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集
马 叙 男，原名张文兵，一九五九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字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天涯》等国内刊物。已出版有诗集《倾斜》，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现居浙江乐清。
1
我不知道的事让我多么费心——
女性宫外孕。老年人在服青春宝口服液。一个呆子写下一份天书。
银河系深处有人朗诵一首诗。
——唉，他们又一次加深了我的无知。
2
她生活在一个遥远的镇上。
她唯一的目的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镇上。
她在那里生活已经许多许多年了。
她唯一的目的是再在那里生活许多许多年。
3
是什么事让她感到这么空虚
她坐车从一处到达另一处再到达另一处
她感觉自己是一枚邮票
贴在一个无聊的大信封上。这个要热爱她的
大信封，同时也用巨大的无聊热爱大地与空气。
4
她住在月亮上。她的俗气是乌云。
她从身体里拿出桂花的香味，放到了女儿的身上。
她宁愿自己的味越来越淡。
月亮的荒凉是她的荒凉。月亮的黯淡是她的黯淡。
她饿了就拿那只白兔下饭。
5
楼房是倾斜的，太有利于逃遁了。
雨水从那里逃下来了。空气从那里逃下来了。小偷从那里逃下来了。
垃圾从那逃下来了。
那里还住着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孤独的。
后来知识从那里逃下来了。
楼里的那个知识分子，开始了养花，吃桃子。
6
原谅太高的高山，原谅过白的云朵，原谅空荡荡的天空。
原谅河流的湍急，原谅街头的流氓，原谅菜市场的泼妇。
原谅诗人，原谅开会迷，原谅聪明者。
原谅一只高高在上的蚂蚁。
原谅他们过于清洁、崇高、完整。
原谅他们过于阴险、算计、恶、无赖。
原谅好与不好。
7
我越来越懒。懒。你们别逼我。
你们全都去坐沪宁高铁好了，我坐在石阶下淋雨晒太阳。
我几乎要与那个老乞丐为邻。
我向明天乞讨今天。是啊
我只要今天，只要今天下午的庸俗。
还有，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有一阵风也是庸俗的！
8
他好几年没有做过春梦了。好几年了。
他要在今晚吃一顿可口的晚餐再做一个淫荡的春梦。
他吃了花蛤，牡蛎，泥螺，大蒜，鸡蛋炒韭菜，南瓜饼。
饭后，他摇晃着走在大街上。
他是小镇的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的春梦。
9
他打深冬的北海走过。
白塔对过来的这边，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唱革命歌曲。
中间浩渺的湖水，闪耀着半斤革命的结晶。
老头老太太，他们的内心有着同样浩渺的岁月。
而阳光下的白塔真白啊，白了湖水，白了天空。
他看到他们的面孔，一闪一闪，把仅剩的激情的硬币抛向了风中。
10
大雨中，一个南方兄弟的眼珠更黑了。
他是雨水的兄弟，他的心里揣满了忧烦。
在这场雨之外还有许多场雨，他觉得雨太多了！
太多了——
春天是多余的，夏天是多余的，白云蓝天是多余的
疯长的青草、怒放的鲜花是多余的
——整个南方都是多余的！
11
是啊，你是我的兄弟。我知道你的性你的苦难与不合群。
有事没事我们总爱喝两盅。
酒比女人好么——
女人与你总是还有一尺距离，她多么实在又虚无。
夜越深，你越黑暗
夜越深，你越颓废
一曲俄罗斯民歌响起，遥远的性事从冰天雪地向你袭来。
12
这个面孔别提有多普通了，一面是时间一面是失望
还有一面是取媳生子养儿防老
再偷偷上街角买一打体育彩票。
但是他的邻居已经开始了复杂
——早已在暗中做起了庄家，广撒英雄帖
喝酒喝到后半夜，钱越多颜色越暗淡。
——直到另一个骗子登堂入室
——直到一帮吝啬鬼再次身无分文，黯然回家。
13
在太阳的光里我们吃着午饭。
谁又能不吃午饭呢。
这顿午饭分出去若干个人，一个人分到越南去，另一个人分到非洲去。
得渡过茫茫的大海。得越过人种嘈杂的地域。
那里的人也正在吃着午饭。
这个中午，一个走在正午太阳下的疯子，他没吃午饭。
14
天还黑着的时候，他知道
他有太多的不如意，对身体，对欲望，对生活，对将来。
他也有太多的幻想，不醒，不起来，不走动。
但是，天在渐渐地亮了，天正越来越亮了
一束晨光从外面射入
渐亮的窗户提醒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提醒了他。
是，此时，他再次提醒了自己，但他身边的女人还在沉沉睡着。
15
天亮了，早晨是拖拉机，它很费力，它拖来光芒、声响、不愿说的后半截话。
慵懒端早餐的女佣，她讨厌说话并生气地做活。
他仍然还没来得及起来
他听到了外面乌云与乌云的吵闹，仿佛已经来到了昏暗的傍晚！
16
听到有人说起死亡。听到有人把死亡运走的声音。
他就要听不下去。就要在黑暗中走掉。就要把野兽放在走廊上。
直等到晚饭的菜香味飘来
坐下狠命地吞吃一桌子的盛宴，越吃，心里越悲凉，越吃，死去的人越多。
他太羡慕那个游荡的乞丐了
——这只放逐在大街上的野兽，此时，目光炯炯！
17
他是你的不对称体。他欲望如死灰。北风把灰烬吹起，吹向人群稀疏的地方。
而那里飞起一个婴孩，他撞向另一拨人群，使他们大惊失色。
这一个肉嘟嘟的婴孩，又傻又天真，庸俗的人服下他的笑容和目光。
而他则把他的笑容、哭喊与无边海浪一起服下。
——这样，他才看到了你的奔跑！
也看到了一个四十岁汉子
——站在大厦顶端庸俗地描绘雄壮的日出。
18
我吃饱了饭后反对这个季节。他看到了我高举的左手。
我与时间与世界与自己与他人不合作。
我想把自己置身在季节之外，我多么想走向荒凉。
但是我遇到了他，他比我还要荒凉。
19
写下一只逃跑的老虎，写下一只绝望的兔子。
而饭店里的菜肴比较混乱，那里有蛇、果子狸与穿山甲。
胖厨师的手艺这么的精道，把菜肴烹饪得色香味俱全。
只有老王还惦念着村后面的那只狐狸，长毛，尖腮，聪明非凡。
他说，他妈的那是多么的性感呀。
一拨人，一说起这话题，开始绿了眼睛后来又红了眼睛。
从此，世界上没有比那只狐狸更绝望。
20
他热衷于喝酒，越喝越庸俗，越喝越孤独。
他左手握着的打火机，只剩下最后一点气体。
在这之间，一批青年批评家正在茁壮成长，一批农民工正在迁徙到另一个城市。
现在，他夹在他们之间生活，庸俗地放光芒。
现在，他把自己扔到大街上，喂狗吃。
21
这是他的家乡，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过去的好朋友。
他们已经不认识他。他想，难道自己是贺知章？
他老家的石屋已经旧得不能再旧。
只有屋前的大海依旧，海风把他吹到了过去。
那狗日的过去，他根本不想回去。
而路边的一个敌人，来到了他的跟前，来把他彻底无情地数落！
22
他热衷于读报，看新闻联播，与孙子玩捉迷藏。
他是热爱这个时代的代表，他热爱热水、暖瓶、方便面。
有一天，他看到一架老式收音机，他想起六十年代偷听敌台。
他曾想过——想不劳而获得到黄金万两。
如今他早已不愁吃穿。
如今他吃饱了饭是如此的无所事事。
23
动车第三节，有旅客戴耳塞听音乐消遣
他有可能听流行得一塌糊涂的新歌，有可能听美声唱法咿咿从远处传来。
另一些人在动车里提心吊胆地准备晚点与追尾
另一些人选择半睡眠，进入了忘我状态的自我练习。
24
汉语言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许多年来一直是个问题一直是盆糨糊。
他来了，他把糨糊连同自己刷在墙上，风干。
多年以后，一只野兽，在另一端，取下这具薄薄的躯体，下酒。
25
操场上空无一人。
操场上这么干净。
操场上，一片落叶被风吹起，没人看到，没人知道。
远离操场的一座房子里，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饭。
其中一人，是个空心人——他的心，远在另一个更加荒凉的星球上。
26
大街上。有人在快速地走着。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到处留下足迹。
有一个人，他比谁都沉默。
他在大街上写信，这封信写给过去的城市，写给一个消失了的陈旧时间。
27
夜越深，他越黑暗。
左手摸到的空气，空气质量差而黏稠。而这时下雨了，使得他的右手全湿。
此时路面倒映着他的影子。影子远比他薄而锋利，削去了这个城市的一角。
回家时，他发现双手紧攒着满满两把自己的影子。
28
动车过隧道。
这段时间大家重复说着动车。动车，动车。
动车一进入隧道，所有说过动车的人都严肃地闭上了嘴。
许多人心里正开着一辆动车，不安，惶恐，充满欲望。
动车出隧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动车呼啸着到站。钢铁的结构加电力加一群人柔软的心。
29
在早起的人群中，他呼吸平稳，却杂念汹涌。
晨阳照到他身上却反使他黑暗。
他的视线向后，看着昨夜
——一个记忆走动
拖来一个庞大的黑夜，他在这个黑夜里清除了杂念
又在另一个黑夜获得更多杂念！
30
曾经有一个搭车青年
他一路搭车去河南，去山东，去山西，去陕西，去青海，去甘肃，去新疆
去安徽，去江西，去湖北，去湖南，去贵州，去四川，去云南
去福建，去广东，去广西，去海南。
他走在自己的计划中。
这个庞大的国家够他走一辈子。
当他中途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已不认识所有的少年伙伴。
31
昨夜月全食。昨夜，我没出去看月亮。
八点半，有人说，月食开始了。
十点，朋友说，星星做伴，月亮正蚀，这是一个多么完美之夜啊。
零点过，大家陆续回家
——但是，他们的心里一直放不下月亮
放不下这个夜晚。
月亮越来越庞大，盖过了整个夜晚，使得看到过月食的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唉，唯独我一个人在这个深夜睡得这么好——
一觉睡到——自、然、醒！
32
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他说：岁月啊！
另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他说：生活啊！
再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他说：狗日的！
我多么想狠狠地回复他们一句话。但我还没想出来。
我无奈地看着这三个人慢慢地走远。
是的，他们已经走远，他们带走了那三句话。
我只得把以下这句无力的话说给自己听
——都是些什么事啊！
这时，另一些人踩着他们遗落的影子走过，远去。
33
他把虚伪这件衣裳做得极其精致，穿在身上非常合适。
这件衣裳精致得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他是多么喜欢这种精致啊。
然后，他把自己的影子挂在墙上欣赏。
这个影子薄而又薄，差点就要露出真相。
他在坐着，想着，欣赏着，成为影子的影子。
影子移动他移动。
影子悲哀他悲哀。
影子伸手抓了他一把，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但是，他平静。他还是那么平静。
这些日子，这堵墙沉浸地深深的虚伪里。
——砖是虚伪的。混凝土是虚伪的。钉子是虚伪的。挂历是虚伪的。
所有的投影是虚伪的。
这一段文字——描写墙与影子的文字是虚伪的。
汉语是虚伪的。
34
他的面目在云朵间。那里的雾气浓郁，翻滚，如沸腾的白粥。
这样我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大家也看不到。
而他却在我们之间工作，生活。
他要逼我想起明天的暴雨与雷电
逼我想起夜里一人又一人的失眠与焦虑。
中午，我遇见他坐在馄饨摊前慢慢地填着肚子。
每个馄饨皮都皱得像八十岁的老太太
滚烫，蒸腾，无心，软弱，把一百年的面目全部予以推翻。
远处的天空，响起了第一声春雷
一碗馄饨就要吃光，一个人的身世就将过完。
35
现在，雨水多起来了。
东城的那人，整天在瞭望西城的人，越瞭望，他越不想外出。
雨成了他的理由，——雨，——雨。
越说，他越混淆，而西城的女人越轻灵。
西城的女人，坐在薄薄的城墙上说话
风吹来，把整个西城也吹薄。
西城越来越薄了。一座城怎么就这么薄呢？
浅薄，鄙薄，薄情，纸一样薄，比纸还薄，薄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比，西城的女人不薄了
东城的人，坐在矮凳上，一边烫着一壶小酒
一边想，哪一天，去西城，把自个也变薄。
（责任编辑：哨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