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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之声

作者:丁燕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丁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后考取新疆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出版诗集《午夜葡萄园》、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和生命约会四十周》、《王洛宾音乐地图》、《生命中第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阳光洒满上学路》等。现居广东东莞,专事写作。
  一 王洛宾的哈密情缘
  
  进入新疆的第一站,就是哈密。王洛宾和哈密,亦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九四九年,王洛宾随着王震部队进入新疆,在哈密的一个小巷子中,一个女人推开门朝路上泼水,溅在了他的毡靴上。女人羞得没有道歉,慌慌张张关上了门。这一场景激发了王洛宾的创作冲动。他以一曲维吾尔民歌旋律为蓝本,改编出《我不愿擦去鞋上的泥》:
  那天我打从门前过
  你正提着水桶往外泼
  泼在了我的皮鞋上
  街上的人们笑哈哈哈哈
  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
  你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我
  我不愿擦去鞋上的泥
  是因为你亲手泼上的
  一辈子永远不忘记
  你的笑声嘿嘿嘿嘿嘿
  我不愿擦去鞋上的泥
  是因为你亲手泼上的
  哈密民宅多建于街道两旁,一般是大门朝向街道,内有院子,种花草,有压水井可打出地下水;往里,是一片带廊檐的高大土屋,土墙厚实,冬暖夏凉。
  女人若在院中洗衣洗菜,又不想将水泼到院内,就会将水泼向大门外的土路上。因街上行人稀少,故不曾想会将水溅在一个男人的毡筒上。
  毡筒是当时男子常穿的一种服饰,有时套在鞋子外穿,有时直接将毡筒套在脚上。毡筒的形状类似于女士穿的靴子,不过质地是羊毛碾成的毡片,显得比较笨重,但却非常保暖,行军打仗穿它,可以不让脚心受潮。
  我猜想,王洛宾歌中所唱的“皮鞋”,是从毡筒演绎过来的——也许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能更好理解,王洛宾才做了这样的改动。如果有水点子落在毡筒上,不用擦,水会渗进去,被毡毛自动吸干。
  若单看歌词,一定不能想到这首歌曲有多么诙谐幽默,只有将词配上曲听,才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那几个“哈哈哈哈哈”和“嘿嘿嘿嘿嘿”,非常风趣幽默。这种幽默很像阿凡提大叔在耸动肩膀,带着浓浓的维吾尔风味,将人们心中那种青春激越的愉快表现得活灵活现。
  整首歌曲通俗好记,伴随着战士们的铁脚板,很快风靡了新疆。一九五○年,王洛宾还将这首歌教给北京八中的学生们演唱过。
  一九五○年,人们被革命和劳动的烈火燃烧着,充满了铁骨铮铮的豪情,这样一首赤裸裸、火辣辣的情歌,显得很不合时宜。
  是什么机缘催生出这样一首情歌呢?
  中原汉文化从长安西进,第一个登陆地就是哈密。那些历代贡使和怀揣致富梦想的商贾,都曾对哈密造成过深刻影响。
  近代,大量汉人西行至哈密,使得哈密汉族人的籍贯囊括了全国二十九个省、市。当各民族、各省区的不同文化相互融和之后,民间歌谣中最灼烫的情歌就具有了夺目的魅力。
  艺术之花通过大混血之后,开得更加绚烂。故而,当王洛宾一进入哈密,马上就感受到了一种迥然不同于内地的文化氛围。《我不愿擦去鞋上的泥》就这样诞生于哈密。
  
  其实,在王洛宾还没有踏上哈密这块土地之前,就已经用歌声和这里有了联系。一九三九年,王洛宾在青海当一名中学音乐教师。业余时间,他常到民间去搜集西北民歌。就在这个时候,他整理、改编了歌曲《阿拉木汗》。
  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
  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棉柳;
  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
  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
  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
  为她黑夜没瞌睡,为她白天常咳嗽,
  为她冒着风和雪,为她鞋底常跑透,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
  显然,《阿拉木汗》也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情歌,可当初王洛宾改编它的时候,却是为了让青海儿童剧团的孩子们演唱。让孩子们唱一首情歌,是否合适?
  歌曲虽然表达了男子对姑娘的爱恋之情,但歌词幽默简洁,非常押韵,琅琅上口。由天真的孩子们用童声演绎,更纯真可爱。
  歌声中说阿拉木汗住在“吐鲁番西三百六”。但其实,阿拉木汗就住在哈密。
  据说,阿拉木汗确有其人,她自库车来到乌鲁木齐二道桥,通过对歌招亲,最后嫁给了哈密人霍加·尼牙孜,并最终定居在离哈密市区不远的陶家宫乡东栏杆村。
  现在,村头那六棵高大的桑树就是阿拉木汗亲手栽种的,依旧结满紫红的甜桑葚。
  霍加·尼牙孜的孙子们常常提起阿拉木汗,亲切地称她为“阿拉木汗奶奶”。他们说,《阿拉木汗》就是霍加·尼牙孜唱给阿拉木汗的情歌。
  在东栏杆乡居住的老人们,几乎人人都能演唱原汁原味的《阿拉木汗》,旋律悠扬,颇有木卡姆韵味。在《哈密民间歌曲集》中,收录了多首名为《阿拉木汗》的民歌。足可见,民间流传着多个《阿拉木汗》的版本。
  但最终,广泛流传于海内外的《阿拉木汗》,还是经过王洛宾改编的。
  
  一九九三年七月,在第一届“哈密瓜节”上,王洛宾作为总顾问,再次来到了哈密,并和哈密歌唱家韩爱荣有了一段难忘的交往。
  远方的客人快下马,
  请你尝块哈密瓜;
  这里的人们最好客,
  引你走进这绿色的家。
  当大家聚在一起唱歌时,王洛宾鼓励韩爱荣第一个唱。韩爱荣就唱了一首本土歌曲《请你尝块哈密瓜》。没想到,王洛宾马上为她竖起了大拇指,并在她的歌本上题写了“歌声比哈密瓜甜”,以鼓励她多为家乡唱歌。
  在以后的交往中,这个在韩爱荣心目中的大音乐家渐渐地褪去了光环,变得平易近人起来。王洛宾总是穿一件白色夹克衫,说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力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但很快,韩爱荣就发现,王洛宾骨子里的棱角多么坚硬。
  在东天山脚下白石头的一个毡房里,有位领导因琐事大声训斥着服务员,令王洛宾很尴尬。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并不说话。韩爱荣赶忙走过去说,王老,您别在意。他轻轻地吐了一句:随遇而安。
  走出毡房,王洛宾想到周围草场转转,领导马上派人和他一起去,他赶忙摆摆手说,你们不要跟着我,让我随便走走。从背影看,王洛宾瘦小敏捷。很快,他就消失在了草丛深处。到了吃饭时间,大家正担心,没想到,王洛宾准时回来了。
  饭后,大家说要让他唱首歌,他点头说好,站起来就唱。这个平时看起来很木讷的老人,一张嘴,人就活泛起来,手不自觉地打着拍子,眼里也放着亮光。王洛宾唱了一首《我不愿擦去鞋上的泥》,又唱了一首《买了一个红苹果》。
  他虽然不是专业歌唱家,但他很会表演,唱起歌来也很特别,像是带着情感在说话,毫不做作。
  韩爱荣听到这种唱法后,大为吃惊。原来,她一直认为唱歌要端好架子后才能开始,没想到,如此随意的演唱,也能具有如此震撼力。这时候的王洛宾,浑身被一种圣光笼罩,连他那线条僵硬的面部也柔和起来,浮现出一种陌生的表情。彷佛整个人从现实的场景中抽身而出,一下子就飞到了他所歌唱的那个虚拟世界中。
  一句接着一句,随着歌词和情绪的递进,王洛宾的演唱逐渐进入高潮,令韩爱荣整个身体都在云间悬浮,畅快淋漓。
  后来,韩爱荣才慢慢琢磨出来,那些流行的大作品,人们记住的往往是大框架。如果过多地修饰,反而不适合流传。王洛宾在改编民歌时,往往将唱词后的小缀音删繁去简。即便是只听过一遍,也会在听众脑海中留下一两句歌词或旋律。
  王洛宾去世后,哈密为他开了一场纪念音乐会,韩爱荣选择了唱王洛宾的作品《高高的白杨》。王洛宾曾告诉她,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悲剧,要从声音中传达出悲切和力量来。果然,韩爱荣一唱,就赢得了阵阵掌声。之后,她还专门拍摄这首歌曲的MTV。
  拍摄地点是有湖、有山、有草、有树的南湖。拍摄当天,万事俱备,就缺“浮云”。可是歌中的“浮云”是主人公表达感情的重要载体,没有云怎么行?韩爱荣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
  终于,诚心感动上苍,天空中果然飘来了一团浮云,大家赶快忙活起来。刚刚拍完,那团浮云就飞走了。韩爱荣心里嘀咕,难道是王洛宾在天有灵?
  
  二 一曲伊州泪万行
  
  二○○五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入选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名单,中国政府申报的新疆维吾尔木卡姆榜上有名。
  哈密木卡姆和十二木卡姆、刀朗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等,是新疆维吾尔木卡姆的重要组成部分。
  哈密素有歌舞之传统。早在隋唐时期,就以《伊州乐》名震中原。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人王维写完此诗后,亲自操起琵琶,用《伊州曲》的曲调,边弹边唱,曲调悲凉凄切,令人动容。为了演唱情绪的需要,他在演唱句末时要重复三遍,一唱三叹,故而后人习惯上把这首曲子称为“阳关三叠”。事实上,它的名字为《送元二使西安》。
  
  如果说,古代龟兹因壁画的绚烂与恢弘成为人们心中的佛国,那么古代伊州则因乐曲的深沉与激越而塑造了一块精神的圣土。
  现在,让古筝《阳关三叠》带着我们走进唐朝时期的伊州。
  舒缓的开头,像一个故事娓娓道来。缓慢的起伏中,逐渐渗出了些许悲凉。这不是喧闹之地的心弦。显然,有两种声音交织诉说,一声高而清,另一声低而沉。它们像两只蝴蝶的翅膀,一上一下,互为张合,借力使力,又纠缠又决裂。
  终于,高音逐渐低缓了起来,而低音却高亢了起来。真像是一对男女的相思,此起彼伏;更像是一场高峰谈话,不断地出现高潮和兴奋点。
  但终归它们都回归到了心的深处。彷佛泉水逐渐消失了泡沫,最后的那点涟漪也随波而去。在两个知音内心中曾激发起的忧伤悲愤慨叹,都幻化为一种平和与安详,最终了结在了天地之间。
  也许王维着力想要表达一种沉郁的送别之情,而在我听来,却更多地是一种爱的苦恋。
  从这种古筝的悠扬到哈密木卡姆的激越之间,哈密大地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世事变迁?然而,音符所流泻的情绪却穿越了时光隧道,一直到达了我的耳膜,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它们其实就是一种情绪,一种语言,一种表达。不过,不同时不同人而已。
  
  历史的画卷将我们从现在转移到了隋朝。这个短命的王朝,却为辉煌的大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隋朝时,哈密称为伊吾郡。很快,唐王朝建立了。这个王朝的首都长安,很快成为当时整个世界的中心所在。而从西安出发的丝绸之路,进入西域后的第一个大的地区,就是现在的哈密,唐将这里命名为伊州。
  有一个人,这个时候留名历史,并非因他已官拜“西凉节度使”,而是因为他向大唐王朝敬献了一部《伊州曲》。他的名字叫盖嘉运。
  《伊州曲》最终盛行于长安,盖嘉运功不可没。但这曲子并非他自己所作,而是在流传于伊州的民间音乐的基础上,经由乐师加工,并填入歌词后制作而成的大型套曲。
  本来是流行于地方的音乐,进入到首都后,经由长安乐师的再次改编和加工,终于脱胎换骨了。
  《伊州曲》先流行于大唐宫廷,后来不胫而走,传入到民间的酒楼茶社、街头巷尾,创造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同时喜欢的盛况场景。
  
  生在大唐时代的诗人是有福气的,也是有挑战性的。那个时候的诗人不仅多,而且素质都不错,大多会音律。晚上聚会之时,诗人们大多写完诗歌后,马上就陪着相适应的曲调唱了出来,而这种歌唱,也让诗歌的流传速度像鸟长了翅膀般。
  至今,翻开唐诗三百首,还能看到不少诗人写过以《伊州乐》为题目的诗篇。
  “求学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
  “老去将何散施愁,新教小玉唱伊州”
  “细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公子邀欢月落楼,双成揭调唱伊州”
  “红儿漫唱伊州遍,任取轻敲玉韵长”
  “绿窗弦上拨伊州,红锦筵中歌越调”
  ……
  当时的著名艺人李龟年、小玉、杜红儿、金云五等,都是演唱《伊州曲》的高手。而《伊州曲》的曲名,还被列入唐朝崔令钦的名著《教坊记》中。
  西域之辽阔,之神秘,之纵情欢乐,皆为首都长安人之向往。那个时候,交通不便,来一次西域实数难事,但为了弥补对“远方”的向往,他们热烈地喜欢上了这携带有异域风格的歌舞。其中,连皇帝的老婆都不例外。
  一次,在唐玄宗举行的宴乐盛会上,贵妃杨玉环跳起了《胡旋舞》,令皇上心潮起伏了许久。这种歌舞,正因为格外地释放了生命的能量,而让这些久居于亭台楼阁之间的男女勃发出了一种激情。
  
  探究《伊州曲》成为盛唐时期家喻户晓的秘密,需要先解开一个结,那就是伊州特殊的地理位置。
  当绵延不绝的河西走廊向西延伸到尽头时,伊州出现了。
  一方面,伊州身处西域,受到西域各民族音乐的影响;另一方面,伊州与河西走廊上的重镇凉州(今威武)、甘州(今张掖)等地距离不远,受到凉州曲和甘州曲的汉族音乐成分的影响较大。
  在这两种文化熏陶下而产生出来的《伊州曲》,既携带着一种边地的异质之美,又能让中原汉人嗅到非常亲切熟悉的音乐元素,令他们很快接近,最终形成《伊州乐》迅速而广泛地流传开来。
  探究《伊州乐》,令我时常想起王洛宾。他所走的音乐之路,和《伊州乐》有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皆先来自于民间,经由专业人事加工整理后,迅速流传,持久不衰。而这,难道不是艺术家们最终殊途同归的道路吗?
  
  《伊州乐》绝不仅仅是七个音符就解决了的问题。这其中,还蕴涵着一种边地和中心的互补关系问题。从政治格局上来讲,边地经济不发达,战事纷乱,需要中央王朝的支援和帮助;从文化艺术的领域来讲,边地天高云淡,自然浩大,从泥土中自然就孕育出了极其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式,而这种艺术一旦被输送到中心,如同一剂强烈的兴奋剂,催化出另一种激越之情。
  故而,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边地,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中心。边地和中心总是在制约与制衡中,互为补充,不可分割。
  
  唐朝不仅留下了李白杜甫白居易之类的诗人,还为中国诗歌史贡献了一种新的诗歌形式:边塞诗。其诗歌的余波,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又焕发起了周涛等诗人的情怀,再次举起“新边塞诗”的大旗,令中国诗坛为之一惊。
  战争是边塞诗的背景,而战争,同样是《伊州曲》的背景所在。
  因唐朝时期边境上战事不断,人们感叹战争之苦,征人感怀思乡之苦,都需要一种情绪发泄的载体,而《伊州曲》的基调苍凉凄切,伤感缠绵,但又悲壮慷慨,豪迈激越,使得这一大曲所呈现的情绪成为一种时代共同的情绪,故而才能如此广泛地流传开去。
  《伊州曲》令遥远的边地小城伊州载入了史册。之后,这个地方经过多次权利更迭,最终命名为哈密。
  直到二○○五年,这个地方再次因歌声而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这个时候,距离《伊州乐》流行中原,已过去了一千多年。
  
  三 痴狂木卡姆
  
  木卡姆绝不是一种单纯的歌舞表演,是集词、曲、舞、环境于一身,原汁原味、酣畅淋漓的生命艺术;是沾满灰尘、来自大地腹部的声音与动作,是饱含了血与泪的欢歌。
  从高过屋顶的木架上垂下了很多绿色植物,居然不是葡萄,而是大小不一的葫芦。那些跃动在葫芦架下的身影,是正在跳着麦西莱甫的哈密维吾尔农民。此刻,他们正在举行“葫芦麦西莱甫”。
  葫芦因与“福禄”谐音,很受汉族人喜欢。在哈密,葫芦也是维吾尔人的心爱之物。他们认为吃葫芦可以治病,还在葫芦里放上茶,清凉而有滋味。他们将种好的葫芦送给朋友,朋友把葫芦籽取出后再种,结出葫芦画上图案再转给赠送者。
  在葫芦成熟之时,举行一场盛大的麦西莱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前的大广场上,当木卡姆的歌声响起后,男女老少都会进入舞蹈状态。
  木卡姆是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血液,他们的身体就是木卡姆的组成部分。所有的人都是演员,同时也是观众。
  人们如痴如狂。他们跳舞与歌唱,是因为需要,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这就是木卡姆和其它舞台艺术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新疆,常常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位维吾尔族老人将自己家房梁上的椽子抽下来卖掉,为了筹钱参加木卡姆聚会。他们认为,可以没有馕吃,怎么能没有舞跳?葡萄架下的一曲木卡姆,就是天堂生活的缩影!
  在那些偏僻的县城或乡村,处处可以看到馕坑。那些打馕的男人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手里举着一个扎好图案的馕饼,再往上抹些清油,“啪”地贴在烧得发白的馕坑壁上。他们丝毫不厌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在他们头顶,总会有一个黑乎乎的音箱,木卡姆的歌声一直在那里流淌。
  音乐让他们劳作的身影变得生动起来。音乐安抚着那张没有洗净的脸颊。音乐和那滚圆肚子的馕坑、那堆成小山一样的馕饼融为一体,让平庸的日常生活变得充沛、饱满、生机盎然。
  木卡姆在新疆,不仅是普通人随时享用的日常音乐,如果遇到庆祝丰收、盛大节日、举行婚礼,木卡姆更是不可或缺。人们随着都塔尔、热瓦普、弹拨尔、艾捷克、手鼓奏出的曲调载歌载舞,尽情欢歌。
  木卡姆是新疆大地上最隐秘的歌唱,是维吾尔音乐的母亲,是打开新疆人情感世界的金钥匙。只有穿透了木卡姆的歌声,才能发现那个被遮蔽和掩藏起来的新疆。
  真正的木卡姆表演,一定是在特定时刻、特定环境,一群人情感的大爆发。那些放下锄把,鞋上还粘着泥土的民间艺术家,亮开了嗓门后,会将一个完全听不懂歌词的其他民族的人唱得热泪盈眶。
  
  作为新疆维吾尔木卡姆的重要组成部分,哈密木卡姆是在《伊州乐》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一千多年的形成过程中,不断吸取了新的民间音乐成分,逐渐完善和系统化。
  现在,哈密维吾尔民间流传的《哈密木卡姆》共有十二套十九个分章,因其特殊的魅力,被认为是“古老的源泉和原来的躯干”之一。
  《哈密木卡姆》主要有散序曲和歌舞曲两部分组成,民间音乐成分比南疆一带的木卡姆要多。特别是哈密山区的木卡姆,则更富有民间风味。
  与其他木卡姆不同的是,在每套《哈密木卡姆》中,基本见不到主要乐调和主题旋律的贯穿,整套乐曲由一首首独立的民歌或民间歌曲联缀而成。
  《哈密木卡姆》的一些乐曲,在总体风格上明显地与秦腔、花儿等中国西北地区各民族传统音乐相近。演奏哈密木卡姆时,所使用的主要是哈密艾捷克,哈密热瓦普及由多位女性击打达普(手鼓)伴奏,也在新疆维吾尔木卡姆中独树一帜。
  哈密离中原地区最为接近,佛教消亡和伊斯兰教进入的时间较晚。在哈密木卡姆的名称中,保留着古老佛曲的称谓;从喀什、库车传来的木卡姆和从沙雅、阿瓦提传来的木卡姆及其一些名称,也进入到了哈密木卡姆中,因此,在十二套《哈密木卡姆》中,有九套《哈密木卡姆》有着两种名称。
  在维吾尔民间,各种木卡姆的表演场合首推形形色色的麦西来甫。“麦西来甫”一词来源于阿拉伯,原意为“聚会、场所”,现在专门用来称谓群众性的娱乐活动。
  《哈密木卡姆》较少受到阿拉伯的影响,“麦西来甫”的形式和别处大有不同:乐队人数少,演出的地点、时间和内容都非常灵活。这些活动大多和生产季节及生活习俗紧密结合。有“青苗麦西来甫”、“瑞雪麦西来甫”、“婚礼麦西来甫”等。
  
  我曾在哈密五堡参加过一场麦西来甫,感觉和在库车、拜城、和田等地的完全不同,甚至和距离很近的吐鲁番,都有明显不同。
  青年男子参加麦西来甫,多穿白衬衣黑裤子;女子则穿绣花衣服,戴帽子和围巾。邀请别人跳舞时,手中拿一朵花,相互施礼,绕三圈,有时候手里还拿着红布。
  先有一段非常舒缓的音乐响起,作为引子;接下来,手鼓响了起来,预示着下一个阶段的歌唱正式开始了。
  穿着色彩艳丽的服饰的女人开始上场,跳了起来。两臂向上,左右晃动,幅度非常小。看她脚下的变化,或者相互交叉,或者转换,还有一种姿势是将一只手背在脊背后跳。跳完后,对着一个人一鞠躬,那人就接到暗示,起身舞蹈。同样,脚步也非常缓慢。
  我常为哈密木卡姆中这种稳如泰山的缓慢而惊叹。尤其是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和一位同样白发的老爷爷舞蹈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哈密维吾尔人独有的王者之气。
  这是完全有别于新疆其他地区的一种表现,非常有宫廷舞蹈的风范。不急不慌,沉着稳健。而小女孩跳舞时,手腕很灵活,里绕外绕,很有点现代味道。
  一位穿着粉红衣服的青年妇女上场了,只见她手臂上扬,左右摇晃,肩头挂着两根长长的黑鞭子,头顶围黄头巾。她的模样同样有种王妃之气。
  一位打手鼓的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很明显,在那一群打鼓者中,他最投入激情。他的手掌翻动在鼓面上,唱出来的声音高亢悠扬。他的手背发黑,手指和掌心皆为白色。可见,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我询问他为何在打鼓时微微闭着眼睛时,他笑说,以前唱歌打鼓的人都是在皇宫,所以一般不看跳舞的人,旁边有人马上又补充了另一种说法:伴奏的人如果看了跳舞的女人,就会把歌词都忘记了。
  这种边演奏边歌唱,非常消耗体力。一场麦西来甫,需要中间休息一会。持续演奏,最多两三个小时。
  
  铁木尔·伊不拉音做了很多乐器,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可是他的家到底在哪里呢?却糊涂得让我们弄不清。
  我们在花园乡乡政府这站下车后,经人指点,一直往前走,路过沙枣树,路过铁匠铺,还没有找到。
  我们走了至少有五公里,非常疲倦。这是午后,早晨积攒的体力消耗殆尽。我几乎走不动了,想举手坐一辆拖拉机。那拖拉机手见我招手,马上停下来等着。可是,陪我一起来的翻译小伙却摆手让他走了,并坚定地说,很快就到了。
  走过一片片落叶,拐了一个大弯,来到了一户人家。敲门后,出来一位老人,虽然矍铄,但走路比较迟缓,是上了年纪的样子。小伙子用维语和他交谈后确认,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铁木尔·伊不拉音。
  他和我握手的时候,伸出了两只手,将我的右手夹在中间,又松开。他的礼行得标准而厚重,我感激地向他微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会维语!
  屋内的地上铺了瓷砖,干净整洁。炕上置一个小炕桌,放着馓子和糖块。老人让我们坐下后,马上开始泡茶。
  喝茶后,他谈起了自己。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一个小男孩,七岁的样子,非常喜欢画汽车和飞机;后来,自己动手做飞机或者轮船的模型。这些最初的动手能力培养了这个孩子。当他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学会拉哈密艾捷克了。因为喜欢拉,就开始学习制作,很快就掌握了技术。
  工作后,他常利用业余时间做乐器,纯粹是因为喜欢。做得快时,一周可以做一把艾捷克,可卖三四百元。
  制作艾捷克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他伸出右手,拇指肿大得像颗白色的大枣,原来是在制作艾捷克的过程中被钢丝划了一下,疼痛异常,所以这几天就休息了。从十七岁开始到七十八岁,他一直未曾间断过制作乐器。
  他拿出一把以前的艾捷克,不仅体型小,且非常简陋,红漆也快掉光了。再看现在的艾捷克,个头高大,体态匀称,气派不凡。
  在他拿出的各种乐器中,我最喜欢的乐器却不是艾捷克,而是弹拨尔。因为它的模样实在特别。琴头和别的乐曲略有区别,但它的琴杆奇长,至少有两米左右。人坐下来弹它的时候,它就成了一个非常夺目的中心。弹奏出来的声音古典婉转,如泣如诉,和艾捷克的高亢激越完全不同。而都塔尔的音色,则相对比较温和。
  还有那大大小小的手鼓,有的画了花纹,有的没有修饰,各有风格。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说自己做过六百多个手鼓,遍及哈密各个乡镇里。
  对于铁木尔·伊不拉音来说,哈密艾捷克还是他最喜欢的乐器。因为在演唱哈密木卡姆时,艾捷克和手鼓是两样必备的乐器。艾捷克的音色非常像二胡,据说是二胡的“爷爷”。
  制作艾捷克的全部秘诀就在于琴头的山羊皮要绷紧。他介绍说,最好是四岁的山羊。如果吃山羊肉,也许羊羔最好,可如果做琴头,还是老一点皮比较好。
  把山羊皮剥下来后,怎样才能把毛去掉呢?他们用的方法非常奇特,将山羊皮钉在流动的活水里,但水流不能太大,防止水将皮子冲走;也不能太小,那样就起不了效果。要“不大不小”刚合适(只有他知道这个不大不小是多少!)。
  经过一周的冲洗,将皮子拿出来,嘿,那毛一捋,就自己往下掉。
  这个时候,就可以用皮做琴头了。山羊皮的任何一个部分做琴头,都是好材料。但有一个原则,皮子不能太薄。
  这时,是制作艾捷克最难、最见功夫的程序。在琴头之后是一个钢管般的音箱,在这个音像后面放一个满是钉子的厚木板,将山羊皮的一角用针线穿过后,一直扯拽着,将线绑在后面木板的钉子上。一圈下来,要绑不少线。
  将山羊皮的琴头都绑在后面的木板后,要将这个羊皮琴头晾干。晾的时候也有诀窍。要将琴头倒过来放,也就是琴头在下面。为了让羊皮同时晾干,可在琴头下压一个折叠起来的湿毛巾,这样,等四周的羊皮干了后,琴中央部位的羊皮才干。这个过程,需要一天一夜。
  最后,在羊皮上用笔画出一个圈,用钢锯将圈外的部分截去,艾捷克的琴头部分就制作完毕。如果能用蛇皮做琴头,效果更好。因新疆山羊多,故而用山羊皮做琴头就比较普遍。
  后面套的音箱,有的是将骆驼的铃铛截开,但最好的还是地质队采矿时钻头上的那段钢管。那管子有些厚,大约三十公分,要在机器上打磨成二十公分,就比较理想。
  琴杆的木头原来都用白松木,不易弯曲;现在也常用梨木,质量也属上乘,很光滑。
  当他拉起艾捷克给我们唱一曲时,天色已经浓黑。我的眼前,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和这个接近八旬的老人重叠了起来。
  是音乐,穿透了时间,将一种永恒定格了下来。
  
  四 能唱全套木卡姆的人
  
  我们坐着六路公交车,由阿牙小区出发,半个小时不到就来到了陶家宫乡。
  一路都是笔直的柏油路,两边是飘满黄叶的树林和棉田以及一幢幢黄泥小屋的农舍。从一户人家的不高的院墙上,闪出了树木的顶冠,不仅有黄绿相间的颜色,更有一丛紫得发黑的叶片,几乎让我惊叫起来。询问同去的维族翻译,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秋天,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绵长浓烈。
  久居城市,对季节的更迭就显得格外迟钝。而这,是不是也可联想到从泥土和生活中勃发出的木卡姆呢?
  在一个大砖场旁,我们下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大师艾赛提·莫合塔尔就住在这里。
  他家的大门虚掩着,上面写着“上庄子村1-20号”。他家的院子是那种普通的农家设置,中间扎了半截子矮墙,墙外种的是葱、蔓菁和白菜,墙内的院子上搭着棚,打扫得很干净。
  艾赛提·莫合塔尔刚放羊回来,一面拿着湿毛巾擦脸,一面和我们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形象。说起一个人的长相时,他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那个人胡子长长的,胖胖的,眼睛大大的。说到长,就用手捋下巴,说到胖,就让手从肚子上往外拱;说到大,就用两个手圈个大圈,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屋内有个大炕,炕上有个小炕桌。炉子上架着一个茶壶。炕的后墙上挂着一个钟表,报时的时候发出“当当”声。
  炕的四周挂着炕围,绿底上印着红白花。屋内墙角放着一个大水缸,木头柜子上有一个电视,旁边是一个小收音机。
  这个家似乎和其他普通维吾尔农家没有太大差别。不过,在那电视的上方,挂着一把哈密艾捷克,它是这个家中不起眼的一个物品,普通随意,如同它的主人使用它的时候那么随意。
  艾赛提·莫合塔尔出生于一九三八年,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他是家中最小的老六。这个庄子上一大半人都是他家的亲戚,已经很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他的父亲和大伯都懂音律,尤其是大伯的技艺更佳,会好几种乐器。他不仅跟着父亲和大伯学习,还跟着大伯家的堂哥们学习。从十八岁开始,他不仅学会了哈密艾捷克,还学会了热瓦普,唢呐和手鼓。
  但让他最终脱颖而出的机遇是一九五八年的一次学习机会。艾赛提跟着当时赫赫有名的阿洪别克·赛都拉及赛都勒·艾米都勒系统地学习了哈密木卡姆的演唱技法,并最终修得正果,能够独自在各种舞台上献艺。
  艾赛提不仅跟着师傅们学习,他像海绵一样,随时随地吸收新鲜血液。田间地头,突然听过一个人哼唱了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马山就盯着他的嘴,看他是如何唱的,手是如何拉的,再找个本子记下来,回家仔细揣摩。
  有一次,他正骑在自行车上,突然听到广播上放了一支陌生的曲子,他马上掉头回家,在本子上把这个曲子记录了下来。
  虽然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可是他省吃俭用,买了很多本子和铅笔,记录下了不少好歌。
  就是靠着这种如痴如狂的劲儿,他是目前哈密唯一健在,并能按照哈密木卡姆原套路演唱的木卡姆大师。
  只要把艾赛提的名字喊出来,下至六七岁,上至八十岁的人,都要走出家门来听他唱歌。
  
  他的演唱生涯是从一九五八开始的。
  那时候,他担任民办教师,语文、数学、体育、音乐,啥都教。工作之余,他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二十五个人,十几把乐器,四处演唱,走遍了周围的乡镇村庄。他们演出的曲目不能随便定,要审批。以木卡姆为主唱,另有独唱、大合唱、相声、小品等。
  艾赛提最喜欢木卡姆中“胡卜坦木卡姆”的曲子,像《青牡丹》、《哈卡其·阿依拉木》、《古鲁达斯汗》等,唱的不是勇敢的女人,就是女歌唱家的故事,或一个女人反抗地主压迫的故事。
  在一场婚礼上,木卡姆是最重要的内容。结婚当晚,大家聚集在一个大房子中,聆听木卡姆表演。一个小乐队一般是四人组合,一个人拉哈密艾捷克,一个人弹热瓦普,一个人打手鼓(哈密打手鼓的一般是女人,尤其是淖毛湖和下马崖等地的女人打得好),一个主唱,以男性为主,有时候也男女一起唱。
  不管会场上多么嘈杂,只要艾赛提一开口,下面就一片静悄悄。艾赛提不说他唱的好,拉得好,却说,都是这些歌好。
  怎么好?曲子好,歌词也好。
  
  艾赛提有很多学生。早在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一年,他就召集陶家宫乡的二十五名音乐爱好者,对他们进行了三年的系统培训。他还在二堡乡、西山乡、回城乡、花园乡等地开办培训班,培训了三百多人次。
  最难忘的是去五堡和天山乡教课。那些地方的人学习热情特别高,一个班有近五十个人,学习气氛高涨。大多数乡都搞了一次木卡姆培训班,西山乡搞了三次。
  有时候有演出,他就叫上三四个徒弟一起去,让他们多感受一下现场表演。
  二○○五年,他还向新疆木卡姆剧团的古丽努尔、玛依拉等专业演员传授了部分哈密木卡姆的演唱和哈密艾捷克的演奏技巧。这一教,就是三个月时间。木卡姆文工团的领导认为,必须要向民间艺人学习,才能让专业团体表演的节目受群众欢迎。还有一些新疆师范大学音乐系的老师,也来跟他学习。
  二○○七年,他参加在莎车举行的木卡姆交流会,路过阿克苏时,来了三个当地唱木卡姆的人和他们交流。
  艾赛提唱了一曲后,他们说再唱一曲。就这样唱了又唱,半个小时唱下来,他们还舍不得让人走。他们请他在阿克苏住上两三天再走,艾赛提说不行;他们又说,从莎车返回的时候,再过来。
  他们以前也听过哈密木卡姆,但都是在广播或电视上,这种近距离的交流还是第一次。这一唱,让他们有了“舍不得”的感觉。一支接一支曲子,艾赛提一共唱了十几支曲子。他们说:第一个好,第二个更好,第三个比第一个第二个还好!
  艾赛提在乌鲁木齐南门剧场也演出过。
  他弹热瓦普,和伙伴们一起唱。剧场里的光特别强,唱起来也还可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麦西莱甫好,可以看见观众的表情,在演唱的时候还可以用眼神相互交流。可是站在舞台上,除了唱歌,根本看不清楚观众的模样;而观众看他们的样子,就是一些唱歌的人而已。
  太不生动了。
  唱了一辈子歌,艾赛提通晓了一个道理:“人是人最重要的生活。”
  无论音乐成就如何,做个好人才最重要。艾赛提出门一点也不用担心,走到哪里都有朋友,唱到哪里住到哪里。
  艾赛提不仅歌唱得好,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晚上拿着手电筒去地里浇水,夏天收麦子,冬天打墙,上山拉木头,下地种蔬菜,草地上放牛、放羊、放马……没有他不会干的活儿。
  他有五个女儿,都结婚成家了,有的在城里上班,有的种地。种地的女儿生活得不比城里的差,家里有拖拉机、汽车和推土机。
  他已经有十三个孙子,两个重孙子了。现在,二女儿的儿子放在他这里养,从两岁半就来了,现在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孙子现在能顶个人用了,一天能捡五十公斤棉花,家里买点盐打点醋之类的事情,都交给他了。不过很遗憾,他好像对木卡姆不是很感兴趣。
  五女儿的儿子很机灵,才四岁,叫夏扎提,特别喜欢看艾赛提唱歌跳舞。现在,这个小家伙已经会跳鸡舞,还会唱木卡姆里的一些歌曲了。有时候,家里过年过节,围了一房子人,夏扎提就站在炕上跳舞,逗得大家很高兴;他还给幼儿园的小朋友表演,教他们跳,很受老师喜欢。
  他最喜欢到艾赛提这里来,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大叫着“爷爷!爷爷!”爷爷拉艾捷克时,他就摸摸弦;爷爷唱歌时,他就看爷爷的嘴,还真有点儿爷爷当年那个好学劲儿。
  他非要闹着和我学拉艾捷克,我对他说,等你十岁的时候,你爷爷就教你。木卡姆这个东西要自己喜欢。不喜欢的人,你给他教也没有意思,喜欢的人,他学着也不累。
  有时候,他问夏扎提,爷爷给你教的歌呢?他说,忘掉了,幼儿园唱的不是这些歌。爷爷说,你要好好唱,不能忘掉。他就跟着爷爷再学习一遍。
  艾赛提马上就七十岁了,不仅因木卡姆在这个庄子德高旺重,还因为他是这里的“活字典”。有一天,有个小伙子跑来问他,他的父亲多大年纪了?他在心里算了算,说八十六岁了。
  他准备七十岁开始留胡子。“把胡子留得长长的,漂亮得很。”
  他第二个春天从七十岁才开始。他如此爱着这人间,人间也给予他同样的厚爱。
  
  五 夜访跳鸡舞的老艺人
  
  我们从哈密市委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我们的车跟在买热言木女儿的车后面,驶出了哈密市区。看到黄昏的阳光坠落在雪峰上,山顶的积雪格外青白,心情也为之一振。
  一路上都是秋天的景色。戈壁虽然还是那样荒凉,偶尔也点缀着些稀少的植被。有积水的地方,可以看到丛丛芦苇飘动,在夕阳下发着金色的光芒。
  路是笔直的柏油路,除了一段搓板路稍有些颠簸外,其它时候都非常平坦。下了国道,拐入一条乡村小道时,树木都闪在了脑后,荒原上缀满了片片黄云。
  同行的是妹妹,充当司机的是我们的朋友新新。妹妹一路上都在嘀咕:怎么还没有到呢?四堡到底在哪里啊?怎么到处都是戈壁啊?
  我们聊起了一个现象:虽然他们在哈密市区出生并生活了三十多年,可很少到市区周边的乡村去。这一次听说我去四堡采访,主动要求同去,我也欣然同意。
  终于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树丛,妹妹说,一定是四堡了吧。道路并没有穿过那片树丛,而是从旁边绕行,再穿过了一个小小的集市(不过是几个商店集中在一起而已),越过一座小木桥(曰“四堡大桥”),朝前走不到几十米,一拐弯,进入一条土巷子,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门前站着一位老妈妈,皮肤晰白,眉眼的轮廓俊朗开阔,年轻时不知怎么美呢。这就是买热言木,穿了一件蓝色金丝绒连衣裙,外面套着蓝毛线坎肩,领口处别着一个大胸针,耳朵上戴着两只花篮状的大耳环,头上戴着黑红相间的围巾,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熠熠发光。
  一进院子,发现她家北边的一排房子非常破烂。原来,几个月前哈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就从她家院子穿过。刚刚建好的七间房上,已经装上窗户,正要准备铺木地板和瓷砖。洪水从窗户中涌入,哗啦啦穿过院子,又哗啦啦流走。放在院子里的水泥现在已经结成了铁疙瘩,硬硬的,不能用了。
  整整一排房子,所有的屋顶都塌了,有的房角是个大洞。这套房子还是专门请人设计的,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可是一场洪水就让这里变成了废墟一片。
  当时,买热言木还在乌鲁木齐演出。女儿给她打了电话后,她晕了过去,在乌鲁木齐住了两个月院才缓过来。回到家后,把其中的一间小屋子收拾了一下,先凑合着住下。不过做饭就要到屋外的小土灶上去。
  听说我们要来,买热言木做了一大钢精锅汤面条。面是手擀的,放着西红柿、白菜和土豆丁,香喷喷的羊肉丁,可口异常。我和妹妹吃了一大碗,新新吃了两碗。
  我们还吃了她做的夹菜饼子。在两层薄薄的油饼子中间夹着炒熟的油白菜。吃着不腻,营养均衡。
  买热言木的小外孙也来到了我们坐的热炕上。这个才七个月的宝贝,结实地蹬着腿,两只眼睛黝黑发亮,令妹妹无限慨叹:怎么人家这么会养娃娃?新新正在咬着馅饼,腾出嘴说,吃这样的饭,能不健康吗!令新新羡慕的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一头浓密的好头发。
  买热言木将小宝宝抱在怀中,砸吧着嘴巴说着“哒哒哒哒”,那孩子也手舞足蹈地回应着“哒哒哒哒”。之后,当买热言木跳起鸡舞时,嘴里自己伴奏着的,就是这种“哒哒哒哒”。小宝宝叫古丽扎提,现在就能看出来,以后一定是个能歌善舞的美女。
  买热言木共有七个孩子,五女二男。她的舞蹈是和自己的父母学的。她母亲去世时,已一百多岁,而她的父亲很擅长演奏弹拨尔。买热言木五六岁就已能跳多种舞蹈了。
  一九五二年,买热言木结婚了。婚后,她和丈夫一起跳舞,并且主跳鸡舞。和传统鸡舞不同,他们在鸡舞中增加了很多新内容。
  买热言木的大女儿热孜万古丽也会跳舞,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依旧很俊俏,穿着红毛衣,舞蹈起来腹部微微有些凸起。但奇怪的是,即便是胖一点,维吾尔人跳起舞来,周身都非常和谐,也非常具有感染力,这和以瘦为美的汉族人有很大不同。
  买热言木拿出了一个水晶奖杯,是二○○六年首届新疆民间文化艺术节上获得的“优秀民间艺人”。又从里屋提出一个小箱子,打开,是一团锦绣的演出服。她披红挂绿地穿上后,果然变了模样。为了漂亮,她把一条一条的纱巾披在头顶比划,一点儿都不马虎。
  终于开始跳起了鸡舞。嘴里伴奏着“当当、当当”,一只母鸡出动。面对着空中俯冲下来的老鹰,母鸡左闪右闪,嘴里还发出“噢噢噢”的叫声。如果是两个人表演,则可以演绎出公鸡和母鸡共同吃食求爱等场景。
  因为没有伴奏,她跳了一会儿后,就停了下来说,跳得不好。我们都说很好。可是她很不满意。买热言木的女儿说不用找伴奏的,摆几个动作拍一下照片就行了,这不是摄像。可买热言木说啥也不答应,说那样比划出来的不自然,也不好看。女儿说,不用那么认真。可是买热言木还是下炕穿着鞋子出去了。
  她到对门去,让邻居给她拿了个录像机。可因她家的电视太古老,没有VCD,还是放不出来。最后,大家商量,集体到对面邻居家去。说那边灯又亮,又有音乐伴奏。
  
  邻居阿布列力木和他的妻子都能歌善舞。他们相识在一场婚礼麦西莱甫上,于一九八七年结婚。
  阿布列力木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自一九九六年起,他开始学习摄像。在哈密花四千五百元买了个摄像机,摆弄了一个星期,就学会了。他曾开过一个家电维修店,可以修电视和摩托车,还能修水泵,会照相,自己冲洗、放大。
  他自己筹资二十万元建了个电视中心(其中十二万是贷款),周围有近七百户人家接通了有线电视,大约有四千人能看到有线电视。月租费八元。四堡村的人都夸他给大家干了件好事。
  买热言木上了阿布列力木家的大炕后,将后墙上的绿色窗帘拉紧,形成了一道幕。待电视里放出伴奏音乐后,买热言木又跳了起来。
  先跳普通的舞蹈,后跳那孜库姆,最后跳鸡舞。每曲结束之时,我们都鼓掌。尤其是妹妹和新新,掌声格外热烈。我们都被这生动的舞蹈感动着。
  阿布列力木录制了很多关于四堡乡农民麦西莱甫的场面,专门给我们放了一段夏天时麦西来甫的场景。
  一对男女在跳那孜库姆,男子抖肩翻手,女子配合着,同样抖肩翻手,动作非常诙谐。这是在鸡舞前的一小段。很快,买热言木就张开两臂,仿佛老母鸡张开翅膀般上了场。
  她舞动起来后,整个身体都像有了一种魔力。她的披肩变成了一件重要的道具,因为那白色的流苏非常像鸡的羽毛。买热言木和另一个男舞伴一起表演,他们不仅模拟鸡的各种动作,还将那种惟妙惟肖的神态刻画得诙谐幽默,尤其是当公鸡向母鸡示爱之时,引得观众哄堂大笑。
  买热言木说,这种舞蹈要有气氛,并邀约我们再来,参加一场真正的麦西来甫。
  天已经黑透了。我们要走的时候,妹妹和买热言木紧紧拥抱了一下,我也上前抱住了这位老妈妈。她微笑着朝我们挥手。
  她女儿问我们,肚子饿不饿?我们都说,还很饱。她举起一个塑料袋说,这是我妈妈送给你们的红枣,让你们路上吃。
  买热言木和阿不列力木两家人都站在大门口,向我们道别。我们挥手说着再见,车就驶出了小巷子。上了公路后,我们都沉默了起来。突然,妹妹说,他们真好。新新说,他们真快活啊。
  这个夜晚,将长久地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
  
  六 一曲纳格曼
  
  很少有人听过完整版的纳格曼。哈密市非物质文化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为了收集整理纳格曼,约请七十五岁的艾买提·司马依老人唱了三天,十二小时,才听完整。
  一九七五年,艾买提·司马依就参加过哈密民间音乐的整理工作,演唱的就是四堡的纳格曼。那时候,他是所有民间艺人中最年轻的一个。
  当坐在正午土屋前的门槛上时,一时间,我根本无法和那个录像带上微闭着双眼,敲打着手鼓,高声吟唱的老人重叠在一起。
  此刻,他穿着蓝色中山装和同色裤子,头戴滚着黑边内部以绛红为底色绣着绿花的帽子(具有典型的东疆特征),皮鞋外还穿着鞋套。这个内敛得有些迟钝,沉默得有些木纳的老人,难道就是那个可以将哈密纳格曼全部套曲唱弹完整的老人吗?
  在四堡的各种聚会场上,所演唱的多为纳格曼,木卡姆反而唱得很少。
  如果谁家要举行割礼或结婚,需先宰一只羊,招待纳格曼演奏班的人先吃好,第二天他们就以唱歌或演奏为主。每个人的报酬多为一套衣服的布料,约两米五。也有小费,十元二十元不等。
  歌手可按照固定的歌词来演唱,也可根据现场即兴发挥。一个纳格曼表演班子约有七八个人,无论演唱或演奏,皆无女性,女性只参与跳舞。和哈密木卡姆以哈密艾捷克为主要乐器不同,纳格曼主要是手鼓伴奏。
  艾买提·司马依的师傅是四堡村的玉努斯和赛纳吾敦,现都已去世。作为第三代传人,他是目前健在的惟一能演奏全部纳格曼的人。
  他们的师徒关系是自然形成的,比较松散。在一次聚会的场合,看到他喜欢弹唱,师傅就说,你跟我学吧。十八岁,他就跟着师傅搭班去演出。师父唱低音,他则主唱高音。几年后,他已经把周围的二堡、五堡等地都转了个遍。
  他的兄弟也会唱纳格曼,虽然是个盲人,但却能唱一种非常尖锐的高音。他们两个如果一起唱,则相得益彰,互为补充。因为现在,他已唱不了太高的音。但他的手鼓技艺超群。一群人中,不用细看,就能知道那个姿势变化多端的人,就是他。手鼓于他,彷佛是一个玩具,可随心所欲地演奏。
  民间艺人因痴迷演唱,经营庄稼的时间少,收入也不稳定,女人会喜欢他们,却不愿意嫁给他们。
  艾买提·司马依很幸运,虽然老伴儿不喜欢他唱纳格曼,却把家管理得很好。一九九五年,老伴去世后,留下两女四男。现在,除最小的儿子还没结婚外,其他都已成家立业。
  二○○七年夏季,一场突发的大洪水将他的房子冲塌了,目前,他暂时住在二女儿家。以前他很喜欢吃肉,现在却比较偏爱汤饭。他张开嘴后,几乎看不到几颗牙了。他给我们端来了一盘红枣,个个红得发黑,足可见这里的日照之强烈。
  他女儿所居住的这片房屋非常分散,不通车,我们是踩着一截土路走过来的。当我们要走时,他一直送到路口。
  现在,艾买提·司马依的徒弟已成为纳格曼的主唱人员,这就是才四十岁出头的哈斯木·亚合甫。他组建的“哈斯木班社”内有十五人,活跃于各种聚会场所。
  其实,哈斯木·亚合甫的父亲也是民间艺人。七岁那年,父亲送他一个礼物,是一个小手鼓。从那时起,他就跟着父亲学习纳格曼。一九九一年,父亲去世后,哈斯木·亚合甫就师从艾买提·司马依学习。
  之后,他又进入哈密师范学校专业学习音乐,无论从演唱到演奏,都如日中天。只要有聚会,他一定请师傅参加。要师父说“开始”,大家才开始。
  走进哈斯木·亚合甫的家,先是被那一院高高的葡萄架吸引。那上面不仅垂挂着串串葡萄,还有很多可爱的小葫芦,别有情趣。进屋后,里面有个游廊,门开在廊内。会客室里是一面占五分之四面积的大炕。客人来了就脱鞋上炕,无论吃饭或跳舞,皆在炕上举行。
  作为四堡村的音乐老师,他给学生们讲授国家规定的音乐课程外,还专门开了一门纳格曼的音乐课程,颇受学生喜欢。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正是渴求知识之时,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能听到纳格曼,所以学习热情很高。
  他说,四堡纳格曼曾有十一个套曲,但在流传过程中有两个失传了,只留下九个。他的师傅艾买提·司马依就是可以将这九个套曲共一百一十九首曲子全部唱完的人。说起师傅,他一脸自豪。
  哈斯木·亚合甫既会唱哈密木卡姆,又会唱四堡纳格曼。对两者之间的区别,他深有体会。纳格曼的节奏非常独特,迥异于木卡姆,纳格曼的拖音较长,唱起来更有难度,如果气不够就唱不出那种滋味;虽然他们的歌词内容基本相同,但在一些具体的曲目上仍有差别;跳纳格曼时,常常是右脚提起点地,或两脚擦地,向着后面踢出去,比较特殊。
  他浓眉大眼,脸膛发红,演出时,常以扮演老人出彩。戴着白胡子和帽子后,还没有开口演唱,气势上就像极了哈密王,先声夺人。
  他从里屋拿出一个手鼓,精致漂亮。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沉沉的,颇有分量。举起来,对着灯光,能看到鼓面几乎透明,一些丝状纹路宛如筋脉涌动。这个手鼓价值两千,是水牛皮制作而成,是一位朋友的馈赠之物,亦是他的心爱之物。
  举起手鼓,哈斯木·亚合甫敲响了鼓面,第一声,第二声,逐渐铿锵有力,雄浑壮阔起来。细看他的手掌,并不大,却很结实。敲打在鼓面上,看着并不用力,却发出响亮通透的声音,那声音像铁锤,“咚咚咚”地砸在心里,虽不适应,却有种极致的痛与快乐,很快,一种极致的颠峰状态就要到来。
  待他唱起来时,人就离开了座位,被他的歌声带着飞了起来。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每一句歌词之后的“啊呀哩唉”,却像一双具有魔力的手掌,紧紧地抓着人不放。那一声“唉——”,声调极长,几乎到了天上,又回转到了地面。先缓后急,先虚后实,一场华彩就这样上演。
  哈斯木·亚合甫双膝跪在炕上,脸庞因歌唱涨得紫红,但胸部起伏却并不明显。显然,他的肺活量很大。
  整个屋子都被他的鼓声和掌声涨满,再也塞不进任何其他的东西。我们被这势如破竹的声音挤压着,挤压着,几乎快要丧失了自己的肉身。而这消失之感,却又唤起了我们体内潜藏的悲悯、激奋、哀怨……
  
  七 西山乡的女人们
  
  寻找托乎塔西·古丽,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她住在东天山脚下的西山乡。我们的车朝着山驶去时,落叶翻飞,秋天即将结束,蓝天高阔,让山的积雪清晰冰凉。
  越往北走,路越颠簸,空气越萧瑟。冷气从车缝中挤了进来,眼看着那雪山越来越近,我们来到了一片村庄。
  我第一次来到西山乡,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彷佛这里不是东疆,而是南疆喀什附近的塔什库尔干。因为这里就是一座“石头城”。也许是山脚下多石头,石头就如此廉价而大量地被堆砌了起来。那些堆成墙的石头圆润阔大,垒起来看,并不觉得岌岌可危,反而感觉很坚固。那些石头缝中有很多泥巴。
  遇到一位拉骆驼的小伙子,居然一手拉着两峰高大的骆驼,骆驼背上晃晃悠悠地堆着干草。奇怪的是,骆驼的嘴上还戴着口罩。走近看,是一片尿素袋子绑在嘴上。
  小伙子拉着骆驼进了圈后,让骆驼卧倒。这个大家伙非常听话,先将前腿卧倒,又将后腿也蜷缩了起来,整个骆驼就露出一个长脖子和头,身体融在了那一堆草之中。
  我们终于找到了来到托乎塔西·古丽家。正屋是一排坐北朝南的房子,对面是一间小厨房,院外的西面是一个大羊圈,墙依旧是用石头垒起。这样规模的羊圈,至少能圈两百多只羊。男主人海力力到山上放羊去了,所以正屋和羊圈内都空荡荡的。
  山就在路旁,红赫色的山,凸起的石头格外僵硬。站在山脚下,肉眼是看不到草的。不过,那些稀疏散落在山腰间的羊群,一定比我们的眼睛尖。
  托乎塔西正在馕坑边打馕。我再次惊叹,这居然是一个石头块垒起的馕坑,里面的馕是厚厚的发面馕,还没有烤好,皮子发白。
  进了院子后,我们都奔向厨房。大家都冻得瑟瑟发抖,看到火炉格外亲切。为了节约煤炭,这里的维吾尔人整个冬季都窝在小厨房中。房内有大炕,炕上有炕桌,桌上放着馓子和黄奶油。
  托乎塔西忙给我们倒奶茶喝。她烧奶茶的方法似乎和别处不同,先将砖茶烧好,然后在往茶里加奶,放上盐,奶茶出笼的速度极快,且味道也不错。
  托乎塔西十七岁就结婚了,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已经生活了十六年。她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十四岁,在哈密师范艺术班念书;小儿子还不到两岁,放在她母亲家里。
  她打手鼓的技艺是从小跟着奶奶和妈妈学的,到她这里,已是第七代传人。嫁到西山乡后与她的丈夫一起常去参加麦西来甫。
  西山乡曾举办过四次木卡姆培训班。丈夫海力力只参加了一次,而她参加了三次。她跟着大师艾赛提·莫合塔尔老师学习后,手鼓技艺越发纯熟。因手鼓打得出色,她还参加了二○○七年在莎车举行的木卡姆研讨会。
  西山乡是山区乡,和那些平原乡有着明显的不同。这里的木卡姆在演唱时,调子似乎更悠扬,每一句歌词后面都带着一个长长的拖音。
  我们坐在炕上,终于暖和了过来,可是看她,上身只穿了一件薄线衣,下身是在线裤外套着一双透明的丝袜,令我们大为钦佩!
  她拿来刚烤好的馕,掰开,一股香味让我们食欲大增,咬一口,一股甜甜的麦香仿佛回到久违的童年。趁着我们吃馕时,她从屋外面拿着一个铁锨头进来,上面端着一堆黑煤。提起茶壶后,将煤倒在火炉中。这些活儿她干得娴熟闲散,天生一副好身体!
  来到对面的正屋,我们被那堆放整齐的被褥惊呆了。这哪里是铺盖啊,简直就是一堵“花墙”!而她,换上了桃红色的演出服,戴上帽子和白围巾,拿起手鼓,开始唱了起来。
  果然,她的手鼓打得有板有眼,神态也随着鼓声变得鲜活起来。她是女中音,唱得婉转悠扬,更带着一股纯朴的乡味。
  她的手敲打在鼓面上,像两只蝴蝶。很难想象,就是这双手,刚刚往馕坑里拍馕,又提过茶壶,还拿过铁锨头。
  这双手的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是双勤于劳作的手。可是当那“咚咚咚”的声音响了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就是那个天生的艺术家。
  
  阿依仙木·阿扎提五十岁刚出头,是地地道道的维吾尔族,出生在西山乡,也一直生活在西山乡,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像那些老照片上的慈禧了!再仔细端详,越发加重了我的想法。询问同行者,都点头说像极了。
  一个民族会有标准像吗?回答是:否。
  那么,为什么不能从长相上区分出民族来?回答是:能从长相特征等辨认出的,是种族而不是民族,种族和民族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民族是一种文化现象,因此不可能有标准像。
  阿依仙木·阿扎提家的馕坑,是非常少见的双馕坑。这种一个半圆连接着另一个半圆的造型,非常独特。院内非常整洁,门刷成了绿色。院子里的绳子上,垂挂着三排金黄的苞谷。进到厨房后,有一个炉灶,外面镶嵌着瓷砖,非常干净。
  他们家种了十五亩地(八亩田地,七亩杏园)。她的丈夫艾买提·尼牙孜已六十岁出头,面相比较苍老。他们共有六男一女。现在和他们一起住的女孩,是二儿子的女儿,叫阿克达依,才三岁。
  阿克依达看到一位女士头上戴着亮晶晶的发卡,马上对奶奶说,我也想要这样的卡子。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她还拿来了一个小榔头砸核桃,砸开了,她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小女孩穿一件花棉袄,领口处居然是两个黑色的盘扣!棉袄是阿依仙木·阿扎提手工缝制的。她不仅会缝纫,更擅长刺绣。
  在她的刺绣活计中,有一款非常特别,就是绣那种打鼓妇女手上戴着的装饰布片。由一个金色链子将手腕圈起来,再用细细的线将绣好的图案套在手指头上,打鼓时既不会掉下来,也不会因手的舞动而让布片晃动起来,又增加了表演者的魅力。
  绣男士腰带也是她的长项。和这些腰带相配的,是每个腰带的上方都有一个四方形的钱包。这个钱包如果单看颜色,会感觉艳丽扎眼,但若和腰带配在一起,则浑然一体,异常漂亮。
  她的刺绣中,有许多来源于生活的图案。哈密瓜,手鼓,艾捷克,杏子等,都进入到了她的刺绣作品中。
  她先画下这些图案,然后剪成纸样,最后对着纸样绣出来。
  在西山乡的女人看来,女人除了一天做三顿饭,生养几个娃娃外,就没有特别重要的大事了。像刺绣这样的小活儿,要等到丈夫和孩子们都睡了后,才抓紧时间绣上几针。
  令我非常奇怪的是,这些手工刺绣做得非常精致,可她们的眼神却非常好,几乎没有近视。
  她的手艺是跟着奶奶和妈妈学的。她也把这个手艺再传给女儿和孙女。就这样,这种刺绣的手艺得以代代相传。同样,在传递刺绣的细节之时,这个民族特殊的文化,也就这样延续了下去。
  我们离开的时候,阿依仙木·阿扎提和她的丈夫及孙女都送我们到门口。在他们的屋子背后,就是高大的东天山。
  那积雪非常沉静,让这院普通的平房有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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