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作者简介:阿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走入欧洲》、《漂泊人生》、《遥远的风车》;散文集《雪若梨花》;长篇电视剧《走入欧洲》。并于《收获》、《上海文学》、《花城》、《钟山》、《山花》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百余万字。旅欧十五载,现居浙江青田。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法国巴黎打工。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位叫马士顿的人,因他比我年小,我通常叫他小马。小马是个有意思的人,头发长长的,眼神散淡中带点忧郁。这种人在校园或文艺群体里头比比皆是,可他不是那号人。小马只是个普通打工仔,在中餐馆炸油锅的。据我了解,小马出国前是学小五金的,也就是割玻璃配钥匙的行当,尚未出师,他便随了当年的出国大军偷渡到了法国。小马在巴黎有房远亲,这是他在巴黎落脚的唯一关节点和理由。
我认识小马的时候,他已辞去中餐馆的工位,一门心思在住家玩马票。小马有台袖珍电视机,摆在床头,他只看赛马和赛马评说等有关节目,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当时心想,小马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也许与他内心专注于某一点不无关系吧。我很难想象他留那么长的头发是怎么进厨房的,是怎么炸油锅的,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的嘛。有次住家里就我和小马两人,他让我帮他填一张马票。小马的意思是想试试我的手气。小马说,生手有时候会出彩的。我对赌马票一窍不通,也没兴趣。小马丢根烟给我说道,你凭感觉随便填好了,又不花力气的。我填上了自个儿的出生年月日,因为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阿拉伯数字了。这次没中,但小马却说“很接近了”。小马第二张马票让我填时,我抓了三下头皮,将马票还给了他。昨天,小马望着天花板说再不中奖我要完蛋了啊。我说那就去打工呗。小马摇头道,“工”字不出头,没什么好打的,要想改变命运只有赌马票这条道了。我随手捡起小桌板上的一张马票,填上了以往日子里的一个女人的出生年月日。那位生活在国内的女孩,她的模样儿我基本忘干净了,可我阴差阳错记牢了她的生日。说起来我只矫情过一回,仅给她过过一次生日的。女人的生日在遥远的巴黎发生了作用,小马中了个不大不小的奖。因这桩事儿,我和小马的关系走近了。
我由于和二房东发生摩擦,决定搬出去住。为找房子的事儿,小马没少帮忙。小马的语言能力和活动能力均比我强——何况他是上了心的。小马帮我在巴黎近郊的卫星城找到了一处搭铺的地方。这儿房租相对便宜,只是路途要远些。不过还好,此地通地铁,是七号线地铁的终点站。正是因为我的这次“挪窝”,小马得以和房东女儿之一挂果认识,从而演化成了一个故事。这家房东,人口众多,究竟有几口人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我和小马去我新住家那天,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从地铁口爬上来,但见迎春花黄灿灿的,樱花晚霞一样浮动。小马说,这地方好,空旷,要是好我也搬过来得了。我说那你就搬过来吧。小马说,我不开玩笑的,我又没班上,远点清静。接下来我们就碰见了挂果。本来,挂果平日不在家的,她和人合伙开了家低档次衣工场,因路途远就住那头了。那天她回来拿东西,又恰巧碰到房东有事要走开,她就留下来等我们了。我将当月房租和押金交给挂果。挂果把钥匙递我后说,那我要走了,我工场里忙。小马问道,附近有超市吗?他要买些日用品。挂果说那你们跟我下去吧,我告诉你们。乘电梯下楼步出大门,挂果指了指街那头说,小超市就在那,大公司要走两步路,你们走过去就看见了。挂果丢下我们上了自个儿坐骑。那是一辆面上看看还好的老爷车,挂果潇洒地钻进去后怎么都发动不起来。挂果摇下玻璃叫道,你们过来帮忙呀!我和小马二话没说跑过去撅起屁股推车。小马说,我明天就搬过来!我说她皮肤这么黑,还一对虎牙呢。小马说这妞有野性。
隔上几日,小马当真搬过来和我一块儿住,两人一小间,睡地铺。小马人是过来了,但并未如他所愿。挂果压根儿就没再出现。小马想从房东口中获取挂果衣工场的地址或电话号码。小马买了瓶红葡萄酒,炒了两样小菜,约房东过来喝一杯。房东拿起那瓶酒看了会儿,说要十多法郎了吧。小马害羞的样子说道,二十多点。房东说,我在我儿子那边,二十法郎以下的酒不喝的。房东明显在瞎吹,他平时连料酒都喝的。那段日子,房东儿子餐馆装修,房东基本上待那边帮忙,偶尔喝上一两瓶好点的酒也是有可能的。小马循序渐进,话头最终落在了挂果身上。小马说,伯父,挂果工场生意不错吧?房东说,没名堂,快要倒闭了。小马做惊讶状,他说怎么会呢,挂果她事业心那么强,怎么会打理不好工场的啊。房东说,生意场上的事儿不好说的……还是开餐馆好,看得见摸得着,我儿子餐馆虽说没开业,但生意百分百好的,这是个行业问题。当小马问及挂果工场地址时,房东立马有所警觉,说出来的话十分难听。房东说,年轻人,我丑话说前头,我们家是有“十年头”的,你如果有歪心趁早歇了。所谓的“十年头”,是当年法国华人圈中对法国居留的俗称。
小马和我一样都属于非法入境移民,在法兰西大地是上不了桌面的地下黑人。小马碰一鼻子灰后,一个晚上都在唉声叹气。我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还真像回事了啊。小马说,我对她不说有感情至少是有感觉的。我说,得,挂果要没居留,你会有这心吗?沉默良久。小马说,我承认我是有那个意思在里头……但我肯定喜欢她,要不我不会上心的。想想似乎有点道理。小马这人,你说他是个完全物质化的人,恐怕不妥。要不然的话,他的身上也就不会有那种忧郁的气息了。我说你觉得挂果她对你会有感觉吗?小马说她有的。我说但愿你并非一厢情愿吧。
过后挂果衣工场倒闭。一天夜半,挂果和工人们将衣工场的机器等物什搬回了家,我和小马都被吵醒了。小马听到挂果的声音,兴奋得嗓子打战,他说我出去看看。接下来这件事情和小马发生了关联。这件事儿和小马发生关联主要两个方面,其一是在好长一段日子里,小马不再赌马票了,他把所有的精力腾出来跑腿,替挂果兜售那堆缝纫机什么的;其二是随同这批机器的到来,住进了一位肌肉男。“肌肉男”先前是挂果衣工场的烫工,就住于衣工场里。衣工场散伙后他没地方去,挂果让他住到自家的贮藏室里。
贮藏室在走廊一头,没有窗户,烫工躺里头睡觉时半开着门,鼾声如雷。白面书生的小马在烫工面前,总是挺不起胸脯,心里发憷。哪怕烫工已躺下睡死了,小马还是会受到他如雷鼾声的干扰。有一次我问小马道,你干吗怕他呢?小马说我不是怕他……我是因为……目前理不出头绪的原因……好在没多久,烫工找到了烫工活,每日里早出晚归,小马和他很少碰面了。
小马陪同挂果出去兜售机器。小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撅起屁股卖力推挂果那辆破车子。有时候推一阵子,车屁股就冒烟了,有时候推得脸发青,自个儿只有吸进的气没有呼出的气了,车子仍然是只死乌龟。小马发牢骚道,这破车……下次还是坐地铁算了吧!挂果说,你还只推了几次呀,人家阿生一年多推下来了,一句屁话没说。小马不再多嘴。小马最怕挂果拿他和烫工作横向比较,一比较他就气短了。所有机器卖完那天,挂果领小马上她姨妈家吃饭。小马不是很高兴,他说你说过的么,活儿干完了请吃法国大餐的嘛。挂果拍拍小马肩膀笑脸说道,我接下来要开服装店,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你就让我省点儿吧。挂果姨妈是个半身瘫痪的人,躺出租屋里已一年半载。她身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那儿子对小马解释道,我们把机器搬回家做,是为了照顾我妈的身体。挂果姨妈儿子夫妇,同样是干车衣活儿的。挂果姨妈为挂果家族的领头羊,她是他们家族中第一位跑到法国来淘金的。挂果姨妈如同牵猴子般将国内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牵带出来,现今在这巴黎地面,有百来号人。挂果姨妈半身瘫痪,却不愿回国内养病。挂果姨妈那天对小马说道,我要亲眼看到他们发达起来!小马自然对这些不感兴趣。让小马觉着有意思的是挂果姨妈拿他当挂果男朋友看待了。她缠住小马问长问短,眼珠子骨碌碌转,苍白的面容现出难得一见的红晕。挂果说姨妈,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你问那么仔细干吗哟!挂果姨妈说,要真到那步再问明白就迟了哦。挂果说,他没居留的,我爸那关肯定过不了。挂果姨妈说,只要人好就行……结婚手续办了,不就有居留了吗。挂果说事情没到那步,不说了。他们吃饭的饭桌就摆在挂果姨妈床前,气味很难闻。挂果姨妈没吃饭(她恐怕得有人喂她才行),她说她喜欢看大伙儿吃饭。
小马拿着鸡毛当令箭,当天晚上即喜滋滋地将白天的事儿对我讲了。我泼冷水道,她姨妈算什么,关键是他老爸老妈。小马说那不一定,她老妈脑子不灵清的,她老爸在他们这个母系家族里属外姓人嘛。我说他自个儿的女儿还管不着呀,挂果还不是姓赵的。小马说你真不知道,她姨妈在他们家族德高望重得很。我说挂果本人态度怎样?小马说吃不透,她对我其他都好,就是不让我碰。我说不会吧,这么整天泡一块儿的就没碰过?小马说真没有。
如果说以往小马对那位烫工是怀有警备心或者说充满醋意的,那么随着烫工老婆的出来,他心头的种种疙瘩也就灰飞烟灭了。烫工老婆满脸雀斑,薄嘴皮,她同样是通过非正常途径偷渡到巴黎的。现在,那贮藏室里的如雷鼾声时断时续。烫工孔武有力,摇得那张钢丝床吱吱作响。每当这时,小马简直心花怒放。我说人家犁地你乐个屁!小马说,他有地犁了,就不会惹是生非了你懂吗。
那个阶段,对小马而言真可谓顺风顺水。房东儿子餐馆开业,据说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所以房东就待那边帮忙了。而房东老婆,她原先就在他们儿子那里带小孩的——我只见过她一两面,是个干瘦的老婆子。这套房子里另外还有一个挂果妹妹,在上学,是个香蕉人,仅会讲几句简单方言,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大致可忽略不计。故而那个阶段,小马和挂果如入无人之境,每日里成双捉对出入,白天跑出去找店面,夜里头共进晚餐,嘻嘻哈哈看香港肥皂剧录像带。他们之间的关系,虽说谈不上突飞猛进,但到底是步步为营了,可圈可点的。
一天,挂果邀请我一块儿去巴黎郊外看航空展。我刚好休息,便和小马齐心协力“奏响”她的车子,然后向着郊外开去。说来可怜,那是我来欧洲后第一趟以玩的名义出去走动啊。正是这趟游玩,让我亲眼目睹或者说见证了他们两人爱情的质的飞跃。先说途中。我人高马大,可副驾驶那个座位是轮不到我坐的。挂果这辆甲壳虫车,后头的位置何其逼仄,我全身酸麻……诚然,我一点都不会叫苦的。车子驶出巴黎城外,田野的风光迎面扑来,那些像积木一般的小房子,色彩鲜艳;城外的天空蓝啊,城外的空气带水分子啊,我是满身心沉浸于户外的感受之中了。他们两人喁喁私语,车窗外的环境和后头缩着肩胛的我,已被他们置之度外了。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彼此。事后我知道,巴黎的航空展是挺有名气的。而在当时,我完全是懵懂无知的。我看着那些参展国家的旗帜,见到了五星红旗,好生激动。那可是我跨出国门后,第一回见到自己国家的国旗呢。当老大的自然是美国佬了,他们的军用飞机涂上军绿色和深灰色,像一只只硕大的蝙蝠。身着迷彩服的美国大兵在周遭随意走动,趾高气扬。女孩们一个个跑进去和美国大兵合影。挂果无以免俗,同样箭般射过去扑在美国大兵怀中。挂果长相一般,可她毕竟是一张东方人的脸,物以稀为贵,美国大兵反倒争相过来搂着她的腰拍照。有一张照片,我记得分明:一位美国大兵在挂果背后抱住她,另一位美国大兵蹲在挂果前头,三个人头成阶梯状,挂果一脸灿烂地嵌于中间。我身边的小马,手上拎着挂果背包,显然若有所失。接下来我们排队参观一架报废的民航客机,从机头上从机尾下,每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秩序井然。我们前头一对法国情侣,一点都不安分,像牛皮糖一样地老是粘一块儿。他们的举止刺激了挂果。挂果主动勾住小马的脖子,两人热吻开来。我在心里头为之喝彩,故意磨磨蹭蹭的,好挡住后面的人让他们俩亲个够。上飞机后,那对法国情侣干脆坐到坐椅上去温存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俩如法炮制。我眼睛不敢看他们,嘴上说我在下面等你们。小马和挂果,终于水到渠成了。
过后不久,挂果的姐姐果实来了。果实比挂果只大一岁多点,两人长得很像。我那天下班回来,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一个背影,我以为是挂果,就叫了一声挂果,干吗呢。果实转过身子,在灯光下还是像挂果。她说我是她姐姐。我哦了一声,说你们是双胞胎?果实说我比她大两岁。这么说上几句,我到底辨别出她们间的一点点不同了。挂果比她姐姐要有精气神。
第二天我即知晓了,果实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说起来挂果母亲脑子也是不很灵清的,不过程度要轻微些罢了。也就是说,他们家族是有精神病史的。果实没生小孩前,活蹦乱跳,与挂果无异。生过小孩后,那遗传下来的毛病就日渐显露出来了,时好时坏。果实没发病的时候,看上去正常。发起病来也不吵不闹,只是眼神发呆,对异性没有免疫力。民间的说法叫花痴。对于果实这个“花痴”,我是有过领教的,一次穿过走廊时,她冷不丁地摸了一把我的裤裆,嘻嘻说道,软的。
房东召集全家人在客厅开家庭会议,所要讲的主题是要果实老公把果实领回去。果实老公当初和果实结婚前,是个没居留的人,他是和果实结婚后才拥有“十年头”的。房东嗓门非常响亮地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是你的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做人要讲良心的!这些话我在自个儿的小间里听到了。那阵子我被“金边人”老板炒鱿鱼窝在住家里,小马也没跑出去,我们两人如惊弓之鸟躲在小房间里头。外头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的声音都有。我问小马,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人?小马说我没搞清楚,反正加上女婿媳妇一大堆的。果实的老公,我在上厕所时倒是瞟上过一眼,一个平平实实的男人,看来他今天是得吃点苦头了。家庭会议自然是以房东家的全面告胜终结。果实老公答应今晚留下来,好好陪陪果实,明天即带她回去。风平浪静后,我和小马耗子似的溜出房间,到厨房烧方便面吃。挂果转进来说道,烦死了!我说他们都走了吧?挂果说我爸没走,他等下要找马士顿谈话。小马脸色灰白,结巴着说道,谈、谈话?……谈什么呢?挂果说,硬不硬气看你的了。刚吃完方便面,碗筷都没收拾,房东即进来了。房东冲小马点头说道,吃好了吧,来客厅坐会儿。小马如一匹待宰的马驹,被“牵”进了客厅。
小马没多大工夫就回房间了。我急切问道,情况怎么样?小马脸苦到了骨头,说能有好果子吃么……她老爸说,他不想再引狼入室了……我摸不着头脑,问小马这是什么意思?小马说,什么意思不明摆着么,在他看来没居留的人没一个好……是图“十年头”的,叫我趁早死心。说话间,我们听到挂果在客厅尖叫。挂果在断断续续地数落她老爸,说她老爸剥削他们子女,就连这套房子也是靠他们子女的抚养金买来的。法国政府鼓励多生孩子,孩子越多越光荣,越给钱。挂果老爸因拥有一大堆子女,其抚养金的数目是相当可观的,这是不争的事实。房东的气焰并未被压下去,他大声咆哮道(可以想象他暴跳如雷的样子),老子把你们生来、把你们养大,难道吃几块抚养金吃不得?!挂果针尖对麦芒,高声叫嚷道,吃就让你吃了……但你没资格管我的事!房东说,这是白日做梦!挂果说那我就跳楼给你看!这是我头一次在这个家里听到“跳楼”这个词儿,不知怎的我当时浑身一哆嗦。
次日他们家庭发生了两件事儿。其一是挂果姨妈打电话来,软中带硬地劝说房东不要干涉挂果的事;其二为果实老公悄悄溜走了。那天的整个上午,房东的注意力都放在挂果身上,他们两人不断地拌嘴、争吵,直至挂果姨妈打来电话才告一段落。中饭后,房东去睡午觉。睡醒后他发现果实在客厅看电视。房东问道,你还没走?果实说,祖耀不见了。房东给儿子、女婿们打电话,要他们火速到果实老公打工的餐馆找,到他住的地方找,“找到了把他剁肉酱了!”自然无果而终。
白天里,果实一个人在家。因为那时我又找到了工位;而挂果的女装店也开张了,小马便在她店里帮忙了。果实一个人在家是待不住的,她就跑到外头盲目地东走西走。一天她跨进一家酒吧,肚子饿,她叫吧台给她一只羊角包。吧台小姐耐心等待,就是不见她掏腰包。果实说,你给我面包呀,我肚子饿了。吧台小姐说,那你得给我两块法郎的啊。酒吧里有三位泥瓦匠,土耳其人,正在小桌子前喝咖啡。其中一位年数大点的站起给了吧台小姐两枚硬币。果实咬了一口羊角包,泥瓦匠问她要咖啡吗?果实说我要喝牛奶。三位泥瓦匠去工地时,把果实给带上了。泥瓦匠手头干的活儿是给房子涂油漆。那是一幢粉红色的房子,果实看了好喜欢,手舞足蹈。年岁大点泥瓦匠问果实要不要试试?果实说好的。果实肯定是不得要领啦,弄得满身都是。年长泥瓦匠说没事,等下给你买新衣服。
这件事情好长日子里谁都不知道。大家都忙,都没心思没心情管果实的闲事。就连果实穿了一身平时没见过的衣服,挂果和她那个香蕉人妹妹都没觉察到,我们这些外人就更不用说了。直到有天那位泥瓦匠色胆包天,和果实在大楼的楼梯上做那事,被一位白发老太婆撞上,这事儿才露了馅。房东家的大楼,共二十多层,上下都乘电梯的,所以那楼梯形同虚设,只有在遇到情况时才会派用场。那天泥瓦匠喝咖啡间隙跑过来,不敢贸然进屋搞,就拉起挂果的手进了楼梯道,关上楼梯道的门。两人动静过大,引起一位等电梯老太婆的警觉,她推开楼梯道的门,看见了一堆白乎乎的肉,不禁失声尖叫。
挂果没有将这事儿对家里其他成员说,她找小马、烫工和我商量,商讨该怎么办为好。烫工说,把那土耳其人找来揍一顿!挂果摇头,说那会把事情闹大。小马说,还是找他好好谈谈吧,把果实有病的情况对他讲清楚。挂果采纳了小马的意见,她让果实打电话约泥瓦匠去附近一家酒吧。临出发时,烫工老婆叫住烫工,嘀咕了几句。烫工过来对挂果说他晚上还要去工场加班,就不陪了。挂果心知肚明,但也不好强求人家的。我们三人去了那家酒吧,一分钟后三位土耳其人出现在酒吧门口。挂果朝那三人招手,他们误以为挂果就是果实,笑逐颜开地走过来,一看到我们两位男的,他们呆了。挂果站起自我介绍道,我是果实妹妹,这两位是我朋友,坐吧。三位土耳其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张。小马朝他们三人笑,说果实她生病了,所以没来。年长泥瓦匠说,她有没有生病我清楚,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挂果说,我请你们喝杯咖啡总行吧,坐下来谈嘛。落座后挂果开门见山地说自己姐姐患有精神方面疾病,希望他们今后不要再找她姐姐了。年长泥瓦匠说,你骗小孩是吧,果实她和我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精神病?!挂果说,我姐姐没病……我说她有病,这可能吗?年长泥瓦匠说,这我就不清楚了,鬼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话不投机三句多,僵了。其实泥瓦匠他今天来的时候,就是有防备心的。下午发生了那样的事,泥瓦匠本来是要带走果实的。泥瓦匠对果实说道,现在你家里人要知道了……你跟我走吧,我会像对待珍宝一样把你捧在手心的。果实犹豫了会儿,最终并未答应。后来果实打电话约他酒吧见,他心存疑窦,故而将两位兄弟带上了。小马说,果实她患有精神方面疾病,是个没独立能力的人,是个需要家人保护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和她来往,她的家人都有权力阻止甚至于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另一位泥瓦匠吊起嘴角说,你吓唬谁啊。挂果眼泪都要滚下来了,她说我求求你们了,我姐姐她千真万确是患有精神病的,你们就放过她吧。挂果动了情,没料到年长泥瓦匠同样也动了情。年长泥瓦匠眼眶湿润说道,我和果实,是一心一意的爱情,我求求你们就别阻挠我们了呀……你们要不信,我可以把她送我的信物给你们看的。年长泥瓦匠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石猴。几乎同时,我们三人都惊呆了。那只小石猴,属挂果国内老家的青田石雕。果实跟随父母出国的时候,也就七八岁光景,此后她并未回去过。如此推断,这只能够当哨子吹的小石猴,是果实七八岁上从国内带出来的。年长泥瓦匠继续说道,果实她对我说了……她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家里人对她不理不睬……她那个老公,三天两头打她……她说我对她好,她也会对我好的……
烫工出主意,让挂果出门时把果实反锁在家里。我和小马也觉得目前只有这一招了。挂果交代她那个香蕉人妹妹,随时随地看紧果实,不管自己人在家里还是出去,都要把门保险锁上。一段日子后,挂果掐了电话线。因果实人出不去后,就经常和泥瓦匠煲电话粥,那样子是没法斩草除根的。
一段日子后,西班牙实行大赦,在法国的许多非法移民纷纷往西班牙跑。一日,烫工夫妇打点行李走了。烫工夫妇前脚刚走,第二日即发生了命案。那天我下班回来,天欲黑未黑。我从地铁站过来的路上,听路人说到“中国人”、“跳楼”等词语,我心头一颤。我隐约感觉到,房东家怕是出事情了。第一个从我脑子里出现的人是挂果,因挂果她是说过“跳楼”的话的,但我很快就自我否决了。我想,那个跳楼的人必定是果实。
现场除一棵樱花树断了个枝杈外,看不出其他异样。我不清楚那一天是否就是我去年搬过来的那个日子?但季节无疑是相吻合的:樱花漫天飞舞,垂挂下来的迎春花一派明黄色。
小马斩钉截铁判定是烫工害死了果实。小马对我说道,果实死的时候,她手心里攥着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我静候下文。小马说,你想想看,五法郎对果实意味着多大的诱惑啊……她是百分之百会跨出窗台去捡的,那外头的遮雨棚那么窄小,像我们这些脑子好的人说不定都得出事呢……这是精心谋划的一个阴谋!我听出了眉目。但有个问题我仍然迷惑不解,便问道,就算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你所说的,可凭什么就扯到阿生头上呢?小马承认他并未亲眼看到烫工放了个硬币在遮雨棚上,“但是,他经常在那窗台前站着是事实,他站窗台前的面目极其狰狞!”
房东一家老少散去后,这套房子恢复了平静。小马情绪怪异,他缩在房间角落里喝啤酒,一根接一根抽烟。他说我晓得你不信,我本来不想说的,我连挂果都没对她说过……老赵迟早是要做我岳父的人,我抖他的丑做人不地道……你说我该不该把实情对你说?我说随你便吧,你如果觉着不方便那就别说了。小马脖子一梗说道,你这样子说……我偏说,我要让你完完全全相信这件事就是阿生干的!根据小马所说,房东曾对烫工老婆有过不轨图谋,甚至动手动脚。小马说他有次亲眼看见房东在厨房抱住正在炒菜的烫工老婆,而烫工老婆不敢叫出声来。我忖度,如果说房东真是对烫工老婆有过非礼行为的话,那么,烫工这人是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他柿子捏软的,把气出在脑子有毛病的果实身上,当在情理之中。
回想起来,烫工老婆初来那阵子没找到工位,她整天在贮藏室里睡觉,头发都不梳,出来时披头散发。烫工老婆曾经与我说过这样的话,国内的人说法兰西是天堂呢,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的!那一阵子的她,显然还没适应海外底层华侨的生活,情绪低落。房东大部分时间都在他儿子那边帮忙,期间回来过三两次。有次房东叫我和烫工老婆去吃麦当劳,说是他有饭票。所谓“饭票”,是那些大公司发给员工的代餐券。当地人拿这些代餐券上房东儿子餐馆吃饭,房东儿子视情况收下部分,因不能兑钱,便给房东拿去吃麦当劳。那天烫工老婆谢绝了房东的邀请,我倒是占便宜大吃了一顿。从这一迹象看来,房东是有打烫工老婆主意之嫌疑的。而且,由于贮藏室没窗户,不管是烫工夫妇在一块儿睡,还是白天烫工老婆一人在里头睡觉,那门都是留着缝的,这样子就难免予人留有想象空间了。
果实的死,对房东一家来说,也许是种解脱。然而对小马来说,却是添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小马决心要找到烫工,为果实报仇!我大惑不解,颇感匪夷所思。我对小马说道,人家自己家里人都无所谓了,你操哪门子心啊?小马说,桥归桥,路归路。现今,小马人不人鬼不鬼的,答非所问是常有的事儿。小马断定烫工夫妇人就在巴黎,所谓的去西班牙办居留是骗人的鬼话。我接受教训懒得与他分辨。小马不再去挂果店里上班,每天大早即起,地铁末班车方归,苦行僧一般寻找烫工。
自从果实坠楼死后,房东对小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有次把小马和挂果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再阻拦你们俩的事了,你们自己定吧……要不过段日子,把婚事给办了吧。挂果于是开始筹划婚事,买这买那的,拍摄婚纱照的影楼和举办婚宴的酒楼都一一落实了。挂果的几位女友跟在挂果屁股后头东跑西跑,其中两位已说定是要做伴娘的。但煞风景的是小马力不往一处使,他的心仍扑在烫工身上,对即将要举行的婚礼心不在焉。挂果好言劝导小马道,你对果实好,对我们家好,我心领了……但人死了,又不能复活,就让她去吧。小马垂下脑袋,喃喃说道,我听你的。
小马和挂果的婚期一天天靠近,房东他们家族那百来号亲戚都先后把人情钱给送过来了,可是有一天,新郎小马却无影无踪了。小马这事儿做得很绝,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九年后,我和老婆从葡萄牙里斯本飞抵西班牙巴塞罗那吃喜酒。两天热闹过后,一位刚买了宝马车的亲戚自告奋勇要带我们看市容。巴塞罗那这座海滨城市挺不错的,阳光明媚,海水瓦蓝瓦蓝。这儿有一座教堂,已经建了一百多年了,据说还要建一百多年才能竣工,其图纸是早已设计好的。在一个广场上,哥伦布的青铜塑像高高地耸立在一纪念碑上,他手指所指的方向——开宝马车的亲戚对我解释道,那是美洲大陆。哥伦布就是从这儿起航去美洲大陆探险的。
两日游玩下来,我无意中获知小马待在巴塞罗那。一位肥胖亲戚夸张说道,你怎么跟他会是朋友呢?那完全是个稻草人嘛,我们谁都不和他往来的!我和老婆商量后决定再逗留一日。第二天我单独打车去了小马餐馆。小马餐馆所处位置在老城区,洋房灰蒙蒙的,树干老气横秋,像张旧照片。我在心里想,这样的场景应该说挺符合小马这个人的吧。小马餐馆店名叫上海雪园,我驻足店门前看着那几个汉字,心头有一种说不上的滋味。我进去后,没见小马,他老婆和一位女跑堂在拖地搞卫生。我昨天夜间曾给小马打过电话的,说好今天要来他店里,可他人不在。小马老婆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吧里,玩老虎机。小马好赌,这我知道,可这样子对待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至少不是很礼貌吧。跑堂带我去了隔壁酒吧,小马见到我后从老虎机上下来。小马问我喝酒还是喝茶?我说喝茶吧,大白天的。小马要了一壶柠檬红茶。多年没见面,生疏是在所难免了,而且拘谨。我到底还是鼓了鼓劲开口提到了往事,问他当年是出于什么原因不辞而别的?我说你的目的不就是和挂果结婚而在法国生根落地么,干吗好事临头却要开溜呢?我想不明白!小马苦笑,他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我说你对人家可以不提,但对我这个与你同一条战壕出来的人,总要支吾一声的吧。小马眼睛扯上一层东西,他说我是有苦衷的……这苦衷是没法子说出来的……我说你我之间,知根知底的,难道也不便说?小马说,晚上吧,晚上喝点酒、最好喝个半醉……我说不定会说的。那天我一直在小马那儿,在他餐馆吃的饭,也见到了他的两个儿子。应当说小马目前的生活状况,颇贴近世俗的幸福观的。晚上我们去了隔壁酒吧,喝酒。小马显然在有意识地给自个儿灌酒,上厕所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碰翻了一只椅子。零点时分,小马垂着脑袋说道,算了老兄,你就别勉强我了……这些事儿烂在我心里,我不会说的……你是聪明人,又了解底细……会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
第二天我们回去是乘坐火车的。这趟国际列车设施齐全,中间那节车厢是个酒吧。老婆睡下后,我去酒吧车厢,要了一杯威士忌。车窗外头漆黑一片,时不时地闪过一两点灯火。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在这样的夜晚坐在飞驶的火车上,无疑容易让人怀旧和伤感。很必然的,我的思绪飘到了当年,落在了巴黎郊区那座卫星城。那是何等美丽的樱花啊,如梦如幻,缥缈无常。已经死去九年的果实走进我的脑屏。实际上,我与果实之间,除了我已提到过的那点“走廊糗事”外,另外还有一件羞于启口的事儿。那天我小解上厕所,推开门时发现果实躺在浴缸里泡浴。浴缸的水面上,飘浮着玫瑰色的干花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果实朝我笑,她说你进来呀。我心口噗噗跳,血液飞速循环,脸膛涨成猪肝色。我当时是真的想跨过那道界限的——而且我的身子的确已在里头,我把门给关上了。果实说脱了吧,咱们一块儿泡吧。我看着果实赤裸裸色迷迷的眼光,突然心头咯噔了一下,人定下神来……同样的事情,小马他有没有碰到过?他碰到后有没有像我那样悬崖勒马呢?这些都是不好说的。如若说,小马他和果实之间真有过这种关系的话,那么,面对要和她妹妹挂果结婚一事,他能不受折磨吗?联想到这一层,我脑门瞬间开窍,或者说奇思怪想也行。我那时想,那个置果实于死地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小马。想到这一点,一股寒气从我内脏里向外扩散,我四肢冰冷。然而,推理的根据是十分充足的。果实是个脑子有毛病、口无遮拦的人,她说不定哪天就会把事情的原本对他人说出来的,那样子的后果和结局可想而知。这一系列的“可能”成立的话,那么狗急跳墙的小马做出杀人灭口、而后转嫁于人的勾当,也就顺理成章了。
事情当然还有其他几种“可能”。其一为果实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与他人无关。她手中紧握的那枚硬币,是从客厅地毯上或其他什么地方捡到的,并无因果关联。而我所“推理”的有关小马和她之间的事儿,纯属无中生有。小马他有难言苦衷,但并不等于说就这一桩事体嘛,是我自作聪明拿自个儿的“经历”想当然了;其二是要把事情分开来讲,小马或许是和果实有过关系,但害她的人不一定是小马而是烫工。就我个人的感知和评判来说,小马他再怎么样也是下不了那毒手的。而那个烫工,我总觉得他阴阴的,他虽说长了一身膘肉,但阳刚之气却明显不足。况且,房东的好色我是有所察觉的,如要让他不对困在屋子里的烫工老婆起邪念,那真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烫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必定会对房东采取有步骤有计谋的报复行动的……列车进入西班牙和葡萄牙边境的一座中等城市,火车站上灯火通明,我身上的寒气逐渐消退。我站起要了一份三明治,要了一杯卡布基诺。火车再度融入黑暗,我的思维同时再度活跃。我回忆起了那个人工湖,就在房东家的对面。人工湖上有两件飘浮物,形状构造十分抽象,一件为大红色的,一件为天蓝色的。这两件庞大的浮体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很轻盈,稍为有点风吹草动,它们就会动起来。人工湖一旁,有个土堆,远看像座小山包,其实或许是当初挖掘人工湖时堆积的泥土而已。土堆上种植白杨树,秋天的季节青黄相间,赏心悦目。我就是在秋天里去过那儿的,站在土堆的白杨树下看两件漂浮物轻轻碰撞。当我抬头时,我看见了自己的住家——也就是房东那处于十三层的房子。真是一清二楚——连趴在桌前写作业的香蕉人耳环都看分明了,那是一对银质的小松鼠。我扯上这些场景,那是为了证明那个土耳其泥瓦匠,是极其有可能到这儿来的。果实自从被关在家里——后来又断了电话,她和泥瓦匠是怎么联系怎么见面的呢?办法总是比困难要多的。泥瓦匠利用下午茶功夫,一分钟内干掉咖啡,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人工湖方向跑,登上土堆,扯开嗓子大声喊道,果实——果实——!果实急匆匆扑向窗台,挥舞着手臂,上蹿下跳,咿哩哇啦喊叫。这种对视,这种隔岸喊话,这种情景交融,成了他们的保留节目,成了他们人生中最大的寄托和快乐源泉。春天里的一个日子,天高云淡,树木葱茏,樱花和迎春花正如你们所知的那样,妩媚无边,闪烁不定。果实在窗台前喊道,我要一朵花儿呀!泥瓦匠说我给你采摘!果实说,那你怎么送给我啊?泥瓦匠说有办法的,我会飞,我要飞到你那里把花送到你手上。果实撒娇道,不,我要飞到你那儿去,采集好多好多的花,我要拣最好的那朵送给你!泥瓦匠开怀大笑,他说好呀,你把最差的花送给我也要啊!果实说那我飞过来喽,你睁大眼睛看呀……我发现自己已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嘴角甚至流下了口水。啊,愿果实在天之灵安息吧。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