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时代的最敬语者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第一处可以看到南迦巴瓦雪峰的地方,就看到了不轻易示人以真容的圣女一样的山峰。与我们一路同行的白玛朗杰先生激动地说,很多人来过多次,都没见到南迦巴瓦,客人中一定有大福大贵者。车上一行人中却无惊叫发生。当然,这是一件平常的事。这平常不是指南迦巴瓦,任何一座山,都是一种奇迹。何况这是清洁的雪峰,是只有祥云与苍鹰才能接近的清洁的雪峰,是来自地球深处最神秘力量用古老得不曾被后来尘世污染半点的岩石耸起来的雪峰。我们的平静是由于文学所给予的安宁的灵魂。而南迦巴瓦是人不得不臣服的某种伟力漫不经心地袒露的灵魂。灵魂与灵魂不期而遇,最形象的理解是水与水的相逢,是云与云的际会。灵魂无语,文学也不是吆喝与叫卖。灵魂与文学都是一种常态的非常态。
世俗时代的最敬语者——气质儒雅的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兼社科院长白玛朗杰(图右),只要提起著名藏学家,也是最早获全国文学奖的作家恰白·次旦平措(图中),便由衷地说,每次见到先生,听那几乎每个字都是敬语的叙述,就觉得不好意思再在老先生面前开口说话了。敬语的使用频率在青藏高原可能要许多倍于内地。思想起来,即便是汉语中最普通的您与您们的用法对错,可能少有人晓得,就会明白那些人文气节越来越缺失的书写,实际的源头正是敬语者的缺失。当“您”被“哥们”“老大”普遍替代时,汉语的人文高度必定会受到巨大消减。
被称为西藏现代文学鼻祖的长篇小说《绿松石》,二十多年前就从藏语翻译成汉语,有幸被二○○九年第二期《芳草》文学杂志所首发,真如从青藏高原上化一片冰雪,慢慢地沿冰的溪流汇入某座圣湖,清洁地荡漾,经年之后,忽然迸入向下的清流,一波波,一浪浪,一涛涛地来到江城武汉。紧挨着的长者是班觉啦——朗顿·班觉。左边是译者之一次多啦,最右也是译者,同时还是班觉啦的后辈罗布次仁,他也是很好的小说家。在别人的名字后面加上啦,是为藏地最为常用的敬语。
在拉萨,面对不同媒体的采访,我不断地重复,当代西藏文化中,如果没有作为作家的扎西达娃(图左),或许可能照常光华炫艳,却会缺失一种在史与实之间的精神引领。
二○○八年元月,在青海,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一篇短篇小说《杀人》,作者是一位叫次仁罗布(图右)的青年。自此开始在太多叫次仁罗布的藏族兄弟中寻找他。整整一年才如意。再来西藏,与铁凝主席在成都会合时,见面没几句话,我们就谈起次仁罗布的小说,觉得那里有一种当下写作普遍缺少的“重量”。在大昭寺的金顶之下,忽然悟出,写作的意义,是用敬语向生活表示我们这一生中所有可能存在的诚意。读他的新作《放生羊》,再在大昭寺里听那个遥远的历史之迷,于是想到,在这个以浮躁为时尚,好生生的人非要特地扮成小流氓模样的时代,一切的汉语写作者,都应当向坚持用敬语写作的藏地的作家,深深鞠躬致敬。
与作家相同的人生抒情者——当雄草原——青藏铁路——还有远处的唐古拉雪山。当然,它们是真正的大抒情者。
圣洁的一线雪水,正是每个人都曾贪恋过的乳汁。只要见证过,即便在浩如烟海的吴凇口,也会珍宝般怜惜每一滴能够滋润乾坤的水。
白居寺作为某种真相的事实存在,这塔里藏满经书,注定有关于生命与我们的秘史。
苦修者离幸福最近。十二年前,圣湖旁边的这片山崖下,只有一座用湖水洗过的石头垒成墙院的小小寺庙,如今的宏大中,容纳了更多闭关苦修者。
藏语“金珠玛米”指的是西藏军人。一九九八年第一次进藏,认识了军区创作室主任许明扬兄。那一次,我们从日喀则返程,在尼木兵站午餐后,行车不久就遇上泥石流。当时我正在车上打瞌睡,被猛烈的刹车和急速倒车所惊醒。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车在小镇上稍停了几分钟?如果不是这几分钟的缓冲,我们所乘座的大客车,或许刚好被呼啸而下的半座山坡,推入雅鲁藏布江。十二年后的二○一○年九月十七日深夜,拉萨迎宾馆的咖啡座里,只剩下我和明扬兄。他告诉我,那一年,因为同车的几位女作家,要光顾尼木镇那座还算过得去的厕所,让我们躲一场可能劫难。十二年也算是人生小轮回。明扬兄还在西藏,甚至连宝贝女儿也跟着他去了西藏。在即将离开的这个拉萨之夜,明扬兄平静地讲了一个站岗放哨必须将身子捆在树桩上的“七个兵”的故事。没有这七个兵在那人工开辟的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山顶平地上驻守,中国不知又要失去几百或者上千平方公里国土。在一次巡逻中,“七个兵”遇上暴风雪……说实话,我害怕明扬兄这样的平静,他越是化情感于无形,越能透视这个时代作为一个作家的不凡。照片这位像格桑花一样的小潘医生,是一名军人,此次受派作为我们的随队医生。相比我们都吃过的她亲手给的那些药,我们很想看看她穿军装的样子。她却一直守着纪律。我问过她,是否认识九八年那次来西藏,也是一路陪着我们的李医生。那次,我们到拉萨的第一个夜晚,同行的陈丹燕就发起莫名的高烧。李医生准确地判断,不是感冒,是上到高原,心理紧张的缘故。事实果然如此,几天后到了海拔高达五千三百一十八米的查果拉哨所,陈丹燕反而一点毛病也没有。小潘摇摇头说,这么多年,她可能早已转业了。李医生是湖北黄石的媳妇,曾说过,回婆家看孩子时,一定与我联系。我还记得她说到孩子时,眼眶里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