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简介:赵丽,现供职于湖北省南漳县文联。此为短篇小说处女作。
一
母亲站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第一次出门卖柴的儿子,她久久凝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的样子,是以一幅画的姿态永远地刻在了建峰的心中。邻居院内那棵挂着灯笼般柿子的老树伸出枝头,永远在召唤着建峰肆意流淌的食欲。月色朦胧的夜晚,村头的桑葚儿总是饱蘸着浓浓的蜜意,在殷殷呼唤着饥肠辘辘的儿郎。闷沉沟里夹杂着藻腥味的河水,不时地溅出孩子们捉甲鱼的笑声,会让建峰莫名地涌起再次跳下去畅游的冲动。杨柳依依的漳河岸边,洗衣姑娘低垂着眼睛,害羞地躲过放牛娃建峰追逐的目光,常常勾起他作为男人初始萌动时点点滴滴的甜蜜。村头像云朵一般的炊烟,袅袅升起,而女人们悠悠地叫着回家吃饭的声音,又会随着那些飘浮的云朵在村子里穿行缭绕。那布满荆棘的山路上、四面透风的小屋里, 无不在悄声叙说着他的过去……
建峰有事没事就想起了老家。一个人没有故乡,就等于死了没有棺材。这句话不晓得建峰是从哪看到的,说得他心一抽一抽的,象水泵口的水,突突突地掉落满地。他觉得这话说的就是自己。建峰竟然想到自己若是死了,会不会连送葬的亲人都没有了呢。
想到这里,回乡的念头,就像窗外的簇簇焰火,灼灼燃烧起来,一拨比一拨强烈。
手机响了。是一阵嘶哑、短促的声音,喂,牯牛,新年好,拜个晚年。
建峰懵了,是哪个敢直呼我小名呢? 他有些恼火,压低嗓子问,你哪位?对方还是大大咧咧地说,咋的?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建峰如坠云雾,想了半晌,试着问,狗熊?
哦,是狗熊!一晃好几年,建峰已跟老家失去联系,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这样叫人难堪的乳名。这会儿,建峰缓缓地舒过一口气来。
牯牛,你好几年都没回来,今晚我把几个弟兄聚起来,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好,狗熊,我回来,一定回来的……尽管县委副书记谢国平一早就打来电话,邀请几个部门负责人今晚新年一聚,但建峰还是一口就答应了狗熊,我昨晚做梦跟你一起偷西瓜呢!我回来的,回来的!
初春的太阳,从窗子里流泻进一束薄薄的光晕,在建峰的眼前缓缓流淌、飘散。建峰的眼睛有些迷离,声音有些颤抖,连呼吸都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就像窗外的云朵,淡若鹅绒,镶着浅灰的边儿,在白茫茫的天空里,慢慢滑动,飘忽不定。建峰仿佛落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记忆中,最后一次回老家,还是五年前的事儿。
建峰从乡镇长离任、上任交通局长的第二年,老家才来人。村支书夏老歪、建峰的大哥和狗熊,拎着土鸡蛋、甲鱼和鳝鱼来了。山边那条路,多少年也没筹到款子,村里稍微有四两力气的都外出打工了,能向哪个筹呢?如今,建峰有了权力,那条路还有啥理由烂下去呢?可他们做梦都没梦到,建峰就像个青天大老爷一样,很领导地对他们说,拎回去,拎回去,我椅子还没焐热乎呢,就算我孝敬你们的好吧!
那时他们的脑壳就像活活地被闷棍打过一样。
后来隐隐约约地听说,那一次,最恼火的是大哥。大哥向来以这个光耀门楣的弟弟而自豪。父母双亡后,是他托人在县城给弟弟谋得第一份工作,为他后来的仕途埋下了伏笔。大哥自认为在弟弟心里还是有分量的。这会儿,大哥拼命地挤着眼睛,好像力图证明他的眼球还在,鼻子一旁的肌肉不时地扯动,强挤出笑意说,莫看他这个态度,我相信他心里是有老家的!他嘴里支支吾吾地搪塞夏老歪,心里却没有了底气。大哥想起来,兄弟四个中,三个哥哥的六个孩子,全部在外面打工,打工仔娶的是打工妹,打工妹嫁的是打工仔,建峰没为他们工作的事操过一丝心。大哥觉得建峰就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狼,光顾着在城里风光,也不想想这个大哥在村里该怎么混,还能得意有个局长弟弟么?人家不戳祖宗八辈的脊梁骨才怪!大哥越想越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暗淡无光。
之前,就是去县城的路上,他还保证,不仅村自筹的钱他会解决,而且估计还会扩宽两米,要是交通局长老家的路都修不好,那叫什么话!说得三个人喜滋滋的。
建峰知道,他是得罪了老家人。
每年春节,建峰都要带老婆孩子回老家过三四天。农历小年一过,轮在哪家团年的哥哥进城办年货时就要去接他们回来过年。团年饭后,村子里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接他去吃饭。遇到接的人家多了,一天三顿安排不够,就安排四顿。在哪家吃晚饭,夜里就在哪家玩个通宵。玩得上眼皮打下眼皮时,就在哪家歇夜。那些知道他要来自家吃饭的孩子格外兴奋,老早就积攒了一些零碎的鞭炮。建峰一家到来时就在他脚边炸一炮,再像泥鳅一样溜掉。建峰嘿嘿地笑着,对老婆说,你看他为我们放礼炮呢。老婆江丽萍就将小孩喊来,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二三十元红包递过去,小孩就欢天喜地跑回屋将红包递给大人看。大人觉得建峰为人实在,没有官架子,建峰的老婆也会做人,于是满桌子红红绿绿的颜色、恰到好处的火候、大盘大碗的分量,就透露着喜悦劲儿。席间,那些媳妇或嫂子们会瞅准时机,冷不防地朝建峰碗里塞一块儿粉蒸肉,或扣一碗米饭,藏一边偷笑。建峰惊叫一声,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哎呀,我说天都没得法呀!无奈木已成舟,建峰只好装作自认倒霉的样子,哭笑不得地埋头往嘴里塞。建峰在哪家吃饭,陪客的要么有威望,要么能说会道,要么会闹酒、会造气氛。陪客们事后还会在不同的场合炫耀跟建峰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和乐趣。建峰喜欢这种轻松随意、被奉为贵客的感觉。那是跟任何宾馆、酒店所受的礼遇不同的,在宾馆、酒店就算被奉为天皇老儿,可那是用钱换来的,随时都可以享受,随时也能忘记。老家呢,那是他血液的发源地,在那里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他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他的喜好、他的每一个特征都跟老家有天然的联系。老家,就是他身体上的一个烙印。
那个腊月,建峰一直盼到除夕,也没等到邀他回家的消息。
老婆江丽萍数落他,人家巴心巴肝送礼物来,你还给人脸色看,看还有没有人理你!
建峰没好气地扯起嗓子吼道, 老家的事,我心里有数!
老家人来找建峰之前,他在省城开会。一位在省城工作的年轻老乡约见,说本县刺槐坡村书记是他舅舅,村里有二十五公里泥巴路还请孙局长高抬贵手。建峰正在掂量这事的分量时,省厅的柴处长就打来电话说,你这位老乡是我儿子的朋友, 你老乡说的事你可要关照啊!建峰一边佩服刺槐坡村书记的神通,一边也高兴这小子竟然把自己跟处长的关系拉近了。
本来,上年项目已经落实,又没别的计划。建峰就想到老家的路该考虑了。这样一来自己原生的想法又得作废了。
建峰知道,他是自己断了回家的路。
建峰是真的想回老家了。他想念那一群蓬蓬勃勃的侄子侄女,每逢春节,他们就把他簇拥到桌边,要跟他“斗地主”、搓麻将,他们互相嬉笑着,明里暗里挤眉弄眼,斗他的“笼子”,明说就是要“哄”四爹的几个小钱儿。四爹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脑子不济,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建峰总是乐意被小辈们整蛊。他觉着亏欠他们的,而他们又是这么容易满足。可如今,还有谁来“哄”他呢! 他不止一次地想给老家打电话,可提起电话又放下。解释自己的苦衷?又能怎么解释呢?跟大哥说回家过年?电话还没拨,脸就腾地红了。两张肩膀抬一张嘴,就算哥哥邀他回去, 人家还会争先恐后地招待他吗?
今天,狗熊居然来电话请他回去了。整个下午,建峰就像小孩盼到了过年一样兴奋。他给谢副书记请了假,说市局临时来了客人,不能赴约。
狗熊怎么今天想起来请我回家呢?他一面想,一面按捺着心里不断冒出来的隐忧,今年修得了吗……
二
漳河,在初春的时节里显得愈加枯瘦,幽幽长长。它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把大片大片的岭地、 灰白的树木和低矮的村落一腰拦开,用它并不丰润的身体滋养着两岸贫瘠的土地。
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慵懒地探出半张黄焉焉的脸,就又缩了进去,歇一气再出来时,就像一张涂满了蜡的黄纸一样张贴在那里,差点没被风吹落下来。风从年的那边,一直刮到了年这边,依然像剪刀似的四处乱钻,在弯弯曲曲、凸凹不平的村路上打着旋儿卷起漫天尘土,把泛着青灰的树枝吹击得呜呜作响。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建峰回老家。当它回到山那边的家时,建峰也回到了老家。
门口站了好几个人,有建峰的三个哥哥,还有小时候的伙伴明保,齐刷刷地站在门口迎接他。建峰拎一件精包装的珍珠液极品“将军”酒,惴惴不安地从人缝里钻进屋子。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屋。
腊英,快出来倒茶,狗日的牯牛回来了!
狗熊手里拿着烟,这样冲后院厨房招呼的时候,腊英就笑盈盈地出来了。腊英还是那样羞涩地笑,只是月牙儿一样的眼睛下面布满了鱼尾纹,弯弯的嘴唇两边也多了两条法令纹,头发还是两条辫子分垂两肩,却不见了当年的光亮。建峰这会儿恍若梦中, 墙边的炭火就在他的想象中熊熊燃烧着。几年不见,腊英的脸上分明是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啊!
那个杯子我烫过,用那个泡茶!狗熊催腊英。
腊英意识到男人们的目光都在追捧她,还有建峰,这个当年为了讨好她,常常在大热天中午剜一篓子猪草悄悄放在她家猪栏边的家伙;出去工作以后,每年正月第一天晚上在大家讪笑声中光临自家过夜的家伙,正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呢!腊英有些慌乱,一时间感到气短,她稍稍定了定神,三把两下为建峰沏好茶,然后低着头,红着脸, 带着笑一溜烟儿进了厨房。
“牯牛,我今生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狗熊也老了,黑瘦的脸上像风干的核桃壳一样布满了深深的沟壑。他把打燃的火机递到建峰嘴边说:“我那时明明晓得你喜欢腊英,想她想得睡不着瞌睡,我还装作不晓得,一门心思地追她……”建峰嘿嘿地笑,挠着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轻声点,小心被腊英听了去。满屋子的男人们哪里理睬,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被熊熊的炉火烘得热气腾腾的,满屋子飞散不完的,又从门缝里钻出飞散到屋外。明保欢快地笑着,喝倒彩一样使劲把烟蒂砸在狗熊的脚下。狗熊吓得脚使劲一提,又继续点烟。
几年来的种种尴尬和不安,建峰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建峰冲着厨房说,腊英嫁给你是百分之一万的正确,你江嫂子嫁给我吃了黑亏!
咋这样说呢?
腊英只管种地、伺候男人,你江嫂子天天都在忙工作,还操一些跟她屁都不相干的冤枉心……建峰摆了摆头,摇一摇手里的烟头,一副痛苦的样子,不需再说了。男人们似乎都很通情达理,也不再问了。
三
建峰等他们都消停下来, 接着问,夏书记怎么没来?
没有人答话。
建峰趁着安静,又问了一句,怎么没请夏老歪呢?
狗熊屁股刚落座就又起身到里屋拿酒,应付似的说了句,夏老歪不在家。
开饭了,开饭了,坐坐坐,都来坐! 狗熊里里外外地招呼着。
腊英忙活了一晚上的菜,现在都被端到堂屋中央的桌面上了。等待了大半晌,建峰的肚子早已咕唧咕唧地乾坤挪移了。
桌正中的母鸡炖香菇火锅里飘动着黄澄澄的汤液,散发出诱人的菌香味,排骨翻炒得焦黄焦黄泛着油光,碧绿的蒜薹与蒜薹一样粗细的肉丝里隐隐露着几丝红辣椒的影子,雪白的豆千张配碧绿的芹菜,鲜亮而素丽,自制的酸辣椒里也配上雪白的肉丝,散发着酸香混合的气味,猪口条卤得酱香味十足,切得片片菲薄,像莲花一样摆开,上面撒着些许似白又绿的葱花,一盘爆得满盘碧绿油亮的、带着粉红嘴头的菠菜,勾引得建峰喉间一阵阵上下滚动。最让建峰嘴馋的是,红里透白的麻辣豆腐乳在平盘里被擀平似圆饼状,麻油炒花生米颗颗红亮饱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腐乳里面,乍一看去,就像一个长满籽的向日葵。老婆也知道他爱吃花生米蘸腐乳,但她会各端一碟,腐乳就像一撮泥土趴在碟里,花生米像石子一样堆着,哪有这样令人称奇的造型呢。这样拿老婆与腊英一对比,建峰就有些为这个奇怪的念头感到可笑和不安了。
狗熊拎着酒瓶说,今天先讲个规矩,每人少不得半斤,除开明保!
建峰担心地望了望二哥。二哥一向滴酒不沾。二哥刚结婚时,有一次跟几个哥们学喝酒,不知不觉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送走客人后,他摇摇晃晃地推开院子大门,倒地就睡,睡下就开始呕吐。二嫂打开门时,家里的大黄狗正在二哥的脸上、嘴上吧嗒吧嗒地舔着,二哥还含糊不清地说,好舒服啊,好舒服……二嫂转身拿起笤帚就朝黄狗扔去,黄狗汪汪地叫着跑开,边跑还一边不舍地回头看。二嫂又拿笤帚在二哥身上一阵猛打,二哥呢,就地翻了个身,嘴里唔哝道,刚才还在亲我,现在咋又打我呀……从此,二哥再也没沾过酒。遇到喝酒的场合,看着二哥经不住劝要端杯的时候,二嫂就断喝一声,拿白眼翻他,二哥手就哆嗦起来。二哥不是喝酒的料。建峰觉得兄弟四人中,属二哥最窝囊,甚至有些女人气。
这会儿,二哥没有半点推辞的意思, 任由狗熊把杯子斟满。建峰想把二哥的酒退回,说,二哥,不能喝就算了,都不是外人。又对狗熊说,二哥就免了吧。二哥呢,明明有人在为他挡驾,这是酒场上巴不得的好事,他却没就驴下坡。建峰觉得这就跟发了酒瘾讨酒喝差不多。他感到好笑,又不好多说。
狗熊说,除了明保,别人都能喝!
明保不能喝?建峰就更奇怪了,明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酒司令, 一顿不喝酒就像得了病,酒一喝下肚,浑身就像扎了鸡血,干起活来抵得上一头牛,论酒量,一斤都不在话下。建峰从狗熊手里接过酒瓶,想朝明保酒杯里倒酒,明保却将手掌罩在杯口,转身将杯内倒满开水。
建峰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明保,你这不是成心晒台子吗,几年不见,就是这个态度?
明保捂着杯子口,急急地解释说,能喝的话,我还用劝嘛!
狗熊出来解围说,明保是戒酒了,我证明。
明保说,我再不戒,要遭雷劈的。
建峰说,好好的,戒什么酒?
明保说,我爹,就是我喝醉后给弄成了瘫子!
建峰大吃一惊。望望明保,又望望大家。
去年夏天,明保家种了四亩西瓜。一眼望去,地里溜圆溜圆的黑皮无籽西瓜就像待嫁的姑娘一样熟了。那天天还没亮,明保就喊他爹一起进城卖西瓜,帮他打下手。明保觉得应该喝点酒,为今天的生意撑点运气。他草草吞了两杯就启程。他爹就坐在拖拉机的拖斗边沿上。明保一路咂吧着满嘴的酒香,觉得凉爽的晨风就像女人的手指梳理着他喝过酒的神经,舒适得真他妈的直想唱歌!明保哼着歌儿一路颠簸着出发了。明保做梦都没想到,老爹从拖斗边上掉了下来,摔得不轻,脊椎骨断裂了!
那天我要是不喝酒,我就不得唱歌,不唱歌,我就会专心开车,老爹也不会掉下来……提起老爹,明保低下头,满脸的悔恨,声音暗暗哑哑的,整个人就像知了一样蜕了壳。
在哪儿摔的?建峰心情沉重地随口问了一句。
就在山边那条路,快到垭子口的地方。
建峰心猛地一揪。那条路大坑小洼的,牛脚迹坑、拖拉机磙过深陷的槽沟,路中间是一条磙轧时泛起的泥埂,泥埂一经晒干,就像扎在路中间的一把刀,路有好长,刀就有好长。就在回来的时候,建峰的车底盘被泥埂刮得哗哗直响。
建峰安慰说,明保,你不用这么自责,你爹的瘫不怪你喝酒唱歌儿,你又没喝醉。
明保说,不怪我怪哪个?怪我老爹自己吗?老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子啊!说到这儿,明保声音就颤了,像哭一样咧开嘴,露出一嘴被烟熏黑的牙齿,说,我老爹快八十的人了,应该在家享清福的,被我给弄残了,是我作的孽呀……
明保越自责,建峰心里就越难受。他猛喝了一口酒,心口紧缩,像过电一般。建峰想说,明保,你不就喝了几口小酒,唱了几句歌儿吗?你没喝醉,你老爹的瘫不是你造成的啊!却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狗熊见场面冷下来,号召大家赶紧吃菜、喝酒,来,搞!大家立即响应,吃菜的吃菜,碰杯的碰杯。
建峰独饮自斟了两杯,说不出一句话。
见二哥喝酒的姿态豪气了不少,不像过去端着酒杯就筛糠一样哆嗦,建峰冲着二哥端起酒杯说,二哥,能喝酒,是好事啊……
狗熊就像个好事之徒一样,探过头来说,人家二哥越活越像个男人了!
二哥一家伙像被人揭了短,放下酒杯,埋头吃菜,边吃边叹气,唉,谁叫我娶了个好老婆呢,这样的老婆村里村外都少有!
建峰不明白,二哥会喝酒跟二嫂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二嫂逼着他喝酒?他说,二哥,莫怪我说你,你怎么爱跟女人计较呢?你年龄大了,还拿酒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老子恨不得休了她!她哪个都能骂,就是不能骂牯……牛字还没说出口,大哥一口就截住了话头,是的,这女人嘴是贱了点,你再有气,不能骂我孙家户的先人!
二哥一愣,悟过来似的顿住,睃了一眼建峰,手像抹布似的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像犯了错一样埋下两眼。
二嫂爱骂人,十里八冲闻了名。 二嫂个子大,膀大腰圆,干活像刮风一样利落,骂起人来嘴巴就像一把刀。建峰认为二嫂若是在政界商界,保不准是一位女强人。建峰为性情懦弱的二哥能娶到一位女强人感到庆幸,以弱配强,天然法则,自然道理。二哥本来就弱,再娶个弱女人,那二哥家就没有强盛起来的半点希望。建峰认为二哥与二嫂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虽然没人明说,建峰还是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出了一些原因来。这几年,二哥的二女儿晓芬在上海一家合资企业打工,带回来一个金龟婿,据说是个腰缠万贯的台商公子,他的家族企业在上海设立分公司,由他负责。一个农民的女儿,就要嫁入豪门了,这对没踏出过本县半步的二嫂来说,心里比喝了老母鸡汤还舒坦。二嫂在女儿他们回来之前,提前两个月将房屋粉饰一新,买回了平时派不上用场的电冰箱和电磁炉,还买来水泥把门前的稀泥地溜得能照见人影子。可是这些努力并没有奏效,这位金龟婿事后在晓芬面前摊了牌,说她家是穷山恶水,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差点把脚崴了,他说想象不到家里知道他娶了个山妹子后还会不会将上海这块儿交给他。晓芬容不得对方瞧不起自己,一气之下就与富商分了手,呕得至今不愿谈婚论嫁。天生好强的二嫂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她天天张口就骂,骂那个天杀的公子哥儿一辈子打单身断子绝孙,骂那个无用的孙老二,老子倒八辈子霉嫁你个窝囊废!更骂那个无良心的、遭雷劈的孙牯牛,不做好事的,不得好死的,出门不是被疯狗咬伤就是被毒蛇咬死!
二哥没办法,只好到商店买来散装包谷酒,边走边喝,一喝就醉得东倒西歪,一醉就人事不省,像扬杈一样摊在路边。
四
席间酒过三巡,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狗熊招呼腊英再上几道菜。腊英很快端上一盘黄绿相间的韭菜炒鸡蛋,一盘扣皮冻。她笑吟吟地说,解酒菜来了,解酒菜来了!建峰斜靠在席间的椅子上,眼皮子跳了几跳,建峰知道做皮冻先要把猪皮熬成浓汤,冷却结成透明的胶体后翻扣在盘子里,就是一轮清澈、皎洁的圆月了,然后用刀划成一寸见方的块状。端上来时,盘子里的圆月正欢腾腾地跳动着,散发出淡淡的醋香味儿呢! 这皮冻, 还是三十年前吃过一次。那年分田到户,家里第一次杀了头猪,他头一回美美地吃了一顿肉,当母亲把一碗扣皮冻端来时,他一下子傻了眼,不明白这样亮晶晶、好喝得不知如何形容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母亲就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狼吞虎咽地把皮冻一扫而光。第二年,母亲就去世了,他再也没享用过了。
建峰一勺接一勺地喝那透明的、似胶非胶、似冰非冰、似乳非乳的皮冻,送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吞咽,眨眼就消融得无影无踪,直觉得凉爽滑润到了五脏六腑,落下一口的绵绵香味。恍惚间,建峰看到母亲挽在脑后的发髻变成分垂两肩的油黑辫子,笑眯眯地忙里忙外,将粗碗盛着的皮冻端了上来。可是眼前,腊英也拖着两把辫子,这个笑吟吟的女人,竟然端上了母亲为他做的皮冻!恍惚交错之中,建峰心里突然一颤,就像化成一片汪洋大海恣意泛滥起来,海水将心里浸泡得酸酸的、软软的。建峰鼻子一酸,想哭。
这时,建峰的手机忽然嘟嘟地响了起来,他一个激灵,拿起手机,飞快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示意大家稍静一下,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打电话的是现任县委副书记谢国平。二十八年前,建峰从老家出来混的第一口饭,是县里某局的门卫,谢国平是局办公室主任。谢国平看中建峰勤快,脑子灵光,就让他到局办公室写材料,后被一步步提升为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后来,谢国平官至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时,建峰在单位任副职,谢国平一手将他提拔到乡镇长的位置。再后来,选拔县交通局长时,有两个待提拔的副局级干部和三个局级干部是候选人,谢副书记又力排众议,将建峰委以重任。建峰常想,天底下有才能的人就像海里的鱼,我一介农家子弟,今天手里掌握偌大的权力,不正是谢副书记的栽培么?谢副书记不是再生父母又是什么?
建峰啊,首先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今年全市副县级领导干部提拔任用有了新规定,对你很有利……电话里,谢副书记声音还是那样平和亲切,建峰听了受用得很。谢副书记接着说,有件事你考虑下,我老家陈家营有十公里的断头路。春节回乡,村干部向我提到这个要求,今年也是我的扶贫点, 你一定把它解决好……
建峰拿手机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脑子就像晒干的、灰色的蘑菇,囫囵、沉重,背上还有着纵横交错的、支离破碎的花纹, 而花纹又像墙上的裂缝一样四处蔓延。建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行,书记,你放心……
月亮只露出了半张脸,照亮了寂静的村落,照亮了灰色的草垛,还有一丛丛黑色的柴垛, 照亮了灰白的小路。夜空中哧溜闪过一片焰火,却很快明明灭灭地寂寥下去。村落一下子又静得连月色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建峰踏进大门的时候,两条腿像要打架似的直磕碰,踉跄了一步,一屁股就落了座。他将头埋进两只手掌,胳膊肘撑在膝上呆坐着。
屋子里沉寂得吓人,只有火锅的酒精还在熊熊地燃烧,明亮的火苗正欢快、哧哧地舔着锅底。
一阵风儿裹着月亮的清辉,轻轻地飘进了屋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书记夏老歪站在了门口,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叭”地取出了一阵烟儿,随着风儿向屋里飘去。怪不得一大早我门上的雀子叫个不停,孙局长,是啥风把你吹回的呀!我是不请自来,陪孙局长喝几盅酒!
建峰终于松开了手。眼睛像被手掌揉得深陷进去一样变了形,里面布满了血丝。 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经嘶哑,低沉而吃力,老歪,你来得正好,我对不起你们。我,我敬你一杯赔罪酒!没等夏老歪说话,建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夏老歪端着杯子说,局长回来一趟就是我的荣幸,你说这话我咋担得起……
还没说完,狗熊就又在一旁妄自大声喊了起来,腊英,快把白菜洗了拿来!
建峰提高了音量,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我当局长几年了,还没为老家做过一件成器的事。山边的路,我走在上面腰都直不起来,啥子……雀雀都硬不起来……
说话间,腊英已把切好的白菜端了进来。 一边朝火锅里丢白菜,一边咯咯笑着说要给大家敬酒。
建峰打断她说,女人家喝什么酒,你不会喝我又不是不知道!
腊英嘻嘻地笑说,我忙了半天,给我个面子呀!她拿起酒壶,走到建峰身边, 斟了两杯酒。三个哥哥像是约好一样站起身来,不知不觉溜了出去。
腊英在空位里落了座。她端起酒杯,说,牯牛,你没嫌弃老家,我敬你一杯!腊英一饮而尽,说,今天请你回来,没别的事儿。三哥家的老大小勇,二月初二要结婚。 哥哥们都不好意思通知你,我就搭个桥……一抹绯红飞向她的脸庞,在布满细纹的面颊上逐渐充盈、晕染开来。
建峰脑子里一片模糊,他依稀记得,五、六年前小勇高中毕业,三哥曾要求建峰在县城给他谋个事,建峰虽然答应,但一年过去,小勇见工作的事没动静,就一声不吭外出打工去了。印象中的小勇还拎着书包呢,怎么就要结婚了呢?
不等建峰和夏老歪张口,狗熊又接过话头说,牯牛,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这些年没请你回来,是怕给你添压力,坏了你的规矩,乱了你的分寸……
建峰的鼻子一阵发酸。 他迅即转动一下身子,扭过头,眼睛用力地闭了一下,使劲汲了一下鼻子,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丢着花生米,一口接一口地喝那亮晶晶的皮冻,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起来,喉间像流水一样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夏老歪一把将酒瓶从建峰手中夺了过来,朝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端起杯子仰起脖子就是一口,喝完又斟,仰起脖子又是一口, 一连喝了五六杯,说,我靠它路的妈,老鸡巴以后还提修路!牯牛,你只管好好当你的局长,局长位子保稳了,就是我夏老歪村的光荣……
建峰在座位上几番挣扎着想站起来抢夏老歪手中的酒,身子却不听使唤地重重跌落下去,眼珠虚浮在眼眶中央,眼光空茫茫地游移着。站不起,也坐不稳。建峰趴在桌子上,像老牛一样哞地嚎叫一声,直愣愣地盯住腊英,僵硬着舌头说,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好日期,我……告诉你们,勇娃子结婚那天,就是……路……开工的日子!说完,建峰深深地呼吸一口,从嘴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仰面将头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过去,不一会儿,发出了酣畅淋漓的鼾声。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