧去看艾梅,艾梅也在看我,我看到她脸色灰白。她走到我跟前,对我低声说,你真流氓,你等着。听了艾梅的话,我涨红的脸马上和艾梅的脸一样灰白了,腿肚子打着战,不是硬撑着,真的会瘫软在地。

可以想象得出,那个夜晚,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根本来不及去回味艾梅胸脯带给我的快感,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

不要说我很年轻,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打个人骂个人偷个懒耍个滑,是可以原谅的。但你摸了一个姑娘的胸脯,是不可能受到宽容的。这个结论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从经历的事情中总结出来的。从一九六六年十岁开始,已经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批斗会了,其中每一次都会有几个男人因为耍流氓而被批斗。而一旦被作为流氓批斗后,这个人基本上就和坏人划到了一类,无论是政治上爱情上,他都和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两样。那个年头,因为犯了男女错误,而跳河上吊的、喝药的、疯了的、傻了的,差不多每个地方都有一些。

那天晚上,我整夜没睡,听到狗叫和门外随便一点响动,马上想到是民兵来抓我了。艾梅肯定去给队长和指导员报告了,没有道理不报告,我要是她,被一个流氓那样了,我也会去报告。这个时候,我真的后悔死了,后悔得真想用刀把那摸过艾梅胸脯的手剁掉。

快天亮了,还没人来抓我。可我不敢等下去了,夜里不抓,白天一定来抓。想到那么多人看着我,被民兵们五花大绑,我有了死的打算。想到了死,马上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就在别人还在熟睡时,我起床了,悄悄地跑出集体宿舍,跑到了荒野上。

荒野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很深的野草灌木,走在里边,就像跳到了水中,马上就被淹没了。

想到了死,并不等于会去死。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可真的要去死,却并不容易。我躺在草丛里,把干枯的草叶揉碎,卷了一支很粗的烟抽了起来,边抽烟边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死掉,还可以死得不那么难受。

想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一种办法,可以死得舒服些。偏偏这时,肚子饿了,饿得咕咕乱叫。就算去死,也不能饿着去死。可吃什么呢,在这荒野上,除了草就是树,都不是人可以吃的。这个时候,不由想起了包谷发糕和水煮白菜。透过草丛,可以看到远处的炊烟,很粗很大的一片。那是从连队食堂的大烟囱里冒出来的。不用去看,就会知道,某个地方,正有一个大锅,里边煮的白菜已经烂熟,散发出的气味,有点腥酸。

头一回想到水煮白菜,觉得它没有那么难吃了。如果这时问是想摸一下艾梅的胸部还是吃一碗水煮白菜,我会坚决地说我要吃水煮白菜。

就在这时,我看到离我很近的一棵小树在晃动。没有什么风,连身边的草都不动,一棵小树怎么会晃动,这是件不正常的事,我好奇地走了过去。

走过去后,我看到了一只很大的野兔子,它围着一棵小树又蹦又跳。看到了我,也不逃走 ,只是蹦跳得更厉害。再一看,不奇怪了,不是它不想逃走,是它没法逃走 。一个铁丝套子勒住了它的脖子。

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想光吃白菜,还想吃肉,一些人就会去捉野兔子。冬天的兔子,会在雪中走出一条道,在道边的小树上,设个套子,就可能会套住撞进套子里的野兔子。这个事我也干过,也下过几个套子。可大部分下的套子,是套不住兔子的。一些忘记收回的空套子,就留到了夏天。某只兔子运气不好,就会撞进去。比如说,我面前的这只兔子,就是这样的一只兔子。

接下来,我会干什么,不用说,你也会知道了。前面说过,我抽烟,我身上带了火柴。对了,我还带了一把小刀子。

什么都不再想了,什么艾梅的胸啊,什么批斗会,什么民兵,什么死呀,都不想了,只想让这只兔子,尽快从活的变成死的,从死的变成熟的,从熟的变成我胃里的东西,把饥饿感赶出我的身体。

这是一件并不难的事,比摸艾梅的胸容易多了。只要我有耐心,多等一会儿就行了。因为,我先要上去一脚把那正在蹦跳的兔子踢得不动了,再把它身上的皮剥去,再点起一堆火,把串在棍子上的兔子尸骨放到火上去烤,还要不停地翻转,才能让它熟透。

在我至少吞下了二十次泛起的口水后,那个散发着香味的野兔子终于熟透了。就在我张开嘴要去啃时,我听到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正蹲着的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中的野兔子也掉进了火中。

你猜猜,是谁来了。你肯定猜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一个人嘴里冒出来的。这个人就是艾梅。

艾梅说,好啊,姓李的,你跑到这里来,一个人悄悄地改善起生活了。

说着,艾梅抓住烧烤时用的棍子,把那只烤好的野兔子又从火里拽了出来。拽出来后,她也没问我一句行不行,就一口咬住兔子,撕下了一块肉。

等大半只兔子吃下去后,她才想起了我,问我吃不吃。

我摇摇头说,不吃。我不是装的,我这会儿,看着艾梅,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饿了。不饿了,不是我吃饱了,是她把我的饿吓跑了。

没用多少时间,艾梅就像一只狗一样,把一只野兔子吃光了。边吃还边说,真是太好吃了,太香了。

看到我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艾梅说,不好意思,我全吃了。

我说,你吃吧,吃吧。

艾梅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早上出工,你不在了,班长就让大家去找,你知道不,这会儿,都在找你呢。没想到,让我找着你了。不但找到了你,还吃上了肉。有一个月没吃肉吧,真想死我了。唉,啥时候能不再天天吃水煮白菜了。

我说,我咋办?

艾梅说,啥咋办,快回去呀。这会儿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给你记个半天旷工,挨顿批评就完了。

我不再说什么,跟着艾梅回去了。

回去后,我吃了两块大发糕和一大碗水煮白菜,看我吃得那么香,好多伙伴用奇怪的目光看我。

你信不,这个事就这么完了。可当时我不知道,走在路上,问艾梅,你真不告我了?艾梅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我说,我一定好好表现。艾梅说,你表现好,我就不告了。

艾梅让我表现好,我不敢不表现好。不过,从此,在艾梅跟前,我这只公狗,变成了一只哈巴狗。我不能不这样。我要是不这样,艾梅要是把我告了,我可怎么办呀。艾梅宽大处理了我,我不能知错不改呀。

艾梅说,又是水煮白菜,太难吃了,我不吃。

野兔子是有,可我这只狗,不是真狗,干别的事可以,真追兔子,就追不上了。下个套子,等野兔子撞进去,在无雪的季节,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好在我还有另一个本事,我会打弹弓。

那一阵子,我的裤子的两个口袋里,一个里边装着指头肚大小的卵石,一个里边装着自制的弹弓。见着了麻雀和野鸽子,就掏出来朝它们射击。

几乎每一次都会打下几只来。

不管打下几只来,都会送到艾梅那里去。艾梅有一个小钢精锅,我们经常坐在小土炉子旁边,边说着话,边等着钢精锅里的东西煮熟。

听到艾梅老发牢骚,对老吃水煮白菜不满,我还会劝劝她。

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就是说他们连水煮白菜都吃不上。

说实话,那个时候,虽然白菜是主菜,可也不是每顿都是水煮白菜。过年过节,或者是要庆祝什么事,也会改善生活,来顿红烧肉什么的。

吃红烧肉,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就是个节日。一听到猪的惨叫,我们就会笑得合不拢嘴。

有时艾梅会来我的宿舍串门,她一来,同屋的伙伴就会离开,让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有时我到她的房间去串门,她屋里的女伴也会这么做。按说这个时候,我们是可以做一些心里边很想做的事的,可我每一次都在最想做的时候想起了我曾经犯过的错误,想起了艾梅对我的警告,我就会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也许你们不会信,就在这段别人和我自己都以为我们在谈对象的日子里,我的手没有碰过艾梅一下。我一定要做个好男人,做一个革命的好青年,决不在男女方面犯错误。我想好了,再等上三四年,等到规定的可以结婚的年纪,就和艾梅结婚。等结了婚,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再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这一年,白菜长得真好,一棵棵像小树一样。白菜多得吃不完,就卖给别的地方的人。一百公里外,有一个大油田,有一个石油城。那里的人,是石油工人。都在一个大戈壁滩上, 都是人,只因为生产的东西不一样,吃的东西也就不一样了。人家生产的石油,不能吃,但可以换来吃的。我们吃玉米面,他们吃白麦子面。人家每天都可以吃到肉,我们只能吃水煮白菜。其实不是说白菜不好,只是光吃白菜就不行了。同样,肉好吃,也不能天天吃。这不,石油工人开着大卡车来了,来买我们的大白菜。

这些石油工人就和他们开着的大卡车一样神气得不行,看到他们时,我们这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朝着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只是我们这些小伙子的羡慕,无非是羡慕完了,再附上一声叹息,怨自己命不好,不能去油田上工作。而姑娘们羡慕过了,就会有另外的想法,只要能到油田上去,不管去干什么,可以不用天天吃水煮白菜就好。

很快,大家看到了,油田上的大卡车在拉走了许多白菜时,也把农场里一些长得好看的姑娘拉走了。油城里许多钻井队,在那里干活的都是单身男人。油城里油田上没有那么多姑娘,他们就到附近的农场里来找老婆。他们委托去农场拉白菜的司机帮他们找个老婆,司机们到了白菜地里,眼睛不去看白菜,目光像电筒一样在年轻的姑娘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其中一个龇着大门牙的司机看到了艾梅,就走过去和艾梅聊了起来。

不用说,艾梅也被拉走了。看着艾梅跳上大卡车,钻进了驾驶室,坐到了那个龇着大门牙的司机身边,我的心要碎了。

我跑了过去,想要把艾梅从里边扯出来。我想告诉她,我不会一直待在农场的,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吃水煮白菜的。可是不等我跑到跟前,大卡车的轮子就转了起来,艾梅看到我在追,就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很有些伤心地朝我招了招手。

艾梅不再天天吃水煮白菜了。就算是要吃白菜,也会放很多的油,炒得香香的再吃。

艾梅从我面前消失了,在艾梅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跑到了看不到边的荒野里,大声说,我也早就吃够了水煮白菜。我也要离开这里。

我不是姑娘,要离开农场,不再吃水煮白菜,不能靠嫁人,得另外想办法。可那会儿,没有办法。城里的人,上了学后,都要到农村去。农村的人,要去城里,根本没门。当兵是条路子,我也想当兵。当兵是个办法,可我用不上。我不够条件,不是身体不行,是家庭出身不行。要当兵,得是贫下中农,我家是中农,中农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正在发愁,机遇就来了,邓小平上任了。他一上来办的大事,就是恢复高考。只要能考上,谁都可以上大学。没门的年轻人,看到了门,找到了门,都往那个门里面挤。这是个大门,能挤进来的人多。我也在连考了两年以后,挤进了大学的那个很大的门。

李冬看了下父亲这篇散文的落款日期,发现是在李冬到了油城以后。没准是父亲因为李冬来到油城工作,触动了心里的往事,才提笔写了这篇散文。这么说父亲那么支持李冬来油城工作,还有着更深层的原因,是心里边还没有完全放下那个叫艾梅的女人。

李冬马上打了电话给父亲,说看了父亲写的散文很喜欢,问父亲写的事是不是都是真的。父亲说,细节可能有一点虚构,但主要的情节都是真的。李冬说,这么说,真的是有一个叫艾梅的阿姨,现在就在油城?父亲说,那次分别后,一直再没有看到她,应该在。李冬问父亲,是不是还想见她。父亲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呢。李冬说,你别忘了,你说过,这个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性。父亲想岔开话题,说,好了,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对了,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李冬说,这你放心好了,我要是真的喜欢上了谁,可不会让她随便就被一个大卡车司机给拉走的。

油城的报纸,每个单位都会定一份。井队离油城有些远,报纸要晚一天才能送到。平常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干完活了,吃完饭了,没有什么事了,也会去把新来的报纸翻着看一看。这么一翻,大家就看到了叶青那封寻人的信。有人看到了,会评论几句,说这年头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干了好事连名都不留的就更少了。还有人看到了,只是扫一眼,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懒得去关心。

和别人一样,孙志在翻报纸时,也看到了叶青的信。看的时候,他的心跳得有点快。倒不是别的,主要是这个事和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有想到那个姑娘,现在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叶青。那个叫叶青的姑娘会写一封信,在报纸上找他。

平常看完了报纸,会顺手扔到了一边,这次孙志没有扔,他把登了叶青信的那一张,折了起来,装进了口袋里。

走出了野营车,看到了立在远处的钻塔,工人轮着休息,它不能休息,还在工作。只要一开钻,它就不能停。所有的人分成了三班,轮着上阵。他是技术员,体力活不用怎么干,但很操心,责任很大。保证钻头能准确按时深入地层的某个部位,全要靠技术员的把握。工人干完了八个小时,可以回营地的空调野营车里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他不行,他要连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困了就在临时的车房里打个盹。一个井队里,只有两个技术员。 说实话,比工人还要辛苦。

还有三个小时,才轮到他上钻塔。这会儿,没有什么事,他可以想干些什么就干什么。而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放眼望出去,除了沙丘和红柳梭梭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的地方,就算你没有什么事,想找点什么事干,都找不到。

不过,这会儿,孙志有一件事可以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这会儿吹来的风,没有那么燥热。他坐到了一处沙丘上,看着太阳慢慢地沉入沙海,也是件不错的事。只是孙志坐到沙丘上,除了看太阳落山外,他主要在想怎么来处理眼前的这件事。

孙志坐下来后,扫了一眼自己的左胳膊。那点伤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在家休了五天假后就全好了。除非仔细地盯着看,才能看到胳膊上,有一条淡淡的痕印。回到井队这些天,还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胳膊受过伤,他也没有给别人说起那件事。主要是觉得它太平常了,不值得说,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感兴趣。所以,井队上的人虽然都看到了报纸,看到了叶青的信,但谁都没有把这个事和孙志联系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孙志有时会想起这件事。想起它来,主要是因为那条丝巾。丝巾他洗干净了以后,装到了一个信封里。他想如果知道这个姑娘叫什么,是什么单位的,就直接给她寄过去。但问题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把这条丝巾还给那个姑娘。

但这封信,似乎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要想把丝巾还给她,按照报纸上留下的电话,直接打电话给她。跟她约个地点,亲自给她送过去,或者说问一下她的单位,给她寄过去。但孙志又一想,他这个时候这么做,似乎并不太合适。人家信上说明白了,找到他,是要感谢他。他要是打电话过去,明摆着是想让人家来感谢他。谁又会相信,他主动联系她,只是单纯地为了还丝巾呢。

不过,他还是拿出了手机,把叶青的电话号码存了进去。只是存进去了,什么时候拨,要不要拨,他还没有想好。

孙志要是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他把电话拨出去,那么先和叶青认识的就是他了,而不是那个叫李冬的记者了,那么他一定会马上就给叶青打电话的。说真的,为这个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过。但后悔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车子驶出油城,就驶进了油田。在油田上,看到最多的就是油井。油井也叫采油树。采油树有两种。一种由几条管子搭在一起,管子有横有竖有粗有细,其中有一条粗管子,直直插进了地里,就是主管。地底下的原油,就是从那里冒出来,通过其他管子输送出去。这种油井,一般是新打的油井,地下的原油还很多,靠自身的压力,就能把原油从几千米的地层深处送出来。另一种油井,看起来很大,伸出一个长臂,像是在掏什么东西,不断地一起一落。走近了,可以看出来,它的大手,伸进了那个通到地里的钢管子里,往外掏着石油。这种井,多半都是些老井。像人一样,老了,就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让原油像喷泉一样往外喷了。可还是不甘心,还要继续作贡献。就这样,一下子一下子地,磕着头,把地下的宝藏献给人类。最老的油井,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了还在工作。这些油井,每一口,都很了不起,都有许多故事。

采油树,不是树,不会生出树枝,长出树叶。不会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可它们却和树一样,当它们一棵棵伸出地面,连成了一片,一片片再连成无边的森林,原本的荒野戈壁就完全改变了模样。没有成群的牛羊和庄稼的波浪,只有交错的管道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呢。没有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只有轰响的机器和来来往往的车队,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个美丽的地方呢。大工业,是另外一种风景,它有一种大美,更能让人激动。

说好了去采访叶青,可到了采油厂后,李冬并没有马上见到叶青,在见过了许多人以后,才终于见到了叶青。不是叶青架子大,不肯见李冬。也不是叶青藏起来了,李冬没有找到她。只有一个原因。采油厂对李冬的到来,有点过分重视。李冬坐了油田的交通班车,刚一下车,就有个小伙子迎了上来,问李冬是不是报社的记者,还说他是采油厂的宣传干事,是来陪李冬采访的。

说是陪,其实是李冬做不了主的,要怎么走,怎么采访,全都安排好了。这么做的理由,李冬还没法拒绝,说李冬是头一次来采油厂,厂领导希望李冬全面了解一下采油厂的各项工作,并能给予报道。采油厂有许多部门,也像个小社会,开展了多种活动。每个活动,都有个说头。还有许多部门,每一个部门都重要,缺一不可。李冬跟着宣传干事,跑了一个上午还没有把安排的点采访完。

不过,厂里也没有让李冬白辛苦,中午饭没有在职工食堂吃,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小饭馆里,还有一个副厂长亲自来陪他。吃饭的时候,李冬问这个副厂长知道不知道叶青。副厂长说,不是他官僚,这个厂光是采油工就有一千多人。不可能都认识,尤其是新来的年轻采油工。副厂长不知道,李冬也没有多问。叶青这个事,和工作和厂里的政绩没有关系,给他们说,他们也是没有兴趣的。

吃过了中午饭,宣传干部把李冬带到了采油队,想着这一下可以看到叶青了,没有想到采油队搞了个小型座谈会,还找了几个老的采油工,给李冬讲她们在平凡的岗位上奉献光和热的故事。李冬理解队长的这个做法,本身他也想了解情况,也就拿出了笔记本,认真地听,仔细地记。

没想当采油工,想去文工团,考了三次,没有考上。只好当采油工了。采油工,在油田上女人干的活里,算是最苦了。风吹太阳晒,就算有纱巾,也挡不住。你看,我的脸,和你比,不知黑多少。什么健康啊,没有一个女人,不想让脸白的。头几月,不知哭过了多少次。后来,才慢慢好了起来。去年年底,评先进生产者,把我也评上了。母亲说得对,油田上的女人,命里就是采油的。男人打井,女人采油。天然的分工,都不想干,油田怎么能发展,我们还怎么活。每件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明白了道理,就想通了。想通了,再做这件事,就能用心做了。用心做,才能把事做好。采油也一样。采油工就是油井的医生,需要我们给它把脉,化验,开方,查出病因,还要治好,才能让原油,滚滚不断地流到需要它的地方。

头一回上夜班,拿着手电筒,去巡视测井。差一点没把我吓死。正好那天,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偏偏不时有什么怪叫声,从黑暗里传过来。好像随时都会有一个妖魔鬼怪,扑过来把我抓住,撕成碎片。过一道沙丘时,双脚陷在了流沙里,腿一软,摔倒了。当时就想,完了,我要死了,被沙怪弄死。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最后总算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沙丘。去找队长,说什么也不上夜班了。队长说,女人胆子小,这样的事,我们都遇到过。你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放心吧,你不会被吓死的。什么都要练。铁不炼不能成钢,胆子也是练出来的。你的胆子,一定能练出来。还真让队长说对了。三个月后,不管天多黑,再走那道沙丘,腿不软了,心不乱跳了。还能边走,边唱着歌。

我不迷信,不信有妖魔鬼怪。可狼的故事,从小就听,知道得有点多。去测井时,看着那么大的荒野上,老想着,会不会有一只饿狼,突然朝我跑过来。也不是瞎想。听老一辈说过,刚开发时,这里的狼可多了。真有采油工被咬伤、咬死过。现在,不敢说狼一只都没有了,但确实极少了。再说了,油田不是牧场,没有牛羊,狼也不愿意来了。狼不会来,别的野兽却会有的。像狐狸呀黄羊呀还可以经常见到的。对了,还有蛇。一次去巡井,走过一片草丛时,踩到了一条蛇,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幸亏不是毒蛇,要不,这会儿,我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要说还怕什么,那就是刮大风。这会儿,也有风。可这样的风,在我们看来,就不算风,你要是经历了那样的大风,再遇到别的风,都会觉得不算什么了。你看,这个站房,钢筋水泥,很结实。可那样的大风吹过来时,它就马上变成了一只小船,晃来摇去,好像随时就会被吹倒掀翻。没有地方可躲,也不能躲。大风的破坏性很强,就算是钢铁的管道,也会遭到想不到的伤害。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得走出站房,去油井处理紧急的情况,保证原油的输出不会受到损失。为了不被大风吹走,只能用手抓着管道,身体弯得几乎贴到了地面,一点点往前,说是在走,倒不如说是在爬。就是这样,每次大风中,都有姐妹被飞起的石块击伤。我认识的一个姐妹,一块儿参加工作的,和我很要好。就是在一次这样的大风中,被吹得摔倒以后,太阳穴恰巧碰在了铁管角上,再也没有能站起来。那时她才刚刚二十岁,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恋爱,谁不想谈恋爱。还在上学时,就想谈了。那时不让谈,谁谈了,老师会批评,同学也会笑话。想着工作以后再谈。可工作了,发现要谈个恋爱,还真不容易。不是我长得不好看,没有人看得上我。我上高中时,就有男生给我写过纸条。工作后,真的想好好谈一场恋爱,好好找一个爱人,好好去过一生。不管男人女人,要过好这一生,一定得有爱情,有真心喜欢的爱人。可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当采油工三年了,还没有男朋友。一是你们看到了,一块儿工作的都是女人,没有男人,没有办法在工作中去寻找。爱情这个东西,只有在相互接触中才能产生。没有办法,只有通过亲朋好友介绍了,也去见过几个。有那么一两个,自己觉得还可以。也想和他们谈。但怎么谈呢,我工作在野外,十天半月都见不了一次面。这样谈恋爱太折磨人了,我受不了,对方也受不了,只好分手了。

采油工的工作是单调的,每天都单调地行走在那几条通向井场的小路。抄录每口井的压力,检查每个抽油机的状态,用样桶取回每口井的油样。自喷井,很难管,最害怕的是清蜡,弄不好在清蜡时就会发生顶钻、掉刮蜡片事故。带我的师傅是个很讲认真的人,工作上要求挺严。由于师傅的言传身教,我很快就能单独操作了,并且很守规矩,遵章操作,按时清蜡、量油、测气和巡回检查。我管的一口端点井,清蜡难,经常发生蜡堵,热洗也不管用,经常要放喷。我重点加强了对这口井的管理,把主岗放在这口井上,工作规定一个班清两次蜡,我就多清一次,不但解决了蜡堵问题,还提高了产量。为了迎接“岗检”,我们下了夜班也不休息,都要到井上搞会战。除锈、刷油漆、给井口房、值班房刷白灰、平整井场、修土油池。有几口井处于低洼地带,一下雨,井场就受淹,闸门池和水套炉就灌水,我们就下了班后,加班干活,用小车去拉土,硬是把井场垫高了半米多。经过努力,几口井都变了样,不渗不漏、管道铮亮,井场平整,岗检中检查团给予一致好评,几口井全被评为一类井。

别说采油工技术性不强,谁都能干,谁都能干得好。只要干上了,才知道,做一个好采油工,不容易,要干好,更不容易。你得是个泥瓦工,井场的路、房子,还有围墙,经常会坏,坏了,你得会修。你得是个电工,电路最容易出毛病了,什么短路了、漏电了、电线断了,有了毛病,能很快发现,并能解决掉,不然的话,油井就得停止工作了。还有防腐、保温都需要专门的技术。井场都有注水井,都要保温包扎,还要刷漆,防盗箱的采油树也要保温,那种保温的玻璃丝,弄到了身上,庠得人难受。还有呀,你还得是个哨兵。井场内各种设备,包括原油,在你值班时,它们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决不能发生意外。坏人什么时候都有,他们来偷,还来抢,那个时候,不管有多危险,我们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那天我和小梅值班,遇到了一件事,一直忘不了。这种事,很少会发生。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一次。可是如果遇到了,哪怕只是一次,你不但忘不了,还会记一辈子,并且,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都会后怕。两个逃犯,从看守所跑了出来,一直被警察追,跑到了荒野上,跑进了站房。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坏人,他们说迷了路,还以为是真的呢。要水,给他们水喝,要吃的,把我们带的干粮,给他们吃了。可喝完了,吃完了,他们露出了凶相。拿刀子逼着我们,让我们跟他们走。我们不走,他们就说要杀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跟他们走。刚走出站房,走到一个沙丘上,追捕的警察就赶到了。那天,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我和小梅的结果真不知道会怎么样。警察说,这两个逃犯,不但抢劫,还杀了人。

你问我每天做什么,可真不好说。量油、测气、擦井、洗井、平井场、抽油机保养、换盘根、换皮带、为抽油机做防腐保养等基础性的工作。巡检时,要走路,还不能走得太快。太快了,不容易发现问题。对裸露管线、过沟、跨渠管线,以及管线比较隐蔽的地方,更要仔细地察看。一天下来经常累得我腰酸背疼。天天这样,年年这样,都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埋怨了。如何节省能源,如何更快处理冻井,如何减少设备磨损等等。让我愈发觉得采油工是个不仅要有油藏知识,更要有操作技能和经验的工种,当一个出色的采油工真的不容易。白天上班,要加大密度量油,对于量油波动大的井更要加强计量,要认真记录每个时段的量油数据,并及时汇报给总值班室。晚上,还要继续监测,与白天数据对比,随时掌握油区动态变化,以便及时发现问题,采取有效措施。

队员们讲完后,队长问李冬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她们讲得很生动也很详细,李冬说没有什么可提问的了。别的人都走了,李冬才对采油队长说,我想见见叶青。队长说,她是新来的,还没有干出什么成绩,你去采访,是采访不出什么东西的。李冬说,我主要是想找她了解一个情况。她写的信,在《油城日报》上登出来了。队长说,对了,我看了,我还说她了,当时不问清楚,现在写信找人家,太麻烦了。李冬说,那个年轻小伙子的事迹,是有宣传价值的。队长说,那李记者可别忘记了我们这些奋战在生产第一线的采油工啊。李冬说,队长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写一篇很长的文章来宣传你们的。听到李冬这么说,队长脸上有了满意的笑容,带着他走出一段路后,指着一个采油房说,叶青就在那里值班,你去吧。

站房不大,像个小盒子,扣在地上。小是小,很醒目。涂成了红色,像团火,老远能看见。一个站房,管十几口油井。二十四小时,站房不离人。两个姑娘一班,三班倒。姚香和叶青一个班。上班时,要做什么事,全有规定。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暴雪,到了时间,就要走出站房,手拿工具,去每一口油井巡查。运行数据填在表里,不得有误。开关接头有无滴漏,及时发现,并随时处理。清蜡更是日常做得最多的事,油里的蜡在关键部位容易凝结,一旦凝结了,就会影响管道的畅通。一趟巡查下来,十几口采油井一一关照到,差不多得两个小时。每个班,至少得巡查三次。遇到天气不好,时间会更长。井和井之间,有的修了路,有的没有路,就得翻沙丘,踩碱滩,穿野草丛。说不上,就会遇到什么。采油这个活,其实也是野外作业。看起来,劳动强度没那么大,但实际上,工作起来,还是很辛苦的。有时,还可以用艰难艰险来形容。这些情况,想象不出来的,只有到了油田,走进站房,和采油姑娘们,走一走,看一看,聊一聊才会知道一些。

到了这会儿,应该说对采油工的生活,李冬不再陌生了。朝着队长指的小站房走过去时,李冬不知为什么,猜想起要见面的叶青会长什么样子。按说他是不该这么想的,对于他来说,采访就是他的工作,整个工作是不应该和采访对象有关系的。更不该因为采访对象的长相影响到采访的效果。不过,李冬也不得不承认,如果采访对象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又长得好看。采访起来感觉还是会不太一样的,还会是忍不住要多问几句多聊一会儿的。为此李冬还暗暗地批评过自己的职业道德还不够高尚。

快走到那个红色站房时,看到门口站了两个女人。都还属于比较年轻的,但明显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好像是结过婚的。李冬边走边想,那个更年轻一点的,肯定就是叶青了。果然走到了跟前后,他还没有开口问,其中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就说,你是李记者吧,我们小青等了一天,你怎么才来。叶青在一旁赶紧说,没事的,人家记者总是很忙的。

知道了谁是叶青,李冬连忙道歉后,说其实他一大早就来到了采油厂,主要是厂里的安排太多了。和叶青站在一块儿的姚香说,小青,你们聊吧,我去那边再看看那几个抽油机。

姚香走了,只剩叶青了。叶青说,进房子里坐吧。

李冬跟着叶青走进了站房里,里边很小,但很干净。叶青指了一把椅子,让李冬坐下,又给李冬倒了一杯茶。看着叶青,李冬还注意到了,这个姑娘的脸上一点妆都没有化,连一点口红都没有抹。这年头,不光是年轻的姑娘,只要是女人,不管年纪大小,要想看到一个不化妆的,还真的不太容易。不过,叶青不化妆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皮肤真的是太好了,又光又滑,干净得连一个斑点都没有。

李冬对叶青的采访没有说到一点和采油有关的事。他让叶青把那天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还问那个年轻小伙子长得什么样子。叶青想了一下,说,他块头有点大,是方脸膛。其他更多的特征她也说不上来了。

叶青把相关的情况全给李冬说了。李冬问叶青既然知道他上车的地点,离一个钻塔不远,为什么不去那个钻井队找一找呢,没准就会找到他了。经李冬这么一提醒,叶青猛然醒悟,说,我真笨,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两个人商量好了,等她下了班,一块儿乘坐交通车,去那个年轻人上车的路边的钻井队去打听打听。

他们的安排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当车子开到那个地方,停下来以后,他们没有看到高高的钻塔。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钻井队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的,一口井打完了,他们就会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也就是说,就算那个小伙子是这个钻井队的,现在他也不在这里了,去了一个新的地方。而这个新的地方在哪儿呢,又没有人知道了。至少叶青和李冬都不知道。

回到了油城,班车到了终点。李冬的采访不得不结束了。临走前李冬说,你有了那个年轻人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叶青也说,你那里要是有了什么消息也要通知我呀。李冬点点头说,这你放心好了。

说完了这些话,两个人就各自走各自的路了。城里的人很多,路也很多。走在大街上,就算一公里你能遇到一百个人,也很难有一个会和你认识。像李冬和叶青这样的,其实就已经算是认识了。只是他们自己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人和一个人能认识,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认识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就随之有了多种的可能性。

比如说,两天以后李冬没有接到叶青的电话,报社这边也没有叶青那封信的反馈信息。按说李冬也可以不在乎这个事,慢慢地等着事情变化就行了。就算到此结束不再有什么新的情况,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耐不住了,他主动给叶青打了电话。

一接到李冬的电话,叶青兴奋得不得了,以为是李冬这边有了那个年轻人的消息。当知道李冬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她时,她也没有太失望,至少这个记者是关心这件事的。他这么做是对她的帮助,她不能不对他说一声谢谢。

为什么会有些耐不住,要给叶青打电话呢。李冬一个人时,静静地想过这件事。他发现几天里,他会不时地想起叶青的那张脸,那张没有化一点妆的脸,实在是太自然太原生态了。这种自然和原生态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东西,又是非常好的东西,谁都会见了一次还想再见一次的。

不管有没有那个年轻人的消息,李冬现在都很想再见到叶青。这应该说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有电话还有名字,又见过了一次面,还在共同找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李冬好几次拿起了电话,都没有把号码拨出去。叶青只是他的一个采访对象,他得有理由让叶青来和他见面,一个并不牵强的理由。

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理由,干脆不想了。其实,想见一个人,这就是最大的理由。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对她说,想请她出来一块儿喝个茶、聊聊天。大不了她说,不,我不去。那又有什么,她不来,也有她的理由。不过,那张脸上的纯朴,透出她内心的善良。她是不会轻易拒绝别人,不会对别人说不的。

果然和李冬判断的一样,他的电话打出去以后,得到的回答是,这两天我要值班,晚上不回来。后天我是白班,晚上有空,我们可以去喝茶或者喝咖啡。放下了电话,李冬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这种兴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至少来到油城以后还没有过。

一般来说,喝茶的地方没有咖啡,但喝咖啡的地方却会有茶。李冬选了一个地方,不但能喝茶喝咖啡,还有东西吃。不但有各种冷饮和糕点,还有烧烤和比萨。这是油城一个比较有档次的地方,也是目前时尚的青年喜欢来的地方。到油城来工作以后,李冬自己已经来过三次了,只是都是一个人来的。坐在这里喝一杯咖啡,随便吃一点什么,生活的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

李冬比约定的时间先到,不知道叶青爱吃什么,就先给她点了一个冰淇淋。年轻人都爱吃这个,女孩子似乎更爱吃,外面天气热,吃它不但能解渴还能驱暑。果然,叶青一走进来,看到摆在眼前的冰淇淋,马上叫了起来,说她太想吃这个了,还问李冬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这个。李冬笑了笑没有说话。吃了几口后,叶青说她几次从这个店前经过,还是头一次进来。李冬一听叶青说这个话,马上想到了叶青肯定还没有男朋友,如果有男朋友,早就会带她到这里来了。谈对象的人没有不到这里来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李冬接着又问了一句,不会吧,男朋友没有带你来过?一听男朋友三个字,叶青的脸红了一下,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这话让李冬听了,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欢喜。看来这个叶青,不但一张脸是那么自然朴实,整个人也都还是原生态呀。

叶青不怎么说话,也难怪,问她去过什么地方,她说除了油城和乌鲁木齐,中国别的地方都没有去过。李冬就不一样了,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以后,还到上海去混了几天。中国有名的地方,他至少也去过十几处了。加上他还读了不少书,在叶青面前完全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虽然叶青不怎么说话,但还是让李冬觉得聊天的过程是愉快的。叶青似乎对李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兴趣,不管是喝着什么,吃着什么。只要李冬说话,她都是看着李冬,认真听李冬讲话。遇到了没有听明白的地方,还会再问一遍,让李冬说得更详细点。每到李冬说完了一大段,需要喝点什么歇一歇时,她总是会说,你渴了吧,快喝点东西。或者说,你知道的东西可真多。李冬其实并不算是能说的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变得那么能说,能说得让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离开结账时,李冬让服务员过来买单。服务员来了,叶青站了起来,掏出了钱包,要给服务员钱。这个举动,让李冬愣了一下。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在这个场合下,主动买单的。只是愣了一下,李冬马上也站了起来,拦住了叶青。叶青说,你在帮我的忙,我这么做,也算是对你的感谢。李冬说,我主动请你的,怎么也不能让你掏钱的。要这么做,就是不给我面子。你真的想请我,那就下一次吧。叶青让李冬答应,下次她请他,他不但要来,还一定得她掏钱。李冬答应了,这不等于又有了一次相聚的机会吗?他怎么能不答应呢。

出了咖啡馆,拦了一辆车,李冬先送叶青回家。他们都坐在后排,车子拐弯时,晃动了一下,肩膀互碰了一下。李冬看到了叶青的手,想伸手抓住,可只是想了一下,没有这么做。到了叶青家门口,叶青下了车,招了一下手,说了一声再见,便进了楼门。

李冬躺到床上,还在想刚才和叶青见面的场景。他想如果在车上拉了叶青的手,叶青会怎么样呢。李冬想不出来。不过,叶青一定不会让他太难堪,但李冬也不想让叶青为难。有些事,是勉强不得的,不管什么东西,自然最好。包括人和人之间的各种感情。

就像这会儿,由于遇到了叶青,李冬的心里边自然就有了一个姑娘的影子,并且时间不长,这个影子由虚变实,由小变大,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而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会经常想起了叶青的那张苹果一样的脸。

叶青说好了,她要回请他。她说了,就会做到的。只是下次再见到叶青,给她说什么呢。这次说了好多自己在北京上海的事,下次再见面不能说这个事了。得有一些新的东西,要让叶青意想不到,同时又能带给她惊喜。对了,这段日子,了解了不少采油女工的素材,为什么不根据这些东西写篇文章呢。不管是散文还是小说都行。这么一想,李冬马上激动了起来,写一个采油女工,就以叶青为原型。

写东西这个事就是这样,没有感觉时,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写不出来。找到了突破口,有了感觉,就像从地底下找到了泉眼,所有东西就像泉水一样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你想挡都挡不住。

当天夜里李冬就打开了电脑,差不多一口气写到了天亮。反正他作为记者,用不着一大早赶去打卡上班。他完全可以写上整个晚上,到了白天再睡上一整天。

用了两天时间,李冬写出了一篇有点像散文又有点像小说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采油女工》。

好像是知道李冬在写这个东西,写的两天时间里,叶青没有和李冬联系。这会儿李冬正看着自己两天的成果,正想着怎么能拿给叶青看时,叶青的电话就打来了。真的是太自然了。

还是在老地方,不同的是这次李冬没有什么更多的话。他拿着一份打印好的稿子,放到了叶青的跟前,让叶青看。这就是他这次想说的话,只是这个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写在纸上的。

你可能见过她。位于戈壁深处的油田就那么几条热闹的街道,就那么几座繁华的商场,就那么几处可以开心的文化娱乐场所。工作以外的去处大家差不多是一样的,所以你可能在某一月某一日某一时辰,和她面对面,甚至在拥挤中你的臂膀微微碰了她一下,可能你向她笑一笑表示歉意,而她也笑一笑,意思是说又不是故意的没什么,而后又各自走各自的路。或者是在另处的场合,以别的什么形式你曾经见过她,这都是可能的。但是,有一点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你在和她见过面之后,还能记住她,哪怕随便记住她一点什么,比如她青春多情的大眼睛、黑眉毛,或者泛着红润的脸蛋,或是苗条的身材。也许你曾经试着想过,想记起刚才碰到的少女的样子,可是你在一番苦思之后,终于遗憾地摇了摇头。她的长相实在没有出众之处,她的眼不够大,还是个单眼皮。她的鼻子也不够高,鼻头有点肉圆。她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常。包括她的衣装,上班的工作服,还算合身,但没有什么个性。下了班以后,她的穿着也是样式最常见的牛仔裤或者连衣裙,许多姑娘都这么穿,眼下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都是这样打扮。她就是这样,人们想要记住她都没有法子。不过,你要是听我这样说,就认为她长得很丑,或者至少是不好看,那你就错了。如果她真是生理上有某种缺陷,如肥胖,如粗黑,如脸有疤痕,如是罗圈腿,那她反倒会引人注目,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了。总之她不是一个漂亮的,但也绝不是一个难看的女孩子。特别是在姑娘占了多数的采油场,她就更像一朵无名的野花在玫瑰、牡丹、茉莉等鲜花的海洋里被完全地淹没了。

当然要改变这种不被注目的情况还是有可能的,长相是先天的,但人在生活中的位置不是生来具有的。不妨设想一下,她的声音似乎还挺纯,软软的还挺有味。如果贴近麦克风用气声法唱几支流行歌曲,没准一下子轰动,像贴在她床头墙上照片里的她喜欢的几位女歌星,她也会有崇拜者的。可不知为什么,厂里组织的业余歌舞队都轮不上她参加。对了,她在学校里时,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她完全可以试着写写小说、诗歌什么的,再投到报纸杂志,说不定哪一篇变成了铅字,她的名字也许就随着到处传,那时候她一出门保准会有许多人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可她呢,连日记都不写,倒不是懒,她实在觉得这一天一天没有多大差别,的确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让她值得郑重地坐在桌前写一写的。算了,什么歌星、文学家的,大约她是想也没想的,也许想了那么一点,但对谁也没有透露过。她每天把嘴唇闭得紧紧的,很少随着别的姑娘不管什么场合里都敢放开嗓门讲话,亮开舌头大声地笑。倒不是她缺少某种少女的骄傲,也不是故意保持什么举止言谈庄重,主要是内心没有产生那样说笑的需要。这一点表明她的生活是不做作的。就像她也时常穿紧身尼龙衫把眉毛和嘴唇淡淡地描一下而毫无刺激效果一样,她的语言行为和她的长相显示了出奇的一致,这就决定了她如今占有的位置,并且有可能是永远也不会再变动。

一个普通的女采油工。

诸如青春理想的讲演会、技术表演赛,包括体育比赛等一系列基层单位常组织的活动,都没有使她崭露头角,尽管举行这些活动时她都在场,不应该说没有机会,问题是她的内在和她的外在一样,似乎同样缺少超出常人的特点。这也无妨,做一个好工人也是很有意义的嘛。既然她其他方面不能与人相比,那么她完全可以做一个先进的优秀工人嘛。说得是不错,可在油田,当采油工可不像采棉花摘苹果,多出些力气就能比别人采得多。这里每一口井油嘴开多大是严格规定的,油喷多喷少采油工管不了,大家都是一样量油测气,把得到的数据往表上一填,只要不填错数字,不填假数字,都一样是好样的。所以她来油田两年了没有一次被评为模范先进,错误当然没有,问题是突出的贡献,她也一样没有。

读到这,大约你要轻轻叹口气了吧,如果你心肠善良,大约还会对她充满同情,觉得她太受委屈了。

其实大可不必,不信你对她说她是不幸的,无论你是多么动情,她肯定会惊奇地扬起眉毛把你的话当做胡言乱语的。

她和别的采油女工一样,早晨迎着初升的太阳,坐着带软垫的大型客车,驶向布满乳白色计量站和井房的大戈壁。而后便是八小时的工作,从一棵采油树到另一棵采油树之间,她们来来往往的脚步踏出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她们穿着一样的红色工作服和一样的翻毛皮鞋,干着一样单调的活。偶尔有一只黄羊和狐狸匆匆掠过,她们会抬头看上一眼,因常见,便没有什么新奇感。下班了,她们先进澡堂冲洗掉汗尘,再摇荡着蓬松的黑发带着一股阳光的气息走进食堂,由于实行了餐厅化,有各种的菜,她们随意挑着吃而且还不用洗刷碗筷,自由安排的晚间有影剧院、有舞会、有电视节目供她们打发时光。她们工资很高,并且每月都有奖金,收入好几千。她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她和她们过着一样被精心安排的日子,按国家规定给每个人的,她也都得到了一份。

真的,她没有委屈感,更谈不上什么不幸了。她不慌不忙地走着路,不急不乱地干着活,连说话也是慢慢悠悠的,她的内心是平静的,像镜面一样,没有波动和裂痕,这从她光滑的没有皱纹的脸上随时都能看到。她的确没有什么伤感的抱怨。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她不漂亮,几乎没有什么男青年追求或是纠缠。她才十八岁,还没有对异性热烈渴望,尽管在翻阅画报和看外国影片时,一些男明星也会使她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大多过后就不再想了,更不会让他们随便闯进她的梦。同样她因为不难看,这一点她对着镜子时自己也感到了。她没有自卑,完全没有丑姑娘的心理压力和苦恼,所以她每次睡觉都睡得很香。由于她没有想到做一个有名的人或者是发奋干成某个大事业,便觉得就这样生活还很不错。

所以反而是她常常要对另一些姑娘生出深深的同情了。她们有的被爱情折磨得像疯了一样,又哭又笑,甚至要自杀;有的整夜复习功课,想一举改变处境或是实现远大抱负,可偏偏命运作对,使她们终日流着绝望的泪。她周围的女孩子都有几个颇为伤心的故事。

看到这些听到这些,她不能不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不能不从内心感到一种满足。

既然是这样,完全可以对她的未来作出大致准确的假设,再过几年她还会是采油工,当然技术要更熟练些。她还会谈恋爱,会碰上一个老实的男人,大约会是个钻井工,也说不定是个基层干部,因为她心肠好,不会出现什么波折。她会把所有存款拿出来买嫁妆,在结婚的那天,因为穿了毛料的红色西装,胸前戴了花,脸上被精心地化妆过,加上心情激动,眸子格外的发亮,所以人们发现她比平常好看多了,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了。过上一年也可能是两年,她会生一个孩子,并且高兴地去领一个独生子女证。从此她便在采油树、孩子、丈夫之间来回地忙碌,不知不觉眼角出现了皱纹……

这是一个毫无悲剧色彩的假设。而且其间是包含着真诚的祝愿,透露出一点美丽的诗情,因为不管怎样她是自然的,是纯洁的。她在生活中是无法指责的。

如果说那一天同屋的小凤不打开箱子找衣服;如果说小凤在往外拿衣服时她没有正好坐在自己的床上;总之,如果那一天的那一刻在女工宿舍里她没看见小凤拿衣服时带出一个东西;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对她未来生活的假设会一日日渐渐地变成现实的。

这是她的重要时刻,还是叙述得详细点吧。

小凤要找的那件衣服在箱底,被不少东西压着,又懒得挪开,小凤就用力一抽,衣服被抽到箱子外面,但同时带出了一个东西,落在了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坐在床上的她不由得把目光落到了响处。同时小凤也低了头望了一眼,可小凤没去拾,不知是手里拿着衣服还是不愿弯腰,反正看了一眼没有管。那可是亮光闪闪的东西啊。她站起来,走过去,把那东西拾起来,凑到眼前一看。嗨,是个三等功的勋章。她问小凤这是谁的?小凤说是我的。她睁大了眼睛又问是真的?小凤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像是一面小镜子每个人都有似的,小凤淡淡的口吻完全不把这奖章放在心上。可她不能不惊奇,小凤才比她早来一年,同宿舍住了这么久,每天一块儿上班,工作也没有哪个地方比她出色,可居然得了一块金光闪闪的奖章。怪不得小凤出门许多人都跟她打招呼,她看出小凤兴趣还在衣服上,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她,是怎样立功的。小凤说,其实没个啥,那一次凡是坚守在岗位上的都得到了嘉奖,而她只是因为去关闭了一口上面通知要关的油井,比别人多干了那么一点,所以就给她立了功。小凤讲完,她更糊涂了。反问了一句:为什么只能那一次才能立功呢?小凤说,那一次刮大风了嘛。对了你还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大风两三年就会刮一次,那一次是三年前,嗯,说不定今年就会刮大风。哎,你喜欢它吗?拿去好了。她一听,忙连声说不,把奖章递到了小凤手中,小凤接过朝箱子里一扔,对她使了个歉意的眼色,打开门跑掉了。小凤的男朋友正在走廊等她一块儿去参加舞会。

这天晚上,一直到小凤跳完舞又和男朋友逛了一阵马路回到屋里,她还没有睡着,眼睛一眨一闪地凝望着窗口射进来的一缕月光。小凤以为她睡着了,怕惊醒了她便没有打开灯,摸着黑蹑手蹑脚地上了床。

这天晚上她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走上灯光闪耀的主席台,她伸出双手接过一枚晶亮的奖章。她的照片贴在厂部门口的光荣栏里,许许多多人围着看。一个高大的男青年走到她跟前,说她真了不起。她的脸不知怎的一下羞红了,转过身跑起来,于是那男青年在后面追她。跑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怎么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扬着小手喊着妈妈朝她扑来,她停下,张开双臂迎接着小男孩。小男孩偎在她的怀中,甜甜地说,妈妈,把你的奖章让我看一看吧……

梦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于是她又睁着眼把梦里的情景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后来起床的铃声响了,她就穿起衣服下床,和小凤一道上班去了。她们没有说起那枚奖章的事。

她还和过去一样,从她的举止到她的神态都保持了自然平静。除非有谁能久久凝视她的眼睛,才有可能捕捉到那么细致的期待的光斑,还有瞬时的由于一颗心远离身体形成的恍惚。问题是大家都很忙,而她又不引人注意,她的内心变化没有人能感觉到。只有小凤有一次说,看你近来的样子,是不是想找男朋友了,怎么样,要我帮忙吗?她笑了笑说,不要。她知道她现在心里想的,是任何人都不能帮忙的,所以她对谁也没有讲。

又过了好些天。

这一日,她起床时头有一点晕,大约是晚上被子没捂严,受了凉。这种事情常有,她没往心上放,便去车场准备坐车去上班。途中,从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紧急通知。行走的人都停下,她也停下了。什么?要刮大风了,十二级以上,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她仿佛不相信似的喃喃地重复着:大风要来了,要来了。看天空灰沉沉的,太阳也害怕了风,躲着不肯露面了。大风真的要来了,人们都急匆匆往车场赶去。她看见厂长及工程师已乘小吉普车奔向油田。大型交通车上挤满了工人,她抓住车门竟没能一下子进来。一个老工人拉了她一把,她才在人缝里找了个落脚处。老工人对她说,别害怕,小姑娘,这大风是油田的常客,不会伤咱们一根毫毛的。她看了老工人一眼没有言语。害怕?不,看看她的双眸,那里竟是闪动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喜悦。车轮在戈壁飞快奔驰,卷起的沙土像条黄龙在车尾翻腾着。透过车窗,能看见大型的特车威武地开向各个油区,它们是去保护油田的井架钻台以及其他设备的。说真的,她有些紧张,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于是她就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人们准备好了,等着风来。上午过去了,风没有来,下午又过去了,风还是没有来,连点小风都没有。红柳的梢子静止似的没有一丝摇动。

上大班的工人该回家了。考虑到大风可能会在晚上来,队长决定再添一个人上小班,往常值夜班的一般是两个人。队长的话音未落,她一下冲到队长面前,抓住队长的手,说让她留下。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似乎滚动着泪花。队长惊讶地望着她。因为她从来都是等待分配任务,就是开会发言,不点着她的名字让她说几句,她是决不开口的,当然更少见她为什么事兴奋过激动过。对于这样一个人提出的请求,队长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队长感觉到了如果不答应她,抓住他的手就不会松开。

其他人都回去了,留下她和另外两名采油女工等大风来。她在上了八小时大班后又接着上小班,她的脸上没有倦意,尽管时时能感到由于昨晚受凉而引起的头晕,但她的整个情绪是亢奋的。

整个晚上她都是睁着眼睛的,另两个女工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把棉大衣盖在她们身上,自己去查井。没有星星和月亮,凭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她走着,不时把脸转向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看不见,可她想听一听,是否从远处传来了风的呼啸声。

天亮了。

仍然没有风。

上大班的工人都来了。小凤给她带来了饭,见她眼圈发黑,脸色灰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小凤指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让她吃,她也是摇摇头。

队长扭开了收音机。大家都听着。什么?解除大风警报,因为昨晚预计的那股强大的冷空气,被乌兰尔山脉阻隔,顺着山谷扑向通古特沙漠,没有能侵入油田。

噢——

工人们欢呼起来。

而她一下子晕倒了。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没吃药,没打针,她知道这病医生没法治,或者说没有医生治也一样能好。其实她要起床,跟别的工人一起去上班,她是能顶得住的,可她不想,她不愿意,她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故意耍赖,躺在床上让别人给她说安慰话,还给她送来好吃的水果和罐头。

这是第三天了,都上班了,屋里又剩她一个人了。她坐起来,把枕头立起垫在床架上,让脊背舒舒服服靠上去。而后一手抓过一个放在床头柜上的大红苹果,一手拿过一本新出版的电影画报。她把画报摊开在被绒毯遮盖的微微曲起的膝盖上,懒洋洋地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而那苹果似乎是个中药丸,一点一点地咬着,完全是无精打采的。

而就在这时,大风来了。就在人们解除了大风警报以后的第三天,大风来了。

她开始还以为是勘探车队经过,没把那呜呜的呼啸声当回事,她甚至没有把目光从画报上的男明星身上挪开,但很快轰鸣声就像海潮一样压过来。没容她侧过脸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只听“咣啷”一声,一扇没有插上的窗户被撞开,碰到墙壁角上,玻璃瞬时就成了碎渣,有几粒溅到了她的床上。紧接着一团凶猛的风沙卷了进来,粗暴地翻腾起来,把晾在铁丝上的毛巾衬衫胡乱地甩舞,把桌子上的小镜子、牙刷缸子、梳子及各种化妆品一股脑推到水磨石地上,把贴在墙上的姑娘们喜欢的明星照片和精美的挂历全部撕下来,就连放在她面前的那本电影画报也让风暴给抢走了。

还是那样坐着,似乎被这粗暴的行为吓坏了,丧失全部的反抗能力了,任凭闯进屋的狂风糟践着。接着她只要把窗户关上再用毯子把破处堵住,风就会退缩到屋外。她准是吓瘫了,瞧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像是雕刻的,那个残破的苹果她还握在手中,停留在胸前。她的目光直直的,却不是痴呆呆的,分明凝聚着与她不协调的强硬,仿佛穿过了屋里弥漫的昏黄的尘沙,穿过钢筋水泥的楼壁,穿过正在大戈壁上咆哮逞狂的暴风,看见了像小船一样在汹涌海浪里颠簸的站房……

把半个苹果朝地上狠狠一摔,她抓过工作裤朝两条修长的腿上套去,顺手取过带竖杠杠的红棉衣裹住只穿了件汗衫的上身,还将棉衣的带子解开束住腰。在她低头去系黄色翻毛皮鞋鞋带时,窗口扑进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像旗帜一样摆动起来,几乎把她的脸整个地遮掩住了。但她很快站起来,头一甩,脸前的头发便荡到了后面。这时候她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平静,就像日常一样。不过她转身把脸朝向门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上面一排白牙齿,把粉红的下唇咬进了嘴里,她用了她一生大约最迅猛的一个动作抓住了门的把手,并拉开了被风吹得紧紧的门。

她没有迟疑地走进了暴风……

(这场暴风刮倒了两座井架,摧折了一百二十三个电线杆,全油田断电、断水、断绝通讯联系五个小时。在抗击风灾中,所有坚守岗位的工人都给予嘉奖,事迹突出的授予英雄称号,并给予记功。)

(有关记录材料中还有这样一段:全油田共有二十三人不同程度受了伤。只有一人死亡。死者,女,十九岁。在离她宿舍三十米的地方,被风吹倒,太阳穴碰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纯属偶然之死。因死者当日病休,不是在岗位上。所以有关方面认为其丧葬后事不能以烈士同待。)

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叶青在看的时候,李冬一直在注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她的表情让他知道,他写的这个东西还是把叶青给吸引住了。并且透过她的神情还能看得出来,文章中的某些段落让她有了一些感动。

看完以后叶青说,你写得真好,你怎么这么会写,好像你自己当过采油女工一样。李冬说,我没有当过,可你是采油女工,我写的时候,脑子里会不断地想到你。叶青说,我可没有她那么伟大,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劳模,当英雄。李冬说,你现在没有想,不等于以后不会想。没有一个人不想在自己岗位上有所作为的。叶青说,你为什么不把她写成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呢,那样她不就更让人喜欢了吗?李冬说,一个姑娘可爱不可爱并不完全在于她长得怎么样。日本大明星山口百惠就是个单眼皮,还有歌星林忆莲。叶青说,可还是有好多女人都去做手术,把单眼皮拉成了双眼皮。李冬说,那是她们不自信。叶青说,我也不自信。李冬说,不,你的可爱,别的人没有,你自己可能还没有发现。你从来不愿意在自己脸上涂脂抹粉,就是难得的自信。叶青说,我那不是自信,我是不愿意去多照镜子。李冬说,没有你,我写不出这篇文章来。叶青说,你这个人倒是挺会鼓励人的,你给我说的许多话,都是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的。李冬说,你要是想听,我会经常说给你听。叶青说,我愿意听你说话,还有,看你写的东西。不过,我对你写这个东西,还有个意见。李冬说,有什么意见,你快说。叶青说,既然她那么好,又那么年轻,你为什么要写她死了?李冬说,主要是悲剧效果会更强烈,更能激发起读者的情感,会让人更珍惜现在的生活。叶青说,难道你真的舍得让她死?李冬说,写到她死时,我心难受极了。不过,你可以把它看成小说,小说都是虚构的。生活中并不一定真的发生过或者说会发生。叶青说,我知道,小说不是真的。只是不想有人死,不管这个人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李冬说,善良的人都会这么想。

结账时,叶青付的钱。李冬本不想让叶青付,可不让她付,看叶青的样子,好像会真的生气,李冬只好让她付了。好在钱不多,才五十多块钱。可这不是多少钱的事,她让李冬看到了叶青不俗气的一面。她不像有些姑娘,只要和男的一块儿出来,什么钱都要男人花,并且花得心安理得。

搭了一辆出租车,还是先送叶青回家。车子还没有开到小区跟前,就停了下来。这一段路在挖管道,车子开不过去了。叶青要回家,还要再走一段路。大白天走这段路没事,可这会儿差不多是半夜三更了,怎么也不能让叶青自己走着回去。尽管叶青说没有事,她一个人可以走,李冬还是坚持下了车送她回家。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李冬这么做是对的。一段路挖了沟堆起了土,一点儿也不好走。路灯又很暗,走不好就会摔倒。过一个小沟时,李冬使劲一跳跳了过去,叶青有点不敢跳。李冬就回过身,站在沟边伸出手来,拉住了叶青的手,这样叶青跳的时候,李冬就顺势一拉,让叶青顺利地跳了过来。跳过去以后,虽然再没有沟了,可路还是不太好走,李冬就没有再把手松开,叶青也没有把手从李冬手里挣脱开的意思。就这样,两个人一直拉着手走到了叶青家的楼门前。

目送着叶青消失在楼门里,李冬兴奋得差一点跳了起来。拉着手的那会儿,本来是可以说点什么的,但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说。其实有时候,没有话语,用动作和行为表达出来的意思会更丰富,更有意思。不知道叶青这会儿会怎么想,反正有过一点恋爱经验的李冬,会把这个拉手的动作看得意义重大。

现在我们不能不去说说孙志了。他一直没有想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本来想回到家,给爷爷奶奶说了这个事,让爷爷奶奶给出个主意。可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这么做。自己是个大人了,不能什么事都问老人。再说了,他们这些老人,对现在的年轻人并不了解,他们出的主意,经常是老旧又没有用的。就在这时,兄弟周明打来了电话,问他和刘美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孙志说,什么怎么样了,压根儿就没有进行。周明说,怎么会呢,当时不是你看她还行吗?孙志说,我看她是行,可她看不上我。周明说,为什么?孙志说,就是那条丝巾惹的祸,她不相信我没有女朋友。周明说,那你得找那个小妞算账呀。孙志说,算什么账,我还能叫她赔我女朋友不成。周明说,怎么不可以让她赔,她惹的祸,就是要让她赔。孙志说,我现在倒是真的知道她的电话。周明说,你要是不敢说,把电话给我,我打给他。孙志说,行了,你别没事找事了,我不会把电话给你的,你那张臭嘴,好姑娘谁能受得了。周明说,对了,你怎么知道她的电话的。孙志说,她写了封信,登在了报纸上,到处找我,说要感谢我。周明说,我知道了,你不给我说她的电话,我去报纸上找。孙志说,你小子不要胡来,给我丢人。周明说,是她没有让我做成这个大媒,我得找她算账。说完,周明挂断了电话。

周明这个家伙的脾气,孙志很清楚,胆子大,想干什么,马上就会去干。要是让他找到那个叫叶青的姑娘的电话,不知道他会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如自己亲自打电话给她,把这个事了结掉。孙志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一个大男人搞得连个电话都不敢打,好像人家是个老虎会把自己吃掉似的。

孙志想了一会儿,还真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既可以把丝巾还给叶青,还可以不让叶青知道他是谁。想到了这个主意后,孙志有点得意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觉得自己有时候并不那么笨。

报社有一个姓魏的老记者,已经退休了,他是个摄影记者,拍了许多照片。为了表彰他对油田的贡献,也是为了宣传石油人的奋斗精神,宣传部门决定出资给他出一本摄影画册。考虑到要给那些照片配上文字,宣传部门让报社派一个文笔好的记者帮助撰稿。总编把这个事安排给了李冬。总编说,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那里有许多资料,会让你对油田的创业史、发展史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画册办公室不在报社里,设在另一个地方。接到总编交给的任务后,李冬马上赶了过去。

李冬见到老魏以后说明了身份,老魏看他这么年轻,对他多少有些怀疑。拿出了一幅照片,让李冬看。照片上是一群钻井工人站在高高的井架前,井架和所有的人身上都挂着冰柱,冰柱不是透明的,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油斑。一群人成了油冰的浮雕,和井架一起变成了一座冰塔,屹立在冬天的荒原上。整个画面,透出一种什么样的困难都摧不垮的力量感。这幅拍自五十年代末的照片,获得过全国性的摄影大奖,被上百家报刊选登,他也一下子成了名。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只要说到那张照片,大家马上就对他肃然起敬。

老魏问李冬以前见过这幅照片没有,李冬说没有。他又问李冬知道照片是谁拍的吗?李冬也说不知道。老魏有点失望地弯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一大口。老魏说,那时我也是记者,那个腊月天,发生了井喷。油和水还有气,冲向了天空。太冷了,喷上去时还是水和油,落下来时就成了冰。有三个工人被冻成了残废,丢掉了手和脚。

说完老魏又拿出了一本书,是一个叫刘萧芜的作家写的。这是新疆文人都知道的一个老前辈,在延安时就写了许多东西。一九五六年油田开发时,他来油田挂职副书记,从此就成了油城人。老魏说,要编好这个画册,你得知道油田是怎么来的。说完,他又喝了一口酒。

李冬拿着一本书和一张照片离开了,觉得老魏是个很不一般的人,人家在办公室里喝茶,他却在办公室里喝酒。一个摄影家一辈子能拍一张这样的照片,是可以常常陶醉在酒中的。没有一个人会生下来就这么喜欢喝酒,老魏这样喝酒一定有什么原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怎么这么喜欢喝酒。

书是让李冬看的,照片不但要让李冬看,还要让李冬给配上一首诗。这个老魏有点怀疑李冬的本事,想试试他是不是有能力做这个大画册的撰稿人。要想得到老魏这样的前辈的认同,就要有一点真本事。

刘萧芜先生的书,用很朴素的语言记述了油田开发初期的许多事情。那些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建设大军,多半都是直接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解放军,即有坚强的意志还有铁一样的纪律。组织上的教育让他们对来到油城后所面对的困难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实际上大自然的严酷和工作的繁重,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落过泪,后悔过,动摇过,也发过牢骚骂过娘,可没有一个当过逃兵。

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风,把天上太阳和月亮刮得没有了。飞起来的砂料石块变得像子弹一样有了巨大的杀伤力,板房和帐篷被撕成了碎片,没有人在这样的大风中,可以让自己不受一点伤害。不知有多少随身物品在大风中永远丢失了。还有些人因为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大风,缺少对付它们的经验,被飞沙走石击中了身体的某些重要部位,运气好的只是受了些伤,有些倒霉的就失去了性命。死亡并不是仅仅发生在战场上,和平年代的凶险一样让生命变得脆弱。

太多的风和太大的风,使这里没有青草,没有绿树,毒辣的太阳像一盆火整日烘烤着,路过的雨水不等落下来,就变成了蒸汽。连飞过的鸟儿看见了都会害怕,拼了命地要逃出去。可金子从来不会藏在青山绿水间,黑色的金子也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财宝,可以让人们轻易获得。

不知有多少人流了多少汗水,汗水是所有水里最神奇的一种水,它流过的地方、浸泡的地方、湿润的地方、没有草会长出草,没有树会长出树,没有路可以长出路,没有房子可以长出房子。同样,不管埋藏有多么深,地层下的黑色金子,也会涌出地面,变成流了汗的人们手中的财富。

走在油城的大街上,如果不知道它的历史,你只会觉得它很干净很安静,很朴素很整齐很大方,不会觉得它有什么太多的了不起。合上刘萧芜先生的书,这是本纸张粗糙很薄的书,但它的分量很重。打开临街的窗子,李冬再看这座城市,心中会油然升起一种敬意。油城是人类的一个奇迹,它站立在这里,本身就是一座纪念碑,歌颂着人类勇于牺牲、敢于开拓的精神。

这天黄昏时分,李冬穿过长长的街道,来到了这个城市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座仍冒着黑油的山头。站在黑色油泉的旁边,看到倒映在油面的各种颜色的云朵。这个油泉,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冒出地面,也没有人知道还会冒多少年,甚至也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把埋藏于地底下的秘密泄露给世界。只知道是一个维吾尔老人首先发现了这个秘密,并定期骑着毛驴来把黑色的油装满他的葫芦,运到远处的村庄和牧场,让人们用它点亮油灯,让车轮更轻快地旋转。

不断从地底冒出的石油,一个接一个有节奏地冒着泡,并发出一种轻微的声响,好像它在用另一种语言讲述着古老的传说。静静地看着听着,李冬同时还在想着。他在想莫非这些原油也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也是有理想和追求的。它们不愿意被埋藏在深深的地底下,默默无闻地度日如年。它们也要实现自己活着的价值,显示出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并且它们似乎已经做到了,在当今这个地球上,又有什么东西会比地下黑色的石油更宝贵更重要。许多政治家都预言,如果再一次爆发世界大战,人们不会为了再去争夺领土,而会为了占有石油资源拼个你死我活。

黑油山是一首石油的史诗,它让每个读到它的人,对生存和生命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李冬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许多关于人类生存的道理以及必然走过的路程。

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李冬觉得这一天的收获可真的不算小。刘老的书看完了最后一页,又多了一些对油田的了解,去了黑油山得到了一些人生的感悟。

连地底下的石油,都不肯寂寞地被掩埋,要跑出地面显示自己的本事。人活一辈子能干点事的时间就那么三四十年,能实现自己价值的机会并不多。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这个价值是通过各方面体现出来的,不但在事业工作方面,还包括爱情。李冬想我可不能活得连黑油山都不如,这么一想,李冬精神起来,拿出了老魏给他的照片,再次认真地看了起来。写一首诗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可要写一首好诗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那么容易,也不会在十几万人中把他选出来,担任那么重要的一本画册的撰稿了。

连夜李冬为那幅经典的照片配了首诗,第二天一大早就送了过去。

老魏拿起放在桌子下面的一瓶子酒,喝了一口。没有去接李冬递过来的诗稿,他说,我的眼睛有点花了,看不太清楚,你念一遍我听听。李冬就站到了老魏面前,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大声地念了起来。

他们不是火,可他们的热情,可以把冰山融化。他们不是钢,可是比钢还要强硬,多么厚的岩层也能穿透。他们站着不动,就像一座塔,他们开始行动,大地就会颤动。有了他们,就没有了不可能创造的神奇。有了他们,共和国的腰杆就会更直地立挺。

不错。老魏拍了一下桌子,说写出了石油工人的豪气。看到李冬还站着,他让李冬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还把手中的酒瓶子递了过去,说,来一口。李冬摆摆说,喝酒我真的不行。

老魏说,石油工人都能喝酒啊。你肯定也会觉得我怎么这么爱喝酒。其实我刚当记者时也是和你一样不会喝酒,可下井队待了半年,我不但会喝酒了,而且还有了瘾。像别人抽烟一样,我是每天都要喝。一口酒下肚,马上就有了精神,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只要身边有了一瓶子酒,什么样的任务我都不在话下。

听老魏说话的意思,要在油城当好一个记者,不会喝酒怕是不行的。李冬问老魏酒量是不是真的可以锻炼出来,听人家说能不能喝酒是天生的。看出李冬确实有点害怕喝酒,老魏说,你不用担心,时代不同了,什么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天气都比过去暖和多了。那个时候油城的冬天,零下四十多度是经常性的,要到野外工作不喝点酒是抵挡不了的。还有业余生活也很单调,井队里全是光棍汉子,都是二十多岁,有血有肉有渴望啊,没有办法,只能多喝一点酒,让自己醉了以后不再受那种难忍的寂寞折磨了。现在不会了,井队的小伙子们会轮流休假,油城也到处有年轻的姑娘,可以让他们放开了,去寻找自己的爱情。

说到了爱情,老魏自然地问到了李冬的个人问题。李冬想到了叶青,可和叶青只能说自己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能确定是什么关系。李冬只好说上大学没有顾得上谈对象,到现在还是单身。老魏说,爱情这个事不在早晚,重要的是找自己喜欢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就算结了婚也不会真正幸福的。看来关于爱情这个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老魏五十多岁了,他说这个话时的表情,好像也不是随口一说。他也一定有自己的故事,不同寻常的故事。

李冬心里这么想了,但没有问老魏。他和老魏还不熟,又是自己的前辈,这个话题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好在还要和老魏一块儿工作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两个人能够成为忘年交,没准老魏就会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告诉他了。应该说,头开得还不错。至少他的撰稿能力,还是得到了老魏的认可。

老魏拿出了一大摞子照片交给了李冬,让李冬给每幅照片配上文字,并对他说上下班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只要按时把任务完成了就行了。看来老魏这个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他自己在办公室里放了张床,不分黑夜白天地加班加点,却并不要求他的下属也这么拼命,实在难得。

每一幅照片都配一首诗,这个任务可不轻。好在李冬年轻,精力好体力好脑力也好,有时待在屋子里,有了灵感,可以连着一下子写出四五首来。本来想着抽时间约一下叶青,把两个人的关系再往前推进一下,但怕分了心,不能完成好老魏交给的任务,就只好暂时忍了忍。

正在站房里值班的叶青,听到包里的手机响了,想着可能是李冬打过来的。她的手机除了母亲打给她以外,平常很少会有人打给她。这一阵子因为她写给报社的信,除了母亲外就是李冬会打电话给她了。母亲十几分钟前才打过来了一个,肯定不会再打了。所以还没有接电话,她就判断是李冬打来的。

她拿过了手机没有看号码,直接去接电话。一听声音不是李冬的,她愣了一下,接着听到里边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读到这里,你一定想到了,打电话来的就是孙志。没错,确实是孙志。

这个事过去了快一个月了,说真的叶青不再指望能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因为如果他想让她找到的话,他早就会和她联系了。所以听到这个电话时,叶青有些激动,但同时又有点不太相信。

叶青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最初的十天里,叶青至少接过六七个电话说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的消息,条件是要往指定的银行账户里打钱。少的要五六百块钱,多得要到了好几千。好在母亲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给叶青说过,凡是要打钱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肯定是骗子。所以叶青才一个当都没有上。

叶青激动了一会儿后,问孙志,我怎么知道你真的就是那个人,不是冒充的。孙志说,这好办呀。我们是见过面的呀,我们可以约个地方,是不是真的,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叶青一听,是啊,这个办法不错,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叶青又问,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单位和名字告诉我。孙志说,不行,这是我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叶青说,那好吧,你说,在什么地方见面?孙志说,就在滨河公园的南门的石狮子跟前,明天下午五点钟,你有时间吗?叶青说,正好是我休班,行,可以。孙志又说,还有一个条件,只能你一个人来。你的家人,还有什么报社的记者,还有你的对象,都不行。叶青说,行,我答应你,你还有什么条件吗?孙志说,没有了,只要你一个人来就行了。我不会耽误你很多的时间,顶多十分钟,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叶青觉得怪怪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么久不露面,一个月了,冒了出来。提了这么些没有道理的条件,像是黑社会接头似的,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似的。明明是个见义勇为的好事情,干嘛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连记者都不能见,家人也不让跟着。

家人不让跟着,记者不能出现,但没有说不可以给他们说这个事。她回到了家先给母亲说了。母亲一听,马上摆手说,不行,不能去见,这分明是有什么阴谋嘛。要是把你绑架了怎么办,现在电视老演这样的案件。叶青听母亲这么说,笑了起来,说,妈,你尽瞎想,人家绑我的架干嘛?他要是坏人,那一阵子也不会去救我了。再说了,绑架,为了什么,不就为了钱嘛。可他一点儿也没有提钱的事。你不是说,见了他,要感谢人家,至少也得拿一万块钱吗?真是为了钱,也不会等到这会儿了。母亲又说,要不,他是为了色。你可是一朵鲜花呀。叶青说,他要是为了色,能把见面地点放在公园门口?那么多人,他能干什么?听叶青这么说,母亲笑了起来,也是想明白了,笑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但也找不出孙志为什么要安排这种见面方式的理由。不管怎么样,母亲说,人家的大恩咱们得报,不能昩良心。还是拿上一万,算是感谢他的一点心意,他要是嫌少,让他说个价,咱们再给。

给母亲说了,不能不给李冬说。李冬听了,先是说非要陪叶青一块儿去。叶青说,人家提出来了,不让记者来。我答应了。李冬又说 ,我可以躲在一边,一边保护你,一边用相机把他拍出来,放到报纸上去宣传。叶青说,这么做,就是骗人家。人家救了我,我还骗人家,也太不像话了。李冬说,那他万一要伤害你怎么办?叶青说,你怎么也和我妈一样,把人家往坏里想。怕我受伤害,人家自己都受了伤,怎么还会再来伤害我。李冬说,这样吧,你和他接触一下,了解以后,搞清他的工作单位和名字,我再去采访他。我给总编说了,要把他的事迹写成通讯放到头版上。叶青说,我给他说说。李冬说,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联系。叶青说,我知道的。说真的,对叶青来说,除了母亲,最信任的一个人就是他了。

把写好的诗稿交给了老魏,老魏看了以后很高兴,非要说找个地方庆祝一下。李冬说他不会喝酒,是不是再找个人陪他喝个痛快。可老魏却说,谁也不叫,就他俩,人多了不好说话。他还说,我喝酒用不着别人陪,也能喝好。

酒能不能让人吐真言,李冬不知道,但喝了酒的人喜欢说话,李冬是知道的。李冬愿意听人说话。听人说话其实也是在读书,不是有句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吗。尤其是在面对一个长者时,人生的许多经验是可以通用的,每个人面临的关键时刻都差不多,你知道得越多,你就会少犯错误,少走弯路。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意味着你可获得更多的更大的成功,也包括幸福。

一开始坐下来说的是工作的事,一个老石油、老记者对一个新石油、新记者,是有许多事可以说的。李冬不管是作为一个记者还是一个文学写作者,这些事对他来说都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不过这个晚上李冬更想知道老魏的个人情感方面的事。要知道大家虽然都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的工作,但每个人的情感故事,却是一个人一个样,不会完全相同的。

几杯酒喝了下去,老魏的话题就转了。上次问过李冬,知道他还没有对象。李冬本来想对老魏把和叶青的事说一说,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老魏对李冬说,找对象可是人生的大事,千万要慎重,对象找得好不好,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千万不要着急。不管什么事,一着急,就会出错。别的事出了错,还可以纠正过来,婚姻要是出了错,要纠正起来,可就难了。比如说,像我就因为着急出了大错。

老魏那会儿并不老,刚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可在农村,这个年纪的好多小伙子都成了家。老魏高三那年没有考上大学。家里人以为他再也考不上了,就张罗着给他找了个媳妇。当地的风俗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老魏没有怎么管这个事,他还是想去考学,干完农活后,还是去看书。找媳妇的事,就让母亲去给他操办了。母亲看上了一个她以为不错的,腰粗屁股大能生能养能干活的女人,性情和模样母亲就没有计较了。还是小魏的老魏对女人啥都不知道,他又是个孝子,觉得母亲说行,那就行,天下的母亲哪个会不为儿子好。当然如果老魏没有考上大学,一直待在农村那个环境里,老魏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好。结果老魏一用功,那一年考上了大学。人是会变的,并且会随着环境发生变化。没有人不会变化的,只要这个人不是死人不是木头人。

不用说老魏在大学里看到了那些女大学生后,再想想农村那个女人的样子,他没法不让自己的思想变化。这时他就写信让母亲退掉这门亲事。没想到母亲在他走了以后,觉得身边没有帮手,就把这个女人弄到了家里,已经当儿媳妇使唤着在用了。母亲说他上了大学就不要农村媳妇,就是陈世美,是要被砍头的。还说如果他不要这个媳妇,那他就是不要她这个娘了。她娘怕他在大学里找别的女人,就带着这个女人来到了学校,见到他的同学就对人家说,我是他娘,再指指身边的姑娘说,这是他媳妇。老魏多才多艺还长得俊气,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对他有意思。让母亲这么一整,对他有意思的女同学也就没意思了。

放假回到了家里,母亲不管那么多,硬是请了亲戚来给他成了亲。成亲时他心情不好就多喝了酒,怎么进的新房也不知道。只是早上醒来了以后看到旁边躺着那个女人。女人身上一个布条也没有,他身上也一个布条也没有。到底和她干了什么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天他就提出了要回学校去,母亲不让他回,说怎么也得再待上三天。可那女人很懂事,说上学读书的事不能耽误,还是让他去吧。俺和他是一辈子的事,不在乎这三天四天的。要说这女人的心眼可真是不坏,大学几年里,她不但在家照顾着老母亲,还不断把家乡的特产寄给老魏。家乡的特产确实好吃,可老魏怎么吃都吃不进去。他不断地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好心的农村女人吧,她长得不好,也没有文化,可她的心肠好啊。只是不知说服了多少次,却不能把自己说服。按说二十多岁的他,对女性的渴望不知有多强烈,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起了那个女人的样子,想到她光着身子的样子,他的身体居然连一点本能的反应都没有。

眼看大学要读完了。上学读书他可以有理由不和她在一起,可上完了学, 有了工作有了单位,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和她在一起呢。也就在他快要毕业那年,母亲得了重病去世了,因为父亲早就不在了,他又没有兄弟,母亲的后事主要靠的就是那个女人。他回去后也没有操什么心,那个女人把一切安排得很好,让他一点儿也挑不出毛病。处理完后事,家里只有他和她了,他对她说,谢谢你了。女人说,一家人还说啥谢。没有了母亲,老魏很伤心,母亲把他养育大,他和母亲感情极深。同时也有些高兴,没有了母亲,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来处理他和这个女人的事了。夜里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女人走了过来,脱了衣服,躺在他的身边。老魏没有动她,老魏说,你还是另找个人家吧。女人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可能了。老魏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对你不好,别跟着我了。女人说,娘死以前,跟我说,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老魏说,我不用你照顾。女人说,这几年,我一直在照顾你,照顾娘。老魏说,我知道,我欠了你的情了,等我工作了,我给你寄钱,还你的情。女人说,俺不要你还,俺是你的人,该做的。那天夜里,老魏没有动她,就是想让她死了心。可她还是不生气,走的时候,给他烙饼子,煮了鸡蛋,还把他送到了村口。

快要毕业时,他学习好,学校找他谈了,让他留校。他知道,一留校,那个女人就会来找他了,就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做她的老婆了。正好这个时候,学校动员毕业生去大西北,去到边疆,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他想,我要去,去得远远的,让她找不到。反正,他们又没有正式领结婚证,时间长了,她就不指望了,就不会再想着他了,就会另嫁他人了。这么想了后,马上向学校提出,说他愿意去新疆。学校说,留校是很难的,你可要想好啊。老魏说,我想好了,让我去新疆。老魏的举动,被写成了文章,登在了学校的专栏里,让别的学生向他学习。

很快,他就到了新疆,到了油城。火热的生活,让他很快忘掉了家乡的女人,他揣着钢笔,挎着照相机,充满激情奔走在高大井架和采油树之间,用他的笔、他的相机,记录着油田创业的一个个伟大的瞬间。同时,他也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在医院工作的白衣天使。姑娘喜欢唱歌,在黄昏时,他们一块儿散步到黑油山,边走边唱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歌,唱得最多的是俄罗斯的歌曲。老魏记得很清楚,就在那天两个人散完了步,他把姑娘送回了医院,走回自己宿舍时,一推开门,看到了那个他已经忘记了,以为早已不存在的女人。当时以为见到了鬼,吓得他啊的叫了一声,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魏实在是小看了那个农村女人,他不知道这女人看到一年多了没有消息,就自己跑到学校打听他去了什么地方,并向学校领导讲了他们俩的事情。学校领导被女人的讲述打动了,告诉女人老魏去了什么地方。老魏当天把女人送到了招待所,第二天把自己存的准备和医院那个姑娘结婚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想给那个女人让她离开。但这个时候,虽然是他自己的事,已经不能由他自己说了算了,女人找到了老魏单位的领导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这样的事在当时都是很大的事,没有一个领导会不管的。并且不会是一个领导管,是整个组织都会出面解决这个事,会怎么样解决,几乎是没有例外的。老魏想给那个医院的姑娘说明事情的真相,可是组织上已经先一步找过姑娘谈话了。姑娘见了他后不等他把话说完,只说了一句你是个骗子,希望你不要再做骗子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细说,大家也能猜得出来。老魏和那个母亲给他找的女人去领了国家颁发的结婚证。没有举办什么婚礼就住到了公家分配的房子里,灭了灯后老魏才知道其实在母亲给他安排的洞房里,他什么事都没有干。那个时候的老魏有点像疯了一样,他是怀着满腔的仇怨粗暴地对待着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还是像许多年以前那样一点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她说,我还真以为你那个东西不好使了呢,没想到你会这么厉害。女人高兴了,老魏却流下了眼泪,因为他很难受,一点儿也不快乐。可不快乐,却并不影响什么,五年里,他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从这以后,老魏不再相信孩子都是爱情的结晶这句话了。任何动物都可以生下它们的孩子,没有爱情也能生出孩子。因为找不到爱情,老魏经常觉得自己灭了灯以后干的事,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虽然那个女人对他爱得不行,喜欢得不得了。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老魏和她结婚以后,老魏没有做过一顿饭,没有洗过一件衣服,她也从来没对老魏发过一次脾气。她真的做到了,好好地照顾他了,可以说比老魏的母亲做得还要好。可老魏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幸福过。一直到老魏快要六十岁了,还是这样。从结婚那天起,老魏最喜欢的事,就是出差。单位只要有出差的事,不管去什么地方,老魏都是抢着去。老魏从来也没有骂过打过这个女人,一是他找不出理由,二是他这么有文化修养的人了,也做不出来。

听了老魏的情感故事,李冬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爱喝酒了,看来那天他说的爱喝酒的原因并不是真实的。还有为什么会在办公室里架一张床,李冬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可李冬并不相信这是老魏的全部情感故事,他一定还有什么重要情节没有讲出来。不过李冬并不会去问,有些事自己不想讲,别人怎么问,都是不会讲的。同样,自己想讲了,别人想拦都拦不住。

讲到了最后,老魏总结了一句给李冬听,记住我这个走过来的人说的话,要想得到爱情获得真正的幸福,一定要找一个你自己喜欢的人,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如果不是这样的,不管别的人是怎么喜欢你,你都不要心软不要去凑合,更不要去同情,同情代替不了爱情,同情会害了爱情。

当晚,李冬躺到了床上还在想老魏说的话,在想自己真的打心眼里喜欢的女人是哪一个。想来想去好像就是叶青了。至少在目前,在他心里边,经常晃动的一个女性的影子,就是叶青了。可叶青对他有什么感觉,他就不知道了。不行,下次见了她,一定得问个明白才行。

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叶青提前几分钟到了。她到了以后,只等了一会儿,孙志就到了。远远就看到了他,他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就像是平常散步一样。公园门口来往的人比较多,叶青站在那里,孙志没有一眼看到她。快走到她跟前了,发现孙志还没有看到她,她喊了一声,不知道名字,只是嗨了一声,说,我在这里。这一嗨,孙志听到了,转了一下头,看到了叶青,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朝叶青走过来。

周围的人多,没法说话,他们顺着河道走了一会儿,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正好有一个石凳,孙志说,不走了,坐这儿吧。说着,他先坐下来了,叶青也跟着坐下了。

河不太宽,也不太深,但水很清,可以看到里面游动的鱼。这条河不是自然形成的,是人工挖出来的。这是个很大的工程,投入了巨资,才把二百多公里外的一条大河里的水引到了这里。自从有了这条河,这座戈壁滩的油城,空气变得湿润了,花草明显多了,茂盛了。尤其到了晚上,河道两边,到处都是散步的人,他们的神情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满意和热爱。

叶青说,你胳膊上的伤好了没有?孙志说,早好了。说完,孙志把胳膊在叶青的脸前晃了一下。叶青看到了一条淡淡的痕印。叶青说,留下疤了。孙志说,你看得还挺仔细,不注意看不出来。叶青说,我和我的家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说着,叶青拿出了一个鼓鼓的信封,说,只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孙志说,多少?叶青说,一万,请千万不要嫌少。孙志拿了过来,在手上掂了一下,说,说实话,不多,不过,咱们石油人,向来不缺钱。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约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给我什么钱。叶青说,你要是嫌少了,还可以再加,你报个数。孙志脸上没有了笑意,一下子站了起来。孙志说,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不是在感谢我,而是在侮辱我。告诉你,我来,只是为了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丝巾。孙志说,上面沾了不少血,我洗了一下,可能没有洗干净。你可以再洗一下。说着,他将丝巾连同那个装了钱的信封一块儿放在叶青的手上。就在叶青还在发呆时,他转身离开了。

看到孙志走了,叶青不发呆了。她站了起来,追了过去。叶青说,你这就走了?孙志说,是啊,事都办完了,不走干嘛?我想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也不用联系了。叶青说,可你连名字都还没有告诉我呢。孙志说,有这个必要吗?叶青说,当然啊,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再说了,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你这样做,我和我妈妈都会内心不安的。听叶青这么说,孙志站了下来,看着叶青,看得叶青有些心慌。看了一会儿,孙志说,这么看看,你还是挺好看的。叶青说,你不要挖苦人。孙志说,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名字?叶青说,当然。孙志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叶青说,行,你说吧。孙志说,要是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就告诉你。叶青说,什么女朋友?孙志说,就是以后,我约你出来,你一定要出来。叶青说,出来干什么?孙志说,散步呀,聊天呀,吃饭呀,参加各种聚会活动呀。叶青想了一下,说,行,只要下了班,你约我,我就去。孙志说,你真的答应了?叶青说,当然是真的。孙志说,好吧,我的电话你已经有了,我叫孙志。在三六○二钻井队工作。叶青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孙志说,钻井都是在野外,没有信号,经常会打不通。叶青说,那你会给我打吗?孙志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打的。叶青说,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什么时候打,我都能接到。

还是在滨河边的那个石凳上,坐着的还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的还是叫叶青,可男的不再叫孙志,而是叫李冬。李冬一直在等叶青的电话,他太想知道她和孙志见面的结果了。叶青也知道李冬的心情,在孙志离开后,她就给李冬打了电话,让李冬赶了过来。

叶青说,给他钱,他不要。李冬说,是不是嫌少?叶青说,他生气了,说是侮辱他。李冬说,还有这么高境界,了不起。叶青说,他来见我,只是为了还我东西。李冬说,什么东西?叶青说,给他包伤口的一条丝巾。我早把它忘了,一条丝巾,太微不足道了。李冬说,是不是一个借口。叶青说,不是的,给了我丝巾,他转身走了。李冬说,真的?他就这样走了,连单位和名都没有留下?叶青说,是的。李冬说,我不是说,让你一定要了解到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吗?叶青说,我后来做到了,他都告诉了我。李冬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叶青说,他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李冬说,你答应了?叶青说,我为什么不答应。李冬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叶青说,什么?

李冬一下子抓住了叶青的手,激动地说,叶青,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叶青说,我也觉得你挺好的。李冬说,那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叶青说,愿意。

听到叶青的回答,李冬高兴极了,忍不住亲了一下叶青的额头。叶青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生气。李冬也就胆子大了一些,抱住了叶青的肩膀,整个人贴住了叶青,同时,把一张嘴伸了过去要亲叶青的嘴。

叶青没有被这样过,紧张得有些发抖。她没有生气,可也没有顺从,而是本能地推了李冬一下,把李冬推开了。

这一下,轮到李冬发愣了,问叶青,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吗?叶青说,我说的女朋友,不是要搞对象的那种,只是好朋友。

看来,同样是女朋友三个字,大家的理解并不一样。听到叶青这么说,李冬明白了,他和叶青的关系,还只是停留在相识的阶段。离他心里期盼的那种关系,还有一定的距离。这让他有点沮丧,同时也觉得叶青虽然单纯,却似乎并不简单。

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李冬决不会因此就放弃了。

动心了,就要去努力。不知为什么,就算叶青答应了做孙志的女朋友,李冬还是觉得他是有把握追到叶青的。

画册印出来了,老魏打电话让李冬去拿。李冬也正想见老魏,就马上去了。画册是在深圳特区印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缺点,自己的名字也作为撰稿人印在了显眼的地方。按说李冬看到画册是应该很高兴的,可叶青惹他生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他想高兴起来却有点做不到。老魏说,看你的眼睛有些浮肿,是不是夜里没有睡好呀。李冬说,有一点。老魏说,肯定是为了哪个女人。李冬说,你怎么知道?老魏说,你这个年纪,能让你睡不好觉的,除了女人,不会有别的。李冬说,魏老师,你说,你很喜欢一个女人,她也喜欢你。老魏说,这不是很好啊,有什么可愁的。李冬说,问题是她同时还喜欢着另一个男人。老魏说,这就有点麻烦了。李冬说,你说,有什么办法,让他只喜欢我一个,不喜欢别的人。老魏说,这有点不太容易。得多做些努力。要征服她,让她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还有感动她,让她觉得不会有人比你对她还好的。重要的是,你不能放弃,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不容易的,千万不能错过。李冬说,我明白了。

有些道理,其实不用老魏说,李冬也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要做出来,还要做好,又是另一回事。

李冬明白了。老魏这一辈子之所以活得很苦,就是遇到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把他喜欢得要死。可李冬这个时候,是多么希望叶青也能像老魏的女人那样喜欢自己喜欢得要死要活。

李冬问老魏,难道说你活到现在,就没有遇到一个你喜欢得不行的女人?老魏说,怎么可能没有遇到呢。李冬说,那你觉得幸福吗?老魏说,正是这个女人,让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知道了男女相爱是有多么快乐。李冬说,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老魏笑了,说,你这个鬼家伙,是不是又想从我这里搜集你的小说素材了。李冬赶紧说,我是真的想让师傅指点爱情迷津。

老魏拿出了一瓶子酒,大喝了一口,说,女人也是酒,只有喜欢了,才会想喝,喝起来,才会觉得好喝,才会喝了一杯,还想再喝一杯。可要是不喜欢,就会不想喝,硬强迫着喝一口,也会觉得又苦又涩,不想再喝。

没有办法,老魏和那个爱得他死去活来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他没有一天对这个女人喜欢过,没有一天不想和这个女人离婚。他曾经跟她说过离婚的话,她不说不离,只是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农药,到时候他别忘了来给她和孩子收尸。她说这些话时口气很轻,可产生的效果却像旱天里的大雷。老魏除了拼命喝酒外,就是找各种机会出差。那时,北京有一个学习半年的机会,别的人都嫌离家的时间太长,舍不得丢下老婆孩子,只有他一听马上报了名。

同班有一个南方姑娘,那种温柔美丽,不光从长相能看出来,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都有一种水乡的韵味。可以说老魏头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自己的魂没有了,也不是没有了,是跑到了那个南方姑娘身上了。

姑娘走到什么地方,老魏的魂就跟着去了什么地方。姑娘去长途电话局打电话,老魏说他也要打长途,就跟姑娘一块儿去了。到了长途电话局,老魏说,想不起电话号码了,只是陪着姑娘在长凳上坐着等电话员接通长途。姑娘不和他说什么话,自己拿了一本书,坐在长凳上看。老魏坐在旁边看着她看书,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冷落。

都是一个班同学,姑娘不主动说什么,可老魏要说什么,姑娘也会眨巴着眼睛去听。老魏问姑娘去过天安门没有,姑娘说没有。老魏说我也没有,我们一块儿去吧。老魏说我有照相机,可以照相。没有不爱照相的姑娘,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姑娘。照完了相,没有马上回去。老魏说,听说北京的小吃很有名。两个人一块儿走进了一条胡同,里边全是小吃。吃过小吃从胡同里走出来时,广场上的灯刚刚打开,夜色和灯火也是一种风景。

坐在汉白玉纪念碑的台阶上,看着那个挂着大红灯笼的城楼,脑海不由得会闪过那些宏大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按说这个时候说说革命呀理想啊是更合适的,可老魏却转过了脸,对坐在旁边的姑娘,说,我喜欢你。姑娘好像吓了一跳,盯着老魏,大概是想这个人是不是在说胡话。姑娘的样子,让老魏接着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这一下姑娘听明白了,她还从老魏的神态里,目光里,看出老魏不是说着玩的,不是开玩笑的。她似乎有点受不了这个话,好像受伤了。她站了起来,一个人往前走。老魏追上去,和她一块儿走,边走边说。说了很多话,全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喜欢她,怎么喜欢她,为什么喜欢她。这些话,事先压根儿没想过,到了这个时候,全像泉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还这么能说,这么会说。说的时候,他是激动的,是痛快的,也可以说,是幸福的。离住的地方,有十里路。他们没有坐车,一直走了回去。不觉得长,反而觉得短,好像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一路上,都是老魏在说,没有停下来过。姑娘一直在听,像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学校门口,要进去了,不能再说了。老魏说,我喜欢你,真的,太喜欢你了。说着,老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伸出胳膊想揽住她,想在她脸上亲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出自本能的反应,没有一点预谋。可姑娘还是把身子闪了一下,躲了过去。姑娘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说完,姑娘不再理会老魏,加快脚步,跑进了大门,跑进了她住的那幢楼。

按说,听到姑娘这个话,受到打击的老魏应该垂头丧气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像打了胜仗一样,一脸微笑。不是老魏傻,不知道姑娘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完了,和这个姑娘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什么了。明知是这样,为什么还会笑呢。对别人来说,这样一个结果,可能不会笑,可对老魏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以前,他不知道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就凭这一点,他是幸福的,他是应该高兴的。那天夜里他睡得很香,是那种情感满足后的香。之前的几天他睡不好,就是为了这个南方姑娘。现在,他做了他想做的,痛快淋漓地表达了,他不再被折磨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大家在一个班里上课,上完课一块儿去食堂吃饭,他随时可以看到那个姑娘,姑娘也可以看到他。姑娘果然看见他像没有看见一样,不理他,不和他说一句话,明显在告诉他,我们不可能,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姑娘的样子,让他一点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反而更喜欢她了,并且打算一直就这么喜欢着,决不再去打扰她了。他深知,被一个不喜欢的人纠缠着,有多么痛苦,他绝不会把这种痛苦再带给别人。慢慢平静下来的老魏,独自享受着喜欢一个人的幸福。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大约过了六七天后,那个姑娘会走进他住的房间,对他说,你去过长城吗?老魏说,没有。姑娘说,我也没有去过。老魏说,那我们一块儿去吧。姑娘说,我问过了,有火车,可以坐火车去。

没错,火车通到了八达岭。下了火车,就可以爬上长城。入秋了,长城有点冷,吹过来的风,让人打哆嗦。老魏脱掉了风衣,给南方姑娘穿上,姑娘没有拒绝,接过了,裹住了身体。长城墙角处,一片青草已经枯黄。置身其间,历史的荒凉,扑面而来。人和草一样,青一阵子,绿一阵子,花开一阵子,结出几粒果实,就会老去。老魏坐在一块秦朝的墙砖上,让阳光照在身上。老魏坐下来后,让姑娘也坐下。姑娘坐下了,老魏轻轻碰了一下姑娘的肩头。姑娘就像一堵墙倒了,没有倒在地上,倒在了老魏的怀里。

都是女人,喜欢和不喜欢,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半年,在北京,有了另一个家。苹果园这里,郊区,一个农民的家,有一个小屋,他们租下了。不上课时,休息时,他们就跑到另一个家里。老魏知道了,做丈夫的要怎么做,妻子要怎么做,相互喜欢的两个人,又该怎么做。做得天昏了,地暗了,做得夜亮了,冬暖了。每一次,都会死去活来。半年到了,该走了。姑娘问老魏,你说一句话,我跟你走。老魏说,那里太远,风沙很大。姑娘说,那我也去。老魏说,那种难,你受不了,还是让我去受吧。姑娘先走了,在火车站,两个人抱在一起,成千上万的人从旁边过,他们不管,大哭。对他们来说,都还会活着,可已经永别。 南去的火车开动了,很快就消失了。老魏泪水不停地流,一直流到了苹果园,流到了那个家。老魏在里边昏睡了两天,再醒来的老魏,换了一个人。回到油城,对那个女人,不再说离婚,可也几乎不再碰她。因为,那半年的爱情,将够他享用终生。老天是公平的,让你来到这个世上,作为一个人该有的,都会给你。只是给你的方式,还有给你的时间,会有许多不同罢了。

老魏前一半的故事,李冬听了,为老魏叹气,觉得老魏冤。老魏的后一半的故事,李冬听了,就有点为老魏高兴了。老魏这一辈子,没有白活。不管怎么说,还有自己可以讲的故事。李冬呢,现在让他讲故事,还真讲不出。因为他和叶青呀,现在只能说有一点事了,还谈不上有什么故事呢。不过,他并不着急,什么都要有个过程,故事是在时间里,只要我们活着,该有的故事早晚都会有的。

听完了老魏的故事,走出老魏的办公室,看天,好像天高了,看地,好像地大了。再想想自己和叶青的事,也似乎更有信心了。这会儿,李冬啥也不想,就想见到叶青。出了门,给叶青打电话,响了好一阵,她才接了电话。接了电话,不等李冬说话,叶青先说,我这儿正忙着呢,忙完了,我给你打过去。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拿着电话,李冬愣了半天,搞不明白叶青有啥事会忙成这样,连接听他电话的空都没有。她一定是和那个叫孙志的家伙在一起。一想他俩在一起不知会干些什么事,李冬就难受得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往他的心上扎。

李冬想的一点错都没有,叶青是和孙志在一起。叶青答应了孙志,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把孙志高兴得不行,赶紧给周明说了这个事。周明一听,也为他高兴,说他早就该这么做了。为了她,血都流了,让她当个女朋友,她怎么会不当。再说了,这个事,咋就让孙志遇上了。这是天意,是缘分。周明还说,这几天,他正在找老报纸,打算找到叶青的电话后,就给她打电话。现在好了,不用打了。周明马上安排了,问孙志什么时候有空,他要摆个场子,为他庆祝一下。孙志说,这几天都行。不过,我得问问人家,看看人家有没有时间。周明说,就定在明天晚上了,你先联系吧。孙志说,先别联系,等定下来再说。

孙志这么说,说穿了,还是没有把握。尽管那天叶青答应了,那种情况下,人家老想着怎么感谢自己,自己随便提出什么要求,人家当然都会答应了。可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这几天过去,会不会因为那天轻易答应而后悔呢。都很难说。不过,没有把握,孙志还是要去约叶青的,正好是个机会,看叶青是不是说话算数,是不是真心的。如果,孙志约她,她找各种理由不来,那就说明叶青并不想和他做朋友,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和她有什么来往了。

听到孙志约她一块儿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叶青连一点客套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李冬打电话时,叶青和孙志刚刚坐到座位上,大家正在相互作着介绍,所以她才对李冬说,这会儿没有空跟他说话。

别的人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了,只有叶青是头一次出现,又是以孙志女朋友的身份出现的,她自然就成了这次聚会的主角。大家都说叶青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还说孙志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女朋友,原来就是等叶青出现。周明还给叶青说,上次给孙志介绍了个女朋友,差一点就成了,就是因为你那条缠在孙志胳膊上的丝巾,把这个事给搅黄了。不过,坏事变成了好事,要是真的和那个叫刘美的成了,大家就见不到叶青了,不能和叶青认识了。再说,刘美怎么能和叶青比呢。刘美一看就是个俗气无比的姑娘,不像叶青纯朴得就像是一棵青草。

这些人凑在了一起,酒是一定要喝的。让叶青喝,叶青说她真的不会喝。女的可以不喝,男的不能不喝,孙志得喝。喝酒这个事,孙志可从来没有怕过。看到给孙志倒了一大茶杯,叶青说,他不能喝这么多酒的。她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说叶青这个女朋友可真是厉害,头一次参加聚会就管上了。孙志对叶青说,没事,我不会喝多的。叶青凑近他的耳朵说,我不想让你喝那么多酒。叶青的话,又轻又细,却透着一股暖意,一下子透进了孙志的心窝。从来喝酒,不管喝多少,都是让他多喝一点再多喝一点,没有人劝他少喝点。听了叶青的话,他点了点头。

这样的聚会上,除了喝酒,就是说话。说各种各样有趣和没趣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叶青向来在人多的场合不大说话,可不说话的她,仍然会显得很重要。因为不管别人在讲什么,她会用眼睛看着别人,认真听着别人讲。讲得有意思的地方,她会笑,就算讲得没有什么意思,她也会朝讲话的人点着头,好像在对别人说,你讲得很好,请继续往下讲吧。不像有些人,从来不听别人讲什么,也不管别人想听不想听,自己说自己的话。聚会才进行到了一半,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说叶青很懂事。

聚会结束后,顺着大街走。走在路上,叶青问孙志,我不让你喝酒,你不生气吧。孙志说,你不让我喝,是为我好。叶青说,喝酒不好,我父亲爱喝酒,可他是个司机,十年前,喝多了,又去开车,结果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孙志说,我原来也不喝酒,到了井队,下了班后,没有事干,会凑到一块儿喝酒,结果越喝,酒量越大,越喝越能喝。叶青又问,他们刚才说的那个叫什么美的,是不是真有这个人。孙志说,是的,她问我丝巾的事,我说了,她不相信。叶青说,她真的长得很俗气呀?孙志说,妆化得很浓,真长得什么样子,也没看出来。别的姑娘都会化妆,你怎么一点儿也都不化。叶青说,长得就这个样子,再化也不会变得更好看,化也是白化,干脆不化了。孙志说,还是这样好?叶青说,我没有什么地方没做好,让你没面子吧。孙志说,你做得太好了,太给我长面子了。叶青说,那就太好了,以后,需要我长面子的事,尽管安排。孙志说,你真好。

孙志停下了。看他不走了,叶青也站下来了,问他怎么不走了。孙志说,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吧。叶青说,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了吗。孙志说,那你让我亲你一下。叶青说,不行。孙志说,不是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吗?叶青说,我只能做你一般的女朋友,不能这样。孙志说,这么说,你已经有了不一般的男朋友了。叶青说,没有。孙志说,那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叶青说,我对你不太了解。孙志说,我们可以边好边了解吗?叶青说,可以呀。孙志说,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叶青说,不但是你,别人也有机会。孙志说,别人是谁?叶青说,我不告诉你。孙志说,是不是那个记者?叶青笑了。

叶青给孙志说了和李冬认识的过程。孙志听后愣了半天,没有想到叶青和李冬能够相遇是和自己有关系的。也就是说,没有那场大风里他的举动,叶青不会写信去报社,也就不会认识李冬了。想到这里,孙志的心里有些像被针刺了一样,并且后悔当时为什么离开汽车站时,不互相把电话和名字留下来呢。

看到了孙志脸上的变化,叶青说,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孙志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你朋友多了好,歌里唱的,朋友多了路好走。叶青说,你们什么时候也认识一下,他真的挺好的。孙志说,行啊。叶青说,你也赶快找个女朋友,咱们就可以四个人经常在一起玩了。孙志说,不容易找呀。叶青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还没有对象。孙志说,这种事,还要靠缘分。叶青说,就是,缘分太重要了。你不会从来没有谈过对象吧。孙志说,谈过,都没有谈成。叶青说,为什么?孙志说,嫌我在井队,太远,太苦。叶青说,她们怎么能这么做呀。要是我,决不会像她们那样。孙志说,要是你,会怎么样?叶青说,我要是喜欢谁了,哪怕是讨饭的,我都会跟着他。

叶青的话让孙志听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不敢说他以后和叶青会不会有缘分,但至少叶青没看不起他在井队。就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对叶青好。叶青看上去,确实不属于漂亮姑娘一类,可她却有着许多姑娘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不俗气。

十一

虽然知道是一般的男女朋友关系,可李冬和叶青一样还是会经常见面。李冬不在油城长大,同学朋友不多,认识了叶青,感觉还不错,自然就会约叶青出来吃饭喝茶聊天。

当然不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一般的朋友,不是固定不变的。往下发展,发展得好,都是有可能变成不一般的关系。

不知有多少人相爱包括结婚,都是从这样一般的关系开始的。这会儿,李冬和叶青的交往目标是明确的。

不管干什么事,目标都要明确,只有这样才能干成。男人女人交往也一样。

发现了女儿经常会晚上出去,母亲问女儿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叶青说是的。母亲让叶青说说男朋友的情况。叶青就把李冬的情况给母亲说了。说完了,母亲说,这个不错。文化人,难得。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亲眼看看。叶青说,好吧。母亲接着又问,那个救你的小伙子找到了吧。叶青说,找到了。母亲说,他怎么样呢?叶青说,非常好的一个人。母亲说,比那个记者呢。叶青说,这怎么好比。母亲说,怎么不能比,只有比,才能比出好坏来。叶青说,他叫孙志,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呢。母亲说,他喜欢你不?叶青说,也给我提出来过,没有答应。母亲说,为什么?叶青说,你不是说,终身大事,不能随便作决定吗?母亲说,你这孩子,倒懂事了,老辈人说了,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叶青说,我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对他们还不是很了解。母亲说,什么时候,带到家里吃个饭,让妈给你把把关。叶青说,我的事,不用你掺和,我自己可以拿主意。母亲说,真是女儿大了,不由娘了。

老魏死了。

五十五周年,油田大庆。搞各种活动。画册举行首发式,很隆重。局领导都来了,都讲了话,赞扬了老魏。老魏也讲了话,讲得很感人。为编这个画册,老魏花的心血,比谁都大。别人不知道,李冬知道。首发式开完,一块儿喝酒,老魏成了中心。本身资格也老,贡献也确实大,没有理由不给他敬一杯酒。大家又都知道,老魏爱喝酒。敬酒时,不管自己喝多少,一定要老魏喝满杯。老魏高兴,谁敬了酒都喝,满杯也喝。这么喝了,会喝成什么样子,想得出来。可老魏是真能喝,喝到了最后,老魏还站着,没有倒。身子有些晃,像不倒翁,就是倒不了。谁看了都说,老魏,真是太厉害了。整个过程,李冬都在。他是小人物,场面上的事轮不到他。别人都走了,李冬走过去,问老魏,要不要他送。老魏说,我没事。还扯着李冬,非要和李冬再喝一杯,说这个画册能编成功,李冬也立了功。画册里的文字,都说好,像画龙点睛。李冬想送老魏去休息,老魏不让,说自己可以走。老魏往回走,没往家走,又回了他的工作室。这一进去,就再没出来。第二天,人们推开他的门,看到他趴在桌子上,旁边放了一瓶酒,人已经没气了。

讣告贴在报社进门的板报上,让大家去参加追悼会。李冬去单位办事,看到了讣告,才知道老魏不在了。当时他还不相信,问旁边的人,是那个编画册的老魏吗?没有人说这个追悼会一定要去,他去不去,也不会有人在意。可老魏在李冬心目中的位置,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那天,不管有什么事,这个追悼会,李冬都要去。

李冬去了。好多人都去了。大厅里,站满了人。哀乐一响,大家全低下头,那一阵子,李冬鼻头一酸,差一点掉下泪来。有人哭出了声,哭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女人。从老魏遗体旁走过,向他告别时,要挨个和他的亲人握手。握到了那个女人,李冬注意看了她。本以为,她很丑,可看起来,没那么丑,只是土气,很土,像农村大妈。她哭得快要断了气,站不住,旁边有人扶着。一看,是真伤心,真悲痛。不是爱,不是喜欢,成不了这个样子。

走出了大厅,李冬还在想,如果没这个女人,老魏会那样喝酒吗?如果不是那样喝酒,老魏会成那个样子吗?不成那个样子,老魏会这么快就不在了吗?老魏还不到七十,一个正常人,不该这么早死。这么看来,说老魏死在了酒上,死在了酒精中毒上,不如说,老魏死在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上了。

都知道,爱能让人快乐让人幸福,却很少有人知道,它也可以让人死。老魏用他的死,让李冬又多明白了一个关于爱的道理。

李冬把写好的散文体小说《采油女工》通过电子信箱发给了父亲。父亲虽然五十多岁了,可早早就用上了电脑,属于中国最早一批用电脑的文化人,李冬还不会用五笔时,父亲已经可以熟练地用五笔写文章了。父亲说有了电脑,至少把他用在写文章、改文章上的劳动量减少了三分之一。

收到了李冬的电子信件,父亲着实有些感动,先是夸李冬的这篇小说写得不错,有纯正的小说味道。还说就按这个写法,是可以写下去的。

父亲还问到了李冬个人的事,父亲说如果说没有把握做到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好,还是轻易不要冒这个险。婚姻是把双刃剑,它从来带给人的都不全是快乐幸福。父亲说他经历了那么多了,什么都知道了,一个人清清静静也是一种人生的享受。当然真的碰到合适的,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这个可能性好像不大,父亲反正很少再去想这个事了。

父亲民主意识很强,在李冬成人以后,什么事就不再管他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父亲想用这种方式让他更快地成长起来,说到底一个人的未来除了自己,是谁都靠不住的,尤其是个人的婚姻大事。不过,既然父亲问了,李冬还是说认识了一个姑娘,有些喜欢,但会有什么结果,还不知道。

说是不让母亲管,可当叶青一个人时,想到了李冬,又想到了孙志,心还真有点乱,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李冬有知识、聪明,孙志勇敢善良,两个人都是好青年。要说交朋友,她都愿意交。可要说定下来,非要和其中一个谈恋爱,她还真的不知该选谁。虽然个人的大事,不能完全听母亲的,可母亲的意见总还是要听的。不管怎么说,让母亲看看,听听母亲怎么说,总是没有坏处的。

既然母亲说了,可以把李冬和孙志带到家里来,让她看看。李冬也说了好几次了,想去看看叶青的母亲。叶青一直说没有空,说不着急。叶青确实不着急,她才多大呢,才二十二呀。她当然不着急了,可李冬二十五了,不能不着急了。

不知是叶青想明白了,还是被李冬催得不耐烦了。终于这一天,她对李冬说,下个星期天,去我家吃饭吧。

听到了这句话,李冬高兴得差一点跳了起来。迈出了这一步,他和叶青的关系,就会朝前大大推进一步。母亲的话,往往能决定女儿的选择,如果这个女儿是一个听话的女儿,那么母亲的话就会作用更大。

去叶青家带什么东西,把李冬难住了,问叶青要带什么。叶青说什么都不用带。可叶青说不用带,不等于她母亲会这么想。有时不在于礼物是什么,主要是体现了对主人的重视和敬意,当然如果礼物正好是主人需要的东西那就更好了。但这个年头,又有谁家缺什么,等着别人当礼物送来呢。叶青的父亲又不在了,常用来做礼物的烟酒,显然是不合适的。想了半天,李冬决定还是去花店买上一大束鲜花带过去。

鲜花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是多余的东西,并且鲜花带给人丰富的精神享受和想象,更是别的礼物不能替代的。果然看到李冬抱着一大束鲜花走进家门时,叶青和她的母亲都流露出了意外和惊喜的表情。叶青接过了鲜花插到了花瓶里,转过身朝着李冬竖了一下大拇指,夸他这个礼物送得好。

看着李冬顺眼,母亲表现也就不一样了。她精心去厨房做了几样拿手的菜后,还让叶青开了一瓶红酒。去开红酒的叶青知道母亲对李冬还是满意的,不然的话不会让她开红酒。要是不满意,顶多随便吃一点什么就会把李冬打发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了李冬不少问题。一些可以想到的问题,母亲几乎都问到了,包括李冬的家庭情况。得知李冬的父亲和母亲早就离婚了,母亲还说,现在单亲家庭的情况比较多,其实单亲家庭的孩子懂事更早,像叶青就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叶青不让母亲说,她说,哪有这么夸自己的孩子的。

李冬却同意叶青母亲的话,说叶青确实懂事,一点儿也没有独养女儿的娇气。还说叶青的母亲看着真的很年轻,说要是她带叶青走在大街上,很多人一定不会想到她们是母女俩。这个话说得叶青母亲很高兴,连着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像叶青这么大时,我可是我们那一带的一朵花呀。

当然头一次来叶青家里,就算叶青母亲看着李冬顺眼,心里比较满意,也不会说到更多的事。再说了,叶青母亲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李冬不能完全看透,又怕待的时间长了,什么事没做好,什么话没有说好,让叶青母亲挑出毛病来。

看时间差不多了,李冬说他带了照相机,要不给她们照几张照片,就在家里照几张生活照。女人不管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只要不觉得自己长得难看,都会对照相这个事很在意。叶青母亲说,还没有在家里照过相,不知照出来是什么样子。李冬说,是数码相机,照了可以马上看。

当了记者后,相机没有离过手,什么样的光线可以照出什么照片,李冬早就掌握了。屋子里光线虽然没有外边那么明亮,但利用光线射出来的角度和变化,一样可以照出有特点的照片。

果然在李冬的摆拍下,不管是叶青和她母亲的合影,还是两个人的单独的留影,都让她们看了以后,连声地说好。说照片好,是在说她们自己好,更是在说李冬好。叶青母亲说,听说小李的文章写得好,没有想到照片也会拍得这么好,真的是很有才华的。到了这会儿,李冬才觉得叶青的母亲也许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

当天夜里,李冬就给父亲发了电子邮件,说了去叶青家的事。父亲知道以后也很高兴,让李冬尽快带叶青和她的母亲一块儿来乌鲁木齐。

叶青让李冬来了家里,却没有让孙志来。不是叶青不想让他来,而是他不在。一个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孙志都在井队。井队不是采油厂,离市区近。油井是越打越远,一直在荒漠深处打。

孙志回到井队后,井队第二天就转移到了一个新的勘探区。这个区域在准噶尔沙漠的腹地,离最近的村镇也有二百多公里。不用说,手机是一点信号都没有。不知有多少次,下了班后吃过饭后,孙志拿着手机一直往营地外走,走到了那座最高的沙丘上,坐在上面,不停地摁着叶青的电话,想着能不能搜索到一点信号给叶青打个电话。

本来打不了电话,如果能按照一般的情况,半个月后回去休假也是一样可以看到叶青的。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回去休假的那个技术员在他应该回来时没有回来,说他的孩子生病了得留在身边照顾,说等孩子病好了,他再来连着值班,再让孙志回去休假。面对这种情况,孙志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井队钻探工作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技术员,只要另一个技术员不来顶替他,他就不能离开井队。

坐在沙丘上,看着天边飘动的云朵,孙志不由得发起呆来。头一个女朋友在刚认识了不久,就是因为他来到了沙漠里以后没有办法联系,二十天以后回去再看到她,他的女朋友的身边已经跟着另一个男青年了。女朋友对他说,别生我的气,我希望我男朋友能经常在我身边,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孙志没有生她的气,他知道孤独滋味不好受。别说姑娘受不了了,他一个大小伙子,一个大男人,在沙漠里打井时,经常会因为单调枯燥的生活把自己喝得大醉,在沙海里狼一样奔跑嚎叫。

对那个女朋友的离去,虽然有些舍不得,可并没有太难过。因为,他对那个女朋友还没有太特别的感觉。而这个叶青就不一样了。虽然说叶青告诉他,只能做一般的朋友,他还是很高兴。她没有一口拒绝,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听叶青说,叶青认识的小伙子,好像并不多。最近来往多的,似乎就是那个记者了。叶青说了,下次有机会,让他们认识一下。既然叶青这么说了,他就没有理由不去认识一下。因为,这会儿,在他看来,只要和叶青有关系的,也都和他有关系。

坐了一会儿,孙志站起来,朝一个土丘走去。走上去,他看到了一片彩石。在荒漠里打井,经常会遇这样的彩石滩。每一次遇上了,他都会捡上几块好看的,放进箱子里。在家里的床铺下,有一个大箱子,里边装了不少他捡的石头,至少也有好几百块了。不知会有什么用,反正他喜欢它们不同的色泽和光润。它们每一块都是独特的,看上几眼后,就舍不得扔掉了。不知叶青会不会喜欢,不管喜欢不喜欢,下次见面,一定给她送上一块。孙志边走边想,边看着脚下的彩石。目光碰到了一块,让他眼睛亮了一下,弯腰拾了起来。这块石头,不大,黄中带一抹红,还放着光亮。孙志一下子喜欢上了。拾起来后,马上想到,要把它送给叶青。

十二

孙志想到了叶青的同时,李冬也想到了叶青。不但想到了,还可以对着叶青的照片仔细看。

照片是在叶青家照的。照了很多,他要从这些照片中选出照得最好的一张,最好是她们母女的合影,把它放大了,镶到镜框里,送给她们,她们准会高兴得不行。

他选出了一张照片,作了简单的裁剪处理后,保存了起来。又打开了信箱,看到了父亲发给他的信件。从看到他写的那篇散文体的小说后,父亲明显对他的关心多了起来,经常会发电子邮件来,问他最近写了什么,还给他推荐一些书看。告诉他世界上好多有名的作家,都是从当记者开始的。比如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海明威,就当了许多年的记者。

李冬给父亲回了信,除了一般的问候外,还给他说了去叶青家的事,顺便把叶青和她母亲的照片发了过去。相信父亲看到了这张照片,会比看到他写出的新的文章还要高兴。儿女的终身大事,也是父母心里边的头等大事。

李冬心情不错。他去了叶青家,孙志没有去。就凭这一点,说明在叶青的心里边,孙志的位置,已经不如李冬了。

早上九点钟坐班车去作业区,到下午四点钟离开。要上足八个小时的班。这八个小时里,至少要巡查五十多口井。其中要给三十口井取油样。这是个不小的工作量,为了能保证任务的完成,叶青和姚香有了具体分工。靠近计量站的一片采油树,她们分头去巡查。而黄沙坡那边,两个人就一块儿去。

黄沙坡那边是一片沙漠。和别的地方的沙漠不太一样,这一片沙漠里生长着梭梭和红柳。它们不知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了,有的已经老死了,枯干的身躯早就没有了一点水分,不管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都像是雕塑一样。老的老死了,可大部分都还活着。针状的叶子,不会随风飘动,但却泛出了深浅不一的绿色。

不敢一个人去那里巡井,不是怕这些沙漠植物。而是因为有了这些植物,跑到这里来过日子的动物就多了。随便在这里走一圈,就会遇到沙鼠、兔子,还有蛇。有一次巡井叶青差一点踩到一条四脚蛇,把她吓得脸都变了色。不过,这种蛇会让人害怕,却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看到了它,只要不去惹它,是不会有事的。要说真正对她有威胁的,还是戈壁上的野狼。近些年来由于实施动物保护法,还有对武器的严格管理,使得野生动物的数量明显多了起来。黄羊野驴多了, 野狼也多了。野狼轻易是不伤害人的,可是饿极了,遇到了一个人,尤其是遇到了一个姑娘,她们看见野狼就会吓得脸发白腿发软,让野狼也觉得她们好欺负。发生过两三次被野狼伤害的事情后,再来这个地方巡井,姑娘们就不再一个人了,采油队也要求两个人一块儿去巡井。

不过,来到作业区半年多了,不知在黄沙坡里出入了多少次,叶青连野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不等于没有。好几次叶青要一个人去黄沙坡,都被姚香制止了。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叶青这么年轻,真的遇到了个什么事,她可负不起责。她不知道,叶青心里边,不是怕遇到了狼,而是很想遇到它们。叶青最爱看的电视节目,不是那些连续剧,而是《动物世界》。《动物世界》里,她更爱看的,就是那些狼呀,虎呀,熊呀,还有豹子和狮子。不光是喜欢它们凶猛,而是觉得它们好像也有思想,也有感情。有一个节目里,一只豹子抓住了一只母猴,它把母猴杀死了,却发现母猴的怀里有一只刚出生的小猴。这个豹子不但没有一口吃掉它,反而一直守护着它,用舌头舔它,为它遮挡寒夜的风。看到这个场景时,叶青的眼眶湿了。

姚香是个热心人,真的很像叶青的大姐。每回和姚香一块儿巡井,她都会关心地问叶青这,问叶青那。问得最多的就是叶青的个人问题。

只是姚香问得多,叶青说得少。不是叶青故意不说,主要是叶青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重大的进展。每一次走在巡井的路上,姚香问,最近怎么样了?叶青就会说,就那个样。姚香说,还没有定下来?叶青说,没有。姚香总是一句老话,那你可得抓紧点,女人找对象,还是趁年轻,年纪大一岁,就会贬值一点。叶青说,这个事,不是别的事,有时真的让人拿不定主意。

姚香这个时候很想帮叶青拿主意,可真说到了正在交往的两个男青年,叶青总是说不出个什么来,让姚香没有办法帮她判断。叶青也不想姚香帮她这个忙,她知道一直没有定下来到底和谁谈对象,和别人没有关系,而是在于她自己还没有想好。

看叶青一直没有什么结果,姚香着急。叶青倒是不慌不忙,不仅是她的表情很淡定,连她内心也不急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年轻男子,都在向她表达着爱意,她不由得有一种幸福感。虽然她知道,她最终只能和其中的一个人成为最亲密的人,但她并不盼着这个结果那么快到来,这个过程似乎可以带给她更多的人生体验,或者说某些快乐的体验。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似乎变得短了起来。一天总觉得还没有怎么过呢,就已经过去了,而新的一天里,好像随时都会有新的惊喜出现在她的眼前。

姚香有孩子,孩子一病,姚香就要请假。没有了姚香,叶青就得一个人巡井。她可以给队长说,只有一个人,不能去黄沙坡。可她没有说,一个人,也要去黄沙坡。想到可能会遇到什么,她反而更想去了。

去巡井时,大部分时候,她的嘴里都会哼着流行歌曲。她的嗓子并不擅长演唱,但这并不妨碍她用歌声表达她的心情。

走上了黄沙坡,走着唱着,唱着走着。只是当她走过了一个沙坡,走到一片红柳林里时,叶青不唱了。不是她不想唱了,是她发现了一个新情况。没有刮风,有一棵红柳却晃得厉害,老远都能听到它发出的响动。

走慢了,手里采油的铁桶,被她悄悄地举了起来。桶是铁的,比一块石头顶用。绕过了几棵红柳,走近了那棵晃动的红柳。还有十米远时,叶青不走了,她停了下来。不用再往前走了,因为她已经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一棵粗一点的红柳枝上,拴了一根铁丝编的套子。冬天会有人来到荒漠捉野兔子,没有枪,就会在兔子经过的雪道边上下铁丝套。没有套上兔子的套子,到了春天化雪了,就被猎人遗忘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红狐,还一点心机都没有,从洞里跑出来玩,没有注意撞进了铁丝套子里。

叶青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狐狸的故事》,喜欢得不行。眼前的这只小红狐,比电影里的狐狸还要漂亮。因为这只小红狐的皮毛是红棕色的。不过,这只小红狐这会儿却处在危险的时刻。它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如何对付凶险的环境。它不停地挣扎,想从铁丝套子里挣脱出来,却不知道这么做,只能让它更快走上绝路。

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叶青将举起来的铁桶放了下来。狐狸只可能伤害到鸡和兔子,伤害不到人。相反,狐狸却不断地受到人的攻击。人类对狐狸皮毛的贪婪,不知已经让多少狐狸死在了人的手里。而这个时候又有一只小红狐的命,将会失去在人类布下的铁丝圈套里。

正在想着要去怎么做,一只大狐狸跑了过来,它一定是小红狐的母亲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它的父亲。它跑过来,看到了叶青,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了小红狐的身边,它咬了几下铁丝又去咬了几下红柳枝,可一点儿用都没有,铁丝套把小红狐的脖子越勒越紧了。它抬起头又看了叶青一眼,它看到叶青朝它走了过来,它怕会受到叶青的伤害,只能无奈地看了看小红狐,转过身跑开了。

叶青走到了小红狐的跟前,小红狐绝望地看了看叶青,又用劲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了。几乎就在同时,叶青伸出手,解开了小红狐脖子上的铁丝套。小红狐马上大喘了一口气,但它没能马上站起来,看来刚才的折磨对它的伤害还是很大的。叶青拿出了装在背包里的矿泉水,拧开了盖子,朝着小红狐的嘴里滴下一串水珠。没有想到,小红狐马上张开了嘴,把水珠喝了进去。

小红狐站了起来,可它没有马上跑开。它朝着叶青闪动着灰蓝色的眼睛,似乎想说一些感谢叶青的话。还从来没有和一只野生动物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叶青看着它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对着它笑着。她突然想起来包里还装着一块巧克力。上班时总会带上几块,她是个爱吃零食的姑娘,巧克力是她的最爱。叶青拿出了巧克力,放到了小红狐的嘴边。小红狐嗅了嗅,一闻这么香,不管那么多了,一口咬住,咽进了肚子里。

吃了巧克力的小红狐,好像完全恢复了精气神和体力,它转过了身,朝着西边跑了起来。叶青目光追着小红狐,很快她就看到小红狐跑过去的沙坡上,正站着那只大狐狸。看到小红狐跑过来,大狐狸迎了过去,它们跑到了一起,又蹦又跳地亲热着。

叶青一直在看,看到它们不蹦跳了,一块儿停了下来,抬起了头,朝她这边看。叶青不能没有表示,朝着它们招了招手,嘴里还说着,没事了,你们去吧。好像它们真的听懂了叶青的话,转过了身,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红柳丛中。

这真是一件让叶青太高兴的事了。这种高兴,是和别的高兴不一样的。别的高兴,都是身边的人带给她的。而这种高兴,却是荒原上的狐狸送给她的。看《动物世界》时,就想走进动物的世界,没有想到会在做了采油工以后,和动物有了这种亲近的接触。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她忍不住给李冬打电话,给他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李冬问叶青用手机拍下来了没有。叶青说当时只顾救小红狐狸了,没有想到用手机把它们拍下来。叶青说,如果能再遇到它们,她一定会拍下来,发给李冬看看,要不,李冬还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说的并不是真的。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还能看到那只小红狐狸,叶青可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没有把握,可她出门上班时,还是带了两根香肠。平时上班,母亲让她带,她也不带。她爱吃甜食,不爱吃肉,也不爱吃咸。狐狸的事,她还没给母亲讲,怕母亲担心。母亲老问在野外上班,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说到狐狸,母亲肯定会马上想到别的野兽。

姚香来上班了,要不要给姚香讲呢。叶青想了一下,没有讲。她怕讲了以后,姚香不相信。那么多次,她们一块儿去巡井,从黄沙坡走过,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狐狸,怎么叶青一个人巡井就会遇到呢。莫不是叶青眼花了吧,把只野猫当狐狸了。最好是让她亲眼看见,这样她就会相信了,也会给她一个惊喜。

和姚香一块儿往黄沙坡走。走在路上,叶青问姚香,你是老采油工了,在这里巡井,遇到过什么没有。姚香说,兔子、马蛇子遇到过,别的东西没有遇到过。叶青问她遇到过狐狸没有,姚香说没有。叶青说,你说这里有没有狐狸?姚香说,就算有,你也遇不到,那个鬼东西可精灵了,老远就知道人来了,早躲起来了。

这一说,叶青的心里凉了一下。看来,自己的香肠白带了。她马上走到了昨天遇到小红狐狸的地方,心跳得有些急了。不过,瞎跳了这么急,走过去时,叶青注意往两边的红柳丛里看,没有看到小红狐狸的影子。看来,姚香说得是对的,它们太机灵了,听到一点动静就躲起来了。

巡完井,回到了站房里,到了吃饭时间。站里有小餐厅,里边有热饭的地方。叶青在微波炉里把蛋炒饭热了一下。吃的时候,想把包里的两根香肠拿出来吃掉,可再一想,还是没有拿出来吃掉。

吃过饭,有一段休息时间。别的人打起了盹,叶青却走了出去,她不甘心,还在想她遇到的狐狸。再往黄沙波走,又走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她站下来了,不往前走了,四处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小红狐。于是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爱的小红狐,你在哪里呀,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出来吧。

没有想到她的话音刚一落下,从那边的几棵红柳丛里就走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走到叶青跟前,它们停下来了。叶青心中顿时一喜,赶忙蹲下来,从挎包里拿出两根香肠,朝它们晃动着。香肠散发着香味,大狐狸没有动,小红狐狸跑了过来,把香肠从叶青手里咬走了。

趁着小红狐狸吃香肠时,叶青拿出了手机,给它连拍了两张照片,并把其中的一张马上发给了李冬。

过了一会儿,李冬回复了一条短信。他说,真的是一只红狐呀,太奇妙了。

有了手机上的照片,不怕姚香不相信了。可拿给她看,说给她听,她还是不相信,说网上的照片多得很,怎么能说明就是在这儿拍的呢。只有让我亲眼见了,我才相信。

第二天一块儿巡井时,没有看到红狐。吃过了中午饭,叶青非拉着姚香去,说狐狸也要吃中午饭,给它们带点吃的,闻到了味,它们就会来了。正好有馒头没有吃完,就带上了一个。还是走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还是说了同样的话,可是狐狸并没有出现。搞得姚香一个劲地埋怨叶青拉着她瞎跑了一趟,要不然也可以睡一会儿了。

没有让姚香看到红狐狸,叶青有点不好意思。心想红狐狸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再给别人说那么多了。说多了,别人看不到,还以为自己是瞎忽悠呢。

别人不信,姚香不信,李冬信。李冬不但信,还要写文章。听叶青说了和小红狐相识的过程,李冬觉得这是段有意思的经历,还是有一定的新闻价值的。至少它体现了油田生态环境的改善,还反映了油田工人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和觉悟。

李冬说要采访叶青,把叶青约了出来。坐在穿城而过的河道边,他们说了好一阵子小红狐狸,主要是叶青在说。听到叶青说完了,李冬说,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有爱心的姑娘。叶青说,不是我有爱心,不管是谁,到了那个时候都会这么做的,谁能见死不救呢。李冬说,写这篇文章前,我得亲自去看看。叶青说,我给你发了照片,你还不信呀。李冬说,不是不信,要到现场找到感觉,才能写得好。叶青说,你写狐狸可以,不要写我。李冬说,这个故事里,没有你,就没有意思了。你呀,就是一只小红狐狸。叶青说,你呢,是一只大灰狼。李冬说,我就是一只大灰狼,现在要把你这只小红狐吃掉。

说着,李冬有些激动,伸出手臂,想把叶青抱住。

叶青笑了一下,把李冬推开了。

关于男女间的事,没有经历过,不等于不知道,不等于不明白。太多的书籍,还有网络,只要输一个关键词进去。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知道。知道了,明白了,却不一定能做得很好。但至少在某个重要时刻,会得到一个声音的提醒。叶青所以能把和李冬还有孙志的关系,控制在某个阶段,是和那个提醒分不开的。这让叶青看起来,似乎很有心机,其实她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她顺从了来自身体的提醒。意识在脑海里,像鱼一样游动着。游动的时间久了,也就由心理变成了生理的一部分。有一些事,一个人只要活着,迟早都要经历,但经历的时间段不同,得到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就像一颗果子,如果提前摘取了,它就会是苦的涩的,而不是甜的。

十三

李冬的父亲看到了李冬的邮件,看到了邮件里的照片,盯着照片,他看了好一阵子。评价一个人虽然不能看长相,但一个人的性格脾气还是可以通过长相看出来的。如果李冬真的能和叶青成一家子,那么叶青的母亲就会变成李冬的丈母娘,也会和他成亲家。也就是说,李冬还有他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和叶青的母亲多少有点关系的。

照片上这个女人总的看上去还是个善良的女人,长得眉清目秀,而稍稍有些丰满的体态,说明她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类型。按说看出了这些东西,可以不用再看了。但李冬的父亲又多看了一会儿。这个女人的眉眼,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写进了文章中的女人。文章中那个叫艾梅的女人活到现在,也正好是这个年纪。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天下的女人仔细看,都是有些相像的。如果一个女人在记忆中留存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在看到别的女人时想起她。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他还是在给李冬回复时,问了一句叶青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同时给李冬说,马上五一劳动节就要到了,可以邀请叶青和她的母亲到乌鲁木齐来玩。

收到了父亲的回复,李冬马上告诉了父亲叶青母亲的名字。他对父亲提出“五一”请叶青母女去乌市游玩的建议表示赞同,还说姜还是老的辣,如果真能把她们请到乌鲁木齐,那不就等于两家大人见了面,这就意味着李冬和叶青的关系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在李冬发来的电邮中,看到了叶青母亲的名字叫艾可顺,父亲微笑着摇了摇头。尽管同姓,但肯定不是一个人了。就算是完全同名都不能肯定是一个人,别说名字不一样了。还是多想想儿子的事吧,什么时候李冬娶了媳妇,他就可以把心放下了。

同样去采油作业区上班,叶青的心情和原来有了很大的不同,一想到那只让人喜欢的狐狸,叶青就恨不得能早点赶到作业区。

去黄沙坡那边的几口井采样巡查,路远不好走,还有些偏僻,一般人不爱往那里走,只有叶青和别人不一样,经常主动要求去黄沙坡。就算这一天里没有安排她去黄沙坡,她也会抽空过去看一趟。

只要叶青去了,没有一次扑空过。好像早早就知道了叶青要来,叶青刚刚走上黄沙坡,就能看到那只小红狐从红柳丛中闪了出来。 有时是它一只,有时会有好几只。不管是一只还是好几只,那只叶青救过的小红狐,明显和叶青关系不一样。它不但跑到了叶青跟前,直接从叶青手掌上取走食物,就是叶青伸手去摸它,去抱它,它也不会躲开。

不过,同样叶青去了,如果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些狐狸就一只也不会出现了。连着几次,和姚香一块儿去黄沙坡巡井,每一次都想让姚香一块儿看到狐狸,可每一次都没有看到。就算叶青一遍遍喊着“可爱的小红狐快出来吧”,还是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老跟李冬说起狐狸,李冬也跑来了。按说,采油作业区是不准外人随便进来的,但李冬的身份不同,他是记者。他说要采访叶青,干部就很客气地让李冬走进了采油区,并且名正言顺地让他跟着叶青一块儿巡井。

带着李冬到了黄沙坡,和跟姚香一块儿来一个样,没有看到小红狐狸和它的家人。叶青只能带着李冬走到那棵红柳跟前,跟他说见到小红狐时的情景。那根套住了小红狐的铁丝还在,只是它被叶青折在了一起,失去了伤害任何小动物的能力了。

他们没有看到小红狐。它不是人,没法和它约好,什么时候会出现,谁也不知道。只能去等,看能不能碰上。

他们坐在一棵红柳旁的沙丘上,等着小红狐出现。

李冬说了父亲的邀请,有点担心叶青会说不去。没有想到叶青马上高兴地叫了起来,说,太好了,早就想去乌鲁木齐了。听说那里新建了一个野生动物园,里边什么动物都有。我们可以去看吗?李冬说,当然可以了。叶青说,先替我谢谢伯父了。李冬说,伯母会去吗?叶青说,我妈听我的,我说要去, 她不会说不字的。

李冬没有想到叶青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个时候的他,对他和叶青的关系不由得又多了几份把握和自信。

李冬回去后马上给父亲发了邮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同时让他作好去野生动物园的安排。父亲给他回复,让李冬放心,说这件事具有的重大意义,他比李冬更清楚。

除了野生动物园,还要去什么地方,叶青没有说,可李冬不能不去安排。他上网去查了一下,发现乌鲁木齐近郊有了一个新景点,叫石人沟。说那里既有奇山怪石,还有湖泊草滩,还有地道新疆风味的农家乐。这个地方可以去,还有什么地方,对了,还有达坂城,那里有一个王洛宾的纪念馆,也是值得看的。

李冬想好了,一定要把这次叶青母女的“五一”之行安排好,至少不能让她们有一点的不满意。他还想好了,等到从乌鲁木齐回来,他就正式向叶青求婚。通过差不多半年和叶青的接触,他真的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了。而不像以前和别的姑娘交往那样,一开始喜欢得不行,随着时间一长,接触多了,发现了一些毛病,就没有那么喜欢了。这会儿,要问李冬,让他说叶青有什么毛病,他还真的说不出来。

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有一点让李冬没有想到,离“五一”还有两天了,叶青说,她去不成了。而去不成的理由是孙志回来了,她要帮孙志去完成一件事。并且让李冬最近不要和她联系,等事情过后,她会主动跟李冬联系的。

挂掉打给叶青的电话,像是有一根大棒子直接砸到了他的头上。他是咬着牙坚持住了,才没有倒下。缓过神后,他还是给叶青拨了电话。大约是想到了李冬会拨电话,叶青把电话关掉了。李冬呆呆地想了好一阵子,他想,原来以为那个孙志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看来想错了。他不但存在着,还对他的爱情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看来要想得到叶青全部的爱实际上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

没有想到孙志会打电话来,母亲问起过孙志。叶青说两个月了没有联系过。母亲说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的心里没有你。我看这个人你不用再领来见我了。叶青嘴上说,他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吧,心里也觉得母亲说得是有道理的。也有了不再和孙志来往的念头。就算是孙志打电话来,她也再不会像以前那么热情了。

早有了准备,接到孙志的电话,即使有些意外,可要对他说什么,却是早就想好了的。叶青说,我还以为你永远消失了。孙志说,你听我说,我是很想给你打电话的。叶青说,我并没等你的电话,你不用解释。孙志说,我正在回油城的班车上,手机也是刚刚有了信号。大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下了车我想见见你。叶青说,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我想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吧。孙志说,我真的很想见到你。叶青本来想说,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可是又觉得这样说,会让孙志没有面子。就说了一句,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说到这里吧。说着,不等孙志再说什么,叶青就把电话挂断了。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一有消息就要见面。凭什么叶青就要一口答应呢。不要说孙志救过叶青,可以怎么做都行。谁知道孙志这两个月干了什么,没准正和另一个姑娘打得火热呢。不过再一想,自己和孙志又不是恋人。人家凭什么不可以和别的姑娘来往呢。再说了,自己不是和李冬也很亲密吗。这么一想,叶青心里边就没有那么生孙志的气了。 其实这两个月里,她还是经常想起孙志的,有时甚至想,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每当这么想时,她都会拍一下自己的嘴,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不管怎么说,孙志平安地回来了,她还是应该高兴的。

不能去和叶青约会,孙志只能去看爷爷奶奶了。要说在沙漠里,除了想叶青外,还老想的就是他们二老了。

孙志赶到了爷爷奶奶家,发现门锁着。不会呀,他们退休了,一般的情况下,都会在家的。莫不是他们散步去了,或者去菜场买菜去了,他打算站在门口等上一会儿。住在同一单元的人回来了,看到了孙志,忙跟他说,爷爷奶奶住院了。一听住院了,孙志着急了,忙给父母打电话。母亲接的电话,说他们都在医院,奶奶不行了,肝癌到了晚期,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还说奶奶不管是昏迷时,还是清醒时,老是喊孙志的名字,他们一直给他打电话却打不通。

孙志马上打车赶到了医院。正在昏迷的奶奶,喊着孙志的乳名。孙志走上前去,抓住了奶奶的手,对奶奶说,孙子来了。听到了孙志的声音,奶奶醒了过来,颤巍巍伸出手,摸着孙志的脸。奶奶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太好了,奶奶看不见你,是不会走的。这次要多住一段日子了吧。孙志说,至少会住一个月。奶奶说,我要天天见到你。孙志说,会天天来陪你的。奶奶说,光你来还不行,还得给我把孙媳妇一块儿带来。孙志有点为难。奶奶说,你上次不是说有女朋友了吗,你可是答应要带来让奶奶看看的。奶奶这一辈子,该受的苦全受了,该享的福也享了,只有一个心愿没有了,那就是看着我的孙子娶上媳妇。孙志说,奶奶你会等到这一天的,你能活到一百岁。奶奶说,行了,别哄奶奶了,你要是孝顺奶奶,想让奶奶在地底下睡得安宁,你就不要一个人来看我,你要来就把她一块儿带来。孙志说,奶奶,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坐在医院门口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孙志拿出了手机挨个看了一遍号码,却一个也没有拨出去。

奶奶多疼孙志,只有孙志才知道。很小的时候,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他对奶奶说,长大了要对奶奶好,奶奶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现在长大了,二十七了,仔细地想一想,好像没有帮奶奶做过一件事情。这么大了,到了奶奶家还要奶奶做饭吃。奶奶做的粉条白菜炒肉,是他最爱吃的。说是等到娶了媳妇,把奶奶接到家里好好伺候奶奶,现在看来奶奶已经等不到这一天了。而他确实没有理由再不满足奶奶提出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了。如果他做不到,不但奶奶在地下不能安宁,就是他活着也会永远心存一份歉疚。

把自己认识的姑娘在脑海里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能够让他说得出口,并且有可能答应他的好像除了叶青再没有别人了。但叶青是不是真的能答应,他并没有一点把握。毕竟在刚才通过的电话里,叶青明显是对他不满甚至是有些冷淡的。不管叶青是怎么样一个态度,对孙志来说,他都不能不去努力一下。

于是,他多少有点紧张地再次拨通了叶青的电话。

叶青知道孙志会再打电话来,但没有想到孙志打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电话。孙志在电话里说,我奶奶病了,我在医院里,现在我有件重要的事,和奶奶的病有关,希望你能帮帮我。我在医院的街心花园,你能赶来见我一面吗?

本来打算就是接了电话,也不会过去见他的,没有想到他会说出奶奶生病的事。听孙志说过他和奶奶的感情有多深,再听孙志说话时带着一点哭腔,叶青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顾不上多想了,对孙志说,我马上到。

到了以后,看到孙志一张又黑又红的脸,不是大风吹过,烈日晒过,不会这样。叶青问孙志,你真的一直在井队?孙志说,是的。很远,离油城几百公里,没法打电话。叶青说,你不是轮休制吗?孙志说,是的,可技术员只有两个人,不像工人,人多,可以保证轮休。一个技术员有事,另一个就得顶着。叶青说,好了,不说这个事了,你说奶奶怎么了?

孙志说了奶奶的病,和奶奶的愿望,还有他想让叶青做的事。

叶青听完了,说,这不太合适吧,我和你只是朋友。孙志说,我知道不太合适。可没有别的办法了。叶青说,你奶奶真的是那么说的?孙志说,你要是见了我奶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编的。叶青说,你可不能说假话,我最讨厌说假话的人。孙志说,我也是。叶青说,可我还没有谈过对象,我不知怎么做。孙志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边,只要点头,只要说是,只要多喊几声奶奶就行了。叶青说,这样就行了?孙志说,是的,只要送走了我奶奶,就当这个事没发生过。叶青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孙志说,是的。叶青说,那我就试一试,帮你这个忙。孙志说,你也不要太勉强。你心里要是真不愿意,你可以直说。叶青说,我说什么?谁让你救过我,谁让我们是朋友。孙志说,你的心真好。

说好了,一块儿去看奶奶。要进病房时,电话响了,叶青一看,是李冬的,便停下来,接电话。孙志看了叶青一眼,好像还在担心,别因为这个电话,叶青不干了。叶青没多说,就把电话挂断了。再看孙志,还是一脸担心,就干脆把电话关机了。倒不是怕接电话,主要是想着进了病房,电话一响,没有宁静,影响了病人休息。她知道,她不关,电话一定会响。李冬不会因为她说了,以后再联系,就会真的等到以后再联系了。叶青想得对,她刚关了手机,那边李冬就拨了她的电话,却没有拨通。

叶青关了手机,放进了包里,伸出手,拉住孙志的手。孙志愣了一下。叶青说,这样,才像在谈对象。孙志心里一热,抓紧了叶青的手,拉着她走进病房。

奶奶在昏睡。他们走过去,坐下来。孙志轻轻喊了一声,奶奶。奶奶一下子醒了,一眼看到了叶青,眼睛放出光。孙志说,奶奶,她叫叶青。奶奶盯着叶青看,边看嘴里边念叨,好好好,太好了。叶青马上喊了一声奶奶, 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说,多好的姑娘呀,我喜欢。接着,就给叶青说孙志的好。从小说起,说了好大一会儿,还没说到孙志上小学。还想再说下去,医生进来了,不让说了,说奶奶不能太累,要多睡。

叶青跟奶奶说,明天再来看她。奶奶说,一定要来呀。奶奶招着手,看着他们离开,脸上全是笑。

走出病房,孙志说,看出来了吧,奶奶真是高兴。叶青说,能让老人家这么高兴,我也高兴。我明天下了班,再和你一块儿来。孙志说,你帮我这么大忙,不知怎么谢你。叶青说,你这么说,我就不来了。要不是你,我就破相了,就是个丑八怪了,我又该怎么谢你。孙志说,好好好,不说谢的话了,那就一块儿吃个饭吧。我请你。叶青想了想,说好吧。

吃饭时,叶青不让孙志点菜,她来点。只要了两个菜,一个荤,一个素。加在一起,不过才几十元。一看,就是不想让孙志多花钱。孙志要加菜,叶青不让,说够吃就行了。

菜少,本来可以很快就吃完,可边吃边说话,老半天才动一下筷子。一顿简单的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孙志在说话。孙志在戈壁滩遇到的事,是叶青在城里,在采油厂遇不到的。听孙志讲了那么多,叶青说,真想什么时候,去荒漠里看看。孙志说,我陪你去。叶青说,好啊,等有空了,我们一块儿去。

吃过了饭,孙志拿出那一块彩色的石头,说是戈壁滩上找到的。送给叶青做纪念。那石头真好看,一眼看过去,叶青就喜欢上了。孙志让她拿上,她也就没客气,拿到手上,连声说好看,我喜欢。看到这个,叶青想,两个月没通电话,不是他不想通,是太远了,没有信号。他心里边,其实是一直有她的。这块石头,就是个证明。

这一阵子,看着孙志,不知为什么,不但一点不生气了,并且越看越觉得孙志挺好的。本来打算不让孙志去家里座客的。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决定等有了空,让孙志去家里坐坐,吃一顿饭,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感谢。

想到了,就说了出来。一听要让他去家里,孙志有些意外,可马上就说,好啊,要是不太麻烦,我真的愿意去看看伯母。

拨电话没有拨通,李冬心更乱。叶青几句话,很简短。李冬听不出什么,只能乱想,越想越乱,只能一遍遍给叶青拨电话。到了快九点了,都吃过晚饭了,还是没有拨通。李冬真想把手机摔了,又怕摔坏了,没法和叶青联系了。

知道叶青是不会一直关机的,早晚会开,只要有耐心,早晚会打通。只是这个早晚,会有多久,李冬不知道。他想着,可他等不了。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叶青。油城这么大,没有办法找。李冬想了一想,有一个地方,叶青一定会去,不管多晚,叶青都会去到那里。这就是叶青的家。

知道叶青家的电话,李冬打了一个。叶青母亲接的。母亲说,叶青出去了,还没有回来。李冬说,我知道了。母亲问他找叶青有什么事,李冬说,阿姨,没什么事。 放下电话,李冬走出了门。

天已经黑了,到处亮着灯。路上车子来来往往。李冬站到路边,拦了一辆车。司机问去什么地方。李冬说,向阳小区。

到了向阳小区,他没有进去。小区大门对面,有一个小茶馆。李冬走进去,靠着窗子坐下来。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小区大门口进出的人。李冬要了一杯茶,边喝边望着小区大门。叶青可以不开机,但她不能不回家。不管多晚,她都要回家。

李冬判断得没有错。快十一点时,叶青回家了。

孙志打了个车,先送叶青。车子到了小区门口,叶青下来了,车子继续朝前开,她朝着车子里的孙志招了一下手。等车子跑得没影子了,叶青往小区里走,还没有走进小区的大门,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叶青回过头去一看,是李冬。

有点意外,没有想到李冬会在这里等她。李冬说,你的手机一直关着。叶青这才想了起来,进病房时把手机关了,就忘了再开了。怪不得手机一直不响呢。

看到李冬的脸色不好看,叶青知道李冬为什么会生气,笑着说,我真是忘了开手机了,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不过,李冬的脸色不会因为叶青的这么一句话就阴云转晴日的。

十四

还是那个小茶馆,同一张桌子前,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李冬等叶青时泡的茶还冒着热气。

不等李冬问,叶青就把事情的经过给李冬仔细说了。她知道李冬这个时候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叶青从见到孙志再见到孙志的奶奶,一直说到两个人一块儿吃饭,包括孙志打车送她到了小区门口。

知道了叶青帮孙志做的是一件什么事后,李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他不能说她不能这么做,要是这么说了,也显得他太不善良和厚道了。可要是让他什么都不说,他心里的难受就像一团火在烧着他烤着他。

李冬说,你就没有想到孙志是在利用他的奶奶达到他追求你的目的?叶青说,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的奶奶真的病了,病得很厉害,而且真的是见了我以后,高兴地笑了起来。李冬说,你们用这种方式欺骗一个老人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叶青说,能满足一个老人最后的愿望,让她没有遗憾地离开,这是孝顺,是后辈该做的事。李冬说,你孝顺了他的奶奶,可你知道吗,你让我父亲失望了伤心了。叶青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认识你的父亲。李冬说,可他认识你还有你母亲,说好了,你们要去乌鲁木齐,他老人家高兴得不行,早就等着了,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叶青说,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个事,还以为孙志再也不会出现了呢。李冬说,你好像对他的出现很高兴。叶青说,当然高兴了,我只有你和他两个好朋友,我希望你们什么时候都平安无事。李冬说,那为什么他让你去看他奶奶,你就去了,说好的去见我父亲,你又说了不算了。叶青说,你父亲又没有那么老,这次“五一”不能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嘛。不像孙志奶奶已经没有几天了,告诉你父亲,“五一”去不了了,“十一”去,让他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李冬说,你已经去看过孙志奶奶了,是不是以后可以不去了。叶青说,不行,我得一直去,天天去。李冬说,要去多长时间?叶青说,不知道,他们说可能一个星期,也可能一个月,医生说了,怎么活也活不过一个月了。李冬说,我要是让你从明天开始再不要去了呢?叶青说,那可不行,我答应了孙志,我就要做到。李冬说,但你答应了我,为什么没有做到?叶青说,这两个事不一样,我说过了。李冬说,我看不是事不一样,是人不一样吧。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重要。 叶青说,我要是觉得你不重要,我就不会和你在这里说这么多话了。李冬说,那你就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叶青说,怎么证明?李冬说,不要再和那个叫孙志的来往了。叶青说,不,我没有理由这么做,他是个好人。李冬说,那是不是比我还好呢?叶青说,至少我没有看出来他比你有什么不好。李冬说,你这么做,就没有想到我会生气,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吗?叶青说,这是我的事,我怎么做,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你生什么气呀。李冬没有想到叶青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瞪着眼睛看叶青。被李冬瞪着的叶青像没有事一样, 打了个哈欠说,好了,太晚了,不说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她不等李冬再说什么,拿起包转过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叶青又转过身,朝着李冬笑了一下,说,你赶快回去休息吧,别老熬夜了,对身体不好。说完,她走了,一直走进小区。

看着叶青走进小区,不见了身影。李冬想,这个姑娘,看着单纯,啥也不懂,真做起了事,却是什么都敢做,别人的话,一点听不进。李冬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以前小看她了。

而这个时候,一向做事有主意的李冬,反而有点不知该怎么做了。理智告诉他,这个姑娘,随时都会爱上别人,她并不一定是你的,你很可能是付出了感情和时间,却什么也得不到。还是赶快离开她吧,寻找新的幸福吧。但这个时候,情感又会马上站出来说,你想想,你遇到过的姑娘中,有哪一个让你这么动心过,哪一个这么自然纯朴过,有些机会是不能错过的,一旦错过,就会悔恨终生的。老魏留给你的故事,你不该这么快就忘记。

似乎老天爷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想给李冬一段时间,让他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他该怎么去处理和叶青的关系。

中国记协搞了一个活动,组织一个记者团,去沿海特区采风。让《油城日报》派一个人。这样的事,谁都想去。可李冬没多想,他这么年轻,又是新来的,怎么也轮不到他。

手机响了,是总编打来的,让他去总编办公室。李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让他去参加采风。

他想去,又不想去。有机会,去开眼界,长见识,还能看各种风景,简直是公费旅游,连傻子,都会想去。可李冬真不想去。不想去,是因为叶青。这些天,来往那么密切,叶青的心,还是没放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一走,正好给了另一个男人机会。叶青不知会和那个孙志发展成什么关系。

不过,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总编给他机会,他不能不珍惜。他要是不去,就是不听领导的话,再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以后在报社,不会有好日子过。

再说了,不管什么事,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再努力,老天不帮忙,照样什么都得不到。如果一切都是天注定,只要顺其自然,那么该是你的,不管绕多大一个圈子,早晚都会是你的。

这么一想,李冬不再迟疑了,马上答应了总编,去作出发的准备了。

要走了,就这么走了,李冬有些不甘心。叶青对他这样,一直不能一心一意,主要是因为孙志。他知道孙志,可还没见过孙志。不知叶青给孙志说过他没有,就算是说过,也不会说得那么详细。至少得让孙志知道,他和叶青的关系,是不同于一般人的,让孙志自觉地远离叶青。叶青不会随意拒绝,也不会主动纠缠。只要孙志后退,叶青就一定会离开他。离开了孙志,叶青就不用选择了,不用对比了,就自然会和他李冬好上加好了。李冬决定去内地开会前,见上孙志一面。

没有见过孙志,要找到他并不难。这些天,他要天天去医院,还要带着叶青一块儿去。只要抽个时间,在叶青下班以后,跟在叶青后边,就能看到那个孙志。

和李冬想的一样,叶青的班车开进了站,停下来后。叶青刚下车,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迎了过去。如果猜得没有错,他就该是孙志了。李冬注意看了看他的相貌,很平常的样子,应该说和他长得差不多。原来想着,他是不是长得帅,叶青才会那样的,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为了能进一步证实,这个小伙子就是孙志。李冬也打了一辆车,跟在那辆车的后边。那辆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李冬让司机把车也停了下来。他看到叶青和那个小伙子下了车,往医院大门里走时,叶青和他说着什么。

没有错,他肯定就是孙志。

叶青去上班了,孙志也会去陪奶奶。他一去,奶奶就会问叶青。孙志说,叶青是采油工人,要等下了班后才能来看她。奶奶马上说,采油工好,让她好好工作。

孙志一天的时间不会全陪着奶奶,医生也不让。奶奶每天用很多时间来治疗,这个时候,孙志会一个人走出医院,来到油城的大街上。有时会把周明喊来,一块儿到酒吧里喝点酒。有时周明要上班没有时间,他就会一个人去酒吧里喝酒,可以边喝酒边听音乐,也会让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

这会儿,是他一个人在喝,边喝边在想叶青。他喜欢叶青,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几天,为了奶奶,她的行为,让孙志更喜欢了。可以说,已经从心里爱上她了。只是这个爱,能不能有结果,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喝的是啤酒,直接拿瓶子喝的,喝了两瓶子了,喝空了,刚想再要两瓶。服务生就把两瓶子啤酒放到了他的跟前。服务生说,这是那位先生请你喝的。孙志抬起头,看到了李冬。他不认识李冬,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请我喝酒。李冬拿着一瓶子啤酒,走到了孙志跟前,在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冬说,你叫孙志吧。孙志说,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李冬说,因为,我们都认识一个人。孙志说,谁?李冬说,叶青。孙志说,你也认识她?李冬说,我不但认识她,还和她的关系很好。我叫李冬。孙志说,但她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李冬说,那她一定给你提起过一个记者吧。孙志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本来我们是可以早就认识的,但我不喜欢让记者采访。李冬说,你放心,我来见你,不是想采访你。孙志说,那你想干什么?李冬说,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是叶青的男朋友。孙志说,叶青说过,我也是他的男朋友。李冬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叶青。孙志说,叶青这样的姑娘,是招人喜欢,我也喜欢。李冬说,我和叶青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我不想有人插一杠子。孙志说,叶青给我说了,咱们都是她的朋友。如果说,她给我说了,你是她的对象,我会尊重你们的关系。李冬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她是我的对象。孙志笑了笑,说,你说了不算,要她说了才算。

说完,孙志很大度地碰了一下李冬手中的酒瓶子,然后一口喝干了,把酒瓶子重重放到了桌子上,朝着李冬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去内地参加活动前,没有见到叶青。不是不想见,一是上次闹得不愉快,心里的气还没有完全消去,怕见了面会再吵起来。二是叶青白天在作业区上班,下了班后就去和孙志一块儿看奶奶了,也确实抽不出时间和李冬见面。

他俩不但没有见面,连电话也一直没有打。也是不知打通了电话,该怎么说话。说得轻了,好像他不生气了,可以不在乎她和孙志怎么都行了。说得重了,不但会伤害到叶青,还会让自己更气恼。

收拾好了东西,明天就要坐飞机离开了。李冬想着怎么也得给叶青打个招呼,可以不见面,可以不打电话,但可以发个短信呀。

于是,上飞机前,他给叶青发了个短信。告诉叶青,我走了,去内地。要半个月。他心里还有气,只能把短信写得冷冰冰。

很快,他收到了叶青的短信,这么久看不到你了,我会想你的,等你回来,想着我呀。

这个叶青,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难道说,这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吗?难道她就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感已经由喜欢变成了爱吗?或者说,她明明知道,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吗?

十五

接到李冬的短信时,叶青正在黄沙坡上。

在巡查完了几棵采油树后,她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她认识的那只小红狐,现在已经不用呼喊它才出来了,而是只要她一出现,它就会出现。它跟着叶青从一口井走到另一口井,跑前跑后地在叶青跟前撒着欢。同样是荒漠上的路,有了小红狐的陪伴,路变得好走了,变得短了。

坐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叶青拿出了几块巧克力饼干,放到手上,让小红狐来吃。吃的时候,叶青抚摸着它光滑的毛皮。真的是很柔软呀,怪不得用它的皮毛做大衣和围脖,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会有那么高的价钱。但听说狐狸也被保护了起来,不再允许人们来猎杀它们了。叶青心里想,幸亏有了这样的法规,要不然的话,她很有可能就没有机会看到这些可爱的狐狸了。

除了小红狐外,它的家人有时也会来。多的时候,会有六七只大大小小的狐狸,在她面前嬉戏,好像在给她表演一个节目,让她能够开心一些。看到它们跳跃着追逐着打闹着,小红狐扑到大狐狸的背上怀里撒着娇,看到大狐狸用舌头不停舔着小红狐的皮毛,叶青总觉得它们不再是书里纪录片里说的那些狐狸,它们全变成了人。或者说只是穿了狐狸皮毛的人,一群天真活泼又相互关爱的大人和小孩。当它们全围到了她的身边时,叶青又觉得她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不管有多少只狐狸,叶青不会搞混,那只小红狐额头上有个白点。叶青叫它小红狐。一开始叫,小红狐没反应。经常叫,一见面就叫,小红狐就知道是叫它了。远远看到一群狐狸跑过,叶青叫一声小红狐,马上小红狐就会朝她跑了过来。

和小红狐在一起,好多以前不会想的事,叶青去想了,还会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又成熟了一些。

像叶青这样的姑娘,在这个年纪里,很少会有什么事让她不愉快。就算是和孙志一起走进了病房,来到生命到了最后时刻的奶奶身边,看到奶奶被疾病折磨的样子,让她有些难过,但这点难过很快就会被奶奶看到她后的欢喜所冲散。

奶奶只要看到了叶青就会抓住叶青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有时还会把孙志的手和她的手一块儿抓上。奶奶总是会在叶青跟前不停地夸孙志有多好,会把孙志小学时得了什么奖状的事都说出来。

当然奶奶夸孙志时也不会忘了夸叶青。不知道叶青以前的事,就一个劲地夸叶青长得好看,什么都好,只要是能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会被奶奶夸奖。叶青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么多夸奖的话,夸得连叶青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奶奶拿出了一块和田羊脂玉的坠子,说是她当勘探队员时捡到的。一直当做宝贝放在身边,说它是个吉祥物,戴上它就会逢凶化吉,就会如意富贵。奶奶说,早想好了,要传给自己的孙媳妇。说着,拿了出来,要往叶青的脖子上戴。

叶青没有马上戴,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得到这块玉的。她只能说,奶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受用不起。你还是把它传给孙志吧。奶奶说,孙志以后活得好不好,孙家以后有没有传承人,靠的是你呀。你要是不戴,那就是没有答应做奶奶的孙媳妇。

叶青看看孙志不知该怎么办。孙志说,奶奶让你戴上,你就戴上吧,你戴上了,奶奶才放心呀。戴上那个玉坠后,奶奶高兴得满脸是笑,叶青却有些不自在。看完奶奶,从病房走出来,叶青取下玉坠,往孙志手上一放。孙志说,你还是先戴着吧,明天要是来看奶奶,奶奶发现你脖子上没有了它,不知会怎么想呢。听孙志说得有道理,叶青只好先戴上了。

就在叶青戴上那个玉坠五天后,奶奶带着微笑去了天堂。

奶奶走了,孙志难过,当着叶青的面,不想哭出来,憋得脸有点发青发紫。叶青说,想哭,你就哭吧,知道你很难受,哭出来,会好些。叶青这一说,孙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太厉害了,喘不过来气。叶青拿了一瓶子矿泉水,坐到了孙志身边,一只手拍着孙志的后背,一只手把矿泉水放到了孙志嘴边,喂给他喝。

可孙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喝不成水。叶青只好把矿泉水放下了,拿出了餐巾纸,递给孙志让他擦。孙志只顾哭了,没有理叶青递过来的餐巾纸。

看到孙志的一脸泪水,把一张脸涂得不成样子。叶青只好拿着餐巾纸,帮着孙志擦着泪水和鼻涕。泪水和鼻涕有点多,怎么也擦不完。叶青不擦了,抱住了他的头。这一阵子,孙志不像个男人了,变成了一个孩子,叶青也不像个姑娘了,她变成了一个母亲。

孩子被母亲搂在了怀里,再伤心再委屈的孩子,哭上一会儿就会不哭了。孙志不哭了,还趴在叶青的怀里,想抬起头来,抬不起来。叶青的衣衫,在这夏季里,比纸还薄。身体的气味,青春的气味,什么味,形容不出,透过衣衫,涌了出来,淹没了孙志。孙志沉浮着,喘不过气来。

按说,可以一下推开孙志,朝他瞪眼,甚至是发脾气,臭骂他。可叶青这会儿,是一个母亲。孩子不懂事,做错了事,母亲怎么能随便就要严加惩罚呢。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管孙志,任他去胡闹了。好在这个胡闹,不但能让叶青接受,还让叶青有些快意。

只是这个胡闹,不能闹久了。闹久了,会让叶青像一块糖,被化掉。一个顺其自然的姑娘,会自然地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对孙志说,好了,料理奶奶的后事,你受了不少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孙志涨红了脸,有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看着叶青。叶青从脖子上取下了那个玉坠,递给了孙志,说,奶奶走了,这个东西该还给你了。孙志说,奶奶给你的,你拿着吧。叶青说,不是给我的,是给她的孙媳妇的。孙志说,我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叶青说,你别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你再问我。

说完,叶青转身离开了。孙志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奶奶留下的羊脂玉坠,看着叶青的背影,孙志发现从后边看,叶青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想到了他吃过的所有好吃的水果。

头一回看到大海,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站在海边沙滩的浅水中,朝大海的远处望去,李冬想起了沙漠。同样的无边无际,同样的波浪起伏,可以说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大海是复活的沙漠。无论是表面上,还是本质上,它们都有着太多的相似。

正想着,身后有人说话。沙滩上,人多。有人说话,很正常。可李冬听到他的名字,这不正常。这个地方,远离西部,不会有熟人,可能是重名。虽这么想了,李冬还是回了头。看到一女子,很年轻。一看到她,李冬笑了,原来是一个采风团的队员。采风团的队员来自全国各地,女的不多,只有几个。虽然一块儿采了几天风,样子记得了,人家叫什么,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人家却知道。李冬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也来看海了。女的说,海边长大的,早看腻了。边说话,李冬边回想人家叫什么。刚来报到时,发了个议程表,采风团的人,叫什么,什么地方的,电话多少,全印上了。有了名单,要一个个对上,并不容易。她叫什么呢,姓什么呢,李冬想不起,有些着急。女子似乎知道李冬在想什么,说,我叫曹琴,是《南方早报》的。吃过饭,屋子里太闷热,出来转转。李冬说,这里的热,受不了。不但热,还潮,不停地出汗。曹琴说,你们那里也很热呀。火焰山就在你们那里。李冬说,同样热,不一样,我们那里干。再热,有一点风,有一点树荫,马上就凉快了。曹琴说,有时间得去看看。李冬说,想去,很容易的。曹琴说,去了以后,找你,你可不要不认识呀。李冬说,怎么会呢,我们那个地方的人,特别好客。太远,去的人少。不管谁去了,都成了贵客。

曹琴穿的凉鞋,不用脱,直接走进水里,和李冬边走边聊着天。她不好好走,边走,边用脚踢水,踢起的海水,成了水花,四处乱飞。落到了李冬身上,李冬下意识去躲,她看到了,得意地咯咯笑。

走了一阵,看到海滩上,有一个啤酒摊。曹琴说,去喝两杯吧。李冬也想喝,说好。

曹琴要了两杯扎啤,一人一杯。举起来,碰了一下,都喝了一大口。曹琴拿出了烟,抽出一根,问李冬抽不抽。李冬摆摆手,说不抽。曹琴说,男人不抽烟。李冬说,偶尔也抽一根,没有瘾。曹琴说,那就抽一根吧。说着,把已经抽了一口的烟,给了李冬。李冬只好接过来,抽起来。

自己不抽烟,可不讨厌别人抽烟,好多人反感女人抽烟。不知为什么,李冬看到女的抽烟,不但不反感,而且觉得这个女人不同一般。曹琴不抽烟,看上去,很平常。这会儿,手指夹一支烟,嘴里轻轻吐出一口白烟,再开口说话。那个样子,马上有了味道。李冬看着曹琴顺眼,话也就多了。曹琴是一个好听众,她对李冬的话,充满兴趣,让李冬说那些发生在新疆的事,不管是过去的事,还是现在的事,她都会认真听。

参加的同一个活动,住在同一个宾馆。李冬的房间住了两个人。曹琴是一个人,她说她要写稿,晚上要加班,不能两个人住。她的那个报纸,是个大报。主办方也想她多发点稿,让赞助单位满意,就给了她一个人一个房间。走在过道里,曹琴说,我要发一份稿子,一个小时后,到我屋子里,我这儿有新鲜的好茶。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听你说那些事,让我太长见识了。

曹琴这么说了,李冬不能说不,也没想说不。一个南方的姑娘,一个名记,对他一个边疆的粗汉,不另眼待见,请他喝茶,和他聊天,他该当荣幸对待。回到屋子里,另一个人不在,李冬坐在了沙发上,拿出了手机,想给叶青打电话,可想了想,没有打。两个人交往这么久,一直是他主动打电话。那天发了那个短信后,一直没打电话,短信也没发。不是他不想,是想让叶青先给他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一直都是李冬主动,该叶青主动一点了。这次不一样,李冬出差了,天天在路上走,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叶青心里要是有李冬,会问候一下李冬的。李冬这么做,也有道理。两个人好,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其中有一个人,不想好,这个好就不能继续了。一路上,李冬经常想起叶青。看到一个好风景,就会想,要是叶青在多好。不但会想起叶青,还会想起孙志。不知道孙志听了他的话后,会不会就老实了,不再打叶青的主意了,要是那样就好了。

不管什么人,对某一件事,很少会往坏里想。叶青还了那个玉坠,让孙志失望,但没有让他绝望。因为,叶青说了,她还要想想。很明显,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看来,那个叫李冬的记者,说得没有错。他是叶青的男朋友,和叶青正在密切交往着,但有一点他说错了,那就是,他说的那个不一般是不存在的。不一般,就是恋人和爱人,或者说对象了。他还不是,他其实和自己一样,只能算是一个叶青的追求者。

奶奶去世后,不能天天见到叶青了,也没有理由要求叶青这么做了。周明来了,说油城新盖了一个游泳馆,很好玩,请他去玩。他去了,玩了一次,真的很好玩。戈壁滩上长大的人,经常玩沙子,很少有机会玩水。孙志游了一阵水后,坐到池边。周明问他和叶青的事。孙志说,进展不大。周明说,到什么阶段了,给我说实话。我可是过来人,这方面,比你有经验。一开始,孙志不想说。有些事,他觉得不能给别人说。周明很鬼,一看孙志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知道他瞒了什么。逼着他说,他只好说了。听孙志说了情况,周明说现在两个人好,只是亲了、摸了,说明不了什么。孙志说,那要怎么样?周明凑到了孙志耳朵前说了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孙志推到了一边。

周明的话,不能全听,也不能不听。还有十几天了,休假就完了,就要回井队了,怎么也得在走以前,把和叶青的事定下来。那个叫李冬的,正好不在,是个机会。人和人要好,就得经常在一起,一块儿做事,一块儿说话。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有感情了。感情多了,深了,关系自然会发生变化,不断地变化,直到变成了自己向往的。

得有一个什么事,把叶青喊出来。看到水池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像两条鱼一样,在追逐着,嬉闹着。孙志有了主意,他走出去,到了更衣间,拿出手机,给叶青打电话。叶青还在作业区,正在巡井,问有什么事。孙志说,有一个游泳馆,新开的,条件好,水清,干净。上中学,学会了游泳,叶青喜欢水,一听,说,行,下了班我就去。姚香在身边,叶青说话,她听到了。她问叶青,下了班,还要去玩?叶青说,去游泳。朋友说,有一个新游泳馆,条件可好了。要不,姚香,一块儿去吧。姚香说,我可不行,下了班,还要给老公孩子做饭。叶青说,你老公不会做饭?姚香说,会做也不做呀。叶青说,凭什么都要你做。姚香说,等你结了婚,有了家,你就知道了。当姑娘时,该玩时,一定要好好玩,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后悔就来不及了。叶青说,凭什么家务活,都要女人干。我父亲活着时,经常做饭,他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姚香说,那就看你的命了,女人过得好不好,过得怎么样,不是自己决定的,是男人决定的。怎么?还没有谈对象?叶青想了想说,有两个,正来往呢,还没有正式谈。姚香说,你行呀,同时脚踩两只船。叶青说,不是我故意的,是他们都真的很好,也对我好。真的拿不定主意,该和他们哪一个确定恋爱关系。姚香说,真是时代不同了,我们那会儿,要是像这样,就得挨批判,非要说成女流氓不可。叶青说,我也知道这么不太好,可我没有办法呀。姚香说,一开始可以这样,时间长了,可不行。叶青说,也许还没有真爱上,真爱上了,就不会这样了吧。姚香说,真羡慕你呀。要是能重来一回,我也不会轻易地把自己嫁给一个男人。

还剩黄沙坡几口井了,叶青想到了小红狐,想看到它们,又不想让姚香一块儿去。一块儿去了,狐狸不出来,看不到。她对姚香说,你先回去休息吧。那几口井,我去。姚香说,知道你想去会那些狐狸,行,你去吧,别光顾和狐狸亲热,忘了采油样了。工作上的事,可不能有一点马虎。叶青说,放心吧,我还想当先进工作者呢。

走进黄沙坡,没走几步,几只狐狸从红柳丛中跑出来。跑在前边的,是小红狐。别的狐狸离她还有几米,会停下来,不再往前跑。只有小红狐,会一直跑到她跟前,会跳起来亲她的手,会咬她的裤角,扯着她。同样,每回来,她都要带一根香肠给它。别的狐狸也会给,但不会给香肠,会给饼干一类的食品。关系不一样,不能一样对待。人和人会这样,人和动物也会这样。大约经常吃香肠,小红狐的皮毛,比别的狐狸的要光滑。这些日子,它明显长大了许多,个头上和那些大狐狸已经相差不大了。

叶青拿出手机,给狐狸拍了一张照片,想和别人分享,马上发给了李冬和孙志。给李冬发短信时,想起很久没有联系了,一直忙着孙志奶奶的事,没顾得上去想那么多。这会儿想起来了,觉得还挺想他的。马上在手机上,写了一句话:还好吗?想你,盼你早日平安归来。她把这句话,连同那张照片一同发给了李冬。

十六

海边沙子多,沾到了身上,李冬冲了个澡,看了一会儿电视。到时间了,出门,去曹琴那里喝茶。走在过道上,听到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一看,是短信,再一看,是叶青发来的。他停下来,认真看。看到了狐狸的图片,看到了叶青的话,他有些激动。 看来,这个叶青,还是在乎自己的。他没有马上回,不能随便回,得想好了再回。要让叶青看了,也会不平静。

知道李冬要来,曹琴房间的门没有关紧。听到敲门声,曹琴说,进来吧。李冬轻轻一推,门开了。走进去,看到茶几上放了一杯茶,冒着热气。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有一股清香。四下看,没有看到曹琴。明明听到说话声,怎么没有人了。正纳闷着,卫生间的门开了,曹琴走了出来。她也刚洗过澡,头发还有点湿,穿了件睡衣。丝绸的料子,又软又薄,顺贴着身体,猛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穿。她走过来,坐到李冬旁边,沙发不大,坐两个人,有点挤。曹琴还喷了香水,一股香味,冲进了李冬的脑门,让他忘了茶香。

拿过李冬手中的茶杯,曹琴喝了一口,喝完了,没有把茶杯还给李冬,直接放到了茶几上。她转过身,看着李冬,看得李冬有些不好意思。曹琴说,我喜欢西部,一切,包括那里的男人。说着,伸开了胳膊,抱住了李冬的脖子。这一抱,整个人就贴住了李冬的身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多说,都会明白。

和叶青交往以前,李冬也谈过对象。男女的事,不是不知道。就算什么不知道,只要闭上眼睛,顺从身体的安排,一样也会得到同样的结果。 李冬似乎已经在这么做了。当曹琴的手,掀开了他的衬衫,在他的背部抚摸时,李冬的手也不由得伸到了曹琴的睡衣里,并且发现了,除了一件睡衣,曹琴里边什么也没有穿。

看来,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做的事情了。曹琴的睡衣完全敞开了,而李冬的腰带也被曹琴的小手给解开了。可这个时候,叶青出现了。她走了进来,站到了李冬跟前,曹琴看不到,李冬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还听到叶青说话了。叶青说,你要是真喜欢我,真爱我,你就不该这么做。

李冬的手收了回来,挡住了曹琴的手。对曹琴说,我想先上个卫生间。曹琴说,你太紧张了,去吧,放松一点。

走进了卫生间,坐到了马桶上,李冬拿出了手机,给叶青拨了过去。

下了班,叶青坐了班车回城。一下班车,看到了孙志。叶青说,我得先回家,游泳衣在家,我要去拿。孙志说,不用了,游泳馆里,什么泳衣都有,再买一件新的。他那个样子,好像怕叶青一回去,就不出来了。

孙志说得没错,游泳馆里,什么泳衣都有。挑泳衣时,叶青问孙志,她穿什么样的好看。孙志说,你穿什么都好看。他指着一件比基尼,问叶青喜欢不。叶青说,喜欢,可有点不敢穿。孙志说,你的腰又不粗,穿上肯定好看。说着,让服务员拿了过来。

换了比基尼,叶青没有马上出来,更衣室里有镜子,对着镜子,她看了看,觉得还算好看,正要往外走,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是李冬打来的,接通了,问李冬在忙什么。李冬说,没忙什么,想起你了,给你打个电话。叶青说,还有多长时间才回来?李冬说,还得个四五天。你在干什么?叶青说,我在游泳馆。李冬说,你一个人?叶青停了一下,说,不,我和孙志。电话那边的李冬不说话了。叶青说,这个时候,内地很晚了吧。早点休息吧。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李冬说,好吧。

电话挂断了,叶青听出李冬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些男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啊,便把手机放进了包里,锁进了柜子,走出了换衣间。

此时,在南方,某个城市的房间里,李冬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朝着躺在床上的曹琴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曹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他让她抱住了,却有一点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曹琴说,你不会是头一次吧。李冬说,我真的是头一次。曹琴笑了,这么说,我要做你的老师了。说着,曹琴抓过了李冬的手,放进了自己的睡衣里,同时,自己的手慢慢去解李冬的皮带。

叶青出来时,孙志早在游泳池边等了半天了。经常在野外活动,他天天都在锻炼,身材很健硕。水池里,姑娘很多,穿比基尼的也多。孙志也看到了她们,看过了,会觉得她们全比不上叶青。

下水池的方法不一样。可以慢慢地下,也可以往下跳,还可以一头扎下去。孙志跳了下去,伸出手,让叶青慢慢下。叶青却像孙志一样,跳起来,再落下去。发出的声响,溅起的水花,有些高,有些大,搞得叶青不由得尖叫了一声。

他们都会游,只是到了深水里,只能算可以浮起来,不会被淹着。这个地方,离海远,离大江大河也远,和水接触的机会少,游水的本事都不高。不过,一样喜欢水,到了水里,玩的花样也会不断,得到乐趣也不会少。

在水里痛快地玩了一阵子后,有点累了。看起来,叶青累得厉害些,站在水里,被人们晃起来的浪,晃得有些站不住了。孙志及时伸出了手,扶住了她。叶青感觉到孙志的手,托住了她的腰,不但没有躲开,还让身体放松了下来,直接靠到了孙志的臂膀上。

这么一靠,两个人不但身体靠在了一起,两张脸也几乎贴在了一起。孙志有点把持不住,在叶青的脸上亲了一下。叶青说,别动,让我靠一会儿,真的有点累了。说着,叶青把头搭在了孙志肩头上。

站在水里不动,让叶青靠着休息。旁边还有别的人,叶青和孙志用很小的声音说话。离得太近,哪怕细语,也会听得很清楚。孙志说,叶青,你真好。叶青说,你也好。孙志说,我喜欢你。叶青说,我也喜欢你。孙志说,我爱你。叶青说,喜欢和爱不一样。孙志说,太喜欢了,就会爱。叶青说,我喜欢你,可是不是爱,我不知道。孙志说,那个记者李冬,你也喜欢吗?叶青说,你怎么知道他?孙志说,他来找过我,我们见过面。叶青说,是的,我喜欢他。孙志说,那你爱他吗?叶青说,我要是爱上了他,这会儿,就不会和你在这里了。孙志说,我要说,离开他,别再和他来往,他那种人,靠不住。叶青说,可你说的这个毛病,我还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孙志说,等你发现了,就晚了。叶青说,有什么晚的,他要是不好了,我就不理他了。孙志说,叶青,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叶青说,你是个好人,谁和你好,你都会对她好的,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孙志说,我还想对你更好。叶青说,就这样,我喜欢。说完,一头扎进水里,像一条鱼一样,摆动着好看的身子。

游泳馆里,有小包厢,游泳游累了,可以在里边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还有躺椅,可以休息。叶青游累了,倒在了躺椅上,像死了一样。孙志坐在一边,要了两杯热咖啡。他喝了一口,想让叶青也喝,转过脸,朝着叶青,刚要喊,又停下了。叶青翻了一下身,换了一个姿势,继续闭着眼。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换姿势,让身上的比基尼变得不那么服帖了。不服帖不算个啥,只是这一动,就让叶青的某个部位,不能被完全遮掩住了。恰恰这个部位,又让孙志看到了。孙志想到了周明的话,脑袋嗡的一下大了。手颤晃一下,杯中的咖啡溅出了一些,落到他的腿上,很热,可不觉得疼。他把杯子放到了茶几上,站起来,走过去,把包厢的门关上了。门后边带插销,他把插销也插上了。靠着门,闭着眼,想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到叶青还躺着不动。他似乎想好了,下了决心,慢慢走过去,蹲了下来,伸出手,伸向了某个部位,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确实,这个时候,叶青就是一棵草,还是一棵湿了的草。而他这个时候,就是一块铁,一块石头。他要是想干什么,这棵草没法不顺从。周明说了,真要把女人变成自己的,说什么都不算,只有把她那个了才算。他还说,他那个女朋友,一直不愿意,结果有一次抓住机会,把她那个了。从那以后,再不说不愿意了,还反过来把他缠得死紧。周明说,别怕她会哭,会骂你,会要死不活的,过去了这一会儿,她就会认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才能吃到嘴里。周明的话,孙志全想到了。只是想到了以后,孙志伸出的手,没有干别的,只是轻轻地扯了扯叶青身上的比基尼,让它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没有想到这一扯,把叶青扯醒了。叶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懒洋洋地说,睡了一会儿,太舒服了。孙志说,那你就再睡一会儿吧。叶青说,好了,不睡了。看到桌子上的热咖啡,她坐起来,端过来,喝了一口,说,这咖啡真香。看着叶青,不知为什么,孙志一点儿也不后悔。有人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孙志总觉得,这不叫机会,这叫使坏。虽然,周明说他,老是找不上女朋友,就是不会使坏。他一个人时,也想过要使坏。但不知为什么,一到了要使坏的时候,他就使不出来了。

李冬靠在床头上,有点发呆。曹琴点了一支烟,递给李冬让他抽。曹琴说,怎么,不高兴了。李冬说,有点像做梦。曹琴说,头一回,都像做梦。李冬说,有一个姑娘,我很喜欢她。曹琴说,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她了?李冬说,有一点。曹琴笑了,真纯情啊。还不知她会做谁的新娘呢。李冬说,是还有个小伙子也喜欢她。曹琴说,那你得主动啊。李冬说,怎么主动呀?曹琴说,就像今天这样,你要是先把她睡了,她肯定就是你的了。李冬说,咱们这算啥?曹琴说,算是姐姐对你的启蒙教育。说着,曹琴的手指一下子温柔得让李冬不由得再次兴奋起来。他一翻身,又把曹琴压在了身子底下。

回到家里,母亲一看她头发有点湿,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去游泳了。问和谁去游泳了。她说和孙志。母亲问,怎么这段日子不见李冬了,和他不好了?叶青说,好着呢,他出差了。母亲说,那你打算咋办?叶青说,什么咋办?母亲说,你不能老是和这两个都好呀。叶青说,他们都爱我,我怎么办?母亲说,那你爱哪一个呢?叶青说,好像都爱。母亲说,爱哪一个多一点?叶青想了想,我不知道。母亲说,你这个傻姑娘,有你这么交男朋友的吗?叶青说,要不,你帮我拿个主意。 母亲说,那个李冬,到家里来过,我了解一点。那个孙志,只知道他救过你,别的就不知道了。叶青说,我喊他来吃一顿饭。母亲说,也行吧。人家救你了,早该让人家来了。

一听让去家里,孙志心里乐,可也紧张。去了,表现好,她母亲满意,和叶青的事希望更大了。反过来,做不好,她母亲看不上,那就什么戏都没了。不过,不管结果如何,去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就更没戏了。

到了家里,孙志嘴巴不行,不会和叶青母亲说个不停,但孙志手行,看到有什么活,能帮上手,马上就会站起来去干。并且每一样都干得不错。看到水龙头有点滴水,拿了扳手,几下子就给拧紧了,再也不漏水了。看到衣柜摆放得不太正,看着有点不好看。他过去,用肩膀扛了几下,看着就顺眼了。抽油烟机,好久没有擦了,上面全是油垢,叶青和母亲最怕擦它了。看着它那么脏,问叶青,怎么不擦一擦?叶青说,不好擦。孙志说,这个事,很容易,我来。烧了一大壶开水,孙志用了半个小时,就让那个抽油烟机变成了新的一样。听到叶青母亲连声夸他,他不好意思,说在井队,经常擦机器的油垢,干这个活,对付油污,很拿手。

孙志走了后,叶青问母亲怎么样。母亲说,这个孙志,真是不错。老实还能干,跟他过日子,受不了委屈。叶青说,你是说,他比李冬强。母亲说,要说李冬,也很不错,会写文章,知道得也多,和他过日子,不会没意思。叶青说,那你说,他们两个哪一个更好一些呢。母亲说,不好说,各有各的好。叶青说,你看,你再不说我了吧,你自己不是也拿不定主意吗?母亲说,这个主意,我拿没用,还是要你拿。说完,母亲不管叶青了,去干自己的事了。留下叶青呆呆地去想自己的事。什么叫长大了,这就叫长大了。自己的事,不能再让父母做主了。要自己说了算了,就是长大了。

十七

李冬从内地回来,回家只住了一夜。父亲想让他多住两天。他说不行,单位在催他了。说单位只是借口。知道他父亲在乌鲁木齐,总编给他说了,可以顺便回去多住几天,可以用他的休假。可他急着回,只有一个理由:想早点见到叶青。

车子开进油城,还没有到站。他给叶青打电话,问叶青在干什么。叶青说在吃饭,问李冬吃饭没有。李冬说车子刚到,还没有吃。叶青说,那正好,过来一块儿吃饭吧。李冬马上说,好。叶青说了酒店的名字,还有包厢号。李冬说,我马上到。

坐上了出租车,往酒店走。走在路上,李冬起想叶青的话,觉得不对劲。在酒店,肯定不只是她自己,一定还有别人。别人,别人会是谁呢?他马上想到了孙志。肯定是她在和孙志一块儿吃饭。早上要离开乌市时,给叶青打过电话,给她说下午到。明知他要到了,还会和孙志一块儿吃饭,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李冬当回事吗?这么说,叶青和孙志来往得还很紧密,他给孙志说的那些话,没有起一点作用。李冬不兴奋了。想着去还是不去呢。这个想法,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马上就决定,去,一定要去。不管叶青是在和谁吃饭,都一定要去。如果是孙志,那就更该去了。这些天,他不在,已经让别人钻了空子了。现在他回来了,再也不能让别人钻空子了。

到了酒店,到了包厢跟前,李冬没有马上推门进去。包厢门虚掩着,有一条缝,往里看,可以看到吃饭的人。李冬一看,看到了叶青,再一看,看到了孙志,两个人坐了个对面。桌子另一头,放了一把椅子,空着的。不用说,是给李冬留的。

看了一会儿,看到叶青笑着,端着酒杯,去和孙志碰杯。想听他们说什么,有点远,说话声音小,听不清。李冬不想再看了,也不想再听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李冬,叶青走过来,拉了李冬的手,让李冬坐下。同时,给李冬说,孙志明天要回井队,给他送个行。孙志也站起来,伸出手,要和李冬握手。李冬装作没有看见,没握手, 在空椅子上坐下来。叶青说,正好,你从内地回来了,也是给你接风。李冬说,叶青,真是太想你了。说着,在叶青的脸上亲了一下。叶青说,你饿了吧,快吃点吧,这里的菜味道还不错。是不是,孙志。孙志说,叶青亲自点的菜,很可口。孙志的话,李冬像没有听见,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说,叶青,你说得对,味道真是不错。

不管是说话,还是吃饭,李冬都看着叶青。好像孙志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李冬这个样子,孙志似乎早想到,没有太计较。其实,叶青给孙志说李冬要来时,孙志开始也不愿意,说不想见李冬。叶青说,他是我的朋友,你对他态度不好,就是不给我面子。孙志对李冬客气,并不是真心,只是有了叶青的话,他才这样的。

没给李冬交代过,李冬自然就不会想那么多。故意要摆出架势,压住孙志,让孙志明白自己和叶青的关系有多么不一般。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做,让叶青心里有些恼火。叶青压住火,端起酒杯,提议三个人一块儿碰个杯,说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朋友的朋友,也该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也该是好朋友。

三人都站起来了,也举起了酒杯。一块儿和叶青碰了杯,该李冬和孙志碰了。孙志要碰,酒杯伸过来。李冬却没有迎上去,而是一仰头,把酒喝干了。孙志看看叶青,好像在说,你看,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他故意不听你的。没有碰杯,孙志也一口喝干了。酒是喝干了,可孙志的脸子不好看,坐下来,点了一根烟抽。没有给李冬让烟。

叶青让碰杯,李冬没有碰。李冬的样子,叶青看到了。心里有些生气,又不好说李冬。她转过脸,不看李冬,看着孙志,和孙志说话。

李冬想和叶青说话,看叶青不看他,只是和孙志说。于是他也有了火气。火气不是对着叶青,是对着孙志,李冬心里想,这会儿,要是没有孙志多好啊。听孙志给叶青说,这次上班,不会那么久才休假了,另一个技术员在,顶多半个月,就可以回城休息了。

有了火气,就会发出来。怎么发,得找机会。孙志说,现在不同了,钻井苦是苦,和以前比,这个苦不算什么了。实际上,所谓苦,倒不是吃的、喝的。这些东西,保证供应,什么都不缺,受不了的是寂寞。李冬一听,在旁边插上了嘴,说,听说干钻井的,下了班,就是喝酒抽烟打牌,一块儿谈女人,一点正事不干。他们为什么不看书呢。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多学习点东西,多补给一些知识。孙志说,有些寂寞,是书本解决不了的。李冬说,都说钻井工人素质低,看来原因是在这里呢。不读书,素质能不低吗!孙志说,你不要这么说,现在的钻井工,也都是有文化的。我们那个钻井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大专生、本科生。李冬说,上了大学也不说明什么,都读了书,读书少的,一样也会素质低。孙志说,什么意思,你觉得你是记者,素质就高了吗?李冬说,不敢说比别人高,至少会比干钻井的高一点。孙志说,不许你看不起钻井工。说着,孙志站了起来,握起了拳头,瞪着李冬。李冬说,怎么,想打架了?别忘了,这是城里,不是在戈壁滩上,要讲文明。唉,没办法,这就是素质的差异。说着,李冬也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

看到两个人快要打起来了,叶青站了起来。叶青说,你们听着,谁要是敢先动手,谁就不再是我的朋友。

叶青的话,让握起了的拳头松开了。李冬先坐了下来,孙志没有坐,他说,叶青,明天我要赶早班车,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我就先走了。叶青说,那好吧,我送你走。

叶青送孙志到过道里,让孙志到了井队给她打电话。孙志说很有可能那里没信号。叶青说,那就等你休假回来再见。孙志要下台阶前,转过身看着叶青,叶青闭上眼,微微地把脸仰起了点,让孙志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下。叶青说,戈壁滩上条件不好,多注意照顾好自己。

孙志自己离开了,这让李冬有些得意。送了孙志回来,看到李冬坐在那里,跷着一条腿,晃动着。看到叶青回来了,李冬说,这一下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可叶青没有坐下,拎起放在椅子上的包,说,没有想到,你会说那样的话。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看不起人的人。李冬说,不是看不起人,我只是想气气他,让他离开,我太想和你单独在一起了。叶青说,孙志是我的朋友。你伤害他,就是伤害我。李冬说,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想伤害你。叶青说,可你伤害了孙志。李冬说,是他先握起了拳头。叶青说,是你的话惹恼了他,是你错在先。叶青拿着包,朝门口走去。李冬说,叶青,你这是什么意思?叶青说,你必须向孙志说对不起,如果你不说,你不要再来见我了。叶青边说边走,等李冬明白过来,叶青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李冬追上去,想把叶青劝回来。可已经晚了,叶青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李冬给叶青打电话,电话一直响着,叶青没有接。叶青真的生气了,为孙志生他的气了。看来这个孙志在叶青心目中的位置,远比他想象得要高。说真的,一开始,对于追求叶青,李冬没有觉得有多难。就算冒出了一个孙志,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一个记者和一个钻井技术员比,所具有的优势,不用多说谁都能看得明白。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想法似乎出了错。

没想到有着单纯的性格、脾气温和的叶青会对他发火,还让他主动地给孙志道歉,还说他要是不这样做就再不理他了。主动道歉对李冬来说确实有点难,但如果叶青不再理他了,他更是难以接受。没有办法,李冬是真的从心里喜欢上了叶青。从曹琴那里得到的所有知识和体验,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得到叶青。

往宿舍走,李冬给叶青打电话,叶青不接。他想了一下,又给孙志打。电话通了,还听到了孙志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不是通过电话传过来的,而是直接在他的面前响了起来。李冬吓了一大跳,朝响起声音的地方看过去,看到在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孙志了。

当着叶青的面,孙志肚子里的火气没有办法发出来。李冬怎么说他都行,可他伤害那些为了石油工业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的钻井队的兄弟,他是决不能容忍的。他等在李冬要经过的路上,就算李冬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一样会让这件事有个了结。

男人解决问题有自己的办法,说一大堆废话的事他们是不会干的。李冬没有想到孙志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在他还在发愣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的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马上有血流到了嘴里,没有用手去擦,也没有握起拳头去回击,李冬对孙志说,我刚才那么说你不对。

孙志等着李冬还手后再狠狠地给他几下,没有想到李冬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有血性的男人往往都是吃软不吃硬。李冬的态度让孙志心里的那股气随之消散,李冬既然不再欠他了,他也只能是转身离开了。不过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李冬说,叶青是个好姑娘,谁都有权利喜欢她爱她。不管是谁,都不该让她受委屈。我明天就要去井队了,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孙志走了,走得看不到影子了。李冬身子靠在一棵树上,心里想,决不能让孙志得到叶青,一定要让孙志尝尝爱情失败的滋味。

下班回来的路上,李冬拦住了叶青。看到了李冬,叶青把脸偏过去,不去理会李冬。李冬站到了叶青面前,完全挡住了叶青的路,让叶青不得不停了下来。叶青说,我说过,你要是不给孙志道歉,我是不会理你的。

李冬让叶青给孙志拨了一个电话。叶青拨电话时,李冬真怕拨不通。尽管李冬做了错事,可老天似乎并不想太为难他。孙志的井队这次工作的地点可能没有那么荒凉,叶青很快拨通了孙志的电话。叶青问孙志,李冬是不是向他道歉了。电话那头孙志说了什么李冬没有听到,可叶青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孙志说了叶青想听到的话。

放下电话后,叶青朝着李冬笑了一下,走过去,和李冬握一下手。李冬故意多握了一会儿,叶青也没有马上把手抽出来。叶青说,走,去肯德基,我请你吃炸鸡翅。

十八

油城的一所大学请父亲来讲课。讲完课了父亲给李冬打了个电话。说想和李冬一块儿吃个饭,如果可能的话还想李冬把叶青和她母亲都喊上。

本来“五一”过节时说好了要去乌鲁木齐,因为临时出了孙志奶奶的事没能去成。知道了李冬的父亲做好了迎接她们的准备,母女俩都有些过意不去。听李冬说他父亲来了,还要请她们吃饭,马上说,饭是可以吃,但这个饭不能让李冬父亲来请,而是要由叶青的母亲来安排。并且不在宾馆酒店,让李冬的父亲到家里来吃。

这显然是没有把李冬的父亲放在一般客人的位置上。就算是没有说明白是亲家见面,可至少在李冬和他父亲的心里都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在没有去叶青家以前,父子俩在一起说了一阵子话。李冬对父亲说了他对叶青的喜欢,父亲对儿子的事向来是让他自己说了算,并且只要能帮到儿子肯定会尽力的。其实如果没有儿子和叶青的这层关系,他犯不着去一个陌生人家里吃饭。他想好了,去叶青家吃饭时,一定要抽空给叶青母亲好好说说李冬。儿子的个人问题父亲不好做主了,可女儿的婚事母亲往往是会起很大的作用的。可以说,李冬父亲完全是为了李冬才去叶青家吃饭的。

父子俩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叶青家,头一回见到叶青的母亲,可不能给人家留下了小气的印象。来开门的是叶青。李冬说,这是我父亲。叶青说,叔叔好。说完了转过了头,对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喊道,妈,李冬和叔叔来了。母亲答应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李冬对叶青的母亲说,阿姨,这就是我的父亲。叶青母亲看着李冬父亲的眼睛有点发直。叶青在旁边说,妈,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同样,李冬的父亲看着叶青母亲,也好像变得不会说话了。像李冬父亲这样见过大世面的知识分子,按说是不该这样的。父亲的神态也让李冬觉得奇怪,他扯一下父亲的袖子让父亲说话。

父亲还没有说话,叶青的母亲先说了话。她说,你的名字不会是叫李宝民吧?李冬的父亲说,我就是叫李宝民呀。你是不是以前还有个名字叫艾梅?叶青母亲说,我过去叫艾梅,后来有人说这个梅字不好,和霉是谐音,就改名叫了艾可顺。

听到了艾梅两个字,李冬马上想起了父亲写过的那篇文章。他看过父亲的文章,还说要帮父亲找到文章中的女主人公呢。他怎么可能想到叶青的母亲原来就是父亲要找的人,他们早在少男少女时就认识了,并且有过一段难以让人忘记的往事。

站在旁边的叶青听到母亲和李冬父亲的对话,像是听到了谜语一样。李冬扯了一下叶青,把叶青扯到了里边的一间屋子里。李冬让叶青把门关上后,给叶青说了全部的事情。叶青听完后,说,不会吧,小说里写的也没有这么巧啊。李冬说,天底下的巧事都不会随便发生的,都是上帝之手的安排。先是安排了我们相识,按着又安排了他们的重逢。叶青说,你快把你父亲写的那篇文章拿给我看看,我太想知道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以后还不能忘记。

本来李冬父亲是来做客的,没有想到遇到了一直记在心上的艾梅。他问艾梅还吃不吃大白菜了。艾梅说,怎么不吃,以为当年在农场吃够了,不会再吃了。没有想到现在几天不吃,还想得慌。李冬父亲也说,我也是,家里边,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大白菜。不过,不用水煮了,爆炒,好吃得很。艾梅说,那你爆炒一个。李冬父亲说,行。说着,跟着艾梅下了厨房。

李冬的父亲来之前本打算吃过饭后,坐一会儿就离开的。知道了叶青的母亲就是自己在农场的初恋后,父亲就不想那么快离开了。再说了,就算他提出来要走了,叶青的母亲也不会让他走的。别说当年还有故事了,就是什么都没有,小时候的朋友同学见面了,也会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也不能打个照面就离开呢。

两个大人说话,做晚辈的插不上嘴,也不该插嘴。他们懂事,吃过饭,找了一个借口一块儿跑了出去。

两个大人多年后相逢,很激动。两个年轻人,也有些兴奋。要说父母能够见面,功劳还是他们的。要是他们不认识,没有成好朋友。两个大人怎么可能有机会遇到一起呢。可以说,他们在无意中尽了一份孝心,做了一件大好事。

油城里有好几个公园,可以玩的地方很多。李冬和叶青从一个公园玩到另一个公园,直到玩得太累了,玩不动了,才走进了一个冷饮店里吃起了冰淇淋。不管是玩的时候,还是吃冰淇淋时,他们都没有忘了那两个大人,不时会说到他们,去猜想他们会在一起说什么,会做什么,甚至说到了他们会不会拥抱接吻。

两个人在一起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别的人永远都猜测不出来,也用不着去猜。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和别人没有关系,但却会成为他们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每个人都会有一些重要时刻, 让他们的人生不再简单。不过,这样的重要时刻,往往在当时并不知道,亲历者要在过去许多年后才会明白。

从冷饮店出来,他俩去了李冬的宿舍。进了宿舍,叶青要杂志。李冬找了出来。叶青拿到手,马上翻开看。李冬说,一会儿看不完,拿回去看,也让你妈看看,写得真实不真实。叶青说,你会不会也把我俩写到书上。李冬说,写,当然要写,写厚厚的一本。叶青说,写好了,得让我看,要是写不好,我就给你撕了。李冬说,我写,你来审,咱们共同完成。叶青说,不能光写我们俩,还要把孙志写进去。李冬说,写他干嘛?叶青说,要是没有他,我们认识不了。李冬说,咱俩认识,是天意。叶青说,李冬,我问你,要是我的脸被窗玻璃划破了相,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李冬说,你这么善良,上帝是不会那样对待你的。叶青说,有没有上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孙志救了我。李冬说,你千万不要把恩情和爱情混在一起了。叶青说,什么情我分不清,可要是孙志受了苦,受了委屈,我也会难受,会心疼。李冬说,你是个小女人,却有一颗很大的爱心。叶青说,反正你要是不把孙志写进去,我就不看你写的书。李冬说,我写,一定会写的。少了孙志,就没有了意思。

坐了一会儿,叶青说要走,要回家。李冬说,让他们多说会儿话,我们多待一会儿。叶青说,不早了,该回家了。说着,站起来,要往外走。李冬不想让叶青走,他突然想起了曹琴,还有曹琴说的话,觉得是个机会。什么事,都有机会,机会来了,不抓住,就可能永远失去。失去了,后悔也没有用了。叶青快走到门口了,她穿着短裙,腰看上去很细,可两条腿,却有些圆滚滚的。顾不得想更多了,再想,叶青走了,想什么都白想了。屋子小,离得很近。李冬只是朝前跨了一大步,身体就挨到了叶青,伸出手,抓到了叶青的腰上。轻轻一拉,叶青靠到了他怀里。叶青说,别闹了,我要回家了。你爸还在我家呢,咱们一块儿走吧。李冬说,不着急,再待一会儿吧。说着,搂紧了叶青。叶青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她不挣了,对李冬说,少耍赖皮,再不松手,我生气了。说生气,可语气听得出来,叶青并没有生气。李冬胆子大了,不但手上更用劲了,还从叶青的腰部,移到了别的部位。一只手伸进了短裙, 另一只手伸进了衬衫。完全没有想到李冬会这么做,敢这么做,一下子搞得叶青呆住了。这一呆,让李冬还以为叶青是愿意了。几下子把叶青又弄回了里屋,先是让叶青坐到了床上,接着,又把叶青推倒了。不知是到了这个时候,叶青才明白过来,还是明白过来后,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反正叶青不发呆了。叶青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李冬不说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叶青说,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李冬好像一点儿也不怕叶青会生气,他的手坚决地解开了叶青的胸罩。不过,走到了这一步,李冬没能再走下去。不是叶青进行了拼死地抗拒,叶青这个时候,在李冬面前,就像是一只小鸟遇到一只鹰。也不是李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停止了对叶青的进一步冒犯。而是叶青问了李冬一句话,并且问完以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了叶青那句话,并看到叶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后,李冬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马上换成另外一个人了,整个人几乎是跪到了叶青跟前,说他这么做主要是太喜欢叶青了,太爱叶青了,让他失去了理智。他错了,他请求叶青原谅他,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不要生他的气,更不要把这件事给任何人讲。他还保证再也不会这样对她了。直到叶青不哭了,答应不再生他的气了,他才让跪下的双膝离开了地面。

是什么话这么厉害,会让李冬一下子就老实了。其实叶青也并没有说什么,叶青只是说,李冬,你不会要强奸我吧,不会想让我报警吧。

不敢说,叶青真的会那么做。可如果叶青真的那么做了,读过大学懂得法律的李冬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后果。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有一个限度,一旦过了这个限度,事情的性质就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走出门,看李冬神情还有些紧张,叶青笑了,让李冬放心好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对他还是会和过去一样的。

听叶青这么说了,李冬轻松了下来,同时心里边越发觉得叶青这个姑娘,真是纯洁又善良。这样的姑娘在这个年头真的是不太多了。

父亲在油城多住了一天,不是因为李冬,是为了叶青的母亲。父亲临走时,李冬没多问。不是不关心,是想,有些事,是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管。父亲什么都经历过,不管什么事,怎么对待,怎么处理,他都明白,都会做得很好。自己的事,父亲也没有多说,只是说,有了这层关系,以后两家人会经常来往了。说到李冬和叶青的事,父亲说,这个事,大人可以起作用,起不了大作用。叶青母亲很开明,说个人的事,让叶青自己做主。李冬对父亲说了有关孙志的事。父亲听了后说,不管怎么样,成不了情人,也不能成仇人。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他因为不记恨,才一直记着叶青的母亲,才能见了面后,打心眼里高兴。李冬的父亲还对李冬说,已经商量好了,国庆节的时候,她会带着叶青去乌鲁木齐。到时候,两家人在一起好好聚聚。李冬的父亲说,见到叶青后,很喜欢这个姑娘,很盼望李冬能和叶青的事有个好的结果。还说,这一点已经和叶青的母亲交换了意见,两个人的想法差不多。还都说,这个年代多好,想爱就爱了,不用想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多意外的波折。

回到家,叶青先把李冬给的杂志看了。看完了,喊母亲过来,让母亲看。母亲开始不看,说眼睛花了,看不成书了。叶青拿出了老花镜,让母亲戴上,说写你的。一听说,是写自己的,就看了起来。这一看,就没有放下,一口气看完了。

看完后,母亲脸红了,说这个老李,真敢写,什么事都往上写,也不怕别人笑话。叶青说,没有想到,你们那个时候,也挺浪漫的嘛。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年代,想浪漫,浪漫不起来。光有爱不行,还得活,还要吃饭,还要穿衣。不像现在,只要人好,别的就不用考虑了。叶青说,你说,等我工作了,你会再找一个,我现在工作了,你可以找了。母亲说,不好找呀,好的人家看不上咱,条件太差的,咱又看不上人家。叶青说,我听李冬说,他爸和他妈离婚好几年了。母亲说,什么意思?叶青说,你看这书上写的,你们俩可是有基础的呀。母亲说,那会儿年轻,不懂事。叶青说,不懂事,都能做出那样的事。要是懂事了,不知还要干些什么。母亲说,你这孩子,好像你妈从小作风不好似的。叶青说,妈,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没有告发他,让他躲过了一劫。要不是当年你救了他,他怎么可能会有今天呀。母亲说,那时还是觉得他挺好,要不,我能让他那样?叶青说,妈,你的情窦可是比我开得早呀。母亲说,好了,大人的事,你就不用管那么多了,还是操操自己的心吧。记着,到了该嫁的时候了。叶青说,妈,你是不是现在可以帮我拿主意了?母亲说,要让我现在说,你当然是该嫁李冬了。知根知底,人好,家境也好,日子不会过得差。叶青说,算你说得对,那孙志怎么办?母亲说,怎么办,只能是往凉里办了。告诉他,不喜欢他,让他找别的姑娘去。叶青说,我要是这么说,不知孙志会有多伤心。母亲说,你不能老是这样,有些话,不管有多伤人,要说时,一定要说,要不,才是害人呢。叶青说,可我真舍不得孙志,跟了他,我也不会受苦。母亲说,你可不能这么贪心呀。看两个都好,就全占着不放了。叶青说,你把女儿说成什么了,我知道,要嫁,只能嫁一个。但嫁哪一个,我得挑一挑吧。母亲说,挑是要挑,可不能老挑,得赶快挑一个定下来。叶青说,最多两个月,我就会定下来。母亲说,天啊,还要两个月呀,你能不能快一点呀。

两个月只是随口一说,叶青没有那么着急要把自己赶快嫁出去。同时和李冬、孙志的来往,也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好。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想到了他们两个人,马上就会愉快起来。人活着,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友情,只要有了友情,生活马上就会变了样子。

每天上班时,除了给自己带上吃的外,叶青还要给小红狐带上吃的。不在于带多少,不在于带什么,只是一种心意,让小红狐知道,她喜欢它,心里边有它。

黄沙坡上的那几口井,她会安排在最后去巡查。这样巡查完了,可以和小红狐一块儿多待一会儿。

巡井的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下午的四点钟左右,叶青会出现在黄沙坡。只要叶青一出现,小红狐的影子就会冒出来。

不要说小红狐是为了吃的,才在黄沙坡等着叶青。几块饼干一根火腿肠,填不饱它的肚子。东西吃完了,它不会离开,还会继续陪着叶青,直到叶青离开。

坐在细软的沙丘上,比坐在家里沙发上还要舒服。往远处看,看不到边。沙丘如波浪,一动不动,却高低起伏。同样是沙漠,这个沙漠不是寸草不生的。除了胡杨,还有梭梭、红柳,还有别的灌木。除了这些以外,一定还有别的更多的东西。看电视,叶青最爱看自然和动物。看到非洲的荒漠和草原,就会想起黄沙坡。这么一想,就有了冲动,想马上站起来,朝荒漠里走,走进去看看,里边还藏着别的什么。

叶青回过神来,看了看表,马上四点二十了。四点半,要开班组会,姚香姐是小组长。别看平常关系好,真要迟到了,照样会骂。叶青也有上进心,也要面子,就算没想当劳动模范,也不想被骂。她摸了一下小红狐的头,说,好了,我要走了,去工作了。

叶青离开时,小红狐送叶青到红柳林边,看着叶青远去。叶青朝着它挥挥手,就像主人和客人告别一样。

有了想进荒漠里边去看看的想法后,就像是一粒种子播进了心田,谁也挡不住它的生长。当它长到了一定的时候,叶青就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李冬。李冬先是愣了一下,不明白叶青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不过,他马上就说,好啊,现在很时兴徒步,别人徒步去山里,咱们去荒漠。叶青说,你真的愿意去荒漠里徒步,你不怕吗?李冬说,你都敢去,我还不敢去呀。叶青说,你是个书生,没有在野外活动过。李冬说,这不正好填写一下我人生的空白么。叶青说,那做什么准备啊。李冬说,这好办,上网查一下,就知道了。

到网上往百度里敲了几个关键字,一搜索,想要的答案全出来了。李冬将它打印了出来,拿给了叶青。叶青一看,说,好家伙,光是装备就要好几千块钱呢。李冬说,现在不管干什么,要想干得好,不花钱是不可能的。没事,这些装备我来买。叶青说,那不行,凭什么呀,还是AA制。李冬说,你还是把我当外人。叶青说,这叫公平。公平了,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现在人为什么老发牢骚,主要是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李冬说,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呢?叶青说,再等个十天吧。李冬说,为什么要等?叶青说,等孙志休假了,一块儿去呀。李冬说,什么,还要把孙志喊上呀。叶青说,当然呀。孙志又在沙漠里打过井,经验多,离开了他怎么能行。咱们三个,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早就想有这么个机会了。

李冬真没有想到会叫孙志,只想着和叶青两个人一块儿进沙漠。一想到了沙漠上,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了。到了那个时候,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全都可以随自己的意了。一个多么难得的加深感情的好机会,李冬一直积极地张罗着这件事,就是想到了这一点。可叶青的一句话,就把李冬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有了孙志一块儿同行,李冬就不能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不过,这样也好,多个人多一份力量,去对付荒漠就更有把握了。也可以让叶青比一比,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更优秀。为了弥补自己实际经验的不足,李冬去了书店,买了一本关于沙漠探险的书。这年头,不管你想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网上或者书店找到相关的指南。

叶青先给李冬说了,后给孙志说的。孙志说,你想去,我陪你去。叶青接着说,不是我们两个,还有李冬。孙志停了一下,说,三个人也好。

十天后,孙志回来了。

叶青把两个人一块儿喊上,去了野外用品店。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一人背了一个背包。背包是特制的,专业野外活动用的。背包里装满了东西。冲锋衣裤,要吸汗透气的。一直走路,不知会出多少汗。运动鞋,高帮的,沙土松软,陷进去也不会灌进去沙子。遮阳帽和太阳镜,要尺寸合适,得随时戴着,秋老虎的太阳一样很毒。帐篷就买了一顶大一点的,是那种多人式的。睡袋就不用了,反正不会冷的。细沙子又平又软和,是天然的床。要不要带炉子,大家意见不一。李冬和孙志说要带,说到野外做饭吃,才有意思。叶青说不要带,说时间短,有袋装食品就足够了。不过,折叠式的餐桌还有餐具,还是用得上的。另外,还有手杖、铁锨和军刀,还有望远镜和指南针等一大堆小东西。

要出发了,叶青才给母亲说。母亲一听不同意了,说没事干了,跑到荒漠上干什么。叶青说,天天在城里待着,闷死了。母亲说,要是遇上危险怎么办。叶青说,那正好,让我看看,他们两个,谁更勇敢。母亲说,你是不是拿不定主意。叶青说,是的。母亲说,你是用这种方式,帮你选择。叶青说,有一点吧。再说了,我喜欢野外,很想去里边看看。母亲说,我可跟你说,你不能老这样。这种事拖得越久,带来的伤害就会越大。叶青说,我知道,我想好了,如果这次从荒漠出来,还拿不定主意。我就出家,就当尼姑,这样,谁都不会受伤害了。母亲说,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呀。我给你说,我看就选李冬吧。叶青说,是不是李叔叔给你做工作了。母亲说,做工作有什么用,你的事,还要你做主。

十九

八月中旬,这天早上。三个人出了门,先坐了一辆班车。哪里有油田,公路就会修到哪里,班车也会通到哪里。班车到了终点站了,再往前,没有路了,车子停下来,三个人下了车。

往荒漠里走,没有目的地。不知里边有什么,会遇到什么,没法事先定下来。他们三人商量好了,一直往里走,也就是向东走,边走边玩,走到天黑,停下来野营。第二天,想玩呢,就继续往里走,不想玩了,就往回走。

三个人都背了背包,大小看上去差不多,但重量不一样。李冬的包里装的是野外活动的各种用品,包括他的专业照相机。孙志的背包里装的全部都是吃的和喝的。光是矿泉水就装了三十瓶,在荒漠里活动,只要有水就什么都不用怕。他们两个的背包,在装好东西后,叶青提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比较起来,叶青的背包要轻一些。里边只装了顶轻便的帐篷,还有餐巾纸一类的日常用品。叶青开始要求背得和他们两个一样多。李冬和孙志坚决不干,说叶青这么做,就是看不起他们,不把他们当男人。

没有路,不影响徒步前行。没有高山,也没有深谷,顶多有些起伏的沙土丘,挡不住前行的脚步。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差不多一个小时三公里的样子。计划走上十个小时,这一天徒步就可以结束了。

三个人一块儿往前走,有时是并排走,有时是前后跟着走。不管走的队形怎么变化,叶青总是处于李冬和孙志的中间。没有商量过要这么走,可一走起来,自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也似乎就该这么走。走着时,李冬和孙志不会主动说话,要说就是和叶青说。叶青和李冬说上一会儿,也会和孙志说上一会儿。从说话的多少和态度上,确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李冬和孙志她会更在意谁。

他们也不只是走路,走不多久,他们就会停下来一会儿。停下来,不是因为累了。是因为看到了有意思的景色,要停下来看看,顺便拍几张照片,主要是给叶青照。这一点,叶青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喜欢拍照。看见了喜欢的东西,不但要看,更想把自己和它们放到一个画面里,可以永远带在身边,什么时候想看了,可以拿出来看。

一开始看到的,和在黄沙坡上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走了两个小时以后,不一样的东西冒了出来,不断地冒了出来。

走着走着,看到了一棵红柳。叶青叫了一声,他们停了下来,朝它走过去。见过红柳,在这片土地,在所有的道路旁边,都可以看到。但这么大一棵红柳,不会有人见到过。至少叶青他们没有见到过。它太大了,大得像座城堡。每一根红柳枝都很粗,它们交错相接形成的层层叠叠,犹如城墙一样坚厚。这种灌木,能够在干旱的荒漠上生存,是靠着它发达的根系。往往一根筷子似的细枝下面,连着的是一个磨盘一样大的根部。而这么粗壮的红柳枝连着的根部该是个什么样的规模,被沙土掩埋着,没法看出来。只能去想象了。

越过了一道沙土丘,眼前出现了一个谷地。这里生长着一片望不到边的梭梭。梭梭只生长在荒漠中,为了尽量减少水分的蒸发,它的叶子全是针的形状。远处看,青灰一片,没叶子飘动,没有枝干摇晃。像是一群士兵,在默默地等着一道号令。走过去一看,会发现这里其实已经发生了一场厮杀。满地横竖交叠地躺着梭梭的尸体,还有一些梭梭已经死了,可还是挺立着。但更多的梭梭像是这些死者的后人,继续顽强地活着。站在它们中间,谁都会猜想,这里曾经发生过了什么。莫非大自然也和人类一样,为了生存,也会发生一次次的战争。

远远就看到了它,因为它站得高。不知是多少年大风的搬运,造就了这座山。这片荒漠上,只有这片地貌,可以称得上是山。它就站在这座山上。它是一棵胡杨树。一座沙山上,什么都没有长,只有这棵胡杨。它很大,但并不很高。荒漠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得很高,但一定会很粗。粗大的身躯,意味着伸展的根系范围和深度。荒漠里很少会下雨。下了雨,马上就会渗到沙子里。胡杨是荒漠里唯一可以活下来的大树。不过,一般来说,它们是一片片的,像是人一样,树也属于群聚的物种,很少会有独独一棵活在沙山上。也许刚长出来时,它有着一群兄弟姐妹。但严重的干旱和沙尘暴,不断夺去了它们的生命,并掩埋了它们。只有它坚强地,或许还有些幸运地活了下来。

这样一棵胡杨,没有人看到它以后,会像没看见一样。看到它后,三个人的脚步,一起转向了它。爬到了沙山上,一直爬到了它身边。他们抬起头看着,像看着一个英雄。它的身躯宽厚,露在了沙土外边的根部,好像他们三个人手拉着手,也不能抱住。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年了,没有人会不相信。岁月的皮鞭,已经把它抽打得体无完肤,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皱纹。连雷电也没有放过它,被劈开的伤口,已经无法愈合,大得可以躲进去一个人。那些烧过的黑痕,像是一种奇怪的文字,记载着它的历史。猛一看,它好像已经老死了或者枯死了。伸向天空的几根枝干,有点奇形怪状地扭动着,弯曲着,像是经历过某种痛苦的挣扎。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从那破裂的伤口间,有青绿的枝伸出来,并轻轻晃动着几片钱币似的叶子。

叶青和这棵胡杨,搂抱着,偎依着,贴靠着,一块儿照了好几张相。照完了,招了一下手,让孙志过来。孙志过去了,叶青让他坐在了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到了孙志肩膀上。让李冬照。

照相的时候,李冬透过取景框,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是不是让焦距模糊些?想了一下,没有那样做。他不想让叶青觉得他心眼小。女人都喜欢男人干什么都要大气。

照完了,孙志起身离开了,叶青还坐在那里。她说,李冬,你把焦距调好,让孙志给咱们俩拍一张。孙志,你能拍吧?

孙志说,没问题。说着,走过去,从李冬手里接过了相机。

李冬走过去,坐到了叶青身边,叶青一样把手搭在了李冬的肩膀上。李冬心里马上没有那么难受了。

照完了,叶青走过来,要看照得怎么样。数码相机就是这样,照得好不好,马上就可以看到。一张张看过来,叶青说,好,照得不错。说完,在李冬肩膀上拍了一下,让李冬觉得像受了领导表扬一样,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谁都想和喜欢的东西合影,但并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可以一块儿合影的。有些场景,就算是李冬再会拍照,也不能让叶青和她喜欢的东西,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一只鹰在天空中飞,叶青看到了,指着它叫了起来。叶青问李冬,可以把它拍下来吗?李冬举起照相机,追着它拍,拍下来了。叶青又问,可以把我和它一块儿拍下来吗?李冬也想拍,找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有办法让叶青和鹰同时出现在取景框中。

等他再想尝试时,那只鹰飞走了,飞进了白云里,没有了影子。

没有和鹰合上影,并没扫叶青的兴。天上的鹰飞走了,地上的黄羊跑了过来。不是一只两只,是十几只。它们从一片野草丛里走出来,打算翻过一道土坡,去吃另一片野草。它们走着,不慌不忙,看得出来,它们生活得很悠闲。

这次叶青没有叫出声,离得并不远,一出声,它们听到了,就会受到惊吓。叶青把食指压到嘴唇上,让李冬和孙志也不要出声。同时,转过了身,让李冬把她和身后的黄羊群一块儿拍下来。

打算等黄羊群走到坡顶上再摁下快门,却没有想到,黄羊群还没有走到坡顶,就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狂奔起来。三个人觉得怪,没有发出一点响动,怎么它们会狂奔起来呢。

正疑惑不解时,看到了六只狼,从坡的另一个方向冲了上来,朝着黄羊群追了过去。奔跑的声响,马上打破了荒野的宁静,踏起的烟尘,也飞起了老高。

追逐的场面转移到了沙土坡下面的草滩上,叶青为了能继续看到它们,她跑到了沙土坡的上面,孙志和李冬也跟了过去。李冬用照相机的长焦镜头抓拍着,孙志从包里拿出了望远镜,不过他没有看,而是交给了叶青。这时的叶青正喊着,看不见了,马上就看不见了。

不过,有了望远镜,马上情况就有了变化,一群狼捕猎黄羊的场景,又重新出现在了叶青的视线里。很近,一下子变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它们的眼睛。

随着狼群的追逐,有一只年老的黄羊有些跟不上整个黄羊群了。很快,它就被隔离开了。除了还有两只狼,继续追赶着黄羊群外,其它几只狼已经一齐把目标转向老黄羊了。

眼看就要追上老黄羊了,叶青的心揪了起来。想着,老黄羊,快点跑,再不跑快点,你就要被吃掉了。和狼比起来,黄羊是弱者,弱者遇到强者时,不管是谁,都会很容易站到弱者一边的,但叶青经常看《动物世界》。不知什么时候起,叶青的同情心,转到了狮子老虎那些食肉动物身上。因为,和食草动物比起来,这些看起来强大的猛兽,生存起来会更难。它们不能吃草,要是捕捉不上猎物,它们就会饿死。一想到这个世界上,从此将没有那些威风的猛兽时,叶青就会难受得想哭。所以,这个时候,叶青心里边有一种声音在响,强壮的狼呀,再加一点油,再坚持一会儿,你们就会胜利了,食物就会到手了。

好像听到了叶青的鼓励,狼群们发起最后的攻击,老黄羊腿软了,被一个横在地上的枯树根绊了一下。狼群趁机压了上去,使它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放下了望远镜,叶青说,这些场面,原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没有想到,还能亲眼看到。说着把望远镜递向李冬和孙志。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接。看到伸过来的手,叶青有点为难了,不知该放到哪只手中。李冬说,我可以用相机的长镜头看。说着,把手收了回来。没有想到孙志也说,狼追杀黄羊,在井队看到过。说着,也把手收了回来。叶青笑了笑,你们看过了,我可没有看过。说着,又举起了望远镜去看。心里想,这两个人,挺有意思,还挺谦让。

说真的,叶青一直想从某一个人身上发现什么缺点,最好是不能让她忍受的缺点。但这些日子里,不管在什么场合里,她不但发现不了他们的缺点,倒是不断地能感受到他们的好品质。作为朋友,这让叶青高兴。可要是谈对象,又不能不让叶青苦恼。明知不能这么下去,可不这么下去,又该怎么办,叶青不知道。对于人生,她还青涩,解决复杂的感情问题,她确实没有什么经验。只是没有经验,也要解决。这次荒漠之行,她想,一定要让这个事有个结果。

这个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至少到现在,根据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无法猜得出来。猜不出来不要紧,只要我们跟着三个人继续在荒漠里行进,我们就一定能看到那个谁也猜不出来的结果。

边走边玩,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是真的有些累了,有些饿了。再看太阳,变大了,不是一个白点了。颜色也变了,变得有点红了,也不在头顶上了,到了西边,快碰到地面了。叶青说不走了吧。她一说,李冬和孙志都说不走了。

找了一个沙丘,像个大馒头。上面光光的,没有一根草,也没有一棵树。人在上面,不管是坐,还是躺,都不会觉得硌,和家里的床,没有多大区别。一说不走了,三个人先是一下子坐了下来,接着又躺下了。那个样子,真的好像回到了家。

三人只躺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天还没黑,还不能睡觉。再说,肚子还饿着,要先吃饭。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全在孙志包里。孙志打开了包,一样一样挨个拿出来,摆在了叶青面前。看到拿出了那么多东西,叶青说,可别吃光了喝光了,还有两天呢。孙志说,放心吧,全算好了,够咱们这几天吃喝了。叶青说,你辛苦了,这么多东西,挺重的。孙志说,没事,我力气大。看叶青坐着,没东西靠,有点疲乏。李冬拿过背包,放到了叶青身后,让叶青靠着。叶青靠上了,身子骨不那么累了,她看着李冬,说,谢谢了。李冬说,又不是外人,还这么客气。

说叶青客气,吃起东西来,两个男人比叶青还要客气。不管吃什么,都让叶青先吃。叶青不吃,他们不吃。叶青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背的东西多,要他们多吃。其实不用叶青说,他们也会多吃。不缺吃的,吃好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在接下来的行进中,去做更多的事。 李冬和孙志没有交换过意见,但在一些事上,好像早有了共识。比如说,这次野外徒步,自己玩得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叶青玩好。自己出多大力,都行。不能让叶青多出力,得让她把力气省下来,让她能玩得更开心。

心里的想法,他们没有说出来,可他们做出来了。叶青不笨,他们一做,叶青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心里高兴。她也想做点什么,可没什么可以让她做。做不了,可以说。说一些话,去夸他们。有时,三个人走得近,一边一个,说一句话,两个人都能听到。这个时候,叶青会一块儿夸,说,幸亏有你们,陪我走这么远,看到那么多东西。有时,一个人离得近,另一个人离得远。说什么话,另一个人听不见。叶青会说,你真好,我真的很喜欢你。

对两个男人,说同样的话,好像有点不太对。可两个男人在叶青心里边真的是一样好,又怎么能让她说出不一样的话呢。

吃过了食物,叶青站了起来,说要走一走。李冬和孙志也站了起来,说要陪她一块儿走。叶青说不用了,她想自己走走。不走远,就在沙丘上转转。

沙丘松软如绵。叶青脱掉了鞋子,光着脚走。在沙丘上行走,两行脚印,弯弯曲曲,看上去,像两行字,只是写的什么,看不明白。

从一个沙丘走到了另一个沙丘上,站下了,转过身,往回看。看到李冬和孙志正在搭帐篷。帐篷是简易的,搭起来不难。可是一个人搭还是有点不容易。得两个人配合才行。他俩不说话,可谁干什么,似乎都明白,不大一会儿,一个帐篷就扯了起来,像一朵蓝色的大花开在了沙丘上。

看着两个男人忙碌的身影,叶青眼睛有点发湿。真有福气,遇到的男人,都这么好。真难为她,都这么好,却不能都属于她。再好,也得舍弃一个。而舍弃哪一个,都让她不忍心。不知天底下,有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嫁两个男人。要是有,叶青真的愿意同时嫁给李冬和孙志。这么想,实在可笑,也实在荒唐,可叶青偏偏这么想了。

想是想了,不会老这么想。好多想法,都是瞎想。瞎想完了,还要把那难处,放到眼前,用一种方式解决掉。要不,难处,就是一块大石头,挡着你,不让你往前走。

叶青将手伸到了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擦眼角的泪。带出了一枚硬币,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把它拾起,没有马上装进口袋,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看着时,想起了相关的某些画面。比如说,足球赛,谁先开球,不好决定,裁判拿出硬币,让它去定。

想到这里,叶青的心紧着跳了一下。许多事,自己定不了,可以让别人定,别人定不了,可以让老天定。钱币扔起来,再落下来。落到地面上,朝上的不是图案,就是数字。先设定图案是谁,数字是谁,谁在上面,就是谁了。

把硬币扔给天,听老天的。老天让嫁给谁,就嫁给谁。硬币就在手里,手一抖,就可以落下。太容易了,叶青突然觉得,一个很难办的事,变得很好办了。

有些激动,她拿着硬币的手颤动了。不过,没有马上去做。不是有了别的想法,改变主意了。要做这个事,不能自己做。得给李冬和孙志商量,他俩得同意。说到底,这个事,关系到他俩,他俩同意了,才能去做,才能做成。他俩不愿意,扔了也是白扔,扔了也没用。

把硬币握到了手中,握紧了。往回走,往李冬和孙志跟前走。边走边想,这么做,他们俩会愿意吗?

没有说一句话就把帐篷搭好了,好像两个人配合了很多次,其实他们是第一次一块儿搭帐篷。跟着叶青一块儿走进荒漠,李冬和孙志几乎是没有说过什么话,可要做的事一点儿也没有耽误。大约心里边有一点是明确和共同的,决定了他们就算是不商量一样不会失误。这个共同点就是只做叶青需要的事。

帐篷搭好了,坐在了帐篷边上。李冬拿出了烟,抽了一根递给孙志。孙志看了一眼烟,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叶青不想看到他们两个成为仇人。一开始或许当过一阵子情敌。可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都明白了,他们这对情敌是和别的情敌不一样的。别的情敌恨不得把另一方掐死,而他们俩不管是谁只要表现出了不够友好大度,不但得不到叶青,还很有可能彻底失去她。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是没有话说,也绝不会弄出让对方难堪的场面。

抽着烟,看到叶青走过来,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朝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说,看看搭得行不行,要是不行的话,我们再重搭。叶青绕着帐篷转了一圈,伸手扯了一下拉杆,说,不错,很结实。说着到了两个人中间,两只手分别放到了两个人的肩膀上。这么一来,三个人好像变成了一个整体了。

只是好像,实际上并不是,也没法是。叶青手里握着一枚硬币,要作一个关于爱的决定。她说话了,说出了刚刚的想法。

听了叶青的想法,两个男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叶青。叶青内心的挣扎,他们不是不知道,也暗暗地为叶青着想过,打算想出了一个什么好办法,就给叶青说,让叶青从爱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但因为能想到的办法,都是把自己放在了结果里,怕会给叶青留下小气自私的印象,就一直没有说。

可以说什么办法都想到了,但却没有一个是和硬币有联系。叶青在说出了她的想法后,用手抖动着硬币,让它在手掌中像个小精灵似地跳着舞。李冬与孙志盯着跳动的硬币,想着叶青的话,估量这个办法可能带来的后果。

不得不承认叶青的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它马上就会让李冬、孙志与叶青的关系发生变化。只要他们点头同意叶青的办法,其中的一个人就会马上成为了叶青的对象,而另一个人只能放弃对叶青的梦想,不管这个人爱叶青到什么程度。

谁都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个人,或者是另一个人。万一成了另一个人怎么办?不敢想这个结果。他们都还没有想好要接受这个结果,对叶青的问题只能是不表示态度。

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两个男人的反映说明他们还不能马上接受叶青的安排。不马上有个结果也好,接下来还要一起在荒漠里活动,别因为这个事受到了影响。叶青说,好了,这个事你们再想想,不用马上表态。快看落日,太像一幅画了。

同样的落日,在不同的地方看,看出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高楼大厦的遮挡,太阳在触到地平线的那一会儿,住在城里的人是看不到的。落日被天山的山峰刺破了,红色的血四处喷迸,让大片的山和云全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硬币没有用上,又放进了口袋,看起来是两个男人的事,是他们不愿意。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说到底,叶青也有点不想这么做。用这个方式,决定婚姻爱情这个大事,有点太随意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两个男人,不管离开谁,她都不愿意。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自有路,什么事都是这样。看着油画般的落日,叶青想唱歌了。唱什么歌呢?唱邓丽君的。这一点叶青和同龄人不一样。八○后,没有几个喜欢邓丽君的。叶青喜欢,和母亲有关,小时候,母亲抱着叶青,嘴里老哼着邓丽君的歌,让叶青受了影响。大了以后,学了好多邓丽君的歌。不管心情好不好,都能找到她的歌,把情绪表达出来。

比如这个时候,叶青就唱起了“我衷心地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叶青唱,李冬和孙志打着拍子,低声附和着。唱的声音不大,可四周开阔,听起来像是产生了回声。这首歌,不但把自己的感觉唱了出来,也把两个男人的感觉唱了出来。

坐在帐篷前,一直唱到天空完全黑透,往四周看,什么都看不到了。还是叶青说,该休息了,三个人才进了帐篷,不管白天有多热,到了夜里,荒漠的气温会马上降下来。随便降个十几度是正常的。尽管温度低了,却还会有蚊子。比起城里的蚊子,这里的蚊子个头大,也更凶猛,随便一叮,就能叮个疙瘩。要不是这样,不用进帐篷睡,直接在沙丘上就行了。

人进了帐篷,东西放在了帐篷外。不用担心东西会丢。这个地方,至少方圆几十公里,除了他们三个人,不会再有别的人了。再说帐篷里地方小,三个人躺下来后,全占满了,也没有地方放东西了。

叶青这会儿,像个家长,往左边一指,让李冬躺下睡。又往右边一指,让孙志躺下睡。看两个都躺下了,自己才躺下,躺到了两个人之间。

刚一躺下,不能马上睡着。叶青说一人讲一个故事,还说不能是手机的段子,得是没有听过的故事。并说李冬是记者,看的书多,知道的事多,让李冬先讲。李冬讲了一个,又让孙志讲。孙志讲完了,该叶青讲了。

叶青还没有讲完,旁边两个人就睡着了。走了一天的路,确实是累了。这一躺下,筋骨一放松,就没有精气神,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听着两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叶青没有马上睡着。她转过脸,看看李冬,又转过脸,看看孙志。再把脸朝上,朝着帐篷顶。觉得这会儿,自己好幸福。只是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要舍弃其中的一个,和另一个成为一家人,心里不由得又难受起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二十

在荒漠上走了玩了一天,当时不知道累,一躺下,困乏就像一张大网,人就成了网里的一条鱼,睡得就好像死过去了一样。直到天亮了以后,他们才醒过来。而醒过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天亮了,而是因为天气变了,把他们冻醒了。

掀开帐篷的门一看,天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天上没有了白云,没有太阳,只有白色的雪花,翻飞起舞。像无数只白蝴蝶,占据了天空。地面上原来起伏的金黄色的沙漠没有了,像是有一张巨大的棉被把它们全都盖住了。连那些各种颜色的灌木也都开出了一样的花朵。

三个人先是全惊呆了,紧接着就兴奋地大叫了起来。这样的景色如果是在冬天出现,是很平常的。可这才是刚刚入秋,离冬天还早着呢。这个时候看到大雪,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李冬马上想到了两句唐诗,并大声念了出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叶青站在雪中,仰起了脸,伸出了手,让雪花落到脸上和手上。有几朵落到了嘴角,她伸出舌头,让雪花化成了水珠,顺着舌尖流到了口中。叶青说,这里的雪花,好干净,是甜的。

城里也落雪,可城里的烟雾大,雪落下来时,会被染上灰,看不到这么白的雪。

孙志在野外工作时间长,这样的雪,见得多了,没有李冬和叶青那么激动。他看着漫天大雪,脸上有些不安。

叶青说,快照相,城里可没有这么好的雪景。李冬拿出了相机,不停地给叶青拍着照。给叶青照完了,叶青又拿过了相机,给李冬和孙志分别照了起来。

给孙志照时,叶青让孙志笑,孙志老是笑不出来。叶青问孙志,有什么不高兴,连笑都不会笑了。

孙志说,这个雪下得太大了。

李冬说,雪大了好啊,没听人说吗,瑞雪兆丰年。

孙志说,看样子,这雪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

照完了相,开始吃东西。原来打算还往前走的,现在下雪了,天气变了,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三个人商量了一下,说不知这雪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还是往回走吧,就把昨天吃剩下的干馕和方便面全都吃了,还用小燃气炉子里的最后一点液化气烧了些开水。

吃好了,喝好了,说走吧。三个人站了起来,带的东西,几乎都用完了,背包全空了,不重了,背在身上,不会累。来时,走了一天的路,回去,顶多半天,就可以到家了。因为,来的时候,是边走边玩。回去,不玩了,就可以不用那么多时间了。

开始走了,才知道,和想的有些不一样了。按说,往回走,走过的路,顺着走,就行了。可下雪了,下大雪了,就不一样了。雪把走过的路全盖住了。盖得很厚,一点儿也看不出了。不可能把雪扒开,去找原来的路。只能凭着感觉,判断该朝什么方向走。比如说,来时有远处的山、天上的太阳,还有什么明显的树或别的什么标志。但这会儿,这些东西,也全找不见了。稠密的飘飞的雪花,织成了最厚的布,横在了四周。再好的视力,也不可能看到一百米以外。

油城的方向,在西边。有指南针,找到西的方向,往西走,没有错。不再多说,马上走。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了。出来时,只想着会热,会刮沙尘暴,没想到会下雪,会冷,压根儿没防寒的厚衣服。只有赶快走,一走,身体筋骨活动开了,就不会那么冷了。

刚开始走,腿上有劲,还边走边说,边唱着歌。走了一个多小时,腿就发软了。走得没有那么快了。也不想说话了,更唱不出歌了。叶青说,咱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孙志说,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这么冷,会冻坏的。李冬说,那就慢一点走。

又走了两个小时,还是连一点油城的影子也看不到。拿出手机来,还是一点信号都没有。说明离油城远着呢。可雪还是在下,雪已经厚得没过了脚脖子,每走一步都不那么容易了。

叶青喘着气。她说,我们会不会走错了方向。李冬说,不会的,油城在西边,我们是在往西走。孙志说,西边很大。油城是正西,还是偏南一点,还是偏北一点。有时只是差那么一点,就走不到目的地。孙志在野外工作,见到过不少迷路的事。因为迷路,最后渴死的、累死的、被狼咬死的事都发生过。

孙志这一说,大家有些紧张了。叶青说,走了这么久,按说,该走到那片梭梭林了。这一说,李冬也觉得要是走对了,是该走到梭梭林了。昨天离开梭梭林,往前顶多走了两个小时。走回来,就算下雪,不好走,走得慢,走了三个小时,怎么也该走到梭梭林了。孙志也说,肯定是方向有些走错了。

孙志说,我觉得朝西,应该往南边再偏一点。说着孙志朝着西南方向指了一下。叶青朝着孙志指的方向看了一下,除了飘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到。她转过脸,去看李冬,想听听李冬是怎么说的。

李冬在朝另一个方向看,表情有些呆。叶青喊了他一声,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还在发呆。叶青又大声喊一声,这才让李冬听到了。他转过脸,看着叶青。叶青说,你怎么了,脸色有些发白。你说,该朝什么方向走。

李冬好像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让我想一想。说着,李冬朝着西边转着脑袋张望着,似乎想找到什么可以确定方向的东西。其实这会儿,李冬脑子里在想的是另一件事。这件事是他刚来油城不久就知道的。说的是一个五十年代的年轻的女勘探队员,她在八月的一天,去戈壁滩上执行勘探任务,结果遇到了骤降的大雪。她和一名男队员试图返回营地,但走错了方向,最后被严寒饥饿和劳累击倒,再也没有能站起来。当时,在一个资料上看到了这个事后,他还动了念头,想写一个纪实文学或者小说什么的。正是想到了这件事,李冬的脸色变白了,神情有些呆了。

不,同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半个世纪前的一幕没有理由再上演。有一个声音在李冬心里喊叫着,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活着走出去。人生不过是刚刚开始,不能就这样在风雪荒漠中结束。

对,一定要走出去。要走出去,就得走对方向。李冬面朝西边,脑袋转了好几个来回后停了下来,抬起手臂朝着西北方向指了一下说,我认为油城在这个方向,应该朝这边走。

叶青和孙志都愣住了。因为李冬和孙志指的方向,完全是不同的。是听孙志的往西南走,还是听李冬的,往西北走。这要在平常,不算个事,走错了,回过头来,重新走就是了。但在这个时候,如果走错了,想要再回头,可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叶青问李冬,凭什么断定要往西北走?李冬说,凭感觉。再问孙志,孙志也说,我也凭感觉。他们两个这么一说,叶青也没有办法了。女人的方向感,比男人差。这会儿要是问她,她连往什么方向走的感觉都没有。

孙志说,我们还是往西南走吧。李冬说,不行,还是要往西北走。孙志说,要是你走错了怎么办?李冬说,你敢肯定你说的方向就是对的?孙志不说话了,把目光转向了叶青。

怎么办?两个男人都看着叶青。是的,这个时候,只能让叶青拿主意了。她要说往什么方向走,两个男人只能跟她走。但叶青又怎么可能去选择呢。因为她也知道一旦走错了方向,发生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说真的,她已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走不动了,鞋子和裤子都被雪打湿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接下来,很有可能是自己得让这两个人搀着或者背着,甚至有可能是抬着往前走了。而他们走到了这会儿,身上又会剩下多少力气呢。到了这会儿,她真的后悔提议安排了这次野外徒步活动了。

孙志说,叶青,跟我走吧,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李冬说,叶青,不能跟他走,跟我走,才能走到油城。

孙志说,李冬,你这么做,是会害了叶青的。

李冬说,你才是会害了叶青的。

叶青说,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我看这个事这样解决吧。

李冬和孙志不吵了,看着叶青,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办法。叶青说,这样吧,我已经走不动了,你们继续往前走吧。谁先走出去,就报警,来救我。

孙志说,这可不行,我们怎么可能把你丢下呢。

李冬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么大雪,你怎么能行。

叶青说,要是再往前走,别说是走错方向了,就是走对方向,我也不知道我的体力能不能坚持下来。到时候,可能因为我的拖累,连你们也走不出去了。只要有一个人走出去,总比三个人都走不出去好吧。是我喊你们来的,要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可不想让你们遇到什么事。好了,你们就不要争了,按我说的去做吧。赶快往外走,只要有一个人能走出去,我们就都会得救。

两个男人不说话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叶青说得有道理。李冬说,叶青你真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坚持住?孙志说,不管能不能坚持住,也不能扔下叶青我们自己走。李冬说,难道说,你想让我们三个都活活冻死在大雪中?孙志说,既然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不管是生是死,都该在一起。

叶青说,孙志,你别说了,我认为李冬是对的。李冬,你不要管,你听我的,你先走,你往外走,快点走出去。你走出去了,我就有救了。

李冬看着叶青,似乎还在犹豫。叶青说,你不是说,喜欢我,爱我吗,你只要能走出去,带人来把我救了,我就嫁给你。

叶青的话,让李冬不再犹豫了,李冬说,叶青,你等着,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带人来救你的。

说完,李冬转身,朝西北方向大踏步走去。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叶青大声喊,叶青,等着我,我来救你。

叶青挥挥了手,笑着说,你走吧,我一定等你来。

很快,李冬就消失在了风雪里。看不到李冬了,叶青才转过脸,却看到孙志,还一动不动,像个木桩子立在那里。

她有些生气了,大声说,你怎么不走,李冬走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觉得要往西南方向走吗?赶快走呀。你要是能走出去,把人找来救我,我也一样会嫁给你。

孙志摇摇头,说,不,我不能走。叶青说,为什么,你不走,我们就可能会一块儿死。孙志说,我走了,你一个人留下来,不可能在大雪里活下来。叶青说,那你留下来,又能改变什么,你走了,走出去了,至少你能活下来,我也还有希望。你看,李冬那样多好,他多听话呀,我喜欢他那样的,我就要嫁李冬那样的男人。孙志说,那我就陪着你,等他回来。叶青说,万一他走错了方向呢,你难道不想争取一个机会吗?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你不是说喜欢我,爱我吗?孙志说,是的,我喜欢你,爱你,我也想娶你,也想活下来。可不管是什么后果,这个时候,我都没法做到,把你一个人扔到大雪中。叶青说,这么说,你就是死,也要留下?孙志说,是的,叶青,就是死,我也会陪着你。

叶青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一下子抱住了孙志,说,孙志呀,你为什么这么憨呀,这么傻呀。

孙志也一下子把叶青抱住了,叶青一下子觉得没有那么寒冷了。叶青哭着说,孙志,是我害了你。孙志拍拍她的后背,轻轻说,别这样说,这段日子,因为认识你了,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叶青说,孙志,你走吧,你身体好,你能走出去,你还年轻。走出去后,找个好姑娘,快点结婚,让九泉下的奶奶睡得更安心些,也让我不再受良心的责备。孙志说,你真是个好姑娘,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别人着想。

半个小时过去了,雪好像小了一点,可远处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李冬的身影也早就看不见了。叶青不再劝说孙志离开了,她看出来了,孙志铁了心了,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会陪着她。叶青说,你说,李冬真的能走出去吗?孙志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应该往西南走。叶青说,可李冬往西北走了。孙志说,你是说,我们也朝西北走?叶青说,我们可以试试看呢,我觉得再等下去,我们俩很快就会被冻僵的。孙志说,行,我听你的。

重新开始走,叶青真的是有点走不动了。她不得不挽住了孙志的胳膊,朝前困难地挪动着脚步。

李冬的脚印还没有完全被新落下来的雪盖住。顺着他的足迹走了一会儿,走到了沙土丘上。这里比别处高,站在上面,能稍稍看得远一些。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只是叶青说,我没劲了,歇一会儿再走。

两个人站着不动了,叶青像靠着一棵树一样,靠在了孙志身上。她说,我喘口气,马上走。说着,闭上眼,像是睡着一样。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时,叶青说,孙志,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走吧,听我的话,走出去,找人来救我吧。

孙志说,你真的走不动了?叶青说,真的。孙志说,那好。说着,孙志抓住了叶青的两条胳膊,往自己的后背上一搭,把叶青背了起来。

叶青挣扎着不让孙志背,边挣扎边说,孙志,这样不行,这样,你马上就会被累垮的。孙志说,没事,我可以背你走。说着,孙志的脚被藏在雪里的一根枯枝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叶青说,孙志,快把我放下来,我可以自己走,真的可以。叶青并不是真的一点儿也走不动了,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孙志能丢下自己往前走,走出大雪,走出危险的困境。没有想到,孙志不但不扔下她,还要把她背上。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连死都愿意,那么这个人对另个人的情感,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呢。反过来说,这另一个人,对这样一个人,还能再有什么要求呢。

叶青不挣扎了,整个人软了下来,软得像一团温热的面,贴在了孙志的后背上。她能感觉到孙志有力急促的心跳。她把头放在了孙志的肩膀上。她的脸几乎是贴到了孙志的脸上。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孙志,奶奶留下的那个和田玉玉坠,在你身边吗?孙志说,在,我一直带在身边。叶青说,我想让你给我戴上。

孙志停了下来,转过了身子,把叶青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叶青坐在干净的白雪上。红色的冲锋衣,使她像一朵开放的花。孙志拿出了雕着观音的玉坠,给叶青挂到了脖子上。

戴上了玉石观音的叶青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看得孙志有些发呆了。

不过,孙志马上就明白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了。他走过去,把坐在地上的叶青拉了起来,又往他身上背。

叶青说,孙志,你等等。你看,你往那边看。

孙志顺着叶青的手指看过去,看到远处好像有一团火苗在跳跃。

叶青开始怀疑,是不是神志不清花眼了,是不是意识模糊产生幻觉了,是不是因为身体太冷了,太想接触到火了。不然的话,怎么能在这野外的大风雪中看到一团火苗呢。并且,那团火苗跳跃着,不断地离她越来越近。

随着那团火苗越来越近,叶青的眼睛也是越睁越大。

叶青大叫了一声,天啊,小红狐。

小红狐扑到了叶青的身上,叶青把它抱在怀里,真的像抱住了一团火一样,叶青马上就不觉得冷了。叶青不停亲着小红狐,嘴里不停地说着,小红狐,亲爱的小红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红狐不会说话,只能把舌头伸出来去舔叶青的脸。好像在说,你是我的恩人,你遇到了困难,我怎么能不管呢。

不那么冷了,身上的体力好像也得到了恢复,叶青对孙志说,我们走吧,小红狐来了,又多了伴来陪我,我又有力气了,可以往前走了。

听到叶青给孙志说走,好像怕给叶青增加负担,小红狐马上从叶青身上跳了下来。叶青刚迈出步子,小红狐就咬住了叶青的裤腿,把叶青往另一个方向拖。

叶青一下子明白了,说,孙志,小红狐的窝就在我们采油厂跟前,跟着它走,肯定就能走到油城。

孙志有点半信半疑地看着小红狐,说,它毕竟是一只狐狸啊,能相信吗?

叶青说,它不是随便跑到这里来的,它是来救我们的,跟着它走,一定能走出去。

叶青和孙志转了方向,小红狐往前跑了几步,停下来,朝后面看叶青。好像在说,快跟着我走呀。叶青马上跟上去了,孙志也随着跟了上来。

小红狐朝西南跑着。看来孙志说得是对的,只是比孙志指的方向更偏南一点。小红狐跑得快,在雪地上,像个火红的小精灵一样跳跃着。不过,它每跑一段,就会停下来,等着叶青和孙志赶上来。

一个多小时后,雪几乎停了下来,天气也差不多放晴了。穿过了一片红柳林后,叶青看到了一片黑色的采油树和红色的计量站房。一阵无法形容的感觉,热浪一样掠过了她的身体,她的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似乎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小红狐看着叶青,看了一会儿,它好像知道,它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放心地离开了,转身跑进了红柳林间。

不远处,姚香和一个采油工正提着油样桶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三个小时后,救援队乘着直升机,带着叶青和孙志,根据他们指引的方向,终于在荒漠中的一片雪野上,找到了已经倒在了地上的李冬。他还活着,只是马上就要冻僵了。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下了那么厚,只是太阳一出来,不用一天时间,就全部化光了。荒漠又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不曾有半片雪花飘下来过。

只是我们的故事,在经过了这场大雪后,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叶青和李冬还是好朋友,但是却和孙志举行了婚礼。人们在婚礼上看到李冬朝着他们举起了酒杯,却不知道,早在他那天被抬上直升机时,就对守在身边的叶青和孙志说,我感谢你们,也祝福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把我当朋友的话,请不要拒绝让我参加你们的婚礼。

十个月后,叶青和李冬通电话。叶青说,李冬,我快要当妈妈了。李冬说,让我做他的教父吧。叶青说,当然,我和孙志早商量好了。李冬说,找个地方,我们庆祝一下吧。不光是为了孩子,还有,我的一部新小说也完成了。叶青说,真的?李冬说,小说名字就叫《八月飞雪》。

(作者系克拉玛依市特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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